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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紫镜子』

紫镜子。怪谈,描述为:

到了二十岁还记得这个词就会死。

遭遇意外而死,病死,

全身被镜子碎片扎死,

被拿锤子的男人砸死,

被拖进镜子里等,存在很多变种版本。

关于起源的故事与回避魔咒

也存在诸多不同说法。



「被『无名不思议』杀死的孩子,存在本身会消失无踪,变成不曾存在过」

「牺牲者被怪谈作为养分吸收,成为怪谈的一部分。相对的,本人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们不清楚人的存在是在怎样的机制下世界上消失,但似乎并不是彻底消失。尽管不多,但这当中存在“漏洞”。已经证实,没能消失掉的部分是存在的」

「最简单易懂的“漏洞”就是——我们『委员』会记得他们」

………………

真绚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对伊露玛所造成的打击,如同世界毁灭。

伊露玛的世界里失去了光芒。而且是以完全不可饶恕的,残酷的形式。

那样的结局比单纯的死亡还要糟糕。真绚被残忍杀害,遗体被彻底毁坏,甚至就连她的尊严与活过的证明都全部遭到了践踏,简直就是亵渎。

就算是家人、朋友或认识的人遭遇那种事情,她都会大受打击吧。

但是,真绚在她心里绝不仅仅那么简单。

这是因为,真绚在伊露玛心中的地位超过了家人。真绚是唯一超越家人的,特别的存在。伊露玛对家人绝不会怀有像对真绚那样的感情。她向往着真绚,迷恋着真绚,愿意真绚赌上自己的一切,而且真绚离自己那么的近,俨然是奇迹,可谓是{活生生的信仰}。

伊露玛心中一直存在着“女主角”。

伊露玛上小学之前生活在妈妈的国家——印度尼西亚。她的父母为了她今后在爸爸的国家——日本生活做准备,给她看了很多日本的动画和漫画。结果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于父母为自己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她沉迷于动画里那戏剧性的故事与世界之中,沉迷于那些闪闪发光的角色们。

当中最最让她神往的,就是故事里的女主角们。

那些女孩子美丽、可爱、善良、高尚。

女主角只要出现在故事中,世界就会改变。女主角是特别的人。

伊露玛沉迷于那样的存在。最开始,她把女主角投射在自己身上,喜欢幻想自己成为女主角。年幼的伊露玛玩着扮演女主角的游戏,但没过多久她发现,在想象遇见女主角的自己时,要比投射自己成为女主角时更加心潮澎湃。

自己不会成为女主角。

想要见到女主角。想要女主角拉上自己的手,告别过去的自己。

这是因为,她渐渐醒悟过来。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像女主角一样闪亮。

伊露玛并不消极内向,但又没有领袖气质。长相尽管不难看,但也没有可爱到人人会回头看她。她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善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她也有卑鄙的思想,最关键是特别胆小,不适合做女主角。伊露玛总之就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孩。

伊露玛曾向往女主角所在的漫画世界。

她向往着漫画里所描绘日本,向往着告诉她有朝一日要住过去的那个国家。

并且向往着,说不定能在那里遇见女主角。

照理来说,真的住过去就会知道现实中的日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了解现实并失望,然后成为幼年期的一幕记忆。但是,伊露玛{真的见到了}。她偶然遇见了自己所认识的明星。

那就是,见上真绚。

伊露玛搬到日本,进了小学,在学校里见到了大她一届的姐姐。

伊露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来过好几次日本,但这是头一次真正住下,而且还要上学。当时心中充满期待与不安的伊露玛,忐忑地到处张望,结果发现了一位美少女。那位美少女毫无疑问是这所学校里最漂亮的人。不,这一带的初中生高中生里都找不到比她漂亮的人。不是隔着电视屏幕,也不是隔着漫画的纸面,而是与自己同在一个空间,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想摸就能摸到,想交流就能交流的咫尺之遥。

伊露玛早已认识真绚。

她向往女主角,因此对时尚有着浓厚的兴趣,喜欢看低龄向的时尚杂志与时尚指南。她在杂志上见过模特『真绚』。

非凡的时尚穿搭,高挑苗条的身材,乌黑闪亮的丰盈直发,通透的白皙肌肤,还有成熟端正的漂亮面庞,整个人散发着神秘气场。

尽管伊露玛看过照片已经留下了「漂亮」的印象,但见到会动会说话的真绚后,更是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会动的真绚远比照片里看上去更加充满魅力,与周围的人站在一起鹤立鸡群,举止、表情、声音、谈吐,以及隐约流露出来的人格,全都完全符合伊露玛心目中的理想女主角。

在感动的同时,她心想。

真的存在啊……!

此时她确信,自己来到了动画中的世界,来到了漫画中的世界。

动画和漫画就是伊露玛的一切。在国外度过幼年期的伊露玛之所以来到日本后没有任何语言障碍,尽管也有在家用日语对话的功劳,但更多的是因为她看过大量动画。伊露玛之所以对自己用『boku』作第一人称,就是因为她哼的最多的动画主题曲歌词里的第一人称就是『boku』。

在这样的伊露玛眼中,真绚是真正理想中女主角,是通往自己所向往的世界的大门。当自己遇到这样的女主角,世界在那瞬间为之而变。尽管这是漫画中常见的描写,但她深信不疑。

但是,她当然没有勇气主动去找真绚说话。

伊露玛作为一个小小粉丝,安安分分地只用目光追随着真绚,就这样四年过去。

伊露玛就像出生第一眼看到母亲的雏鸟,一直注视着自己第一个亲眼见到的明星,一直把理想中的女主角形象投射在真绚身上。而这段时间里,真绚一直扮演着伊露玛理想中的女主角,从未辜负过伊露玛的理想。

然而这个时候,伊露玛反倒不断对自己感到失望。

在这样的小学生活中,伊露玛日渐鲜明地发觉到自己的普通——不,是日渐鲜明地发觉到自己的丑陋、胆小与卑鄙。

走在路上,眼前有人掉了东西也不没去提醒过。

有过把捡到的一百日元硬币一声不吭装进口袋。

班上有同学被恶作剧也没有阻止过。

考试时不知道答案的时候下意识想过偷看邻桌。

最后还嫌麻烦不做作业。

对妈妈撒谎说作业做完了。

对老师说头疼没办法完成作业。

还有,她对撒谎的事一直怀有负罪感,感到后悔,但下一次还是撒了谎。

……日积月累之下,她不想明白都不行了。

伊露玛没有女主角所应该拥有的正直、善良和勇气。

自己多么丑陋啊。这样的孩子凭什么对女主角说「我想和你做朋友」。伊露玛实在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内心的丑陋和懦弱,所以根本无法腆着脸站在女主角面前。

所以,伊露玛一直只是看着。

伊露玛断了念想,只是看着。但是,看着她的伊露玛,没能抛弃一个小小的希望。

那个希望就是——

有朝一日,女主角会看向自己,{会向自己伸出手}。

她希望女主角,希望真绚看向软弱的自己,向自己伸出手,原谅自己,拯救自己,然后让自己蜕变成敢于昂首挺胸地活着,闪闪发光的自己。

——好想让你发现我。

伊露玛每日幻想着那些,注视着真绚。

她穿上了吸引眼球的可爱衣服……尽管自己也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但是——“那个”突然降临在了那样的伊露玛身上。

简直就像漫画,简直就像奇迹一样,是与女主角之间的接触点。

然后,那奇迹确确实实就像漫画那样。

伊露玛和本不想要的,不像现实的,如同奇迹般的地狱……相拥在一起。

最开始,她又害怕又兴奋。

因为漫画里的剧情,确实发生了。

放学全班会上分发的两张联系事项页上面,和自己的名字一起写着『放学后委员』这几个字。然后当天晚上,她就被召集到了『放学后』的学校里。

穿着神秘的同款制服,和心中向往的女主角一起被召集到神秘的午夜校园中》尽管和自己所希望的不太一样,但这种就像漫画里,就像在做梦的情况居然是真的,伊露玛最开始感到激动不已。

但是——

濑户伊露玛毫无勇气。

她很胆小。她怕死,怕痛,害怕一切危险,还要补充的话,就是害怕一切可怕的东西。

从来都是这样。毕竟是自己的事,她自己非常清楚。

正因为非常清楚,所以她绝望了。一切原因归结于次。最喜欢的漫画里出场的那些角色们,那种强大、崇高、美丽、勇敢的生存方式,自己绝对效仿不了。自己所能效仿的,充其量只有反派或者倒霉的路人角色那种软弱卑鄙的生存方式。

伊露玛尤其害怕幽灵。

打个比方吧,伊露玛从小听的鬼故事是周围其他孩子的两倍。

奶奶和外婆都爱给伊露玛讲恐怖故事,都是爱用恐怖故事来警告小孩子的那种人。

在妈妈的国家有好几种幽灵。

尸体上披着白布的亡灵『Pocong』,婴儿幽灵『Tuyul』,身上上有洞的女幽灵『Kuntilanak』——那些统称为『幽灵〈hantu〉』。

它们会袭击人,对人来说是恐惧、罪孽、惩罚、警告。伊露玛从小听外婆讲过好多好多『hantu』的故事。做坏事『hantu』就会找上门;收拾坏小孩是『hantu』的工作;那个人被『hantu』收拾了;那边有『hantu』出没,不能靠近,诸如此类。

然后,奶奶讲的是『妖怪』。

奶奶说,妖怪会找坏孩子。尽管不像妈妈国家的幽灵那样有那么细的名字,但到处都是妖怪、幽灵、作祟、诅咒,然后到处都有神明,会给人可怕的惩罚。

有着两国祖辈的伊露玛,被两个国家的鬼故事警告,因此听过鬼故事是其他小孩子的两倍。

伊露玛很害怕。她害怕妈妈国家的『hantu』,『Pocong』『Tuyul』『Kuntilanak』她都害怕。她也害怕爸爸国家的『妖怪』,幽灵、作祟、惩罚人的神明、厕所里的花子同学、妃姬子〈ひきこさん〉、半身灵〈テケテケ〉、裂口女、不幸的信、对镜——还有紫镜子,她都怕。

伊露玛敢肯定自己到了二十岁还会记得『紫镜子』这个词、

正因为伊露玛如此胆小,所以先撇开最开始不谈,当其他『委员』开始遭遇可怕的事情时,她便心想。

——我办不到。

就是纯粹的办不到。伊露玛成为『放学后委员』之后,一次都没有进过自己所负责的『无名不思议』所在的房间。

伊露玛每周五深夜被学校的破音电铃声叫醒,被召集到『放学后』时,首先就会站在家庭科教室门口。家庭科教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样子,但伊露玛每次根本不看里面,直接就朝『打不开的房间』走去,再也不会回去。

第一天因为害怕,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很久,之后惺过来接她,所以她第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那时她透过敞开的房间门,看到房间深处装有烹饪台面的讲桌上突兀地搁着一面散发出异样存在感的镜子。她还看到,那镜子的镜面幽幽泛着紫色的光。伊露玛实在不敢进去,从那以后也从未进过家庭科教室,也从未再看过里面的镜子一眼。

在那之后,每当『委员活动』的日子她就一直逃避,不去看教室里面。当然,这是因为害怕。

所以从第一天起,她就没再去看那面镜子。

那是一面椭圆形的,带框架与台座的古典镜子。它完全是一面镜子。但是伊露玛当时看到宽敞的家庭科教室里面的那一刻,感觉到那面镜子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异样存在感,甚至于目光被直接吸引过去。

伊露玛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面镜子现在怎么样子。

因为万一镜子有什么变化,她会害怕,会感到讨厌。

当然,她也完全没有做『记录』。

不想看,不想接触,不想知道,不想扯上关系。

成为了『放学后委员』,高涨的情绪过去,认清现实之后,伊露玛满脑子只想着逃避。她的愿望首先就是,不管怎样尽快从这个可怕的状况解放。

她做过一些尝试,试图在午夜不被召集到『放学后』。

她锁过房门,带被窝换过房间睡觉,求爸爸妈妈一起睡过。

但是,上锁根本没有,换了房间还是会响起电铃声和召集的广播。还有,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时候,大音量的电铃和广播响彻整个房间,但爸爸妈妈却完全不会醒,怎么叫怎么摇,甚至拍打都不醒,就像尸体一样睡得死死,最后自己还是被召集了过去。就结果来说,那样只会徒增另外的恐惧与不安,没办法逃避召集。

她还尝试了最后的手段,任凭铃声去响也不理会。

这个做法很简单,但最考验决心。点铃声响起,听到召集的广播,但伊露玛坚持缩在被窝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动不动,坚决抵抗『委员活动』。

那天,她在紧张与恐惧之下无法入眠,等到了时间到来。

噶————————

咚————————

然后到了时间,那个似是要把耳朵震坏,给人强烈不适的破音点铃声开始响起。耳朵里面,脑袋里面被铃声震穿,伊露玛浑身发抖,用被窝紧紧地裹住自己。她死死抓住充满自己体温的棉花和布,拼命地缩紧身子藏在被窝里

『————杂————呲……呲呲…………

请……{放学后委员}……到、校……集合』

「…………………………!!」

着急的广播响了起来。她装作没有听见。

门打开的迹象,从中贯入进来的空气,气温与气味的变化,粗涩的广播声音,她统统不去理会,一门心思地静静忍耐着。

她不起床,在床上,在被窝里屏住呼吸,而且一动不动。然后,在召集的广播过去,语音与其语音快要消失的瞬间——{她突然被什么东西的手抓住,奋力地拖出了被窝,从床上摔在木地板上,一路拖曳着}连被窝一起被扔在了家庭科教室门口。这下她不明白也不行,这么做只会徒增恐惧,于是便放弃抵抗召集。



『日期』

『负责人姓名』   濑户伊露玛

『所在地点』    家庭科教室

『无名不思议名称』 紫镜子

『危险度』

『外观情况』

『其他情况』

『距上次变化』

『备注/其他』-

伊露玛手里的『日志』还是一片空白。

她放弃了抵抗召集,但并不代表她会去写『日志』。

不进家庭科教室,坚决不看里面的镜子。

这是最起码的抵抗。不看不管,不闻不顾。然而就在她顽抗的时候,其他孩子的遭遇也平等降临到了伊露玛身上。『紫镜子』也闯进了伊露玛的日常生活之中。

头一次是在第二轮『委员活动』结束后的下一周,她横下心找真绚说话的那个早晨。

在伊露玛看来,『委员活动』尽管完全是蛮不讲理的不幸,但也是她殷切期盼的机会,是与真绚之间的接触点。兴奋的她把仅存的一点点勇气全豁了出去,忍着羞耻心向真绚开口了。

「那、那个……见上同学」

她很早就来到学校,等待真绚到校,然后叫住真绚。

很可惜,她们共同的话题只有『放学后』。但就算这样,真绚还是记住了伊露玛的名字,这让伊露玛打心底里感到开心。

头一次好好说上话了。跟自己说的话真绚,就跟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

真绚美丽、温柔、聪明、坚强,是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女主角,还替伊露玛担心。雀跃不已的伊露玛向真绚倾诉了这几年间以来的感情,拼命地向真绚表达赞赏与向往。

伊露玛当时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上了天堂一样。

因为一直以为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此时此刻成真了。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

这最最幸福,最最兴奋的时刻,恐怕是伊露玛迄今的人生中最棒的时刻。而它也是——{最后的幸福}。

{她看到了反射紫红色光的镜子}。

从玄关看去很远很远那头的走廊上,在上学的同学们来往穿梭的景色中,偶然间目光转过取得时候看到——走廊尽头盥洗台墙上挂的镜子,正发出明显带紫红色的光。

「噫……!」

伊露玛倒吸一口凉气,惊叫起来。她突然冒起鸡皮疙瘩,瞬息之间在本来恍如身处梦境般舒服的肌肤上扩散开来。她两眼大张,面无血色。那紫色,与首轮『放学后委员活动』那天家庭科教室里镜子表面的所带的颜色完全相同。

「为什么——『紫镜子』在这里……!?」

伊露玛发出压抑的叫声,逃掉了。

从此,『紫镜子』便开始出现在伊露玛的日常生活中。

生活中,忽然进入视野的镜子不时{发着紫色的光}。

每当看到那样的情景,伊露玛便猛然心跳加剧,伴着强烈的恶寒。

就现象来说,就只是能看到紫色的镜子而已。

但是,伊露玛不过是一个胆小的小学生,显然并不寻常的异常现象完全足以让她害怕。

而且,那忽然闯入视野的鲜艳紫红色,呈现前所未见的不祥之色,令人联想到映现凶兆的灵异照片。当看到它的瞬间,本能便将其认定为讨厌的东西,转眼间便冒起鸡皮疙瘩。那异样的紫红色光,现在偷偷溜进了的生活中。

一不留神,眼角便会看到紫镜子。

当屏住呼吸,再次直视的时候,又消失不见了。

根本无法习惯。{那东西}就像专门盯准精神松懈的时候闯进视野,叫人怎么能够习惯。伊露玛没多久就开始害怕了。她好害怕,开始时刻留意尽量避开镜子,不看镜子,不让镜子进入视野。

「原来如此。濑户同学身边出现的『无名不思议』就只是这样对吧?」

但是,惺听了伊露玛身边发生的现象后,感想就只是这样。

这就是主导『委员活动』的惺对于头一次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紫镜子』的感想。不论惺的口气多么温和,摆出多么公正的态度,都显然看得出他很轻视伊露玛所遭遇的危机。

从这一刻起,伊露玛就不再想找惺商量了。

惺绝对不会重视伊露玛所感到的恐惧。因此,伊露玛能正常商量『放学后』事情的对象就只剩下真绚和留希了。

其实本质上只有真绚。

留希虽然会认真听伊露玛说,但他一点都靠不住,让伊露玛有些失望。

能够好好接受伊露玛感受,接受伊露玛害怕心情的人,只有真绚。

果然只有心中向往的女主角——真绚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恐惧,安慰自己。

「见上同学,见上同学」

伊露玛和真绚讲了很多。

真绚非常温柔。伊露玛越来越喜欢真绚了。

不过,伊露玛有个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真绚和伊露玛一样表明着不配合『委员活动』的态度,伊露玛一直旁敲侧击地向真绚表达想跟大人商量这件事的想法,但真绚只是含混不清地对她小,绝对不表示同意。

『指南』中有一条写了不能向大人提起『委员活动』。

伊露玛觉得那很荒唐,但据她本人所见,包括真绚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找爸爸妈妈老师或者警察商量过这一异常状况。

大家看上去就是准备靠自己一帮小孩子来解决。可是,那怎么可能嘛。

伊露玛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真绚,真绚虽然同意光靠小孩子不可能解决的意见,但对于把事情告诉大人的想法所表示的态度很模糊。

「……我觉得,要是说了之后大人不信,反而更麻烦」

真绚这样说道。

伊露玛理解真绚的意思,但觉得还是应该讲出来。尽管会有一些麻烦,但最后能够依靠的还是爸爸、妈妈、老师这些大人。

她一直认为,应该找大人商量。

她以此为契机与最值得信赖的真绚拉近了关系,但那位像漫画里女主角那样美丽、坚强、崇高、聪明的真绚对于这个意见面露难色,因此伊露玛认为擅自那样去做就是背叛甄选,她在一段时间里也没有找大人商量过『放学后委员』的事。

即便自己身上发生了可疑的现象,她也坚持忍耐下去,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就算害怕,就算不安,只要想到这是和真绚之间的事,便勉勉强强忍了下去。

因为,她想和真绚在一起。

另外她开始略微地觉得,自己和真绚共享着重大的秘密。她偷偷对此感到开心,便没有对他人提过。

然后,{真绚死了},被塞进了血淋淋的袋子里。

伊露玛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就像世界毁灭了一样哭喊起来。

面对惨不忍睹的异常事态,大家都对『红袋子』里的真绚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地在操场上堆了一座空墓。

那是第九轮『委员活动』。

六月初的事情-

伊露玛对真绚的死嚎啕大哭,方寸大乱,陷入绝望。

那天她害怕至极地从『放学后』苏醒过来。

然后那天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妈妈说了。

「……妈妈」

「嗯?什么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想?」

房间里摆着缝纫机,剩下的空间被挂起的大量衣服与布料,以及装扣子、线等物品的分类盒所淹没。妈妈坐在缝纫机前,做着从店里带回来的工作,背对着伊露玛答道。

伊露玛的妈妈是印尼人种,现在和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妹妹一起继承并经营奶奶的裁缝店。妈妈从结婚前很年轻的时候就从事裁缝工作,在工作中与在缝纫机生产商上班的爸爸相识,后来结了婚。

妈妈听到伊露玛的提问,用留有几分印尼腔的日语首先这样说道

「咦?那种话别瞎说,妈妈不喜欢」

妈妈只是有些,但真的讨厌的样子。妈妈踩着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表现出不愿继续这个谈这个话题的态度。但是,妈妈就像马上又想到了别的事情,「啊!」的一叫,口吻一变,问道

「啊,对呀!你早上哭是不是因为这个?」

刚才的提问,伊露玛今天早上的样子,还有关于伊露玛幼年时的回忆联系到了一起。

「你小时候总是说『我怕死』,躲在被窝里哭呢。好怀念啊」

妈妈哈哈一笑。这虽然是误解,但气氛也算缓和了。今天早上,下了床的伊露玛就像世界末日一样哭肿了脸,连早饭都没吃两口。妈妈见她的样子感到担心,问了原因,但她什么都不回答,结果妈妈对她的态度生气起来,还小吵了一架。

「都这么大了,还在害怕吗?」

「才不是……」

「没事的啦。你又没生病,不会死的。不要害怕」

「都说不是了!」

之前还吵过架,现在明明没猜却自以为理解,取笑自己,伊露玛对妈妈感到不满。但妈妈的心情好歹好转了,她选择不再多说。

她一开始就是抱着和好的打算。

所以在上一个阶段,伊露玛偷偷观察着妈妈的心情,主动跟妈妈讲了话。

然后,这次和好其实也是为了下一阶段的目的。伊露玛来到这个房间,其实带着一份决心。

{找大人商量}的决心。

这才是她的目的。

她最终还是找到大人商量『放学后委员』的事情。

她终于下了决心。她觉得更早就应该这么做。她很后悔,觉得要是快点这么做,真绚应该就不会遇到{那种事}了。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光靠小孩子解决。

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并不是漫画。

但是,这种像漫画里一样的事情,要怎样解释才能让大人相信呢?

真绚讲过这样的忧虑。这不是杞人忧天。伊露玛虽然拼了命地找妈妈说了话,但却卡在了这里,没法继续往下讲。妈妈现在心情已经完全好转,总算稍稍转头看向伊露玛,开玩笑似的问她

「那么,是幽灵〈hantu〉出没了?」

「…………!」

妈妈讲到了那个东西。

突然听到妈妈尽管没说对但也八九不离十,伊露玛屏住了呼吸。那是伊露玛很小的时候真正害怕过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很胆小。胆小的她,现在被迫面对这样的处境。

她彻底下定了决心。已经忍受不下去了。要对大人说,现在就说。

哪怕『指南』上写了禁止,也要说。

不对劲的是大伙。那么不对劲的情况,光靠小孩子怎么可能忍得下去。而且不找任何人商量,还不逃跑,简直莫名其妙。大家脑子都不正常。

所以,伊露玛决定了。现在就说。

「妈妈……」

「伊露玛,什么事?」

这次妈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圆椅子上把整个身体转过来,问伊露玛。

面对诚心诚意的妈妈,伊露玛短暂犹豫之后,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你知道『放学后委员』吗?」

伊露玛近距离面对着妈妈,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瞬间。

「」

妈妈的脸,{变成了尸体}。

就在眼前,此时此刻摆在面前的表情、意识、生命力……这些活人的特征转瞬之间就从妈妈脸上剥落了,消失了。

「!?」

伊露玛吓得顿时冒起鸡皮疙瘩。但认为『那句话』传进对方耳朵里的瞬间,认定人活着所必不可少的所有一切,统统都从面前母亲的脸上丧失了。

眼睛里看不到多大的变化,但改变非常明显,甚至可称之为变质。活人自然而然的动作,包括眨眼、潜意识下肌肉的细微运动、呼吸的运动,都完全停了下来。同时,意志的光辉也从张开不动的眼睛里消失不见,眼睛一眨都不眨,没有在看任何东西,空洞的眼珠凝视着空洞洞的地方。

「噫!!」

熟悉无比的至亲,变成了一团空有表面的粘土制品。

变成了一张失去心灵与生命,由死肉构成的脸。

尸体的脸。

母亲尸体的脸。

近距离面对这张脸,她自己也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感觉到冷汗从全身毛孔喷出来,呆呆站着不动。

时间冻结了。

但是,这估计只有一刹那。注意到恍如错觉的一瞬间过去之后,时间再度开始训传。

眼前的妈妈是平时的妈妈。她看着伊露玛,面带微笑。

然后,妈妈微笑着,说道

「————{伊露玛,什么事?}」

「!?」

诶。

这是妈妈刚刚才问过一次的话。

伊露混乱不堪。就像影像出了问题,画面跳到前面去一样,连贯性突然断绝。

突然就重来了。伊露玛亲眼目睹这匪夷所思的现象,陷入了混乱。尽管她的确非常混乱,但混乱的同时,对伊露玛来说,惊讶之中又带着某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她觉得,啊……刚才看到的,感觉到的,没有了。

她放下心来。她觉得刚才那只是自己搞错了,是转瞬即逝的幻想,是错觉,是白日梦。

她觉得刚才的对话变成没有发生过,所以放下心来。面对像做白日梦一样又重来一遍,她尽管感到困惑,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个情况。她心头残留着强烈的异样感与不安,再一次重复刚才的提问

「……你知道『放学后委员』吗?」

但话音刚落,妈妈的样子又死了。

然后。

「{伊露玛,什么事?}」

断档。

时间倒回。

妈妈的连续性断档了,那句话又被重复了一遍。

情况的异常已不容置疑。伊露玛感到身体从头凉到了指尖。但是,眼前的妈妈以原本的面孔问出「怎么了?」之后,一直等待着伊露玛提问。现实的时间流逝紧逼着伊露玛,伊露玛无能为力,最后承受不住,怀着一丝希望,渴望挣脱这个轮回,把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你知道『放学后委员』吗?」

瞬间,脸上浮现死亡。

然后中断。时间倒回。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伊露玛又问。

死。

断档,然后。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提问。

死。

断档。然后。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伊露玛,什么事?」

再一次。

「伊露玛,什么事?」

「什么事?」

「什么事?」

「什么事?」

…………………………!!

………………………………………………!!

………………

…………………………



·不要对大人讲『委员活动』的事情。讲了也没用。

『委员指南』上的这一条当初只当成是纯粹的禁止,但伊露玛亲身体验后发觉,它所表达的意思好像并不是『禁止』。

「伊露玛,什么事?」

「怎么了?伊露玛」

「什么事?」「怎么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要对大人讲『放学后委员』的事情,大人听到后就会倒回到前一刻,绝对记不住听到了什么,也无法继续往下谈。她对妈妈讲了之后又抱着希望对爸爸讲,结果只是把心中的伤口撕得更大,希望彻底粉碎。伊露玛在绝望之中,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

{没办法依靠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认识不到,也记不住『放学后』。所以,他们肯定无法提供帮助。

这样的事实,以及求证时所目睹到父母的异常状态,对她都是打击。她在惊魂未定中迎来周一,去了学校,期盼着真绚的死是一场梦或者是搞错了,在校园内游荡——结果她得知真绚的存在从这个世上消失,遭受到更大的打击。

为什么。

这也未免,太残酷了。

不只是死亡,还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整个存在都消失了,全都消失不见了。

伊露玛在漫画里见过那样的现象,但真当那种事情变成现实逼近自己的时候她才深刻意识到,那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令人无能为力,看漫画时根本不能真正意义上想象出来。伊露玛过去根本没有理解那是何种程度的绝望与丧尸。不,肯定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

当她残存着记忆,亲眼目睹这件事的时候。

她感觉到了。一个人活过的一切全部『消失』的现象,其本质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底洞,而自己此时正惊险地站在这个大洞的边缘。面对那种事情随时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紧迫感,她遭受到无比巨大的,源自本能的恐惧、绝望与冲击。

伊露玛很清楚。那是大部分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恐惧。

还有更关键的是,『放学后』不会被大人记住,一旦死在那里就连存在也会跟着消失,这也就意味着伊露玛在『放学后』哪怕遭遇再可怕再残酷的事情也绝不可能得到来自外界的帮助。

为什么。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伊露玛在内心中呐喊。

我,见上同学,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个世界这样对待?

那天,伊露玛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带着对解答的渴望,来到『打不开的房间』跟前。

白天的『打不开的房间』正如它名字那样打不开,在走廊尽头的昏暗中,又老又脏,满是灰尘。但是,它关得特别特别严实,既没有伊露玛想要的答案,也无法从缝隙中窥见半点蛛丝马迹。伊露玛不禁烦躁起来,用气捶门——结果她的举动偏偏被那个『唠叨太郎』发现,经历了那个极负盛名的,又臭又长夹杂着讥讽的说教。

于是,伊露玛带着糟糕透顶的心情迎来了下一轮『放学后委员活动』的日子。

在那里,伊露玛被告知自己、真绚以及所有『放学后委员』都是活祭品。

自古以来,人类一直在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存在献上或祭品,需要牺牲少数的活祭品来让大多数人类活下去。可是随着文明发展,这件事被大人视为迷性摒弃遗忘,因此献祭仪式在大人所无法看到的世界里继续进行。那就是『放学后委员』。

为了保护遗忘一切一无所知的大人们,以及尚且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们,所以有了『放学后委员』的存在。伊露玛,然后还有真绚,纯粹就是被选为了满足这个机制的少数牺牲品。

为什么。为什么会使自己。明明没做过任何坏事。

不,莫非得怪自己太过胆小吗?胆小是罪,懦弱是罪,而这就是惩罚吗?

奶奶和外婆讲的『怪物』和『幽灵〈hantu〉』,几乎都是某种报应。

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害怕就是害怕,讨厌就是讨厌。

自己就是胆小,就是懦弱,所以才卑鄙,所以才只能那样去做。

胆小,软弱,卑鄙。

但是,但是——就算这样,伊露玛还是{渴望得救}。

又漂亮又高傲的真绚,死了。

伊露玛不接受,伊露玛想活下去。哪怕卑鄙,哪怕难看,也想要活下去。

所以,伊露玛为了让自己得救,什么都做得出来。

因为害怕。因为不想死。

所以非做不可。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卑鄙可耻,心中对自己充满绝望,但还是说了出来

「……拜托了,{请帮我画}『紫镜子』吧!」

午休,伊露玛对启这样说道,深深低下了头。

她寻找启,发现启和惺一起在走廊上,便像上面那样说出请求。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与不甘,紧紧握住罩衫的下摆。

「……什么?」

启定格在与伊露玛脑袋后面晴天娃娃兜帽的眼睛四目对视的状态。

在旁听到他们说话的惺,气场顿时发生明显变化,但伊露玛没有抬头。她没有勇气面对『紫镜子』,也没有制作完美『记录』的能力。所以,她只有这么做。

这样下去,自己会死。

就连那个真绚都没能得救,自己又怎么可能得救?伊露玛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

自己绝对办不到。那么,就只能让别人帮忙了。

然后,现在的『委员』当中成功完成『记录』的人,只有启一个。

所以,伊露玛向启恳请。为了自己能够得救。

「拜托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等等」

惺当即插嘴。惺平时态度总是镇定到不自然的地步,就像一直戴着面具掩饰自己,而此刻就像那张面具裂开了似的,他语气强硬地说道

「濑户同学,这可不行。昨天我跟你也刚刚讲过,『记录』其他的『无名不思议』时,记录的人记录多少就会相应接手多少」

「……!?」

「濑户同学,你刚才提出的请求并不单纯是『记录』工作,而是『为自己做替身』,是要搭上性命的事情。我认为,这实在是超出了『请求』的交涉范畴」

惺予以告诫。听到这番话,伊露玛也不得不动摇,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因为一旦放弃,等于是放弃自己的性命。

如果情况允许,她本来也不会提出这种请求。

不过,伊露玛还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陷入沉默

「…………」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停下,不能收手。尽管知道了自己的请求比当初所想的沉重得多,恶劣得多,但她不可能停下。

因为,这是在乞求救命。

因为对方要是不答应,自己就会死。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怎么顾及别人。

她没有那种余力。

但是,她自己当然也明白,接受这个请求的可能性低到令人绝望。

虽然明白,但她还是固执地继续低着头。

就像是在这里谈论秘密,令人讨厌的沉默在冷冷清清的走廊上弥漫开来。

「………………」

「………………」

虽然一直低着头,看不见,但伊露玛明确地感觉到惺正盯着自己,而且绝非善意的目光。

知道是毫无意义后,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但是,伊露玛别无他法,所以明知不会有结果却依然继续着这一卑鄙龌龊的行为,继续苦苦煎熬。

但是,出乎意料。

「{行}」

当启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时,伊露玛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请求,却一下子没明白这个回答的含义。

「……咦」

「启!?」

伊露玛和惺发出惊叫。但启没有去管混乱到极点的他们两个,一脸平静,反而不解地说道

「你自己提出来的,你吃惊什么啊」

「启,我反对」

惺表情严肃地说道。

启答道

「我就知道你会反对,但我要做。我也准备最近就试试,所以正好吧」

「!」

惺听到他的回答很受冲击。启对惺轻轻一笑,说

「你这表情真吓人。我好歹也是好好考虑过去的」

「启……」

「你的救人行动,也让我也帮忙吧。与其你单枪匹马去干,有我帮忙存活下去的概率不是更高吗?」

「…………」

惺无法否认这个说法,钳口不语。启的态度与他形成对比,脸上挂着平静中透着一丝无奈的笑容,轻轻锤了下惺的胳膊。

这番对话似是把伊露玛排除在外,又以伊露玛所期望的形式敲定下来。这个结果属于意外之喜,但伊露玛却困惑无比。惺好像还是不肯彻底死心,抬起脸。

他就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转向伊露玛,直直地盯着伊露玛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道

「……濑、濑户同学,你觉得真央真的好吗!?」

「!」

伊露玛不禁身子缩起来。

当然好了,这就是想要的结果。但她不敢正当光明地这样讲,只能钳口不语。

「你之后不会后悔吗?做出这种……」

惺越说越激动。

「做出这种{杀人的请求},真的没问题吗?这就是在让人去死啊……!」

「…………!」

伊露玛移开目光,不敢直视惺的眼睛。但是,启拦住了惺。

「惺,别这样」

「启!可是……!」

「{怕死是天经地义的啊},惺」

「!」

启对准备反驳的惺这样说道。惺好像对这番话很吃惊,张大了眼睛。

「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吧。怕死是生物的本性,当遇到性命危险的时候,当然下意识就会把自己的命放在首位,哪顾得上别人死活」

「启……」

「不是人人都能像惺你这样为了他人而付出。再说濑户同学年纪比我们小,还是个孩子,还只有五年级啊」

「!」

听到这话,惺像堵住自己嘴似的把手放在嘴上,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他好像意识到,这话其实首先是自己讲的。

「启,我……我……」

「惺,你不是想要保护那种弱小的人吗?」

惺艰难地嘟哝着。启平静地继续劝说。

「不是的,启……我也想救你……」

「我知道」

惺本想说些什么,但启最后又劝了一次,还又轻轻敲了下惺的胳膊。

「我清楚着呢。该走了,时间差不多了」

「……」

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快到上课时间了。

启对伊露玛也说了声「我走了」,朝自己教室那边离开了。

「………………」

启离开之后,惺一时间低着头,一声不吭。

最后,他惆怅地轻轻嘀咕了一声

「……启……我的任何心意你都不接受啊……连这条命也……」

后来他忽然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又变回跟过去一样的平静表情。

那表情极为自然,但伊露玛现在知道了。那是故意给人看的表情。

然后,惺看向伊露玛。伊露玛不禁紧张起来。

「……」

「濑户同学,你也该回教室了」

但惺一句指责,一句批判都没有,就只是这样说道。

然后他留下困惑的伊露玛,笑着说了声「我走了」摆摆手,也朝自己教室那边离开了。

「………………」

伊露玛就那么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呆呆站了好久。

包括因自己而起的这场争执,这场争执的古怪结局,以及启与惺二人的神奇生存之道,都让伊露玛感到困惑。

她甚至没有余力为得偿所愿感到欢喜。

伊露玛怀着满满的困惑,一时间呆呆站在原地。



第十一轮『放学后委员活动』。

「……那么开始吧」

接受了伊露玛『请求』的启,将满是颜料污渍的帆布包放在地上,将写生簿立在同样满是污渍的画架上,一边从布笔袋中抽出铅笔,一边缓缓地说道

这一天,启按照约定来到伊露玛负责的家庭科教室,完全做好了绘画的准备。然后他并不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菊一起行动。

以二人的视角,立在讲桌前的小型画架就是一座堡垒,立于敌我之间的堡垒。

堡垒前方面对的是家庭科教室的讲座,以及那面放在讲桌之上的,带椭圆形金属台座的,尺寸相当大的『镜子』

光这样看上去虽说有一定氛围,但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老镜子。别说诡异现象了,就连一丁点命名为「紫」的要素都找不到。启,还有菊,隔着画架与之面对面。房间顶上灯开着,但屋里十分昏暗。沙沙声的微弱噪音从天花板的广播喇叭里泄露着,弥散在空气之中。

在这样的环境里,启将一把圆椅搬到画架前面,坐了下来。

对『镜子』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用一根小指夹着铅笔,两手摆出手枪的形状,组成一个四方的框,将整个『镜子』作为构图纳入到方框中。

「……好」

她嘀咕了一声,然后开始。

他把夹在手指里芯最硬的铅笔重新握在手里,在还没有画任何东西的纯白写生簿上勾勒出作为一切基准的线条。

「…………」

直到现在这样真正实施,惺一直很反对。

惺苦口婆心地规劝说:「启,你在小瞧『无名不思议』」。

启自认为没有小瞧。他当然认识到了危险,但他不顾危险,决定接受伊露玛的请求。但是,他没有对惺提到理由。因为他很清楚,说了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阻力。

只不过,菊与启共同行动。这件事是惺没有想到了,似乎让惺受了不小的打击。

菊来到这里,是当启的『眼睛』。

启所寄予期待的,其实是那个『狐之窗』。鉴于完成『红斗篷』时的经验,启不抱希望地请求菊同行,结果菊就答应了。

在惺的心里,菊是一起在去年『委员活动』中幸存下来的老手,也是同伴。

菊本该有着与惺一样的经历与认识,惺应该万万没想到菊会配合启的『妄为』。可正是菊的决定,最终成为了让惺勉为其难同意启这一『妄为』的决定性因素。

「……堂岛同学,要是感觉有危险就马上阻止」

以让菊兼任监督之职为条件,惺这才最终退让。于是,启现在便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里。本来的负责人——伊露玛没有来。她坚持贯彻不参与,不想扯上关系的态度。

对于这件事,启并没有什么想法,但惺却叮嘱过一声。

「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保险起见还是提醒一下。濑户同学因此害怕而不能积极配合『工作』,但千万不要责怪她『逃避』『不负责任』」

对于伊露玛打算将『工作』推给启这件事予以指责的人本来就是惺,但惺放弃阻拦启之后,现在又专程拜托启不要指责伊露玛不配合的态度。

这样的嘱咐是启没想到的,于是启下意识反问过去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你为什么专程为这种事来提醒我?」

「因为过去发生过许多这类事例啊」

惺这样答复了启的提问。

「但一旦那么做了,{就是地狱的开始}」

「地狱?」

「嗯。你和我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放学后』,并且凭感觉能够理解身为『委员』相互协作是渡过『放学后』所需要的。但这样一来,人会下意识把『需要的』误认为是『正确的』,进而将不接受和不配合认为是『不好的』。但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大家并不是全都能够接受,能够承受这样的异常事态。

可以明确滴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普通。但因为是『正确的』,所以不论如何也不可不免并不普通的我们去指责普通的孩子。但是一旦那么做了,就会得到与相互协作截然相反的结果。那是怎样的地狱,你也能够想象出来吧?『太郎同学』讲过,不少届的『『委员』』是从内部崩溃的。

我也读过那些届的记录。尽管由于个人偏见与自保意识,写了不正确的东西导致难以解读,但仅看事实也能知道情况很惨。所以我就想姑且提醒一下。不过更加必须得注意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吧」

惺这样说道,愁苦一笑。启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决定先不去冒犯惺的自省。启已经知道,惺对于自己责备伊露玛时一不留神讲得太过火这件事十分懊悔。

「…………」

话虽如此,启一开始就完全无意责备伊露玛不在现场这件事。

其实启本来就觉得伊露玛不在现场反倒更好,因为这样他就能以平静的心情面对{奇异}的模特了。

于是,那个奇异的模特开始被一言不发的启缓缓复写进写生本上。他使用细致而又快速的独特铅笔笔法,以描绘阴影为主,让模特如浮雕一般缓缓浮现在画纸之中。虽然还只是底稿,但淡淡的铅笔线条已经出讲桌与『镜子』的轮廓以及隐隐的整体细节。

铅笔在纸上滑过的声音久久地响着,绘画在白纸上似雕琢般逐渐显露形态。尽管在这个阶段已经能够想象作为铅笔画完成时的模样,但实际上这还只不过是为上色所打的线稿。

菊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画稿逐渐完成。

启从开始的那刻起,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连续画了超过一个小时。整体像画完时,他暂时歇了口气,准备确认平衡感,这时他才想起一不小心抛到脑后的菊。

「——啊」

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把叫人家过来却完全不理人家,一直让人家干等着。

「抱歉,明明是我把你喊来,却完全没理你」

启连忙看着菊,向菊道歉。但菊手在胸前摆了摆,说

「啊,没事……我完全无所谓。看着画逐渐完成,我很开心……」

然后她接着说

「我喜欢看作画过程的视频……能这么近的距离观察,真的好感慨」

「是吗,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启算是松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搬着自己坐的圆椅子与画架拉开一定距离又重新坐下来,一边观察画纸上铅笔画的整体像一边对菊说

「……我说,你觉得我像这样画『紫镜子』,果然有惺说的那么危险吗?」

靠在家庭科教室桌子上的菊听到这个提问,表情和声调都略微变得阴沉,答道

「嗯……」

「是吗。对不住啊,让你陪我犯险」

虽然启听到了这个回答,却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一边继续观察着写生簿上的画,一边轻描淡写地这样说到。

就这样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嗯——」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他就那样保持重心大幅向后靠的姿势用手抓住圆椅子边缘,脚悬着保持平衡,以那种状态回头去看菊,问了一个问题

「堂岛同学……你明知道危险,为什么不听惺的,要跟我过来了?」

「……!咦……?」

菊见启突然向后倾斜,害怕他会倒,慌张起来。但是,她听到这个提问之后又反应过来。

「咦……呃……那、那个,因为我也,想帮上忙」

「嗯?」

启听到这个回答,像是接受了又像是没有接受。菊看到启模棱两可的反应,又补充说到

「那个……我用『狐之窗』看『无名不思议』,其实是被绪方同学禁止的」

「嗯?禁止?为什么?」

启皱起眉头。

「看自己负责的到时没问题……但是用『狐之窗』看其他人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就会接手,搞不好会死,所以就……」

「……哦,我懂了。就跟劝我的理由一样」

启接受这个说法,嘴角深沉地一弯。

「还没对大家提过你用『窗』看『红斗篷』的事情呢」

「嗯……」

启和菊并没有把屋顶上发生的那件事全部讲清楚。

他们对大家讲到启差点被『红斗篷』带出防护网外,然后菊救了启的事情。但是,之后启和菊配合用『狐之窗』观察『红斗篷』的事情漏了没说。

他们不是有意不说,只是碰巧。当时是启负责说明,他以为惺的话肯定早就知道了,不认为那是重要的部分,也不知道那么做是被禁止的。

所以,惺才让菊负责监视启。

结果偶然之下,这件事成为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然后此时,启一鼓作气把自己拉回正常位置,朝菊那边你探出身子,问了过去

「对了,那么这么说的话,你要不要紧啊?『红斗篷』有没有在你那边出没?」

「!呃、嗯,应该没问题……」

菊被他猛烈的动作吓到,不禁身子微微后弓。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大概主要通过『狐之窗』观察的人是你,而我只是帮忙吧。因为你用绘画进行了『记录』,所以我就没事了」

「原来如此……」

听到这个回答,启这次以前倾的姿势垂下目光,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皱紧眉头。

「所以,我也吓了一跳。我就想,要是这样能够帮助濑户同学的话,能帮则帮……」

「……嗯」

「我能帮上大家忙的大概也就『狐之窗』了……可是绪方同学也是,去年六年级的前辈们也是,大家都说我会有危险不准我用……结果,前辈们全都死了……」

「…………」

菊磕磕碰碰地摸索着用语,但此时吐露的却是真情实感,她一直偷偷藏在心中的真情实感。

「所以我就想——{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这样啊」

这告白如此重大,启听到后却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然后,启也回应她,说到

「实话说,{我对接手别人的危险根本无所谓}」

「!」

菊眼睛瞪得滚圆。

「别告诉惺啊」

「啊,不会说的……要是告诉绪方同学,肯定也会拦着我的……」

「我想也是」

菊慌慌张张这样说道。启对她应了一声,露出犬齿,像搞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笑起来,对这个秘密约定做出保证。

「咱们是共犯」

「嗯……」

菊害羞地点点头。然后,她目光看着别处,把贴满创可贴的两手放在大腿前面交扣在一起,扭扭捏捏了一段时间之后讷讷地说道

「另外——我也喜欢二森同学画的画」

「嗯?」

「这是我跟来的理由。是因为看到那幅『红斗篷』的画——还有看到学校门口的那幅画后就喜欢上了,所以就想帮忙」

「啊……啊啊,嗯」

被菊这么一说,启像是有些吃惊,又像是有些动摇,不禁眨了眨眼睛,稍微把身子缩回去,点点头。

「?怎、怎么了?」

「啊,没什么……」

菊疑惑地问道,启有些害羞地挠挠脸,说

「我画的画虽然经常被夸『画得好』,但很少有人说『喜欢』,有些意外……」

「咦……」

然后启沉默了一段时间。菊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启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搬动椅子。

「……哎……那是时候要麻烦你了」

他一边搬动椅子一边看着菊,说道。

「咦?」

「『狐之窗』」

「啊。啊,嗯……」

菊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启把椅子搬回到画架前面,又恢复画画的姿势,用手指比着方框对准讲桌上的『镜子』。菊从他身上像楼上去似的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指叠在启的方框上。

就在此时。

『————杂————呲……呲呲…………

……{委员活动}、通知』

突然,喇叭里那个像是夹着沙子一样源源不绝的噪音剧烈扰动,那个校内广播的声音穿透噪音响彻四周。

从广播喇叭里发出的声音音质严重受损,以至于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勉强只能听出是小孩子在说话。这是每周五召集『委员活动』时的异常广播,但至少启从未在这个时间点上听到过它。面对这样的情况,身体相接触的二人身子猛地一弹,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惊讶。

「!?」

二人面面相觑,然后又环望周围。

过去只在『放学后』开始时才会播报的广播,为什么现在响了?这究竟是什么?在吃惊与困惑之中,广播以削磨人精神的冰冷声音,像整个校内播报了这一则『通知』。



伊露玛喜欢漫画。

她向往着自己变成漫画里那些主人公那样,在这样的向往中度过了童年。

她想要成为又可爱又强大又聪明又风光的人。

但现实中的自己太软弱太胆小,脑子也不同名,光是活着便与理想中的自己渐行渐远。

「……我受够了……」

现在这个时候,启应该正在代替伊露玛待在家庭科教室里。

伊露玛把『无名不思议』推给了启,因此自己现在正处于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对此,伊露玛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感到自我厌恶。

伊露玛讨厌自己。讨厌软弱、卑鄙的自己。

要是漫画里出现这样的角色,伊露玛一定会厌恶她,瞧不起她,不会饶恕她。而现在,她自己偏偏就变成了那样的人。她对这残酷的事实感到无比悲伤,无比讨厌,但又无计可施,心头被揪得紧紧。

她一个人躲躲闪闪地坐在『打不开的房间』附近走廊的柱子后面,一动不动地沉浸在愁苦的思绪之中。

她待在这个地方,同样是胆小与卑鄙的表现。她信不过惺和『太郎同学』而表现出叛逆,但同时又害怕『放学后』,不敢离开有人的地方,哪怕是自己不信任的人。

无法与真绚和留希在一起的时候,伊露玛总是静静地待在这个地方。当然,她不去执行『委员工作』,就只是一直静静地坐着,等待『放学后』结束。

夹杂在噪音之中的动静、气息,以及周围的黑暗,都让她感到害怕。

她紧紧握着当做武器带入进来的大型裁缝剪。

她自从在学校里看到疑似『紫镜子』的东西之后,一直担心自己又会看到『紫镜子』,担心遭到袭击,惶惶不可终日。但自从那一次之后,她并没有很确定地遇到过『紫镜子』。她许多次{感觉自己看到了},然后吓得跳起来。

在不经意的瞬间,她感觉那个紫红色闯进了视野,结果「噫!」地一喊屏住呼吸。

但重新去看发现,要么没有那种东西,要么就是把其他东西看错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那东西』真的出现了。还是自己太过害怕而产生的错觉。

害怕。一切都好害怕。

她对自己的胆小感到绝望,却又鼓不起勇气,就只是有端无端的恐惧之中任凭精神一直被损耗下去。

但是——这样的生活也很快将迎来终点。

启替她承接了『记录』。只要启……只要目前唯一成功完成『记录』的将画完成,伊露玛就得救了。

这份恐惧也一定会宣告结束。

她把危险推给他人,因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然而却又不得不全力抓着这根救命稻草。

把一切推给别人,专心忍耐。

因为别无他法,所以她只是相信,并等待。

因为还忍得住,所以趁还忍得下去,赶快结束吧。

她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展望,只顾埋头蜷缩在这里。但现在,他依赖着这份希望蜷缩在相同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屏气慑息,等待画完成。

在这种时候。

『————杂————呲……呲呲…………』

「…………!!」

突如其来噪音,惊得伊露玛心脏猛烈一跳。

随着突然巨大的一声「噗呲」,走廊上像是夹着沙子的广播杂声像决堤似的开始吐出刺耳的巨大噪音。

「咦……咦……!?」

先是吃惊,然后是困惑。这个噪音是『放学后』开始前的铃声响完之后,召集『委员』的广播开始之前的前兆,从未在『委员活动』过程当中听到过。面对从未遇到过的异常情况,伊露玛动摇到了极点。

正当她动摇之时,广播开始播放。

『……{委员}活动、通知』

是那个音质糟糕到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勉强只能听出是小孩子的声音。那个令人毛骨悚然地声音,响彻整个学校,发出通知

『放学后会员……濑户伊露玛、同学……』

……请

立即前往

家庭科教室』

「!?」

伊露玛浑身冒起鸡皮疙瘩,错愕不已。

叫我!?

为什么!?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广播的『重复』再一次指名道姓发出通知,剥夺了误解与听错的余地。

重复完后,声音沉寂了下去,但播报线路好像没关,还噶哩噶哩残留着噪音的余音。那残渣就好像接通状态的广播喇叭正监视着通知对象的动向,伊露玛觉得自己动一动就会被广播那边的东西发现,只能在走廊角落里蜷缩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

听过喇叭和空气,呼唤自己的东西和走廊连接在一起。

那股意志正{看着}走廊……不,{看着}整个学校。那股寻找自己的意志乘着断断续续的杂音,充满整所学校。

走廊里的空气、氛围,已经发生质变。

似是潜藏着什么,似是突然就会撞见什么,那种本来沉寂的恐怖气氛,现在已经活跃起来。

杂音刮着皮肤,刮着神经,刮着理智。

那就像是有看不见的手指在难耐的焦躁中正寻找着自己。

伊露玛自然恨不得逃跑,身体缩得更紧。

她屏住呼吸,绷紧全身的神经。

然而这条渐渐有些看习惯了的,昏暗得不正常的走廊,依然化作怪物的大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对她穷追不舍,威胁着她。

然后——

滋滋

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在短暂的瞬间熄灭了。

「!?」

灯光伴随着喇叭里的杂声短暂地略微煽动。但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闪动成了分界线,走廊上的气氛明显{变了}。

无声。

声音,消失了。

本来对伊露玛那样穷追不舍的杂音,突然一下就断掉了,没了。就像是恼人的飞虫扑进蜡烛的火里,噪音的消失伴着灯光瞬息的明灭,随后呈现一片辽阔的死寂。

{静}

万籁俱寂。

就连身体扭动的些微摩擦声都能听到。被如此彻底的无声所充满的空走廊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路延绵至远方。

学校的走廊有这么长吗?伊露玛首先产生这样的怀疑。空无一人的走廊被靠外侧和靠教室两侧一面面黑漆的窗户夹在中间,很长很长,很长很长,在远远超乎设想的距离才转角。

然后在这样的走廊上,零零星星等间距地排布着几个红色光源。

那是走廊墙上安装的火灾报警器的红色警示灯。迄今从未关注过那些报警指示灯的数量,它们零零星星,等距离地在这空洞的空间中释放着刺眼的红光,反射在对面窗户玻璃上。

警示灯有那么多吗?

不,{不对劲}。伊露玛回过神来,伊露玛发现自己眼中的学校走廊,已然如同对镜中无限重复的回廊一般,化作异常之多的红色按钮与警示灯以异常规律等间距排布的无限回廊。

然后,无限延伸的玻璃窗反射着无数的鲜红警示灯。

映在漆黑的窗玻璃表面红光,拖曳,涣散,被背景的漆黑所浸染,全部变得浑浊,携带紫色。

像斑迹一样的——{紫红色的光}。

她意识到了。

它晃啊,晃啊,就像手电筒的光打在被红黑色液体充满的水槽中形成的斑迹扩散开来,是在黑暗作底,通体化作整面镜子的玻璃窗上所浮现的,数不清的{紫镜子}。

「!」

已经完全意识到了。

她屏住呼吸。

就在这一刻

{滋噜}

模模糊糊的紫镜子里,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在动,就像鱼在打着光的水槽里游动。就在下个瞬间,那东西直接{钻出镜面},慢慢在走廊上探了出来。

「噫……!?」

那钻出来的东西,是紫红色的{头}。

发涨的紫红色皮肤湿漉漉的,令人联想到刚生下来的婴儿的脸,然而它湿漉漉的长长黑发沉沉地垂着,而且应该是脸的部位{眼睛、嘴巴、鼻子通通都没有}。

扁平的脸从正侧方长出来,对着她。

长出来了。

从数不清的玻璃窗中,{所有反射的红光中}齐刷刷地长出来了。

那些东西抖动着、拖拽着长出来,就像是万花镜里面的东西齐刷刷地从镜子里冒出来似的,大量“眼睛”成排地盯着她。

「…………………………!!」

一见这个情况,鸡皮疙瘩唰地冒出来。

她捂住嘴,把险些冲破喉咙尖叫声压在嗓子眼。

被那等间距、呈直线从玻璃里钻出来一颗颗无脸女的脑袋,被那一双双不存在的眼睛“凝视”着,她一声不吭,拼了命地把自己塞进柱子后面的死角,身子紧紧蜷缩。

身体深处被刺骨的恐惧所冻结,心脏怦怦直乱跳。

她两眼大张,目光不敢从这诡异的无限回廊之上移开,在心底里无比强烈地祈祷着,但愿那些玻璃窗里冒出来的紫红色脑袋还没发现自己。

就在她眼前。

脑袋动起来。

齐刷刷地动起来。

{滋噜}

紫红色的脑袋就像是把自从水槽里荡出来,剧烈地从玻璃表面往外挤,接着顺应重力{咕噜}一下落下去,与此同时又被长得诡异的脖子支撑着,像蛇的头那样悬在空中。

那些头,缓缓抬起沉沉的脑袋。

然后,它们用没有眼睛的脸,更为强烈地死死瞪向走廊的这边。

{目不转睛}

所有脑袋都伸得好长好长,“看”向这边。走廊上被惊人的“凝视”所淹没,充满整个空间的强烈视线化作足以令内心以及整个世界咯吱作响的强烈重压,碾压一切。

「………………………………………………!!」

心脏怦怦直乱跳。她忍耐着,一门心思地忍耐着。

但是,那些目光,那些气息,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向这里聚焦,然后————

{踏踏踏踏踏踏}!!

突然,脚步声冲了过来。恶寒窜上头顶,紧接着是惨叫。从那充斥着“凝视”的寂静之中,突然冒出剧烈脚步声朝自己逼近,紧接着胳臂被巨大的力量抓住,尖叫声如决堤般冲破喉咙。

「——————————!!」

恐惧,错乱,尖叫。

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扭动,但两只胳膊被死死抓着挣脱不掉,胳膊一缩反倒被拖过去,身子侧倒黑暗中。

「不要啊啊啊————!!」

「冷静!!」

但是,恐慌中惨叫的伊露玛却从双手被抓住的那边听到一个坚定有力的声音。

「!?」

「我来救你了,准备避难,站起来!走!」

伊露玛一惊,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惺。他面色紧张,正要把自己拖起来,同时另一只手举着锹对着走廊那头,一点一点向后退。

冲过来抓住她胳膊人原来是惺。

「快,去『打不开的房间』!」

「……!!」

伊露玛重重地点点头,被惺拉着像爬一样拼了命地离开现场。视野被泪水模糊看不见前方,她就这样被连拉带拽地逃进『打不开的房间』,嗙!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一切绷紧的东西全都断掉了。

之前那一样的『无声』就像被切断了一般,同时绷得紧紧的身子上上下下爱彻底失去力气,心中的弦也断掉了。

「…………呜…………呜呜……呜……!」

冒着泪花的眼睛随即溃决。

伊露玛瘫坐在地上,泪水哗啦呼啦往下掉。喘着粗气的惺举着铁锹站在门旁,戒备着门外。

在房间里,『太郎同学』保持着背对的状态,缓缓地说道

「……出什么事了?」

「濑户同学好像在走廊上遇到袭击,对走廊上的窗户十分恐惧,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惺有些气喘吁吁地答道。

咦?没看到那个怪物?那么多『无脸女』都没看到?

伊露玛对惺的回答感到难以置信,陷入混乱。惺保持着紧张,但『太郎同学』的反应却毫无危机感,带着讥讽和嘲笑。

「只有本人能看到的玩意?那不就是鬼火吗?」

「…………」

身后是『太郎同学』的不屑,戒备与恐惧所带来的沉默在门口及周边弥漫开来。

惺在戒备,伊露玛在恐惧,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候后,屏气慑息的惺最终松了口气,放下了举在胸前的铲子,说

「……估计已经没事了」

「呜呜……呜……呜……」

伊露玛已经站都站不起来,压着声音抽抽噎噎,只会落泪。

她指尖抖个不停,身子使不上力,脑子被恐惧与绝望完全占据。她觉得自己就像真绚,会落得跟真绚同样的下场。

不要,好怕,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照这样下去,自己也得死。被那诡异的东西袭击了……要是被那个玻璃窗里冒出来的紫色女人袭击,被抓走,自己会怎样?

会被怎样折磨?会被怎样弄死?

想象不出来,也不想去想。

想都不敢想。

不想去想。

但是。

「…………老师」

惺不顾恐惧不已的伊露玛,把门微微打开一边观察走廊上的情况,一边对『太郎同学』说

「你怎么看?」

「别问我。最近『红斗篷』那时我也说了,我这边没拿到任何信息,无能为力」

『太郎同学』嫌麻烦的态度这样答道。

「你觉得是『紫镜子』吗?」

「都说我不知道了……不过嘛,关于『紫镜子』基本也只提到到了二十岁要是还记得这个词就会发生情况,具体会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奇怪」

这样回答后,『太郎同学』胳膊搁在椅背上,转过身来。

「要是那边的濑户同学好好完成『委员工作』的话,可能还有所转机吧。那是『传唤』的广播,一定是你偷懒太过分才被『传唤』了,连我都好多年没听到了」

「…………」

伊露玛什么也没有回答。

直到最后她都不是能够好好回答的状态。

她满脑子都是不想变得像真绚,被对死亡的恐惧完全占满。

她有着不想死,不想消失的理由,她心中怀着那个理由,一直恐惧着,哭个不停。

………………



「那、那个……画,『紫镜子』的画,什么时候能画好?」

伊露玛在校舍大门守到启,劈头盖脸质问过去。

「还在画。只是正常去画的话这个星期内就能完成,但是——这能不能当作『记录』不太好说」

一被问到关于画的事情,比伊露玛还要矮小启便展现出严格的艺术家的高大形象,手放在嘴上露出严肃的表情,目光瞥向一旁似是探寻记忆,给出这样的回答。

「能……能不能抓紧点?」

「已经抓得很紧了。但是,我画自己跌『记录』都用了几个星期时间,而现在才过去两天」

「唔……」

「要问什么时候能画好,实话说我完全不清楚,但我没有偷懒,一直在全力以赴。你要相信我,只能耐心地等」

启的回答虽然无法令人满意,但很有道理。

伊露玛抓着罩衫下摆,垂下头。然后,她完全丧失了最初搭话时的气势,小声说道

「也、也对啊……」

一周刚刚过去,现在来到学校。

上次『放学后』醒来后的周末,伊露玛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她已经明白,当镜子变成紫色时,『那东西』就会从里面冒出来。伊露玛在上次的『放学后』目睹其全貌后不得不明白,那就是名为『紫镜子』的怪物,那就是纠缠着自己的『无名不思议』。

情况已经恶化,下一个就是自己。

{后面的事情}还不清楚。

被『那东西』发现,抓到之后,究竟{会怎样}呢?

不知道。会被怎样折磨?然后,{会被怎样弄死}?

比如说

就像————真绚那样?

不要。

伊露玛十分抗拒。

她抗拒,害怕,不想落得那种死法,不愿像那样从世上消失,不愿被爸爸妈妈遗忘。

不想让妈妈爸爸忘记自己,不想他们把和自己一起生活过事通通忘记。一起去游乐园的事,为自己庆祝生日的事,那些开心得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所有一切全都要被忘记,这怎么可能愿意。

而在被遗忘的背后,自己会死。

爸爸妈妈不会察觉,而自己要在可怕的折磨中孤独地迈向死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然后,爸爸妈妈会忘记一切,忘记自己有过自己这么一个孩子,继续生活下去。而这同时,伊露玛已经在恐惧与痛苦中丧了命。光是想象一下那种事,伊露玛就好害怕,好伤心,无法接受。

不要。

绝对不要。

想起前天从『放学后』醒来时一个人缩在被窝里一边哭一边设想的可怕未来,她在启的面前垂着头开始颤抖。

「…………!」

「……我知道你很急」

面对这样的伊露玛,启的态度不留情面,却格外充满善意。

「前天『放学后』发生的情况我都听说了,也亲耳听到了广播叫人。我也曾命悬一线,所以明白你着急的心情」

伊露玛没规矩的催促说不定会冒犯到对方。但启交抱胳膊这样说道,没有表现出生气。

从见面第一眼开始,启给伊露玛的印象就是那种古怪艺术家的性情。然而却有违于那种不好打交道的印象,启这个人格外懂得体贴。当伊露玛意识到到这一点时,便感觉到了一种可能,忽然抬起脸,下定决心提了出来

「……那、那个」

我现在很想讲出来试试。

「我,还有个请求想拜托你」

「嗯?」

她还有另一个冒昧的请求。

她让视线高度与启平齐,抓住启上衣的衣裾,把平时总爱垂着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启,讲出了那个愿望

「等这件事过去了——教我画画吧」

「啥?」

启被伊露玛的气势压得向后退,露出诧异的表情反问回去

「为、为什么?」

「我想画见上同学」

就是这样。伊露玛不知是惧怕自己会死,她还找到了一个绝对不想死的理由。

「我想留下。留下见上同学——『真绚』存在过的证据」

「啥?」

伊露玛倾诉

「我最了解『真绚』的魅力,所以必须我来把她画下来。所以,我要是就这么死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有过一个名叫『真绚』的美丽女孩了。一定要把『真绚』存在过的证据留下来!」

知道了真绚存在过的事实消失后,伊露玛大受打击,但也渐渐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而她紧接着便萌生出必须那么去做的强烈使命感,感到焦急难耐。

真绚是特别的人,但她却死了,变成难以形容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她死得那么惨,然而所有人都忘却了她曾经的光辉。那魅力、那才华、那笑容、那温柔,通通荡然无存,最终无人知晓。那样的损失,那样的悲剧,那么荒唐的事情,简直天理难容。

伊露玛觉得这太过分了,认为必须设法打破它。

但是,这世上知道真绚多么出色的人,就只剩下伊露玛一个了。

如今记得『真绚』的人就只有他们这些『委员』,但其他『委员』谁都不觉得真绚特别,从来没有把真绚当做特别的人。伊露玛认为,这个使命绝不能交给这些人。

既然这样,就只剩伊露玛了,只有伊露玛能完成这个使命。

所以,伊露玛必须活下去,然后寻找方式留下真绚的记录。

要怎样留下记录?就是画了。画下来就好了。

她一直怀着这个想法,现在终于下定决心。她要画真绚,现在就要开始学会画画,想要能够画画。必须由最了解真绚魅力的自己来画。所以,伊露玛提出请求

「所以帮帮我吧。一定要把『紫镜子』的画完成」

伊露玛看似平静,却气势逼人。

「然后完事之后,教我画画吧」

她探出身子,距离拉近到咫尺之隔,直勾勾地盯着启的眼睛。

「我知道这么说非常任性,但我还是要拜托你。我愿意做任何其他事情做交换……」

「…………!」

「我今后的一辈子可以都听你的,我愿意为『真绚』抛弃我的全部人生。所以——」

伊露玛,说了出来

「{求求你,帮帮我}」

「…………」

头一次面对伊露玛像是下定决心的坚定态度,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望着伊露玛。

然后,他答道

「……好吧」

然后第十二轮『放学后委员活动』。

画,仍旧没能完成。



伊露玛走投无路。

自从经历那次『放学后』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躲着『镜子』。她本来就害怕看到镜子,何况不论怎么看事实上就是很危险。而且,她想不出避免自己被『那东西』袭击的方法。

就算没有危险,她也纯粹地感到害怕。

所以她一直逃避,尽可能不去面对,不去靠近镜子以及可能变成镜子的东西。她做的很彻底,但现实来说不可能完全做到。

镜子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可能变成镜子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

她最开始并没有连那种东西都去戒备,但事实在她目睹学校走廊窗户玻璃变得像镜子一样能够映出东西之后便十分明了。『那东西』不是从真正的镜子,而是从变成镜子的东西里冒出来。

这样来看,所有玻璃、金属,以及其他外表有光泽的东西全都是镜子。

她的身边充斥着太多太多那种东西。

包括家里,外面,当然还有学校。

伊露玛躲着镜子,渐渐察觉到这个事实。在这之后,伊露玛平日里的样子变得极其诡异,就连朋友和家人都觉得她不对劲。

她一直低着头,明明气温很暖和却还是把罩衫的兜帽深深罩在头上。而且她话也变少了,一味地窝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看书,都不出去玩。

一放学她便逃也似的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窗帘都不开。

她把镜子从房间里扫除出门,在浴室和盥洗间里绝对一刻也不多待,迫于无奈待在那些地方的时候也坚决不看镜子。

她过去一直都很喜欢穿上妈妈做的衣服在镜子前面摆时尚造型来玩,连这个乐趣她也突然之间彻底放弃了。

妈妈喊她试衣服她也拒绝了,还吵了一架。

由于伊露玛不再照着镜子打理,包括头发、衣着,整个形象乱七八糟,现在不知道自己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躲着镜子自然会弄成这样,也可能弄成这样。但就算形象丢光,她还是绝对不会去看镜子一眼。

她就算做到这个地方,无处不在的镜子依旧免不了闯入她的视野。而每当她看到镜子就会吓得半死,总觉得在镜子里看到了紫色,强烈的不安随之席卷而来,让她不敢呼吸,浑身起鸡皮疙瘩。

伊露玛现在整日担惊受怕。

她现在就像启和真绚所经历过的,日常生活最终被『放学后』所侵蚀,而她那与生俱来过度胆小的性格更是彻底剥夺了日常生活中让她安全、安心的空间。

然后——『放学后』则更加严重。

她在『放学后』的走廊上实际遭遇过『那东西』。她害怕的不的留下,在那种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至少独自一人绝对待不下去。

何况,那个地方还离『打不开的房间』很近,只是普普通通的走廊。

到了这一步她才总算意识到,学校其实就是“走廊”。不是自己班级的教师基本上都不能正常出入,那么对于上学的小孩子可以说大半个学校都是走廊。

学校里的走廊就像血管中四通八达,不走走廊任何地方都去不了。

然后,那些走廊的外观乍看上去与袭击过她的走廊几乎一样,再加上『放学后』的学校外面被漆黑所笼罩,所有窗户内侧都会在一定视角之下变成镜子。

然后在这样的走廊上,每一层楼,每一个地方,必定每隔一定距离就安装着带警示灯的消防设备。

零零星星

零零星星

等间距亮着红灯的走廊,这几乎一致地重现了伊露玛目击『那东西』的现场。因此,伊露玛来到『放学后』后缩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弹。

『放学后』开始后,伊露玛就在最开始的家庭科教室跟前一动不动。

她蹲在家庭科教室附近勉强能躲起来的地方,一步不动等着别人来接。

上次是惺来接她到『打不开的房间』,惺来之前她一直躲着一动不动。之后她到了房间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直到『放学后』结束一直都在角落里搂着腿寸步不移。

她唯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想再遇到『那东西』。

下次再遇到『那东西』的话,{不知道会怎样}。所以不管再丢人现眼,不管给人添多大的麻烦,她都不愿再去,不愿再看『那东西』回出没的地方。

这都是为了得救。

都是为了活下去。

伊露玛已经下定决心彻底逃避『放学后委员活动』,直至启完成『记录』的画,除此之外不做任何事情。

然后——

「……对不起」

「不,没关系」

这天,伊露玛一边道歉,一边被留希拉着手前往『打不开的房间』。

第十三轮『放学后委员活动』,七月已然临近,已经不是穿的住罩衫的季节了。但是,伊露玛一如既往地专程把这件晴天娃娃连帽罩衫带进放学,深深地戴着兜帽。

她用兜帽盖住自己的视野。

本来从最开始她带罩衫进来就是为了漂亮和安心,现在没了兜帽更是六神无主。

用兜帽包着脑袋的她,感受着被保护的感觉,不看周围只看脚下。她不只是自己所处的状况感到恐惧与不安,一直低着头生活更是让她精神慢性地萎靡下去,但就这样样,她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保持下去。

只要抬起眼睛,窗户一定会闯进眼睛。

所以绝不抬眼。

尽管那种行为或许除了造成危险没有任何意义,但总比去看可怕的东西强不知多少倍。伊露玛要是在看到『那东西』,毫无疑问会当场崩溃,放声惨叫浑身发软,就连逃跑,就连保护自己都办不到。

她完全不看周围,被留希拉着手走在走廊上,一门心思只用受限的视野盯着脚下。

空气中充斥的噪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留希的脚步声……伊露玛现在所感知的世界一大半被这些所占据。

她今天也是这个样子前往『打不开的房间』。

把替自己『工作』的菊和启留下,而自己龟缩在安全的地方。

「……濑户同学」

在路上,走在前买的呢留希突然问伊露玛

「你负责的『无名不思议』,是那么吓人的东西吗?」

惺提出要优先帮助有危险的人,今天是留希负责。留希在『委员』之中非常没什么主见,承接这个任务与其说是自告奋勇,更像是顺应周围的意思。这其中虽有他本来性格的原因,但明显的主要原因不在这里。

「…………嗯」

「原来是这样」

伊露玛点点头,留希对他说道

「我负责的没那么客人,所以不能理解你害怕成这样……」

留希没有主见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他没有那么害怕自己所负责的『无名不思议』。

「其他教室里的『无名不思议』倒是可怕得多……」

留希讲的很少,所以伊露玛并不是很清楚,但留希所负责的『无名不思议』似乎外貌并不可怕,留希也没有经历过可怕的遭遇。再加上留希也没有伊露玛那么胆小,因此和其他人比起来危机意识明显要淡。他反倒是不敢自作主张而节外生枝,更加害怕做出什么不必要的事情而跟其他『无名不思议』发生接触。

「………………真让人羡慕」

伊露玛在兜帽里头弱弱地嘀咕了一声。

「咦?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

下意识吐露心声的伊露玛,对反问过来的留希摇摇头。

伊露玛很嫉妒。自己都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凭什么留希还能摆着完全若无其事的表情?明明同样是『放学后委员』,同样被卷进无妄之灾,同样都上五年级,凭什么这么大的不同?

当初只有伊露玛和留希两个五年级,周围都是信不过的六年级和顾问,伊露玛便觉得他们好歹是一路人,可以商量。可是,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种状况呢?

凭什么?

真让人羡慕。

这不公平。要是可以,真希望能调换立场。

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专程来接的自己的留希投以那种感情,感到自我厌恶。她受够了。讨厌这个情况,讨厌自己,对一切都讨厌得不得了。

「……」

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忍了下去。

她一心怀着不想死的想法,把让自己想死的念头全部咬碎严谨肚里。

还能忍下去。因为只要启的『画』完成,所有付出都将得到回报。

所以,她心急如焚地观望着启『画』的进度,把这当做救命稻草,得以继续忍耐下去。

即便在伊露玛这个外行人来看,启画的『紫镜子』都已经完全算是已经完成的状态了。

启把画那给她看过,她的希望正有眼可见地逐步实现。

也因为这样,伊露玛勉强还能忍耐。另外,伊露玛尽管在那之后一直杯弓蛇影,但并没有再遭遇过『紫镜子』。她笃定这可能有自己时刻保持彻底戒备的原因,也可能有『画』已经发挥效果的原因,不禁暗暗雀跃,拼了命才抑制住喜悦与大意。

就快了。

真的就快结束了。快呀。快呀。

「…………快呀……!」

她感觉到自己还差一点就能得救了,死死抓着这份希望,朝着『打不开的房间』,眼睛依然直盯着地面,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心继续走过『放学后』的学校走廊-

此时此刻,在『放学后』的家庭科教室。

把教室跟前的伊露玛交给留希送走后,启开始作画。此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启面对立在花架上的写生簿,经过漫长的深深苦恼后画下了最后一笔。然后他满满将画笔从画纸上拿来,轻轻搁在台子上。

「…………」

画,画完了。

这是一幅写实画,描绘了摆在带烹饪台的讲桌子之上的镜子。

启呼出一口气。画都已经画完了,他表情却并不好看,反倒是神情严肃抿着嘴,注视着自己刚刚画好的画。

「……」

「二森同学……」

一直站在他身旁菊也露出愁容,向他说道

「这,果然……」

「嗯」

启看着画,回答

「情况不妙啊。怎么办啊」

然后,他说道

「还不太确定,但这果然不是『紫镜子』。

这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袭击濑户同学的怪物————估计{不是这东西}」



在『打不开的房间』听到汇报,伊露玛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咦……」

「抱歉。因为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事,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才得出结论。但我认为错不了。家庭科教室里的那面镜子,{不是『紫镜子』}」

启这样说道。这则报告完全出乎伊露玛的理解,她的脑子拒绝理解,不明白对自己说了什么。

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头脑又自动地渐渐裂解。

理解与茫然过后,是令眼前一黑的深深的绝望,以及恐慌。

「诶……不会吧……诶……!?那、那『画』呢!?『记录』呢!?」

「要重做」

伊露玛几近嘶吼地反问过去,但启的回答却不留情面。

「必须从寻找『紫镜子』是什么重新开始」

「怎么这样!?我、不要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虽然对不住,但实在没有办法」

启摇摇头。他的回答只能用冷酷来形容,但他表达意见的表情极为真诚,属于不爱撒谎不爱掩饰的匠人态度。

「『记录』还会记录,不会半途而废,只不过又要从头开始了」

启说道

「虽然还要再花些时间,但我一定会画出来,你要好好坚持」

「坚持不住!!我坚持不住啊……!!」

伊露玛尖叫起来。她一直忍耐着,一直苦苦忍耐着,如今已快要崩溃,但想到『画』随时快要完成,一旦完成所有噩梦就会到头,所以才勉勉强强忍到了现在。

然而,又要让她像这样忍上好几个星期,她是在简直不下去。

这次死定了。要死了,要疯了。就算眼下还没试,但『那东西』迟早还会出现,到时候真的就完了。不知还剩多少的倒计时都已经被用掉那么多了。

「我受不了……!!」

伊露玛瘫坐在房间角落里流着泪,像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甩着头。

菊轻轻靠近她,关心地伸出手,却被一她一把挥开。

「……」

菊捂住被挥开的手,把手黯然放了下去。

伊露玛哭得稀里哗啦,心里一团乱麻。在她身旁,启神情严肃,非常冷静地打开素描簿,把刚刚画好的家庭科教室镜子的画当做已经翻篇的东西翻了过去,翻开雪白的一页摆在架子上。

「得抓紧时间重新开始」

他一边看着那白纸,一边把拳头顶住皱紧的眉心,嘴里嘟哝

「这次一次要无误地画出『紫镜子』。但是,真正该画的不是那面镜子,那又会是什么呢?」

看样子启打算立刻着手下一张画,可他不知道该画什么,焦急地发出疑问让房间里所有人听到。

现在来到『打不开的房间』的只有伊露玛、启还有菊。惺的话或许能会对启的疑问发表些什么,可是他现在不在。伊露玛就不用说了,菊也无法给出任何回答。

但是,有人代替他们开了口。

他是从一开始就在这个房间,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太郎同学』。

「……我听濑户同学说『镜子看上去是紫色』,所以才给她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命名『紫镜子』」

露出背影的『太郎同学』把盖上的自来水笔顶在满是白发的太阳穴上。

「可要是搞错了,最开始的情报就出错了,那么分析的前提从那个阶段就全部得作废啊」

「……!」

可是现在没有惺来踩刹车,『太郎同学』的口吻严厉得令人绝望,毫无缓和紧张气氛的意思。启眉头皱得更紧,伊露玛搂着自己的力气大得都感到痛了。

「别看我这样,明明什么情报都没有却还是为了完全不配合的你调查了,研究了『紫镜子』啊」

说到底,『太郎同学』所表达的意见,主要就是对伊露玛报告发泄不满。

「不光只有『紫镜子』,其他可能有关联的,譬如跟『镜子』相关的其他不可思议,我也一个不漏全都查过了。结果前提就错了的话,那些功夫也全都白费了」

『太郎同学』把胳膊放在椅背上,转过身来看着伊露玛,絮絮叨叨地发牢骚

「我做了很多的调查,考虑过『紫镜子』中紫色的意义。在古代动脉的红色与静脉的青色混成的紫色是代表祭品的颜色,而且执行活祭仪式的古墨西哥神『特斯卡特利波卡』是代表『烟雾镜』的词汇。原因是它吗?

还有,受难的基督被描绘成身着紫红色长衣的形象,基督教的艺术观点认为紫色是象征受难、死亡与丧失的颜色。原因是它吗?另外还有,阎魔大王用『净玻璃镜』映照死者的罪状,那个『玻璃』是水晶,不排除是紫水晶……就连那种荒唐的东西我都考虑到了,知道吗?」

——太蠢了,太丢人了,吃大亏了。

太郎一边陈述自己幕后的苦心,一边连吐着连抱怨都算不上的自嘲,宣泄怨气。

启没去理会他这些话,讲出自己的想法

「……濑户同学,你是在那边的走廊被袭击的对吧,那画走廊就可以了吗?」

「我说你啊……」

满腔叹息被忽略,『太郎同学』不服气地扭起嘴,但还是一副无奈的态度扔出似是讽刺的助言。

「你要那么做,我不拦你,但你觉得那样能算是『无名不思议』的『记录』吗?」

「这……」

启也觉得不能,所以只能闭嘴。

『太郎同学』看了无话可说的启一眼,叹着气又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对你不抱期待,但直接遭遇『无名不思议』的毕竟是负责的『委员』,所以不会有什么信息比负责人亲自所做的『记录』更有效」

「……」

「不过,这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太郎同学』说完,煞有介事地耸耸肩。但是,深思的启听了这番之后抬起头,快步走近哭得稀里哗啦的伊露玛,正面双手重重地放在她肩膀上。

「濑户同学」

「!?」

伊露玛吓得身子一缩。启盯着她的脸,对她说

「告诉我,你之前是在哪里,遭到了什么东西袭击?袭击你的东西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

尽管被问了这些,但伊露玛什么都没有答上来。

「想想,袭击你的『东西』我从未见过一眼,完全不了解,也一次都没有直接画过。我觉得这所必不可少」

「呜…………呜………!」

伊露玛的感情和思路依然一团乱麻。希望破灭令她丧失一切正常思考的能力。

要死了!

死定了!。

她满脑子只有这些想法。

受不了了,完蛋了。漆黑的恐惧、绝望、混乱,无止尽地在脑子里乱搅,根本产生不出语言。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伊露玛捂着脸,眼睛大大张开,但什么也不去看,不停地流着泪。

启说的话她没有好好听进去,她心里就只是一个劲地咆哮着「我不想死!」

都已经找到想做的事了。

明明必须活下去才行。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恐惧的呐喊在脑子里满溢而出。

然后——

我不想死啊,{见上同学}——!

正当一切都被这个念头覆盖掩埋之时。

突然,像什么东西化开了似的。

伊露玛视野之中的一切,全都{染成了紫红色}。

「诶!?」

「!!」

在忽然泛起紫红色的景色中,本来盯着伊露玛脸的启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情,向后退开。伊露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一抬起来便是被泪水打湿而不聚焦的,变成了紫红色的,『打不开的房间』中的景色。

房间里的光呈紫红色乱反射,所见的景色漫漶不清。然后,在被紫红色模糊的世界中,有着格外鲜艳的紫色。伊露玛下意识朝那紫色看了过去。那紫红色就立在眼前的启背后的架子上,四四方方,仿佛世界中打开的一扇窗子。

那是写生簿,是簿子中一页什么都还没画的纯白写生纸。

就像是装上了滤色镜,那洁净的纯白染成了鲜艳的紫红色。

那紫红色,就像窗口——

不,在伊露玛{就像镜子}。

「!?」

然后。

从那『镜子』里

{滋噜}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钻出来,{垂了下去}。

紫红色的手指{啪}的一声,抓住『镜子』边缘。

接着

{无脸的头,从『镜子』里爬了出来}。

姿势,伊露玛在强烈恶寒之下浑身寒毛倒竖起来,嘶声惨叫,像蹦开的弹簧一样猛然起身,从『打不开的房间』夺门而逃扑向走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逃走了。她眼角看到大吃一惊打算制止自己的启和菊,但还是甩开一切飞奔而去。冲出敞开的门,冲到了走廊上,被强烈的恐惧感驱策着,在带有浓浓紫红色的走廊上不断狂奔,狂奔,狂奔。

白色的墙壁、天花板、地板,然后还有反射光的窗户,全都染成了紫红色。走廊上的颜色就像鲜血淋漓,就像内脏。精神错乱的伊露玛飞奔而去,在突然之间完全变样,根本无处可逃的紫色世界里一路惨叫,任凭恐慌所驱使只顾横冲直撞。

彻底出毛病的视野模糊而摇晃,变得就像万华镜。在走廊形状的紫色万花镜中,她已经连地板墙壁还有走廊都分辨不出,惊恐万状地四肢乱甩嘶声惨叫胡乱奔逃。

视野,世界,还有整个脑袋,都被紫红色晕染得一塌糊涂。

紫红色的『某种东西』从那紫红色中纷纷爬出来,源源不绝地出现,要堵住伊露玛的去路。

伊露玛放声大叫。

血淋淋滑溜溜的手、头发还有没脸的头,就像是被生下来是的从紫色之中冒出来。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伊露玛便放声惨叫,在走廊上又躲又逃,拐过一个又一个拐角,遇到楼梯跌跌撞撞一会上一又儿下,不停地在紫红色的校舍里到处逃窜。

她的脚、身体、肺,都快坏掉了。

但她无法停止奔跑与尖叫。一旦停下就会死,就全完了。

不过,力气迟早会耗尽,最后跑不动,走不动。

要完了,要死了。救命。伊露玛流着泪,在最终到来的终结时刻拼命逃跑。她将赌注压在唯一的希望之上,不抱希望地向前狂奔。

「………………!!」

不想死,不想消失。

但不论她向前还是回头,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地方都是『那东西』。

然后,在无数怪物蠢蠢欲动的紫红色世界里,伊露玛终于还是把力气榨得一干二净了。

「啊!?」

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绊了一下,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尽管拼了命地试图爬起来,但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丝毫不听使唤,没能立刻站起来。

「呜呜……!」

她趴着撑起身子,扶着墙勉勉强强才站起来,但实在跑不动了。意识试图抛下动弹不得的身子继续前行,抬头向那边看去。视野之中,模糊不清的紫红色走廊仿佛一沉不变地向前延伸。但此时忽然有东西闯入视野……那是唯一的耀眼灯光在远处孤零零地亮着。

「啊……」

伊露玛知道那光是什么。

她一时间愣住不动,但片刻后又行动起来,扶着墙拼了命地朝那光,朝那特别强烈、鲜艳的,紫红色的光……

朝那四方形的光而去。

她最后到达的,是在走廊之中孤零零浮现着的,释放着刺眼灯光的,开在墙上的“入口”。

『{有}』

那里贴着警示单。

警示单旁开着四四方方没有门的入口。

那入口充满了光,看上去就像一面闪耀着紫红色光芒的巨大落地镜。

那是——

『红斗篷』。

那是出事后伊露玛从未去过的,过去真绚所负责的『红斗篷』所出没的女厕所。

伊露玛,站在了那个门口。

她站在能看到紫色镜子,此前在双重层面上避之唯恐不及的门口,愣愣地嘀咕起来

「『真绚』……」

她嘴里念着从未直接当本人面过的称呼。在她眼前,入口的里头,紫红色的光里面,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紫红色的人影,一个下限你的人影。

长长的黑头发,高高的个子,修长的手和腿,整体扭曲的造型,紫红色的肌肤。

那跟之前那些从镜子里冒出来的『紫镜子』怪物是一样的东西。但伊露玛以忘我的状态站在那里,这才头一次正面注视那东西,于是发觉到了。

她发现了,那到底是什么。

答案,就是她刚刚的呢喃。

『真绚』

已经明白了。那怪物,{就是真绚}。

尽管彻彻底底面部全非,但那头发,那个头,那手和腿,那轮廓,毫无疑问就是真绚本人。正因为她是伊露玛,所以才能发觉,那就像是真绚经过反反复复复制逐渐变质之后的模样。

「————————————」

在背后。

在周围。

在紫色的世界中,无数『真绚』的气息蠢蠢欲动。

它们仿佛在催促着伊露玛,让伊露玛遵从它们的意志。伊露玛呆呆地注视着染成紫色的女厕所里,注视着站在里面的『真绚』,朝里面迈出一步。

此时,她忽然发现了。

支撑着她身体,她手所撑着的入口墙上沾满鲜血。

她看了看那边,只见那血迹是从自己手上黏上去的。

她又看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湿哒哒的手不是被泪水打湿,已经被鲜血染得鲜红。

「咦?」

手,还有罩衫的胸口,都被血染成了紫红色。

她看向镜子,看向刚刚迈入的厕所之中,盥洗台镜中所映现的自己。

只见,自己心力交瘁,那脸如同亡灵一般,眼睛张得大大。然后那眼睛里流着滂沱的泪水——

眼睛里积着的,打湿脸颊落下来的泪水,都是深深的紫红色,都是{血的颜色}。

啊。

她忽然什么都知道了。

她发觉到这个『紫镜子』究竟是什么。

它果然是镜子,是面不幸的镜子。

在它里面照出的,是自己……死掉腐坏之后的,未来的自己。

伊露玛曾想变成像真绚那样,渴望变成像真绚那样的女孩。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戏。所以她一直期盼着,期盼如果可以,自己所向往的真绚能朝自己伸出手,然后拉着自己,把自己带到跟同样的地方去。

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连实现的希望都没有。

之后,她又期盼着把已经消失的真绚留在这个世上,哪怕用自己的一切做代价也在所不惜你。但是,这个想法根本只是脑子一热,现实来看一样不可能实现。

照着紫镜子,镜中映现的,就像是画失败了的真绚形象。

那是对真绚拙劣模仿的形象,是自己试图模仿却又模仿不来,最终惨死腐烂之后的紫色的形象。

那简直就是伊露玛美梦的尸骸。不,那就是伊露玛自己。伊露玛本来感到恐惧,本来不愿直视镜中的身影,一味地抗拒、恐惧。

但是现在,

已经发觉一切的现在,

察觉到梦不可能实现,并亲眼目睹这个事实的现在

伊露玛——

「————带我走吧」

在万念俱灰以及随之产生的平静中,伊露玛念出自己最后的梦想,朝着站在眼前自己已染成血色的梦想,主动伸出了手。



「……哭泣的濑户同学,眼泪突然变成了了血」

启解释情况。

伊露玛放声惨叫冲出『打不开的房间』,启和菊本本来准备追上去,但因为情况太来得太突然而有所迟疑。后来,他们跟听到骚动立刻干锅辣跌惺汇合,一边奔跑一边说明情况。

「在我眼前,濑户同学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突然从透明的水,变成了红色的血泪」

奔跑中,启说话断断续续。

「于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在濑户同学的眼睛被血泪染红,染红的眼睛反射出房间里的景象,在眼里映现的镜像中,有个『没有脸的女孩』从变红的素描簿里爬了出来。照这么看,『紫镜子』{不是家庭科教室里的镜子,就是濑户同学的眼睛}」

「!」

惺听到启的结论后诧异得屏住呼吸。与他并肩奔跑的启露出深深悔恨的表情,气喘吁吁地说

「我必须去画的东西就是它。要观察『无名不思议』就必须去观察人……我发现得太迟了!」

启吐露心中的悔恨。

伊露玛的惨叫声在校舍中不知什么地方断断续续地回荡开来。启一边追逐着被黑暗和噪声消磨得所剩无几的声音,一边痛彻品味着不甘。

映在伊露玛眼中的『那东西』,不存在于现实的房间中。

既然伊露玛是看到别人看不见的『怪物』而害怕,那么从这里就应该意识到『怪物』就在伊露玛的眼睛里。

『怪物』在伊露玛眼睛里逐渐壮大,这时启却搞错对象去画什么家庭科教室的静物画,以致丧失宝贵的时间。要是没有耽误,那么启早就开始下手了,也就应该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搞错要画的题材,这作为画手而言是致命的失误。

对明明没有任何感觉的东西,不能确定抓住要领就由着惰性一直画下去,这只能说启从认知开始就堕落了。

就算那不是正常的画,又有什么不对。

想重画,想要得到重画的机会。

启追逐伊露玛,一心想着得去救她,一心想着现在的话应该可以画出来。

「……!」

启对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太感兴趣,看得很淡,但内心也怀着数不多的狂热。他在这股狂热的驱策之下奔跑,追赶。惨叫声已经消失了,听不见了。但是,他依然冲上楼梯,以最后听到的声音为线索,沿着血迹穷追猛赶。最后,他到达了那个地方。

就在伊露玛正要消失在厕所中的时候。

他看到的,是伊露玛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向前伸着手,正要消失在『红斗篷』出没现场的身影。

「濑户同学!」

启朝她喊去。她做出反应,转过头来。但是,远远看到的那张脸上眼睛里流着血,已经没有血色,就像死人一样。

然后——

{她笑了}。

伊露玛用沾满血的脸看着启,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

就在大受震撼的启的眼前,伊露玛还是像原先一样继续被什么东西往里拉,接着消失在那发生过惨剧的灯光里。随即惺超过启,向伊露玛消失的入口冲去,手奋力地伸向灯光,试图把伊露玛拉回来。

瞬间

{啪洽}

如同舞台落幕,{灯光熄灭了}。

入口顿时被锁进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已经把手奋力伸向里头的惺「唔!?」地叫了一声,连忙把手了回来。

在他手中的是

一个无力耷拉着的,大大的晴天娃娃。

那是伊露玛那件颈部收紧的罩衫,里面空空如也。惺抓住了消失在光里的伊露玛,试图把她拽回来,然而只有罩衫脱了下来抓在手里,伊露玛本人被留在了黑暗中。

「………………!?」

启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看了看神情愕然的惺和罩衫,又看向陷入漆黑之中的厕所入口。

迟了片刻才追上来的菊无法掌握情况,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然后



入口闪了闪,里面又亮了起来。

启和惺急忙向里面看,但没有找到伊露玛的身影,只看到挂着真绚遗骸的红袋子的深处隔间,以及————

旁边,新鲜的,鲜红的血滴在便器里。

又多了另一个,{全新的红袋子}。

…………………………

………………………………………………-

「……怪我能力不够」

启垂着头,低沉地说道。

惺说

「不,这不怪你。这个『工作』本来就是濑户同学推给你的,何况本人又完全不配合。要是濑户同学配合一点的话,完全可能是不同的结果」

惺虽然在维护启,但他自己的语气也绝对算不上平常。

「实话说,面对这样的结局,我是感到自己不中用,但无法完全不生伊露玛同学的气」

他是在责备伊露玛。

「启,你不用往心里去。这个结果虽然令人痛心,但的的确确是伊露玛同学自己招致的」

惺虽然说得很决绝,但话中所倾注的感情却更像是自责与自伤。对于这番安慰,启也是摇摇头,坚持不肯接受。

「我是知道这些才接手的」

他明明白白地讲道

「我本以为那样也好,协助濑户同学逃避,而最后我搞砸了,把她害死了。再说,{弄错绘画题材}就是能力不足,没有借口可找。我偏偏在绘画上没有全力以赴,所以难辞其咎」

「……」

惺不说话了。启所说的这些,并不是向伊露玛道歉或忏悔。不,他其实也有道歉和忏悔的意思在里面,但相比之下更加强烈的却是身为画手高傲与执着。

所以

「……不甘心啊」

启低沉地呢喃道。

他目光低垂,但并不是单纯看着地面。

不只是启,惺、菊还有留希,大伙一起谈论一起听,同时也都在凝视着同一个地方。放在地上的手电筒所照亮的那个地方,是刚刚堆好的新墓。

真绚的墓旁竖起一个墓碑。那同样是用木棍拼成的十字架,比真绚的墓小一号。

新墓碑上披着晴天娃娃罩衫。

染血的白罩衫在风中摆动,如此凭吊显得万分悲凉,但四个小学生做不了更多,最多也只能让她陪在真绚身旁。就像伊露玛自己选择的临终之所。

「……好歹在下面幸福地做邻居吧」

留希俯视着墓碑,嘴里轻轻嘀咕。

除了真绚,和伊露玛说话最多的就是留希。留希也从本人口中听到了她对真绚的向往。建议把墓堆在真绚旁边,也是留希畏畏缩缩向大家提出来的。

「濑户同学说,她想成为见上同学那样」

「这样啊……」

惺阴郁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濑户同学最后一言。现实中的濑户同学伸着手,然后镜中的濑户同学被见上同学拉着手,带走了」

启似是想明白了,描述出伊露玛最后的情况。

大家似乎跟着想象到了最后的情景,凝重的沉默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启开口说道

「那么我在濑户同学眼中看到的,就是见上同学了吗」

最后见过伊露玛眼睛的启,这样说道

「她是被镜中的梦想带走了吗」

「原来是这样啊」

他看着墓,淡然地说道。听到这话,惺也跟着再次开口

「所以,濑户同学是被梦想杀死的吗」

而且,他语气少有地带着讥讽。

「想想发现,在二十岁之前不能忘却的『紫镜子』,说穿了就是未来的梦想呢」

「惺,你也会说跟『太郎同学』一样的话啊」

被启这样指出来,惺自嘲地「哈哈」一笑。

「想明白了,禁不住有感而发吧」

他又接着说

「我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我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未来」

「惺」

启强势地叫惺,用力抓住惺的胳膊。

「濑户同学在你眼前眼睁睁地被带走,你最好休息休息」

「不,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先休息一下。走吧」

启拉着惺走向校舍。菊和留希露出担心的神色,也跟在后面。不久,操场上的人走光了。

立着无数墓碑的操场上,

这天又多了一座新墓碑。

黑压压的天空俯视着它。

此处的黑暗吞噬当中的一切,只留下黑黑的影子。刚刚离去的四个人将自己的影子洒在林立的无数墓碑之间,仿佛是以后要立在当中的四座新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