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豆子-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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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微光一梦
鬼芽寄生于人、而非鬼
以怨恨与苦痛为养分
时而渐渐深入、时而瞬时钻入体内
待其终于结实,便于额前长出双角,成为人鬼
真正可怕的并非鬼,而是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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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洗好的一升note德利note酒瓶,从双手间滑落。
注:一升为一千八百毫升。
注:日本最常见的装酒器皿,瓶口细窄瓶身胖,能够保留香气及温度。
濑户烧note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掌柜的脸色一变,冲到面前:
注:日本六古窑之一。爱知县濑户市及其周边生产的陶磁器总称。
「幸介!你要打破几个酒瓶才甘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冻僵了,实在拿不住……」
「不要找借口!现在都要忙不过来了,你还净添乱,人家说的薪饷小偷就是你这种人!」
幸介的脸颊像是火在烧,但他只是紧咬着嘴唇低下头。
「要是客人踩到割伤脚就糟了,还不快把碎片扫一扫。」
掌柜忿忿地往回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头来:
「打破的酒瓶就从你的薪饷扣!」
一到年底,零售酒铺末广屋就会比往常忙乱好几倍。除了一升酒瓶的零售之外,新年用的菰樽note酒桶和角樽note酒桶的订单也源源不绝,伙计和学徒都忙得团团转。打扫、打水等杂务的工作量也因此大增,对幸介而言最累人的莫过于清洗酒瓶。
注:稻草包席木桶清酒。
注:有两个长把手的酒桶。
在酒铺店门口一定都会摆放清洗酒瓶的木盆,过午之后幸介一直蹲在这里洗着酒瓶。脏了的酒瓶接连送来,怎么洗都洗不完。持续浸泡在冰冷水里的双手早就失去感觉,但北风一吹,就会像被镰鼬抓过似的皮开肉绽。幸介忍着疼痛拿起扫帚,将破损的酒瓶碎片扫在一起。
「笨蛋幸介,这里还有碎片啊!」
一个学徒伸出脚将他集中的碎片踢散。幸介忿然瞪着他,另一个学徒也跟着起哄:「你那是什么眼神?工作都做不好,还敢领薪饷。你这个小偷!薪饷小偷!」
看着两人笑闹着跑进店里,幸介忍不住举起了扫帚,却重心不稳,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好饿啊。」
这么想起来,打昨天起他就什么也没吃。肚子咕噜咕噜叫,连要站起身腰腿都使不上力。
「小幸,你饿了吗?」
语音方至,幸介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他转过头,看见末广屋四岁的小女儿阿糸握着一袋炒豆子站在那儿。
「你没吃午膳吗?」
幸介羞赧地对阿糸笑了笑,嘿咻一下站起身来:
「太忙了,没时间吃。」
「是吗,那晚上多吃点喔。姐姐说今天很冷,所以要做汤豆腐。」
「我不是包吃住的,早晚膳不在这里吃。我回家跟我爹一起吃。」
「小幸家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们今晚也吃汤豆腐好了。」
他不自觉地说了谎。别说是豆腐,家中已经连一粒米也没有了。
照理说,幸介应该要跟其他学徒一样住在店里见习,但他还不满十岁,加上家里有卧病在床的父亲,在房东的说情下,店家让他以通勤的方式工作。
相较之下,其他学徒只能屈指数着新年和盂兰盆节两次的返家假期到来,他这样的待遇或许令人眼红吧。学徒阶段顶多只能拿零用钱,而幸介有薪饷可领,即使少得可怜,看在他们眼中也是碍眼。午饭时幸介若是一起上桌吃,汤碗被打翻、烤鱼串到他这里只剩下尾巴等,恶整,早已是家常便饭。
至少能饱餐一顿就好,幸介抱着这个念头隐忍过来,但随着女佣和伙计都视而不见、掌柜也开始跟着大家一起碎嘴,大家找幸介麻烦的举动便越来越明目张胆。
最终幸介放弃了,午饭时间索性连厨房也不去。
末广屋里唯一会对幸介展露笑容的,只有么女阿糸一个人。
「小幸和阿糸都吃汤豆腐。小幸和阿糸是一样的。」阿糸开心地笑着。
阿糸将豆子放入口中,喀滋喀滋地嚼着。豆子的香气冲进鼻腔,让幸介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大声响了起来。阿糸愣愣地望着他,满脸通红的幸介连忙低下头,用木盆哗啦啦地搅起水花。
「小幸,来。」
像枫叶般、饱满的小手心上,三颗沾了盐粒的炒豆子躺在上头。
「……小姐……」
「给小幸的,拿去。」
幸介原本打算拒绝,但还是忍不住咽下口水,匆匆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小姐,阿糸小姐。」
「姐姐在叫我了。」
听到保母姐姐的呼唤,阿糸将豆子放在幸介手上,啪哒啪哒地跑开了。幸介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深深地低下头。
忍到工作结束再吃吧——幸介心里这么想,但光看着满是干裂伤痕掌心上的豆子,就让他口水流不停。他瞥了店面一眼,掌柜和伙计都忙着招呼客人,完全没空管他。
幸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豆子。
正要放进口中时,突然一惊。
木盆对面有三个小孩,不知蹲在那儿多久了,年纪看起来比幸介小、比阿糸大,约莫六、七岁,脏兮兮的三个男孩。
幸介没见过他们,三个人的长相都有些滑稽。
他们的额头都很宽、向前突出,在幸介右手边的孩子有着像老鼠的大耳朵,中间的孩子眼睛圆圆大大,左手边的孩子则是有张大嘴巴。都是不太平衡、十分奇妙的长相。
三人蹲在木盆另一头,正对着幸介,全都含着指头,紧盯幸介的手掌,像是要将他的手盯出一个洞来。
幸介感到一阵困窘。
他背向他们,想把豆子藏起来,这下换成背仿佛要被他们的视线烧穿了一般。
还是干脆把三颗豆子一口吞了——
一面这么想着,幸介稍稍转过头看了一下,含着指头的三个孩子都骨瘦如柴,看这样子别说一天,很可能已经三四天没吃东西了。
豆子有三颗,孩子有三人。
幸介叹了口气,放弃挣扎。
「这给你们。拿去吃吧。」他摊开掌心,将豆子递了出去。
三个孩子一起抬起头盯着幸介的脸:
「给我们?」
「要给我们?」
「你要给我们吗?」
才点了一下头,还来不及眨眼,三颗豆子就从幸介的掌心消失,进了孩子们的肚子。
「好吃!」
「真好吃!」
「好好吃喔!」
孩子们从右到左一个接一个说着,满足地笑了。看他们这个样子,幸介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也一起笑了起来。
「我叫幸介。」
「我们是过去见。」
「过去见?」
「可以看见过去的人世,所以是过去见。」
「我们是过去见的鬼。」
三人一样由右到左依序开口。
「你们是鬼?那你们的角在哪里?」
他们是爱吹牛,还是傻呢?就在幸介开始担心时,孩子们一齐低下了头:
「角在这里啊,你看。」
他们用小小的双手将头顶的发丝拨开。
「那就是……角吗?」
在乱糟糟的发丝间,三个人头顶的同一个地方,确实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突起。但与其说是角,更像刚长出的乳牙。
「以前我在绘草纸上看到的鬼,额头上长着两只角。」
「那不是鬼,是人鬼。」
「是人变成鬼的样子。」
「额头长着长长的角,就是人鬼的印记。」
人怎么会长角呢?幸介将这句话吞下去,噘起了嘴。
这些孩子果然怪怪的,还是别跟他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不过孩子们似乎没察觉幸介的想法,开心地说个没完。
「豆子真好吃。」
「太好吃了,要好好谢谢幸介。」
「我们要让幸介看看过去世。」
「那么点豆子,没什么好谢的啦。」幸介苦笑着,有些装模作样地说道。
「幸介,你没有想看的过去世吗?」
听大耳朵的孩子这么问,幸介忍不住浮现一抹温柔的笑:
「……我想见我死去的娘。」
「那我们就带幸介看看死去的娘。」
大眼睛的孩子挺起胸膛,幸介忍不住探出身子:
「你们真的会带我去见我娘吗?」
「不是带你去见她,只能看看。」
大嘴巴的孩子双手抱胸。听他这么说,幸介有些失望:
「只能看看吗……你们是要带我去三途川note吗?从这岸远远地看彼岸的娘吗?」
注:日本传说中分隔阴间与阳世的河。
「不是、不是,三途川根本不存在。」
「我们是过去见,是让幸介看你娘过去的样子。」
「幸介,你想看什么时候的她?」
幸介胸口像是破了个洞,涌现许多与母亲的回忆。牵着幸介的手,在节日带他出门时的笑容;幸介发烧的时候,在枕边为他打气的嗓音;识破幸介撒谎时满是悲伤的眼神。
「……太多太多了,我选不出来。」
鼻头酸酸的,视线开始模糊。幸介在眼泪掉下之前用袖子擦了擦脸。
「选一个吧,我们只能跳一次而已。」无视幸介的感伤,大耳朵提出要求。
「你说跳,是要跳到过去吗?」
「不是,是要跳到那里。」大眼睛直直地指向天空。
太阳就要西下,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你们能像天狗note一样上天吗?但飞到天上也看不到我死去的娘吧?」
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民间信仰常认为是妖怪。
他们果然是随口胡诌的吧。但幸介不知不觉被他们说服,完全相信了,对此忍不住一阵恼火。
就像看穿幸介的心思,大嘴巴张开了大大的嘴:
「相信我们,幸介。你看那颗星星。」
「星星?」
幸介顺着大嘴巴的指尖看去,满天星斗像洒了一地的粉末,一时看不出他指的是哪一颗。
「啊!」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幸介。」
「刚刚有一颗星星消失了。」
「没错,那颗星星死掉了。」
「……星星也会死吗?星辰也会像人一样死去吗?」
「星星和人一样,总有一天会死。不过啊,那颗星星不是现在才死的,几万年前就死了。」
「可是它刚刚才在我们眼前消失的啊!」
「不对,那颗星星几万年前就消失了,只是从这里看像是刚刚才消失而已。」
幸介完全摸不着头绪,歪了歪头,大嘴巴探出身子说:「听好了,仔细听我说。」
大眼睛和大耳朵安静地闭上了嘴。
「我们看得见星星,是因为那颗星的光一路跑到这里来。」
「光?你是说太阳的光吗?」
「跟幸介每天看到的太阳不一样,不过差不多啦。」
太阳就只有一颗,不可能有第二颗、第三颗。幸介蹙起眉头。
「总之啊,光也像人和马一样会跑。比马跑得还要更快、更快。那颗星星就在它的光拼命地跑呀跑,跑了几万年远的地方。」
喔……幸介又仰起头看着天空。
「所以啊,幸介,反过来说,如果从那颗星星往这里看,就可以看到几万年前的样子。只要一口气跳到远方,就可以看到过去的世间。我们可以跳得很远很远。要看到幸介的娘,只要跳几年的距离就可以了吧?小事一桩啦。幸介,听懂了吗?」
「……听不懂,可是……」
在大嘴巴滔滔不绝说着的时候,幸介一直在想其他事。
「你们真的能让我看到过去吗?」
三人一同点头。
「我可以跳得很远。」大耳朵说。
「我可以让你看到过去世。」大眼睛接着说。
「那你呢?」
「我什么也不做。」大嘴巴理直气壮地回答幸介。
「要什么时候?幸介,一年前吗?」
「两年前吗?」
「三年前吗?」
幸介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抬起头:
「半年前。我想看我娘死的那一天。」
「你要看你娘死掉的时候?」
「不是的,」幸介摇头:「我娘半年前因为马儿失控死掉了。失控的马弄翻了载货的大八车note,我娘被压在下头。我爹跟她在一起,也受了重伤,腿跟右手都不利索了。我娘死了,我爹也没办法做写看板的工作,后来就整个人都变了。」
注:江户时代的运货车。
父亲变了样,是在幸介开始到末广屋工作之后的事。房东见他们生活陷入困境,帮忙牵线让幸介去当学徒。
「末广屋的老板是我表弟,他正好说想再收个学徒,我就推荐了你。」
多亏房东的介绍,幸介一个月能领到少少的薪饷。
领到第一份薪的那天,幸介带着一小瓶酒回到家。末广屋的上等好酒自然是买不起,他在家附近的酒铺买了便宜的酒,只希望让卧床不起的父亲开心点。
啜了几口酒,父亲喃喃道:「我这辈子都会是你的包袱。」
说着,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那时起,父亲开始离不开酒。一天喝得比一天多,到后来只要酒喝完了就会开始又哭又闹:
「连酒都没得喝,我活着也没意思。幸介,现在就杀了我吧!」
父亲这样怨声载道、痛哭流涕的样子,幸介看着实在是不忍心。于是就算自己没饭吃,他也想办法弄酒来给父亲。
「爹的右手好起来,就能再继续做写看板的工作,这样他或许就不会再喝酒了吧。房东之前说过,日本桥的药铺有一种叫『黄白膏』的药。」
「黄白膏?」
「那是什么?」
「好吃吗?」
「不是吃的,是对外伤很有效的膏药。但是那种药非常贵。我想买那个药给我爹。」
三个孩子似乎听不懂幸介想说什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听说害死我娘、害我爹受伤的马,好像是武士的马。只要知道是哪个武士,我就要去向他申诉,拜托他替我爹出钱买药。」
三人总算明白,同时开了口:
「我懂了,幸介。」
「就带幸介去看看吧。」
「带你跳到能看到马匹失控的地方。走吧,幸介。」
「走……可以等店铺打烊之后吗?我要先把这些做完才行。」
木盆边还有许多待洗的脏酒瓶。
「马上去,幸介。」
「去一下就回来,一下下就好。」
「只是去个茅厕就回来的时间。」
幸介在三人簇拥下站起身,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空。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以确定的是一定非常远。
三人不顾他的担心,七嘴八舌地喊着:
「幸介,专心想。」
「专心念想要看的过去世。」
「念想你要看马儿失控的那一天。」
幸介紧闭上双眼。
——让我看看害了我爹娘的那匹疯马。
就在专心念想的瞬间,突然一阵耳鸣,地面剧烈摇晃着。
「哇!」他叫出声来,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到了,幸介。」
幸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眨了几次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看啊。」
「看得见吗?」
「看见了吗,幸介?」
「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就像在洞穴一样一片漆黑,连星星也看不见。我连你们在哪都看不见。」
「在这里。」
「在这里啊。」
「我们在这里,幸介。」
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三人就站在幸介身边。他稍稍松了口气,但上下左右依然漆黑一片,连站也站不起来。
「看啊。」
「就是那个。」
「是失控的马。」
三人指向一个地方。
「……我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一片黑啊。」
「真是的,人类真麻烦。」大眼睛的孩子叹了口气,站到幸介身后,从后方伸出小小的手,圈起手指做成眼镜的形状,贴上幸介的双眼。
「啊!」
透过大眼睛的手指圈出的眼镜,一匹扬起尘烟奔驰的马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匹毛皮泛着光泽的棕色马儿,黑色鬃毛在身后扬起,马身安着一副气派的黑色马鞍,鞍上却没有人。
路上的人们慌张走避,人流就像河水分流般纵向裂开。不久,马儿被一辆堆满酒桶的大八车挡住去路。马儿蹬地一跃、像是要跳过大八车,但被绳索绑着堆得高高的货物超出马儿能跳过的高度,马的后腿勾到货物,马身和大八车一同倾倒。
就在旁边,幸介瞥见了像是在惊呼、张大嘴的父母的身影,忍不住闭上双眼。心跳像是钟声一般在耳边响着。
「看见了吗?」
「有看见吗?」
「看见了吧?」
幸介吞了吞口水,终于定下神开口:
「这、这样……看不出那匹马是谁的。」幸介的声音颤抖着:「一点点就好……可以比刚刚再稍微往前一点吗?」
「跳是只能跳一次。」
「不过稍微前面一点点的话,不用跳也看得见。」
「只要从这里慢慢离远一点,就可以回溯时间。」
神奇的事发生了。
手指圈出的眼镜依然在幸介眼前,从这头望出去,原先倒地的马儿又跃起身来,倾倒的货物堆回了车上。然后棕马沿着奔驰而来的道路一路往后退。
幸介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
「我好像有点想吐。」幸介捂着嘴。
「再忍一忍,快看啊,幸介!」
在倒退着跑的马儿身后,看见了几名武士。
「停!」幸介大叫,马儿和人们就像是变成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
在马儿背后,惊慌失措的三个武士围在一起,他们中间还有另一名武士倒在地上。
「是他!」
「就是他!」
「他就是骑士!」
「……嗯,应该是吧……」
那个人对幸介来说应该是可恨的仇人才对,但他却一点恨意也没有。倒地的武士是个一头白发的瘦小老人,手扶着腰,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那个人跟爹一样受伤了……」
幸介喃喃地说着,移开了视线,突然发现一件事。
「有只狗在半空中!」
有一只胖嘟嘟的茶色大狗,在马儿头上翻了个倒栽葱。是被马儿踢飞的吗?思绪及此,幸介突然想通了什么:
「再往前面看一点吧。」
孩子们一脸不解地歪着头,幸介解释道:
「马的前蹄沾了血……说不定马会失控不是老爷爷的错,可能是被狗咬了。」
眼前的光景再次动了起来,四人同时「啊」地叫出声。一如幸介所说,半空中的狗儿最终咬上马的前蹄。
「这也难怪马会吓一跳了。」
「是狗。」
「是狗害的。」
「是那只狗跟狗的主人不好。」
「嗯,没错。那只狗这么胖,毛又有光泽,一定是有人养的。」
「来找吧!」
「找出饲主!」
「那个人才是最坏的!」
眼前的情景又再度一点一点倒流。
狗儿松开咬住马蹄的嘴,往来时路倒退着跑回去,一路跟着过去,看见一名张着嘴、向前方伸出手的老太太。
「是她!」
「就是她!」
「是她不好!」
狗儿回到老太太的脚边,时间再度暂停,三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幸介看着娇小的老太太,大大地叹了口气。她的头发跟落马的武士一样雪白,腰杆弯得低低的,身上穿的衣服看来也很穷酸,就像幸介住的长屋note里的老人家。
注:同一屋脊下的长形复合住宅。
「那个婆婆看起来不像付得出药钱……」
别说药钱了,说不定还会因为害武家的马儿失控受罚。幸介失望得垂下肩,看着眼前停摆的光景,突然「咦」了一声:
「狗的鼻头好像有东西。」
幸介说完,就像是拉近镜头、狗的鼻头一下放大了。上头停着一只蜜蜂。
「原来如此,那只狗是被蜜蜂螫了,吓了一跳。」
孩子们再度张开口:
「是蜜蜂!」
「是蜜蜂害的!」
「那只蜜蜂的饲主……」
话没说完,孩子歪了歪头。应该是发现蜜蜂没有饲主吧。
「不过至少这只蜜蜂看起来是有人养的。」
蜜蜂的身上系了一条白线,长长地垂下。在幸介请求下,画面再度动了起来。蜜蜂离开狗的鼻头,丝线垂在身后,一直线往后飞去。
「好奇妙的飞法……翅膀看起来像是没在动。」
幸介才说完,蜜蜂就像被什么人丢出来,往身后空旷的草地画出一道弧线。
在那前方出现了三个眼熟的身影。
「啊。」
「咦?」
「唔……」
三个孩子张大了嘴,沉默不语。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幸介也忍不住眨了眨眼。
手指眼镜的另一头,确实就是过去见的小鬼们。
「那只蜜蜂……是你们的吗?」
幸介瞪着他们,三人低下头,不自在地扭动着:
「我们抓到了蜜蜂。」
「用线绑住。」
「绑在树枝上。」
「然后呢?」
「蜜蜂在树枝前方嗡嗡地飞。」
「我们觉得很好玩,就抢着想拿树枝。」
「结果线断了,蜜蜂就不知道飞去哪了。」
幸介握紧了拳头,肚子深处涌出一股热流,一路窜过喉间、烧到头顶。
「是我们?」
「是我们吗?」
「是我们害的吗?」
三个小鬼往上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对,就是你们害的!」
三人吓得一同跳了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
下个瞬间,就像是整片黑色布幕被拉开似的,四人回到原先的末广屋店门口。
然而幸介对此浑然不觉,继续向三个小鬼大叫:
「就是你们害的!是你们不好!我娘会死、我爹会受伤、我不得不出来当学徒,全部都是你们害的!」
三人瘫坐在浸满酒瓶的木盆对面,泫然欲泣地看着幸介。
「我一整天得用冷冰冰的水清洗酒瓶、手整个冻到裂开、从昨天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这全都是你们害的!」
「对不起。」
「对不起啦……」
「原谅我们,幸介。」
「我才不原谅你们!」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灯笼照亮的路上,行人全都停下脚步。
「如果要我原谅你们,就把我娘还来!用你们神奇的力量,把我死去的娘带回来!」
「这我们办不到。」
「人死了就回不来了。」
「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有让你看到过去世而已。」
「没用的东西!」
被幸介这么一吼,三人不禁抖了一下,瑟缩起身子。
「那你们就把我爹的伤治好,现在就让我爹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马上让他好起来!」
「喂,幸介,你在店门口吵什么!」
掌柜、伙伴和学徒们从店里循声而来,但幸介眼中只看得到过去见的小鬼们:
「把我娘还来,把我爹还来!」
三个小鬼怯怯地仰头看着幸介,愧疚地摇着头。
「都是你们,我最讨厌你们了!」
「幸介,别闹了幸介!不要在店门口大小声……你一个人在这边吵什么!」
掌柜和伙计一人一边将幸介架住。幸介转向右手边,狠狠地瞪着掌柜:
「我也讨厌掌柜!」
「别说了,幸介!」
「掌柜、伙计大哥、还有那些学徒和女佣们,我全都讨厌!」
幸介就像是闹脾气的孩子挥舞双手、蹬着腿:
「我做了什么!大家全都针对我、找我麻烦,恶整我,我做了什么让大家讨厌我的事吗!」
掌柜慌了手脚,一边的伙计也心虚地瑟缩起身子。末广屋的店门口聚集了一圈又一圈围观的民众。
「我也讨厌我爹!光会喝酒、抱怨,我赚回家的钱全都被他拿去买酒喝,我工作了一整天,为什么连个饭团都没得吃!」
两边腋下被架住的幸介,朝着黑暗的夜空咆哮:
「我最讨厌的就是娘了!自己一个人死掉,丢下我跟爹走掉……娘……我讨厌娘……」
这时有个小小、暖暖的东西,贴上了幸介的身子。
「小姐,很危险,您别过来。」
掌柜想把阿糸拉开,但阿糸拼了命地抱住幸介,圆圆的眼中满是泪水,仰头望着他:
「小幸,你怎么了?小幸。」
「小姐……」
「小幸,你在难过什么?你为什么在哭?」
被阿糸这么一说,幸介才发现自己哭了。怒气突然消散,只留下冰冷的悲伤。
幸介放声大哭起来。
木盆另一头三个小孩的身影消失无踪,这让幸介更加悲从中来,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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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幸介醒了过来。他的眼睛肿肿的,拼命想睁开眼,却只能张到半开。他想起自己昨晚一路哭到睡着。
父亲睡在自己身边,但没有平时的酒气。
末广屋的老板和掌柜带他回家的时候,幸介依然泪流不止,只记得瞥见父亲一脸震惊。幸介把棉被往头上一盖,倒头就睡。
不久后房东来访,他依稀听见四个大人悉悉簌簌不知在说些什么,但哭累、也气累了的幸介,不久便沉入梦乡。
「末广屋应该会解雇我吧。」他喃喃说着,但内心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就像是把伤口中的脓全都挤干净,脑袋神清气爽、身体也感觉十分轻盈。
幸介洗了把脸,拿着手巾走出门。
「这是什么?」
家门口放着一个纸袋。打开纸袋,一股强烈的气味窜进鼻腔:
「呜恶,这是什么味道!」
幸介看着袋子里的油纸包皱起脸,听见有人唤他。
「早啊,幸介。」
是房东。幸介跟他寒暄了几句,给他看了纸包。
「这不是『黄白膏』吗!我之前跟你提过,是治疗伤口非常有效的膏药……哎呀,比我之前看过的颜色还要深呢……看起来绿绿的。」房东掀开油纸看了一眼:「不过这个气味就是黄白膏没错。这是谁给你的?」
「不是房东先生吗?」
「不是我啊,这可是非常昂贵的膏药呢,我才买不起……说不定是末广屋吧。你昨晚似乎闹事了……」
「对不起。」幸介低下头。
「不过你年纪还小,他们说这次不会跟你计较。」
「……他们还愿意雇用我吗?」
「是啊,毕竟是老板没注意让你受了委屈,要是因为这样就辞退你,也有损末广屋的名声。不过这种事下不为例喔!好好去道歉,认真工作。」
幸介大声应好,拿着药进了屋。
隔天、再隔天,家门口都放着黄白膏。
不知为何,第二天起就不是用油纸,而是用蜂斗叶或竹叶包裹,但那泛绿的色泽和刺鼻的气味,幸介一看就知道是同样的药。
幸介每天早上都为父亲换药,然后前往末广屋。工作一样辛苦,不过那天过后幸介自在多了。其他学徒不再找他麻烦,用午膳的时候女佣会为他添上满满一碗饭,还会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过奇怪的是,唯独膏药的事,不管问谁都没人知道。为了想弄清楚是谁送的药,幸介好几次都熬夜醒着不睡,但从没听到脚步声,出门一看,不知何时药就放在门前了。十天过去,想破了头的幸介,用末广屋发的薪饷买了一袋炒豆子。
「说不定是他们送来的。」
他拣了三颗豆子,放进素烧的壶中,以免被小鸟或老鼠吃掉,把壶放在门外。
隔天家门口依然放着药,幸介打开壶盖,微微一笑。壶中的豆子消失了。
那天起,幸介每晚一定会将装了豆子的壶放在门前。隔天三颗豆子消失,换成药膏摆在门口。他一天也没忘记,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某天,幸介从店里回到家,听见父亲唤他:
「你看怎么样,幸介。」
父亲手中的纸上,挥洒着气势十足的漂亮文字。
「好厉害,爹。」幸介拍起手来。
多亏了膏药,父亲的手脚渐渐能动了,半个月前开始每天在纸上练习写看板。
「明天我就去找仲介,请他帮我介绍工作。」
自那天起,父亲就滴酒不沾。起初或许是因为幸介闹事让他觉得丢脸,但能持续戒酒至今,幸介认为是多亏了每天早上送来的药。
「那可真是太好了,得好好庆祝才行。」
房东知道这个好消息也欢天喜地,说正好有人送他,给了幸介一大块鲣鱼。幸介把一半的鲣鱼拿来做晚膳,跟父亲小小地庆祝了一下。
「对了,也得通知他们几个才行。」
他把剩下的半块鱼放进收纳盒里,放在平常放豆子的门前。
「也要分他们吃才行。」
想起他们吃豆子时津津有味的表情,幸介浅浅地笑了起来。
到了隔天早上。
幸介被外头传来的声响吵醒,爬出被窝,匆匆拉开门,眼前弥漫一片看不清长屋大门的蒙蒙眬眬晨雾。
雾气中,是三个倒在地上的小孩的身影。
「过去见!果然是你们。」
幸介高兴地跑上前,发现状况不对。
「好臭、好臭!」
「受不了,受不了!」
「好腥!好臭!」
三人捂着鼻子在打开盖子的盒子前打滚。
「你们不喜欢鲣鱼吗?」
三人带着泪光拼命摇头。
「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们道谢……」
幸介拿起放了鲣鱼块的盒子,三人尖叫着逃跑了。
「等等,不要跑!」
幸介匆匆追了上去,但三人一溜烟地逃窜,消失在雾气中。
「我有事想跟你们说,你们听我说!」
幸介穿过长屋的大门,像在白色海中泅泳一般挥舞着双手想拨散雾气,但连过去见的小鬼们往哪个方向跑也没看见。
「谢谢你们!」幸介放弃追逐,向雾中奋力大喊:
「多亏你们送的药,我爹的伤好起来了,可以跟之前一样接写看板的工作了。我一直想向你们道谢!」
他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喊着:
「谢谢你们,过去见!谢谢!」
他拼了命地喊叫,声音转眼间就被晨雾吞没。
他们是不是听不到呢——幸介失望地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呼喊传来了小小的回音。
「谢谢。」
那轻柔的声音,并不是回音。
「谢谢你,幸介。」
「你原谅我们了。」
「谢谢你原谅我们,幸介。」
三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铃声般传进幸介耳中。
像是被升起的朝阳融化了,晨雾渐渐消散。
幸介还听得见那宛如铃声的声音,但到处都看不到过去见的身影。
「谢谢你们!」
幸介最后又大喊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
从幸介的口中,弹出一颗豆子大小的黑色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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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介完全没发现自己吐出了黑色的物体。人眼不得见的那个,由一只黝黑的大手灵巧地接住了。
「毕竟是孩子,还这么小一个。」
有着黝黑身躯的鬼,看着像变形的金平糖note、有着突出小小尖刺的黑色物体。
注:一种外形像星星的小小糖果粒。
银色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灰色的短发上长着巨大的独角。如暗夜般黑得发亮的皮肤下,有着结实肌肉的年轻鬼。
黑鬼将手中锡杖顶端垂下的饰绳松开,把结稍稍拉开,坚硬又柔软的绳子穿过了黑色的金平糖。
「这是第十一个……应该就剩三、四个了吧。」
黑鬼眼前的饰绳上,包括小小的金平糖在内,总共排着十一个黑色物体。有像婴儿拳头一样大的、也有像勾玉note一般弯曲的、有像箭矢一样尖锐的,形状大小各有不同。
注:月牙状的首饰。
「看来很顺利嘛。」
黑鬼的身后突然明亮了起来。黑鬼转过头,被耀眼的金光闪得眯起双眼。光中缓缓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你出现得还真早呢,天女大人。」
身着羽衣的天女,牵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那个恶作剧是你搞的鬼吗?失控的马会跟小鬼有关?未免太巧了吧。」
天女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
「他母亲的死、父亲受伤,都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再这样下去,那孩子的『鬼芽』会以小小的不满为养分。孕育几十年的憎恨,会在某一天突然破裂吧。」
要趁鬼芽还没长全之前让他吐出来,就只能让他对某人尽情地吐露内心的愤恨。天女如是说。
「若是经过多年,在腹中生根,就没有那么容易吐出来了。」
「枉费你长得这么美,做事手段倒是挺卑劣的。你们这些神都一样。」
面对黑鬼的口出恶言,天女只是默默地微笑着。
「不过你这一点我倒是不讨厌。如何?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到哪儿遛达?」
「你这一点过了几百年也没变呢。」
「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这样的大美女。」
黑鬼朝着光伸出黑檀般的手,然而在他碰到之前,天女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抹甜甜的香气。
「小鬼耗尽体力倒下了,孩子就拜托你了。」
轻柔的嗓音从天上流泄而下,语音一落,到处都没有天女的踪迹了。
「啧,麻烦死了。」
黑鬼大声啧了一声,还是不甘愿地跑了起来。经过人们身边,也没人看得见他。突然掀起的阵风,让往来行人垮着脸压住飞扬的衣摆。像狗儿般循着气味寻找,黑鬼终于找到倒在草丛中的三个小小身躯。
只有一个面朝下趴着,大耳朵和大眼睛都睁开双眼,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一点生气也没有,就像失了魂的人偶。
「带头的筋疲力尽,木偶也派不上用场了啊……不过也没办法,过去见的力量对这小鬼来说本来就吃不消。」
黑鬼不悦地扬起锡杖,杖上的锡环撞击出闷闷的声响。锡杖前端发出白色光芒笼罩,三个小孩的身影消失,剩下一个趴在地上的红色身躯。黑鬼抱起红色的小小身躯。
仿佛上了朱漆的红色身躯,像盛夏植物般翠绿的发丝垂在肩上,头顶上隐约看得到拇指大小的小角。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快起来!」
黑鬼将小鬼的脸转了过来,脸色一沉。跟三个月前比起来,小鬼憔悴了许多。但他还是使劲地摇晃,小鬼终于半睁开双眼:
「嗯?」
若是完全睁开想必是圆滚滚的双眼,配上大大咧开的嘴、从绿色发丝中突出大大的双耳,只有鼻子小小地落在脸的正中央。
「这个笨蛋,除了过去见之外还浪费力量在其他地方。」
「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为幸介的爹准备了像黄白膏的药……我本来就是吸收草木精华的鬼,做那点事不算什么。」
虽然没办法做出跟偷来的黄白膏一模一样的药,但注入吸收草木精华所做出的药膏,效果比真正的黄白膏还要好。小鬼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这下阿民……不,幸介往后就能安心生活了。」
「你的阿民八百年前就死了。我们在追的是鬼芽寄生的怪物。」
话才说到一半,小鬼的眼皮又沉沉地落下:
「我……总觉得……好困喔……」
啪哒!满头绿发的红色脑袋垂了下来。
黑鬼比刚才更粗暴地摇晃着,但小鬼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啧,果然太早叫醒他了。摘除前一个鬼芽也才过不到十年,那个天女未免太会使唤鬼了吧……」
黑鬼喃喃地抱怨个没完,抱着小鬼往天上一跃。
「刚刚那小子如果能顺利过完余生,下一个鬼芽至少要再过四、五十年才会出现。这次总算能好好睡了。」
在乌云密布的空中,一道黑色阵风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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