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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秘学研究部

你有过姨父变姑父的经历吗?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没有。直到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

如月是父姓。父亲叫如月达也,母亲叫干子。母亲旧姓大门,此地出身,和父亲成婚。我们低调地住在中野的一间公寓里,怎么看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小家庭。但是双亲在一次车祸中悄然殒命。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听到消息的瞬间我只感到“啊,这样”。冲击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悲伤和苦楚随时间显现,执拗地折磨着刚刚小学毕业的我,直到如今。

我成了孤儿。一脸迷茫。无可奈何。

那时,向我发出呼唤的,是家住远村的外婆,大门松。她问我愿不愿意做大门家的养子。当时我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否则我还有什么选择呢?大门松提议我作为大门家四姐妹的小女儿大门玲名下养子。顺便一说我的生母干子是长女。

大门松的丈夫,一家之主大门大造——如今是我的祖父——已经不在人世。大造和松膝下无男,只有女儿。

其中三人,即长女干子、次女法子、三女有里皆有婚配,唯独小女儿玲小姑独处。其实她有过一段婚姻,但想到大门家后继无人,不知怎的又离婚回来了。

最高兴的人是松。因为玲没有子嗣,也不打算再婚,再这样下去大门家眼看要香火断绝。头疼之际噩耗从天而降。对我来说或许是晴天霹雳,但对大门松,却不全是坏事。她赶紧和我取得联络,虽然有些疏远,但毕竟血浓于水,过继一法也成了我的及时雨。

搬迁就在那年暑假。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从新干线转快车,快车转慢车,眼看着车窗外的高楼消失了,房子越来越小,植被开始增多。等到从铁路转公交时,我感到迷惑。四面高山环绕,青青的山脉是巨大的天然牢墙,预示着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从公交站下来上了大门玲的车,又开了数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实话说我后悔了,这是超出我想象的荒郊僻野,村镇全体好像贴在山坡上。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还不如不住,这是我最初的念头。其实人只要找到能住的地方,无论哪里都能扎下根来。

“这样你二姨父就变成二姑父了。”走廊里,不二男边走边说。

这是放学后我们去文化部转了一圈看了看活动后的归途中。学校规模很小,班级数量也就那么多。除了热衷练习的管乐队之外,其他团都很低迷。美术部只有两三个人;漫画兼动画部女生们都在聊天。围棋将棋部、生物部、天文部甚至连人都没有。最后看见了不二男所属的神秘学研究部。

不二男的手指在半空中勾画着家谱图,说道:“琢磨君是大门家大女儿的孩子。鸟新老师是你母亲的妹夫,所以原本应该是你的二姨父,他是二女儿的丈夫嘛。但是你遭遇不测,过继给四女儿当养子,又准备继承大门家的姓氏。所以鸟新老师不仅是你新妈妈的姐夫,更摇身一变成了你的二姑父,真有意思嘿。”

“有意思吗?也是,想起来真是少见。”

“你自我介绍时说姓如月,怎么没有改成大门呢?”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了。我奶奶是希望我快点把姓改过来,但还在等其他手续。其实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申请走领养流程。”

“为什么啊?”

“感伤。”

“Sentimentality?”

“可能我不想舍弃父母姓氏吧。至少现在,不想那么快。”不二男不置可否地长哼一声。

神秘学研究部,位于设有音乐教室、美术教室的综合楼一角,与一楼理科实验室相邻,好像原先就是实验准备室。

打开门,灰尘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一个背光的细长房间。

现在是作为杂物间了吗,烧瓶和烧杯等实验器皿积了一层尘埃,鸟类和巨蜥的标本安静地呆在玻璃柜里,露出肌肉和内脏的人体模型掉了右胳膊,还有一些像是来自美术室的废品,脑袋开瓢的维纳斯、裂痕斑驳的布鲁克斯石膏像,杂乱地堆在地板上。

唯一正常的,但被一切异形所包围着的,是一位读书少女。她占住了房间中央由四张课桌拼凑出来的区域其中一角。听见我们到来,少女扬起脸,大而娇媚的眼睛望着我们。

圆脸、厚唇。染着淡茶色的短发将她粗糙的面容修饰得柔和了一些。

不二男介绍道:

“小舞,我给你带来一位新人候补。这位,今天刚转学来的如月琢磨。”

接着他向我介绍:

“琢磨君,这位是村山舞。”少女响起高亢的笑声。

“琢磨君当然认识,都是同班同学~你的自我介绍我听了,我也做过介绍了,就在大班会上~”

不二男笑嘻嘻地说:

“总之,再介绍一遍也比较好。琢磨君不只见过小舞你一个,更何况他现在人和名字还对不上号呢。”

他说得没错。这个女孩是坐在教室角落吧,我对她也仅仅有这点印象。

不二男一屁股坐在老木椅上,问起小舞:“部长呢?今天没看见她,是回家了吗?”而舞在用呆呆的眼神看着我。

“琢磨君要是能加入我们那多好呀~今年我们就只有三名成员:我、京香还有不二男,人太少太冷清了。我一直很想男生加人,而且是——琢磨君这样的——帅帅的男生。你看那不二男,他那么娘,不符合要求呀~”

“我可能是不符合要求,但是你也不符合,你是脑子不符合。”

“彼此彼此,呵呵嗯~”

确实,舞口齿不清的说话方式和懒洋洋的气质,总给人一种头脑少根弦的印象。

她指着公告栏上贴着的成员名册说:

“琢磨君,入部吧。就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就行,入部就这么简单~”

我向舞粗短手指指向的方向……不过我的视线黏在了名册旁贴着的一张——不知是照片还是画的——纸上。

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好像是从画册里裁下来的,涂满褐色和黄色的画。画上那黄黄的东西,看起来应该像一座塔,但不是通常高塔的形状。虽然也是一层叠一层的圆柱,但这个塔每向上一层,圆柱就越粗。通俗易懂地说吧,就像那种好几层的婚礼蛋糕倒过来的样子。注意到我的视线,不二男也走近公告栏。

看了一会儿,他将我盯着的画以图钉为支点旋转半圈上下颠倒,之后拔掉图钉,重新将画面固定好。这时,一个熟悉的塔形显现出来。

“——巴别塔呀。”

不经意的一声,传进不二男的耳朵里。

“是巴别塔。这个画家叫蒙素·德斯德里奥(Monsù Desiderio)哦。”

我又看了看图画。阴暗的背景里,巴别塔的身姿如深海里的发光鱼一般浮现在朦胧中,让人想起建筑物的幽灵。

我看着画,不二男却凑近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偷偷吹进一段谜一样的言语。

“你没见过这样的塔吧。”

“……没。”

“我是说,你见过我旋转之前的那种形状的塔吗,在现实中……在这个世界上见过吗?”

“底朝天的巴别塔?没,没见过。”

不二男沉默着,盯着我。

真是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问你现实中有没有见过巴别塔?有人回答“见过”才见鬼了呢,不可能有的。这只能说是幻想中的产物,传说中的建筑。更何况倒过来的巴别塔,想见都没地儿找去。

“不二男君,为什么问这个?”

“所以,你现在还没见过。但是不久后,你一定会和这座塔相遇的。倒过来的巴别塔哦。”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不二男没有多做解释。我一头雾水,换了个话题。

“神秘学研究部,有什么活动吗?”

“读书~”

舞简短地回答道。

随后她递出自己正在读的书说:

“团队活动一般来说只有读书。是不是挺像读书同好会啊~对了对了,还会手工选题制作一本书,在文化节期间展示。那些事情也是够麻烦的呢~”

舞递过来的书叫《恶魔百科》。翻开看看尽是各路恶魔的数据资料。

我把书还给她。

“这样的书读完之后准备干啥?针对内容进行讨论?”

“只是读。”

不二男接话道。

“只要单纯读下去就行。我们不做麻烦事,确实就是个读书会。”

“那会做那个钱仙、通灵盘、心灵感应实验、正统恶魔召唤魔法什么的吗?”

“那就等着废部哦。”

“呃,你们平时都读哪些书?”

“神秘学研究,当然读和神秘相关的书喽,小说就读恐怖的推理的。再加上时下当红作家,去年是洛夫克拉夫特,今年就是阿莱斯特·克劳利。”

“洛夫克拉夫特?”不二男轻轻一笑。

“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是美国的怪奇小说作家。因为写出一些黏糊糊的克苏鲁怪物,最后自己也陷入疯狂,没办法解释。但我就奇怪了,怎么好莱坞的怪兽都是黏糊糊的,外星人也是。”

“那阿莱斯特·克劳利(Aleister Crowley)呢?”

“他是二十世纪英国最有名的魔法师,自称‘666之兽’,穷尽一生研究毒品、性与魔法的融合,还将瑜伽引入西洋魔法。总之也是怪人那一挂的,他还自称是新时代的预言家,真是可笑。”

“666之兽……真的存在二十世纪的魔法师吗。现实中存在会用魔法的人吗?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嘛。”

不二男奇妙地没有把话说死,而是避开了我的视线,眼神游移着陷入了沉思。像是想了一会儿其他事似的,他又将视线收回来。

“不过,没准他是自称魔法师,在他的角度。”

“在他的角度?”

简直是在说换作其他人就不同了——且这个人是个会使魔法的真家伙——那样无所谓的语气回答道。

沉默了,冷场了,我又换话题了。

“除了读书和文化节,就没有其他活动了吗?”不二男抱着胳膊想了想。

“这个暑假我们去野营了,寻找巨大鱼类的野营。”

“巨大鱼类?”

“附近不是有个湖吗?那段时间有人目击到巨大鱼类出没,于是就有传言说湖里是不是还生存着古代的鱼类呀。”

“像钏路湖水怪一样的那种?”

“湖面没那么大,也不是恐龙,只是条大鱼。不过在原始森林深处孤零零的一个深水湖,怎么看都有点神秘危险的味道,要说有什么藏在里面也不奇怪。”

“未确认生命体,UMA。对了,野槌蛇这里有没有?”

“这里没见过。不过野槌蛇就是吞了小动物之后肚子膨胀的蛇,本质上还是蛇。所以还是不如出现点大家伙过瘾,比如亚马逊的巨蟒啦,或者Dragon什么的。”

“Dragon?龙?”

“或者是八岐大蛇那样的。”

“不过从日本的地理环境上看,应该不会产生巨大生物。如果有目击事件,那也是哪家养的宠物逃出来被当地人看到,错以为是未确认生命体。最近饲养西方大蛇的人意外地挺多。”

“那也是城市里养蛇的人比较多吧。这边嘛……”

不一会儿,有关“这边”的话题不断发散,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边”勉强指代这座村镇,只在这附近确实有些近代建筑,但里面没一个是车站;“这边”的建筑后就是田亩,田亩沿着缓缓的斜坡歪歪斜斜地分布,呈现出梯田形状;本地人多以务农为生,但肯定缺少富农;在“这边”走一走,多见未经铺装的道路。入夜,茕茕子立的街灯旁聚集着大团蛾群。确实,此地也只有自然生物丰富了……

不二男的话题广泛,舞的傻样子也很有趣。但只有一次,气氛变得奇怪了。

不二男说道:

“琢磨君,来到这里,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轮到他问我了。

我用轻慢的语调这样说道:

“应该是老人很少吧。我原以为乡下嘛,应该有一大群老人住在这里。可这儿几乎看不到老人。要说看不见年轻人可以理解,毕竟高中一毕业就会离开村镇对吧,但看不见老人就挺意外的。”说完我就感觉,是不是讲了个无聊的见解。

可反应很意外。不二男沉默了,他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一脸认真地思考起来。

“怎么了?”

不二男慌张地看向我。

“……没什么,确实如此呢。这个村镇老年人真的很少。琢磨君观察得真敏锐啊哈哈哈。”

佯装欢笑,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我想他把真正想说的话暂且咽了回去,嘴上打着无关痛痒的哈哈。但是现在追问没有由头,也猜不出我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聊天话题又变了,变到了学生和班主任身上。从今天起才开始听课的我几乎没有发言权,从头到尾只能做个听众,收集点情报。穷乡僻壤里一个平凡的村镇,学校说小也算普通规模。无论是不二男还是舞,虽说有点奇怪,但和市里的初中生相比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语言障碍——方言口音也几乎没有,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意外地很容易结交朋友、适应学校、融入当地吧。

我们之后又像模像样地针对超自然研究、针对特异功能是否真的存在进行了认真议论。抽象的形而上的论战让大家十分快活,但我其实对神秘学并不感兴趣,所以入部名额待定,留给我一个晚上考虑。

不二男他们要打扫完研究部后才回家,于是我留下他们离开了房间。

聊八卦聊得尽兴,整个人都感觉格外舒畅。今天早上的异常事件,什么阿甘的光头,这时候早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步履轻盈地穿过走廊,可以看见教学楼大厅的玻璃门了。

可在那里他们得逞了。我大意了。

踩在走廊里的轻快步伐,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走出大厅,我来到鞋柜前。

若无其事地打开铁盖子。——嗯?

突然间呼吸停止了。血液也像停止流动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是蚯蚓。

几十上百条又肥又圆闪着粉色油光的蚯蚓,相互交缠、挣扎、蠕动。鞋子已经看不见了,完全被埋在蚯蚓山里。腥臭味勾引着上涌的呕意。蚯蚓们层层叠叠不留缝隙,任何一条都看不见全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密集的事物堆积眼前,表达可能有错,但是我头脑里只冒出一个短语“数量上的暴力”。不,比起“暴力”,“魔力”更为贴切——应该叫“数量上的魔力”。这么多蚯蚓同时耸动,是因为连它们也感受到了超自然的东西。诚然一定有人为了恶心我往我鞋柜里放东西,但那种就快从铁鞋柜里漫出来的感觉,绝不是人类能够操纵的。

我靠、我靠、这是什么哦、蚯蚓吗、是蚯蚓对吧……但是比起蚯蚓,不更像绞肉吗。那种,超市里卖的绞肉。伴着疼痛,红色出来,不是很像绞肉吗。会动的绞肉。匍匐翻腾,从鞋柜里扑上来,哧溜一块掉到脚边。蚯蚓、肉末、汉堡肉饼?落在脚边的一根细长滑溜的红色东西,搅成一团,继续蜗动……说起汉堡肉饼,会不会就是这玩意儿做的?蚯蚓·肉末·饼。不会吧?

日本亲属称谓不做父系母系区分,为了贴合中国亲属称谓习惯酌情修改——

古罗马的执政官,其石膏像经常用于素描——

蒙素·德斯德里奥(1593-1620),法国画家——

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存在,是旧日支配者之一,虽然不是地位最高的,却是最知名的,也是克苏鲁神话的形象代表。全称为“伟大之克苏鲁(Great Cthulhu)”,沉睡之神,拉莱耶之主,德雷斯构建的元素论中象征“水”的存在之一,形象为类似章鱼头、人身,背上有蝙蝠翅膀的巨大人形生物——

全称是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

日本神话中的著名怪物,是一种能带来灾难的凶猛巨蛇,有着八头八尾的可怕外貌,其身体内蕴藏一把传说中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