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姬小姐-章节
若犯下大罪,将落入地狱
然而地狱中少有鬼芽寄生者
怀着纯洁之心犯下罪行者,鬼芽将寄生其上
此人不下地狱,将归于虚无
再无转生成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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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是半个月前,还过着仿佛天上人间的幸福日子。
眼前所见尽是世间美丽光辉的一面,突然之间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为什么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变化?十七岁的织里实在无法理解。
「大小姐,真木隆国大人送了慰问的礼物来,是很稀有的唐菓子。」
「我不想吃,下去吧。」
织里大小姐坐在檐廊,望着庭院。院子里,初夏繁花恣意盛放着。
「别这么说,多少吃一点吧。这半个月来您几乎什么也没吃。」
随侍的侍女将装着菓子的盘子端到小姐面前,包着馅的油炸面粉团子散发诱人的香气。
「我说我不吃!」
被织里打翻的盘子从侍女手中飞向庭院,落在开满白花的橘树根部,团子也四散在地上。
「非、非常抱歉,我马上请下人打扫……」
「不用了,我叫你下去。」
被大小姐这么一喝,吓坏的侍女匆匆忙忙离开了房间。
「我什么也不要……除了冬嗣大人,我什么也……」
闭上双眼,眼前映出倾心之人的身影。
「那这个可以给我们吗?」
正当意识被回忆淹没时,她突然又被拉回了现世。
睁开眼,看见三个孩子并排站在檐廊前。
「好吃吗?」
「看起来很好吃。」
「一定很好吃吧。」
他们是从哪儿进来的呢?是年约六、七岁的孩童。三个孩子各自一手抓着一个不知何时从橘树根旁捡起的面粉团子。
他们是兄弟吗?都有着向前突出的宽阔前额,但五官看来完全不同。在织里右手边的孩子有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中间的孩子有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左手边的孩子则有一张仿佛裂开的血盆大口。
孩子们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头望着她。
「那些……都已经沾到泥土脏掉了,吃这种东西会吃坏肚子的。」
他们的五官让织里看得入迷,她不禁开口回答道。
「没关系!」
「没关系的!」
「我们不会吃坏肚子!」
三人垂肩的长发、破旧的衣服,全都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比掉到地上的团子还脏。原来如此,织里心想,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们就吃吧。」
三人一起把双手送到嘴边。一手一个的团子,转眼间就消失在三张嘴里。
「好吃!」
「真好吃!第一次!」
「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吃到!」
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三个孩子都是从右到左依序开口,这也让织里感到很奇怪。但看到他们开心地接连说着好吃,织里的唇畔浮现了睽违半个月的浅浅微笑。
「要答谢。」
「答谢你给我们团子。」
「谢谢你给我们这么好吃的团子,我们让你看看过去世。」
反正都是要丢掉的东西,没什么好谢的。她正打算拒绝,但第三个开口的大嘴巴孩子说的话,勾起她的好奇心:
「你刚刚说要让我看过去?」
三人一同点头,果然还是由右到左依序开口。
「我们是过去见。」
「可以让人看见过去的人世。」
「我们是能让人看见过去世的,过去见的鬼。」
虽说是鬼,三人一点也不可怕。他们没有角、没有獠牙,也没有锐利的爪子,而且实在是太小了。比起这些,她有更感兴趣的事。
「你们说可以让我看到过去,是真的吗?」
三颗头又一齐点头。
「半个月前的夜里,在这个宅邸的后门,冬嗣大人离开时不知道被什么人斩杀了。我想知道是谁杀害了冬嗣大人。」
织里在胸前紧握双手,闭上了眼。就在这个瞬间,锵——耳边响起高亢的声响、坐在檐廊的身子一阵晃动。她忍不住轻声尖叫,双手扶住地面。
「半个月前的夜里。」
「宅邸的后门。」
「这是大小姐想看的过去世。」
咦?她睁开眼,身边一片漆黑,耳朵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回过神来,三个孩子站在她的身边。
「因为大小姐一心一意地念想着,就跳到这里来了。」大耳朵的孩子说道。
「快看,是宅邸的后门。」大眼睛的孩子直直伸出手指向前方。
她凝神望向孩子指的方向。只有那里,一小块黑暗稍稍淡去,现出熟悉的景色。虽然看得出是后门,毕竟在夜里还是十分昏暗。然而当一个人影出现时,正巧拨云见月。
「冬嗣大人!」
这半个月来,她不知道多么想念这个身影。看到只能在梦中相见的人见冬嗣,她的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她连眨眼也舍不得,紧紧地盯着他看得入神,就在这时,门又咿呀一声打开,屋里走出了另一名男子。
「那是真木隆国!」
织里双眼圆睁。两名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对话内容,但看得出绝不是什么平和的交谈。似乎是没谈妥,人见冬嗣转过身,背向真木隆国。
当刀峰划向他的背,织里忍不住闭上了眼。
「看到了吗?」
「有看见吗?」
「看到了吧?」
在孩子们的催促下,她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光线对习惯黑暗的双眸太过刺眼,她眯着眼,看见橘树的白花。她已经回到房间的檐廊上,三个孩子站在跟刚刚同样的地方。
「……刚刚那不是梦吧?」
她确认地问道,三人又一同点头,像是在等待她夸奖、雀跃地仰头望着她,却吓得瑟缩了身子。
「可恶的真木隆国……居然杀了冬嗣大人!」
原先装着菓子的盘子依然翻倒在橘树下。杀害了人见冬嗣,明知道我如此悲伤,居然还若无其事地送慰问品来。如此厚颜无耻,让织里怒火中烧。
织里宛如恶鬼般凶恶的脸色,让三个孩子害怕起来,同时七嘴八舌地开口:
「会长出角的!」
「会变成鬼!」
「要是额头长出角来,就会变成人鬼了!」
「恶鬼明明就是那个叫真木隆国的男人才对!」
三个孩子尖叫一声,像是被强风吹倒般一齐跌坐地面。大耳朵和大眼睛抱着头缩在地上,瑟瑟地发着抖。只有大嘴巴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拼命说服她:
「不可以怨怼,不可以憎恨。鬼芽会吸食你的怨恨长大。芽长得够大之后就会破裂,到时候你就真的会变成人鬼了。」
「什么鬼芽、什么人鬼的,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如果能变成鬼正合我意。我要变成鬼,拖那个男人下地狱!」
孩子们再度哭叫起来,像是被抛出的猫狗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穿过橘树,钻进了低矮的树丛中。
过去见的小鬼们,就此消失了踪影。
「是隆国杀害了冬嗣?你在说什么梦话?」
治理东国一隅的结城为辅出门巡视领地,四天后回到家中。织里立刻将真木隆国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父亲却完全不相信女儿所说。
「是谁捏造这种谣言……」
「才不是捏造的!我亲眼看得清清楚楚!」
高脚盘堆满了父亲带回的李子。织里视而不见,向前凑上身,为辅见状,眉头锁得更深:
「你那天不是在你姑姑家吗?冬嗣是在家里后门遭到盗贼袭击,你怎么可能亲眼看见。」难道是因为悲伤过度,产生无中生有的妄想了吗?父亲带着这样的神情心疼地看着女儿:「隆国是年轻的家臣中最优秀的人,文武双全,宅心仁厚。」
「父亲,你被骗了。那个男人非常可怕,请你现在就把他叫来,当面问清楚。」
跟差距两岁、身为继承人的弟弟不同,织里性格强势,不轻易让步。若是生为男儿身,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侍大将note吧。为辅万般遗憾地叹了口气,让人唤隆国过来。
注:古代日本的武家职位之一。
「您找我吗,主公。」终于现身的年轻家臣优雅地向主君行礼。
或许是因为继承了京城贵族的血统,和大多粗犷的坂东武士不同,隆国是个举止优雅、身段柔软的男人。他的父亲是为辅的智囊,为辅自然也对他十分看重。
反观人见冬嗣,同为家臣,家世和地位都很低,这样的男子与城主之女织里走得近,为辅身为父亲自然不乐见。
听闻主公详述原委,隆国面不改色地答道:「天地明鉴,我没有做任何违背良心之事。」
主公满意地点头,织里大小姐倏地站起身,走到隆国面前:
「隆国,抬起头来。你敢看着我的脸,再发誓一次吗?」
家臣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进织里的双眼:
「我没有做出任何不能告诉主公的违心之事。我发誓。」
他的神情诚挚,没有丝毫动摇。两人对视一晌,织里终于淡淡说了声「是吗」。
「女儿啊,这样你满意了吧?」
「不,父亲,还没呢。之前隆国送了唐菓子给我,我得好好答谢他才行。」
织里从高脚盘里拣起三、四颗李子,往隆国的脸上一丢。熟透了的李子在隆国的脸上破开,汁液溅上他的鼻子与脸颊。房中弥漫着果实的甜甜香气。
「女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为辅脸色一变,隆国却阻止了他。
「主公,我没事。」他说着,双手交叠在榻榻米上,伏下身来。
「是啊,隆国,这样还不够答谢你。」
织里走到家臣身边,朝着他交叠在榻榻米的手踩了下去。
她用仿佛要将他的手指埋进榻榻米中的狠劲踩着,隆国依然闷声不吭。面对眼前的混乱,受众人盛赞勇猛武士的为辅,脸上也失了血色,他匆忙将女儿从家臣身边拉开。织里转向父亲,开口道:
「父亲,请命隆国随侍我身侧。」
「你说什么?」
「若是你不答应,我就自尽。」
女儿的眼神透露出她是认真的。即使如此,父亲还是迟疑了。
「主公,我也拜托您。请让我侍奉小姐吧。」
「隆国……」
低头看着那张沾满黄色汁液的脸,为辅沉吟了一阵,总算答应了。
真木隆国受织里大小姐如何残酷的对待,不久后便在家臣和侍女间传了开来。
——织里小姐简直是变了个人,就像被恶鬼附身似的。
——实在是太可怕了。隆国公子真是可怜……他身上总是带着伤。
——你知道吗?织里小姐手边有一根扫帚柄粗的竹竿,她总是用那根竹竿打隆国大人,打到竹竿都要断了。
——最近连侍女们都怕她怕得要命,不敢靠近小姐。小姐的起居全都是隆国公子在张罗。
父亲为辅对此也头痛不已,多次劝告,但织里充耳不闻。
那已经不是织里小姐,是鬼姬小姐。
这样的耳语慢慢地传出宅邸,结城的鬼姬小姐之名,不久后传遍整个领地。
事已至此,身为领主的为辅也不得不好好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儿。因为身为继承人的织里弟弟、年方十五的为芳,有亲事上门了。对方是坂东武士当中势力首屈一指的人家的千金,对结城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亲事。
但要是让他们知道为芳的姐姐是宛如恶鬼的女人,这门好亲事就要破局了。
就在领主伤透脑筋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提出了好方法。那个人正是为辅的智囊、真木隆国的父亲。
「在领地边陲的村庄盖一幢宅邸,让织里小姐搬过去住如何?当然,小犬隆国也随侍在侧。」
只要能让隆国跟在身边,织里应该也不会反对吧。还有这个办法,为辅不禁点了点头:
「但这样隆国未免太委屈了吧?他有那样的才能,我原本希望未来为芳继承当家时,他能成为左右手,好好辅佐为芳。」
「隆国很清楚这是他的使命。」
「我真的派了麻烦的差事给他。真是对不起他。」
隔年,织里小姐移居到领地边陲之地的穷困村落。随行的除了隆国,就只有数名男女随从。
「未免太小了吧,这也称得上是宅邸吗?」
刚建好的屋子散发着清新的木头香气,但对于在宽广的结城大宅长大的织里来说,这里看起来不过如同马厩。
每天关在狭小的屋中,让人透不过气。过了三天,织里就闷不住了,带着隆国走出屋外。
然而外头净是比狭窄的屋子更让人心烦的事物。
村子里到处飘着像是有东西腐败的讨厌气味,让织里忍不住捂着鼻子。
明明到了收获的季节,田里却几乎不见金黄色泽,百姓的住所都破旧倾倒,衣衫褴褛的村民看起来全都可怜兮兮的。
一认出织里,村民们要不是惊慌逃跑,就是连忙匍匐在地,怯生生地偷看她。敢跟织里对上眼的,就只有孩子们。
「是鬼姬!鬼姬来了!」
「被她抓到就要被吃掉了!」
喧闹的孩子们接连被父母抓着头发拉进家中,但他们还是兴味盎然地从门窗的缝隙向外偷看。
「关于我的传闻也传到这么偏僻的村落里了啊。」
织里完全不在乎村民对自己的畏惧,倒是村人的惨况与黯淡的眼神,看得她心浮气躁。住在结城大宅的时候,出门时旁人也会投来敬畏的目光,然而她从没见过像这里村民一样卑微的眼神。
在村中走着走着,织里忍不住发怒:
「为什么这里的村民眼神都那么卑贱?」
「应该是因为贫穷的关系吧。这一带虽然在我们领土内,但土地原本就很贫瘠。」隆国回答。
确实,放眼望去,原该结出金黄穗实的米麦,全都深深垂着已经枯萎的茶色穗实。就连路边的杂草也满是泥泞。
「这是怎么回事,隆国?为什么这个村庄种不出米?」
「因为水灾的缘故。」侍从旋即答道。织里诧异地蹙起眉:
「水灾?怎么可能。流过这座村庄的河水,最终会流向结城宅邸的东方。但那边从没闹过水灾啊。」
隆国解释,这是因为不远处的河川上游,河道狭窄曲折,而且正好就在这座村庄上去一些的地方,河面突然变窄,因此这一带每隔几年的秋天就会大水泛滥,好不容易长成的稻穗被大水连根冲倒,泡了水的稻穗只能等着腐败。
「这么难闻的气味就是这么来的吗?」织里脸色一沉。
「人不得温饱,就会失去气力。在一次又一次受到大水侵袭、损失惨重后,不知不觉就习惯了自身的悲惨吧。」
「冬天就要到了,这样他们要吃什么?」
「山里有些野菜,冬天也能猎些鸟兽填肚子,不过数量也不多。」
听隆国说只要闹水灾的那年,到了冬天就会有许多老人与小孩死去,织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隆国,把屋子的粮仓打开,全都发放给村民。」
单膝跪地恭谨回话的隆国心头一惊,抬头望着比自己年少十岁的主君:
「您确定吗?」
「确定。他们这样一个个垂头丧气,看了我就心烦。」
侍从低头应了声遵命,这天还没过完,织里小姐居所的粮仓,就被搬空得一粒米也不剩。
「喔,织里,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看见女儿才过几天就回到宅邸,为辅的神色一僵。
虽说是大小姐,毕竟是坂东武士的女儿,骑马对织里来说不是难事。从村庄策马不用半天,就能回到父亲的宅邸。
「村里的生活不习惯吗?」父亲小心翼翼地问,织里蛮不在乎地答道:「是啊,净是一堆难以忍受的事。」
居所狭隘、村庄破败、村民一个个又脏又穷。面对织里的抱怨,父亲沮丧地低下头:「是吗……」
「不过这些我还能试着容忍,倒是食粮不够,我实在是受不了。」
「什么?食粮不够吗?」
「对,离开时父亲给的那些,已经全被隆国吃完了。」织里指着端坐在身后的家臣。
「怎么会……我应该送了够你们吃三个月的食粮过去啊?」
为辅立刻将目光投向隆国,想确认真伪。
「非常抱歉,正如小姐所言。」
「真是的,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把食粮全吃光。我要好好惩罚隆国……」
「不、慢着慢着,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别动手。」
身材壮硕、艺高胆大的为辅,对女儿也只能言听计从。为辅承诺马上会派人送新的食粮过去。
「父亲,你刚刚说之前给的是三个月份吧?那请给我五倍,不,十倍的量吧。」
「你说十倍?别开玩笑了。」
「三个月份的米和麦,才几天就被他吃完了。十倍说不定还不够呢。」
织里与数名仆人的三个月食粮,对村人来说不过只能吃上几天。得知这一点的织里,立刻跳上马一路赶来。
现在正是嫡子的婚事能不能谈成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横生枝节,为辅也只能顺着织里,将粮仓放不下的大量食粮送到村中。
得到领主赐下的食物,村民百思不解,最终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恶鬼附身的鬼姬呢,一定是想把我们养胖,再把我们给吃了。」
虽然满怀疑虑、心生排斥,还是敌不过饿扁的肚皮,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领受恩惠,慢慢地村民也习惯了织里的存在。
但织里对村民们依然毫不留情:
「米又不够了?你们家不是三天前才领过粮食吗?」
「是,因为家里的孩子正值成长期,全都被小鬼们给吃光了。」
「不许说谎!我之前就听你儿子说了,你仗着可以跟我领粮食,根本就不去山里打猎了。」
「呃、这、这是……」
「而且你这阵子还沉迷赌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既然有那个时间去赌博,不如去编草绳还比较有用!」
在织里小姐的训斥下,百姓们纷纷落荒而逃。
就这样过了三年、五年,鬼姬宅邸的事传了开来,甚至传到邻近的村庄。不只闹大水的那几年,就算没闹水灾,只要冬天一到,就有成群饥饿的平民在屋子前大排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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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平稳的河水,上游居然那么容易泛滥,我还是不可置信。」
织里小姐骑在马上,看着父亲宅邸以东的河川。
移居村落过了七年,父亲为辅在去年因病身故。真木隆国的父亲更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过世。结城家如今由不牢靠的弟弟继承,所幸有妻子娘家的支援,还勉强能守住原有的领地。
姐姐每年都会来讨份量多得惊人的食粮,为芳比父亲更畏惧她,也总是照她说的将食粮交出去,但她要求的份量一年比一年多。负责掌管领地税收的家臣也都来求他,说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跟七年前比起来,织里小姐似乎明理多了,说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干脆地打道回府。
「若是不将常泛滥的河川整治好,不管发放多少粮食都不够。明明是同一条河,怎么会差这么多呢?」
「虽是同一条河,流到这一带时河面已经宽阔不少,坡度也十分和缓了。两岸河床够宽广,也有修筑堤防,就算大水来也不用担心。」
隆国一如既往回答了织里的疑问。不管问他什么事,这名侍从总是能给出最精确的答案。
「那么只要将上游的河川也整治成这样,就不会再泛滥了吗?」
「正是如此,不过我们没有足够的治水人手。」
下游这一带的地形是自然形成,人工修筑的只有低矮的堤防。然而上游的水流如扭动的蛇身般曲折,这是最难整治的部分。
「若是拓宽河面,再挖掘能让水流出的水路,说不定就不会再泛滥得那么严重……」
在葫芦腰身一样大弧度的弯道处,挖设一条短的水路,河水就不会滞留,可以顺畅地流走。隆国如此说明:
「但这绝非易事,就算找来众多人手,说不定也要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若没有具备堤防整治技术的专家,不管找来多少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你说的专家,哪里找得到?」
「听说从前在奈良和京都有这样的技师,但近年治水工程大多由当地人负责,着实是一大难题。」
这样实在是没办法,说着织里又沉下了脸。
隆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亮:
「对了,我听说为芳大人夫人的娘家找来高丽人,传授铺路造桥等许多工程的技术。说不定他们也懂治水。」
隆国还有个弟弟,在父亲过世后随侍为芳。隆国应该是从弟弟口中听说高丽人的事吧。
「怎么不早点想起来呢。我们走,隆国。」
说着织里调转马头,循着来时路,又回到了结城大宅。
「姐姐,拜托你不要强人所难了!」身为领主的弟弟忍不住哀号。
织里表明不是来要粮食,让隆国说明整治上游一事。
「如果是高丽人的事,我可以让妻子去请岳父帮忙……不过姐姐,你要怎么召集人手?」
「当然是为芳来召集啊。这种时候若是不采取行动,你当领主又是为了什么?在领地内外发布召集令,不是什么难事吧。」
「未免也太突然了吧……」
为芳性格胆小,但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深思熟虑。若是将领土内的人民、士兵都送去施工,要是有什么万一就无法守护领地。听为芳这么说,隆国提出建议:
「守护领地一事,拜托您岳父帮忙如何?」
「话是可以这么说没错,但我也没那么信任岳父。他有可能趁着我们守备不足举兵入侵……贪心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
「您岳父的领地有更大的河川,那条河的上游也一样常常泛滥。就算学到治水的技术,实际施行也难免会失败。但若是在结城的领地先行试做,遇到问题就能先克服了。」
隆国建言,可以这样暗示身为大国领主的岳父。结城领地内的治水工程,对大国而言可说是参考的范例。至少在治水有成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地发动攻击。
「你这么说确实有理……但事情还是没那么容易。」
为芳很清楚,治水不只耗时耗力,还要耗费莫大的金钱,他不可能随口答应。为芳陷入了迟疑。
织里等到失去耐心,倏地站起身,从檐廊走下庭院。
「隆国,过来。」织里指着自己的脚边,隆国顺从地过去跪下。
「姐姐,你做什么!」看到织里手上拿着马用的竹鞭,为芳连忙扬声,但为时已晚。
织里扬起右手,旋即咻地响起仿佛划破风的声音。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鞭子落在隆国的背上。竹鞭很细,因此鞭打时深深地嵌进肉里。织里面不改色,一下又一下地鞭打侍从的背。
没多久,隆国背上的衣物已经多处破裂,从裂缝中渗出血来。隆国紧咬着牙关,哼也不哼一声地强忍着。
「够了……快住手,姐姐!」
「若是为芳不肯答应,我就在屋外的东河原当众鞭打他,你无所谓吗?」
东河原有往来商人买卖的市集,是领地里最繁华的地带。若是领主发狂的姐姐在那里鞭打家臣,丑事马上就会传到领地之外。
为了逼人顺着自己的意思,面无表情地鞭打家臣的姐姐,就像是真的被恶鬼附身一样。为芳浑身发抖,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父亲命令他杀死人见冬嗣的!」
竹鞭刺耳的声响停息,庭院瞬间陷入一片沉寂。
一直忍着痛楚的隆国,这时才悄然倒地。
人见冬嗣的父亲,原本是结城家的家臣,因疑似谋反,最终被判罪。他一直到死前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妻儿也对此深信不疑。
冬嗣是他的么子,父亲死时年仅三岁,母亲与哥哥们一直教育他要为父报仇。冬嗣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由其他人家收为养子,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才会来到结城家。
很快的,他就得到了织里大小姐这个宝贵的工具。
不管为辅再怎么骁勇善战,总有一天会老。只要成为织里的丈夫,进到结城家,再找时机杀害织里和为芳,就能断绝结城家的血脉。这就是冬嗣的计划。
「知道他跟姐姐走得近,父亲就派人调查冬嗣的出身,到处向认识冬嗣的人打听,这才发现他可怕的真面目。」
为辅直到身在病榻上,才对为芳坦白这件事。
「父亲原本是希望让隆国迎娶姐姐的,所以他找真木父子讨论此事,当时隆国是这么说的……
「『若是得知真相,小姐一定伤心欲绝。这件事就不要公开,悄悄地了结冬嗣的性命才是上策。』」
隆国亲自接下了这个使命。
「果然是父亲吗。」
支支吾吾地述说这一切的为芳,惊讶地抬起头:
「……姐姐?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不,我完全不晓得冬嗣大人有这样的野心……」
她不可能知道。她原先深信是隆国为一己之私痛下杀手。然而,这七年来,织里一直看着真木隆国,越来越了解他的为人。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
——我没有做出任何不能告诉主公的违心之事。
也就是说,是父亲命令隆国杀害人见冬嗣的吧。这是织里得出的结论。
父亲不是会因为一个人出身低微就瞧不起他的人,应该有什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但织里能推测的也就到此为止。
父亲是个粗人,却是人品高尚之人。夺去女儿恋慕之人的性命,让他背负了强烈的罪恶感吧。照织里的要求送上无尽的食粮,或许也是他赎罪的方式。
「所以姐姐,拜托你,不要再对隆国这么残忍了。」
「他是我的家臣,要怎么对待他是我的事。」
织里再度要求治水一事,然后离开了房间。
院子里的橘树,开着跟七年前一样的白花。
织里从前的房间,现在成了客房。隆国在此接受治疗,趴在榻榻米上休息。
织里进到房中,侧着脸的隆国便睁开了眼。
「痛吗?」
「不会。」
隆国缓缓起身,端坐在小姐面前。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只有一件事……小姐,您真的要开始治水吗?」
「不然我才不会为难为芳呢。」
「说不定会花上几十年,而且也不知道成果会如何。也势必会劳民伤财,万一最后失败了,小姐您说不定会受到怪罪。」
「你不肯再陪我耗上几十年吗?」
「没这回事。自斩杀人见冬嗣的那一刻起,我就全心发誓要用一辈子向小姐赎罪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问题。我也早就习惯被人怪罪了。我可是结城的鬼姬呢。」
织里对隆国绽开无惧的笑容,走到檐廊。
「啊!」
「小姐!」
「大小姐!找到你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狂喜的欢声,橘树下出现了曾几何时见过的三个孩子。
「是你们啊,好久不见了。」
织里走下庭院,怀念地看着三个孩子:
「你们真的不是普通人呢。都过了七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这是当然的。」
「我们是从那时候直接过来这里的。」
「只要跑得比光还快,就可以进到未来的世间。我们好担心小姐,就一路跨越时光跑来了。不过……」
三个人一起咧开了笑容:
「太好了,不是鬼。」
「没有变成人鬼。」
「小姐没有变成人鬼,真是太好了。」
「抱歉,要让你们失望了。大家可是都叫我鬼姬呢。」
「不,小姐还是人,没有变成鬼。」
大嘴巴的孩子这么说,三个人一同欢呼着太好了、太好了。
他们欢快的笑容,以及铃响般的笑声,如此幸福的光景,让她心中满溢着暖意。
「您怎么了,小姐?」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织里回头望向隆国。
「那棵橘树,怎么了吗?」隆国困惑地偏了偏头。
织里转头看向橘树,过去见的鬼已经消失无踪。
「没什么……似乎是你害得我没能变成鬼呢。」
仰望着橘树枝桠,织里小姐的胸口啵地弹出了某个淡褐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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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鬼!拿到了,拿到鬼芽了!」
大嘴巴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快要跌倒似的一个劲往前跑。
累得倒在河畔的黑鬼艰辛地坐起身,黑得发亮的身躯满是汗水,喘个不停,但还是兴味盎然地看着大嘴巴伸出掌心中的东西。
「喔,这就是鬼芽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形状宛如卷贝扭曲不已,颜色却是柔和的淡褐色。黑鬼松开颈间仿佛由金属线编成的丝绳,穿过淡褐色的卷贝。
然后拾起放在一旁的锡杖,将丝绳绑在前端。
「喂,木偶呢?」
「啊,我忘记了。」
他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开心过头,把大耳朵和大眼睛丢着就跑来了。
「我还是不太会操控,动作都一样,要让他们讲话也好难喔,只能照顺序让他们讲一些短的句子。」
「凭你的力量,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大嘴巴转身就要去捡木偶,黑鬼忙不迭拦着他,挥了一下锡杖。手杖顶端的锡环锵啷响起,大嘴巴的身影随着一闪即逝的白光,变成了红色的身体。
红色小鬼用双手摸了摸像是熟透柿子的身躯,甩了甩满头绿发的头。回到原本的身体里,他总算松了口气。
「每次都要分成三个,那个天女也太会找麻烦了。」
「过去见的力量太强大了,要是直接放到身体里,我会爆开的。所以才要用我的身体做出人偶,放进远奔和远见的力量,让我操控才行。」
大耳朵体内的远奔之力,可以瞬间跳到遥远的星星;用大眼睛的远见之力看,就能看到早已消逝的过往。过去见的力量,就是这么回事。
「这我当然知道。」黑鬼往小鬼的头上一敲:「比起这个,若是每次都要让我这样跑,我才吃不消呢。」
带着因为施展过去见的力量而精疲力尽的三只小鬼、一路跑过七年时光的,就是黑鬼。被敲了头的小鬼,抱着绿发中依稀可见、拇指大小的角,说了对不起。
「不过也多亏这样才拿到鬼芽,阿民没有变成鬼。」
「第一次就搞成这样,让人干劲全失。听好了,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两只鬼的漫长旅程,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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