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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月

跟在身后、贴在身后、附在身后。那东西有邪恶而阴惨的眼睛,跟在我的身后。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跟着。我猛一回头,背后没有。环视四周,也没有,但确实跟着我。在我眼里那东西没有高矮,只是趴在地上,从刚才就一直像捕食者一样盯着我。我被瞄上了,被一个不明形状的东西跟踪。也许是我的错觉吧。自从听了不二男一番关于看不见的异界征兆的见解之后,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还是由于昨晚的疲劳积累,导致太过紧张?又或者是真有什么跟在我的身后。

附近已被夕阳完全染红。

“脸色挺差的呢。”忧罗巡查问道。

“没事。”我摇摇头。

穿过小镇,走过梯田,钻进杉树林,安宁寺立于眼前。虽说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名刹,如今却不见一点枯寂的样子。夕阳中,在三重塔的阴影下,我们发现了手拿竹笤帚的间秀。

忧罗突然奇怪地用开朗的声音向他招呼。“间秀师父,在劳作呐。”

我在巡查斜背后探出头,望着间秀。间秀中等个头中等胖瘦,腹部却鼓如圆球。他的脸颊下部很宽,配上好似吃惊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真像只狸猫。不过他的八字眉给他的脸带来了一点幽默感,看起来不是个恶人。

和尚停下了手上的笤帚。

“忧罗巡查啊,劳您登门费脚程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间秀的声音。又低又磁,意外地颇具男性魅力。是不是也有女人好这一口的?不然他怎么会结婚两次,还和养母搞上关系。可能除了声音,另有一些小孩不懂的魅力吧。和尚继续说道:

“先是警察造访,后有巡查光临,小寺蓬荜生辉,孤庙喧嚣不停。哦,巡查身后这位小施主是?”

他眯缝着眼睛盯着我,反应了过来。

“啊了然,施主贫僧擦肩过,大门宅前一面缘。”

“我叫如月琢磨。”

在自我介绍的瞬间,他的眼神变了。两只眼睛变成圆形,扁扁地贴在脸上,好似鱼眼一般。我感觉他身体里的变态之力正一口气喷薄出来。变态者平时样子可能并不变态,但说变就会在一瞬之间变态起来。间秀用那异怪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嘴里还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清楚,但从他嘴里好像冒出什么“亲子饭”之类的字眼。而且他还口吐红舌舔着唇边,让我汗毛倒竖。后来我从不二男嘴里知道了“亲子饭”的意思。

他一脸无语地跟我说:

——比如一个男的,同时染指哪家夫人和女儿。

那你想想看他出手时是什么样子?那时候他相当于是既吃鸡肉又吃蛋,这不就是“亲子饭”吗。那么对那个变态和尚来说,他是想享用完大门玲再吃你啊。

听到这儿,我都快要吐了。

间秀看着我,又说出更摸不着头脑的话。

“琢磨施主是吧,请君为我听偈语:君侧隐隐飘异臭,味如生猛难消受。”

被这么一说,我想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我又想起访寺途中感觉到的如影随形般的气息。和尚说到“生猛味”,看来作为僧侣的间秀,可能拥有超自然的灵感。

间秀茫茫然将目光投向我身后,一面说道:

“好似……低身匍匐物,寺周暗徘徊,时隐时若现,恐缘施主来。”

“低身匍匐物”不禁让人往诡异事物上浮想联翩。祖父大门大造召唤的恶魔好像就是个“匍匐”的怪物。而且这家伙现在一直徘徊在我的周围,怎么办?是不是怪物闻出我体内流着大门大造的血,才一路跟过来的?

间秀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忧罗,眼里的表情一变,又成了一只和蔼的狸猫。

“对了巡查,何以携小施主来此清净之地?”

“我偶然碰上这小子放学,我说要去趟间秀师父的寺院,他也就厚着脸皮跟过来了。”

不是厚着脸皮,是对养母的姘头感兴趣。

间秀把笤帚直起当做拐杖,把自己支在上面。“僧与二位,无所欲言啊。”

“别这么说,师父听警察说了吧,大门玲被杀了,就在昨晚。”

“似有此事,节哀顺变。”

“案发当晚,就是昨晚,您去了玲那里。”

“贫僧对此,全然不知。”

“你被琢磨看见了。”

“警方亦如是说,贫身曝于二楼,可怜全无察觉。”

“你是快八点时进入玲的房间,八点二十从房间里出来。出入都经由窗子。这期间,你都干了什么?”

“明知何必故问。男女独处密室,所余之事唯一吧。”

我头脑里又开始回放养母放荡之姿,双腿以难以想象的姿势高高扬起。

忧罗抓抓自己的宽下巴说:“我想问的是之后。”

“何谓之后?”

“就是你睡了玲之后,怎么了?”

“即刻归家,除此无他。面对警察,话亦不假。”

“但我不这么想,你睡了女人之后,不是还把她给杀了吗?用石头敲脑袋。”

“善哉善哉,此等尤物,杀之可惜。”

“不是好像有人见到美女就想杀吗?好像是变态那种。”

“不巧僧非性变态,我本纯情赤子男,巡查万勿信谣传。”忧罗有点想笑了。

“别说得好像老早的流行歌词一样,害不害臊。”

“况且,阿玲死于石击,贫僧初次听闻。”

“哼哼,是我说漏了嘴了。”

看来警方没有把在院子里找到凶器一事告诉间秀。不向嫌疑人透露关键性证据,是调查的常识。

忧罗又重新问道:

“你离开房间时,玲还活着吗?”

“当然。我欲离开,她仍痴缠,口出浪语,再求一战,不巧当时,我近枯竭,拱手致歉,不复壮年。相与谢后,翻窗而走。”

“你可能确实在八点二十离开过房间,但你还可以折返回来杀了玲。”

“巡查欲加无实罪,奈何我已归。到家八点过四十,内子话不伪。”

“家属的证言,法律上不作为证据。”

“况且我,见异思迁曝妻前,似她原本有察觉,多亏警察铁证显,如今几欲恩爱绝。不值一提是妻子,与我陌路无分别,此时她若能执言,可否采纳不避嫌?”

忧罗盯着间秀。

“从大门家到寺庙,走路需要二十分钟,但可能你会开车。”

“出家不识开车技,亦无出租可打的,共犯更无稽。”

“跑就行了。还可以使用自行车或小摩托。”

“设若穷举可能性,贫僧百口也难防。不如沿途寻见者,看我可有飙奔状。”

“真麻烦,只好如此了。”

“没用的。倘若真有目击人,视我亦为散步僧。”

“那,就算了吧。”

算了?

巡查好像泄了气一般说道:

“总之想打听的事情就这么多,诸多无礼还望师父海涵,公事在身嘛。”

“了然,巡查操劳。”

“如果还有别的什么,再来叨扰。”

“若论此事,贫僧决计,不复相见。”回程中,我和忧罗边走边讨论。

夕阳西沉,周围完全黑了。

梯田的对面可见镇上的灯火。

“哎,琢磨。你对刚才间秀的话怎么看?”

“虽然不是个让人舒心的男人,但我没觉得他在撒谎。”

“我的直觉,他也是清白的。虽是个淫荡家伙,但感觉他没有杀人。”

“那犯人还是在间秀离开后入侵玲的房间喽。那到底是谁呢?”

“谁知道呢。”

巡查的语气敷衍随便。

途中我和三姑父作别,一个人走向大门家。

脚步渐渐重了起来,大门家里空无一人。等待着我的只是一栋漂浮着死亡阴影的黑屋子。我的脚步,选择绕路。

我沿着河川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何时,我发觉一股臭味纠缠着我。是在寺庙闻到的生腥臭味。土地那边的草丛里也传来了嚓拉嚓拉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

正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就像随时准备把我吞噬。看不见形状。可能正匍匐地上。

看啊……草丛里又动了。是风吗?只是风摇动草地?

但是,又来了……这次很近了……附近的草丛响起了声音我吸了一口气。水面上明月摇曳,仰天看,月光骇人。我的视线回过神来。

那里有人。

草丛中的响动停止了,四周重返死寂。巨大的月亮前面,站着一名少女。

在她出现的同时,诡异气息如被橡皮擦去一般消失了。

这个少女好像会驱魔。“江留美丽——”我不禁念出她的姓名。

身着纯黑色连衣裙的江留美丽,好似裹着一袭夜的纱幔。皎洁月光为她的波波头绣上了一圈柔和的花边。她苍白的面颊浮现在黑夜中,好似另一轮满月。

我呆呆地看着少女。她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可能因为她身穿黑衣,所以直到刚才我都没看见,但就如同一瞬间凌空而降一般出现在我眼前。从她眼角微翘的双眸里,我感觉到了那种横扫一切的视线。她的唇与往常一样,凛然抿成一线。我的身体又僵硬得动不了了。

无论如何得抠出点话来。“……江留学姐。”

她完全没有反应。

“江留学姐……之前多谢你了,从Glenn他们手中救了我。”少女看准时机走近两步,低声说道:

“叫美丽就好。”她又走近一步。

“叫美丽就可以了?”

好像我可以不用叫姓氏,直接叫她的名字了。“那个美丽学姐,上次多亏你相助。”

她在我眼前站定,死死地盯着我。但是什么都没说。

极度紧张之下,我突然开口问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美丽学姐,是你放的火吗?在剥魔小屋点火的人,是你吗?”一句话把我自己给问呆住了。为什么要说这个?怎么就没管住自己这张嘴——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真蠢。这个问题问谁都不会愉快吧,也没哪个傻子会承认的。

她斜斜地将头一歪。沉默了。

生气了吗?闹别扭了吗?

我心焦得连油汗都快绞出来了。我不想她生气,要是迁怒于我,那太可怕了。为什么我能从这个几乎同一代的少女身上感受到如此大的精神压力?虽说失言了,但按理说应该不会怎样,道歉重来也就翻篇了吧。但她不允许笨拙的道歉。她身边有一种法官的威严氛围。法官——不如审判天使来得更加准确合适。

美丽慢悠悠地绕着我转了一圈,之后认真地和我并肩站立。我的双臂,触碰到少女的肩膀。她和我相比,个头相当矮。身材意外小巧。面对我的无礼质问,她会作何回答?我不敢转头细看她近在身旁的侧颜。

她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问道:“姓名?”

“哎?”

“你的姓名。”

“如月琢磨……”

“琢磨君……”洗发露吗?好香。美丽又陷入了沉默。

我该说些什么,不知道。

我就像一个木头人呆立着。好像被禁止活动,又好像忘了活动,只是静静伫立。为什么要问放火,这个糟糕的问题,就这样得在空中渐渐远去。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间。

在夜的黑暗里,河流脉脉响着。镇上的灯火远去了,连人的气息也没有,空气开始澄清了吗,月亮好近。月光之下,好像只有我们两人。天上明月,足下地球。事实上,这一瞬间好似整个宇宙中只有我和美丽。

“好美。”她说道。

明明只是将头转向她,却好像动用了多少意识和力量。我看着少女。

美丽仰望天空,她的头略向后仰,露出惊人的白皙。“好美。”

她又说了一遍。

她想说的是月亮好美吧。我入迷地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我稍微懂了你一点,不,是感觉懂了你一点。”

“你说得不够。你不多加点词语重新说一遍,是说不进别人心里的。”

一脸说教样子。她是初二生,说起来是我的前辈,却几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郑重其事地遣词造句。但是今晚,不知怎的一句体面话都说不出来。明月、空气、河流、草地——大自然为我解开枷锁,可能是我突然被解放在自由的气氛中,竟一时失去了组织内容的语言能力了吧。

我稍稍和她挪开一点距离,惶恐地说:“美丽学姐你也许不怎么和人说话吧。”

说一半我又后悔了,又说错话了,这说法太伤人了。见她依旧沉默,我慌忙找补道:

“我不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少言内向的类型。比起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和少言的人在一起会更加自在。无时不开朗,和无时不阴暗一样奇怪。”

我的话她听进去了吗?

她依旧仰望天空说道:“月亮,是眼睛。”

“什么?”

我用好像翻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月亮像挂在夜空中的眼睛吗?”

“盘古的眼。”

“盘古?”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五体为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体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左眼为日,右眼为月。”

她支离的短语令人费解,简直如同咒语。

如果运用想象力,就是如下的故事。在中国还是韩国那边的神话里,有个名叫“盘古”的巨神。巨神死后,他身体的各部分化成了山川植物,双眼分别变成了太阳和月亮。这样的推测说中了多少我不敢说,总之先试着用我的知识吸引她。我继续道:

“最近课上也说过类似的故事。月亮是从伊邪那岐眼睛里诞生的。伊邪那岐从黄泉国回来后,在阿坡岐原进行了袯襫仪式。清洗左眼时诞生了天照大御神,洗右眼时诞生了月读命。”她一言不发。

好像没勾起她的兴趣。

试着再换个话题说说看吧。

“月读尊,是月之神呢。月亮上有神仙吗?”

这时美丽回答道:

“月亮上有少女。”

有了,有反应了。我动用起自己所有的知识。

“不是兔子吗?在日本有‘月兔槌饼’一说,在中国则是‘玉兔捣药’。但是月之少女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个怎样的少女呢?”美丽停了停,说道:

“土耳其,贫穷的少女,举目无亲,生活困苦。月亮念她可怜,入夜,趁她河边汲水,月亮落了下来,带她飞上天际。所以,月亮像少女,像挑着扁担的少女。我也是。”

她稍稍停下话音。

“我想去,去月亮。”

美丽清澈的声音,好像音乐,缓缓地溶进夜色里。她说她想去月亮。

为什么?

月中少女,没有双亲。

神秘学研究部里,大家说江留美丽跟祖母生活在一起,所以她没有父母。这么说我也一样,双亲亡故是埋藏在我心中不想让旁人触动的痛处。那么就和她聊聊家人吧。

“我和你,可能挺像的。”期待落空了,她依旧无言。没有任何回答。

一会儿,我又试探地说:

“飞向月亮——说起来,古人可能没有火箭之类的概念,但确有心想登月的人。他们是怎样幻想飞去月亮的呢?有人想到如何登月的方法了吗?”

我并不是真心想求个答案,但美丽立刻回答道:“塔。”

之后,突然她又沉默了。我稍稍思考后道:

“盖塔啊,盖到天上。”

虽不科学,但某种意义上却是个扎实的想法。美丽看着几近圆满的月亮,眯起眼。

“传说中,中南半岛的传说。曾有一个时代,地球上只有一个村落。人们辛苦度日,都是月亮惹祸。因为月亮会缺,人们牵肠挂肚,盼望它一直圆满。”

“月缺会给人类生活带来负面影响。我好像懂又不懂。”

“想抓住月亮,为了让月儿圆满。于是开始建造巨塔。不知过了多久,无尽时间,但依旧到不了天顶。放弃了。厌烦上上下下。于是人们各分散。”

虽然不太明白,但大概意思好像是想让月亮永葆满月的人们,通过高塔也没达到月亮,最后放弃建造,各自找了一层住下。我的眼凝望月亮。

“要等塔完全建好,那可要花无比漫长的岁月啊。毕竟是通天之塔嘛,理所当然。”

“分散的人们。一出生。不同语言。不同生活。那时,月亮知道了。人的计划和傲慢。月亮生气。”

“明明是个人类却妄想捉住月亮,更何况还想着让它总是满月。”

“愤怒的月,疯狂的月。破坏。倒下的,是塔。”

“摧毁直插天际的高塔,真是神魔之力呢。月亮是神?还是恶魔?”

想象中描绘着高塔崩坏的情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她缓了缓。

“逃出的人。就像飞屑。他们建造了新村庄。忘不了各自的语言。”

“他们的语言和习惯已经延续了塔内的生活。所以世界有了不同的语言和习惯。就像——”

神秘学研究部房间里那张画掠过我眼前。那张画是倒着的。“——巴别塔。巴别塔的故事吗。”

她没有回答。“如果能去月亮。”她突然叹了口气。

“我,想看。想看这颗星球。靠在月亮的岩石。阴晴圆缺的地球。半月形的地球。想一直望着。在月亮上。”

“但,那里没有空气。”

错,说这种话是不行的。谁都知道月球上没有大气层。小孩子都懂不能长时间坐在没有空气的地方。

我立刻改口道:

“月球上没有空气,所以可以清楚地看见地球……对吧。”

“地球的反射是月球的四倍。面积也是。所以,那个——”白皙手指直直地指向月亮。

“亮度,是它的十六倍。”

“所以在月球上能清楚看见地球呢。”

“地球的影子。闪亮的是都市灯光,自然光。”

“自然光是?”

“闪电。极光。”

“在地球阴影中,各色的光星星点点闪耀,真是美丽呢。”

“靠近太阳。大气是红的。透明的红。”

“夕阳的颜色吗。”

我努力动用想象力,描绘着脑海中的光景。“我也想看到哦。也有点想去月亮上了。”

我和她肩并肩,遥望夜空。

两人一直望着月亮。

出自《三五历纪》,为三国时代吴国人徐整所着,与《五运历年纪》为最早记载盘古开天传说的著作——

日本神话中的父神,娶其妹伊邪那美为妻。其既是日本诸神的父亲,也是日本神话的起源——

日本神通的重要仪式——

日本神话中的太阳女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为神道教的主神——

日本神话中的月神,也是掌管黑夜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