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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出棺

在吸血鬼电影中,如果突然混进一个鬼来,会怎样呢?在大门玲葬礼当天,我被迫想象如下场景。

电影背景里映出一座古老洋馆的室内,有壁炉和天窗的高顶房间。贵妇人警惕着窗外。玻璃窗外,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闪着光。她既恐惧又渐渐被魅惑,自己打开了窗户。要不是被害者主动迎接,怪物是不会进入房间的。贵妇人静静地从窗户旁后退,红眼怪物缓缓地进入房间。观众开始屏住呼吸,开始期待那个身披斗篷、恐怖而优雅的怪物华丽登场。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个腰缠雷云花纹裙,虎背熊腰的赤鬼。赤鬼头生两角,手持狼牙棒,形象骇人。但恐怖归恐怖,这时观众会作何反应呢?只是惊讶,甚至失笑,还是会愤怒呢?

但镇上人们来参加大门玲葬礼时,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失笑,更没有愤怒。葬礼进行得稀松平常又理所应当。

大门家宅是座古老洋馆,本来应该举行西洋式的葬礼,但养母的葬礼却完全是日式的。洋馆里请来和尚开坛诵经,本来这样的场景走遍日本随处可见,如今人们也会在新式的和洋混搭风格的家里举行日式葬礼,和纯日式建筑里举行葬礼一样。

但大门家是栋完全西洋式的建筑,至少在我来说感到了它与和风的隔阁。就跟凡尔赛宫里突然摆上了佛坛一样,不觉得怪吗?

但现实是,就按怪的来。

危难之处显人性,此话不假。亲戚们各自饶有深意的举动看在眼里,真是点滴在心头。

第一个自乱阵脚的是鸟新启太。他低垂着消瘦的脸,看起来茫然无措。虽然是葬礼主事,但他好像并不知道该如何料理后事。看来当教师的好像还真缺少常识。

而代为活跃的是他妻子法子。圆脸上写满活力的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忙前忙后,但想得很少。由于她往往同时思考两件事情并发号施令,所以被安排干活的人甚至有时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她冒失草率,干事倒还挺快。联系丧葬服务、通知生前亲朋好友都是她一手包办。

忧罗希明却什么都没做。他嘴上说着主事人是姐夫,自己当甩手掌柜悠然自得。

意外的却是印度人一样的忧罗有里,手上的活一丝不乱。她几乎不开口,却和丧葬服务人员一同默默打扫房间、挂灯笼摆献花、布置会场,和平时一样冷静麻利。看来不是个单纯严厉的人,这让我对她的印象有了一点重新认识。

按照本镇习俗,“哪家死了人,他本家人可不参与白事筹备”,所以一时间我家附近的人们都忙碌起来。隔壁那家患痛风的主人还拄着松树拐杖过来帮忙。

而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是一个人的真空地带。

周围如风暴般,自然把我晾在一边。每次我说“我来帮忙”,他们都会说“没事没事,你先歇着吧”。就这么一说,我去搭手也不好。当我无地自容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时,忧罗巡查进屋来了。

“在偷懒可还行?”

“他们不让我做事啊。倒是三姑父,你可还行?”

“抽根烟,抽根烟。”

“你一直在抽烟吧。“他拿出烟草,用火点上。“烟灰缸有吗?”

我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空的橙汁易拉罐,递给他。“三姑父,你抽的是柔和七星烟吗?”

他眯起眼。“问这个干吗?”

“我记得之前你抽的是薄荷烟。”

“那是我家她的。那时候刚好烟抽完了,就从有里那里拿了点。但还是不行,太没劲了。虽然我不喜欢味道重的烟,但薄荷味的还是接受不了。”

“搜查进展如何?”

“哪边的?”

一时间,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警察那边。”

“唉,警察那边的搜查是不是熄了火了。没什么让人一振的消息。他们觉得是路过变态犯案可能性更大。”

“变态?三姑父,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单纯冲着遗产来的。”

“那你觉得谁可疑?家人当中,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人吗?”

“没有。首先我就没有不在场证明。那晚我从这里离开之后直接回家了,但那之后,我记忆里还出去过几次,我家她也是。”

“充君呢?”

“那小子啊。

虽然我没把他算在嫌疑人之中,但如果他想出去也是可能的。”

“鸟新二姑父那边呢?”

“和我家差不多。启太说自己是不会杀自家亲戚的。当晚他们全家都没出过门。但那一晚谁也不可能每时每刻看着家人,偷偷溜出去犯案也是可能的,无论是启太还是法子。”

“那康子呢?”

“这我就想不到了。不过说要杀人也是能做到的吧——但为什么,最近的中学生都要变成斩首杀人犯的怀疑对象了吗?”

“还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对方可是个成年女人哎。没那么容易被杀吧?”

“怎么说呢。当时她刚和间秀做完爱,身体若还在疲软中,岂不是特别容易被杀?”

“做爱之后吗?”

三姑父往空罐子里弹了弹烟灰。

“说得好像你做过似的,女人的感觉你也懂?”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连忙转换话题。

“不用叫祖母来?明明是自己孩子的葬礼,却不能回来。”他盯着我,目光中没有表情。

“你听说了些什么?”

“我听说祖母去了九州岛的养老院。”

“听谁说的?”

“我妈妈。”

“是吗?”

他面目扭曲地撇着嘴,宽硬的下巴上覆满胡须。

“琢磨,这是我听说的。听鸟新法子说,她将今晚的事情打电话跟大门松通报了一下。但是老太太因为最近身体很不好,没法从九州岛飞回来,所以拜托我们办好她女儿的葬礼。”

虽然我没有怀疑的根据,但总觉得是在骗我。但他又有什么骗我的必要呢?祖母真的不能来吗?还是她真的去了九州岛?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三姑父将抽剩的烟头丢进罐口,将易拉罐还给我。我接下,扔进垃圾桶。

“我听朋友说,我们大门家有一座私人美术馆。”

“你不知道?”

“祖母和妈妈都没跟我说过。”

“她俩真不地道。不过那种东西藏也藏不住,可能是她们忘记说了吧。”

“那在哪里呢?”

“在一处以前是绝壁的地方。”

“绝壁,是什么?”

“就是悬崖。以前在深山老林里,隐藏着一面悬崖。但是昭和三十九年一场大地震把它给毁了。对于我们镇民,那里是一处重要场所。”

“悬崖,是重要场所?”

“好像传说以前那处悬崖是一个叫升念的圣人得道升天的地方。后来老丈人在那里建了一所美术馆,当时可以说是褒贬不一。”

“我没怎么听懂。”

“等你真正成为这里的一员时,自然会懂。”

“那美术馆里放的是什么呢?”

“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大门大造有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收集癖,都是他真金白银换来的巨量的收藏。你这房间里的盔甲就是美术馆里堆不下的其中一件。”

“我妈房间里的盔甲和鳄鱼标本也是?”

“全部都是大造买来的。”

“那能告诉我去美术馆的路吗?”

“我说也说不清楚。你可以去问我家的她和鸟新法子,她们在管美术馆。你问有里不如问法子来得细致周到,甚至她都会给你画地图。”

“是姑姑她们管理美术馆?能赚到钱吗?”

“没有。一年之中只有春季的四月到六月、秋季的九月到十一月这半年时间对外开放。夏天太热冬天大雪也没有观光客会去。而且一周之内也仅在周五至周日开放。”

“这样子好像经营不动。”

“就算长时间开放,里面的内容也招揽不来游客。你去看了就知道。我家她也好法子也好,都因为收入不够而去打零工。有里在饮食店,法子在超市。”

“那美术馆是怎样的外观呢?”

“怎样的?就那种……哎哟不得了,快开始诵经了,我们走吧。”

告别仪式的会场设在客厅。桌椅已经撤去,地毯上整齐放着墩布团。客厅深处是杉木棺材,棺材里是警察还回来的遗体。丧葬服务人员化妆手艺精湛,母亲面容比较安详,某种程度上同寻常一样。头部包裹着一圈白布,估计取下白布能看见缝合的痕迹吧。本地习俗,遗体上要放一枚五日元硬币,棺木里放一把武士刀。钱是渡过三途川时的旅费。虽然我知道五元可能取自“亡缘”的谐音,但这是哪个年代的价钱了,也太便宜了,三途川的摆渡人都不涨工资的吗?

武士刀的由来我就不太清楚了。有说法是为了让逝者斩断红尘牵挂,又有说法是让逝者傍身斩灭黄泉路上靠近的妖魔。

棺材旁边有一个简单的佛坛。由于是丧葬服务店里准备的,为了看起来不那么简陋,还上了色描了图。

当我们进入会场时,参加仪式的人齐了。有五十人左右,更多的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前排鸟新一家,忧罗有里和充正襟危坐,给我和希明留了两个空位。

在队列正中,我看见王渕镇长壮硕的身姿,旁边一头黄发的男生是Glenn。为什么要叫他俩过来?姑姑不可能不知道大门家和王渕家的争执。之后问法子才知道,王渕父子不是她叫来的,而是主动前来。既然他俩都来了,自然也没有赶他们回去的道理。法子曾问我要不要叫朋友过来。我自己只说了土岐不二男的名字。如今他正坐在最后一排,身子缩成一小团,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坐在不二男旁边的是差贺显,一副吃了黄连般痛苦的表情。参与者中最悲伤的莫过于他了。

诵经人是间秀,他堂堂地念起经来。低沉又清晰的诵佛声中颇有些住持风范。虽然他身穿黑袈裟,但和紫、红袈裟一样不觉奇怪,更让我无法将佛坛上的他和那个寺院里手拿笤帚的他画上等号。我想看看他背对着我们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会不会一不小心露出那张狸猫脸。

肃穆的诵经声将室内渐渐净化。

要开始敬香了。因为我不知道烧香的手法,于是不由得看向别人。双手捏香,举到额头处默祷,再放下,一共重复三次。我也试着模仿一遍,虽然没有人旁观,却也紧张。轮到下一人时,我才松了口气。

由于长时间跪坐,腿都麻了,我将腿上下交换。这时,我听见了说话声。

不是间秀的声音。

而是从后方传来悄摸摸的对话。葬礼上说话,真是糟糕透顶。

但是更有问题的是对话内容。

……棺材里睡着的那位,好像被砍了头呢,被刀一样的东西唰地一下割了头颅。惨死啊。不可怕吗?大门家是被诅咒了啊。你想想。我妈妈和妹妹,不也是被砍头致死嘛。身首异处真干净啊,太狠了。看起来就像恶魔干的。这回的死者也是如此哦。同样的手法。那时的魔物还要杀人吗。又可能是谁把魔物,大门大造召唤出的怪物,给召回来了呢。那个魔物,在五年前将三个女人一下就虐杀了。这次又把巫女杀了。可怕啊可怕,真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是Glenn。

王渕一也像诅咒般嘀嘀咕咕,低沉却又清晰的声音像附上一层恶意的魔法。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呢?是周围的大人故意无视,还是他们正倾听Glenn明目张胆的坏话?

虽然我想回瞪Glenn一眼,但终究没能回头。倒不是我害怕他的目光,而是我已感觉到好几双眼睛正盯在我身上,令我如芒在背。这种不快让我想起剥魔仪式时乡民的目光。那一瞬间,那里所有的人都将含着恶意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如今我又感受到同样的气氛。不会是我的错觉吧。

心情不好之时,诵经和敬香已结束。但Glenn的坏话并没有随间秀的诵经声停止。

接下来是出棺。我强忍着用自己完全麻痹的双脚站了起来,却不住地摇晃。众人见状快速从我身边移开,竟没有一人想要扶我。我和亲属一起抬起棺材,走向在院子里等候的灵车。参加葬礼的来客跟在我们身后。

一行人抬着棺材到达玄关门口时,事故发生了。Glenn大声地对王渕镇长说话。

“呐,老爹。”

王渕的脸上神色稍显怪异。不知怎的,忧罗、鸟新的脚步突然停下了,我撞上了前面的忧罗充。

Glenn不顾周围——毋宁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道:

“老爹唷,这个镇子是怎么了?你看,巫女被杀,大门玲又没收个弟子,那巫女行当岂不绝后了嘛,从今后就没人会剥魔仪式了。下次如果出现魔入,或者魔入从其他地方过来,那该怎么办呐。只能放着不管?因为任谁都束手无策啊。也就是说啊,这魔入以后要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这不是放纵恶魔是什么?能行吗?”

我真想无视他先把棺材抬走,但是出棺者的脚步就像黏在地面上一样动也不动。所有的人都在倾听Glenn的慷慨陈词。没有人怪罪他的冒犯,却有不少人向他投以理解的目光。如此奇怪的事态,何等疯狂。

Glenn向前一步,用更夸张的声音嚷道:

“巫女已经灭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禁要问谁干了此等好事。当然杀人的理由已经清楚了,就是畏惧剥魔的力量。也就是说巫女的存在让有的人不爽了。那只有魔入,是那家伙消灭了妨碍他的巫女。那么这个人是谁?”

Glenn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出来。尖尖的脸犹如昆虫,形如螳螂一般。而现在螳螂正高高举起自己的大刀。

“那家伙就是——”他伸出手指。

“就是你,如月琢磨。”

是你妈。

螳螂男又说道:

“此前,剥魔小屋失火了,这次女巫又被杀了。不觉得奇怪吗?就你小子来了之后,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事都出来了。那我能不能这么想:不是你来了之后才有怪事,是这些怪事本就是你如月豚磨一手干的。就是说你放了火杀了人,对不对,你个魔入?”我也立刻回答他道:

“现在还在出棺,给我谨言慎行。”

Glenn依旧无动于衷,演说一样地振臂高呼:

“来,大家听我说,这人毫无疑问绝对是个魔入。烧了小屋的是他,养着会砍头杀人魔物的也是他,就跟大门大造一个样。就这样一个人能放任他不管吗?说起来过继,连他自己养母都敢残杀。那之后呢?还能作出什么妖?不过这个东西,肯定还会杀人的。之后人肯定会死得越来越多。大家说,能不能答应?!”

这种胡话没哪个大人会真心听进去。

我以为。

但好像在反驳我的推测,访客们向我刺来不可原谅的目光。他们的眼中明显带着憎恶,斜斜地盯着我。岂有此理,为什么我要受他们如此对待。我做了什么?而且他们讨厌的好像是在我身上还魂了的大门大造,我靠……和剥魔时一样。是敌人吗?这个镇上的人们都与我为敌吗?靠……不应该有这些混蛋的事情。但现如今投来的视线是什么?不奇怪吗?目前使我遭受非难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破坏了这场严肃葬礼的Glenn。

而且他指责我的点都那么荒唐。这一幕是多么荒唐啊……

正当精神重压就快要击垮我的时候,一个人推开人群走上前来,是差贺医生。

他用手指梳好落在前额的头发,指着Glenn。

“别不分场合地说话。现在是出棺,正在恭送死者安息,你还如此不敬。”

他抓住棺材尾部,说道:“好了,走吧。”

鸟新启太身子一颤,睁开眼,好像刚刚从催眠术中醒来。

“走吧,巡查。”

差贺又叫向忧罗。忧罗摇摇头。“啊……啊啊,对啊,走。”我们又开始缓缓前行。

我们沉默着走到户外,将棺材放上灵车。遗体由我和主事人一起护送。

火葬场的近前,是剥魔小屋烧剩的废墟,全烧光了。当灵车到达火葬场的时候,之前葬礼的参观者已经到来,有几辆车已经停在停车场。

母亲的骨灰,又细又小。

当我手持骨灰回到大门家时,已是夕阳西下。亲属和附近邻居简单照顾了一下逗留家中的来客,便开始灵堂守夜。今晚鸟新法子说要住一晚。因为我没法熬一整夜,所以想和骨灰一起住一晚。她的圆脸上确实露出疲惫的微笑。

“小琢磨,你睡就是了。有我在,今晚妹妹的香火是不会断的。最后一段,让我和玲说说话。”

之后的一段时间,每天都是法子和有里轮班,代替玲来照顾我。我走出满是香烟的屋子,在夜晚的庭院里透透空气。

突然我想起了骨灰钻石。从骨灰中可以提取优质的碳,以此为原料制成钻石。美国一家公司曾做过这方面的广告宣传,一时间订单无数。玲的骨灰也能变成宝石吗?不过就算可以,我也不想带在身边。

但希望故人骨灰结成钻石,也不是不可理解。

深呼吸后,我正准备调转脚步返回屋里,这时我发现了那个。在雕刻着龙形图案的细长邮简里,我看见了一团被揉皱的白纸。

这是什么?

我把纸团取出,打开。

在门口电灯微弱的灯光下,纸上描绘的怪异图案浮现出来。

白纸中央用记号笔画了一个大圆,其中还有很多复杂的几何图案,很像之前祖父偏宅地面上的图案,却略有不同。

我将手伸进口袋,才想起学生笔记已经借给不二男了。

我重新将视线落在纸上。这是什么呢?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但肯定是前来参加葬礼的某个人将这玩意儿放进信箱的。这是在我面前显现的——一看就知道不祥的——第二枚恶魔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