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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魂-章节

暗处有人影。

人影坐在地上,背对着育。人影略为垂首,口中低声喃喃自语着,听不出在说什么。那语调让人觉得是在为某事喟叹、责备。

——是平常那个梦。

育在梦中悟出。是这阵子经常梦到的梦。房间某处有人影,低声喃喃自语个不停。只是这样而已,却让人感到危险、可怕。

虽然不舒服,却没办法捂住耳朵。也不知道要怎么醒来。就好像被迫观看某些影像,只能不断看下去……

醒来的时候,全身沉重极了。

——又是那个梦。

育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起来。好不容易下了床,却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梦本身并没有什么。在梦里觉得很可怕,但醒来一看,连自己都感到不解为什么会觉得可怕。不过只要做这个梦,隔天总是累到不行。倦懒到什么事都不想做。

育无力地坐在床上,这时闹钟响了。她按掉闹钟,叹了口气。今天是假日,有许多想做的事,所以她才把闹钟设得比较早,却……

育住的是古老的长屋,位在城下町一区古意盎然的住宅区深处。面对一条石板小径,是三户小平房相连而成的长屋中间一户。屋龄到底几年了,好像连房东和房仲都不清楚。广告单上只是粗略至极地写着「屋龄五十年以上」。一户只有三个房间,面对从屋前通到屋后的土间长廊。每一个角落都陈旧无比,住起来也很不方便。但育还是决定租下这里,因为房东说「只要保持干净,随便爱怎么翻修都行」。育一直很向往自己改建老民宅居住。

然而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且还要上班,自由时间有限,不过她还是一有空就弄东弄西。今天她打算把土间的柜子上漆。从玄关直通屋后厨房的土间中央有个壁柜,刚好就面对中间房间。外观就像壁橱,开口不是纸门,而是木板门。容量很大,相当方便,但只有这里,土间的宽度窄了一半。长屋采光本来就差,这一带也许因为变得狭窄,显得格外阴暗。育觉得阴森得受不了,因此想到可以漆上明亮的颜色。油漆她昨天下班的时候已经买好了。刷子和滚筒也都有了。她也趁昨晚预先贴好胶带做好周边保护,接下来就只等上漆了。

——油漆木板门和墙壁。

这么说来,昨天冲动买下的柜子,也会在今天送到。

思考居家修缮,力气一点一滴回来了。育短促地对自己吆喝一声,动了起来。

漆完面对玄关土间的壁板,着手要漆柜门的时候,门口传来停车的声音,有人呼唤,「您好,道具屋送货。」

育停下上漆的手,打开嵌着雾面玻璃的格子门,熟识的老板站在门外。背后停着小卡车。

是住家附近她常去的二手家具行。商品的品味很不错,老板山崎又年纪相仿,为人随和,最重要的是,东西买了要带回家很方便,所以育很喜欢这家店。走路只要五分钟左右。当然,大型家具会帮忙配送——就像今天这样。

「请等一下。」

育说,折回去把手中的油漆刷插回油漆罐里。摘下工作手套折回玄关时,山崎正睁大了眼睛在看地面。

「呃……这个……」

山崎惊讶地看着脚下。跨过门槛入内的玄关脱鞋处,只有约地垫大小的一块地方灌了水泥,里面嵌着五颜六色的筷架。

「喔,很有趣,对吧?本来只有那块地方是凹的,也许是长年来人们进进出出,把那里给踩凹了。」

只是灌水泥填平,实在太素了没意思。刚好有人送给她但没在用的筷架,便嵌进去看看,结果就像马赛克砖一样,趣味横生。此后育只要发现可以拿来取代磁砖的筷架,就会买回来嵌进去。她计画将来要把整个玄关脱鞋处都铺满。

「……踩到不会裂开吗?」

「目前是还没有裂开……这边的是在你们家买的。形状都不一样,要排得好看,费了我一番心思呢。」

「这样啊。」山崎困惑地说,回头看车子,「柜子要放在哪里?」

「啊,等一下。」

育走出门外。小卡车的货架上放着育昨天买的老橱柜。是三段抽屉矮柜。款式素净,虽然到处都有小伤痕,但作工很扎实。

「可以帮我把这个抽屉拔出来吗?」

育请山崎拔出抽屉后,自己拿进玄关里,然后将抽屉倒扣在脱鞋处,让它刚好位在进屋第一个房间的高低差中央。

「果然,尺寸刚好。」

从脱鞋处上去房间的地方,高低差相当大。就连三十五岁左右的育,上下都感到很吃力。她一直想要有个踏台。

「呃……这个……」

山崎抱着剩下的两个抽屉,在玄关瞪圆了眼睛。

「随便找个地方放吧。还有。不好意思,剩下的可以帮我处理掉吗?」

「咦?」山崎瞪大眼睛。

「不好意思,其实我就只想要这个抽屉而已。」

育解释道:

「最近的橱柜抽屉,底板不是都很薄吗?只是用一块薄板夹在两边的板子中间而已。不过这抽屉的板子很结实,厚度跟两边还有前面的板子一样,而且组装得很牢固,踩上去也没问题。」

「怎么这样——」

「所以剩下的柜体,请帮我拿回去。」

「这样我很困扰。」山崎语气强硬地说,「就算拿回去,少了抽屉也卖不掉啊。」

育轻笑出来。

「哎唷,你还要拿去卖?我已经买下来了喔。」

「呃,是这样没错,可是……」

「柜体我不需要,拿去丢掉吧。」

「可是……」

「……怎么了吗?」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望过去一看,隔壁住户真穗从山崎背后探头看进来。

真穗比育小六岁,住在长屋隔壁。她的梦想似乎和育一样,是改造古民宅居住。她是在四个月前搬来的,比育晚了两个月,但很勤奋地到处改装住家。

「有点事……真穗才是,有什么事吗?」

「我看育姊好像在努力弄屋子,所以想送点吃的过来……」

真穗说,亮出纸包,接着惊讶地看向倒扣在脱鞋处的抽屉。

看到真穗愣住的模样,育笑道:

「我想用这个代替脱鞋石。尺寸跟高度都刚刚好,对吧?」

「可是,这……这是柜子的抽屉吧?」

「对呀。我在道具屋发现,灵光一闪,觉得可以拿来这样用。」

「道具屋……」真穗望向苦着一张脸的山崎。「那,应该还可以当成柜子正常使用……」

「是啊。可是我只想要抽屉而已,所以我请老板把柜体拿回去。」

「办不到。」山崎语气强硬地说。站在玄关口的身影显得有些凶恶。

真穗打圆场地说:

「道具屋不帮人家回收旧家具呢。」

「可是只要拿回去丢掉就好了嘛。」育说。

「这么大的东西,就算要丢弃,也需要处理费吧?」真穗说。

「对喔。」育喃喃自语,「处理费我会出,拜托了。」

「做不到。这样我很为难。」

「你这样说我也很为难啊。」

真穗插进争论的山崎和育之间,说:

「既然是完好的柜子,就当成柜子使用嘛。」

「家里已经没有地方放柜子了!」

育扬声说道。前面的房间是四张半榻榻米大,有壁橱的中央房间只有两张榻榻米大,最大的后面房间也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必要的家具都已经有了,没有空间容纳新的柜子。

「总之。」山崎低声说,「我没办法带回去。如果客人无法接受,我会退费,整组柜子带回去。」

「我又没这样说,东西我都买了。」

演变成没有结果的争执了。没多久,一名老妇人从隔壁过来察看。是住在和真穗相反的另一户的光子。

「怎么啦?」

老妇人——年纪应该已有六旬,所以只能说是老妇人,不过整个人活力十足,让人不好如此称呼。而且姿势相当挺拔,性情也积极活泼。剪成短鲍伯头的头发虽然是半白的灰,但即使在公车上遇到,也会觉得让位给她很失礼吧。

育皱起了眉头。光子得知缘由后会说什么,她一清二楚。光子会说「真是疯了」。育在脱鞋处嵌上筷架时,她也是这样。育打开玄关门忙活时,光子经过门口,露骨地大皱眉头,严加斥责「简直疯了」、「太没常识了」。在墙上贴布、裁剪和服做成地垫时,光子也大剌剌地翻白眼讽刺——而且光子似乎无法理解育和真穗刻意挑选老长屋,加以修缮居住的行为。她觉得如果不中意老屋,一开始就应该选择新颖干净的住处。她似乎无法理解刻意选择老屋居住,然后把肮脏老旧的地方翻修成干净新颖的行为。

她是不懂得亲手花工夫花心思将住家整理得舒适宜人的价值吗?——但光子是做和裁的,算是工艺师傅,却好像不认为手工有何价值。

不想被光子插嘴干预。就在育准备冷言拒绝说「没事」时,真穗果断地说:

「这可以送给我吗?」

转头一看,真穗正看着小卡车货架上的柜体。

「你没必要勉强收下啊。」

育这么说,真穗说:

「我没有勉强。抽屉的每一层都有板子,所以我觉得可以当层架使用。」

「当层架应该不好用。」山崎很不高兴地说,「因为太深了——毕竟这本来是抽屉柜。」

「我觉得这样或许反而刚好。」真穗微笑,「因为本来是抽屉柜,所以用来放衣物,深度刚刚好吧?」

「哦……唔,或许吧。」

「高度也刚好,放在橱柜吊挂的衣服下面,应该很适合。收纳叠好的衣物时,比起还要开抽屉,直接从层架取出,我觉得应该会方便许多。」

「里面的层板没有上漆。」

「我会自己上漆。这是什么木头?」

「是桐木。」

「那上护木油应该可以。漆上和框一样的颜色,应该会变成很棒的三层柜。」

山崎就像被笑吟吟的真穗挫去了怒意般,表情缓和下来。

「唔……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他喃喃自语,「总之我是来送货的,只负责把东西搬到指定的位置。告诉我位置,我会放在那里。」

山崎抱着失去抽屉的柜体,搬进真穗家。是面对育的家的右边,三连长屋靠巷内的一户。

「可以帮到搬到里面的房间吗?」

真穗为山崎引路。山崎应着「好」,看到玄关里面,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穗的家非常整洁有品味,土间铺满了泥土质感的明亮地砖。育的家,厨房是最后面的土间,但真穗家却设在中间的房间。她把原本是壁柜的地方铺上木板地,移走柜子。因此前面和中间的房间变成了客厅兼餐厅,安静的后面房间则当成了卧室。后面原本是厨房的土间也铺上木板地,设了衣橱和淋浴间。

一看就是改建古民宅而成的美好小宅——每次育来到真穗家都有这种感觉。育的家的上一个住户在庭院设了老旧狭小的系统卫浴间。相对地,真穗家没有浴室,但设了淋浴间,解决了洗澡问题。因为没有系统卫浴这种多余的东西,从后面房间的缘廊可以看到聊备一格的后院。真穗将原本杂草丛生的院子精心整理后,成了宛如「坪庭」的清爽庭院。

不过之所以能做到这些,是因为真穗在搬进来以前,请了业者大加翻修。她把原本贯通屋子的土间全铺上木板,重新拉设管线,并且将玄关踩凹的脱鞋处灌入混凝土填平。育觉得实在太没创意了。虽然漂亮,但太理所当然,毫无趣味。

真穗来看房子的时候,育以为遇上了同好,开心不已。真穗说「我决定租下这里了,请多指教」时,她真的喜上云霄。在这之前,育一直被隔壁的光子批评「疯子」,一想到同志增加了,她觉得宛转注入了强心剂。然而却迟迟不见真穗搬进来,好不容易等到动静,来的却是工务店的卡车。

「翻修?要请业者吗?」

「对。」真穗望向背后看着长屋的工作服老人说。

「难得有机会住老屋,怎么不自己动手呢?我可以帮忙。」

「不,」真穗困窘地微笑道,「因为还有水电工程那些。」

「这样啊。」育喃喃自语。

——什么嘛,没意思。

以自己的风格改造老屋,所以才有趣,如果请业者大刀阔斧,那就像光子说的,「干么不一开始就去住漂亮的新房子?」

「咦?要做工程吗?」

那天光子也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了。光子在家工作,所以不可能逃过她监视的目光。

「会吵闹一阵子,还请多多担待。」

真穗行礼。

「哦?」光子挖苦地说,「我还以为你也是那种想要自己动手做的人哩。」

真穗害臊地说:

「因为我想重拉水管和电线……那些管线实在没办法自己来。」

「咦,这是好事啊。这里的水很难喝,对吧?我觉得是水管太老旧了。」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厨房排水很差……」

「我们家也是。臭得受不了。」

也许是听到两人的对话,工务店的老人说:

「设备不管怎么样都会老旧。一旦老旧,就会出问题。只要换新就能解决了。」

——废话,你们就靠这个赚钱的嘛。

育在心里嘀咕。

水的味道,育也觉得介意,但喝的水买矿泉水就好了。买的水绝对比自来水好喝多了。排水的堵塞她自己通好了。只要用热水加上醋和小苏打,便能轻松解决。

她记得当时心想居然为租的房子花这么多钱,真穗一定是太有钱又太闲吧。

因为借助专业人士的力量,屋子变漂亮了。但是为脱鞋处枯燥无味的混凝土地贴上地砖的是真穗,把里面的房间铺上地板,打造衣柜的也是真穗。虽然没创意,但真穗确实为住家下了一番工夫。现在她每次休假,都会一面面地为墙壁抹上灰泥。

「——放在这里可以吗?」

听到山崎的声音,呆呆地环顾真穗家的育回过神来。

「麻烦你。我还在依序一一整理,所以应该还要一阵子以后才会上漆。」

「要自己动手吗?好厉害。」

「没什么技术,就是喜欢而已。」

「这些灰泥也是你自己上的吗?上灰泥不是很难吗?」

「其实也还好。有些灰泥业余人士也可以处理得不错。我找帮忙修理水管的工务店老板讨论,他告诉我有任何人都能轻松驾驭的灰泥。」

「咦,真的吗?」

看到山崎佩服的态度,育觉得很没意思,转身离开。明明刚刚还凶成那样。

——那种态度也太明显了。

回到自家玄关,光子正交抱着手臂,从敞开的格子门看着屋内。

「你还是老样子,做些疯狂的事。」

光子目瞪口呆地说。育不理她,进屋把门关上。

对于真穗,光子也很少酸言酸语。虽然会摆出「浪费工夫」的态度,但不曾像对她这样,骂真穗「太离谱」。是因为真穗的住家任谁来看都很漂亮吗?

相较之下,育的家……

——确实称不上漂亮。

她从玄关环顾阴暗的屋内。堆积木箱打造的鞋柜、组合枯木而成的衣架。班驳的土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拼布。

育是一时半刻就想看到结果的人,所以没办法像真穗那样规划长远的工程。真穗把门面的凸格子窗和玄关的格子门全部用砂纸打磨,再刷上柿漆。光是这项工程,应该就花了两三个星期。但也不是结果就改头换面,美轮美奂。只是原本予人老旧荒废的印象,经过这番打理后,变得整洁许多罢了。育强烈地觉得费了那么多力气,成果太不成比例,但也觉得真穗想要翻修老民宅居住的热情是真的,对她刮目相看。虽然遗憾的是,真穗的方向性与育似乎不同。

——只要下工夫花时间,变整洁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凭借创意和发想的转换,以最小的花费和劳力让老民宅变有趣,这才是住老房子的乐趣吧?

育调整放在脱鞋处的抽屉位置。试着踩上去进屋。只是加了一层垫脚物,上下就轻松多了。虽然有点矮,但没问题。

「得至少上个漆才行。」

育一面测试踩起来的感觉,一面自言自语,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人声。她惊讶地东张西望,但当然没有人影。好像是女人的声音,但真穗的声音有可能传到这里吗?——想到这里,育发现那声音很像在梦里听惯的喃喃自语声。

这天真穗一整天都在为墙壁上灰泥。相对地,育把柜子漆成明亮的红色。中间因为停工了一阵,漆变得不均匀,但她觉得这样反而别有一番味道。在色彩黯淡的建筑物里,只有那里显得鲜明可爱。

「问题是这里呢……」育泡在浴缸里,环顾俗气的系统卫浴。上一任住户留下的东西。老旧,散发霉臭味,即使泡在浴缸里,也只教人沮丧。

系统卫浴有没有办法开个窗?墙壁有办法上漆吗?在地板贴砖怎么样?

育左思右想着,离开浴缸,走出卫浴间,在缘廊擦拭身体。缘廊就是脱衣间。缘廊是面对庭院的落地窗,但大半空间都被系统卫浴占掉了,因此屋内采光受阻,进出庭院也很不方便。不过也因为被系统卫浴挡住,拿来当成脱衣间使用没有问题。

就只是嵌在那里的系统卫浴裸露着,非常粗俗碍眼,但外面用帘子盖了起来。缘廊铺满布袋莲织的垫子,育还把蓝染旧农作衣裁剪做成地垫,当成吸水垫使用。脱衣篮是峇厘岛的萨拉斯瓦蒂女神像。那是一尊高度及膝的木雕像,但呈圆柱状,刚好用来摆圆型脱衣篮。外观也充满东方风情。老民宅和亚洲风格家饰十分调合。

育一边擦头发一边泡红茶,把茶端到前面房间的床边。边几是她在附近买来的小抽斗柜,自己装上滚轮的。因为是没什么趣味的原木家具,她自己漆上草绿色的漆——这是搬来这里之前的事了,回想起来,就是这件事点燃了育的DIY热情。

她一边吹头发,一边回想起这些。正用指头梳着发丝吹风,忽然传来有人呼唤的声音。

「——谁?」

她应声关掉吹风机,望向玄关,但就此悄无声息。为了慎重起见,她打开面玄关脱鞋处的纸门察看,但嵌玻璃的格子门外只有朦胧的夜灯亮着,没看见人影。心理作用吗?正当她感到纳闷的瞬间,传来语气激动的声音。

育急忙东张西望。是窗外传来的吗?她掀开一点窗帘,还打开窗户,但格栏外的路上没有人影。

——是女人的声音。

毫无疑问是女声,而且语气激动,像在责备。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她确实听到声音了。

育再次侧耳细听,接着把耳朵贴近与光子家的隔墙。墙壁另一头传来凶狠的女声。

是光子在和谁说话吗?可是光子一个人独居,是在讲电话吗?

即使把脸更贴近墙壁,张大耳朵,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过墙壁确实传来女人的声音。

——简直就像在训话。

这么一想再去听,彷佛可以听见光子那尖酸刻薄的口吻。

整天挑剔别人的生活,却在这种时间,用吵到邻居的音量说话。看看时钟,都已经过午夜了。

「你自己才离谱吧?」

育忿忿不平地上床睡觉,然而这天晚上,细微的唠叨声片刻都没有停歇。

人影坐在暗处。背对这里的人影喃喃自语着。虽然像在口中呢喃,语气却很激动。感觉是在责备。

——又是那个梦。

育在梦中领会这是梦。除了语气比过去更激动以外,就是一如往常的梦。也许是因为语气凶狠,尽管声音不大,却很刺耳。

——吵死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人影便「咚」地敲了什么东西,影子的上半身随之晃动了一下。那个人好像正一边敲地板,一边急促地喃喃自语。敲东西的声音刺耳,严厉的语气也很刺耳。

——吵死了,够了没啊?

育被闹钟吵醒了。翻过沉重的身体,按停闹钟。艰辛地撑起身体,育倒抽了一口气。屋子的暗处站着人影……

她吓得全身僵硬,但定睛一看,是昨天上漆的壁柜门板。斑驳的地方看起来像人影。

「……吓死人。」

育嘲笑狼狈的自己,但即使重新再看,油漆斑驳不匀的地方依然就像人影。像人的背影。肩线、蜷起的背、低垂的后脑——

起身走近细看,就只是单纯的油漆不均匀,但一拉开距离,俨然就是个人影。

「……只好重漆了吗?」

放任不管太毛了。但是刚起床身心都倦怠无比的现在,光想就觉得累极了。

——感觉完全没睡到。

都是那个梦害的。不,都是睡前光子太吵害的。

——搞不好……

这阵子会做怪梦,是不是光子的声音害的?她是昨天晚上注意到声音的,会不会从之前开始,光子就一直大声说话?然后她睡觉的时候听见,才会变成那种梦?

——可是,三更半夜大声说话?

一定是在讲电话,可是考虑到时间和长度,总觉得不太现实。难道是……

「……自言自语?」

「光子婶会不会开始痴呆了?」

育对真穗说。

这天晚上,育拜访真穗的家。真穗在杯里倒入红茶,笑道:

「怎么可能?她还很健康的。搞不好比我还强壮。」

——唔,确实不可能是痴呆吧。

「那到底是怎样?光子婶这阵子三更半夜都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喔。」

真穗讶异地看着育问道:

「你说光子婶吗……?」

「对。与其说是跟人说话,感觉更像是她单方面地不停训话。」

「确定是光子婶的声音吗?」

真穗的表情很僵硬,育总觉得被责备了。

「确定啊。因为是从墙壁那边传来的,那就是光子婶吧?」

育说完,真穗困窘地微笑了。

「是啊……可是,会不会是电视的声音?或许是睡觉的时候开着电视没有关。」

「会吗?」

就算是电视,一样教人气恼。因为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育想要抗议,但如果抗议,一定又会被啰唆地反驳。这是连栋长屋,墙壁和隔壁户是共用的,无可避免会听到隔壁日常生活的声音。要是光子的家在土间那一侧——真穗家这边,只要关上面土间的门,就可以降低音量了。但不幸的是,光子家在房间这一侧。

这天晚上,光子的声音依然响个不停。虽然真穗那样说,但应该不是电视的声音。因为就只有光子——疑似光子的女人一个人的声音。也许是透过墙壁传到床铺,只要一躺下,声音就在耳边萦绕不去。不知是否这个缘故,这天晚上育也做梦了。在梦里,坐着的女人捶打着地板,不停地责备某人。

要去抗议吗?——就在育犹豫不决的时候,白昼愈来愈短,早晚也跟着变冷了。老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冷得受不了。

天一冷,就容易懒得离开暖桌。虽然许多地方都装修到一半,却忍不住一天拖过一天。土间的壁柜也一直想要重新上漆,却搁着没动。虽然习惯人影般的斑驳痕迹了,但有时还是会被吓一跳。尽管心想得重漆才行,身体却怎么也动不起来。

——总觉得好没意思。

刚搬来的时候,弄东弄西让她乐趣无穷,实际上也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但住了超过半年,必要的修缮也没剩几样了。不,还是有,但都不是育能够胜任的大工程。在预算和时间允许范围内能做的事,全都做完了。虽然有时还是会灵机一动,开始动手,但天冷之后,也无以为继。半途而废的自己教人厌恶。

讨厌的事还有别的,还是一样热心改装住家的真穗好像很忙。就算邀她喝茶吃饭,也都推说要赶工而拒绝。总觉得为了光子的事去找她以后,两人之间就有了距离。即使碰面,真穗也显得有话憋在心里,对话有一搭没一搭。不仅如此,真穗明知道育和光子关系不好,育却常看到她和光子说话。

光子的家一样不断传来人声。因为不到非抗议不可的音量,因此只得忍气吞声,教人气结。

——现在也有声音。

虽然不到吵人的地步,但就是惹人心烦,而且从刚才就耳鸣不止。细微的尖锐耳鸣声,听起来也像是呢喃细语的人声。

——头好痛。

育用撑在矮桌上的手按住额头,惊觉额头很烫。

「天哪,发烧了吗?」

育自言自语,急忙寻找体温计。量了一下,真的发烧了。

心情郁闷、耳鸣,还有各种不顺眼,原来都是生病的关系吗?好像感冒了。

这种时候最好快点睡觉。育草草吃过晚饭就上床了,但隔壁的人声搞得她辗转难眠。

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怪梦。完全没有休息到就被闹钟叫醒,正想爬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量了一下体温,超过三十八度。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打电话向公司请假,寻找感冒药,但找到的是最后一包。虽然想去买,可是实在无力出门。总之只能钻进被窝了。

育落入发烧时特有的摇晃般的睡眠。她会醒来,是因为一清二楚地听见女人怒吼的声音。

睁眼一看,屋子里一片昏暗,在格外浓重的暗处里,女子站着敲打墙壁。——不,是柜门。女子一下又一下敲着柜门,口中骂骂咧咧。

……是平常的梦吗?

是浮在柜门上的影子,害她做了这种梦吗?影子般的女人以听不清楚的口吻一个劲地责骂着,不时挥拳敲打柜门,发出沉重的「咚」一声。每次都震得育头痛欲裂。

——得去跟光子婶抗议才行。

尽管这么想,育却爬不起来。吵死了、吵死了,她在脑中咒骂着,不知不觉间睡着,又被吵醒,就这样一再反覆。怒吼声和捶门声,挥拳的人影。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育迷糊地想着,惊觉的时候,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明明睡了一整天,却完全没有睡到的感觉。育含了口放在枕边的瓶装水,再次钻进被窝里。正想重新再睡,隔壁又传来发脾气的声音。虽然不到吵闹的程度,但就是刺耳。微妙的音量教人气恼。育勉强要自己忽略,睡了一下,又被声音吵醒。重复了三次以后,育爬起来了。她在睡衣外面披上大衣,围上披肩。她再也受不了了。

育踩着踉跄的步伐前往隔壁,敲打格子门,直接打开来——光子只要还没睡,都不会锁上玄关门。

「你够了没!我感冒在睡觉,你这样吵得人根本没办法休息!」

育话声刚落,前面房间的纸门便打开来。光子跪在榻榻米上探出上半身。

「怎么啦?突然跑来大小声。」

「怒吼声!一整天!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光子露出傻眼的表情,回到暖桌,拿起打开的杂志说:

「你说谁在吼啊?就像你看到的,我只有一个人。」

「那是现在吧?明明一直到刚才都还有声音。一大早就开始鬼吼鬼叫,吼了一整天,你能不能收敛一点?」

光子摘下眼镜转向育。

「首先,平日白天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家,更不知道你感冒在休息。叫我收敛,我也无从收敛起。」

「果然就是——」

以为我不在才那么大声!育正想这么说,被光子伸手制止。

「再来,我要重申,我可没有吼什么人,更甭说吼上一整天,我哪来的那种体力?——我都这么老了。」

「少在那里找借口!」

育粗声大骂,光子板起了脸。

「我只是陈述事实。」

「那我怎么会听到声音?我就睡在这片墙壁另一边,声音一定是从这里来的。你是在讲电话?还是在看电视?真的吵死人了,可以不要再这样了吗?」

育说完后又说:

「还是你是故意的?你好像看我不顺眼,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未免太幼稚了!」

光子嘴唇扭曲。

「我的确是看你不顺眼。毕竟像这样突然闯进别人家里破口大骂,真的太离谱了。没头没脑就血口喷人,没证据在那里乱咬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拿出证据!?」

「我又没这样说。只是既然要骂人,最起码也该拿出证据来吧?——说起来,有噪音不是彼此彼此吗?毕竟这里是老长屋,只要有人住,难免会有说话声和各种声音。你觉得人家吵,人家也觉得你吵。所以就算你晚上在那里敲榔头用电钻吵翻天,我又哪一次跟你抗议过了?」

「所以这是报复喽?」

光子眉头一挑。

「懒得跟你说了——可以请你回去吗?」

「懒得说的是谁!」

就在育扯开嗓门时,身后传来胆战心惊的声音。

「请问……怎么了吗?」

回头一看,真穗正一脸困惑地从玄关探头看着这边。

「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这个人却一直吵,所以我来跟她抗议!虽然她好像完全听不进去!」

育说完,重新裹好披肩,转身就走。可能是争吵消耗了太多体力,脚步不稳。育从惊慌失措的真穗和格子门中间挤出去,离开了光子家。

育回到家钻进床上,一会儿后,传来轻声敲格子门的声音。

「……育姊,你还好吗?」

听到真穗的声音,育撑起沉重的身体。打开玄关门锁一看,真穗端着土锅站在门外。传来高汤的诱人香气。

「你好好吃饭了吗?我做了杂菜粥。」

「真开心。太好了。」

育请真穗入内。她几乎什么都没吃,而且真穗关心地来看她,也让她开心。真穗很久没有来了。

「育姊你坐吧,我可以自己去泡茶吗?」

育道了谢,进了屋,在最里面客厅的暖桌前坐下。真穗俐落地将餐具在育的前面摆开来。热呼呼的杂菜粥让人开心。

「你真的帮了我大忙。我全身难受,连出门买东西都没办法。」

「药够吗?需要什么我可以去买。」

「谢谢你……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这种事是彼此彼此啊。」

真穗微笑,但她那句「彼此彼此」让育把光子的脸和她重叠在一起,一下子沮丧起来。

「她说就是彼此彼此,所以才一直忍耐。」

「……咦?」

「隔壁那位邻居。说我很吵,她一直在忍耐。但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故意骚扰人吧?」

真穗的脸色暗了下来。她在茶壶里倒进新的热水。

「是这样没错,可是……」

她说,接着在育的茶杯里添入新的茶水。

「你说今天一整天都在吵,可是那不是光子婶……因为今天我都跟她在一起。」

育吃惊地看着真穗。

「……什么意思?」

「最近我在向光子婶学和裁。今天也为了上课,中午过后就去打扰她……因为今天我休假。我们一直在一起,晚饭也一起吃,我刚刚才回家而已。当然我们是会说话,可是音量不大。光子婶没有吼人,我们也没有吵吵闹闹。」

育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提过?

真穗应该知道育和光子交恶的事。光子嘲笑翻修老屋的育和真穗,动辄嘲讽挖苦,真穗应该也觉得光子很讨厌。育尤其被大剌剌地针对,真穗对她应该是抱以同情的。

——亏我还把你当同志。

然而你却「跟她学和裁」?你们居然好到会一起吃晚饭吗?瞒着我一个人。

真穗抬眼看着一声不吭的育,看似难以启齿地说:

「……或许育姊会觉得我这话很奇怪……」

真穗先这么声明,接着抬起头说:

「这个家有女人的声音,对吧?」

育眨了眨眼。

「对,所以是隔壁……」

「不是光子婶。」

这么说的真穗一本正经——反倒是有些害怕的模样。

「可是,确实有女人的声音。屋子某处就像有人不停地叨念……」

育说不出话来。

「……说这种奇怪的话,真的对不起,可是我有点怕这个家……」

——原来是这样,育心想。

先前真穗似乎和自己保持距离,原来是这个缘故吗?

同时她也觉得不是为这种事放下心来的时候。

她一直以为那是光子的声音,但如果不是的话……那是谁的声音?

这天晚上在真穗的建议下,育留在真穗家过夜。内心某处,她觉得这下应该再也听不到光子的声音了。实际上在睡着以前,都没有任何人的声音——然而她却做梦了。

暗处站着一个人影。还是一样,看不清楚容貌,但从背影可以看出是女人。女子略垂着头站着的地方,是育的家的玄关。女子前方的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拼布,所以错不了。女子还是一样,以责备的口吻喃喃说着什么。声音时不时中断,就彷佛语塞似的——不,是在哭吗?

声音啜泣似地顿住,接着语调再次拔高,激动责备。

——吵死了。

——吵死了,你够了没!

隔天,育和真穗一起醒来了。幸好烧似乎都退了。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做梦的关系,育疲累不堪,这天也向公司请假。她目送真穗出门上班,返回自己家。真穗说育可以待在她家,但育不能这样麻烦人家,再说,就算待在真穗家,似乎也无法逃离梦境。

果然不是光子吗?育想。她一直以为是光子的声音害她做噩梦。光子的声音不可能传到真穗家,而且真穗说育的家有女人的声音。难道……

育寻思着走回家,吓了一大跳。玄关深处,梦中女子伫立的位置的墙上有个人影。她吓到差点尖叫,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

「……这是……」

育胆战心惊地走近墙壁。墙上贴满了花车特卖买回来的各色布块。颜色和花样形形色色,就像拼布一样用浆糊贴上去。而这片墙上浮现出淡黑色的污渍。近看只是污渍,但离远一点就像个人影——就如同浮现在柜门的人影。

育望向土间深处,柜子的门板上还是一样浮着人影。

……讨厌。

育忍不住后退。她不想回家,走出玄关,犹豫了一下,伸手敲打隔壁的格子门——光子家的门。

因为昨天才发生那一桩,实在很尴尬,可是……

哪位?——屋内传来应声,育自己开了门。从前面的房间探头察看的光子一看到是育,立刻摆出臭脸。

「这次又是什么事?」

语气冰冷带刺。

「我想问一下……在我搬进去以前住在我那一户的人,是怎样的人?」

光子歪头疑惑。

「怎样的人……?」

「那个人过世了,对吧?」

光子嘲讽地笑了。

「怎样?这回是闹鬼啦?」

「请回答我——过世了,对吧?」

育强势追问。

「没错。」光子干脆地回答,「你之前的住户死掉离开了。」

「果然。」育咬住下唇,「我……没听说那里是凶宅。」

「不是凶宅,是生病过世。」

上一任住户是个独居老人,每天早上都会打扫长屋前面,那天却不见人影,光子觉得奇怪,前去拜访,发现人倒在家中。

「发现的时候还有呼吸,叫了救护车……可是好像在医院过世了。好像本来血压就很高,年纪又大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既然如此,出租之前至少也该说一声吧?」

「又没有告知义务。要是死在家里没人发现也就罢了,但送医的时候人还活着啊。再说,要是不想住死过人的房子,那就只能住新落成的建案了吧?」

「可是还是应该说一声吧?」

育强硬地说,光子说:

「跟我抱怨也没用——难道你想说是前住户出来闹鬼吗?我得提醒一声,之前住那里的是个老爷爷,可不会用女人的声音吼人。」

「那,那个老爷爷之前呢?」

「我只知道那个老爷爷。我搬进来的时候他就住在那里了。」

光子说完,正色说道:

「这屋子这么老了,一定发生过许多事。这一户也是,或许也死过一两个人,可是我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要说闹鬼的话,那应该不是之前住的人,也不是这房子的关系,是你自己有问题吧?」

被光子这么一口咬定,育甩头就走。她觉得很不舒服,而且气得要命。但光子那句「这屋子这么老了」让她想到了。这么老了——发生过许多事。

育回到家,转头不看墙壁,迅速整理仪容,接着笔直前往「道具屋」。老板一看到育就皱眉头。

「我在这里买的东西里面,有没有来历不干净的东西?」

育这么说,山崎讶异地问:

「什么意思?」

「像是原本的物主过世之类的。是不是有什么来历有问题的东西?」

山崎板起脸来。

「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物品出售的经过和前任物主的事,我不清楚。我们店没有收购旧物。」

「这太不负责任了!」

「什么不负责任……我们又不是资源回收店,是从专门的批发业者那里进货贩卖的,那业者也是向其他业者进货的,我无从得知物品的来历。」

「也就是说,里面可能也有可怕的脏东西喽?」

「什么叫可怕的脏东西?」

「就是……不幸横死的人的遗物之类的。」

「如果有什么不适合买卖的背景,应该会以适当的方法处理掉吧?」

山崎说完,叹了一口气。

「虽然也没办法断定。」

「你就只有这点认知吗?不会好好调查一下来历吗?万一有奇怪的东西混在里面怎么办?」

听到育这么回呛,山崎皱起眉头。

「既然是使用过的东西,当然也有各种经历吧。要是担心这种事,就应该买全新品啊。」

育傻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事实。」山崎口气强硬地说,「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都被人使用过,这就是中古家具。有人对此感到排斥,但也有人觉得这样才有味道。觉得喜欢的人再买就好了。我们也是和这样的客户做生意,请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育语塞了,「你居然这样对老客户说话?」

山崎反驳育说:

「你曾经多次惠顾小店是事实,可是老实说,我不希望你买我们家的东西。我不想卖东西给你,请不要再来了。」

育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离谱的旧货商说的话不能信,一定是那里卖的二手货有问题。

育逐一检查从「道具屋」买来的物品。但是即使仔细检查,也没看到奇怪的污渍,或是不显眼的地方贴了符咒。如果外观没有异状,也无从猜想物品的来历。

育累到睡着,那天晚上又做了梦。

暗处坐着人影。人影捶打地板,以激烈的语气咒骂着。

——够了!

白天的烦躁重回心头。她一直觉得人影很可怕,但这时第一次感到愤怒。

——这种人影,有什么好怕的!

育在梦中起身了。她愤然掀被,同时也浮现完全无关的想法,原来在梦里也可以活动嘛。就在她一脚踩到地上准备下床时——

有东西抓住了她放下的脚。育惊愕望去,一只白色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手是从床底下伸出来的。脚被牢牢地抓住,育在梦中整个人冻结了。

节骨分明的纤细手指,一把抓住了脚踝。此时一样白色的东西倏地从那手旁边冒了出来,是另一只手。从床底下冒出来的手在地板爬行摸索,找到什么东西握住。手的前方反射出一道暗光。抓住拉回来的那东西是一把镰刀。

育觉得全身的血液「哗」一声流光了。嘴巴里整个干掉,身体喷出冷汗。她想要甩开抓住脚踝的手。她拼命想要踢脚,脚却完全动弹不得。握着镰刀的手无情地划过空中——

育尖叫着跳起来。她在床上弹起来似地起身,瞬间感到脚部一阵剧痛。她吃惊地掀开被子触摸脚踝。一阵尖锐的痛楚,同时手上又湿又黏。急忙拿到眼前的掌心一片血红。育屏住呼吸注视着,下一秒放声尖叫。

「——育姊!」

育不停尖叫,听见了敲玄关门的声音。是真穗的声音。育滚下床铺,爬到玄关,滑下脱鞋处打开格子门,看见一脸惊讶的真穗,和站在后面的光子。

打开电灯,冷静下来检查伤势,发现出血没有在黑暗中看到的那么严重。但脚踝上确实有被东西割伤的伤痕,流的血都把床单弄脏了。

「……明明应该是梦……」

真穗和光子都用「怎么会这样」的表情看着育。

「总之得消毒才行。」真穗说完站了起来,「我去拿药。」

光子也站起来。育害怕被丢下来,直起身子想要挽留,但光子安抚地甩了甩手说:

「我去泡个茶。厨房借用一下。」

育吁了一口气。真穗很快就回来了,帮她包扎脚伤。

「真穗说的没错……这个家有什么鬼……一定是哪个中古家具在作怪。」

「你不知道是哪一个吗?」

「……不知道。完全没谱。」

「什么东西在作怪喔……」光子边泡红茶边环顾房间,「就算你这样说,这个家里也全是杂物嘛。」

「才不是杂物……」

居然把老用品叫做杂物!育心中愤慨,但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刺激光子。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想一个人独处。

东张西望的光子注意到厨房放调味料的架子。是最近在「道具屋」买回来的架子。她放在流理台旁边固定的架子上,不仅深度刚好,底下还是双层抽屉,存放小包装调味料刚刚好。上层颇有高度,正适合拿来放橄榄油、义大利香醋这些尺寸不好和酱油等并排在水槽下的瓶罐。架子只有深处的中央部分贴着木纹美丽的板子,因此把漂亮的瓶罐陈列起来,相得益彰。而且还附有摺叠门,想要遮起来的时候可以把门关上。

育在店旁未整理的物品当中发现这个架子,想到拿来放调味料太完美了。她冲进店里,叫山崎非卖给她不可,要他出价,回想起自己当时的举动,口中一片苦涩。

育正咬着下唇沉默无语,光子一脸严峻地回头说:

「喂,这不是佛坛吗?」

育呆掉了。

「正中央的板子是佛具板吧?……然后,这个……」光子说着,迳自打开上面的小抽屉,「送的酱油和黄芥末酱?」

她打从心底轻蔑地皱眉。

「这个抽屉叫遗物箱啊!」

她凶狠地说道,砰一声关上抽屉。

「是用来存放手表或梳子这类故人爱用的小物的抽屉。居然拿来这样用,真教人无言。」

「可是……道具屋什么都没说……」

育只能勉强挤出这样的反驳。她根本没听说这是佛坛。再说,佛坛都是黑漆、有金色的装饰,不是吗?

育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光子说:

「有种唐木佛坛,是不上漆也不上金箔,保留木头本色的佛坛。」

「可是,」真穗安抚地说,「看起来不太像佛坛呢。我也看不出来。」

看到真穗困惑的表情,育想起以前真穗看到这个架子时,也露出同样的表情。她一清二楚地回想起当时真穗欲言又止的声音,「这不是……」

——真穗早就发现了,至少她怀疑过。

「很久以前,打着也适合摆在客厅的噱头,流行过一阵不像佛坛的佛坛,就是那类东西吧。」

光子说着,抚摸排列着瓶罐的层板。指头抹脏了,她露骨地蹙眉道:

「都被调味料搞得黏答答的。居然拿来做这种会遭天谴的用途……」

「可是我又没听说这是佛坛!」

育扬声抗辩。

「道具屋什么都没说,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光子交抱起手臂。

「如果没说是佛坛就拿来卖,的确是个问题。他跟你说这是收纳架吗?」

育沉默了。山崎什么都没说。

「还没有标价……堆在店旁边,也还没有清理……」

「然后你硬要人家卖你。」

「什么硬要他卖我……我说我想要,叫他马上开个价……」

「那个时候他没问你要拿来做什么吗?」

「才没有。」

倒不如说,育不想要山崎干涉,硬是叫他卖给她就是了,把东西买了回来。

「最近那里都不太想卖东西给我,会一直问要拿来做什么,啰唆一堆……」

「这是当然的。」光子厉声说,「换成是我也不想卖给你。虽然旧,但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当成商品陈列出来。可是你却糟蹋了它们。要是知道会被你拿来这样用,根本就不会卖给你。」

「怎么这样说?」

育想要抗议,光子打断她:

「你要说,买回来的东西爱怎么用是你的自由?或许是吧,可是你想想那家店叫什么?『道具屋』不是吗?虽然旧,但可不是垃圾,是道具,是可以用的东西,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取了这样的店名。」

育一惊,沉默下去。

光子傻眼地叹气。

「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话,会不会是这东西?我觉得最好拿去好好祭祀一番。」

育默默地点头。

但实际上要如何祭祀,光子好像也不知道。育迅速调查,得知处理佛坛的时候,需要进行「移魂」仪式,跑去向附近的寺院求助。但她说明缘由——不过没有说出异象——却被委婉地拒绝了。

佛坛上有本尊,是佛像或是画有佛像的挂轴,牌位就安放在那里,寺方说如果没有本尊和牌位,就不需要移魂。

「如果没有故人的灵魂,佛坛就只是单纯的家具。」

「可是,我觉得不能像一般物品一样丢弃……」

不愿提起异常现象的育勉强这么说,住持也许是解读为她信仰虔诚,说:

「我了解你感到不安,或是有所顾忌,但有时也需要放宽心。无论如何都无法这么做的话,去找贩卖佛坛的店家商量看看如何?」

「呃……不能请你们在这里烧掉吗……?」

「我们不收佛坛这么大的东西。」

「没有很大,是个小佛坛……」

「我们寺院只收护身符那类东西,不好意思。」

住持语气温和地说,育也只能说「这样啊」。为了慎重起见,她又问了两家寺院,但寺方的说词都一样。她垂头丧气地回家,看见光子站在长屋前,和一个体格健壮的老人对着屋子比划讨论。育认得这个老人。应该是真穗委托翻修工程的工务店老板隈田。

「咦,你回来了。」

光子对育招呼。可能是发现育正交互看着光子和隈田,害臊地说:

「我想要把屋子整理一下。」

「要翻修吗?」

因为光子总是瞧不起育和真穗的样子,因此育对于她要翻修房屋感到很惊讶。

「也不到那么夸张。把一些有毛病的地方修理一下,想让居家环境更好一点。」

光子说完,害臊地微笑。

「本来我一直觉得这屋子都旧成这样了,再修也没用,而且反正是租的。可是看到真穗的房子,我觉得很羞耻。只要好好整修一番,老屋也能脱胎换骨呢。」

「整修……」

育在口中轻声呢喃。育也总是整天在弄房子,但她领悟到那并不是在「整修」。排水不佳,她是会清除堵塞,但总觉得这不太能说是「整修」。

「仔细想想,也没有计画要搬去别的地方嘛。能不能住到最后一刻,虽然要看房东,但只要能住,就确定会一直住下去,既然如此,至少也得整修一番才行。」

光子说完后,问:

「对了,你可以出门走动了吗?去上班?」

「不,今天公司也请假……」

育这么说,说明去找寺院求助的事。每个地方都拒绝了。隈田好奇地听着,说:

「那应该没办法。最近政府对这类事情管得很严。」

「政府……」

「因为说到底就是废弃物。就算送去寺院,寺院要废弃也很头痛吧,总不能在寺院里随便烧掉。要是生那么大的火,消防单位不可能坐视不见。」

「寺院叫我去佛坛店。」

「佛坛店或许会收吧。不过应该要钱,而且如果不买新的佛坛,或许他们也不想收。」

育当场蹲了下去。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你还好吧?」

育抱住膝盖。寺院不肯收的话,只能丢掉吗?就是糟蹋亵渎了它,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却要把它当成大型垃圾丢掉吗?

温暖的手扶上育的背。是光子。

「我也会帮忙查一下能怎么处理——对了,道具屋呢?东西是在那里买的,找老板商量怎么样?」

「我被列入黑名单了。」

「黑名单?」

「老板叫我不准再上门。」

泪水夺眶而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伤心了。

光子说的没错。从「道具屋」这个店名来看,可以想像育的行动有多让人不舒服。脑中浮现老板送家具过来时,惊愕地看着玄关的表情,以及育叫他把柜体丢掉时的表情。育心里怪老板怎么不直接说出来,也埋怨就算是这样,老板的态度也太差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没办法再去了。老板都讲白了不准她去,她实在没脸去麻烦人家。

「我来想想办法,好吗?」

一道温暖的声音从天而降。抬头一看,隈田正困窘地微笑着。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小姐是为了处理佛坛在烦恼吧?这里有间寺院我很熟,我请寺院帮忙祭拜,把它处理掉吧。」

「真……真的吗!」

「就请小姐准备一份给寺院的谢礼吧。我会请教寺院,如果可以丢掉,就跟我们店里的废木材一起处理掉,要不然就把它拆了,变回木材,总有办法处理吧。」

「……谢谢老板!」

——啊,又来了。

育在做梦。黑暗中有人影。人影背对着这里,口中叨念不休。声音中断了。刚以为中断了,立刻又激动地继续。

——佛坛不是已经处理掉了吗?你到底要说什么?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啜泣似地哽住,抽泣一阵之后,又破口大骂。她边哭边骂的对象是育吗?我到底做了什么?

育烦躁地专心聆听,突然惊觉一件事。完全听不懂女人说的话。她是不是在说外语?

这么想再听,那好像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育知道的外语就只有英语了……不过听起来像是亚洲某地的语言。

育赫然想到了。会不会是亚洲风格家具?家里有好几样亚洲风格的小家具、小物、餐具和花器。

难不成是萨拉斯瓦蒂像?这么想再专心聆听,声音彷佛是从浴室那边传来的。记得萨拉斯瓦蒂是不是某个神明?因为她把神像当成放洗衣篮的台子,所以遭到天谴了?

——得丢掉才行。

把所有东西全部集中起来丢掉。

——丢掉没关系吗?

说处理是很好听,但其实就是当成垃圾丢掉。她觉得这样做……会遭到报应。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

女子摇晃上身捶打着地板,以育无法理解的话激动地咒骂着。大概是在骂育吧。一个劲儿地责骂——然后声音中断。边哭边骂。一连串陌生的发音,一股脑地骂着育。

——不要再骂了!

好想捂住耳朵。

——我不懂。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到底是不中意什么?为什么就只骂我一个人?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非被这样责骂不可的事吗?

育忍不住大叫:

「你够了没!」

她爬起来喊叫。梦里只有一片黑暗,当然也没有人影。只有诅咒般的声音流泄着。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发音。

一串格外清晰的声音响起。它以育无法理解的异国话语,朝着她发泄激昂的感情。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面对缘廊的纸门开着。有人正要从敞开的纸门进入这里。

育发不出声音,全身瑟缩,结果那影子踏进后面的房间了。看起来是一道黑影,却不知为何知道是女人。女人一手握着东西。那东西在黑暗中反射出暗光。

——是镰刀。又来了。

育握住还在作痛的脚踝。

「……不要……」

育发出沙哑的声音,瞬间女子的影子一手唐突地掉了下来。就像从肩膀被斩断一样,掉下来滚过榻榻米——女子再跨出一步,同时另一手断了。再踏出一步,留在后方的脚当场掉在地上。只剩一脚的女子原地倒下。倒地的冲击,让脚和头弹跳似地滚开……

育闭上眼睛尖叫起来。她抱住头,不停地尖叫。玄关立刻传来敲门声。又是光子和真穗赶来,大声叫她。

育受到两人的声音鼓励,跳下床铺。跑过土间,打开门锁,冲出玄关。

「育姊……到底……」

「救命!我要被杀了!」

四分五裂的女人的影子。那是表示女子被分尸了吗?还是在暗示要把育弄成那样?至少上次梦见脚被砍断的梦时,育的脚真的被割伤了。

这天晚上,育在真穗家过夜。虽然真穗叫她休息,但一想到或许又会出事,她实在是不敢睡——不,不对。她是害怕如果说「我要睡了」,真穗也会跟着一起睡。她不想半夜一个人被抛下。

育坐在客厅,一直熬到早上,才总算昏昏沉沉地睡着。真穗没睡多少就出门上班了,叫育在她回来之前先睡一下。育在明亮的阳光壮胆下,总算沉沉地睡了一觉。

一直等到真穗回来,育才从泥淖般的沉睡中醒来。真穗背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隈田先生请我过来看看。」

男子这么说,他自称尾端。

「不好意思擅作主张。」真穗歉疚地说,「是我找隈田先生商量的。因为隈田先生也很担心佛坛的事……」

「这是没关系。」育嘟囔着,「你是……灵媒还是?」

「不是。」尾端苦笑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帮忙人家处理这类事情——方便让我看一下府上吗?」

育老大不愿意地点头。让人看家里是无所谓,但育自己不想进屋。畏缩不前的自己实在可悲。虽然发生过许多事,但这屋子也是育亲手打理的。然而现在却觉得一切都被糟蹋了,让她难过极了。

看到脱鞋处,尾端瞪圆了眼睛,对房间木框前面倒扣的抽屉苦笑。

「难道是那个抽屉……」

「应该不是。」尾端微笑,「虽然使用方式很大胆创新,但你并没有弄坏它。」

「可是……」

「不过它原本是抽屉,这样满可惜的。替它加个框如何?然后把抽屉放进去。就算再加上两块木板的高度,应该一样可以垫脚。反而如果目的是调整高低差,这样更好,而且也可以增加收纳空间。」

「啊……说的也是呢。」

被这么一说,感觉这样做比较好。

「那个痕迹是怎么了?非常不均匀。」

尾端望向壁柜的门。

「是我害的……没有漆好。那边的墙壁也有,就像人影一样,很恐怖,对吧?」

「我倒不觉得像人影……再上一层漆就可以了。颜色再调深一点,比较不容易不均匀。比方说红壳色※。」

注:即红色氧化铁的颜色。

「喔……」

「这个颜色带橘,所以再叠上较深的红色,也会更显色。」

尾端说着,仔细检查屋内。

「在土墙上贴布很有意思呢,可是这面墙泛涩了。」

「——泛涩?」

「如果一开始没有做防涩的步骤,土墙无可避免地都会浮出渍痕——啊,这边的架子也是手工的。你真的很喜欢手工艺。」

听到尾端微笑着这么说,育不知为何开心到几乎想哭。

「……这个呢?」

尾端停下脚步的地方是缘廊。他跪下单膝,拿起吸水地垫。

「啊,这本来是和服,因为有厚度,想说拿来当垫子刚好。」

原本是蓝染的农作衣,虽然有底纹,但没有花样。因为不讨喜,所以拿来做成浴垫和厕所的垫子。

「你把它剪开了?」

尾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虽然完全不是责备的语气,育却忍不住感到心虚。

「……因为我又不穿和服,再说,那本来就不能穿了,又旧又破……」

尾端对试图辩解的育说:

「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不过这件和服……你是不是在东北——青森那边买的?」

「不是,是山形的亲戚送我的。说是拆掉仓库时里面的东西。」

「那,是流落到山形那边去了吗?这应该是津轻的民艺品,是津轻小衣※。」

注:原文为「津軽こぎん」。「こぎん」的汉字可作「小衣、小巾、小布」等。

「小衣?」

尾端将地垫拿到明亮的窗边。

「布上密密麻麻地刺满了线,对吧?用线在布上以针脚刺出图案——是一种刺绣。」

「抹布之类上面的那种刺绣?」

育闻言愣住。她早就发现布上有纹路,但一直以为本来就是这样的织品。

「是的。不过津轻的小衣刺绣很独特。古时候津轻地方气候寒冷,无法种植棉花,所以平时穿的衣物都是麻料。我也听说过江户时代政府颁布俭约令,农民只能穿麻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只能穿粗布麻衣。」

尾端说道,抚摸地垫。

「麻布很粗,所以很透气。津轻气候很冷,所以当地人用丝线密密麻麻地刺绣在布上,以提高保温性。只要用刺绣填满隙缝,就能堵住空隙,而且布和线叠在一起,等于变成了两层。尤其是肩膀和背部,在务农的时候会背负重物,是最容易磨损的部位。只要加上刺绣,也可以补强这些部位的布料。」

「这样啊……」

「等于是只要把线缝上去就好了,但津轻地方的妇女并不就此满足。只要用线缝布,就会出现针脚,对吧?」

「嗯……就像虚线。」

「如果以相同的针脚,整齐地缝上一整排,就会变成直纹吧?」

育呆掉了——缝完一条线后,紧贴着以相同的方式再缝上一条,就会有两条线并排在一起。等于是虚线纵向连续。照这个方式三条、四条地整齐缝下去,针脚便会连续在一起,形成直纹——应该会是这样。

「照道理是这样……可是有办法缝得这么整齐吗?」

「布料是以经线和纬线交叉织成的。只要决定沿着纬线,横跨几条经线来缝,应该就能缝得整整齐齐吧?」

「这……嗯……」

确实如此,但是去数布料上面的线?花上那么多夸张的劳力?

「小衣就是以这种方式缝出来的。边数线边缝,以呈现的针脚来描绘出几何学图案。」

「太扯了吧……」

育自言自语,拿起地垫。细细一看,深蓝色的布上以深蓝色的线描绘出像菱形的图样。比起听到尾端说明而想像的,布料的洞孔更大、刺绣的线更粗。即使如此,在这么大的面积上,逐一计算线的数目来刺绣?

「第一段只有一格在表面,第二段有三格,第三段有五格……照这样刺绣下去,就会出现三角形图案,对吧?然后再反过来减少格数,就会变成菱形。」

若是将针脚跨越三格,一格一格错开,就会形成线宽三格的菱形轮廓。尾端说,像这样错开针脚,就能呈现出复杂的图样。

「这……不是机器织的?是用手缝的?边数布上的格数边刺绣?」

几个大菱形连续并排,菱形里面有大大小小的菱形如小花图样般或聚或散,规则排列。用一条线缝出来的点、以数条线呈现的线,每一个针脚都是公厘单位。这些针脚描绘出小花,小花聚集成田字、井字,其间以条纹区隔,渐次形成大图案,密密麻麻地连续着。

——这到底费了多少工夫?

「据说津轻的女人从小就开始拿针线,每到冬季的农闲期,就会刺绣小衣。每个人都会在图案上下工夫,刺绣出繁复美丽的图案。据说出嫁的时候,会从里面挑选刺绣得特别好的衣物带去夫家。」

尾端说道,露出微笑。

「因为是未来的嫁妆,所以一定花了许多心思和工夫,发挥全副本领,做出最棒的刺绣吧。」

「是啊……」育喃喃的声音沙哑了。

——而我居然把它剪开,拿来当擦脚垫。

育重新拿起来端详的布上,无数的几何学图样复杂交错,形成纤细精致的花纹。

——啊,原来那是津轻话。

早已不在这个世上的某人。倾注心血缝制了这身衣裳的某人。

「基本上,东北的农家都很贫穷,布和线都十分珍贵。布只有粗麻蓝染布,线虽然是绵线,但也只有原色的白线。以这样的线,把这样的布刺绣成美不胜收的礼服,如果磨损了,就修补后当成日常衣物继续穿。听说如果线脏了,会再重新染成深蓝色。若是旧了,就以新的线再刺绣一层,一样旧了就再染色、再刺绣,磨破的话,就剪下还能用的地方当成补丁,珍惜无比地继续使用。」

育机械性地点点头。手上的布虽然连线都染成了深蓝色,但并未刺绣到两、三层那么多。是还没有穿到那么旧就送人了吗?——还是物主过世了?

「传说就连雨伞,日久年深,也会幻化成精——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但一般认为,物品都有灵魂寄宿在上面。如果是制作者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完成的东西,即使有什么寄宿其上,我觉得也是很合理的事。」

育抱着地垫,看着尾端。

「我……我该怎么弥补……」

「把它缝回完整的和服怎么样?至少把刺绣的部分接回原状,把缺损的图案填补起来。」

「可是,这……」

这么难的事,我怎么有办法?育说到一半,灵光一闪。

——有光子在。

尾端回去以后,育拜访光子。

「那个……这块布……」

光子应该用完饭正在休息,背对着餐具还未收拾的矮桌,坐在进房间的木框上。育把地垫递向她。

「我想要把这块布恢复原状……它本来是一件和服。是没有长袖子,像农作服的和服……」

「咦,这样很好啊。」

光子也没问为什么,当场点头,育感到疑惑:

「难道光子婶知道它就是原因吗?」

这么说来,育在剪开农作服时,光子刚好过来,说她「真是疯了」。

光子眨眨眼睛。

「不知道——它就是原因吗?」

「还不清楚。」育道出经过。

光子微微苦笑说:

「也是有可能呢——没有,我只是觉得把衣服弄成另一个样,实在很可怜。」

「可是……」

育把来到喉边的话吞了回去。一直以来,育都辩解说「那是农作服」、「又不能穿」,但一想到上面美丽的图样,和刺绣出它们的心血,她实在没办法再搬出同一套借口。

「和服是有一生的。缝制成礼服或外出服,脏了就拆开来洗干净,重新缝回去。如果穿到磨损了,就剪掉磨损的部分,做成外褂或小孩子的衣服。若是再穿到磨损了,就做成被子的表布。如果再磨损了,就当成零碎布,用在各种用途——这就是和服的一生。」

光子说着,爱怜地抚摸布块。

「没办法寿终正寝,不是很可怜吗?」

育只能默默低头,光子兀自抚摸着布,说:

「咦……这是刺绣吗?」

「听说叫做小衣刺绣,是津轻地方的刺绣。」

「天哪,太厉害了。」光子拿起布来对着光检视,「满满的都是——太厉害了。这是手工刺绣吧?到底花了多少心血?」

「有办法恢复原状吗?」

光子眯眼细看了一下,说:

「我没学过小衣刺绣,但知道原理。一、三、三……五、三……是缝奇数格呢。」

「可以麻烦你吗?」

听到育的话,光子把布放到膝上,淡淡地苦笑道:

「你自己来吧。」

「……咦?」

「是你剪开弄坏的,得自己补救才行。要怎么做,我可以帮你一起想。」

「这……」育嘟囔,「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要去做。你不是喜欢DIY吗?」

「可是这么麻烦……」

「做东西本来就不能怕麻烦。你就是怕麻烦,才会一下就走旁门歪道,标新立异。」

被光子严厉地这么说,育反射性地一阵恼怒,但立刻转念觉得一点都没错。她在家里搞东搞西,却从来不愿意花时间工夫。所以柜门才会漆不均匀,墙壁也浮现渍痕。但即使是这样的家,因为发生怪事而不敢再踏进去时,她还是觉得难过极了,毕竟是自己花了心血的住处。

——但是倾注在这东西上的时间和工夫,是我那些嗜好根本无法相比的。

若是想到制作者的心血,她绝对没办法拿剪刀剪开这块布吧。同样地,应该也没办法对还能使用的抽屉柜和道具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可是……我缝纫很烂。万一弄坏它怎么办?」

「只是一边计算格数一边刺绣,只要细心地去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虽然应该很花时间。」

育露出微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样她就会原谅我吗?」

「只能诚心诚意向人家道歉了。说你会一针一线,努力漂亮地缝补回去。」

「是啊。」育点点头。

「总之先把这缝线拆开吧。」光子皱起眉头,「真的缝得好糟。」

「就说我缝纫很烂了……」

「不过总比用缝纫机好。要是用缝纫机缝,拆开时想要不伤到布料,就得大费周章了。」

光子请育进屋。

「刺绣的线被剪断了,得先固定起来,免得线继续松开。我教你怎么弄,你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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