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闻君如松相待※-章节
注:原标题为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中,第十六首的其中一句,整首和歌的意思为「我将与你离别往前因幡国,但若听到你就像那里的稻叶山上的松树一样等着我,我一定会立刻归来」。日本自古便咸信猫咪走失时,只要写上这首和歌贴在家中玄关(或贴在碗上,有各种做法),离家的猫咪就会归来。
「爸爸,小春回来了吗?」
店面玻璃门发出轻响打开来。俊弘抬头望去,儿子航正走进门内。
「你回来了。」俊弘招呼一声,只应说,「没看见喔。」
「是喔。」年幼的儿子沉声回应,望向旁边的老木架上。只有还小的航个头那么高的商品架上,并排着一包包茶叶。上面铺着一张缩缅布座垫。有些褪色的小座垫上空荡荡的,给玻璃门外射进来的阳光晒得松松软软。
小春是俊弘的母亲养的花猫。这个小座垫是小春的专属座位。店内日照最好的这个位置,是她中意的地方。白天她总是坐在母亲拆开旧和服手缝的这块座垫上舒适地打盹。
俊弘将目光从小座垫移开,没事找事地重新整理了一下收银台旁的茶筅商品。有些垂头丧气地穿过店铺脱鞋处进来的航,经过柜台旁边,从敞开的室内玻璃门进入起居间了。他在那里放下书包,穿过房间前往厨房。一边从冰箱取出牛奶,一边看向餐桌。
「那奶奶呢?」
被这么一问,俊弘心脏一跳。航口中问着,眼睛看着餐桌。老旧的小餐桌上杂乱地摆着调味料和保鲜瓶罐,几乎已失去了餐桌的功用。
「奶奶要回来了吗?」
「……不晓得呢。」
俊弘一样含糊地回答。
同时咽下这句话,奶奶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个月前,母亲突然在店面倒下送医。医师诊断是蜘蛛膜下腔出血,紧急开刀,保住了一命,但预后不佳。现在几乎没有意识,就躺在医院里。
航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让儿子去探望全身插满管子绑在病床上的奶奶?——俊弘犹豫不决,就在这当中,两个月过去了。
航背对着俊弘喝光牛奶,把杯子放在流理台上。杯子敲出来的轻声,听起来就像叹息。
四年前,俊弘离婚搬回了老家。老家所在的古老城下町,通学范围内没有大学,因此要升大学的年轻人,都必须离开故乡,往往就这样在遥远的城市找到工作并落脚。因为只有古老可取的地方都市也没有职缺。
俊弘亦是如此。他为了就读都市的大学离家,就这样在外地工作。然后在外地结婚,有了航这个儿子。离婚的时候,航才刚满五岁。俊弘的职场经常要加班,也常出差。他认清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养育航,回到了故乡这里。幸好老家是从祖父那一代创业的茶铺,母亲代替早逝的父亲经营店铺。虽然是家小店,但也许因为是城下町,相较于人口,茶道人口算是不少。他认为应该供得起母亲、自己和航三个人糊口。
仔细想想,俊弘自己是在五岁的时候丧父的。航同样在五岁失去了母亲,还必须和同一个公寓社区的朋友及幼稚园的朋友道别。航寂寞哭泣,将他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就是小春。
小春成了航的玩伴和说话对象——当然小春不会回话,但航只要对她说话,她便会一脸瞭然地聆听——晚上则是一同入眠;然而小春却不见了,已经半个月了。
此后,航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一定会问,「小春回来了吗?」每次俊弘都含糊以对,咽下该说的实话。
——小春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小春已经死了。
俊弘的母亲是个爱猫人,在俊弘的记忆里,家里总是有猫。不过母亲就像乡下老人家那样,用传统的那一套方法养猫。也就是让猫自由在外面活动。
过去母亲养的猫,全都是爱什么时候出门就出门,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玄关的老门上还特地开了个洞,让猫可以随时进出。不过这个玄关也只有猫会走。玄关面对店旁的窄巷深处,而这条窄巷连撑伞的宽度都不够,要是提着东西,甚至无法顺利通行。由于往来不便,人都从店门口进出。母亲经常笑道,「我们家会规规矩矩地走玄关的就只有猫。」
因此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小春没有回家,俊弘也不怎么担心。因为一晚不见猫影是常有的事。
然而到了隔天。
俊弘一早打开店面铁门要拿报纸,发现小春冷冰冰地躺在店门前的马路上。从那凄惨的模样,一眼就可以看出八成是被车撞了。
应该是惨遭车祸,但还是挣扎着要回家吧。路面上残留着被辗断的脚拖行的血迹,以及点点血滴,朝旁边的窄巷延伸而去。然而小春没能走到窄巷,便力尽身亡了。
既然是放养,这就是有可能要面对的后果,可是一想到小春没有人救治,也没有人送终,就这样走了,他心碎不已。俊弘抚摸小春冰冷的身体,慰劳她坚强的努力,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她,埋葬在后院角落。但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向航坦白这件事。
他知道非说不可——小春的事,还有母亲的事。尽管明白,却怎么样都下不了决心。就在拖拖拉拉犹豫的时候,时光流逝,一想到「事到如今再说也太晚了」,更是开不了口。
就在俊弘为自己的没出息叹气时,传来航呼叫小春的声音。不是家里,而是有段距离的别处。
俊弘回头看起居间。起居间和更里面的厨房都没有航的人影。这栋老旧的小房子除了起居间和厨房以外,就只有无人使用的玄关、陡急的阶梯、厕所和浴室了。从店面几乎可以看遍每一个空间。航不在一楼。起居间旁边的楼梯上也没有航的气息。「小春!」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后院传来的。
俊弘踏入起居间,前往厨房。从厨房和浴室之间的后门往外看,原来航在狭小的后院里。他站在篱笆前,对着后面的民宅喊小春。
「……怎么了?」
航一脸泫然欲泣地回头,手上握着猫粮的袋子。
「不可以去后面的人家吗?」
「怎么了?」
篱笆另一头是一户古老的空屋。俊弘上国中的时候,那里独居的老妇人过世,此后就一直没有人住,成了空屋。
「我觉得小春在那里。」航说,「昨天晚上我听到猫叫声。」
俊弘轻叹了一口气。空屋似乎成了野猫窝。明明不是繁殖季节,入夜以后却经常听见扰人的猫叫声。
那户人家本来就有许多猫。俊弘这些小孩都叫以前住在那里的老妇人「猫婆婆」。虽然也养了两只狗,但他记得随时都有至少十几只猫。猫婆婆也会喂浪猫,所以宽阔的土地里总是聚集着许多猫,是现代人说的「猫屋」。母亲虽然会抱怨猫叫声和屎尿臭味,但也只是苦笑说「那个老婆婆很爱猫嘛」,每次家里养的猫走失了或死掉了,她就会去要小猫回来。附近人家的反应也多半如此。如今回想,真是个宽容的时代。
老婆婆过世后,那里就一直是空屋。老婆婆没有小孩,似乎也没有往来的亲戚,一个人寂寞地过日子,是个有些乖僻的老人家。屋子的所有权不知道怎么了——应该是由某个亲戚继承了,但一直放到现在都没有人住。偶尔也会看到似乎是暂住的人,不过也没有定居下来,基本上空了将近二十年。尤其是这几年,完全无人进出。建筑物在风吹雨打下,加深了荒废的色彩。屋顶也歪曲了,屋瓦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坍。因为危险,俊弘严厉交代过航绝对不可以靠近。
「那里很危险,不可以进去——而且那里是别人家。」
「可是我觉得小春在那里。」
航重申。
「小春没有回来,是不是因为她动不了?所以她一定是在叫我去救她。」
俊弘摇摇头。
「那不是小春的声音。从以前就一直都有猫叫声啊。小春不会在那里,猫也是有地盘的。」
听到俊弘的话,航垂下头去,童稚的模样让人心痛不已。
——得告诉他才行。
让航这样继续空等,绝对不是好事。就在俊弘立下决心准备开口时,航无精打采地折回家里了。看到那张嘴唇紧抿、强忍泪水的表情,俊弘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俊弘目送从后门进入屋内的航,望向庭院角落。
小春就在那里永眠,连墓碑都没有。
隔天早上。
「爸爸,小春呢?」
被唐突地这么一问,俊弘吃惊地回望背后。停下切味噌汤葱花的手看过去,航穿着睡衣站在那里。
航转动头发乱翘的头,张望着起居间和厨房,像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俊弘微笑回答,「还没睡醒吗?」
「我醒了啦。」航噘起嘴巴,弯身探头看狭窄的起居间和厨房两边的阴暗处,喊着「小春」。
「是又跑出去了吗?」
跑去玄关看的航丧气地折返。
「航,小春她……」
俊弘说到一半,被航打断了。幼小的脸上浮现耀眼的笑容。
「小春昨天晚上回来了。」
「——昨天晚上?」
「嗯,她跑来我床上了。」
航说着,走向起居间旁边的盥洗室。屋龄六十年以上的老房子,盥洗室只是虚有其名,其实只是一处摆了洗脸台的半张榻榻米大凹处而已。
「你是不是做梦啦?」
俊弘努力轻松地说。
「才不是。」航一口咬定,「我没有爬起来看,可是小春在我旁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叫小春,她就磨蹭我的肩膀。」
俊弘困惑地回看开心的航。
「我心想太好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看见拿着牙刷回头的航那开心的笑容,俊弘知道他不是在撒谎。小春喜欢睡在航的床上。天冷的时候就钻进被窝里,天气好的话就躺在被子上,和航相依相偎着入睡。
「我本来想爬起来陪她玩,可是太困了。」
航说完后,又得意地接着说:
「喏,小春果然是困在后面人家了。她一定是听见我昨天叫她回家。」
航笑道,轻叹了一口气,以大人般忧愁的声音说:
「……其实我本来有一点点担心,小春或许不会回来了。」
航喃喃似地低声说完,望向厨房的小餐桌。俊弘穷于回答,只说「这样啊」。
「可是小春脏得要命。」
「脏得要命?」
「嗯。她臭死了。」
航带着笑容皱眉头说:
「得帮她洗个澡才行。」他洗了脸,笑道,「小春一定又会反抗。」
俊弘对难得喋喋不休的航漫应着,准备早餐,张罗他吃饭。确定他在收拾东西准备去上学后,从起居间走下店面,为开店做准备。小巧的老店面弥漫着渗透到每一个角落般的馥郁茶叶香。
「我去上学了。」
背着书包的航走下店面,打开玻璃门跑出户外。目送他冲进小学路队里,俊弘从起居间旁边的楼梯走上二楼。
航的房间里,地上的铺盖没有收。俊弘摊开堆成一团的航的被子,确实小春总是躺在那里的位置上——航的右侧——沾到了些许污渍。这是什么污垢?——就像抹到了某些茶褐色的东西,凑上鼻子一闻,臭到让人忍不住皱眉。
看来昨晚确实有东西在这里,但那不可能是小春。
是野猫吗?俊弘抓着微脏的被子望向窗外。
他觉得屋后的房子里一定有猫。虽然没亲眼看见猫进出,但一直有扰人的猫叫声,所以确实有猫吧。如果有野猫定居在那里,或许也会有猫误打误撞从「小春专用门」进入家中。不知道是不是猫的习性,奇妙的是,从来没有野猫从玄关闯入家中,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野猫还会再跑进来吗?如果发现那不是小春,航会大失所望吗?还是会转为爱上那只猫,忘了小春?
要是这样就好了——俊弘拆下航的被套心想。
这天下午,儿时玩伴松原到店里来了。在同一个町开酒行的松原,经常跑来俊弘的店摸鱼。
「我妈叫我拿这给你。」
松原说,举起装着保鲜盒的塑胶袋。他在进入起居间的高框坐下来,袋子就搁在一旁。
「是炖菜和串烧,给你们配晚饭。」
两人从幼稚园就认识,两家人也彼此熟悉。
「不好意思,替我谢谢阿姨。」
「嗯。」松原点点头,「昨天理发店的大叔说去探望阿姨了。」
「大叔去探望我妈吗?那么远……真是不好意思。」
「一边是寡妇,一边是鳏夫,他们两个感情又很好。大叔整个人好颓丧,听说阿姨还是完全没有意识?」
俊弘点点头说:
「医生说有可能就一直这样了,或许无法期待复原。」
「这样啊。」松原叹气,「那你带小航去看奶奶了吗?」
俊弘摇摇头。
「这样小航太可怜了吧,让他去看看奶奶吧。」
「嗯。」俊弘含糊地应声。
就算奶奶变成那样,还是应该让航去见她吗?
「你为什么不想让小航去探望?」
俊弘答不上来。
「猫的事也是……你还没说吧?」
这问题也一样只能点头。
每天一定倒新的干饲料,一从学校回来就问「小春呢?」——看到这样的航,俊弘心里清楚,明明根本毫无指望,却让他不断空等,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应该好好告诉他才对,一开始就应该说的——他已经后悔无数次了。
「为什么?」
松原追问,俊弘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就阴错阳差变成这样了。」
「阴错阳差?」
只能说一切都是时机不巧。
清早发现的小春,死状太凄惨了。一看就知道是被车撞了,因为太令人痛心了,俊弘拿了条浴巾把她包起来。这时他听见航起床下来的脚步声。
俊弘自己也因为小春的死而遭受到不小的打击。他没有时间去消化这份冲击。他心想至少要把小春包起来,随手从盥洗室拿了条浴巾,那条浴巾刚好是白的。被白色的浴巾包裹、车祸痕迹一目了然的小春那模样,不容分说地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死亡。
——是航的母亲。
航的母亲——俊弘的妻子,是在四年前离家的。俊弘从当时上班的公司回到自家公寓一看,她的人和东西全都不见了。住处只留下年幼的航和离婚协议书。
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离开。两人虽然也会意见不合,但从来没有发生冲突。俊弘本来就不喜欢与人争执,因此总是在发生冲突前主动妥协回避,也不曾为此感到不满。因为是双薪家庭,他也会分担家事,比起热爱交际、外向活泼的妻子,感觉更像是俊弘在守着这个家。实际上,比起和同事出去吃饭喝酒,俊弘更喜欢在家陪航玩耍。对于待在家里照顾航,等应酬晚归的妻子回家,他也没有怨言;然而妻子却突然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走了。
妻子似乎回娘家了,但她坚持不接电话。俊弘询问接电话的岳母理由,却得不到答案。岳母说,我女儿说她不会回去了。因此俊弘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盖章寄过去,但俊弘轻易同意离婚,似乎反而让妻子和岳父母惊慌失措。不过自从看到在黑暗的家中哭到睡着的航以后,俊弘就失去了挽回妻子的念头。其他事也就罢了,把航一个人丢在黑暗的家中,一走了之,这件事他绝对无法原谅。
两年前,前妻——正确地说是前岳母——联络了俊弘。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前妻遇到车祸。俊弘想要带航赶过去,前岳母却说「不要带小航来」。所以俊弘一个人赶去,看到的是前妻全身绷带、插满管子的凄惨模样。尽管是已经离婚的前妻,那模样还是让他相当震撼。据说她是和男性友人兜风的时候遇上车祸。医生似乎说无望痊愈,不是就这样咽气,就是以植物人的状态撑着。前岳父母倾诉说,那名男性友人是有妇之夫,对方一样重伤,而且家属无法接受两人的关系,实在不可能帮忙出医疗费——也就是说,如果以这种状态撑下来的话,就需要经济方面的援助。
结果前妻在五天后断气了。俊弘为前妻送终后,返回老家。他没有参加葬礼。
「……我要用什么身份参加葬礼?」俊弘向松原说明,「老实说,我觉得我也没义务参加。」
「这个嘛……说的也是。」松原点点头,「我倒是很佩服你在她的床边陪了五天。」
「我前岳父母不肯放我走,而且又有纠纷。」
「纠纷?」
俊弘点点头。和前妻一起遇上车祸的男性友人也被送进同一家医院。一开始,男子声称当时驾驶的是前妻。男子的妻子和家属天天跑到病房前叫嚣要他们负责。
「结果我前妻过世之前,警方的调查就证实了是男方开车,但就是因为有这些纠纷,我前岳父母才会把我找去吧。不想让航一起去,可能也是这个关系。」
对方应该也是不想让孙子看见母亲惨不忍睹的模样,但实际想法并不清楚,最后俊弘只能对航说「妈妈出车祸了」就离家了。前妻过世的事,是医院打电话来告诉母亲的,母亲应该也转告航了。只是她应该无法解释得让年纪尚小的航理解,俊弘回来的时候,航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妈妈受伤了吗?痛痛吗?」航问俊弘,所以俊弘说明「妈妈已经去天堂了,所以已经不会痛了」,但七岁的孩子能理解多少,令人存疑。结果对航来说,母亲的死亡依旧缺少了真实性。
「我用浴巾把小春包起来——结果听到航起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然后看了一眼小春,看见她被白布包着……」
这一幕让俊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前妻模样。航知道母亲「死于车祸」,但并未理解。然而现在却可能让他目睹活生生的死亡,因此俊弘情急之下藏起了小春的尸体。
「这样啊……」松原低语。
「而且我妈又是那种状况……」
俊弘的母亲在店里倒下时,航还在学校。俊弘拜托邻居在航回家时照顾他,和母亲一起上了救护车。医生说需要立刻开刀,送去了很远的医院。这是乡下地方的宿命,不光是缺少大学和工作,也缺少能治疗重大伤病的医院。不过手术还是顺利结束,母亲状态稳定下来,因此俊弘回家了。隔天俊弘带航去看奶奶,当时母亲也恢复了清楚的意识。她说「抱歉害大家担心了」,打趣地谈论昏倒当下的疼痛,还向孙子保证「奶奶会加油好起来,快点回家」。医院很远,还有生意要顾,因此没办法时常去探望。结果就在无法探望的期间,发生了第二次出血。
这时航也在学校,所以俊弘接到医院通知,一个人赶去,结果后来母亲再也没有恢复意识。一开始甚至无法会客,因此自从手术后见过那一面以来,航一直没有再见到奶奶。所以他对奶奶的记忆,就停留在奶奶说「我会快点回家」的那一幕。
「唉……你是几岁的时候开始理解人死这回事的?」
俊弘问,松原歪起头寻思。
「几岁喔……小学的时候我爷爷过世,可是那时候我完全没感觉。虽然是在家里送终的。可是六年级的时候,家里养的狗差点死掉,我记得我怕得要命。应该是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而死亡就即将发生在眼前吧。在那之前我外婆过世、邻居的老爷爷过世……应该是渐渐理解的吧。」
俊弘点点头。俊弘自己也无法回想起自己的情况。父亲是在他上小学以前离世的,而且他对父亲的记忆相当淡薄。后来有亲戚过世,街坊邻居也有人过世。这处老街还保留着街坊互助的「邻保班」制度。简而言之就是「邻组※」。以前町内有人过世,也是邻保班协助办理丧事,应该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吧。如果能够,他希望航也能如此潜移默化地理解。
注:邻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政府用来管理国民的地区组织。以数户为一单位,隶属于町内会、部落会。
或者这是他的任性?
母亲的死、祖母的病情、小春的死——航的身边有太多的「死亡」了。如果告诉航小春的死,这次他能够理解吗?到时他也能重新理解母亲的死吗?然后得知祖母也一样性命垂危,他会有何感受?
俊弘无法想像,也不知道该如何抚慰航应该会遭受到的冲击。因此关于祖母的病情,他无法明确以告,连小春的事也说不出口。
「……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但就是下不了决心……」
俊弘说,松原点了点头。
「有时候也只能交给时间解决了。」
他如此笑道,留下一句「拜」,回去了。
这天航一放学回家,劈头就问,「小春呢?」
俊弘犹豫了一下,只说「没看见耶」。
接下来航便留在玄关打开作业簿。结果他就这样在玄关等小春等到深夜,俊弘再三催他去睡,他才总算上去二楼。后来俊弘也打开自己房间的纸门留心动静,但没有猫走上二楼。屋后人家的猫扰人清梦地叫着。
不过,深夜他听见航困倦地喃喃「小春」的声音。应该是梦话,但声音莫名地清楚。
——航果然是做梦了吗?梦见小春回来了。
如果是梦,就更让人不忍心了。俊弘因罪恶感而失眠,隔天早上,航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问他:
「爸,小春呢?」
昨晚的梦话果然是梦见小春吧。
「昨晚小春应该没有回来啊。」
「回来了啦。」航开朗地断定说,「我叫小春,小春就用身体磨我。」
「你倒是说了梦话。」
「那不是梦话,我摸了小春一阵子。」
「这样啊。」俊弘苦笑,没有再继续追究。他送航出门上学后,上去二楼折棉被,结果看到航的被子,皱起了眉头。
被子昨天的位置上,有被抹上去的污渍。
昨天确实拆下了脏掉的被套,换了干净的被套。然而却又沾上了新的污渍。
散发恶臭的红褐色污渍。
是野猫吗?又跑进来了?
但俊弘昨天一直到很晚都没睡。面对走廊的纸门开着,而且航的房间在俊弘的房间后面,如果有东西经过走廊,他不可能没发现。尤其是航的那句梦话「小春」,如果真的就像他说的,是对真的猫说的,俊弘一定会发现有猫才对。
这么说来,航每天都会替小春换新的猫干饲料。玄关旁边的干饲料没有动过的样子。假设真的有野猫溜进来,会对食物完全视而不见吗?
以野猫来说,这未免太奇怪了。
俊弘当天去附近的电器行买了感应灯回家。以电池供电,只要有物体经过感应器前面,灯就会亮。他把感应灯放在二楼走廊上,打开纸门等到半夜,但灯一次也没有亮过。
果然是航在做梦吗?隔天早上,俊弘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起床更衣,他一走出房间,马上就注意到了。
航的房间纸门开着。
刚好是一只猫可以穿过的宽度。
难道……俊弘窥看航的房间,但还在梦乡的航的周围没看到猫的影子。
俊弘困惑地检查纸门。隐约嗅到一股臭味——小春总是会灵巧地推开纸门。自从俊弘和航搬回来以后,航的身边就成了小春的睡窝,冬天即使航觉得冷而把纸门关上,小春也会自己推开门,钻进航的被窝里。
刚好就是这宽度——俊弘心想,检查睡觉的航的周围。棉被上的那个位置,今天也沾上了污渍。
又来了,可是那绝对不是什么野猫。不仅不是野猫,或许甚至不是生物。
这天晚上,航入睡以后,俊弘用东西挡住了小春进出的玄关。他不希望来历不明的怪东西靠近航。光是堵住出入口还无法心安,这天晚上他一样打开纸门躺下来,监视着走廊。后面的人家,今晚一样有猫在叫。
后来过了多久?昏沉睡着的俊弘感到呼吸困难,醒了过来。房间里莫名阴暗,甚至看不清楚周围。不过他闻到一股腥臭味。腥臊而温暖,像呼吸般的一团气息飘向脸庞。
——有东西。
俊弘心想,想要活动,却力不从心。有东西压在盖着被子的胸口上,重到几乎呼吸不过来。
俊弘拼命吸气,胸口稍微抬高了。同时,他感到尖锐的东西隔着被子扎进皮肤里——就像猫爪一样。
无法呼吸。
俊弘拼命吸气,觉得自己被绑在了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母亲、插管的前妻。白色的病床,无机质的机械声——原本就黑的视野被黑暗侵蚀,最后坠入一片漆黑。
——或许是做梦了。
隔天早上,俊弘就像平常一样醒来,一阵轻微的胸闷后,他想起昨晚的梦。
就彷佛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就这样死去……
浑身倦怠无比。撑起身体,胸口一阵作痛。低头一看,被子的胸口处隐约残留着污渍。凑近鼻子一闻,有股恶臭——是留在航的被子上的污渍。
难道那不是梦吗?可是,那千斤重般的重量绝对不是猫。
不可能是现实——俊弘微微摇头。因为不管夜再怎么深、即使没有灯光,房间里也不可能暗到什么都看不见。
俊弘纳闷着,走下楼梯,吓了一大跳。走下楼梯就是起居间,隔开起居间与厨房的玻璃门向来是开着的,因此一下楼直接就可以看到厨房。
整个地上洒满了粉。
「怎么搞的?」
俊弘自言自语,环顾厨房。流理台下、餐具柜,所有的柜门都打开了。各种东西被拖到地上,袋子被咬破。中央掉着一个大圆罐。约有茶罐两倍大的罐子盖子脱落,里面的粉洒了出来。
是小偷吗?俊弘想,但起居间没有被翻箱倒柜的样子。感觉像是有人在厨房找东西吃。
俊弘一边捡拾周围的物品,一边走进厨房。掉落的罐子,里面装的是柴鱼块和小鱼干磨成的粉。俊弘的母亲不用人工调味料,都使用这种粉。母亲病倒后,俊弘也继续使用,所以记得罐子里还剩下多少。罐子里应该还有七成的量才对,然而除了现在洒在地上的粉以外,几乎全空了。即使把地上的粉扫起来,也实在不足七成——俊弘想着,弯下身去,在粉上发现了脚印。
那确实是动物的脚印,但以猫脚印而言,看起来有点太大了。是什么动物跑进来了吗?
但屋子门窗紧闭。为了慎重起见,俊弘扫视了一下,厨房的窗户关着,通往后院的后门也从屋内锁上了。他也回头看店面,但店面和住家之间的玻璃门关着,旁边的玄关门也一样关着——除了小春的玄关。
小春的玄关,只是把玻璃门下方的木板部分割出一个方洞而已。为了挡风,剪了一块透明档案夹,用胶带贴上去。能够从那里进出的,顶多就只有猫吧。只有这点大小而已,而且那个洞昨晚他也堵起来了。
然而堵门的东西被移开了。那是用来装传票的纸箱,虽然小,但重量十足,现在它被推到旁边去了。看起来是被从洞口钻进来的某物用力推开的。那应该就是每晚跑去找航的东西。纸箱表面抹上了红黑色的污渍。
确认这一点后,俊弘发现淡淡的白色脚印延伸到玄关地板和泥土地上。脚印朝小春专用的门口消失了。
俊弘时隔许久地打开玄关门。左右张望,是龟裂的混凝土路面,但窄巷里没有发现脚印。左边的巷弄另一头,是后方的空屋——是从那里跑过来又跑回去吗?果然是野猫吗?
俊弘回想起昨晚的重量。就算猫坐在胸口,但有可能重到让人没办法呼吸吗?
俊弘寻思着,回到玄关。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地角落,并排着两个白色器皿。一边装着清水,另一边盛着猫干饲料。但饲料没有减少,就和昨晚航新装的时候一样,堆成一座小山,甚至没有猫用鼻子去顶过的样子。
——看也不看这个,直接跑去厨房?
俊弘带着怀疑,以目光循着脚印看去,发现了一件事。脚印当中,有几个拖行的痕迹。
他一阵心惊。
死去的小春,有一只脚被辗断了。
……难道……
俊弘心想,但立刻摇头苦笑。
——小春已经死了。
埋葬在泥土底下的尸体不可能复生。看起来像拖行,只是刚好像罢了吧。再说,脚印本来就不清不楚。
俊弘想着,望向时钟,发现差不多是该叫航起床的时间了,慌忙开始收拾厨房。
「爸,小春呢?」
不出所料,航起床后第一个就问。俊弘一如往常,只应说「没看见」。航一脸不可思议地环顾起居间。
「明明昨天晚上还在啊。」
「她又回来了吗?」
俊弘问,航点点头回答:
「她在平常的位置陪我一起睡觉。我摸她,她就开始呼噜呼噜。」
航说着,开心地笑了。
「听到那声音,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样啊。」俊弘只随口应声,内心却不安极了。如果只是有野猫跑进来就好了,但万一俊弘昨晚做的梦其实是现实的话呢?
——真的可以让那东西靠近航吗?
利爪的触感在胸口一带复苏。同时忽地掠过脑际的,是在店面倒下的母亲脖子上的伤痕。当时俊弘去参加商店街的会议,店里的常客发现倒在地上的母亲。常客帮忙叫救护车,也立刻派人去开会地点的荞麦面店通知俊弘,但倒下的母亲后颈有伤。伤虽然不深,但看起来像是被锐利的东西抓过,微微渗血。当时他以为是倒下的时候,被商品架的角之类的东西刮到,但……
紧急开刀后醒来的母亲,不记得倒下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说快倒下的时候,头痛欲裂,感觉快吐了。
——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可能有关系,俊弘自问自答。他觉得因为做了奇怪的梦,变得疑神疑鬼了。
但是送航去上学以后,俊弘仍然无法摆脱不安的情绪。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非常担心航。
或许那真的就是预感——上午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拿起话筒,电话彼端传来的是前岳母的声音。时隔两年听到的亡妻母亲对他的称呼,「阿俊。」
「好久不见。」前岳母说。俊弘一阵词穷,漫然地应声,前岳母说,「在想你最近怎么了。」她询问俊弘的近况,然后打听航的状况。
「他很好。」俊弘只这么说。
「小航已经四年级了?」
俊弘说是,岳母支吾了一下,令他有不好的预感。
「其实……我们在想差不多该收养小航了。」
瞬间,俊弘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女儿生前一直惦记着小航的事,说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俊弘哑然,答不出话来,前岳母单方面地滔滔不绝起来。只有父亲,照顾得不够周到,孩子还是需要母亲。女儿生前原本要收养小航的,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她直到昏迷前一刻都一直记挂着小航。她说着好想见小航,然后就昏迷了。你是不是也差不多想要再找对象了?到时候如果身边跟着一个儿子……这是我女儿的遗愿。
话语的片段扎刺着耳朵。是令人不快、愤怒的言语洪水。
——当时前岳父母明明说送医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而且前妻当年是丢下航离开的。前妻临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表达任何想要收养航的意愿,后来连一次都没有联络。
有太多想要回敬的话,对方却不给他反驳的空档。胸口好痛。是昨晚被不明物体的爪子刺到的地方。这么说来——前妻总是把指甲留得很长。
——自己在想些无聊的事。
他觉得自己因为混乱过度,就快发飙了。就在这时——
「怎么了?」
有人叫他,抬头看去,是松原。
俊弘松了一口气。冲上脑门的血气逐渐消退,稍微冷静一些了。
「抱歉。」俊弘打断前岳母,「店里有客人。」
明明应该听不到电话里前岳母抗议的声音,松原却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拉开嗓门,「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可以快点帮我包一下吗?」
他如此伸出援手。
「啊,顺便帮我附上礼签。」
「我要挂了。」俊弘说,「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可能放弃航。」
他强势地说完,单方面地挂了电话。他吁了一口气,松原就像平常一样,迳自在起居间的木框上坐了下来。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多亏你解救了我。」俊弘应道。他正要向满脸好奇的松原说明状况,发现他的膝上放着一个小纸箱,里面传来东西动来动去的声音。他纳闷是什么,结果里面细细地传出一声「喵。」
俊弘吃了一惊,松原打开箱子。瞬间一颗小头探了出来,是还带着一身绒毛的黑白小猫。
俊弘惊讶极了,松原说:
「说是丢在隔壁仓库前面的。」
松原家的酒行隔壁是传统榻榻米行。店面旁边有停放做生意的卡车的停车场和仓库。
「隔壁因为上代老板的遗训,禁止养猫。」
松原笑道。榻榻米行现在的老板是俊弘和松原的学长,家里一直都不许养猫。好像是因为万一猫在用来卖的榻榻米上磨爪,就甭做生意了。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那个,但或许可以让小航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天,放学回家的航看到小猫,欢呼起来。
「可以养吗?」
航满脸发光地说,但立刻又转为复杂的表情。
「……小春会不会生气?」
他不安地说:
「会不会又不肯回家了?」
「不会的。」俊弘应道,「不管那个,先帮它想个名字吧。」
航开心地点点头,抱起小猫。这天晚上就忙着顾小猫,似乎不再盯着玄关了——俊弘觉得这是好现象。
如果那是野猫,感觉到屋里有小猫,从此敬而远之就好了。
——可是,万一……
万一那是野猫以外的别的东西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隔天,连名字都还没有取的小猫死了。
一样是俊弘发现的。
航以为是小春的某种东西,昨晚似乎没有进来家里。航有些沮丧地从二楼下来,探头看摆在起居间的纸箱里面,表情变得柔和。小猫窝在航放的毛巾里,被他用指头戳了戳,醒了过来,抓着航的手玩了一阵。
好不容易把想要一直玩下去的航送去学校,俊弘前往店面。他为了商店街的事被叫去斜对面的手工艺店谈了一下,短短十分钟就回来了。
谈完回到店里,一脚踏进门内,他就察觉了异状。从店面隔着柜台看见的起居间,显然被翻了一遍。
就像某天早晨那样。从起居间到厨房,所有东西都被拖出来乱翻。其中掉落着纸箱的残骸。纸箱遭到撕扯破坏、压扁,附近的墙边掉着一团毛巾。是昨晚航放进小猫的纸箱里的毛巾。
俊弘提心吊胆地拎起毛巾打开来。小猫浑身是血,死在毛巾里。怎么看都是连同毛巾被咬烂了。
瞬间冒出来的念头,是「绝不能让航发现」。不能让他看到小猫这模样。
——你又要重蹈覆辙吗?
心中一道声音响起。
不可能瞒得住。航放学回家,一定会问小猫去哪里了,但也不可能让他看到小猫凄惨的尸首。轻微的恐慌之后,俊弘选择的做法,是打电话给松原。
「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听到俊弘这话,松原立刻赶来,看到起居间的惨况,惊叫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遭小偷吗?」
「不是。」俊弘回答——没错,第一个应该怀疑要遭小偷吧,但他确信绝不是小偷。
「你觉得应该怎么跟航说?」
俊弘问,松原回答:
「这是你该决定的事吧?」
他温和地说,接着又说:
「不说也是一个方法。就算是大人,也是会做出窝囊的事。不过你必须弄清楚,你是觉得小航可怜,所以说不出口,还是自己太难受了,所以说不出口?」
俊弘点点头。
总之,俊弘先帮小猫擦拭干净,这段期间,松原帮忙收拾起居间和厨房。俊弘趁着空档,说明这阵子发生的怪事。
「看不见的某种东西?」
松原不解地歪着头说,又说:
「确实不像人类干的……」
他指着被咬破的座垫说:
「野猫不可能搞成这样。是野狗之类的跑进来了吗?」
「狗?怎么进来?」
店面的玻璃门关着。虽然没有上锁,但因为要暂时离开店里,所以他拉上门帘遮住了。只要关上玻璃门,没有空隙可以让狗进出。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小春的玄关,但狗不可能钻得过那个小洞——起码能做出如此凶暴的行径的大狗不可能。
俊弘将擦拭干净的小猫放进纸箱里这么说明。
「说的也是……」松原沉思地说。
「如果有东西进来,就只有猫了。后面人家好像变成野猫的巢穴了……」
「你说猫婆婆的家吗?」
松原说,想到某事似地走下店面出去了。很快地,传来经过建筑物旁边巷弄的脚步声。俊弘打开玄关一看,松原正从巷子笔直朝后方的废屋走去。
俊弘也跟了上去——未加深思,就抱着装小猫的纸箱。
俊弘家与后面人家之间,只有一道聊胜于无的篱笆。母亲每一季都会修剪,因此应该是俊弘家种的,但其实他也不清楚。篱笆另一头是彻底荒废的狭小庭院、半塌的水井和屋稻荷神祠堂,再过去就是屋檐歪斜的废屋。
松原隔着篱笆看了后面一会儿,唐突地分开篱笆,进入后面的院子。俊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上去,站在那里看着,只见松原在庭院四处探头窥看,然后走近建筑物。
面对后院,有道老旧的木框玻璃门。应该是以前的厨房后门。玻璃几乎都破光了。松原从破口窥看屋内,扳动卡住的门框打开来。把头探进里面,左右张望,踏进去一步,发出听不清楚是「噢」还是「哇」的惊叫。
「怎么了?」
松原惊慌失措地缩回脚,皱起眉头看着屋内。俊弘察觉到不寻常的氛围,把纸箱放在地上,分开篱笆跟上去。
穿过荒废的后院,走到松原旁边,看到的是家具什物都留在原地、像是仓库的房间,以及散落一地的某些东西。
一进去的地方,是约四张榻榻米半大小的土间※,右边敞开的门内是老厨房。正面墙上有烧洗澡水的炉口,那么墙上的小窗是浴室窗户吗?左边的土间还留着炉灶,两者之间残留着架子和箱子。
注:土间为日式建筑中,室内未铺木地板,地面裸露或铺砖,可穿鞋走动的空间。
然后物品散乱的土间里,点点残留着散发恶臭的东西。像一团羽毛的东西、白骨、沾在骨头上泛黑的毛皮,是肮脏、遭到破坏而散落一地的生物残骸。
其间掉着几个很新的塑胶袋。俊弘认得那些袋子。是俊弘家厨房的食物包装袋。这些袋子被咬破,和内容物的碎片掉在地上。
——就是它。
侵入俊弘家的某物——跑到航的床上、把厨房翻得七零八落、杀死小猫的——某物的痕迹。
俊弘茫然楞在原地,这时建筑物旁边传来声响。是推动物品的声音、试图撬开木门还是什么的声音。俊弘正无法反应,此时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响起,通道冒出人影。
「咦?」
年轻人出声。他惊讶地看俊弘和松原,接着循着两人的视线望向建筑物里面。
「——是野狗还是什么干的吗?」年轻人说。
「看起来像吗?」松原问。
「不可能呢。最近的住宅区几乎看不到流浪狗了。」
「就是说啊——你是这一户的人吗?」
「不是。」年轻人答道,「我是来要木材的。」
「木材?」
「听说这栋建筑物要拆掉了。所以我拜托屋主,在拆掉之前,把能用的门窗建材和木材那些送给我。」
「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吗?」
「木框建材很宝贵的。还有,屋主说稻荷祠堂也可以拆掉。」
「要把祠堂拆掉吗?不会怎么样吗?」
「没问题的,会先请神主来移魂。」
「是喔。」松原纳闷地歪头,「拆掉要做什么?」
「把木料拿去再利用。这些木料用途很多。」
「这样啊。」松原应道,又说,「你说拜托屋主,表示你认识这里的屋主喽?」
「但我们没有见过。」
「你有没有听说这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怪东西从这里闯进他家作怪的样子。」
「什么怪东西?」
对于年轻人的问题,松原指向篱笆说直接看比较快。他率先穿过篱笆,在路上说明状况。对于这唐突的发展,年轻人也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温顺地跟着松原前往俊弘家。
年轻人自称尾端,说是营缮师,为了修缮工作,四处搜集古老的门窗建材和木材等等。
尾端跟着松原进入屋内,看到起居间的状况,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这已经稍微收拾过了。」
听到松原的话,尾端说:
「确实……不是被人翻箱倒柜的感觉,看起来像是被动物翻过的痕迹。」
「就是吧?」
「可是,」尾端不解地歪头,「至少我没听说过有野狗之类的动物定居在那里。虽然以前好像是知名的猫屋。」
「现在也是。」俊弘插嘴,「变成野猫的住处了。」
「应该不是。」尾端说,「听说因为附近邻居抗议,屋主来看过好几次,但屋里根本没有猫。」
这回轮到俊弘惊讶了。
「咦?可是真的有猫叫声……」
尾端点点头。
「好像有猫叫声,可是真的没有猫。似乎也有动保团体进去过一次。」
抗议的邻居似乎不相信屋主声称「没有猫」的说法。他们反而因为屋主否认,怀疑有虐猫情事,联络进行动物保护的非营利组织。三方说好由动保团体居中调查建筑物内部,如果有流浪猫住下来,就抓回去安置,但实际找过之后,并未发现有猫住在那里。
「我听说完全找不到有动物栖息的痕迹,所以当时应该也没有这些东西吧。」尾端看着土间散乱的动物残骸说:
「如果有什么东西住下来,应该是那次以后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听说是上个月——超过一个月前的事了。」
俊弘呆了。
「呃……可是一直都有猫叫声,很吵。已经好几年了。」
「好像是因为这样,」尾端露出苦笑般的笑容,「才会说要把房子拆掉。」
俊弘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尾端说:
「听说这里以前的住户养了相当多的猫。」
「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附近的小孩都叫她猫婆婆。」
尾端轻笑道:
「她好像是个孤独的人。听说不只是猫,还养了狗和鸟。只要是靠近的动物,不管是什么都会喂食照顾。」
「这样吗?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可是某天她突然生病住院了。本人也没想到会住院,去医院看诊,结果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了。她没有来往的亲戚和朋友,原本照顾的动物,只能就这样丢下来。听说她住院后就这样离世,继承这栋屋子的远亲进屋一看,到处都是动物的尸体。」
俊弘忍不住和松原对望。
「她关好门窗才出门的,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在庭院喂养的野猫没事,但养在家里的猫狗全都死了。」
所以——尾端微笑说:
「屋主认为,不应该会有的猫叫声,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些猫的叫声——所以说要为屋子驱邪,然后拆掉。」
原来是这样吗?俊弘想。确实,以前猫婆婆不见以后,后面人家吵闹过一阵。俊弘这些小孩没有被知会状况,但记得母亲郁闷地提过「真是太可怜了」。当时他以为那话是在说猫婆婆本人。
「死去的动物一定一直在等主人回家吧。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心一意不断等待。」
俊弘一阵心痛……然后它们怀抱着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死去了。死去的动物,是不是觉得遭到了背叛?
「会去找你儿子,或许是因为想念人吧。」
「可是……你也看到屋子里的惨状了吧?还有这恐怖的状况……」
而且那东西还杀死了小猫。
「我儿子会不会有危险?」
「它一直没有加害令郎,表示令郎对它是特别的吧。令郎一直在等猫回家,或许这也不无关系。」
说完后,尾端又说:
「不过……那也是目前没有危险而已。何时会出现什么变化,没有人知道。不能保证往后也是安全的。」
「能不能帮我把猫门封起来?」俊弘说,「你是做这行的吧?帮我把小春的玄关门封起来。其他猫可能会溜进来的地方也全部封起来。」
听到俊弘这么说,尾端说:
「与其这么做,若是无妨,可以让我修理猫门吗?」
「可是……」
尾端打断俊弘的话,环顾起居间说:
「看这情况,只是封住各个进出口,能不能阻挡它,也实在难说。因为它似乎很凶暴。」
俊弘环顾起居间,也觉得确实如此。看到被翻倒的饰品、被推动的架子、被咬破的座垫,感觉那东西随时都可以使出强硬手段侵入屋内。毕竟这房子本来就又老又简陋。
「如果把它挡在屋外,或许反而会激怒它。因为对方也不清楚我们的想法,最糟糕的情形,或许会觉得遭到令郎背叛了。」
「可是……」
「如果担心的话,晚上陪令郎一起睡觉怎么样?」
俊弘寻思之后,点了点头。
「那门就交给你了。」
「好的。」尾端点点头。
「小春回来了吗?」
航一放学回家就问。俊弘停下收拾起居间的手,招呼「你回来了」。
航看到起居间的混乱,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
「好像有野狗之类的动物跑进来了。」俊弘说,指向放在玄关的纸箱,「小猫不幸过世了。」
「咦!」航惊叫,冲近纸箱,看着箱内,呆了好半晌。「……是被狗咬死的吗?」
「应该是。」
俊弘把手放在航的肩上,航开始扑簌簌掉眼泪,接着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俊弘抱住儿子,让他尽情哭泣。哭了好久之后,航总算平静下来,怜爱地抚摸小巧的遗骸。
「真的太可怜了……帮它好好盖座坟墓吧。」
俊弘说,航点了点头。俊弘抱起纸箱,带着想起来似地又开始掉眼泪的航到后院去。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埋在这里吧。」
他指了个位置,说:
「有件事,爸爸要向你道歉。」
纳闷地回望的童稚眼神教人难受。
「……小春不会回来了,因为小春就埋在这旁边。」
航呆呆地回望父亲,俊弘依序向他说明。小春出车祸死掉了,因为不忍心让航看到小春凄惨的死状,情急之下把她藏起来了。
「爸爸担心你会像刚才那样大哭。爸爸不忍心看到你哭。」
「所以你把小春埋起来了?瞒着我埋起来了?」
「嗯。」
「太过分了!我都没有跟小春说再见!」
「是啊……」俊弘喃喃自语,「爸爸真的觉得很抱歉。」
俊向儿子行礼赔罪,但航一个转身,朝屋子奔去。俊弘连忙追上去。看见航穿过巷弄,冲进玄关,便也跟着走向玄关。航趴在起居间大哭。
俊弘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看着航。一抽一泣的背影,真的童稚得让人心痛。航哭了一阵,抬起头来。他坐在起居间,看着厨房。眼睛就这样盯着餐桌,小小声地问:
「……奶奶也是吗?」
俊弘倒抽了一口气,答不出话来,航又问:
「奶奶是不是其实也死掉了?所以才会一直都不回家吗?」
「不是。」俊弘摇摇头,「奶奶是身体状况不好。她一直昏迷不醒。医生拼命在治疗她,奶奶一定也在努力好起来,可是爸爸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航总算回过头来问:
「……真的吗?」
「嗯。奶奶现在虽然连应话都没办法,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去探望她吧。」
俊弘说,航点了点头。然后他又看了餐桌一眼。俊弘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悟出航时不时就会看餐桌,到底是在看什么。餐桌旁边摆着一个木制老踏台,是母亲拿取架上的东西时用来垫脚的,在厨房忙碌的空档,则会坐在那里休息。或许拿来当椅子用的次数更多。证据就是,上面摆着母亲手缝的座垫。
母亲总是坐在那里捏豆芽、去豌豆丝——航就是在看那个踏台。
「我一直以为是奶奶讨厌我了,所以才不回家。」
航低声说道:
「就像妈妈那样走掉了。」
——原来他早就理解了吗?俊弘想。
「害我好气奶奶……」
航说完,再次放声哭泣。
俊弘和停止哭泣的航一起将小猫埋葬在太阳西下后的后院。连同小春的份一起做了两个墓碑,献上花朵。航双手合十拜了很久,然后说:
「可是……这样的话,晚上回来的到底是谁呢?」
「或许是有野猫跑进来了。」
「是喔。」航喃喃自语,「既然这样,干脆当我们家的猫就好了。」
「不知道耶,野猫都自由惯了嘛。」
「……嗯。」
航点点头回家,仔细地为玄关的猫碗换了干饲料和水。他满心期待地坐在楼梯,就这样在原地睡着了。
当晚,俊弘在航的旁边铺上铺盖,紧张地等待,但没有任何东西跑来找航。不过,深夜他听到一声像是叹息的声音,同时飘来腥骚的气味。感应灯当然没有亮起,只有那若有似无的声响,没有任何东西进入房间的样子。
隔天,尾端在中午过后前来。他细心地把小春的玄关锯大一圈,装上新的木框,附上门板。开在玄关门下方的洞因为有门槛,比土间更高出一阶。尾端问能不能铺上木踏板,和门槛同高,俊弘交给他处理。反正玄关没有人会走。
尾端削磨旧木材组合,铺上木踏板时,航放学回家了。他一脸稀罕地看着尾端工作。
「……要把小春的玄关封起来吗?」
「不是。」尾端用手指推动木板盖,「……你看。」
木片轻松就被抬起,放开手指又落了下去。
「因为是薄木板,什么样的猫都可以推开。」
「这样啊,太好了。」
「原本那样,风会从缝里钻进来。」
「好旧的木板喔。」航说。
「是从神社要来的木头。」尾端说,「虽然不是新木材,但很灵验。」
「很灵验吗?」
「可以净化许多东西。」
「这样喔。」航低声回应,寂寞地抱起膝盖,「……可是已经没有猫会走这里了,已经死掉了。」
「太遗憾了。」尾端安慰地说。
「嗯。」航抱着膝盖答道。
这天晚上,俊弘和昨晚一样和航联床而睡,深夜彷佛听见一道轻微的「啪哒」声。刚躺下不久,能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声响,是因为全神戒备的关系吗?
俊弘紧张得全身僵硬,听见有东西走上楼梯的声音——脚步声很沉重,不可能是猫。
房间的纸门关着。那东西上楼后,发出刨抓声,打开纸门。风倏地拂过漆黑的房间里。俊弘忍不住把手伸向航。传来像隐隐低吼的声音。
俊弘停手观察状况,吐出腥骚气息的某物嗅闻他的头,然后离开了。那东西制造出轻巧的声响,似乎在邻床的被子趴卧下来了。
俊弘一动不动,持续观察那东西的动静,但它一直静静地卧在被子上,不久后,俊弘自己睡着了。
——这样的夜晚不知道持续了几晚。
这天晚上一样传来木板被顶开的「啪哒」细声,那东西来了。发出轻巧的「哒哒」脚步声爬上楼梯。那脚步声一天比一天更轻盈,感觉步伐也日渐轻快,现在听起来就像熟悉的小春的脚步声。
那东西抠抓纸门打开来,笔直走向航的被窝,蹲趴在被子上。踩踏被子摸索位置,在找到的地方将柔软的身体蜷成一团躺下来——是如此柔软的动静。不久后,传来喉咙呼噜噜作响的微弱声响。航感到搔痒似地「呵呵」轻笑。好像是在睡梦中笑了。
然后,在航的身边呼噜作响的某物忽地站了起来,离开房间。踩着轻盈的脚步,走下楼梯,然后楼下传来门板「啪哒」关上的声音。
这天夜晚,后面人家寂静无声。
隔天早上,俊弘被电话吵醒了。他慌忙冲下楼接电话,是母亲住院的医院打来的。
「是奶奶吗?怎么了?」
电话挂断后,俊弘仍抓着话筒一动不动,航拉扯他的上衣问,满脸不安。
「今天你不用上学了。我们去看奶奶。」
「……去看奶奶?」
「嗯。」俊弘点点头,眨了眨眼,「医院说奶奶醒来了。」
医生说母亲恢复意识了。虽然似乎难以发声,但可以明确地回答问题。
「太好了!」航轻声说道,「奶奶要是知道小春的事,会不会哭?」
「或许会吧。」俊弘答道,「不过等奶奶出院了,一定又会再养小猫吧。」
「是啊。」航以变得有些成熟的表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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