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鬼芽-章节
人鬼现身之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鲜血与尸骸,激发憎恶与疯狂
如凤仙花般,散播邪心之种
引发混乱,招致争战
人世间将化作弥漫悲惨哭号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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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在发呆,是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温柔的嗓音。
「山。」将圆滚滚的脸蛋托在莲花般展开的双手中,多美回答。
这片低洼的土地,东、西与北方三面环山。每天这样眺望也不腻,是因为这些山看起来和多美所知道的都不同。
有何不同之处,虚岁只有八岁的多美也说不上来。
不过,跟过去六年熟悉的故乡山景,无论是颜色、形状或气味都不一样。多美的出生地,是离这里很远、很远,一直往东的地方。
「你还是会想家吗?」
「不是,阿姐。」多美回过头,对上一双困扰的眼神。
「不是的,天神姐姐。」
她重新说了一次,眼前的人绽开笑容。
「只有我们两个在,叫阿姐就可以了。」
两人相视呵呵笑着,即使差了七岁,也看得出两人有多相像。染枝天神,是多美的亲生姐姐。
天神,在这西方的花街地位仅次于太夫note。虽然还只有十五岁,十二岁便染黑了牙、成为大人的姐姐,有着任谁都屏息的美貌。穿上大礼服、头发戴上十二根发簪,走在前往茶屋的路上,总是能引起众人瞩目。
注:游女、艺妓的最高的位阶。
这样的姐姐自然让人骄傲,但多美更喜欢卸下装扮,像现在这样脂粉不施的姐姐。跟姐姐分开时,多美还只是个婴孩,在来到这里前连姐姐的长相也不记得。但睽违六年重逢,姐姐对多美是疼爱有加。
「怎么样,舞蹈的练习很辛苦吗?」
「嗯……师傅总骂我像个木头,我好像跟阿姐不一样,没有唱歌跳舞的才华。」
染枝最初是被卖到出生地领国附近的江户游廓note,像现在的多美一样,以童仆的身份照顾游女的起居,来自京都的仲介看上她的美貌与歌舞的才华,便将她带到京都。
注:旧时日本江户时代政府认可的风月区。
京都的花街,对歌舞等技艺的要求比江户更严格。
「那个师傅从以前就是这样,我也老是被骂。」染枝温柔地安慰道,多美却还是垂头丧气。她微微叹了口气,用柔和的口吻继续说:
「多美,你想回家吗?」
「阿姐……」
「多美果然不该来这里的。」
「没这回事,」听到姐姐的叹息,多美慌忙反驳:「这里可以吃到白米饭,穿水衫,还可以跟阿姐做伙,我无啥无满意的。」
姐姐说得一口漂亮的京都话,才来不到一年的多美总改不了老家的口音。好不容易习惯在人前不露馅,但只要一松懈下来,强烈的乡音就藏不住。
多美是在十一个月前,继姐姐之后被卖到这座古老的西方都城来。
「都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抱歉啊,多美。」
染枝只不过是跟娼妓同伴们聊起收到的信件内容。
长到七岁的多美,跟染枝天神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乡下的双亲特地写信告诉她这件事。耳闻这个消息的老板娘,便特地派店里的男人们大老远到东国将多美接来。
大人其中的算计,多美一无所知。
遗憾的是,多美并没有承袭到姐姐的歌舞才赋。更麻烦的是古都的严谨传统,多美至今依然改不了乡音、什么也学不会,笨拙得让老板娘头疼不已。
「跟染枝像的只有那张脸,真是亏大了。」
最近就连其他舞妓和跟她一样的童仆也常常公然嘲笑她。
「我一开始也总是被骂,跟多美一样。」
「我跟阿姐不一样。」
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自己,实在是太丢脸、太可悲了。
染枝说自己也总是被骂,并不是为了安慰多美的谎言。正因为备受期待,要求也更严苛,更不用说同辈间的嫉妒眼红。
娼妓要求的并不只是技艺。但对年仅八岁的妹妹说这些,她也不会懂。多美又再度倚在窗边托着腮。
「多美,你真的很喜欢山呢。」
染枝或许认为多美是在思乡吧。
但其实不全然如此。
眺望远山的时候,有时会突然涌现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让人心焦得感觉肚子痒痒的,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种难以形容的感受,自然也无法用言语说明。所以多美一直没告诉姐姐。
「呐,阿姐。」
「什么事?」
「我应该没有弟弟吧?」
「这是当然的,多美是么女啊。」
就是啊,多美说着,像是难以接受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怪孩子,你是做梦了吗?」
有人把她背在背上,到处找弟弟。感觉好像是做了这样的梦,又好像没有。繁密的蔓草搔得多美的脸痒痒的,浓浓的绿草香好舒服,多美把脸埋进其中。那似乎又不是蔓草,好像是什么人的头发。
但这世上哪来绿色的头发呢。
慌忙打消这个念头,身体又有别处开始搔痒。这次不是肚子。
——是额头。
在浏海覆盖、双眉之上的地方,像有虫子在钻似的。多美不禁伸手压住浏海。
「怎么了,多美?你头痛吗?」
姐姐正要起身,走廊便传来老板娘的声音,纸门随之拉开:
「染枝,茶屋那儿找你去……哎呀,小萩,你怎么又跑来这里了?」老板娘唤了多美的童仆名,投来严厉的眼神:「不是该去学舞了吗,小萩。其他女孩早就出门了。」
「别骂她了,妈妈,小萩身体不舒服。」
「现在就习惯偷懒怎么得了。小萩,快准备出门。」
「是。」多美乖巧地点头。被老板娘的声音这么一吓,额头的痒痒也消失了。
「染枝,你也快准备一下。五点在喜田矶。」
一听老板娘说出茶屋的名字,期待点亮了染枝的脸庞。
「客人是哪位呢?」
老板娘说了客人的名字,染枝的双颊立刻染上红晕。
那是曾经当过好人家侍卫的浪人,一名外型俊俏的年轻武士,总是跟几个友人一起到茶屋来,是染枝的常客。连年幼的多美也隐约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单纯只是客人与娼妓的关系。
老板娘内心对此或许也十分不悦,再三对染枝耳提面命:「你可别陷得太深,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妈妈。」
嘴上回答得乖巧,但就像对牛弹琴,一点效果也没有,看表情就知道她没听进去。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近不太平静,千万小心别被事端波及了。」
老板娘再次叮咛,然后又嘱咐多美赶紧出门,就离开了房间。
「阿姐,你要嫁给那个浪人吗?」待老板娘走远,多美悄声问。
「怎么突然说这个。」
「阿姐如果嫁人了,我应该会被赶走吧……」
染枝惊讶地看着妹妹,然后浮现一抹哀凄的笑:
「多美,过来坐。」
姐姐往自己的膝上拍了两下。多美乖乖坐上去,姐姐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她小小的身躯:
「我不会嫁人的,你放心吧。」
「可是,阿姐喜欢那个浪人公子,那个人也……」
「那位公子现在身负重大的使命。」
「使命?」
「他正在努力改变这个世道,要让世间变得比现在更好。」
姐姐说的这些,多美一句也听不懂。唯有姐姐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耳边柔柔地回荡。
「我会永远跟多美在一起。」
——似乎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在脂粉和线香混合的甜甜香气中,小小的疑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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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快起来,已经到了。」
在粗暴的摇晃下,小鬼睁开了眼。
绿色的发丝被风吹得盖了满脸。小鬼困倦地眨着眼:
「嗯……这是哪里?」
「京城。」
小鬼闻言往下看,遥远的下方小小的灯火像棋盘似的接连点亮。过了一段时间,小鬼才理解到自己被黑鬼挟在臂弯下,飞在空中。
耳边响着隆隆的风声,天空似乎被厚重的云层笼罩,星月无光。即使四下已是一片漆黑,鬼在夜里仍然看得清晰。但不知为何,城镇的景象看起来却朦朦胧胧。
「这瘴气也太重,简直要把整座城镇吞没了。」微微降下高度的同时,黑鬼喃喃地说。
「……瘴气?」
刚睡醒的脑袋昏昏沉沉,一下无法消化,但看到眼下瓦片屋顶的房子,小鬼也明白黑鬼的意思了。
「呜哇,这什么啊!好恶心!」
就像是大量的虫子密不透风地爬满全身肌肤的恶心触感,让小鬼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眼前的京都街道,宛如被不祥的恶气给包围凝结起来。
「之前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记得是几百年前了,之前追踪阿民的转世时,他们也曾经到过这个城市。
「是鬼芽。」黑鬼低语。
「鬼芽……该不会是阿民的……」
「不,那女孩的鬼芽就算萌生,也不可能散发出这么强烈的邪气。」
「阿民的鬼芽发芽了吗!」小鬼脸色一变:「要是她变成人鬼就完了,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黑鬼!」
「你在说什么,还不是你一路睡死叫都叫不醒!」
头上又被敲了一记,小鬼眨了眨眼:
「我……叫不醒吗?」
「我又打又踹,你就是不醒来。我没别的办法,只好这样抱着你来。」
「是吗……对不起……」
小鬼低声道歉。就连现在眼皮也像是绑了秤锤般睁不开,不只眼皮,手脚也觉得好重,就像全身被灌了铅一样,一个不留神精气就从全身毛孔流泄出去,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说不定已经不行了。」
「听不见!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小鬼陷入沉默,黑鬼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假装没听清楚,但其实黑鬼也心知肚明。这千年来过度的操劳,已经耗尽小鬼的精力。现在的他就只是凭着想救阿民这么一个强烈的意念,硬是撑着形同躯壳的肉体。小鬼的生命之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刚刚还没说完,」黑鬼把话题拉了回来:「再怎么样,不过就一个鬼芽萌芽,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偶尔还是会发生好几个鬼芽接连绽裂,人鬼肆虐作恶。人类称之为『乱』。」
只要一颗鬼芽萌生,就会成为下一场灾厄的火种。虽然鲜少发生,还是偶尔会出现许多鬼芽如连锁般接连萌发的状况。战争就是这样爆发的。黑鬼如是说。
「那这个浓重的瘴气,就是许多鬼芽造成的吗?」
「就算那女孩的鬼芽还没动静,也迟早会萌芽。京城是最适合鬼芽生长的地方。」
拥有漫长历史的古都,长年累积了人们的怨怼与痛苦,也容易有不好的东西栖息。因此京都自古以来,数度成为人鬼的巢穴。
「照天女说的,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可恶,瘴气太强了,完全掌握不到鬼芽的气息。」
在同样的地方不断打转,黑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小鬼挂在黑鬼手臂下,俯视着人界。眼下拓展开来的街景,灯火的数量比周边都还要多。
「只有这里特别亮呢。」
「啊,那应该是游廓吧。」看着小鬼一脸茫然,黑鬼继续说:「就是男人去找女人的地方。跟你这种小鬼头没关系。」
「人类也有很多像黑鬼一样好色的人吗?」
实话实说的瞬间,脑门上又被敲了一记。好痛!小鬼抚着头顶,视线停留在某个奇妙的景象。
「黑鬼,那边的瘴气特别浓!」
黑鬼凝神望向小鬼指的小巷:「原来如此,他们正在互相残杀。」
巷弄中约莫有二三十人。手持刀剑的武士们,正在游廓正中央的路上彼此砍杀。钢铸的刀刃交锋,在黑暗中迸出火光。持刀砍来时的呐喊声,与遭到砍杀的惨叫声,听来都像是野兽的嚎叫。随着血水四溅,瘴气益发浓重。
被血液的腥臭味薰得受不了,小鬼双手捂住了鼻子和大嘴巴。
「看来这个领国一分为二、双方在争夺势力吧。打着大义名分的大旗,好像有多崇高的理念,其实只不过是受到鬼芽的支配罢了。」
还真是白忙一场,黑鬼冷笑着:
「维持了二百五十年的和平,以人类来说算是很了不起了。」
在黑鬼细语的同时,人界又掀起一阵惊慌。
几名武士踹破店门,闯了进去。女人的尖叫声四起,众人纷纷向外逃出。但在门口等着的是杀气腾腾的武士们。
「居然连女人也牵扯进来,看来他们真的是疯了。」
店里又跑出一名女子,身着游女的华丽打扮,但年纪非常轻。众女子拼命逃跑,就只有那少女站在店门口一动也不动。
「——大人!」
正在交战的武士中,有一人回应了她的呼唤:
「别过来,染枝!带着你妹妹快逃!」
少女带着一个女孩。年约七、八岁的女孩惨白着一张脸,紧抓着少女的手。
「黑鬼,那孩子……」
「啊,以游女来说年纪太小了……我记得是叫童仆吧?应该是还在见习的小女孩。」
「不是啦!那是阿民!」
「你说什么?」
「不会错,她跟千年前一模一样,我见到的阿民就长那个样子!」
「就算你这么说……」只在千年前见了一面的女孩,黑鬼早就不记得她的长相。但黑鬼仍然抱着小鬼,跳下二楼的屋顶去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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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染枝的,不只她心爱的人。
「居然跟浪人为伍,这个叛徒!把那个女的也抓起来!」
两名男子受命,将矛头转向两个女孩。
「快住手!跟那女的无关!」
方才的武士架开自己的对手,往染枝和多美的方向跑。他勉力挡下其中一名男子的攻击,而另一名男子朝着他毫无防备的背,高高地举起刀。
「危险!」
雪白的手从多美紧握的掌心抽开。染枝扑向武士身后的瞬间,刀锋挥了下来。
刀刃划过染枝身上最纤细的部位。妆点着十二枝发簪的白皙头颅,自躯体落下。被划破腹部的武士并未目睹少女的凄惨死状,早已气绝身亡。
只有多美未曾眨眼,将整个经过看在眼中。
身首异处的躯体往地面倒下的过程,像被放慢似的,切口喷出大量红色血沫,让多美的脸上与胸前一片濡湿。
血的气味,深深渗进内心深处。
突然间,噗通!似乎有什么在跳动着。就像在体内某处,有另一个心脏。
「明明说了,要永远在一起的……」
是啊。有个声音回应她。
——把你姐姐斩首的,是谁?
杀了姐姐的男子,因为不小心误杀女子而惊慌失措,但为了达成使命,在同伙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倒在多美脚边的,是姐姐深爱的男人的尸首、无头女尸,以及雪白的人头。
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到哪里去了?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提出另一个问题。
——把你弟弟——的,是谁?
「弟弟……」
尖锐的耳鸣声,在脑中回荡。
她拼命追逐着那时远时近的声音,在耳鸣声的夹缝中,声音突然又清晰地响起。
——把你弟弟吃掉的,是谁?
额头猛地闪过一阵闷闷的痛楚。
「……把他吃掉的,是我。」
从多美口中传出的嗓音,已经不再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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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瘴气太重了,什么都看不见。」
黑鬼皱着眉轻挥锡杖,笼罩着巷弄的黑色雾气转瞬散去。
从屋瓦边探出头来的小鬼忍不住惊呼:
「角……阿民的额前长出角了……」
阿民白皙的前额,可以清楚看见像是刚从种子中冒出的白芽,两个小小突起。
「啧,晚了一步吗,」黑鬼啧舌道:「真是的……居然这么快就变成人鬼了。」
「黑鬼,把过去见之术放到我体内。」
「现在施术太晚了,变成人鬼之后就听不懂话了。」
「但说不定还来得及啊!拜托啦,黑鬼!」
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在小鬼央求下,黑鬼高高举起锡杖。手杖前端放出白光,包围住小鬼的身体——原该是这样的。
但红色的身躯被白光弹开,倒在屋顶上往下滚。就在快要从屋檐落下时,黑鬼伸长了手,及时揪住头发才将小鬼拉回来。
「怎么会这样……你已经连做木偶的力量都没有了啊!」
「我没有……力量……?」小鬼茫然地盯着自己红色的双手。
「该怎么办才好,黑鬼,要怎么做才能救阿民?」
「不能怎么办……已经无计可施了。」
一股恼火涌上,黑鬼狠狠将锡杖往屋顶一敲,屋瓦碎裂,响起刺耳的喀啦声。
「可恶,都到这一步了……这应该就是最后的鬼芽了,这下千年的辛苦都泡汤了吗!」
黑鬼像是要将心中的怨愤传到天界般,站直了身子朝天怒吼。他的吼声被风吹散,消失在漆黑的空中。而就像在回应他,头上的风势稍稍增强了些。
「黑鬼,阿民的角……」
阿民额前的小小突起,顺着弧形慢慢伸长,此刻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双角了。
「那已经不是你的阿民了……是人鬼。」
黑鬼低声说着,这时一直站在原地的阿民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将倒地的武士掉在身边的刀拾起。
「阿民,该不会……」
武士们仍然在刀光剑影中缠斗着,阿民缓缓朝他们走去。双方过招似乎已经分出高下,负伤者、倒地者的呻吟声此起彼落,也有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无声卧倒的人们。
一个靠在墙边,看来像是尸体的男子呻吟出声。阿民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
从鲜血满布的脸上扫来的目光,已经不是人的眼神。握着刀的右手直直地高举。
「不可以,阿民!黑鬼,快阻止阿民!」
「阻止也没用,已经来不及了。」
嘴上抱怨着,黑鬼还是扬起了锡杖。上空的风轰隆隆地逆旋。黑鬼朝天上大喊:
「风神,借我一点力量吧!」
瞬间,一道阵风刮过,将阿民的身子吹开。阿民像被人向后推倒般摔在地上,手中仍紧紧握着刀,仿佛没事人再度站起身。
似乎察觉骚动平息,潜匿在店里的娼妓和客人三三五五地探出头来,远远地观看争端的结局。或许对她而言已经没有敌我之分了,阿民握着刀,朝着人们的方向走去。黑鬼再度挥动锡杖:
「这家伙还真难缠。」
小小的身体被风吹得直往后退、再度倒地。一次又一次,阿民依然持刀不断站起身。耐性全失的黑鬼送出一阵强风,阿民的身子整个被吹飞到屋檐下,狠狠撞上木板墙。
强大的冲击终于让阿民松开手上的刀。黑鬼口中念诵起咒语,锡杖发出红光,包裹落下的刀。就像是只有光中的时间被调快,银色刀身冒出了红色的锈蚀,崩裂粉碎。黑鬼喘了口气:
「既然变成这样,除了杀死她之外没其他办法能阻止了。没办法,我来……」
「如果只有这个办法……那我来吧。」红色的双拳紧紧一握:「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阿民的话,我就亲手送阿民上路。」
「凭你的力量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再说你根本没剩多少力量了吧。」
黑鬼像是在嘲笑他,突然脸色一沉往下看:
「喂,那家伙打算做什么?」
不过就是移开视线的转瞬间,阿民的注意力已经从腐朽的刀转向一边店头立着的移动式灯笼。灯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燃着火。阿民打开下层的盖子,从中拿出某个东西。
「那是……」看清阿民手上的东西,黑鬼大吃一惊:「是油壶!」
黑鬼惊呼出声时,已经太迟了。阿民将手中的油壶往店门口砸去。砸中屋檐的壶哐啷一声碎开,壶中的油将挂帘淋得湿透。阿民毫不迟疑地将灯笼上层的火盆靠向挂帘。
「住手,阿民!」
在小鬼扬声之前,就像红色花朵在黑暗中炸裂开来,挂帘猛地燃烧起来。阿民蹒跚地后退几步,看着火光从挂帘烧上屋檐、烧向拉门,逐渐蔓延。
「失火了!快灭火!」
「快来人取水来!从储水桶打水来!」
四下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呼声,花街的人们开始东奔西跑。然而火势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期,从起火的店烧往隔壁、再往隔壁,就像被风吹得翻飞的布四方延烧,高高扬起的火星,又让火焰的威力乘风飞得更远。
「阿民……你做了什么……」
火焰早已烧到两只鬼所在的屋顶。黑鬼抱起茫然若失的小鬼,从二楼的屋顶跳向高耸的栲树梢上。
「风神也助长了火势。已经灭不了火了。」
方才还请求上天助势的黑鬼,朝着上空投以怨怼的眼神:
「这场火会延烧得多广、会有多少人被烧死……不管怎么样,那小妞都免不了要下地狱了……我们也注定要化成沙,逃不了了。」
绝望的黑鬼泄气地在栲树粗大的枝桠坐下。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不会让阿民下地狱的!」
「我们是敌不过火势的……喂,给我等一下!」
黑鬼话还没说完,小鬼已经从栲树的枝桠往下跳。
火已经延烧到整个花街。游女、客人,和刚刚还在殊死缠斗的武士们,全都被火焰追着四处逃窜。
四下黑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在茶屋与妓楼之间的缝隙,树木伸长了茂密的枝叶。刚迎接初夏的鲜绿叶丛,现在也被黑烟熏得喘不过气。
小鬼来到栲树的根部,抱着树干,将额头抵上树皮。
「拜托了,将你的力量借给我。」
小鬼将气力集中在腹部。红色的身躯涨成了朱色,长长的绿色发丝缓缓飘起,栲树的树梢开始逆着风向沙沙地发出声响。身在高处的黑鬼心慌地向下望:
「那小子……他该不会……」
浓烟掩盖住小鬼的身影。但花街林立的树木们,全都像是跟随着栲树,接连骚动了起来。
「快住手!你现在身体这个样子,再施展这种法术会死的!」
像是要压过黑鬼的制止,响起了宛如地鸣的声响。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一阵波动的冲击下,黑鬼的身躯被高高抛起。
受到这股波动冲击的不只黑鬼。来不及逃跑的人们、狗儿、猫儿、鸟与蛙,就连一只只蚂蚁,也都像被龙卷风卷起一般,从烟雾笼罩的这一带被弹开。
而就像是在等待这一刻,树木们振动的树梢同时伸长了枝叶。从四面八方生长的枝桠彼此交错,在小鬼头上划出一道弧顶,朝着另一端伸展。
不只树枝,地面也像是掀起波澜,道路、房子的地面下,粗大的树根纷纷隆起,道路两旁的店家全都被树根的大浪连根拔起,在火舌吞噬下解体崩坍。树根如鞭子般继续扭动着向上窜,跟垂下的枝叶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叶丛又更加躁动起来,疯狂地抽叶生长,将枝桠与树根交错的缝隙填满,就连长在树根下的杂草,也不断向上抽高,塞满了所有细小的缝隙。
就像倒扣上的篮子,一座绿色树笼覆盖住整个花街。
热气像是要将身体融化一般。双眼被浓烟熏得睁不开,小鬼呛得咳个不停。
在这座大火燃烧的蒸窑中,小鬼勉力支撑着快要倒下的身躯:
「这样阿民说不定就能得救了。」
喃喃地脱口而出的瞬间,呼吸突然顺畅了起来。原先让他难受的热气、黑烟,突然都不在意了,同时全身被一股无力感包围。
「我也到此为止了吗……不过能撑到现在也很不简单了。」
每当追逐着阿民跨越时光之流、每一次施展过去见之术,生命力都在随之削减。小鬼的肉身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凭着剩下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控制住火势。是草木接受了小鬼最后的心愿,将力量借给他。
「对不起啊,各位……让你们这样配合我的任性……」
遭到火烧烟熏的树干,早已焦黑炭化。但不管是什么样子,在树木的包围下就让他感到心安。突然一阵睡意袭来,小鬼双膝一软。
就在他几乎倒地的时候,才察觉眼前有个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阿民跪坐在他眼前。口中传出的,不是阿民、而是人鬼的嗓音。但对小鬼来说,眼前的人就是阿民。他缓缓伸出手,环住她的颈间:
「阿民……我一直、一直都好想见你。」
他想紧紧抱住她,却使不上力。
「为什么,鬼要阻挠我?」
「我不是在阻挠你,我只是希望阿民可以笑着。就像千年前认识的时候一样,把你背在我的背上,再一起去旅行……就只是这样。」
「千年……」人鬼的声音低喃着。
「不过,我已经办不到了……对不起,阿民……」
就在要沉入黑暗的时候,小鬼的耳边传来东西破裂的声响。就像是完美无瑕的冰,突然裂开了蜂巢状的裂痕那样,透明的声响。接着同样的声音又响了一次,啪啦啦、像是碎石子的东西落在小鬼肩上。
虽然困惑着不知发生什么事,小鬼已经连抬起头确认的力气也没有了。
细小的嗓音,将小鬼的意识拉了回来。
「小……鬼?」
小鬼眨了眨眼,松开双臂,抬起身子。
或许是将死之际的幻觉吧。但阿民茫然的眼中,确实映着小鬼的身影。她额前的双角从根处断开,像被敲碎的白糖粉,散落在地面。
此刻在眼前的,是跟千年前一模一样的阿民。
「阿民……是阿民……」
「小鬼,小鬼,我们又见面了。」她伸手抓住红色的身躯。怀念的重量与温暖,填满了小鬼的胸膛。
「阿民,你认得我吗?」
「嗯,我跟小鬼一起踏上旅程,一起找我弟弟……咦,弟弟?还是姐姐?」
今生与前世的记忆似乎混在一起了。但接下来的事,还是不要想起比较好。小鬼挤出最后的力气,像是要阻止阿民继续往下说,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她。
角断开了,就是她从诅咒中被解放的证明。在她身上寄宿千年的鬼芽枯萎了。
「阿民,这次你一定要转世,过着幸福的生活。」
小鬼全心全意地祈愿,将脸埋在阿民肩上。
「小鬼呢?小鬼也一起吗?」
「我……好像……没办法了……」
「我不要,我要跟小鬼一起!」
「阿民……能再见到你,真的好高兴。」小鬼打断了阿民悲伤的嗓音,由衷说道:
「这千年来,我得以陪在你身边。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语音未落,阿民怀中温暖的身躯,突然失去了形体。
小鬼的身子化为红色的沙粒,从阿民臂弯中洒落。
失去平衡的阿民,像是要紧抱住红色沙粒般向前扑倒。
烧得焦黑、依然勉强耸立的巨大树笼,轰然一声往火吻后的街道坍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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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小鬼……
远远地传来呼唤小鬼的声音。他原以为是阿民,但这银铃般温柔的嗓音,不是阿民的声音。
——天女大人。
小鬼原以为话说出口了,却发不了声,双眼也睁不开,眼前一片漆黑。但天女的声音,这次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小鬼,辛苦你这千年来坚持到最后。多亏你,鬼芽已经枯萎,女孩也不必下地狱了。」
——是吗,阿民得救了啊。
他由衷松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就像要将他的心思拉回来,天女继续说道:
「我会依约给你奖赏。给你所期望的奖励。」
话语传进他的意识,但他不明白其中的真意。意识瞬间飘远,待回过神,小鬼身在温暖的茧中。
但跟茧又不太一样。暖暖的,但湿湿的,黑黑的,又有点腥臭味。
——啊,对了。是「硲」的洞窟。
跟他和阿民一起逃进的洞窟是相同的触感。当时洞窟中的气味让小鬼难以忍受,现在却一点也不在意。
传来像山中窑屋旁水车的声响,喀咚、喀咚地,包裹住全身的浓稠水传遍全身,感觉好舒服。小鬼缩起手脚、蜷曲着身子,听着这个声响打起盹来。
突然间睡意被打破了。
仿佛被谁硬生生拉出来,突然间置身于光中。
头上传来女人们慌张的声音,此起彼落,但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不明就里地被打了好几下屁股。痛得想抱怨,却连张口也办不到。
——是吗,这就是所谓的做梦吗?
鬼是不会做梦的。不过现在,他知道什么是梦,也可以想像梦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千年间,他一直与人相处。
为什么阿民会痛苦得变成人鬼,千年前的他完全无法理解,但在那之后,他一直追逐着阿民的转世,透过那一段段的人生,小鬼一路看着何为人类。那不断重复的,人们的生活、喜悦、苦难、哀恸。
身而为鬼,自然不是所有事物都能与人类感同身受,但小鬼还是全心全意地试着贴近阿民的心。阿民最后能恢复理智,或许正是因为感受到他的这分心意吧。
身体慢慢变冷变重,意识也跟着往下沉。正当感觉要坠落到黑暗中时,一个嗓音将他拉了回来:
「孩子,孩子,快张开眼睛。拜托你,看娘一眼。」
——娘?我的娘?
一个温暖的臂弯将他抱起,摇晃着他的身躯。好想看一眼这个说是他娘的人。这个念头让小鬼将全身力气集中在眼帘。一道光照亮了视野,模糊的视线前方是一名女子的面容。她的额前浮着汗珠,看来十分疲惫,还是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只要喂他喝奶,这孩子一定能得救。」
有另一个人这么说,拉下了单边的衣袖,将他凑到衣襟前。雪白浑圆,像是镜饼note的丰满乳房出现在眼前。
注:日本过新年时用以祭祀神明的年糕,色白圆浑。
「来吧,孩子,快喝奶吧。」
是他一心想喝喝看的娘亲的奶。明明就在眼前了,但怎么也喝不到。
——对不起啊,娘……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高兴见到娘……
小鬼的意识离开了小小的、像是消了气的红黑色身躯,如云雾般消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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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吗?」黑鬼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对,就这样。」天女淡然答道。
在漆黑的黑暗中,两人站在开了一个圆洞的空间前方。
「小鬼的生命力早已耗尽,这已经是极限了。」
天女将散逸在化为红色沙粒肉体周遭的气集结起来,灌进早已在腹中断气的胎儿体内。
这是给小鬼最起码的安慰。
但黑鬼冷哼了一声:
「如果真是奖励,至少应该让他好好过完一生吧。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寿命,这点小事天界也……」
「办不到。」果决的语气截断了黑鬼的话语:
「上天也无法更动生命。就算是蝼蚁般仅此一夜的性命,只要处于时光之中,我们就无法出手介入。」
「没想到你们也挺无趣的嘛。」黑鬼锵啷啷地摇响手中的锡杖,盘腿坐了下来。就像从巨大圆形玻璃窗往外头的雪原望去,白色的光中什么景象也没有。
「或许是这样吧。」
天女回答时,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只留下黑色的鬼,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持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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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匆匆往来的金龟子队伍缝隙中,聚集着黑色的蚂蚁。
站在耸立天边的塔上,黑鬼俯瞰着人界。
从银色高塔看出去的天空,依稀泛着淡淡的水蓝色,几十个长枪似的方箱,宛如要穿透天际般耸立着。
「自那之后,过了一百五十年啊。不过短短的时光,就完全变了个样呢。」
正当他如此自言自语,一道金色的光辉闪现,四周弥漫一股芳香。
「把我找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
语气听来带着谴责,脸上却挂着优雅的笑容。身着羽衣的天女,翩然降临在黑鬼面前。
「我突然想起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还没收到我的奖赏呢。」黑鬼色眯眯的眼神在薄衣上扫视着:「你该不会想违反约定吧。」
「我答应要成为你的人。我记得啊。」
「那就事不宜迟……」
天女一个闪身,躲过了伸来的黑色手臂。
「就别再挣扎了。」
「我确实说过要成为你的人,但可没说好是什么时候喔。」
「什么?」
「何时履约由我决定。」天女深沉一笑。黑鬼自觉被耍,愤愤地跺脚。
「啧,枉费我今天为了约会还特意规划了一番,真是错看你了。喔,约会就是幽会的意思。」
「看来你们跟人接触久了,学会许多无谓的事呢。」
「这就是我们跟你们天上人不同的地方。」黑鬼将视线投向眼下辽阔的街景:「我们在人界看着生物如何生活,也因此不觉得日子无趣。人偶尔也满有意思的,完全不晓得他们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你这话还真奇怪。」天女诧异地道:「你们的同伴因为人类而数量大减吧?……那个小鬼居住的山,现在也早已消失无踪了。」
失去了山,小鬼也无法存活。他早晚注定会失去性命。如此讽刺的命运,让黑鬼的神情蒙上一层阴影。
「你们鬼族是与自然共存的生命。」天女严肃地说:「施予宝贵恩惠的同时,也会掀起巨大的灾祸。所以人才称你们为鬼,畏惧你们。」
「恩惠和灾祸,不都是你们天上人的命令吗?只有我们受到人类憎恨,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们鬼族比较恨人呢……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黑鬼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也是。人类害我们吃了不少苦。老实说,没有比人更麻烦、更可恨的了。」
黑鬼俯视着下方蚂蚁般来来往往的人群,嘴上这么说,眼神却平和而充满怜爱:
「不过,会这么想,就代表我们是这么接近吧。不管再怎么讨厌,也不觉得他们毁灭也无所谓。大概是因为要是失去憎恨的对象,就太无趣了。」
天女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的侧脸好一阵子。从下方刮上来的浑浊大气让她沉下脸。或许是不想在这地方久待,天女作势离去。
「慢着,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那女孩……我想知道阿民后来怎么了。」
天女微微睁大了眼。
「我听说她没下地狱。毕竟千年来我也为她费了不少心,想知道她转生成什么,看一眼也不为过吧。」
「这样啊。」天女沉思了一晌,接着开口:
「好吧,我就带你到那女孩所在之处。」
说完,天女身后发出了一道强光,刺眼得让黑鬼闭上眼。
「到了。那孩子就在这里。」
「这里是……」黑鬼睁开眼帘,四下张望。眼前一片雾茫茫的白色,让视线蒙上一层烟。
「这里不是『硲』吗!」
黑鬼诧异地叫出声来。
位于天界与人界之间,称为「硲」的空间。所有生命都会经过「硲」,送往人界,生命结束后又会再度回到「硲」。历经无数轮回,每一个灵魂、每一次的生命,都未曾重复。
一生,是无可取代、仅此一次的生命。
「这是怎么回事?」
阿民又经历了几度轮回,结束生命回到这里了吗?黑鬼问,天女却缓缓摇头:
「在那之后,那孩子一直待在这里……这一百五十年来,一直都在……」
「她当时死了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吗?」
「对。」
「这到底是为什么?」黑鬼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
阿民获得新生,平安度过圆满的一生。这是小鬼唯一的心愿,至少帮他实现这点愿望也不为过吧。然而,天女淡淡地说:
「这是那孩子自己要求的。」
黑鬼的眼神充满怀疑。天女转过身,羽衣的衣摆飘荡着:
「往这边。那孩子在『硲』的外围。」
「『硲』的外围,该不会是……」
天女并未回答,只是默默领路。黑鬼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阵子,脚步开始沉重起来。天女足不点地、飘在地面上方,可以顺利前行,但跟在后面的黑鬼每踩一步,脚下的地面就开始崩坍,寸步难行。在乳白色的雾气笼罩下,四周景色看似没有变化,但地面不知何时满是黄色沙砾。就在黑鬼开始喘息时,天女停了下来:
「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不过,我猜得到这是哪儿。」
黑鬼跪在地上,掬起一把脚边的沙。远看是一片黄色,细看才发现其中混合了许多颜色。蓝、白、绿、褐,还有黑色和红色的沙粒。张开手掌,沙粒便从指缝间滑落。
「不过,这地方远比我想像中还要寂寥呢。」
黑鬼站起身,脸庞染上了一丝哀戚。在雾气中看不了多远,但可想而知这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沙原。
没有风吹拂,没有声响。被雾气包覆的沙,看似静静地沉睡着,在黑鬼眼中不过是一片空无的世界。
「这就是……鬼的坟场吗。」
就连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也马上被雾气吸收散去。没有一丝生气的世界,只是一片荒芜。
「那小子也在这里长眠吗……我是认不出他在这些沙子中的哪里啦。」黑鬼看着手掌残留的沙粒。
「不过那女孩似乎认得喔。」
天女优雅地扬起一只手。白皙的指尖指向前方,雾气像是被风吹散似的淡去。
一个蹲在沙地上的小小身影出现在眼前。
「那就是……阿民?」
「对,维持着遇见小鬼时的、名唤『阿民』的七岁女孩样貌。这是最后她被送来『硲』时提出的要求。」
「最后」指的是小鬼死去的时候。天女补上。
「她真的……在那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
阿民转向这边,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两人。她整个人几乎趴在地面,一心一意地拨着沙。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在收集小鬼的身体。」
「你说什么!」黑鬼惊讶地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惩罚吗?」
好不容易,他从喉间挤出嘶哑的嗓音。
「不是,是那女孩坚持要这么做的。」
有没有能让小鬼再次活过来的办法?阿民这么问,天上人说没有。小鬼的身躯已经化为沙,落在这片鬼的坟场。
若是能收集到所有小鬼身躯的碎片,说不定还有办法,但就连天上人也不会这么做。
但阿民请求他们让她试试看。
「要从这么多的沙砾中,找出那小子的身体?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不过,神奇的是,那孩子似乎认得出来。」
阿民用小小的手掬起一把沙,洒在盆中,小心翼翼地拣出红色沙粒。但变成红色沙砾的鬼,不只阿民在找的小鬼一个。这一把似乎没找到,阿民将盆中的沙倒回地面,不显一丝失望或疲惫,马上掬起下一把沙。
「这不过就是无穷无尽的无谓挣扎罢了。跟地狱也没什么两样吧。」
「没这回事。你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有血池、刀山,还有油锅……」黑鬼屈指数着,天女美丽的脸庞第一次绽开笑容。
「那些全都是人类创造的故事罢了。」她笑道。
「所谓的地狱,是失去希望的世界。在没有希望之下,度过虚无的时间。这就是地狱的本质。」
就算爬着刀山,总有一天会抵达山顶,届时就能从苦难中解脱。只要怀抱这样的希望,不管经历多艰辛的痛苦,都算不上是地狱。反之,就算看似天堂的地方,只要心中充满绝望,也等同地狱。
这一点,不限于获得智慧的人类,是能套用到所有生物的、生命的真理。
「你看,那孩子的表情。」
天女再度指向阿民。阿民不厌其烦地拨着沙粒,突然她停下了手,从盆中拣起一粒沙,举到眼前。
紧接着,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然的笑。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粒红色沙粒握在掌心,抱在胸前。
「……她找到那小子了吗?」
阿民将手中的沙粒,宝贝地放进身边的袋中。袋子鼓鼓的,隆起约莫装了一只小猫的大小。
「这一百五十年来,应该收集到一只手臂的量了吧。只要这样找上一千年,说不定还真能收集到小鬼身躯的所有碎片。」
「光听你说我就要昏倒了……她要这样找上一千年吗?」黑鬼叹了一大口气,混合着惊愕和钦佩。
「她一定办得到的……因为那孩子充满了希望。」
就像小鬼从前冀望的那样,阿民也是一心期望着能与小鬼重逢的那天。找到一粒碎片,就往那一刻更接近了一点。阿民看起来无比幸福。
「也是,对我们鬼族来说,千年不过就像转瞬的梦罢了。」
黑鬼轻轻笑了起来:
「千年之后,说不定又能再见到那小鬼头了。我就好整以暇地等着吧。」
说完,黑鬼转过身,踩着同类的尸骸离去。
微微散去的乳白色雾气,再度聚拢起来,隐没了阿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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