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咒语-章节
为了获得智慧,人也背负了原罪
就连动物的本能,到了人身上也成了为之发狂的罪
随着时间流逝,人累积了更多智慧,禁忌因此而生
纠缠于身的绳索徒然增加
唯有遗忘,是人被赋予的唯一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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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树荫下、好不容易缓过呼吸,就发现脚边掉着蝉的尸体。原本觉得碍眼,打算一脚踢开,看似死去的蝉却唧唧叫着挣扎了起来。
「在这边垂死挣扎做什么呢,还不快下黄泉去。」
脱口而出的话语,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老太婆看似不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转过前方的街角,就能看见自己住的长屋大门。就连这一小段路感觉也好远,婆婆抖了抖背上的箱子,重新背好。
这些早已熟悉的生财工具,随着年岁的增加越发沉重。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她总是身处对未来的不安,回过神来,心心念念着神佛可否早日来接引。
然而每当浮现这个念头,又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涌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想弄清楚是什么,又摸不着头绪,唯有这隐隐约约的焦躁在心中闷烧着。
近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婆婆一面想着,一面步出树荫。
「啊,你回来啦,针婆婆。」
「今天卖了多少?」
进了大门,耳边响起明快的嗓音。是住在同一个长屋的阿梅和阿泽,两人今年都要八岁了。
「没卖多少,没什么好说的。」她跟平常一样冷淡地回答,但女孩们还是笑咪咪地仰头望着她。
「婆婆,你看,是不是很漂亮!」阿泽伸出了双手。
「是爹买给我的。」阿梅在旁边接着说。
阿泽的手中捧着绣了五色丝线的小皮球。看见小皮球的瞬间,针婆婆心下一惊。
「可是啊,皮球都弹不起来,拍了五六下就不跳了。」
「……是地面太软了吧。如果在石子路上,说不定就能拍比较多下。」
针婆婆一面回答阿梅,一面伸手拭汗。到了这个年纪,盛夏日也不太会流汗了,她拭去莫名冒出的冷汗,紧盯着阿泽手中的皮球。
脸上满布的皱纹,让针婆婆看来随时都像板着一张脸,不好亲近,长屋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只有阿梅和阿泽例外。
她们两人不只同龄,似乎也非常合得来,像亲姐妹似的从早到晚黏在一起。她们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怕针婆婆,只要见到她就会凑上来搭话。她会叫针婆婆,其实也是她们两人起的头。
她有着完全不相干的本名,但到了这个年纪,所有人都叫她「婆婆」。久而久之,就连婆婆都忘了自己的名字。或许连长屋的屋主也不记得了。
忘了是阿梅还是阿泽,其中一人问起她的名字,她只是自嘲地说:「以前的名字我早忘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老太婆。」
「那就叫你针婆婆吧。你是做针线生意的,就叫针婆婆。」
自此,长屋的人们都唤她针婆婆。
她总是背着有抽屉的木箱上街兜售针线。卖针线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她生来性格别扭,心情总不形于色,但如此亲近自己的阿梅和阿泽,老实说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但同时,每当看到她们,内心就会浮现非得想起什么的焦急。就像是刚刚看到的那只蝉黏在后颈,唧唧叫着不断挣扎,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快感。
「石子路的话,河对岸的稻荷那儿有。」阿梅说道。
「对耶,我们现在去吧。」阿泽旋即点头。
「现在?明天再去吧,好不?」看着就要西下的夕阳,针婆婆撇下嘴角:「这阵子河对岸那儿常有小孩出事,像你们这样的女孩,说不定两个人都会一起被掳走呢。」
这是她做生意时听到客人说的。男孩女孩都是目标,被带到暗处割破衣物,遭到残酷的对待。只知道犯人是年约三十的男子,衙役找破了头,至今依然没抓到人。
针婆婆将这件事说出来多少是想吓唬她们,但比起尚未临头的灾难,孩子们还是更在乎手中的皮球。
「没关系,一下下就到了嘛。」
「我们在石子路上试着拍两下,马上就回来。」
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两人便开开心心地跑出大门。
「真是让人伤脑筋的女孩。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为时已晚了啊。」
她一面喃喃地抱怨着,一面将双手撑上已经歪斜的自家房门。
平时推开房门,就会有一股窒碍的热气迎面扑来,然而这天不知为何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婆婆才缓过气来,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欢迎回来。」
「好慢喔,针婆婆。」
「我们已经等你好久好久了。」
不到五坪的狭小房间里,挤着三个孩子。
「我们是过去见的鬼。」
「是来感谢你刚刚给我们甜馒头。」
「为了答谢你的甜馒头,我们来带针婆婆看看过去世。」
三人由右到左依序开口,向瞠目结舌的针婆婆解释来意。
他们看来比阿梅和阿泽还小一两岁,额头都向前突出,长相十分特别。右手边的孩子耳朵特别大,中间的孩子则是一双圆滚滚的双眼,左手边的孩子嘴巴大到几乎可以放进大人的一个拳头。
什么谎不好说,居然佯言自己是鬼,就算是孩子的谎言也太过分了些。真是惹了麻烦上身,针婆婆暗自后悔。
跟她熟识、以裁缝维生的寡妇,方才招待她喝麦茶,还给了三颗甜馒头,说是辛苦她这么热还出门工作。她原先想着可以送给阿梅和阿泽,开开心心地走出寡妇的长屋大门,就遇见了这三个孩子。
与其说是巧遇,更像是他们等在那儿,三人眼巴巴地盯着她手中包着甜馒头的小纸包,一头满是尘土的及肩长发、又穿着破旧的衣服,可怜兮兮地含着手指望着她。被这样看着,就连绝对说不上有恻隐之心的婆婆,心里也不太舒坦。
馒头有三颗,孩子有三人。就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巧合,让针婆婆又皱起原先板着的脸。
她打开纸包,递到孩子们眼前,他们像是确认似的一齐抬起头。婆婆默默地点头,才一眨眼,三颗馒头就消失在孩子们的口中。
「好吃。」
「好好吃。」
「是至今吃过的甜馒头中最好吃的。」
塞了满嘴的馒头,三人脸上也盈满了笑容。
「要答谢。」
「要答谢婆婆。」
「为了答谢婆婆,就带你看看过去世吧。」
针婆婆完全听不懂最后大嘴巴的孩子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说了没什么好谢的就离开了。跟这些乞丐似的孩子牵扯上太麻烦了,要是声称答谢,结果硬推销她买东西,那就更危险了。
因为他们当下并未纠缠,她还以为已经摆脱了,完全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居然追到她住的地方来。
「说什么要让我看过去,以为我这么好骗吗。」
听完孩子们的话,针婆婆嘟嚷着。
比奇珍异物小屋展示的河童还可疑。还是别理会他们,赶紧赶他们走吧。婆婆下定决心,嘿咻一声背着木箱坐了下来:
「很不巧,以前的事我没什么想看的。」
「没有?」
「一个也没有?」
「婆婆,你没有想看的过去世吗?」
不知为何,这几个孩子都是由右到左依序开口说话。大耳朵和大眼睛的孩子似乎不擅于言辞,过去见之类吹破牛皮的话,都是由每次最后开口的大嘴巴孩子说的。
「对,没有呢。我是活得比别人多岁,到这个年纪还想回顾的愉快回忆,还真是一个也没有。」
这不只是为了打发孩子们,也是针婆婆的真心话。死去的丈夫沉迷赌博,两人的儿子也是自小惹一堆麻烦,老早之前就对他们死心了。他们应该不知道在哪儿过着不务正业的赌徒生涯吧,她也已经二十几年没有儿子的消息了。
「之前呢?」
「更早之前。」
「婆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怎么样?」
被这么一问,仿佛心脏被针猛地戳了一下,胸口刺刺的。
「也净是些我不想要回想的事……我父亲不会做生意,没法养家活口,母亲总是满嘴怨言,我每天听他们两个人抱怨个没完,烦都快烦死了。」
十四岁离家去做学徒时,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一想到再也不用回到跟父母和弟弟一起生活的长屋,她胸口的郁闷就烟消云散,仿佛像鸟儿振翅翱翔般痛快。
婆婆忍不住一一述说,回过神来,三个孩子直勾勾地望着她。
「真的就只是这样吗?婆婆想逃离的,就只有爹娘吗?」
大嘴巴认真地问道,让她心头一凉。待在家中确实烦闷,但真要说起来,也是寻常人家的父母兄弟,至少比起自己后来夫离子散的家庭要好上太多了。
我真正想逃离的是——
思绪及此,脑中突然蒙上一片白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试着想起小时候的事,都会像这样,仿佛身陷五里云雾中。这样的状况到近日更让她在意不已。
或许是因为阿梅和阿泽吧。每次看着她们两人,那片云雾中就会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慢慢地越来越深,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就连是人是物都不确定,混沌的不安在胸膛翻搅。
「如果我说我想看的话……多久以前都看得到吗?」
她并不是相信了孩子们的戏言,就那么一下下、配合他们的玩笑而已。她这样说服自己,忍不住问出口。
「什么时候?」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过去世?」
「只要念想着那一天、那个时刻、那个地点,我们就能带你看。」
孩子们大大点头,信心十足地挂保证。
「……这个嘛,我不是很确定。」针婆婆困扰地噘起满是皱纹的嘴。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要说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她实在想不起来,就连想看什么也没个底。
「这样就没办法了。」
「嗯,不知道的话也没办法带你去看。」
听大耳朵和大眼睛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顺着他们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哼,我就知道。反正打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这么说吧。你们吃定我这种半痴呆的老人家,不可能把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是什么时候、发生在哪里,对我们不重要。只是婆婆没有决定好想看的过去世,我们就没办法带你去看。」大嘴巴的孩子说。
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道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被耍了。针婆婆扫视眼前的孩子,只想赶快把他们赶出去:
「那我不需要你们的答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快回家吧。」
「这可不行。」
「没办法,我们等吧。」
「我们就在这里等到婆婆想起来为止,不管要等几天都可以。」
「什么?你们要赖在这里吗?开什么玩笑!」
居然敢拿冠冕堂皇的理由找我麻烦?婆婆欺身向前,激动得口水都喷出来了:
「房间已经这么小了,怎么可能让你们待上好几天!再说,吃的要怎么办?卖针线的生意能让我自己糊口就很不错了。」
「不用担心!」
「吃的由我们准备。」
「今天来不及准备,就只有这些,将就点吧。」
他们若无其事地依序开口,大嘴巴的孩子语音一落,拉门外就传来可爱的嗓音:
「针婆婆,我娘要我送东西来。」
「针婆婆,我娘也要我拿东西给你吃。」
拉开拉门,阿梅和阿泽站在外头,手上各自抱着东西。阿梅手中的是一整块豆腐,阿泽怀里则是夏季采收的白萝卜。
「这是……要给我的吗?」
针婆婆不常跟人往来,邻居也鲜少会拿菜分给她。就算偶尔一次,也是独居老人吃得完的份量。拿一整块豆腐和一整根白萝卜来给她,在平时实在是不可能。
即使如此,从笑咪咪的阿梅和阿泽手中接下,倒是没有一丝不快。针婆婆感激地收下了豆腐和萝卜。
「太好了,我家里正好来了奇怪的客人,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针婆婆向屋里示意。
「客人?」
「在哪里?」
两个女孩怔怔地向屋里望了一眼,然后抬头望着针婆婆。
「在哪里……在那儿啊……」
三个孩子并肩跪坐在房间里。针婆婆不知所措地看看里头、又看看外头。
「没有人啊。」
「没有啊。」
两人相视,彼此确认地点了点头。
「啊、那个……我的意思是,他们就快来了。」针婆婆连忙搪塞过去。
「什么嘛。」女孩们一同笑了起来。
「对了,针婆婆说的没错。在稻荷神社的石子地上,皮球弹得好高喔。」阿泽开心地说,阿梅也兴奋地通红着脸接口:「阿泽好厉害喔,可以拍二十几下喔!」
「是吗,那真是不简单。再过不久,一定能拍到五十下、一百下呢。」
「真的吗?」两人开心地拍起手来。
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昏暗,只有西方的天空还微微透着一些光亮。两人今天玩到天黑前就回来了,让针婆婆放了心。
「不过还是不能在外面玩到太晚喔,刚刚我也说过了,最近有奇怪的男人在这附近晃荡。」
针婆婆再次叮咛,向两人道谢,便让她们回家了。
隔天起,三个孩子就连针婆婆出门做生意时也跟在身边。
针婆婆的疑心比常人还重,对于孩子们自称是鬼的胡话,还是无法相信。但就连她也不得不接受,他们几个似乎真的是非人的存在。
除了针婆婆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们,而且他们还会使用奇妙的法术。
「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有精神。吃这些补充点体力吧。」
所经之处越来越多人会送些叶菜啦、炸豆皮之类的食材,也多亏这样,就算多了三张嘴,也不用担心没东西吃。
「好吃!」
「真好吃!」
「我们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
三人手上抓着大大的饭团,吃得津津有味。剩自己一个人之后,婆婆也懒得开伙,已经有好些年都是随便吃吃,但其实她并不讨厌下厨。看到孩子们吃得这么开心,她也开始提起劲多做几道菜。
「哎呀哎呀,怎么又掉了。这种像狗的吃相就不能改一改吗?」
三人似乎不会用筷子,婆婆将米饭捏成饭团让他们拿着吃,但菜叶、卤豆皮、煨萝卜这些配菜,他们全都直接从盘子里抓来吃。
「如果能买到鱼,菜色就更丰盛了。」
「我们不吃鱼,鱼好臭。」
「我们不吃鱼和肉。」
「简直跟和尚没两样。你们几个真的是鬼吗?」
大嘴巴咧开沾满饭粒的大嘴,笑着说道:「我们是吸取草木精华的鬼,平常都住在深山里。那一带现在这季节也很凉,不用担心暑热。」
听他这么说,婆婆才想明白。难怪这三个孩子在身边的时候,所到之处总像围绕着一股凉风,天气再热也不觉得难受,更像走进了翠绿深山里,闻得到舒服的清香。似乎不只针婆婆有这样的感觉,做生意的路上稍做歇息的时候,总是自然会有人靠过来。也多亏这样,她不用顶着烈日走太远,轻松就能把针线卖了。
「你有想到想看的过去世了吗?」
三人时不时想起就会问她一下,但她还是什么也想不到。
待娥眉月逐渐满盈,来到接近满月的时分,针婆婆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一直跟这三个孩子过日子似乎也不坏。
然而随着日子流逝,小鬼们看起来越来越没精打采,让她十分挂心。尤其是大耳朵和大眼睛,动作越来越不灵光,也几乎不说话了。这两三天更是没跟着出门做生意,一直在家睡觉。
「明明就那么能吃啊。该不会是太热了吧?」
在兜售针线时婆婆担心地问,跟在一旁的大嘴巴面露疲惫地回答:「不是这样的,是要维持人形越来越困难了。我们是第一次在人的村庄里待这么久。
「多亏婆婆的饭菜,我们才勉强撑住的喔。」他带着无力的笑容说道。
「那就变回鬼的样子如何?反正只有我看得见你们,就算你们的真身是百鬼夜行的样子,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也没什么吓得倒我。」
「这也不成,只有这个样子才能施展过去见的法术。还没让婆婆看到过去世,我们的使命就不会结束。」
婆婆喔了一声,心里有些歉疚。
是不是该随便选个什么事,让他们带自己看看,赶快让他们回到山里呢?婆婆内心才浮现这样的念头,不久就出事了。
小鬼们来到家里第十二天的夜里,阿泽遇害了。
天黑之后阿梅和阿泽都还没回来,两人的父母和长屋的居民们开始担心起来。
「总之大家分头到附近找找吧!」
屋主带头一呼,带着众人准备走出大门的时候,看见外头一个小小的人影。
「阿梅!这不是阿梅吗!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梅的父母匆忙赶上前去。只有阿梅一个人,没看见阿泽的身影。
「阿梅,阿泽呢?阿泽没跟你在一起吗?」阿泽的母亲在阿梅面前蹲下,摇着阿梅的肩。
阿梅像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肩膀随着喘息起伏。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吧。在灯笼的火光照耀下,小小的脸庞失去血色,连嘴唇都泛紫了。
「告诉我,阿泽怎么了?你们刚刚跑到哪里去了?」
针婆婆站在她们的父母身后静静看着,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这阵子,阿梅和阿泽每天不离手的某个东西,此时到处都没瞧见。
「阿梅,你该不会……刚刚跑到河对岸的稻荷神社了吧?」
像是从恶梦中惊醒一般,阿梅的身子陡地瑟缩了一下,灯笼火光照亮的惨白脸庞,缓缓转向针婆婆。一对上针婆婆的视线,阿梅的眼中倏地盈满泪水。
「阿泽她、阿泽她!」
她双手掩面,双膝一软,在她就要倒下时,阿泽的母亲一把抱住了她:
「告诉我,阿泽怎么了?」
「……一个陌生的叔叔抓住她……丢到池子里……」
两人方才游玩的地方,是河对岸稻荷神社境内的池塘旁。
长屋的男人们迅速赶去,找到跟皮球一起在池塘里载浮载沉的阿泽,但她早已没了气息。
隔天,衙役来到长屋,在屋主陪同下向阿梅询问详情:
「我再问一次喔。太阳下山,你们准备要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在神社境内吗?」
「对。」
「那个男的是什么样子?」
「……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可怕。」
毕竟是小孩子,衙役小心翼翼地再三确认,阿梅说的话没有出入,每一次都重复一样的话。衙役也认为应该不会错,但一问到男人的长相,阿梅就只是摇头:
「他的脸黑黑的,我没看清楚……」
据阿梅所说,男人现身时,夕阳还有一丝余晖。或许是正好背光看不清楚长相,或是因为太害怕而忘记。
「这已经是第四个人了,还是第一次死人……一定要想办法抓到人,不然女孩也不会瞑目。」
衙役也卖力投入搜索,但依然找不到犯案男子的下落。
阿泽的父母日渐憔悴,长屋的住户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整个长屋像是笼罩在暗云里,每个人都过着愁云惨雾的日子。
「没有什么办法吗……」
看着阿梅独自蹲在大门旁丢沙包,针婆婆忍不住叹息。自那天起,阿梅再也不拍皮球了。阿梅落单的孤独身影,让针婆婆心疼不已。
「我决定了。我有想要你们带我看的过去世。」
过了几天,针婆婆下定决心。
「是多久以前呢?你终于想起来了吗?」听针婆婆这么说,端坐在榻榻米上的小鬼开心地张开大嘴。
「不是的。阿泽死了,我要你们带我看当时的事。」
「能带你去看过去世的机会就只有一次,针婆婆,你确定吗?」
「至少得找到杀了阿泽的人,不然阿泽不会瞑目。而且留下阿梅孤伶伶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就算逮捕了凶手,阿泽也无法复生。但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梅和其他人的心情多少舒坦一些。
「知道了,交给我们吧。我们就让针婆婆看看那家伙。」
大嘴巴拍了拍胸口,一直躺在房间一角睡着的两人倏地跳起身,就像是被笨拙的操偶师突然拉线、从腰部抬高坐起来,让针婆婆吓了一跳。
不过当他们照往常的顺序在针婆婆面前排开,眼睛都炯炯有神,完全不像一直睡到刚刚才醒。
「针婆婆,专心念想。」
「专心念想你想看的过去世。」
「专心想着想看阿泽死掉的时候。」
针婆婆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就在这瞬间,耳中响起像是有什么被勾住的声响,脚下突然一空。毕竟每天都上街兜售,针婆婆的腰腿还算好,她努力踩稳脚步,总算没有跌倒。
「快看,婆婆,那就是婆婆想看的。」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针婆婆辨不出说话的是三个人当中的哪一个。
「在哪里?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往前看,仔细凝神。看啊,就在那里。」
大眼睛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边,直直地指向前方。她屏气凝神,指尖前方的黑暗慢慢褪去,就像是从池子里向外看,黑暗往外退开了一个圆洞。
「看见了……是阿梅和阿泽。」
针婆婆也时不时会到河对岸的稻荷神社。从粗糙的木制鸟居下,到小小的神社前,铺了一道作为参道的白色石子路。熟悉的景象中,阿梅和阿泽在拍着皮球。
实在难以相信这不过就是数天前的光景。如此闲适、和平,理所当然的景象。怀念涌上心头,让针婆婆眼眶一热,但这分感伤很快就消散了。
悲剧很快地袭向两人,将她们吞没。最终阿泽的身躯,和皮球一起在池中载浮载沉。针婆婆目睹了整个过程。
「……这是……怎么回事?」
针婆婆感觉口干舌燥。勉强挤出的嗓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刚刚、这是你们让我看见的幻影吗……」
「我们没办法让你看到幻影。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大嘴巴一脸认真地仰头望着她。曾几何时他们已经回到长屋,但针婆婆似乎一点也没留意,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走过长屋相邻的三间房间,推开大门,就看到阿梅的身影。针婆婆像是一夕老了十岁,跌跌撞撞地走向阿梅。
「阿梅……你……」
后面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像是再也站不住,针婆婆跪倒在阿梅面前:
「阿梅……那天,阿梅你跟阿泽一起玩皮球吧?那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过了,有可怕的叔叔跑来,把阿泽……」
「不对……你跟阿泽吵架了对不对?」
阿梅有那么一瞬间怔住了,慢慢地摇头:
「没有啊,我跟阿泽没有吵过架,一次也没有。」
「阿梅……」她用青筋满布的双手,紧紧握住那双小手。阿梅手中的沙包受到挤压,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我不会骂你,跟我说实话。那天,你们应该为了抢皮球吵架了。」
过去见之术听不见一丝声响。但两人吵起来的争端,可想而知。
轮流拍皮球,失败了就换人。两人定下这个规则,交互拍皮球。然而阿泽拍得比阿梅好得多,一次可以拍到三十、四十下,玩球的时间很长。相较之下,阿梅怎么拍也拍不好,顶多拍到十下左右就得换人。
这颗皮球原本就是阿梅的。但玩球的时间这么短,让阿梅实在受不了。阿梅忍不住抱怨,阿泽也不肯让步。
两人于是抢起了球。在争执中,皮球从两人手中飞出,落到了池子里。她们急忙蹲在池边、捡来树枝试着捞球,但皮球还是缓缓地漂向池子中央。池塘虽不算大,但就算是大人拿着长竹竿也很难够到皮球。
心爱的皮球会掉下去,都是阿泽害的——
阿梅的怒火爆发了:
「你给我进池塘里,把皮球捡回来!没有捡回来,我不会原谅你!」
仿佛能听到阿梅指着池塘这么说。在盛夏的这个时期,池底长满了藻类和水草。阿泽下水之后,很快地就被绊住了脚。她努力探出水面、挣扎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气力耗尽,沉进水底。
就跟手足无措地坐倒在岸边的阿梅一样,针婆婆也无计可施,只能浑身颤抖地看着阿泽沉下去。
「你们在抢皮球的时候,球掉进了池子里……阿泽为了把球拿回来,才会沉进池子里吧?」
她实在无法将阿梅命令阿泽捡球的事说出口。阿梅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些,但也就只是这样,稚嫩的脸庞没有一丝胆怯和恐惧:
「我们没有抢皮球。皮球在阿泽手上……那个男的把阿泽丢进池子里的时候,皮球也一起掉进去了。」
阿梅直勾勾地望着针婆婆,没有一点迟疑。她的眼神、语调,都不像是在说谎。
「这孩子对自己施了遗忘的咒语。」
倏地转过头,大嘴巴的鬼站在一边:
「没办法承担自己犯下的罪,所以决定怪罪他人。在一次又一次重复谎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连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
衙役每两天就会来找阿梅,确认她是否想起更多关于男子的事,阿梅只是不断重复同样的说词。
「怎么会……阿梅……」针婆婆茫然地看着阿梅。
阿梅还是一脸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直到听见母亲从长屋门口呼唤女儿,阿梅应了一声,啪哒啪哒地踩着草鞋回家。
「那孩子真的把一切都忘了吗?」
针婆婆站不起身,蹲在大门口,小小的手扶着她的背。
「不忘记的话,阿梅往后活不下去。遗忘的咒语,是这种脆弱的人会用的。」
「脆弱的人,为了活下去……」
「针婆婆,你应该也用过一样的咒语才对。」
「我用过?」
小鬼抿起大大的嘴点头:
「想起来吧,针婆婆。在很久很久以前,针婆婆也犯下跟那孩子一样的错。」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你也跟她一样,用了遗忘的咒语。」
像是要撑开皱纹似的,针婆婆的双眼大大睁开。
脑中强烈的光线闪烁,而后像湍流般在体内冲刷。
「……阿千……」
针婆婆像是失去力气,坐倒在地:
「是我……把阿千害死的……」
尘封在遥远过去的一切,此刻总算清晰浮现在针婆婆的脑海。
爹娘买了皮球给她,她跟要好的玩伴阿千一起玩,但途中两人抢起了球。争执中脱了手的皮球飞上屋顶,卡在檐槽上。
「在阿千把球拿回来之前,我不会再跟你讲话了!」
自己这么喊的嗓音在耳边回荡。
说完她就回家了。阿千从屋顶摔下来死掉,是不久后的事。被压在梯子下的遗体,还紧紧地抱着皮球。
跟阿梅和阿泽的争吵,相似到令人战栗。
「我害她死得那么惨,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忘了呢!」针婆婆不禁双手掩面。小小的手像是要安慰她,轻抚着她的背。
「就连大人也会使用遗忘的咒语。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这也没办法。」
「怎么办……我实在没资格祈求原谅。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赎罪?」
她像是抓着浮木似的向小鬼哭诉,就在这个时候,啵地从针婆婆口中,弹出了人眼看不见的黑色物体。
明明就在眼前的小鬼,突然像一阵轻烟消失了。
「等等,你到哪里去?连你都要抛下我了吗?」
「不用担心,针婆婆。已经没事了。」
虽然看不到,声音确实就近在身边。婆婆四下张望,寻找小鬼的身影。
「针婆婆的心灵已经澄净了,所以看不见我们的样子。就只是这样。」
「怎么会……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吗?」
「多多关照那个叫阿梅的女孩吧。背负了同样罪孽的孩子,来到婆婆的身边。因果就是这样轮回的。」
好好照顾阿梅,也算是回向给阿千。针婆婆是这么理解的。
「谢谢你,针婆婆。婆婆做的饭真的好好吃。」
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像是要将小鬼带走,黑色阵风从婆婆身边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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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果然醒不来吗。」
红色的身躯,绿色的头发,恢复原貌的小鬼还是紧闭着双眼。黑鬼又啧了一声,打开小鬼紧握的右手。是一颗仿佛浑圆药丸的鬼芽。
「这颗未免也太硬了吧。不愧酝酿了这么多年。」
黑鬼艰难地将新的鬼芽,穿过锡杖前端的饰绳。
「前前后后已经九百年了。一直做这种事,也差不多要吃不消了。」
小鬼紧闭的双眼下,浮现几乎要凹陷的黑眼圈,身体也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这家伙会怎样,天上人根本就不管……不过也是啦,这就是我们要受的惩罚。」
黑鬼的思绪飘回九百年前。对鬼来说,虽是以前、倒也不算太久远。
「我想请你为了阿民,施展过去见之术。」
翻山越岭而来的小鬼,带着一个女孩来求他。
过去见之术,是为了天上人存在的。虽然只有力量强大的鬼能驾驭,但没有天上人的允许绝对禁止使用。
更何况是要让人类看过去世,怎么可能嘛。黑鬼起初没有理会,最终还是因欲望而屈服,那时或许就注定大势已去。
「还有一百年。这家伙的身体撑得住吗?」
单手抱着红色身躯,黑色阵风前往小鬼巢穴所在的遥远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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