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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A 现在-二〇〇七年三月十六日

“有个词,叫超心理学。”我站在讲台上,开始演讲。

“我对这一词语,抱有一种朴素的疑问。为什么会有超心理学,却没有超物理、超科学呢?有超自然现象一词,却没有超自然现象学的说法。为什么超心理学可以存在?在字典中超心理学有如下解释:‘心理学的一个分类。通过实证/实验等手段研究超越现今科学常识的超生理现象,诸如透视、意念力、心灵感应、预知能力等。’那么,原本心理学又是什么呢?”

台下听讲的都是专业人士。

真是滑稽,面对着心理学的研究者,介绍心理学。

“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在我看来,心理学是一门‘运用自然科学的理论逻辑和方法论解释人类心理过程的学问’,如果仅说‘解释人心’那文学也可以做到。而自然科学的实验与方法论才是心理学的立学之本。反之在自然科学理论尚未建立的时代,心理学是无限接近于文学的。”

环顾四周,六十多只眼睛集中在我身上。每一张脸都是一副秀才模样,渗透出知性。作为听众,他们是我最期望的。

“譬如弗洛伊德和荣格,他们的理论被频繁写进推理小说或恐怖小说,就是因为它们本身性相近也。例如弗洛伊德对达芬奇的精神分析,就被木木高太郎引用于推理小说中。而且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发迹的十九世纪末,真是个十分有趣的时代。”

我应川野教授邀请,进行一场名为《恐怖小说与心理学》的演讲。

川野是我的恩师,供职于名古屋某大学,系该校“抑制·开示研究会”这一心理学系研究会执行部的一员。今年的研究会正好在我住处附近举行,于是他邀请我为他们进行一场演讲。

我是个小说家,虽说姑且能一并将我划为文化人,但研究会开场介绍时,他们却误把我介绍成“会议主办地当地名人”。人在当地不假,但完全没有名气。

会场聚集了三十多人,这些会员将在此居住三天,期间发表研究成果并进行讨论。会议住处选择了这里一家名叫“稻本”的大型旅馆,从外观看活像一座城堡。演讲会场很大,设有电视墙和白板。好像旅馆也承接宴会和婚礼。

我换了口气,继续说:

“为什么我说十九世纪很有趣呢?是因为当时出现三个理性分析家,几乎同时代出生又同时代死亡。第一位是精神分析学创始人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生于1856年,殁于1939年;第二位是推理小说家亚瑟·柯南·道尔,1859年生,1930年殁;第三位是图像学奠基人的阿比·瓦尔堡,他生于1866年,殁于1929年。这三人的生卒年代几乎一致,可以说就是同一时代的人。而原本十八世纪也是洛可可宫廷文化向启蒙主义,即知识整合发展的时代。狄德罗、达伦贝尔这类百科全书派自不待言,连萨德(Marquis de Sade)的暗黑文学里,都带有性学百科全书的意味。于是到了十九世纪,整合知识开始分化,这种分化趋势于十九世纪末开始显著,于是就有了上述三人。”

伤脑筋。按照这个速度讲下去,离讲到恐怖小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生怕还没切入正题时间就到了,但可能是因为紧张,我没法对节奏进行冷静的判断。执笔小说是个幕后工作,作家嘛本来也不该抛头露面。如果喜欢站在舞台,早就会选择那样的前台职业。一边是想让听众有思考时间,一边又挣扎着想把预定内容讲完,就这么手忙脚乱之中,演讲结束了。

提问环节让我的脑子已经满负荷运转,等到听众拍手送我离开会场时,我浑身都微微发烫。真丢人,自己的体力不济,注意力也不够用了。想着去一楼咖啡角坐坐,但在找电梯时竟然失去方向迷了路。

好容易到达电梯前,按下下楼按钮。在等待电梯到达的时间里,突然身后传来清爽的声音。

“A老师。”

回头看去,一件红色毛衣映入眼帘。

眼前是个亭亭玉立、拥有一张可爱面孔的女生。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深得我心。

她直直地看着我,说道:

“老师的演讲十分有趣,辛苦您了。”

我没想到从年轻女孩那里——被投诉的姑且不论——得到一句宽慰的话。登时头脑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道歉:

“不好意思。”这时电梯门开了。“谢谢你的聆听。如果没别的事,恕我不多奉陪了。”

慌慌张张低下头,迈开腿。这时我才想到是不是该和她说点堕天使拷问刑什么之后再离开比较好?但因为害羞,就这么背对着她准备走进电梯。但我错了。我被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夹了个正着,丢人丢到家了。她“啊”地一声伸出手,我看见她脸都红了。我在干什么哦。就算是作家,也不该搞得如此狼狈吧。但我只是慌慌张张地转了个身,两手将电梯门扒开,钻进电梯间。

还没等我松口气,电梯门又立刻打开了。一瞬间我以为是那个红毛衣美女进来,结果不是。

这个人——这个男性……

当时我复杂的感情难以用言语形容。

我只能尽量冷静客观地将之后的原委叙述如下。

进来的人是个颇整洁的男青年。中等个头中等身材,粗看之下并无特色。他眼神理性,又有些少年老成。他看着我的脸,好像一肚子心里话,之后开口道:“A老师,感谢你的演讲。”

我也稍稍回复道:

“哪里,准备不周。”

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却又好似沁入人心。仔细看去,他长相虽不起眼,但事实上是一张很端正的脸。这么说多少有些令人生疑,举个例子,就如同那种化了妆就是美女的女孩,却偏要素面朝天的感觉。这种“自知美貌却又抑制美貌”的人类特有的典雅,他身上也有。美丽确实有影响力,但并非每次都会把你带向好的方向。美丽有时也会招来邪恶。我想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

电梯静静地下降,停止,门开了。青年走出电梯和我说话。“老师要参加晚餐会吗?”

“因为我和心理学的专家们交流机会少,所以准备去叨扰一番。说实话,比起说我可是更喜欢聆听呢。”

“那我可以和您稍微说会儿话吗?现在距离夜间会议还有一段时间。”

“那,我们去那边的咖啡角。”

服务台前有个像简单咖啡店的区域。两人都点了一杯咖啡。这杯名为“稻本咖啡”的咖啡,味道没什么特殊。我将满是醇香的液体含入口中,咽了下去。

青年停顿一下,开口说道:

“A老师您提到的‘给心理学家的五本恐怖小说’,其中介绍了五本现代恐怖小说,这其中……”

交谈从演讲内容开始。

由于演讲中的即兴成分比较多,我一面回忆内容一面回答他的问题。进行了一会儿你问我答之后,他不经意地冒出一句:

“在您的演讲中,说到了有关异端的话题。”

“异端”吗?针对这个话题我是这么说的。十九世纪,学术开始向各个专业分化。而且更突出的倾向是,专业之中太过于细化。到了二十世纪甚至出现了“我隔壁是做什么的?”这种状态。在这样的二十世纪里,横跨各专业的才智或学者屡屡被称为“异端”。他接着说:

“老师所说的异端,某种意义上是做加法的异端。可学生以为——”

他将自己称作学生,让我的心里渐渐平静。

“少年时,我在乡下镇上见过做减法的异端。她们一族——虽然只有祖母和孙女两个人——真的在镇子里突显出来。”

“所以你说的不是比喻中的异端,而是真正的异端喽。”

“当时学生是个流浪儿,即使遭受镇上人们的排挤,也无能为力。但她们在战斗,在反抗。这种抵抗体制的精神也是异端。所以我,对于那个镇子……”

不知为何,他的话停了。我催促道:

“那个镇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用满怀心事的视线看着我,说道:“恶魔真的存在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睛里没有一丝戏谑的成分。他又问了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恶魔真的存在吗?在日本,有吗?”

从他认真的眼神里我看出了胆怯。现在气氛不容我糊弄过去,只能直面断言。

“不存在恶魔,恶魔只是想象中的产物。”

“但我见过恶魔。不,是感觉上见过。”

“不会吧,什么时候,在哪里?”

“日本,少年时,就在我住过一阵的乡下镇子。”

“不可能在日本见到恶魔。恶魔存在于基督教世界观中,是与神对立的存在,只是个单纯概念。是个假想物。”

“虽说是假想物,但人们并非创造出恶魔,而是创作出恶魔这个词语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

“不明正体,身怀危险的力量,如同怪物般的东西——也就是说现在被称为恶魔的东西,应该是在基督教诞生前更遥远的年代就已经在世上存在了吧。为了明确表示这种存在,人们才创造了‘恶魔’一词。”

“你的意思是将原本存在的妖异,贴上恶魔的标签?”他点点头。

“恶魔的概念可能确实源于基督教。但被冠以恶魔之名的,可能早在基督教、其他宗教,甚至整个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这世上了。换言之,恶魔是比一切宗教都更古老的存在吧。”

“所以就算日本出现了在西洋名为恶魔的不明正体的存在,也不奇怪喽?”

“学生是这么想的。”

“那如果这么说,日本可能还真有恶魔呢……”

比起这个结论,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当他问出“恶魔存在吗?”时我就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我连这位青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当我正要开口问他“你的名字是?”的时候,一个头发自然分开、眼光锐利的男人走了过来,是川野教授。他用他一贯冷淡的语气对我说:

“快到晚餐会的时间了,去会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