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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章节

夜半三更时分,她唤了红菱,掌灯于案前,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披着大厚的参凤皮袄子。让红绫撑开檀木窗子,坐于窗前。夜里的风有点儿冷,可披上袄子有热了起来,没过多久,她不耐烦的把身上的袄子褪下扔在一边。红菱正好端着参汤过来,把参汤放在桌子上,拾起袄子,挂在屏风上,半睡半醒道“主子怎么了?这么深的夜怎么就睡不着了?”

她端起参汤,执着银质的调羹,微微荡着,汤雾里,未施粉黛的脸苍白的很,少了生气的皮肤红色。她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近来不知怎么了,愈来愈乏,愈乏愈难以入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惊醒了过来……红菱,你说,我是不是在这宫里待太久了,总觉着草木皆兵了?”她顿了顿,忽然抬头望向红菱,满脸满眼的迷茫。

“……”红菱一时间不知用什么话来回她了,只得拿着剪子剪了燃完的蜡烛芯子。

碗里的参汤索然无味,她抿了两口就放在了一边的榻上,转过头,一手撑着头,看着窗外,不再动作。

那四棵枇杷树倒是没心肝儿的主,自从于王府移来后,这些年愈长愈旺,都快完全的遮住光了,本是上好的夜色,被枝叶遮的都看不见明月与星星了。她问身后的红菱:“今儿个是十五罢?”

“是。”红菱答。

她一听是十五,麻利的从榻上爬起来,说:“红菱,找见衣服给我穿着,我想去御花园看看月亮。”

御花园在月色的笼罩下着实有些恐怖的氛围,不过她到是不怕,一个人慢慢的荡在沥青小道上。本来红菱是要跟着的,她嫌烦的慌,将她硬生生的撵了回去。后来有些时日她想,若是当初没有半夜惊醒,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那么一逛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变故?

凉风习习的荷花塘里,一座木亭子孤傲的立在一方,蜿蜒曲折的拇指小桥一路通向凉亭。此时的她只穿了件藕色的挽袖旗袍,脚上的花盆底亦是藕绿色的,长长的头发乌黑柔顺,上面用着白日里的玉簪子定固着,余下的垂于肩后,微风拂过,发丝洋洋洒洒,或起或落,被头顶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映得煞是好看。

发丝弥漫了眼睛间她看见了亭子里立着的伟岸男子。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心想着转身离开,脚步却不听使唤的走了过去,那张脸愈来愈清晰。

男子似乎没有想到会是她,亦是惊讶了一番。在他堂目结舌间她柔柔的作了一辑:“廉亲王……”

廉亲王即是八王爷胤禩。

胤禩回过了神,却没有行跪拜之礼,却是喊了一声“玉兰……”语气里竟是万分的纠结与痛苦。

她被他一句“玉兰”唤得打心眼里抖了几抖,面上却还强作着镇定。

“王爷深夜还在宫中可谓何事?”她问他。

他愣了下,回答:“本来是因为干旱的事情来面求圣上的,只是皇上说乏了,不想见,闲来无聊又想起这御花园的荷花含苞快开了,于是便来看看了,刚准备走没想到就……”

“遇到我了?”她接过他的话。他菀然笑了笑。一笑间,恍若经年,记忆像夜里伴着荷叶清香的风吹进她有些作痛的脑仁子里。

她清晰的记得,还是少年时的她与他相交的情谊。

似是那年杏花雨的江南,她与哥哥同游,在运河边的画舫上遇见了年少气盛的少年胤禩。一袭青衫,一折空白纸扇,翩翩公子是也。当时的她不过十来岁。初见少年满面朝气,

风度翩翩,怦然心动,确是那种单纯的想与之结为好友的动心罢了。

那时正在对诗比赛,她坐于哥哥身旁,虽是生于武将之家,但肚子里的油墨水倒也不少,她从小就不拘谨,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目光流转间就看到了坐在对面案上眯着眼睛品酒的胤禩。

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擎着小小的酒杯,迷离着目光慢慢品着杯中佳酿。她看着少年的享受样子,甚是好奇,于是端过哥哥面前的酒杯趁着哥哥与他人谈笑时偷偷的喝了下去,本以为会是什么蜜饯般的好物事,哪曾想,闻着醇香扑鼻,一口下去,辛辣味冲的她眼泪鼻涕全都下来了。

她伸着舌头哭喊着“好辣好辣。”哥哥 闻声回头望她,见她那副德行,当下和一群损友捧腹大笑,形象全无。

她羞愧之余目光漂着对面神游在外的俊美少年,怒由心升,于是在他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后没头没脑的一句“春蝉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其实她也不懂,就随意翻过哥哥文书时看见的,觉着挺好的就记了下来。

哪知她脱口而出后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她有些尴尬的环顾了一周,继而,笑声溢满船舱。

不知那个少年说“八公子这厢有桃花了,但在下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一朵未开苞的小桃花。”于是又是一片哄笑。

她不解的看向身边的哥哥,哥哥也随众人笑的泪眼纷飞。她怒了,娇嗔道:“哥哥,众人为何笑得如此开心?”哥哥忍着笑向她解释了她脱口而出的诗句的涵义。她听了顿时红成了个柿子脸。

脸红的空儿她偷偷的瞄向对面的被打趣的主子,少年眉目不转的看着她,似笑非笑,她迅速的别过脸,脸早就红成了酱紫色的。却不知为何,胸膛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这是一桩闹剧,本想着丢一回脸就算了,哪知回京时的路上竟与他又相遇了,他见着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摇着把白纸折扇,调侃道:“春蚕到死丝方尽啊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泪始干。”

她气急了,拿着手里的肉包子就砸了过去。他麻溜儿的躲过去,在一侧稳稳的站住脚,翩然施礼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看着他俯下头时的样子,后来他想,那便是他最最好看的地方罢,那么长的睫毛扇子,长得她一个女子都觉着羞愧。彼时的她一身灰白袍子,一顶玉珠帽子,俨然一副男孩打扮,她将手里没有被扔出的一个包子狠狠的塞进嘴里,像是嚼着眼前眉开眼笑的少年样夸张的咀嚼着。他噗地就笑了。

路上他要着结伴同行,哥哥与人宽厚也不好推迟,便允了,倒是急了她,一路上受尽了他的玩弄,迫于哥哥的颜面却也不好发作。

确实年少多情,少女情怀也是旺盛,一行三人北上,这一行便行了整整两年,她竟对她产生了细微的好感,她记着他骑着白色的骏马圈着瘦小的她颠簸在运河边上上,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在马上不算经验的经验。愣是吓得她白了脸,失声大叫,只是后来,慢慢的便也会了,一个人时也能爬上马背颤巍巍的走两步。

也记着,他们在杭州停留时租了间不大不小有花有院的四合院子,那几月的时光过得真真的是极好。他教她认字读书,琴棋书画,教她骑马射箭,教她舞刀弄枪,几乎成了她的授业老师。那时的哥哥是个豁达之人,与之很快结成了好友,烹茶煮剑对阵下棋。

后来上京之后,哥哥也知晓她意,觉着他或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将来与她只怕是有缘无分。而他亦是觉着她是某个名门的千金,一朝入宫闱就是万丈深渊,怕是连累了她。他们各自便将这萌芽中的悸动扼杀在了襁褓中。

分手时倒也是洒脱,一壶酒,三人成影,在京城的一家客栈里了解了这段感情,转眼后便是各奔东西。

现在想来不过是当初的一场春梦,可哪知,这梦做得也忒真实了点,都真到骨头眼儿里了。

她坐在边上的栏杆上,望着满园的荷叶,脑仁儿疼的厉害。

“想想我们竟然有两三年未曾见面了。”他的眼朝着远处灰沉的天空,悠悠道,“再见面时,玉兰已经不是玉兰了。”他还是说出了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是啊,再见面时竟是物非人也非了。

她没有理睬他,转而问道:“皇上他这般待你,你竟也忍得下气?”望向他的目光犀利的很。

胤禩缓缓的笑了,看着她夜色中苍白的脸,意味深长道:“自古成王败寇,我终是败了的人,何气之说?”这句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是啊,他败了,败得着实一塌糊涂。

她是聪明人,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涵义,脑海中闪过他们别离后重见的场景。

雍王府的后院里,胤禩紧紧抱着她,彼时的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方佳人。她从心底开始震撼,已是被这从天而降的突然袭击的不能言语。——那些年爱慕着的八公子竟然就是康熙帝疼爱着的八皇子,当朝八王爷——胤禩。

只道当时已惘然。

她凛然的推开他,面目冷艳,颤抖着缓缓道:“八爷请自重,妾身乃是雍王的侧福晋——年氏。”

恍然间,“雍王的侧福晋——年氏”犹如晴天霹雳,将他从头顶劈到了脚底。

他愣了神,任由着她转身,逃也似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此玉兰乃彼玉兰……便不会……”他喃喃,语气间尽是懊悔。原来,当初额娘为他选妃时在花名簿上有意将“年氏一女”指婚与他,只不过他当时想也没想便推辞了。

叫他怎能不掏心掏肺的后悔。

只道命运多作怪,错将红颜错付罢。

胤禩记得,这是当年她付与他的一句感叹。他反手将多年随带的白纸折扇赠与她,道:“算是咱们当初年少时的物事,与你留个念想罢。”

那一别,便是如今。

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夺帝大战中,胤禩为首的八王爷党大败于雍王胤禛,士气大伤,得了个廉亲王便少理朝事了,就连后来的家宴上她也未能与他见上一面。

于情,她是心疼着他的,他的才华与能力她不是不知,说的难听并不比当朝圣上逊色,若当初她没有求哥哥助胤禛一臂之力,现下也不会是这般景象——大将军年羹尧因一十二条大罪锒铛入狱。

世人都道年羹尧恃宠而骄,可有多少人知道当中的内情?

于理,她是恨着自己的,全因自己一介女流,成天痴心妄想着那人的真心,哪曾想,一军将得她永无翻身之地。

“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如意。”胤禩看着她比当初还瘦的身形,眉头拧了下,“他待你不好?”不是问着她,而是万分肯定的肯定。

她抬头看着黑夜上白白的圆月,不知什么口气的笑了:“这宫中,哪有什么好与不好?”继而弯下腰,够着手边的一株荷叶,用劲一拧,将叶子折了下来,凑到鼻子尖,闭上眼,细细的闻着。

那样子,好不销魂。他的眼神恍了恍,恍见了她随意用来束发的哪根白玉簪子,带着回忆的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少时一样,爱着白玉做的簪子。”

她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垂下,急急地掩过眼里迅速漫上的痛楚,强作镇定道:“不过是看着顺眼,没有爱着什么。”

他没再言语,只站在那侧抬着头看着那月亮,眉目细狭。细心如他,他不是没有看见她极力掩饰的情感。只是顾着身份罢了,理解着她,他们,毕竟是叔嫂有别……

他忍着许久,还是没有忍住,缓缓到她面前,看着她抬起姣白的脸庞,看着她哀愁的眼眉,郑重道:“玉兰,倘若可以重来,倘若你我都知晓彼此,你还会嫁给他吗?”

她愣住了。

倘若可以重来,倘若你我都知晓彼此。

倘若可以重来,倘若你我都知晓彼此。

是啊。

倘若可以重来,倘若知晓彼此,她会嫁给他吗?会嫁给胤禛吗?

那错想她只想了一秒,她别过脸,冷冷道:“我幼小便注定了要是圣上的人,没有选择……”说完起身,她想离开这里,离开眼前人这里,她怕她再也忍不住,便连累了他……

“玉兰与王爷并无念想,王爷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急急地起身,却在站着时发现她与他靠的是那么近,当下失了颜色,惊呼着往后仰去,扑通一声,跌落进了身后的池子里,

藕绿色的衣袂消失在满池子的荷叶里。他大惊失色,伸出拉她的手指划过她的衣角,生生错过。“玉兰!”当下想也未想,便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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