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波涛

诞生、粉碎，尔后沉入唤作硲的水底

灵魂在硲得以净化，又将赋予新生

鬼芽寄宿者将被排除在轮回之外，此乃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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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小鬼睁大双眼四下张望。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中。

「这里是『硲』。是天界和人界的交界处。」

响起了宛如温柔铃音般的嗓音。山中女神十分美丽，但眼前的天女有着更神圣不可侵犯的美。就连黑鬼也忍不住吹了声不合时宜的口哨：

「我见过不少天女，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么上等的。」

他下流的言行让天女微微蹙起眉：

「你有多好色，就连天界也有所耳闻。甚至有人认为应该好好惩罚你……」她向黑鬼投来谴责的目光：「这次的事倒成了个好理由呢。居然滥用过去见之术，还造出了人鬼。」

「哼，别开玩笑了，擅自施术的事先不说，人鬼可不关我的事。这小妞原本不该看见我们的，但她却看得见，可见她打从一开始体内就寄宿着鬼芽了。跟我们无关，她本来就迟早会变成人鬼。」

「人鬼什么？鬼芽又是什么？」

小鬼抱着阿民插嘴。天女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怀着纯洁之心犯下罪行，有时就会生出鬼芽。」

「罪行……是说吃了弟弟的事吗？为什么这会是罪行？野兽和禽鸟都会这么做……」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人类认定这是罪。」黑鬼不耐烦地回答，天女也点头。

「所谓的罪，是由人的智慧生出的。只要他人、或是自己认定是罪，那就会成为罪，折磨那个人的心。」

「最有趣的是，随着时间过去，规范和禁忌也越来越多。」黑鬼笑着说：「真搞不懂，人类为什么要这样让自己越来越难生活。」

他嘲笑着人类不断增加自身束缚的愚蠢行为。

「我们鬼族没有罪恶、也没有天谴，没道理被找来这种地方啊。」

「你们要遵循天上的道理。这次的事虽然不必受天谴，但必须负起责任。这一点绝不宽贷。」

天女说完，黑鬼不悦地垮下了脸。天女不理会他，弯下身，将美丽的脸凑近小鬼：

「这女孩也对自身犯下的罪感到无比羞耻吧。因为无法承受，所以体内才生出鬼芽。」

天女大人的话在小鬼脑中回荡，小鬼忍不住觉得奇怪：

「可是阿民不知道自己吃了弟弟呀，所以才会一直到处找弟弟。那是为什么……」

「她或许是使用了遗忘的咒语吧。」

「遗忘的、咒语？」

「遇到难以忍受、活不下去的痛苦遭遇，人类有时会使用遗忘的咒语。」

「那小妞应该早就知道，那天她吃的肉根本不是兔子。」黑鬼的目光落在小鬼怀中：「只要有契机触发鬼芽破裂生长，就会变成人鬼。你也看到了吧，那就是人鬼。碰到人就杀，再也无法恢复神智。就这样一直到死，直接下地狱。」

「地狱……阿民也会下地狱吗！」小鬼猛地睁大了眼，抱着阿民的双手更用力地抱紧了些：「不可以，阿民什么坏事也没做，拜托不要让她下地狱！」

「小鬼，小鬼，你冷静一点。我想应该不用担心。」天女温柔地安慰着紧抱一动也不动的阿民的小鬼：「这女孩确实变成了人鬼，但所幸她没有杀害任何人。她不会下地狱的……只是，」天女脸上的微笑蒙上一层阴影：

「被鬼芽寄生的人，就不能再赋予生命。」

咦？红红的脸蛋仰头望着天女。

「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生物，她都不能再转世。会从生命的轮回中剔除，灵魂就此消散。这就是她的宿命。」

鬼芽一旦寄生于生命，就不会轻易放手。就连天上人也无法根除，只要吸收了怨恨或痛苦，便会再次萌芽。人类不用说，就算生为鸟兽，也会发狂化为异形之物。

所以这样的灵魂不能重获新生，只能在「硲」迎向消逝的死亡尽头。天女解释道。

「这么说，阿民就这样死掉吗？在这边分开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阿民了吗？」

「就是这样。」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阿民太可怜了！」

小鬼将怀中的阿民抱得更紧，像是决心不放手。额前生出的角如今已经不见踪影，阿民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你看好了，小鬼。」

天女优雅地高举右手，飘散在四周的乳白色雾气散去，眼前的景色全然不同。

「好美！」那瞬间，小鬼甚至忘了阿民，张大嘴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庄严。

小鬼身在高塔中，就像被细长的卷贝罩住，围绕四周的筒型墙壁闪着耀眼的白磁色光辉，不管头抬得再高也看不见天边。像是从墙壁延伸出来、贝壳似的道路，呈螺旋状无穷无尽地延伸。

沿着这条道路旁的内壁有无数孔洞，就像蜂巢般整齐排列。顺着螺旋的道路往上走的，是各式各样的生物。

鸟兽、虫子、甚至是没有脚的鱼，都像蚂蚁般排成一排，不是用走的、也不是用飞的，就只是顺着螺旋状的高塔内壁缓缓旋转、像是被运送上去般慢慢上升。在队伍当中，也有人类的身影。

「那些是在人界结束生命的灵魂，维持着上辈子原先的样貌。下一世该生为什么样的生命，就在这座塔内定夺。」

鸟转世为鸟、虫转世为虫、人转世为人。不管是哪一种生物，都希望能生为与前世同样的生命。不过若是灵魂的格局不匹配，就会生为别种生物，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

「那个洞只有人进去。」一直看着的小鬼，指向塔三层楼高处的某个地方。

「没错，那是人转世为人的灵魂通过的地方。」

「咦，下一个男人进了隔壁的洞。那个婆婆到那么上面的洞去了。」

天女说那分别是人转世为野兽、以及人转世为鱼的通道。

「喔，人也会转世为狐狸跟岩鱼啊。真厉害。」

看小鬼这么热切地看，天女语带怜悯地开口：

「小鬼，不管你多么希望，那女孩都不能进到那里……不，不管是哪一种生命，她都无法转世。」

红色的脸蛋垮了下来，就连蓬松的绿发也突然塌下，就像整个人缩小似的。小鬼悲伤地看着阿民：

「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阿民……看啊，角已经不见了，她的表情也不可怕了啊。」

小鬼就像是不讲道理的小孩，但天女依然耐心向他解释：

「地狱是只为人类而存在的，你知道吗？」

绿发随着小鬼摇头而晃动着：

「不知道。我听进到山里的人说，地狱是很可怕的地方，只知道是这样。」

「追求地狱的，就是人类自己。犯了罪过就必须接受天罚。这是拥有智慧的人类自己决定的。」

所有生命都会在「硲」这里落下前世的尘埃，进入下一世的轮回。

然而唯有人，让这个过程变得复杂。因为有了智慧，前世的罪成为难以消除的污点、紧紧依附着灵魂，无法轻易剥除。

接受天谴而赎罪。曾几何时，这对人来说成为必要的行为。地狱就是在这样的缘故下造出来的。

「可是啊，小鬼，就连地狱也无法拯救被鬼芽寄生的灵魂。你想像一下，灵魂就像玉石，玉石上沾染的脏污可以拭去，但缺损的伤痕是无法复原的。」

不管天女如何费心解释，小鬼还是没有要放开阿民的意思。看来除了强硬地将他们拉开之外别无他法。天女微微蹙起美丽的眉头：

「没办法了。黑鬼，来帮我……哎呀，黑鬼跑到哪里去了？」

明明应该在自己身后的黑鬼消失无踪。察觉这一点的天女四下张望。

「黑鬼刚刚追着经过的其他天女跑走了。」

「他如此好女色，真让人头痛。得在他惹出事端之前找到他才行。」

天女大大叹了一口气，要小鬼在原地等待，便转身去找黑鬼了。

目送她扬起羽衣远去的背影，小鬼再度低头看着阿民的脸：

「阿民……再一次就好，张开眼睛好不好？」他轻抚那张晒得黝黑的光滑脸蛋。

就像听到小鬼的声音，阿民的睫毛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接着那双眼睑真的打开了。小鬼惊讶地差点把阿民的头摔了下去：

「阿民……你醒了吗？你认得我吗，阿民？」

茫然望着上空的双眼，缓缓在小鬼脸上对焦。

「小……鬼……」

「阿民！阿民复活了，我又见到你了！」

小鬼紧紧抱住阿民。阿民有些难受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像是察觉了什么：

「嘴里有绿色的气味……小鬼，你又分了山里的气给我吗？」

「嗯，我吹了好多好多给你。一定是因为草木的精气，阿民才会醒来。」小鬼终于松开阿民，开心地笑着。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硲』。是死掉的生命能得到来世生命的地方。」

「……我也死了吗？死掉了，准备得到来世的生命了吗？」

天女刚刚说的那些话，绝不能让阿民知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阿民，快逃吧。你不能留在这里。」

「逃，要逃去哪里？」

嗯……小鬼陷入深思。他也是第一次到「硲」来，还真想不到可以逃到哪里。

「到哪里都可以，我只要跟小鬼在一起就好。」

「……跟我？」

「对，跟你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不管是要逃、要死，还是得到来世的生命。」

对了！小鬼灵光一闪。

这样就能让阿民逃离「硲」。这是跟阿民继续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小鬼蹦蹦跳跳地拉起阿民的手：

「跟我来，阿民，往这边。」

阿民应声，紧握住红色的掌心。眼前还是一样的笑容，掌中的手却没有温度。或许阿民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了。

但现在没时间想这些，要是拖得太久，天女跟黑鬼就要回来了。小鬼拉着阿民的手，奔向螺旋的道路。

「对不起，借过！」

他们越过了虫鱼鸟兽，一路往上跑。

「小鬼，我们要去哪里？」

「可以转世成人的洞。我记得是在这边……啊，找到了！」

划出圆弧的螺旋前方，可以看到陆续有人进去。是刚刚天女说的，人投胎成人的洞。

「小鬼也会变成人吗？」

「对，这样就可以住在人类的乡里，可以跟阿民在一起了。而且……」

小鬼突然闭上嘴。墙上洞的另一头，是辽阔的白磁色大厅。接下来要转世为人的许多灵魂，都聚在大厅正中央的地方。

「不好，是天上人。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大厅各处都有穿着白色与水蓝色衣服、打扮明显不同的男人。在小鬼眼中，天上人与人类看起来完全不同。

小鬼与阿民拼命挤进人群中。

「你，到那边去。你过去那边。」

在大厅后方的一整面墙上，又开了数十个洞口。人们在天上人的指挥下，各自前往指定的洞口。

「那个洞是什么？进去那里就可以变成人了吗？」

小鬼拉了拉身边人的衣摆。老人回过头，看见阿民：

「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人似乎看不见小鬼，也听不见小鬼的声音。

「怎么了？你说吧。」

老人亲切地在阿民面前蹲下。阿民重复了小鬼的话：

「进到那个洞里，就可以变成人了吗？」

「对啊。那个洞很深很深喔。」

「有那么深吗？」

阿民看着漆黑的洞口，瑟缩了一下，紧紧握住小鬼的手。

「没什么好怕的。那是通往娘亲肚子的通道。」

「娘的？」

「只要进到那个深深的洞里，大家都会变回小宝宝。」

「变回小宝宝？老爷爷，你也会变成小宝宝吗？」

阿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老人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虽然我现在又老又皱，最早也是个小宝宝喔。」说完，他的嘴角依然上扬，望着阿民的眼神带了些怜悯：

「还这么小就到这里来，真是可怜。希望你下次能活到像我这样皱巴巴再来。」

「像老爷爷一样皱巴巴？」阿民有些嫌恶地垮下脸。老人又笑起来，用皮包骨的手轻轻覆上阿民的头：

「活得越长，就会遇到越多辛苦的事。要忍耐的事比快乐的事多得多。不过还是有很多事情，要活到这把岁数才会明白。幸也不幸，这就是人的宿命啊。」

听不懂老人的意思，阿民困惑地歪了歪头。

「什么是幸、什么是不幸，总要随着年岁增加才会懂……抱歉，对小孩子来说太难懂了吧。」

他又摸了摸阿民的头，转向前方。天上人唤了老人过去。跟阿民聊天的同时，队伍也一直在前进，已经轮到老人了。

然而天上人的目光略过老人，看向他身后的小鬼：

「这里为什么会有鬼？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糟了，被发现了！」

就算人看不见，还是瞒不过天上人。

「有鬼混进来了，快来人抓住他！」

随着天上人的嗓音，四周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与如同贵族的天上人不同，一群怒发冲冠、蓄着胡、武者打扮的男子现身。

「小鬼，怎么办？」

「往这边，阿民！被他们抓到之前先进躲那个洞里！」

小鬼拉着阿民的手，从老人身边钻过、跑出了人群。小鬼跑向墙上并排的无数洞口。

「慢着，站住！鬼不能穿过那些洞！」

小鬼无视身后传来的呐喊，带着阿民跑进洞里。

洞窟中漆黑无光，加上刚刚一直待在散发淡淡光芒的白磁色大厅，就连小鬼也完全看不见。但小鬼还是紧紧握着阿民的手，继续向前跑。从洞窟的入口处不断传来怒骂及脚步声。

啊！身后的阿民叫出声来，差点松开紧握的手。她绊到脚，好不容易才用右手支撑住身子。

「阿民，上来吧。这样比较快。」小鬼蹲下身，背起阿民，再度向前跑。

要是在山里，他可以一直飞奔不停，但现在身子却莫名沉重。就像是在下雨的盛夏林间，又闷又湿又热，不时脚滑。周遭微微散发着像长满水草的沼泽气味，让小鬼闭上了嘴。

「小鬼，还好吗？」背上传来阿民担心的声音。

「没事。」小鬼将力气集中在丹田，继续往前迈步。

「呐，小鬼，」走了一阵子，阿民再次开口：「你刚刚不是有话没说完吗？变成人以后，就可以跟我在一起，而且……」

小鬼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他们到大厅前聊到一半的事。

「而且什么，告诉我吧。」

「嗯，」小鬼点头，没有停下脚步，对阿民开口：「而且，我开始想要一个娘了。」

「你想要娘？」

「阿民，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娘是最好的……其实在山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很羡慕，因为鸟兽也都有娘。」

「对啊，只要变成人，小鬼也会有娘了。」阿民在背上肯定地说，让小鬼忍不住大大地咧开嘴：

「好期待喔，等我有娘了，就要让她帮我理毛、帮我舔脸。」

「人的娘不会做这些啦。」阿民笑了起来。

「那娘会做什么？」

「娘会抱我们、摸我们的头……还是小宝宝的时候，会喂我们喝奶。」

「这样啊……这么说来山里的野兽也会喂幼兽喝奶呢。等我变成人，我也要让娘喂我喝奶。」

小鬼期待地笑眯了眼，就在这时，背上的阿民突然叫出声来：

「怎么办，小鬼，我把弟弟给忘了！」

「咦？」

「我应该要去找弟弟的……那孩子还是小宝宝，现在应该正哭着想喝奶吧。」

在过去见看到的事，阿民已经不记得了。就在小鬼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民，我们先走吧。等转生到人世，我们再一起去找他。」

身后脚步声逼近的黑暗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小鬼加快脚步，努力想甩开追兵，但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是往前进，就越闷热喘不过气，光着的脚丫子每踩一步就深深陷进地面。

「这是怎么回事……在动吗？」

原先像坚固土地的地面，曾几何时变得柔软，使双脚深陷其中，传来微微的波动。不只地面，就连黑压压的墙面和天花板，也随着噗通、噗通的低沉声响动着。

就像是走在通往无底沼泽的泥泞中，每走一步地面就越黏稠，费上好大的劲也拔不出脚。背上的阿民也越来越重，让小鬼喘不过气。

「找到了，快抓起来！」

看来天上人发现他们了。感觉身后的气息逼近，小鬼慌张之下双脚一滑，一屁股跌坐在泥泞的地面。

「哇哇哇哇，这是什么，好滑啊！」

小鬼和阿民就这样屁股着地一路往下滑。四周一直是一片漆黑，两人都没有发现原先笔直的地面慢慢倾斜，途中突然变成陡峭的斜坡。斜坡就像是被水冲过的黏土，非常滑溜。

就像是从冰冻的雪山斜坡滑下，两人的身体快速地往下掉。但就在坡道中间，小鬼的身体突然停住，身后的阿民一鼻子撞上小鬼的头。

「好痛……」阿民捂着鼻子，不过多亏蓬松的绿发，似乎没有受伤。

「怎么了，小鬼？前面没路了吗？」

「不是，我的头卡住了，没办法继续往前。」

斜坡般的洞穴，天花板和墙面逐渐逼近般越来越窄。小鬼的头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动弹不得。

「唔……好奇怪，怎么都弄不掉。」

小鬼努力歪着头，头顶却卡在天花板上动不了。卡住的不是他的头，而是绿发中只有姆指大小的角。

「就说了吧，鬼是无法通过这里的。」

远远的高处传来一道微光，照亮小鬼和阿民的背影。追兵从变成坡道的狭窄洞穴入口处探头看着。

「——大人，找到鬼了！」

下属呼唤天上人的声音传来。但小鬼还是不放弃，这是大人得伸展身子才能勉强通过的狭窄通道。就算他们真能钻进洞里，要将他和阿民拉出去也是一大难事。

然而天上人从上方探头看了一眼，说：「看来是动不了了。乖乖待着，马上就结束了。」接着不慌不忙地向洞穴伸出手。就像一阵猛烈的狂风吹过一般，有一股力量将身体往后拉。

「哇、要被吸走了！」

阿民尖声叫了起来，紧紧抱住小鬼的颈子。

勉强将两人固定在原地的，就只有小鬼卡在天花板上的角。

「真难缠，不要增加我的麻烦。」

风势增强，原本紧贴着小鬼背的阿民，身体不断向上浮起，只剩下双手还紧圈着小鬼的脖子。

「我不行了，小鬼，手要麻了。」

「阿民，不可以放弃！」

小鬼抓住就要松开的手，将阿民拉到自己身前。就在红色的臂弯紧紧抱住阿民时，头顶传来一阵痒。

小鬼为了将阿民往前拉而扭动身驱，深深卡进天花板的角松动了。

「糟糕，要松脱了！」

就像被卷入龙卷风一般，身体开始往上飘。小鬼下定决心：

「阿民，你先走吧！」

「我不要，我要跟小鬼一起……」

「我一定会跟上去的，所以阿民，你先走！」

小鬼使尽全身的力气，往阿民的背用力一推。阿民就这样往斜坡的深处坠落。

「小鬼——！」

只剩下阿民的呼唤声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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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你做了什么好事！」

被天上人使劲从洞穴中吸上来之后，小鬼被制住双手，抓到天女跟前。

「你犯下了比使用过去见之术更严重的罪过。」

「真是的，有够会惹麻烦耶。」黑鬼在天女身后一脸不耐。天女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说「真要追究起来是谁害的」，让黑鬼闭上嘴。

「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让阿民活下去。」

小鬼低着头，低声说道。

「我明白你同情那女孩的心情，但是小鬼，你知道让女孩下到人界，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小鬼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天女。

「被鬼芽寄生的人之所以不能再获得新生，还有另一个理由。」

天女的神情复杂，像是后悔没有早点说出来，又像是懊恼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已晚。但小鬼仍然睁着大大的双眼望着天女，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鬼芽若是获得新生，就会纠缠着那个灵魂千年不放。」

「千年……但人跟野兽还有我们不一样，他们活不了这么久啊。」

「不管死了几次、转世几次，千年间鬼芽都会让那个人心生恶念、不断重复恶行。就是这么回事。」

小鬼惊讶地张大了嘴。

「由于你给了那个女孩新生，也开启了鬼芽千年的轮回。那孩子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间，一定会转生成人，并且为他人带来祸害。」

这样的力量是绝对的，就连神明也无法阻止。

「阿民……阿民会怎么样？」

「每次转世，鬼芽都会萌生，让她做出可怕的恶行。」

「……这样每一世阿民都会下地狱吗？」小鬼怯怯地问，天女却摇了摇头：

「不。犯下罪行者，死后会下地狱。但鬼芽凌驾了这个道理。」

「也就是说，那女孩在接下来的一千年不会立刻下地狱，每次转世都会不断犯下恶行啰？」黑鬼代替张口结舌的小鬼问道。

「对……所以被鬼芽附身千年的人，往后的千年注定在地狱中度过。最后生命将归于虚无……」

「这样阿民太可怜了！」小鬼紧抓着天女的衣摆恳求：「如果……如果阿民不做坏事，好好活过这一千年的话，就不用下地狱了吧？」

「小鬼，这是不可能的。」天女用心疼的眼神看着他：「鬼芽的力量无比强大、无比可怕，只因为些许的恶意或不幸就会萌芽，将人变成鬼——变成人鬼。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像是发狂野兽般的可怕状态。」

血红的双眼、细瘦的双手，紧紧掐住自己脖子的力气。小鬼想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算了吧，比起担心那小妞，更该担心你自己吧。应该要先求她不要把你变成沙才对。」

就算黑鬼无情地说，小鬼依然不肯放弃。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再度抬起头：

「天女大人，要把我变成沙也没关系。不过请您等我一千年。」

「你会这么要求，是有想做的事吗，小鬼？」天女讶异地俯视小鬼。

「我要用这一千年，阻止阿民的恶行。」

「你说什么？」

「阿民只要一转世，我就盯着她，只要她做坏事我就阻止。这样阿民就不用下地狱了吧？」

如此异想天开的话，让天女睁大了双眼盯着小鬼。然而黑鬼立刻无情地说：

「人什么时候、会生在哪里，就连天上人都不记得。你是要怎么找人？」

小鬼语塞，沉默下来。黑鬼不留情地咧开恶意的笑容：

「再说了，你没办法离开山里一步吧？好歹得像大爷我一样在人类村庄和大海都能来去自如，不然就算你要找也无从找起。」

「对喔……我去不了人类的村庄。」小鬼沮丧地垂下了肩。

「……这么说，也是。」天女回应了小鬼无力的呢喃。

「若是鬼芽寄生体内，那个人就能看见你们……只要追踪这股强大的力量，说不定就能找出她的下落。」

突然有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小鬼的脸——就在这个时候。

遥远的天上响起优美的音色。像是鸟鸣、又像乐曲般美妙的声响，彼此相叠着降了下来。

仰望着卷贝般螺旋向上的天边，天女微微颔首：

「上天传了旨意下来。小鬼，就实现你的心愿吧。」

「真的吗，天女大人！」

小鬼的脸色亮了起来，倒是黑鬼一脸质疑地瞅着天女：

「这是在发什么疯？人类的寿命了不起五十年，千年可是要摘二三十颗鬼芽，最好是做得到啦。」

「我做！就算是一百颗、两百颗，不管多少我都愿意！只要能见到阿民，这一点点不算什么！」

「听好了，小鬼头！」黑鬼又往小鬼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你懂不懂，转世之后就会把前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算看到你，她也不可能想起你。」

「……那也没关系。」小鬼喃喃说着，低下了头。

「要是想起我，阿民说不定也会想起弟弟。所以忘记了也好。只要能见到阿民就是赚到了。」说着，小鬼又仰起脸笑了。黑鬼哼了一声，转过身：

「随便你，反正不关我的事。」

「这可不成。黑鬼，你要跟小鬼同行。这也是上天的旨意。」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得跟着他！」黑鬼双眼圆睁，天女的一个眼神就让他闭上了嘴。

「你擅自使用了过去见之术，这样的处置恰到好处。」

「意思是……这是对我们的惩罚吗？」黑鬼凑近天女面前：「我不接受。要惩罚就速战速决，居然要拖上一千年，未免太麻烦了吧。」

接着他像是为了不让小鬼听见似的压低声音：

「先不说我，小鬼头犯的罪这么重……就算让他化成沙也不过分吧。」

天女的嘴角牵起与之前全然不同的笑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让黑鬼瞬间忘记抱怨，赞叹地叹了口气。像是对这样的黑鬼感到厌烦，天女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开口：

「这一切都是上天慈悲。等完成这个使命，会有奖赏等着你。」

「你说奖赏？」

「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愿望，上天应该都会实现吧。」

黑鬼凝视着天女的脸，想看出她是否说谎，然后笑了：

「这样的话，我想要一个无上的奖赏。」

「是什么呢？」

「你。只要你能属于我，我就接受。」

犹豫在天女脸上转瞬即逝：「好吧。」她再次绽开微笑答应了黑鬼。

「好，你可别忘了这个约定。」黑鬼不再推托，立刻充满干劲。

「小鬼，你也是。」

「咦？」

「只要能保护那女孩转世一千年，你也会有奖赏。」

黑鬼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讶异地看着天女。

「我不需要奖赏，只要阿民平安就好……」

「有个希望，也会带来动力。你就许个愿望吧。」

天女温柔地劝说，小鬼陷入了深思：

「对了！我想变成人！」

咚！黑鬼的拳头又招呼了过来：

「想清楚好不好！为什么要变成那种软弱无力的东西，要变至少也变成熊吧。」

「熊也不错，但冬天就会一直睡，还是人好。我想要娘。你知道吗，黑鬼，人的娘不会帮孩子梳毛、也不会舔孩子的脸喔！」

「我知道啦！」黑鬼一脸无趣地说。

「我想让娘抱在怀里，摸我的头、喂我喝奶。」

看着笑容满面的小鬼，天女温柔地微笑：

「我知道了，小鬼。待平安度过这千年，就实现你的愿望。」

哇啊啊，红色的身躯像野兔般开心地跳着。

黑鬼看来还是充满质疑，但天女假装没看见，严正宣布：「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两个都没异议吧。」

两只鬼点了点头，天女伸出手：

「首先，借一下你的锡杖吧。」

接过黑鬼手中的锡杖，天女将之高高举起。从天上落下宛如白色闪电的光芒，直直击中手杖前端。手杖发出闪电般的白光。

天女拨开小鬼的绿发，用发光的手杖前端轻抚他的小角。

「哇哈，好痒……哇哇哇哇哇，怎么回事！」

小鬼的身体被光芒包覆，刺眼的光让黑鬼不禁别过脸。待光芒缓缓消退，红鬼消失了，眼前是看似人类之子的三个小孩。

「哎呀，这是怎么了？我的手看起来就像人。」

大嘴巴的孩子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尖锐的爪子消失了，肤色的掌心软绵绵的，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样子就可以下山了。样貌比较接近人，这样去见那女孩的转世，也不用担心吓到她。」

「嗯，我知道了……但这两个又是什么？」

「这是用你的身体做的人偶。你试着念想让他们动。」

小鬼照天女说的想着快动，咻！两个人偶就猛地站起身来。

「哇！」小鬼张大了嘴向后一跳，两个人偶突然往不同的方向跑走。

「等一下、等一下！」大嘴巴的小鬼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要学会如何操控自如，还需要一点时间呢。」

眼前像是孩子们在玩捉迷藏，让天女忍不住浅浅笑了起来。然而看着同样的光景，黑鬼依然板着一张脸：

「居然还特地用奖赏诱惑我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跟小鬼不同，可不会被甜言蜜语给迷惑。

「我们犯下了禁忌，我实在不认为上天会放过我们。照理说别说奖赏了，等着我们的应该是你们称之为『谴责』的惩罚才对。」

「这就是给你们的惩罚啊。」

「什么意思？」

天女脸上依然是同样的沉稳微笑，黑鬼却感到背脊一凉。

「接下来的一千年，要持续使用过去见之术，不断摘除鬼芽。这就是你们要接受的惩罚。」

「使用过去见之术？」

天女将手中的锡杖交还给黑鬼：

「不过要使用过去见之术的，并不是你……而是小鬼。」

「那个小鬼头怎么可能施术，别说一千年了，一百年就会气力用尽……」

银色的眼瞳一震。他转向天女，天女什么也没说，转身背向他。

终于抓回两只木偶，小鬼笑了。

「不管你转生多少次，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等着吧，阿民。」

那幸福的笑容，让黑鬼的眼眸蒙上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