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追忆 a diary-章节
从甲板上向外望去,绫濑眼前的大海已经失去了夏日的色彩,呈现出一片凝重的铅灰色。
好怀念在大岛看到的蓝色大海啊。那时候,我们身边还有涯,有大云,有四分仪和城户。此外——还有祈和祭。
但是,大家都不在了。葬仪社剩下的成员已经屈指可数,而集也失去了右手。
虽然依靠失而复得的“王之力”,集又重新有了右手,但在与嘘界少佐激战之后,集突然倒下,就那样陷入了昏睡状态。
春夏说,那不是排异反应,而是失去手臂造成的极度虚弱。
其实,集能活着上船就已经是奇迹了。祈的急救处理做得很好。
还有鸫的功劳。
那就是Fyu-neru。
祈去东京塔时也带上了Fyu-neru。它在那场混战中走失了,但后来通过卫星线路搜索到了祈和集通讯终端的GPS信号,奇迹般地赶到了集身边。
集找了一辆废弃的汽车,把Fyu-neru连接上去,实现了自动驾驶,所以即便他一路昏睡,汽车也顺利抵达了码头。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一个半月。日历翻到了十二月,在户外已能感受到透骨的寒意。虽然还没有下雪,但看样子今年的雪会来得很早。
之前他们经过讨论,决定尽快开船出港。因为GHQ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下一轮攻击。
最初的计划是让所有学生在某个港口下船,只留下葬仪社成员在船上。然而,没有港口允许这艘来历不明的船靠岸,不管他们提不提交航行记录都不行。别说靠岸了,港口的人甚至告知他们不得靠近周边10公里以内。
所有人都害怕病毒。
没办法,这艘船只能停泊在东京湾附近的海面上。一开始也有学生想闹事,但船上可不像学校里。葬仪社接管了整条船,根本不允许他们说三道四。
大约一周前,集终于醒来了。
春夏很担心集的精神状况,但集看起来相当豁达,也没有出现记忆丧失或混乱。
集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指责集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因为谷寻说明了真相,还说要怪就怪他好了。当然,肯定还是有不少学生心怀怨怼。因为B级以下学生中有些人的癌化程度已相当严重,而大部分A级学生要么当场死亡,要么被敌人抓住了。
话说回来,那些A级学生也是自作自受。是他们自己背叛了集,投靠了敌人。虽然集的做事方法也有问题,但他们死到临头还相信GHQ,这才酿成了悲剧。
最让绫濑欣慰的是,谷寻和飒太都与集和解了。
这两个人和她一样,都在港务楼前把自己的虚空交给了集,也就是再一次把心灵——甚至是生命托付给了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和解方式了。
当然,祭的死依然会横亘在他们之间,成为他们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但是,集主动对飒太伸出了手。还说飒太把他推进坑里是为了救他,并对飒太说了谢谢。
这是不是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集用这个理由原谅了飒太,而飒太也接受了。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这段时间船上的气氛看起来相当平静。依靠供奉院集团的势力,仓知弄来了食物和疫苗,还有武器弹药。虽然GHQ目前还没有发动攻击,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据鸫说,最近全球各国都有点蠢蠢欲动。观望阶段就要结束了吧。
最让他们不放心的是那号称已覆盖全球的256颗“白血球”(Leukocyte)攻击卫星。但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只是吓唬人的谎言。
涯曾宣布禁止所有军事活动,但仅仅两周之后,一度偃旗息鼓的各种内战和恐怖袭击就又开始了。结果什么后果都没有。“白血球”卫星并没有对他们开火。欧盟甚至挑衅性地在地中海举行了大规模军事演习,但“白血球”依旧保持着沉默。
长期经历战火洗礼的人,会对危机产生某种预感。就像能嗅到某种特别的气息。最近,这种气息在海风中分外浓郁。
“——绫姐!”
绫濑回过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身穿葬仪社黑色制服、头戴猫耳形设备的鸫,一蹦一跳地跑到了甲板上。
“来了!他们说涯从24区发出了最新消息!”
(开始了……)
绫濑紧紧抿起嘴唇,用力转动了轮椅。
“——我警告过你们了。不要碍事。”
在被改成了指挥室的船上食堂里,屏幕上的涯正以睥睨的姿态向全世界发言。
那的确是涯。
但是,集总觉得有种违和感。虽然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集能感觉到,涯的存在本身似乎与这个世界不太协调。
“——然而,24区还是遭到了34次物理入侵,42000次黑客攻击。由此我得出了结论。你们是有意求死。你们希望被毁灭。”
空气瞬间骚动起来。
“那么,我就满足你们。我会让这个世界来衡量你们每一个人的价值。”
涯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静静环顾全世界,
“——12月25日。现有的世界会终结,新的世界即将诞生。你们将会接受自然淘汰的选择。等待自己的命运吧。”
涯的身影消失了。
没有人说话。大家仍然无法相信——大概是不愿相信吧。集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自己有时候也会怀疑,被涯砍掉手臂这件事,会不会只是一场噩梦呢。
当然,银色的右手会立刻让他认清现实。
仓知打破沉寂,站了起来:
“……供奉院翁曾嘱咐过我,要把集团的所有资产和渠道都用在救国大业上。我之前一直在和PMC势力接洽,七天后他们会来跟我们汇合。”
PMC也就是私人军事公司(Private Military Company)。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公司,集想。听说葬仪社也和这类势力合作过。
“——樱满集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集看向了仓知。
“我有一个请求。你愿意和我们并肩作战吗?对抗神涯时,有了你这个具有同样异能的帮手,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
集静静看着仓知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私心。虽然不知道供奉院翁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仅就仓知而言,集相信她是真的打算为了救国献出全部资产,甚至生命。
但是,集摇了摇头。
不仅仓知,连葬仪社成员们也一片哗然。
“……因为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把我编入作战计划反而会添乱。”
“集,你——”
集举起虚空构成的右手,制止了情绪激动的阿尔戈。
“请听我说完。……但是你们可以利用我的行动。我的目标是救出祈。为此我会进入白骨圣诞树,并且难免要和涯打一场。”
仓知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么,我们的作战就以支持你为主。只要你能打败恙神涯,我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
集把“要不要打败他还是个问题”这句话咽了回去。只有和涯当面对质之后才能确定。必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葬仪社成员们共同的想法吧。
这里面的原委,仓知肯定理解不了。
似乎是猜到了集的心思,阿尔戈、绫濑和鸫都没有再说话。
“那么,各位,”仓知环视着葬仪社成员说,
“拜托了。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倒是没问题。”阿尔戈说,“不过在这之前,谁能告诉我,涯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个——”
仓知没有往下说,而是看向了春夏。春夏微微点头,准备站起来发言。就在这时——
“——是默示录。”
食堂门口传来的熟悉嗓音让所有人都回过了头。
乍一看还以为来了个传教士——这么想的应该不止集一个人。因为门口那个人穿着立领的黑色大衣,戴着银边的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皮革封面的书或本子。
“四分仔?!”
鸫猛地站起来,叫出了声,
“不会吧,是幽灵?!”
“我还好好活着呢。”
四分仪露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被释放了。为了充当信使。”
四分仪没有理会一脸震惊的阿尔戈,把手里的本子递给了集。
“这是涯给你的。”
“给我……?”
“是的。应该是樱满玄周博士的日记。”
“玄周的?!”
春夏吃惊地站了起来。但是,四分仪没有看她,仍旧把本子递到集面前,就像在重申这是属于集的。
“他说,你有阅读这本日记的权利——和义务。”
“父亲的……”
集伸手接过了这本有些古旧、明显经过反复翻阅的日记。
*
“樱满集再次获得了‘王之力’,还发掘出了自己的虚空——你却袖手旁观,到底想干什么?”
茎道修一郎问。而在那些既像银白王座又像处刑架的棱柱之间,恙神涯坐在一根棱柱上,似乎完全沉浸在被缚的歌姬——祈的歌声里了。
佑曾叮嘱茎道,要让涯自由行动。这是“达特”使者的命令,必须遵从。所以茎道才放任涯为所欲为,但现在涯显然做得太过分了。
涯没有回答,但处刑架顶端的楪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样,真名。”
涯问。祈——不,是樱满真名——轻轻笑了一声。
“不太爽快呢。明明只是个冒牌货,居然这么顽固。不过,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完全变成‘我’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尽情作乐了,特里同。”
真名微笑着,但背对着她的涯却露出了怒容。
真名又打了个哈欠,再次陷入了沉睡。
这就是春夏的突袭没能成功的原因。春夏以为真名的精神在“叹息之河”(Cocytus)再次崩解后,被“达特”找回并保存了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脱离“叹息之河”的真名,进入了楪祈体内。这有点像病毒感染。事实上,就像天启病毒使人的细胞改变性状一样,真名也一点点地侵蚀着祈的精神。在学校时,祈的行为异常和记忆缺失,都是因为真名。
在“叹息之河”未能达成的梦想,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还是多亏了过来搅局的樱满集和恙神涯呢。
“涯。你之前的那个副官……听说你把他放了,还让他拿走了玄周的日记?”
“死也要死得明白,这既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他们的义务。尤其是集。”
樱满集——玄周的儿子。天生的亚当。茎道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呵,”涯讥讽地笑了一声,
“作为樱满玄周的挚友,这一定也是你的愿望吧——父亲。”
叫我“父亲”吗。
茎道死死地瞪着涯。可以说,涯的存在本身就象征着自己和玄周的差距。
真品和赝品。从某种意义上说,樱满集和恙神涯,就像玄周和我的倒影一样,茎道想。
茎道和玄周初次相遇时,两个人都是天王洲大学的研究生。
对于当时的茎道而言,其他人都只是令他厌烦的存在。既软弱又天真。净是些像腐烂的果实一样恶心的蠢货。
但是,在茎道读到玄周在美国的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并认识了玄周本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茎道忽然发现,居然还有人能和自己站在同样的地平线上,和自己互相讨论,彼此竞争。
很快,两个人就开始了合作研究。
在茎道发表的“内含子RAM理论”的基础上,玄周构建了“基因组共鸣理论”,这作为揭示生物的真正价值、解开进化之谜的关键,在全球科学界引发了广泛关注。
在该领域拥有最高权威的美国基因协会也对此予以认可,这推动了理论向实证研究的转化。
在此期间,玄周有了一个女朋友——紫城冴子。她是全校有名的医学系才女。
玄周沉浸在热恋中,和茎道一起做研究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过,茎道当时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实证研究他一个人也能做。
玄周和冴子结婚后,提出要搬到冴子的老家大岛继续这项研究时,茎道只回了一句“是吗”。冴子怀孕的消息也没有引起茎道的丝毫兴趣。
也许因为那时候,在茎道心里,玄周作为科学家的生涯已经结束了。他认为玄周已经彻底放弃了实证研究。
但是,五年后——2022年,就在玄周居住的大岛上,那颗开启了一切的“起源之石”从天而降,让历史的车轮再次开始了转动。
在玄周和冴子的女儿真名最先发现的那颗陨石上,附着有氨基酸。然后玄周从这种氨基酸上观测到了基因组共鸣反应。五年以来,茎道用无数实验都无法证实的现象,突然就这样掉到了玄周面前。
玄周回到天王洲大学,再次和茎道开展了合作研究。
他们在陨石上附着的氨基酸中发现了病毒。这种病毒在一般状态下很难培养,但经过基因组共鸣后就会活化,并出现爆发性的增殖。他们还发现,这种病毒能潜入宿主的基因内含子,像癌变一样使组织改变性状,出现结晶般的硬质化现象。
玄周说,这种病毒是“默示录的号角”——奏响共鸣之音的乐器。
默示录,就是《若望默示录》——新约圣经中的末世预言书 [译注:“默示录”是天主教的译法,新教通常译为“启示录”]。在预言中,“最终之战”爆发后,只有经过审判得到拣选的人才能活下来,进入新世界。宣告“最终之战”开始的,正是大天使吹响的号角。
玄周说,这号角就是病毒。然而,号角归根结底只是一根金属管而已。有了吹号手,号角才能成其为乐器。
吹号手是谁?
玄周很快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他的女儿——樱满真名。
虽然不清楚原理,但玄周发现,真名的歌声具有使病毒产生基因组共鸣的能力。
茎道偶尔会想,是不是当时把病毒彻底杀灭就好了?但是,几年后他才知道,那样做也全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
“——她被养育得很好呢。”
突然出现的少年——佑——看到真名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当时,真名正在用歌声操控病毒,随心所欲地用病毒制造出各种微小的物体。
“你是谁?”玄周问。
“我是‘达特’的使者。恭喜你们。你们获得了前往‘我家’的资格,以后再也不用为科研资金操心费力了。”
“‘达特’……?”
玄周一脸不解,但茎道听说过这个组织。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神秘学结社。没想到它直到今天还存在。
“科学与魔法,只是视角和理解能力的问题。”佑说,“比方说,我们的科学在你们看来,至今还是像变魔术一样。”
“胡说八道。”他们嘲笑说。就在这时,佑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了。是光学迷彩吗?茎道想。然而并不是。佑向他们展示了真正的空间跳跃。
“你们发现的那种病毒,我们也早就知道了。不是通过预言什么的,而是通过严格的论证,就像你们那幼稚的理论物理学一样。我们一直知道这种病毒的存在,只是之前没能观测到而已。我们把这种病毒称为‘天启病毒’。”
“天启”的意思就是“默示录”。[译注:“天启”(Apocalypse)和“默示录”(Revelation)均指新约圣经的最后一卷,前者来自希腊语,后者来自拉丁语,本义均为“揭示”。]
“病毒很快就会扩散到这个岛国的每个角落。它具有很强的拟态能力,所以通常的检测手段难以发现,要不了多久,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病毒的培养基。”
说实话,茎道并不相信佑的说法。因为病毒处在严格的控制之下,没有理由扩散出去。【译者吐槽:“严格控制”就是让真名到处乱跑吗?】
茎道这样说时,佑笑着看向了真名。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待她成熟之时,地球史上的第四次默示录——预言中的集体淘汰和进化就会发生。天启病毒就是为此而来的‘神的无形之手’。”
佑还挑明了樱满冴子已经出现“钢皮病”症状的事实,并告诫他们不要杀死她腹中的孩子。
连茎道都不知道这件事。他终于明白了玄周为什么坚决不肯杀灭病毒,而是要继续研究下去。为了寻找治愈冴子的方法。
“夏娃应该已经把那个孩子选为了亚当。”佑留下这句谜一样的话语后,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就像魔法一样。
“那个孩子”就是樱满集。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降生于世的“亚当”。“夏娃”则是樱满真名。也就是说,担负人类未来命运的两个人,都是樱满玄周的孩子。
玄周的基因将成为新一代人类的基石——当茎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开始变得疯狂。
从那以后,茎道就有意与玄周保持距离,单独接受“达特”的资助,为制造出自己的“亚当”而进行了各种各样的人体实验。
现在这个自称恙神涯的人,就是当初的实验对象之一。
这孩子来自哪里,又是怎样被塞进货轮上的那只集装箱里的,已经无人知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和他一起被关进集装箱的三十个人全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这个男孩和通过其他各种渠道收集来的孩子们都被投放了经过人工强化的天启病毒。实验的目的是诱发特定的基因变异——也就是樱满集在母腹中感染病毒后产生的那种变异。茎道认为,这种变异正是“亚当”的标志。
在此期间,茎道的妹妹春夏提出要和玄周结婚。
即使在茎道这个做哥哥的看来,春夏也足以被称为天才了。她的才华甚至超过了玄周,更不用说茎道自己了。然而,春夏却中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似乎觉得做一个全职太太也很有意义。
她对玄周的研究不置一词,却尽力帮他照顾前妻所生的孩子。她频繁地去往大岛,想要真正融入他们的家庭。
但是茎道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他的实验全部以失败告终,被投放病毒的实验体无一存活。他看不见未来,只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当时他还不知道。
其中的一个孩子曾因重症反应而全身结晶化,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但在那之后,他发生了不完全的基因变异,适应了天启病毒。
废弃的实验体们被丢进了大海。这个孩子从死人堆里游出来,一直游到了最近的岛上,在那里遇到了樱满真名。
这只是偶然吗?
茎道认为,24号实验体——也就是恙神涯——之所以能来到大岛,多半是受到了真名的指引。因为她将涯认定为“亚当”的候选人,所以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和他互相吸引。
然后,就是那个命运般的日子——“失落的圣诞”。
实验完全陷入僵局的茎道,潜入了天王洲大学里玄周的研究室。
这时候茎道已经不顾脸面了。因为“达特”通知他,如果还不出成果,就要切断对他的支持。那意味着死。他们就是这样的组织。
茎道知道,玄周会把全部研究过程在日记里记录下来,也知道他喜欢随手把日记放在研究室里。
那里就有茎道一直以来探寻的答案。
“——天启病毒能将被感染者的心灵具象化、物质化。但是,我发现了一种基因编码,有可能介入这个过程。我把它命名为‘虚空基因组(void genome)’。由此,通过将心灵这个模糊的存在具象化,不合理的物种淘汰将重新获得合理性。天启(Apocalypse)并不是神的安排。以人类的智慧就能掌握它。”
日记里这样写道。
然后,茎道就被玄周发现了。
“——这种兴趣不太好啊,修一郎。竟然偷看别人的日记。”
玄周的声音至今仍在茎道脑海里萦绕不去。
茎道提出,两人可以再一次开展合作研究。然而——玄周拒绝了。
“没有这个必要,”玄周干脆地说,“——虽然很多人喜欢找人合作……但是我不行。和别人一起研究只会淡化我的想法。”
这时候茎道才明白春夏为什么没有帮玄周做研究。因为玄周不让。长期接受“达特”资助的茎道感到自己所做的工作全被否定了。他激动地抓住了玄周。
“别把我当傻子!你是想说,我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直在白忙活吗!”
“没有啊……自己有麻烦时,不该把朋友也拉下水,不是吗?”
玄周的话就像在反复剜着茎道的心。茎道来这里纯粹是为了保全自身。为了盗取他人的研究成果。为了拉朋友给自己垫背。
“别撒谎了!你就是因为嫉妒我的研究条件,才用简陋的设备做出成果来,故意想羞辱我吧!”
“你、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嫉妒你啊?”
有一根弦崩断了——那是茎道心里的,之前就算疯狂也没有完全断掉的弦。或许可以称之为良心、良知,或者人性吧。
茎道放开了玄周,从怀里掏出防身用的小型手枪,抵在玄周额头上。
“……我输了。我认输。玄周。你的确是个天才。但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们两个——根本不是朋友。”
茎道扣下了扳机,然后拿走了玄周的日记。
几乎在当天的同一时刻,“失落的圣诞”在六本木爆发,真名消失了。茎道发觉,一切都成了泡影,就连杀死玄周、夺取日记也全是徒劳。
但是“达特”——也就是佑——告诉茎道,真名依然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六本木整个街区就是她的化身。
茎道以“必须继承玄周的遗志”为理由说服了春夏,不明真相的春夏根据玄周留下的日记和实验样本,成功合成出了“虚空基因组”——不,与其说是合成,不如说是提取。因为原先的样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合成出来了。疫苗其实只是“虚空基因组”的附带产物,春夏却以为是反过来的。
另一方面,茎道为了与化身六本木的真名进行沟通,以真名的基因和虚空为核心,制造出了她的复制品。
制造方法是“达特”提供的。
但是,完工后的实例体(instance body)没有任何意识反应。就像一个人偶。“达特”也承认了这一点,因而终止了通过实例体与真名沟通的计划。后来葬仪社从存放废弃物的场所偷走那个实例体时,茎道根本不知道丢了东西。
“葬仪社”的PV开始在网上流传后,茎道才注意到这件事。看着被赋予了“楪祈”的名字,仿佛有意识、有感情地在屏幕上活动的少女,茎道还以为真名复活了。
然而并不是。
“达特”对此非常确定。不过,正是由于楪祈拥有了类似感情的反应,他们才知道真名正在一点点复苏。
所以他们故意让祈留在了葬仪社。他们认为,无论危险还是考验,这些经历都能巩固真名的存在,提高她与这具身体的亲和性。
他们是对的。
虽然在六本木地下的“叹息之河”(Cocytus)未能实现同化,但现在总算成功了。这还要感谢樱满集补足了缺失的碎片。
(最终还是我赢了……玄周。)
茎道修一郎沉浸在自己也觉得变态的暗喜中,仰头看着被樱满真名一点点吞噬的楪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
“果然,你的虚空能暂时容纳别人的虚空,同时也会从‘癌化’的细胞中分离、吸收天启病毒的基因……”
映入春夏眼帘的男孩子在葬仪社的黑色作战服外披了一件大衣,围了一条围巾——这是集,她的儿子,但却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长大了,春夏想。然而这却让她满心悲伤。
“哦……太好了。这样,飒太就能痊愈了吧。”
“求求你,集……别再使用那种力量了。不管你多想救回小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认清现实吧。”
春夏说,
“在‘失落的要塞’事件中,真名的意识就已经完成了向小祈体内的转移。但是,为了让小祈完全变成真名,必须收集真名在‘失落的圣诞’时散落的基因碎片——融合在大家虚空里的基因碎片。在避难所时,他们逼着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而为此提供技术支持的正是春夏本人。
就读于天王洲第一高中的学生,大多都是可能拥有真名基因碎片的孩子。这所高中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天王洲大学旧址上建立的——为了观察和确定。不过,这件事是春夏在“失落的要塞”事件后才知道的。
“特里同夺走你的‘王之力’时……也得到了其中汇集的碎片。”
只有这样,才能将集与“王之力”剥离开。要将他从注定死亡的命运中解放出来,只有在病毒集中于他右手之中的某个时刻。
所以春夏提供了协助。
“特里同应该已经把收集到的碎片还给了真名。她一定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力量。所以他才会发出最后通牒……”
但是,集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话,我更应该去了……姐姐,还有特里同,只有我能阻止他们。那个夏天——我们在海滩上的相遇,成了一切的开始。所以我必须亲手为它画上句号。”
“集……”
果然劝不动他。春夏叹了口气。门被敲响了,春夏说了“请进”后,仓知走了进来。她仍然梳着日式发型,但没有搭配西装,而是穿着作战服,背着枪械和日本刀。
“樱满博士。直升机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也一起来吗?樱满集君。”
集坚定地点了点头。但是——
“……果然,妈妈你也去吗?”
“是啊。”
春夏站起来,把桌子上的手枪收进腰间的枪套里。
“我可是最了解‘白骨圣诞树’的人,我不去怎么行?那里的安全系统从外部是无法攻破的。各个入口的密码也经常变换。虽然鸫或许可以破解,但是会很花时间。”
集苦笑了一下:
“……我们是怎样的一家子啊。两个人都要去拯救世界,而想毁灭世界的又是我姐姐。”
春夏也想笑,但没能笑出来。正是自己这样的成年人——妄图利用天启病毒的成年人把这两个孩子牵扯进来的。这份罪责,自己迟早要承担的。
“我们走吧。”
在仓知的催促下,他们跟着她来到了外面的甲板上。那里停着一架军用直升机,正在准备起飞。和他们一起坐直升机去台场的还有四分仪、筱宫绫濑、鸫和阿尔戈——葬仪社的核心成员们。其他人已经先一步出发了。
集停下了脚步。甲板的边上,三个同班同学正在等他。是电影研究社的社员们。寒川谷寻,草间花音,以及——被集吸收了结晶的魂馆飒太。
三个人来到集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要走了?”
“嗯。”
谷寻的眉毛竖了起来,伸手抓住了集的衣襟。
“那你干嘛不带上我的虚空!”
“……我不能带。带着你的虚空,万一我死了,你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这我知道!但是没有武器你怎么战斗!”
“我有虚空效应,而且有了这只手,我就可以用枪了。”
“别说胡话!”
四分仪吃惊地叫起来,
“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涯吗?!”
被抓住胸口的集回头看向四分仪,说:
“我使用‘王之力’,是为了帮助祈和大家。不是为了打败涯。”
四分仪愤怒地眯起了眼睛。
身边传来一声轻叹,绫濑转动轮椅,来到了集面前。
“集。这样的话,你更应该带上我的虚空了。如果你认为我连豁出性命的觉悟都没有,那就是在侮辱我。”
“我怎么会——”
“而且,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反正也会没命。如果因为未尽全力而失败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绫濑……”
“嘛,就是这么回事。”
鸫耸了耸肩,
“我已经知道你在学校时为什么会那样做了。我和绫姐都是葬仪社的人,跟我们不用婆婆妈妈的。”
集露出了有些为难的微笑。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的虚空,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还有我的!”
谷寻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可是,谷寻——”
“你都忘了吗?润是被他们当成玩物一样弄死的。所以……集。用我的‘心’,替我狠狠去揍那群幕后黑手吧!要不然润是不会瞑目的!”
“谷寻……”
谷寻叹息一声,放开了手。他这样说,是为了让集没有负担地使用他的虚空吧。这就是他表达温柔的方式了,春夏想。
“樱满君,”花音也上前一步说,
“把我的——我们的……也带上吧。飒太君也愿意,对吧?”
飒太撅起嘴,既像赌气又像羞赧地说:
“……如果我的虚空还算有用,你就拿去……”
“飒太……”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我做过的事不可能被原谅……但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集。所以……”
飒太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所以,我们还能再做朋友吗……”
一瞬间,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温柔地,非常温柔地微笑了。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一辈子都是朋友。”
“……肉麻!”
飒太涨红了脸,闹着玩地在集肩膀上轻捶了一拳。集笑了,也在飒太肩上捶了一拳。
“……樱满君,该走了。”
仓知说。集对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真的可以吗,各位?”
“别啰嗦了,集。”
谷寻说,其他人一起点头。
“那么……谢谢你们。”
集的左手放出光芒,大家的虚空随之浮现出来。集将那些虚空尽数吸收,对自己的同学们——或者说朋友们,露出了迄今为止最为灿烂的笑容。
“我去去就回。”
*
(玄周……你是一个什么事都能独自完成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一直那么孤独。不过……你其实很寂寞,很想和大家在一起吧,所以才给这个孩子取了‘集’这个名字……)
此时集正把脸凑到直升机的小窗边,向甲板上的朋友们挥手告别。春夏看着儿子的背影,会心一笑。
(你寄托在这孩子名字里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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