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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节

四月一日,新元号发表了。

平成时代似乎还有一个月就要结束。

我和尤娜来到了郊外的大型购物中心。那里有一家全国连锁的书店,漫画区平放着各种单行本。尤娜抓着我的肩膀飘浮着,在一旁兴奋不已。她偶尔会因为太过激动而放开我的肩膀,然后就在书店员工和其他顾客的头上慌乱地上下拍打,发出水一般的声音飘来飘去。她无法前进,也无法转向,碰触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不受重力影响,只能不停地挣扎。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还是安静点吧。」

我小声地对尤娜说道。附近的人随即用怪异的表情回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以为我在自言自语。

「知道了,我会安静的。」

因为没有人听得到尤娜的声音,所以其实不用特别保持安静,但她还是接受了我的请求。

顺便一提,线香花火是在建筑物后面,人烟稀少的地方迅速燃放完的。老实说这是违法的,要是被大人发现肯定会挨一顿骂。

「有你想看的漫画吗?」

「有很多呢。不过,你真的要帮我买吗?其实只要跟我妈说明情况,或许可以从收来的奠仪那里拿一点钱出来呢。」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虽然尤娜已经把所有未读的《周刊少年Jump》都看完了,甚至追到了最新一期,但她依然没有圆满成佛。不,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也有可能是我用线香花火一次次地把她叫回,才让她无法成佛。但话说回来,成佛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呢?也许我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最近这类漫画很受欢迎呢。」

尤娜看着书店店员手写的宣传牌,小声嘀咕着。似乎有几本她不太熟悉的书名和封面。

「不会吧……怎么会……」

尤娜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

她的目光停留在《樱桃小丸子》的单行本上。旁边立着店员手写的宣传牌,上头写着「追悼」的字样。

「樱桃子老师去世了吗?」

「也对,难怪你不知道……我记得是在你去世后不久的事。」

「是吗……」

尤娜失落地用手抚摸《樱桃小丸子》的封面。虽然她的手会穿过去,无法真正触碰到。

我们在店内悠闲漫步,低声讨论着各个漫画。像是某部受欢迎的漫画似乎完结了,之前就有结束的风声等等。

「最终回对于连载漫画来说,算不算是一种死亡?」

我向尤娜问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告知漫画家连载结束的编辑,不就像死神一样了吗?可是我觉得最终回应该不算死亡。对那位漫画家来说,它也是一个新的开始。要是不结束手上作品,就无法展开新的创作了不是吗?」

我盯着漫画的背面,上面有很多以异世界转生为题材的作品。尤娜说道。

「转生啊……这种以网路小说为原作的漫画似乎很流行呢。」

「好像是,虽然我不是很清楚。」

「小凛就很瞭解哦。这在动画和漫画界十分受欢迎。」

「异世界转生啊……」

我是有大概的知识。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重生的故事模式。感觉有点像轮回转生。我记得佛教中也有这种观念。多次经历生死,再转生为新的生命。

而根据不同宗教,对于死者的去处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基督教的生死观认为死者会去天堂那样的地方。灵魂会脱离肉体,回归创造人类的神的世界。从保留自我意识进入另一个世界这点来看,异世界转生可能更接近基督教的观念。

「或许,异世界转生这个概念,是融合了各种宗教的生死观?虽然这只是我这个外行人的看法。就是把佛教的观念和基督教的观念混合在一起那样?」

「这个观点很有趣,搞不好你能成为编辑呢。」

「是吗?」

「进行这样的分析是很重要的,至少这是我从未想过的观点。大地,你真的很特别。」

「我倒觉得自己很平凡。」

之后,尤娜告诉我几本她感兴趣的漫画。我便拿起它们,前往收银台。就在排队等候的时候,她的轮廓开始淡去。当我看到店内灯光从她身体透过来的瞬间,她就像水彩扩散在水中消失不见。

如果我不再用线香花火叫出她,那她的灵魂会去哪里?

她会一直停留在看不见的地方吗?还是会消失呢?我曾经问过尤娜一次,但她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

升上三年级后,上学第一天学校就公布了班级分配。正门的布告栏上张贴了所有班级的学生名单,一大群人挤在那里。女生们一边发出喧闹的声音,一边用手机拍下或录下名单。我和塔子被分在了同一班。

「早安,大地。」

「啊,早啊。请多指教。」

一踏入三年级的教室,塔子已经在里头。因为参加软式垒球部的早晨练习,所以她比其他人还要早到校。

「我应该坐在哪里?」

「好像是照学号坐的。」

「听说你爸腰受伤了?」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

塔子的爸爸在指导少年棒球队时,不小心弄伤了腰。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几名女生靠近塔子座位,似乎有话想说。于是我就这样被挤开了。她们向我投来的目光彷佛在说,「臭男生,不要靠过来」。

塔子还是很受同性的欢迎。细长的眼睛、微微晒黑的肌肤及修长的四肢。那中性的长相更是让她的帅气指数越来越高,形容她为「英俊」再合适不过了。此刻的塔子,看起来就像穿着学生制服的男公关,周围围绕着一群女孩。她究竟在朝哪个方向发展呢?

当天,班导师发了一份印有「生涯意向调查」的纸给我们。那是为了调查学生毕业后要选择升学或就业的问卷。如果选择升学,会希望上哪一所学校。

「大地,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我听满男说你好像要考大学,已经决定好要去哪间学校了吗?」

放学后,我和塔子一边聊天一边走出教室。她要前往软式垒球部的社团教室,而我则是要去离学校最近的巴士站。

「还没,我根本没有头绪。只要是适合我偏差值※的学校都可以吧。塔子呢?」

注11:偏差值:一种利用标准分算法得到的与排名挂钩的数值,数值越高代表排名越前,有利于进入顶尖学府。

「我想要当运动训练师,打算进专门学校。」

她有些害羞地道。我第一次听说。

「塔子已经在为未来做准备了啊。训练师吗……不错啊。毕竟你从以前就喜欢运动了嘛。」

「不过我爸是希望我能成为棒球选手就是了。每次喝醉都会问我要不要去挑战女子职业棒球联盟。父母把未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真的很不好。」

「确实,你从小就接受棒球的英才教育呢。我爸妈倒是没有这样。关于未来的方向,他们什么都没说。大概是想让我自由选择吧。」

我在鞋柜附近和塔子道别。即使和她并肩走着,也没有和女生一起度过时间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从小认识,还是因为是塔子的关系。

她也在思考未来。而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听到大地说要考东京的大学,我真的很高兴。可是说这句话的我,自己却先死了,这个约定无法实现也是没办法的事。」

樱花树下,浮在空中的尤娜这么说道。风轻轻吹拂,樱花纷纷飘落在我们身上。花瓣穿过她的身体,停在我的肩膀和头上。

尤娜穿着凉爽的夏服度过了冬天。我想让她看看樱花,便来到樱花盛开的河堤,点燃了线香花火。

附近还有几个零星的家庭来这里赏花。我们在河堤上坐下,虽然尤娜的身体穿过地面,几度差点旋转起来。

「一起去东京上大学的事,你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尤娜的表情有些落寞,她按住违反重力和大风的影响而轻轻飘散在空中的发梢。

「还有一年就要高中毕业了……」

尤娜不会再长大了。她会一直停留在死去时的年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继续变老。每当我用线香花火召唤她,彼此的年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吧。

「尤娜,如果你考进东京的大学,会想做什么?」

「首先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等生活安定下来后,我想去看看几家出版社所在的大楼。像是集英社、小学馆之类的。」

「只是去看大楼?就这样?」

「我应该会有一种感慨万千的感觉吧。」

「是吗?」

我也喜欢漫画,但没有尤娜那么狂热。不过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计画。现在还是先对她保密吧。

一群踩着脚踏车的中学女学生,谈笑风生地骑过樱花飞舞的河堤。

「真好啊。」

尤娜望着她们,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她们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前途一片光明,能够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死啊。」

她说话的语气跟平时闲谈时没什么两样。尽管她可能没有深层的含意,却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心。

尤娜从未把自己的死当作悲痛的话题来讨论,总是以一种「已经死了就没办法了」的态度面对一切。也许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感到难过吧。

我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厨房飘来了马铃薯炖肉和味噌汤的香味。吃晚饭时,我跟爸妈聊起了升学的话题。

「我打算考东京的大学。其实我是跟尤娜约好要一起去考的。」

爸妈并没有反对我的想法。不仅如此,母亲还用手按住眼角,似乎在强忍着泪水。大概是我想守住与尤娜约定的这一点,让妈妈大受感动吧。

「大地,你真了不起。」

「如果你想那么做我也会支持你。说真的,我们已做好心理准备,你未来可能会不上学、不工作,最后寄居在家里变成尼特族※。」

注12:尼特族:指不就学、不就业、不进修或不参加就业辅导的年轻人。这一词最早出现于英国,现已成为全球性社会问题。

「没错,我们还商量着要用退休金来养你呢。」

爸爸和妈妈各自说道。看来他们对我的期待值并不高。

当天晚上,我上网查了一下东京的大学。东京国立及私立大学加在一起,大约有一百四十所学校。这个数字包括了女子大学,所以能考的学校应该又更少了。不过既然有这么多学校,应该有一所是我可以考上的吧。

可是我该选择什么学部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其实,我决定去东京的大学并不是因为想学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让尤娜看看东京的街景。这就是我的动机。

去东京,在那里点燃线香花火,这样就能把尤娜带到东京。毕竟,这是我唯一能为已逝的她所做的事,而我也打算这么做。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一起,一旦线香花火燃尽,我就再也无法叫出尤娜了。那么至少在我们分开的那天来临以前,我想要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她身上。

进入五月,平成时代结束了。日本迎来了令和时代。

下课时间我遇到了秀,我们就在走廊上聊了起来。校舍的窗户大开,温暖的春风吹了进来。秀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镜片上的灰尘,随后又戴了回去。

「我打算报考工学部。」

我听说他想考京都的大学,但不知道他想进哪个学部。好奇之下问了他,便得到了这样的回覆。

「为什么选择工学部?」

「因为我喜欢机器人啊。」

「说起来,你从以前就喜欢《钢弹》和《新世纪福音战士》呢。」

「嗯,不过《新世纪福音战士》可不是机器人哦。那是泛用人型决战兵器,类似巨大人造人一样的东西。」

比起文科,秀确实更适合理科。

「那我问你,如果我要上大学的话,你觉得我应该选什么学部?」

「我怎么会知道?你就去你想去的学部啊。」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

休息时间,学生们在校舍间四处走动。男生在走廊上奔跑而被老师训斥,女生则在一旁用手机互拍嬉闹。这些习以为常的光景,将在一年后因毕业而看不到了吧。不过留级就另当别论了。

「那你就先思考大学毕业后要干么,再选学部吧。」

秀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建议。

「我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要考虑大学毕业后的事情?那么遥远的事我根本无从想像。再说了,谁能保证地球到那时还在呢?」

「根据未来的就业方向来选择大学很正常啊。想当医生的就去医学院,想当律师的就去报考法学部。只要考上有名的大学,对未来就业就会很加分。」

可是有利于就业的大学通常竞争也很激烈,像我这样的脑袋,恐怕很难考上吧。

「在烦恼升学的时候,感觉就像在被问『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满男、塔子,大家都很清楚未来的方向。就连尤娜也是。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尤娜是想从事漫画相关的工作对吧?」

「是啊,所以她才说要去考东京的大学。」

秀眯起眼睛,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悲伤与怀念完美交织的神情。原来如此……我这才意识到,也许除了我以外,尤娜已逐渐成为其他人心中的一段回忆了。秀望向窗外,接着说道。

「不如试试出版相关的工作好了。即使从地方大学毕业,还是有机会进入出版社的。不过,你想要的应该不是那样吧。总之,大地你就选文科吧。听说文科的大学不像理科那么辛苦,不用做实验、实习或研究,有很多时间可以参加社团活动。只是相对的,毕业后找工作会比较辛苦就是了。」

铃声响起,宣告休息时间结束。走廊上的学生们开始往教室方向前进。我和秀也随着人流一同移动。

「是说,我们最近都没有一起玩EPS了耶?你都没有打开游戏对吧?」

秀说道。我们常玩的那款EPS游戏有一个功能,如果好友上线,系统就会通知。

「啊,我最近有点忙……有其他的事要做。」

「你开始打工了吗?满男也说你最近都不陪他去吃美食了。就算放学后想约你也堵不到人。」

「我没有打工啦,只是……嗯,有一些事情。」

就在我含糊其辞的同时,刚好抵达了教室。由于彼此不同班,我们也就此道别。

「改天聊。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嗯。」

我挥手告别秀,走进教室并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数学老师跟着进来,点完名后接着上课。然而,黑板上的数学公式我却一个都看不懂。看来我真的只能选文科了。

下午的课程结束,我离开学校。

平常我会经过车站往回家的方向走,但今天因为某个原因,我搭上了反方向的巴士。

窗外的风景有别于平时的景致,令人备感新鲜。招牌破损的柏青哥店、利用加油站改装成的二手商店。我拿出手机查看地图,确认目的地的所在位置。

约莫二十分钟后,我按下下车铃。因为这里不是定期票可以使用的区间,所以我付了车资,然后下车。在一片老旧的住宅区前方,有一家杂货店。

在面向街道的入口旁,排列着被称之为扭蛋或转蛋的玩具贩卖机。走进店内,看见仅用十元、二十元就可买到的小零食。天花板上也挂着各式各样像葡萄串一样的小商品。

我最近开始在网路上搜寻杂货店的资讯,列出可以自行到达的店铺名单。等放学或假日时,再挨家挨户地去拜访,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线香花火。

用来叫出尤娜的线香花火已经停产了。我必须找出市面上流通的烟火,再将它们通通买回来。我也试着联系批发商,想知道哪个地区或哪家店铺有贩售,但都无法获得进一步资讯。尽管联络曾经生产这些烟火的工坊,电话也全打不通。无奈之下,只能亲自逐一拜访那些看起来可能会贩售线香花火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登入游戏,满男在放学后也找不到我的原因。

只要是能当日往返的烟火专卖店,我都已经调查过了。除此之外,我还探访了所有看起来有卖烟火的地方。剩下的就只有那些个人经营的小型杂货店了。

然而,每次都是徒劳无功。

结果能够叫出尤娜的,只有平时光顾的那家杂货店老奶奶贩售的线香花火。因此我也无法再增加任何库存。

我现在已经能分辨尤娜喜爱的线香花火和其他线香花火之间的差异了。一般来说,线香花火是用彩色的薄纸捻成纸绳状,并在其末端包裹火药。而尤娜喜爱的线香花火,纸捻的做工非常精致且整齐,包裹火药的末端部分也鼓得恰到好处。将这些线香花火捆扎起来的纸带是白色的,彷佛是用浆糊将和纸黏合而成,散发出一种雅致的气质。

据说线香花火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在纸捻的末端包裹火药,另一种则是将火药直接附着在细棒上。我查了一下历史,最早制作的似乎是棒状的类型。

很久以前,在稻作繁盛的地方,人们将火药放在稻草末端,制成烟火。这就是线香花火的起源。话虽如此,当时还没有「线香花火」这个名称。听说是贵族们将这种烟火立在香炉的灰里欣赏时,觉得它看起来很像线香,才开始称它为「线香花火」。

这种花火后来逐渐传到当时的东京,也就是江户的城市。然而,由于江户不易取得稻草,便改用和纸捻成纸绳,再包上火药,于是便诞生了如今这种形状的线香花火。

由地方到东京。

当我知道原来线香花火也是随着时代上京的存在,便对它产生了亲近感。

梅雨季节到来,水渠水位跟着上涨,总会让我想起不愉快的事。可以的话,我会避免经过尤娜曾骑车跌入的地方。

我撑着伞,走进一之濑家附近的草丛,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线香花火。红色的「蕾」渐渐转变为「牡丹」,开始绽放出强烈而美丽的火花。

当我稍微移开伞时,飘浮在我上方的尤娜刚好与我对到眼。她四处张望着,雨滴穿过她的身体落到我的脸上。

「这里是?」

「你家附近啊。你妈妈邀请我来的,我等一下就要进去了。」

「妈妈?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

她浮在比我稍高一点的空中,若有所思地环抱双臂。只要她没有抓住我,身体就会开始缓缓旋转起来。

「今天是六月十五日吗?」

「答对了。生日快乐,尤娜。」

六月十五日是她的生日。尤娜的妈妈可能是想为女儿做些什么吧。前几天,她来到我家,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果大地方便的话,要不要来看看我女儿?」

她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前往尤娜家,在佛坛前为她上炷香。我接受了这个提议,并约好在尤娜生日当天前去拜访。

「难得有机会,尤娜就跟我一起去吧。你也想近距离见见你妈吧?」

「嗯,我也想进去家里看看。」

自从尤娜过世后,她只在新年期间见过家人一面。不过那充其量也只是把头伸过围墙,远远地偷看罢了。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让她近距离地与家人见面。此次正是一个大好机会。

我牵着尤娜的手走出草丛,朝一之濑家的玄关走去。在行走的同时,我望向尤娜,发现她的手透过雨伞布,从内侧穿了出来。这画面真是超现实。

「大地,我其实一直想着,如果你哪天有机会去我家,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把一些还没画完的漫画原稿,藏在房间的天花板里。我家人应该还没发现,希望你可以帮我偷偷拿出来处理掉。最好是把它烧成灰烬。」

「漫画原稿?是尤娜画的作品吗?我可以看吗?」

「不行,太丢脸了。我一直遗憾没能处理掉这些原稿就先走一步……拜托你了,大地,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她大概期待着我会说「你这一生早就结束了吧」,这类不是很恰当的吐槽话,但我实在说不出口。

「好吧,我会努力帮你找找。」

我们穿过一之濑家的大门,沿着修剪整齐的庭木小径,走到传统日式住宅的玄关前。被雨水打湿的植物呈现出浓郁的绿色,从瓦片屋顶滴下的水珠,如同打击乐器般滴落在地面。我收起伞,按响了玄关的门铃,通知里面的人我到了。不久后,尤娜的母亲便推开拉门迎接我。

「大地,谢谢你来。」

「不会,我才要感谢您。」

我低头鞠躬。我已经好久没有踏进她家了。当玄关门打开的那一刻,尤娜家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让我的心不由得揪了一下。

「妈妈!」

尤娜撑着我的肩膀,身体前倾,伸手靠近她的妈妈。

她的手掌轻触到她妈妈的脸颊。

「妈妈,我回来了!」

尤娜喊道。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时刻,却只有我看得见。尤娜的妈妈并不知道她已逝的女儿正伸手触碰着自己的脸颊。这项事实让人意外难过。

「请进吧,大地。」

她递给我一双拖鞋,随后穿过尤娜的手,逐渐走远。尤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靠近一看,才发现妈妈的皱纹多了一些。都是因为我给她添了麻烦。」

「这不是尤娜的错。」

我低声对她说道。正准备走进屋内的尤娜妈妈一脸疑惑地回头看我。我赶紧摇了摇头,带着苦笑说:「抱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在移动的过程中,尤娜攀着我的肩膀,一边被我拉着一边环视家里。当我们走进铺着榻榻米的佛堂时,注意到佛坛照片的尤娜随即说道。

「他们用了我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太好了。我本来还想说,要是用的照片太怪,就要拜托大地去帮我换掉呢。」

幸好没出现那样的情况,毕竟这项要求难度也太高。

我坐在佛坛前为尤娜上香。我将一根线香折断,分别点上蜡烛的火,再把它们放在香炉的灰上。一之濑家的宗教习俗,是习惯把点燃的那一端朝左放。线香升起的白色烟雾细如丝绸,轻盈地飘扬着。根据佛教教义,这阵烟雾将成为故人或佛祖的食物。此外,烟雾也能净化周围环境,并清除献香者的心灵和身体的污秽。由于我最近时常思考死亡,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也越来越熟悉。

在我合掌闭眼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雨声。

上完香后,我们一起在佛堂的矮桌前喝茶。

「能见到大地,我想我女儿一定很高兴。」

「我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尤娜已经不在了。」

在我们谈论与尤娜有关的回忆时,神情害羞的尤娜就在我的视线一隅飘浮着。老实说,有一点碍事。因为她在旁边听,害我也无法坦诚地缅怀故人。

「那孩子有点迷糊,幸亏在搬来这里后有大地的照顾。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以前时常想着你们俩结婚的样子。」

尤娜的妈妈说道。

「等一下妈妈!大地,对不起,我妈妈说了奇怪的话!」

尤娜在我头顶上不停地挥舞着手臂,非常吵闹。我有些尴尬,便用手掩住脸。这动作或许让尤娜的妈妈误以为我在哭,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憾事,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其实我一直希望能够抱抱尤娜和大地的孩子。」

「妈妈!」

尤娜的呼喊并未传达到她妈妈的耳朵里。

随后,尤娜的妈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旧相簿,摊开在我面前。

「这是以前的照片。我特地准备给你看的。」

厚厚的五本相簿,记录了尤娜的成长历程。

我翻开最早的一本,第一眼看到的是婴儿时期的尤娜。那是她刚出生的模样,也就是光溜溜的样子。

「大地!不要看!」

尤娜不停地敲打我的头。一点也不痛。

我继续翻阅相簿,窥见了她在搬来之前的生活。自从她弟弟出生后,照片里开始出现兄妹俩的身影。我也在照片中看到了住在附近的亲戚姊姊。每当有些让人尴尬的照片出现时,尤娜就会在我头上抗议,试图出现在我眼前,遮挡我的视线。我便若无其事地做了一个像在掸灰尘的动作,把她移开。

「从这时候开始,尤娜就已经是尤娜的长相了呢。」

「是吧?」

就在我继续看着相簿时,飘浮在空中的尤娜,动作逐渐迟钝起来。

尤娜的轮廓开始模糊,屋顶的天花板也逐渐穿透她。

「啊,我……好像该走了。大地,不准看那些奇怪的照片喔。还有,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她所指的约定,应该是回收漫画原稿的事吧。

我与飘浮的尤娜对视,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她带着一丝担心的表情,如线香的烟雾般,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尤娜的妈妈看到我仰望天花板,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刚刚突然觉得,尤娜好像就在那里,对着我微笑……」

我撒了个小谎。尤娜的妈妈听到后似乎有些感动,眼泪又快掉下来了。我实在说不出口,刚才尤娜还在旁边羞愧嚷嚷着。有种感伤到想哭,又有种滑稽到想笑的感觉。所谓的人生,就是像这样悲喜交加吧。

在欣赏完相簿后,我开口说道。

「我可以进去尤娜的房间吗?尤娜有个朋友叫做矢井田凛,她好像有借漫画给尤娜,我想帮忙拿去还给她。应该就摆在书架上,只是我忘了书名,不过看到封面就能想起来。」

虽然对矢井田凛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借了她的名字,做为进入房间的借口。

我起身爬上楼梯,朝尤娜的房间走去。虽然我曾多次进出她的房间,但那是在我们小学的时候。上了中学之后,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或许尤娜觉得邀请男生进房间有些不好意思了吧。

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尤娜的房间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小,是一间西式的房间。房内有一张床和书桌,墙上的书架上摆满了漫画。书桌和床铺已被整齐收拾过,不过其他部分似乎还保持着她去世那天的样子。

我想起自己和儿时玩伴们,一起在这间房间为尤娜庆生的场景。我们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由尤娜来吹熄,大家还一同唱着生日歌,然后依次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尤娜看起来非常开心。要是能回到那一天就好了。

尤娜的妈妈一开始跟着我进来,后来就悄悄离开了。可能是想让我一人好好沉浸在回忆中吧。刚好我接下来也有要事得做。

我抬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的结构是木格子上覆盖夹板的形式。尤娜说过,她把未完成的漫画原稿藏在天花板里,那么天花板的某处,应该是可以拆卸下来的。

只是不知道大概在哪里。尤娜并没有告诉我具体位置,我也无法在这里点燃线香花火叫出尤娜,看来只能全部调查一遍了。

我立刻开始作业。首先将书桌旁的椅子挪到合适的位置,接着站上椅子,伸直的手指刚好能触碰到天花板。我试着推了推手能够到的夹板,但每一块都被固定住了。

于是我把椅子稍微移动到另一处,继续检查。

「喂,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向我搭话。一个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年站在房间门口,疑惑地看着我。他是尤娜的弟弟一之濑一郎。以中学生来说,他的长相略显稚嫩,和小学时期的尤娜有些相似,声音也还没有变声。尤娜是个喜欢沉浸在幻想世界的室内派,但听说他是个活泼的运动少年。

「我问你在我姊房间里干么?」

「好久不见啊,一郎。」

我维持站在椅子上,手伸向天花板的姿势回应道。我非常清楚,自己正处于一个无法辩解、非常可疑的状态。

「我要报警了。」

「等一下,一郎。我是有复杂的理由的。」

我暂时从椅子上下来,面对着他。

我和一郎的关系不是很好。这家伙非常喜欢他的姊姊,所以对我这个和尤娜关系密切的人一直抱有敌意,经常找我麻烦。从他的言辞表现中,我能感觉他并不喜欢我。

「一郎,你今年开始上中学了吧?新生活适应得怎么样?」

「别转移话题。你在我姊房间里干什么?你私自进来的吗?」

「我有得到允许,而且还是你妈妈让我进来的。今天是尤娜的生日,我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她。」

一郎「啧」了一声。

「居然让这种家伙进来……可是你还是没有解释,你站在我姊房间里的椅子上做什么。如果有必要,我还是会报警。」

一郎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等一下。我会告诉你我在做什么,但我不确定你听完会不会相信就是了。」

「你肯定是想做什么变态的事吧?」

「才没有。而且什么是变态的事啦,是尤娜拜托我的。」

一郎皱起眉头,瞪着我。

「我姊拜托你的?你脑子没问题吧?」

「你会有这反应也很正常。」

「我姊已经死了,在去年夏天的时候。」

「我当然知道,毕竟我也参加了葬礼啊。包括你当时责怪我的事,我都还记得。」

那一天,一郎哭着对我发怒。他说,如果我有顾好尤娜她就不会死了。要不是周围的大人压制他,他早就揍我一顿了吧。我当时深陷在悲伤中,只有他直接将怒气发泄在我身上,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一郎似乎也想起了那一天的事情,尴尬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那你是什么意思?还是我姊在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吗?」

「也不算是……」

我吞吞吐吐地犹豫了一会儿。就算告诉他线香花火和尤娜浮现在空中的事,也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于是我决定还是向他撒谎。

「尤娜在不久前,出现在我梦里。」

「啥?我姊怎么可能出现在你这家伙的梦里啊。」

「怎么不可能,梦到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总而言之,她在梦里拜托我一件事。她说她把未完成的漫画原稿藏在房间的天花板里,要我帮她找出来处理掉。可能是她心里有遗憾,不想把那未完成的原稿放着不管,才会出现在我梦里,向我提出这个请求吧。」

一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沉默地听着,我便继续讲下去。

「你应该知道她有在偷偷画漫画吧?不是那种随便画在笔记本上的涂鸦,而是为了投稿新人奖画的正式原稿。」

「姊姊从来不让我看,不过我每次进她房间,她就会把看起来像是原稿的东西藏在背后。之前她的书桌上还摆着漫画用的笔和墨水瓶,只是现在那些东西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遗物里并没有找到她画到一半的原稿对吧?」

「就算是这样,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梦里听到的话?你是不是疯了?毕竟那只是梦,怎么能确定它是真的呢?」

「冷静想想你说得确实没错。但如果真的有原稿藏在天花板上呢?至少调查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吧?」

一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随后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道。

「啊,可恶!我知道了啦。姊姊的原稿确实没找到,可能真的被藏在某个地方了。我帮你一起检查天花板吧。」

「不,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找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太危险了。」

「到底哪里危险啦?」

最后变成一郎也一起帮忙寻找原稿,虽然我是无所谓,但对尤娜来说,这样的发展她应该不是很乐见。毕竟她就是不想让家人看到原稿,才拜托我来回收它的。

一郎从自己的房间拿来了一张椅子。我们各自站在椅子上,分头检查天花板的夹板,看是否有可以移动的部分。

由于一郎个子矮小,即使站在椅子上踮起脚尖,手指也无法触及天花板。他前不久才刚从小学毕业,这也无可奈何。只见他一脸不甘心地透过手中长尺,试图戳动天花板的夹板。

轮到检查书桌正上方时,我将一只脚踩在桌面上。

「抱歉了尤娜,借我踩一下。」

桌面整理得很干净,不过还是能瞧见墨水的痕迹。尤娜曾经在这里画漫画啊———我在心里想像着。当我一站上去,立刻拉近了与天花板的距离。

「啊……」

就在我用手指轻推天花板时,后者毫无阻力地就被推开。看来找对地方了。从被推开的夹板与天花板之间的缝隙中,可以窥见屋顶上的黑暗空间。

一郎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身边。

「找到了吗?」

「我正在看。」

我移动夹板,将手伸进天花板的空隙中,一股凉意随即传来。经过一番摸索后,发现里头有一个厚实的信封。我将它用力拉出,灰尘也随之落下。

这是一个能放下B4尺寸原稿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一叠纸张,有着沉甸甸的重量。我抱着信封,把夹板恢复原状,然后从书桌上下来。

「找到了。」

听见我这么说道,一郎低下头。

「可恶……为什么会是你?」

他咬着下唇,感觉非常不满。这反应超出了我的预期。

「竟然真的有。这是不是意味着……梦里出现的姊姊,确实是她本人?」

「是这样吗?」

「出现在你梦里的姊姊,就是死后的姊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你梦里,而不是我、爸爸或妈妈的梦里呢?」

「尤娜应该是不想让家人看到这份原稿,所以才叫我处理的吧。她有说希望我把它回收并处理掉。」

「别开玩笑了。姊姊选择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而是你。」

一郎紧紧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事出突然我也跟着慌张起来。没想到我一时撒的谎,害得一郎变成这样。

「那个……你还好吗?」

「烦死了!」

他粗鲁地擦着眼泪。

站在一郎的角度思考,我能理解他复杂的心情。他可能感到失落,觉得自己没有被选中,尽管那个人是青梅竹马,但听到身为家人的尤娜出现在别人梦中请求帮助,难免还是会难过。然而,这其实是个误会。

事实上,尤娜会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我强烈地希望能见到她,再加上点燃了线香花火的缘故。说实在的,一郎根本没有理由感到寂寞。

「喂,一郎。我相信尤娜也很想跟你说话的。」

我没有说谎,这是事实。飘浮的尤娜曾经和我聊了很多。关于朋友,关于东京,还有她来不及告别的家人们。她告诉了我很多自己对父母、弟弟还有亲戚姊姊的那些感受。

「对了,我刚才突然想起,尤娜在梦里对我说过,她对鬼屋的事感到很抱歉。」

一郎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太清楚细节,但你们在鬼屋里吵架了吗?梦里她拜托我,如果见到一郎,要我替她向你道歉。」

「姊姊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吗……」

虽然我装作不知情,但其实我知道鬼屋那件事。在我们一起看《Jump》时尤娜告诉我的。那是他们姊弟俩小时候的事情。两人单独进入游乐园的鬼屋,牵着手一起走,但尤娜被鬼怪人偶吓到,松开一郎的手就跑掉了。结果一郎被留在鬼屋里,吓得尿湿了裤子。这件事成了一郎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在一之濑家,「鬼怪」这个词成了禁忌。这是家族内部的私事,本来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姊姊还挂念着我啊。」

「嗯,当然了。即使在梦里,她也惦念着你们一家人。」

不过,想到曾经在鬼屋里吓得要死的人,现在却变成了类似幽灵的存在,真是奇妙。

一郎的表情稍微明朗了一些。

「对不起,刚才有点激动。」

「没事,话说回来,这些原稿该怎么处理?按照尤娜的意思,她希望不要给任何人看,直接销毁掉。」

我展示着手中的信封。如今她家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无法擅自处理逝者的遗物。尽管这不符合尤娜的本意,但视情况可能还是需要交给她的父母。

「姊姊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画的漫画给人看,她很害羞。」

「是啊,她顶多只让我看她在笔记本上画的四格漫画涂鸦。我想尤娜大概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认真画的作品。毕竟,认真创作的东西被否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郎苦思片刻后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可能真的不看吧。这原本就是为了投稿新人奖而创作的作品不是吗?既然这样,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看到这个作品的。不过,既然姊姊希望你偷偷处理掉,那我们就不要给我爸妈看好了。就在这里,由我们两个人来看。你觉得怎样?」

「我知道了,就这么决定吧。」

讨论的结果,决定只由我们两个看她的漫画。虽然事后尤娜知道了可能会生气,但一郎的话也是有他的道理。这部作品原本就是为了给人看而创作的。如果不让任何人看就直接处理掉,那么投入在这个作品上的时间、努力,还有她生前的所有心血都将化为乌有,实在太可惜了。

我把茶色信封里的内容物拿出来放在书桌上,那是数十张漫画原稿。我和一郎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拿起原稿,生怕弄破或弄脏纸张,开始仔细阅读里头的内容。

标题是《Super Float!》。

这是一部尤娜喜欢的异能力战斗类型的作品,很像《周刊少年Jump》里常见的风格。

画风明亮清新,阅读起来也很流畅。

故事从某一天,一个神秘生物掉到一个平凡少年的身边开始。说是老梗也不为过。由于这个神秘生物,害得主角日常被打乱,开始被奇异怪物盯上。

「主角的名字叫陆。」

一郎露出苦笑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名字吗?」

「你没发现吗?真是迟钝耶。」

「对年长的人说什么啊。」

「你的名字不是叫大地吗?而主角的名字是陆。不觉得满相近的吗?难道你认为这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吧,大概。」

突然降临到主角日常生活的奇怪生物,名叫乌娜。

乌娜是个可爱的吉祥物角色,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总是停在主角的肩膀上。

透过那些用墨水勾勒出的线条、未完全擦去的铅笔草稿痕迹,以及修正液留下的白色凸起,都能感受到尤娜的热情,让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这与印刷出版的专业作品不同,有一种鲜活的存在感。

「完全看得懂耶。」

「嗯,是姊姊喜欢的那类漫画。」

我不是专业的漫画评论家,所以无法确定她能否凭这个原稿拿下新人奖。与杂志上刊登的作品相比,确实有些地方显得粗糙,但它能让人毫不费力地就沉浸在作品的世界中。

「不过敌人的部分有点可惜。」

「嗯,确实如此。」

敌对角色的刻划有些薄弱,或许尤娜难以揣摩反派角色的心理吧。我们反覆阅读她的作品,仔细观察每个绘画细节,并在脑海中默念那些用铅笔手写的台词。读后感很舒畅,算是不错。虽然创意上没有特别突出,但能从画作中感觉到尤娜的存在,让人心里暖暖的。那只奇怪的生物抓着主角肩膀飘浮的样子,让我联想到尤娜抓着我的景象。

在不知道读了几遍之后,一郎把原稿整理好,放进茶色信封里,递给了我。

「这些原稿你带走吧,但别处理掉。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保管一辈子。」

「知道了,我答应你。」

我答应了尤娜要处理掉这些东西,却又答应了一郎不要处理……算了,就这样吧。

我抱着茶色信封,离开了尤娜的房间。

「再见了,一郎。」

「别随便叫我的名字。」

即便被他瞪着我也不害怕。毕竟他还只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学一年级学生。而且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能理解彼此的痛苦。无论他再怎么表现出反抗的态度,我们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同伴意识。

我走下楼梯,向尤娜的妈妈打完招呼后,离开了一之濑家。

该遵守哪个约定,该违背哪个约定,答案显而易见。要我把《Super Float!》的原稿处理掉,我实在做不到。但撒谎也不对,所以我决定如实告诉尤娜我在一之濑家发生的事。

深夜十二点,确认家人都已入睡后,我悄悄离开了房间。外头雨已经停了,雨云散去,月亮在庭院的树木上方闪耀着。

我点燃了线香花火,红色的火球逐渐膨胀,开始绽放火花。庭院地面的水洼反射着光芒,显得格外梦幻。伴随着水声,她出现了。

「我看了你的漫画原稿。」

听到我这么说,尤娜的表情瞬间僵硬。

「我明明拜托过你不要看的。」

「对不起。」

「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我要诅咒你。」

「现在的你这么说,感觉真的会灵验呢。」

尤娜的身影被月光照得有些苍白。但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月光对她的可见度有多大影响。地面上没有她的影子。尤娜羞愧地用双手遮住脸,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像个胎儿般浮在庭院中。

我将事情始末解释了一番。包括我在她房间遇到一郎,还与他一起检查天花板,以及他也看了原稿的事。

「连一郎也看了……这简直是对死者的亵渎。」

「可是真的很有趣啊。」

「真的吗?」

她从掩住脸的指缝中偷偷瞄了我一眼。

「嗯,一郎也这么说。画风很棒,阅读起来也很顺畅。我觉得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话说回来,这哪里叫画到一半?几乎都完成了吧。」

「有些地方我还想修改嘛。本来打算仔细修正后再投稿新人奖的,没想到在那之前我就先死了。你真的觉得有趣吗?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才这么说的?」

「或许我多少有些偏袒吧。毕竟要完全排除你是作者这件事已经不可能了。不过,我真的觉得那部作品完成度很高,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创作的故事,那真的相当厉害了。」

「其实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创作的作品。之前也完成过一部,但那作品已经被我亲手烧毁了。大地,谢谢你夸奖我的作品,也很感谢一郎。这下我似乎可以了无遗憾地成佛了。」

尤娜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你是在开玩笑吧?」

「嗯,开玩笑的。」

我的心脏狂跳,深怕她就这么消失不见。

「太好了,真的……这可能是我去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美妙的心情。唉,要是能画下一部作品就好了。我真的还想继续创作更多的作品啊。」

她一边倒挂着飘浮,一边伸着懒腰。即便失去了肉体,也会想要伸展身体吗?如果没有抓着我,尤娜就会一直旋转下去。

我忽然注意到,她与地面的距离好像比平时远了些。

彷佛被天上的月亮吸引着,渐渐上升。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

「尤娜!」

「嗯?怎么了?」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自动地与地面拉开距离。我急忙将她拉回来,耳边传来了无形的水泡破裂声。线香花火早已熄灭,只剩燃烧殆尽的纸捻,漂浮在水洼中。

自那晚之后,每当我用线香花火叫出尤娜时,她身上就会出现一股莫名的浮力,一如充满氦气的气球般缓缓上升———虽然速度可能没那么快。由于她的身体可以穿透这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如果我一放手,她恐怕会无处可依,直直地升上天空,消失无踪吧。假如真是那样,那么我再点燃线香花火,她还会出现在我身边吗?我一直有种预感,一旦尤娜消失在空中,她就会直接成佛,再也无法与我相见。所以,我从未松开过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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