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赎罪 rebirth-章节
“总觉得,哪里不对……”
嘘界悠闲地坐在GHQ最高长官办公室的高级皮椅上,把穿着皮靴的双脚跷到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他手里,那台颇有年代感的手机正在播放一段录像,那是恙神涯从那个秘密结社“达特”的全权代表——佑的体内抽取虚空的画面。
抽出来的似乎是一副巨大的弓箭。使用方法也和弓箭一样。射出的箭矢刺进怪物化的楪祈肩头后,突然伸展出荆棘般的枝条,将她牢牢捆缚。
当时,佑曾说楪祈是怪物。“和我们一样的怪物”。
这显然也包括恙神涯。
他的复活似乎和祈一样,是用实例体生成技术(instance body craft)完成的,那是克隆技术的一种。
据樱满春夏博士说,他们在六本木收集到了天启病毒第一感染者——樱满真名的虚空,用她的虚空加上恙神涯的遗传信息样本,将恙神涯残留的意识找回、固定下来,得到了这种近似人类的存在。但说实话,这已经超出了嘘界的理解范畴。
至于“达特”这个组织,嘘界即使发动了自己的整个情报网,也未能窥见其真身的丝毫踪迹。
简直像幽灵一样。
如今的一切——甚至包括带有天启病毒的陨石从天而降这种偶然事件——似乎都在按照他们的剧本上演。
佑说楪祈是和自己一样的怪物,意思是她已经超越了人类吗。
他们的确超越了人类。楪祈也好,樱满集也好,普通人绝对做不到的事,他们都能轻易完成。
是虚空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吧。
从前就能以人类之身对抗GHQ的恙神涯,获得这种力量后会展现出何等美丽的景象呢,嘘界本来抱有很大的期待。
但从樱满集那里夺得的“王之力”在恙神涯身上生效时,环绕着他的银色螺旋似乎有些黯淡,发出的声音也不够清亮。
这些理由听起来似乎有点牵强。
但是说到底,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嘘界叹息着删掉了手机里的这段录像。留着这种东西,总觉得会玷污樱满集那完美无缺的影像合集。
“是时候了吗……”
嘘界收起翻盖手机,舒舒服服地陷进了椅子里。
就目前而言,茎道修一郎算是顶住了联合国军的第一轮攻击。他向世界展示了Leukocyte(白血球卫星)歼灭太平洋舰队时那无与伦比的威力,但要证实是否真有256颗这样的卫星,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在此期间,茎道——不,“达特”——想要做什么,大家都无从推断。
天启病毒。樱满真名。樱满集。虚空。楪祈。恙神涯。佑。“达特”。樱满玄周。茎道修一郎——即使有这么多的拼图碎片,整体图案却还没有浮现出来。
在新收到的情报中,嘘界发现了“达特”在EndRave技术的扩散中推波助澜的痕迹,但同样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嗯?)
在嘘界偷偷安装于24区各处的监控摄像头中,有一个镜头捕捉到了樱满春夏的身影。嘘界坐直了身体。那里是——24区最深处的隔离区域。嘘界无法在那扇紧锁的门内侧安装摄像头,只能在走廊上装了一个。
樱满春夏打开门边的一块盖板,将自己的通讯终端连接上去,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移动着。那扇嘘界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门很快就向她屈服了。
春夏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手枪,颇为熟练地解除了保险,双手持枪,背靠墙壁站好。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举着枪快步冲到了那扇打开的门前。虽然动作相当标准,她的肩膀却微微发颤,好像受到了惊吓。
“怎么会……应该就在这里啊——”
她说的是谁?
“——真名不在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在。”
茎道总统?真名是指樱满真名吗?
春夏举着枪,慢慢后退。
“你还是老样子啊,春夏。遵从本心,坚持理想,永不放弃。就像那家伙……就像玄周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吧?”
“不要用这样亲热的口气谈论他!杀害他的人就是你吧?!哥哥!”
“呵呵。”茎道笑了。嘘界并不惊讶。他早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兄妹。
“你都知道了?”
“……果然是你做的啊。”
“你在套我的话?”
“为什么?!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玄周是这么说的?呵……呵哈哈哈……”
“不许笑!”
砰的一声脆响,枪口闪出了火光。樱满春夏神色惊惧地后退两步,转身就跑。嘘界一边追踪着她在不同摄像头下奔跑的身影,一边继续盯着那扇打开的门。
茎道慢慢从里面走出来,脸颊上有子弹造成的一道擦伤,但也仅此而已。就在这时,茎道突然转头看向隐藏的摄像头,把嘘界吓了一跳。
“……你看见了吧?少佐。樱满春夏博士对我开枪了。这是严重的反叛行为。请立即逮捕她。”
说完这几句话,茎道就施施然地离开了。那扇门还开着。之后要去看看吗,嘘界心想,忍不住窃笑出声。
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啊。
嘘界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下令通知各单位抓捕樱满春夏博士。
警报声立即响起,监视屏上的樱满春夏露出了焦虑的神色。
她跑进赛斐拉基因组研究所(Sephirah Genomics)的大楼,在标有“生物危害”(Biohazard)的第六层下了电梯,走进其中一个房间。嘘界虽然没有在那里安装监控,但黑进了房内电脑的网络摄像头。
樱满春夏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环视一周,然后把手掌按在地板上。是掌纹认证吗。随即,一块地板连同其下部分像柱子一样升了起来。
看到藏在其中的圆筒,嘘界瞪大了眼。
“呜哇!”
他兴奋地脱口而出,
“就是这个。终于找到了!”
嘘界拿出手机,拨通了茎道的电话。这是必要的流程。
“什么事,嘘界长官。”
“阁下,追踪Doctor樱满这件事,我强烈请求您全权委托给我。”
“随便你。”
只说了这一句,茎道就挂断了电话。
嘘界收起翻盖手机,一边哼着歌,一边像顺水漂流的花朵似的一圈圈旋转着走出办公室,把秘书都吓了一跳。
*
因为发布了外出禁令,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这让春夏不能不感到焦虑。
她想办法逃出了白骨圣诞树,并且通过不断放出假消息制造出了一定的混乱,但效果毕竟有限。只要遇上检查站就前功尽弃了。大部分检查站的信息会在导航里实时更新,但并不是全部。
虽然她的挎斗车比较惹眼,但反正是违禁出行,用什么交通工具都会被抓。既然如此,还不如用自己骑惯的车。
在行驶中,春夏看了一眼放在旁边挎斗里的密码箱,箱子上印有赛斐拉基因组研究所的徽章。“Key”(关键)就在这里。这也是全世界的最后一支了。
闯过红灯直接转弯后,春夏吓得差点心跳骤停。
(ANTIBODIES!)
一辆拖车横在马路上,把路完全堵住了。春夏慌忙松开油门,踩下刹车。方向控制不住了!她只能拼命祈祷挎斗车不要侧翻。
咚的一声钝响,挎斗车斜斜撞在拖车的侧面,停了下来。春夏来不及庆幸,正想下车逃走,拖车驾驶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穿着作战服的士兵跳下来,手里端着冲锋枪。春夏把手伸向腰间的枪套。
“不要动。”
春夏立刻不动了。听声音是个女兵,但那双端着枪的手臂稳得出奇。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是个无懈可击的战士。
不过——这种情况下只能赌一把了。春夏正想动手时——
“是我,樱满博士。”
女兵放低枪口,掀起了头盔。
“仓知!”
春夏一下子放松下来。虽然她连仓知的全名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对方不是ANTIBODIES的人。仓知是供奉院翁的心腹。虽然春夏和供奉院翁只有今年夏天在船上派对时见过一面,但在此之前,她曾和仓知打过几次交道。
以前,樱满玄周曾接受过供奉院集团的资助。春夏就是在那时知道了供奉院集团的存在,并认识了仓知。这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和初见时相比,仓知看起来几乎一点也没变。
玄周死后,春夏加入了赛斐拉基因组研究所,一度与仓知中断了联系,但在研究所开始为GHQ效力后,春夏作为技术顾问开始与ANTIBODIES合作,不久就又和仓知有了接触。
因为对方想要获取情报。春夏听玄周说过供奉院集团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也就是所谓的黑社会。他们曾劝说春夏“为了日本”与己方合作,但她拒绝了。她去参加船上派对,只是因为对方说会提供关于她丈夫死因的情报。她在船上看到的文件显示,她丈夫的死很可能与她哥哥——茎道修一郎有关。
春夏并不是一个轻信的人。对方很可能为了换取情报而编造谎言。但是,在“失落的要塞”(Lost Fort)事件之后,哥哥的行动越来越离经叛道了。为了让集从命运的诅咒中解脱出来,春夏横下心来,决定宁可自己下地狱,也决不让哥哥的计划得逞。
为此,春夏才想让樱满真名再次长眠——她是哥哥计划中的“关键”。然而,在白骨圣诞树中设置的那间“灵魂显现室”里,并没有樱满真名的踪迹。
等在那里的是她哥哥。
茎道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让春夏火气直冒,忍不住提到了丈夫的死,想以此来试探他。
结果——糟透了。
嫌疑变成了事实。杀害丈夫的正是自己的亲哥哥。她突然扣下了扳机,但子弹没有打中。于是她只能匆忙出逃。虽然这打破了原定的计划,但一想到要留在那里跟茎道呼吸同样的空气,她就感觉恶心。
这样一来,春夏能依靠的就只有供奉院集团了。他们的立场是对的。仓知之前留下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春夏决定先去供奉院家的老宅看看。
“好久不见了。您打来电话后,我确认了情况,就立刻过来接您了。”
“诶?可是那个号码打不通——”
“最近确实是这样。但我能看到来电人是谁。”
“这样啊……”
春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仓知扮作ANTIBODIES是为了欺骗敌人吧。
“那么,我们走吧。您把挎斗车开进拖车里就行。”
“是要去贵府上吗?”
“不,那里已经不是供奉院府了。”
春夏领悟了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因为供奉院翁死了。虽然不知道他死亡的理由和原因,但这就是事实。春夏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
“老爷子走得非常体面。”
虽然察觉这里面可能别有隐情,但春夏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把挎斗车开到了拖车上。
*
拖车的目的地是一栋平平无奇的居民楼。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后,春夏和仓知一起乘坐电梯上楼。密码箱当然也带上来了。为了防备意外,春夏还用手铐把箱子的把手铐在了自己的左腕上。
电梯停下后,仓知输入了一串锁定密码,让电梯无法任意启动。她们走出电梯,关闭的电梯门上贴着一张“故障中”的告示。
仓知走过楼梯间,在一扇门前停下,有节奏地敲了敲,听起来像是某种暗号。
春夏听见好几道门锁打开的声音,还看见门上装有摄像头。这里的防备相当严密。大概也是为了威慑敌人吧。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高大如熊的壮汉,身穿黑色作战服,端着一把小型突击步枪。
“没事。”仓知微笑着说,“这位是大云。葬仪社的人。”
“啊,葬仪社的……”
大云点点头,让开了路。春夏瞟了一眼铐在自己手腕上的密码箱,没有多问,只是顺从地坐到沙发上,环顾着这个房间。
房间的外观像一家普通的事务所。但屋里的十来个男男女女手里全都拿着武器。
仓知在春夏对面坐下,大云端来了盛在纸杯里的茶。
“谢谢。”
温热的茶水让春夏放松了一些。
“您那边是什么情况?”
等春夏放下茶杯,仓知就开口了。过来的路上她们没办法交谈,因为春夏在拖车的后车厢里,仓知在前面的驾驶舱里开车。
“……为了阻止‘达特’的——也就是我哥哥的计划,我打算把真名处理掉。但是失败了。”
“真名——是指樱满真名吗?您的继女?”
“嗯。”
仓知微微皱起了眉。在那位供奉院翁手下工作了那么久,却还能保留一些人情味,仓知的这一点让春夏颇有好感。
“不过,她并不是人类。作为人类的小真名已经去世了。十年前‘失落的圣诞’爆发时……她就是原爆点。”
“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唔——”
春夏沉吟着,思考该如何解释,
“或许可以说,她就是引发‘失落的圣诞’的元凶。关于那件事的起因,坊间至今还有不少传闻,然而事实是,一个叫樱满真名的少女因精神崩溃而导致虚空暴走,用她的虚空对六本木一带进行了重组和替换,这就是所谓‘失落的圣诞’的真相。“
“虚空暴走……”
“嗯……关于虚空,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仓知和大云对视了一眼。
“只知道那是一种超常的心灵力量。”
“没错。虚空是一种能让心灵具现化,并引起各种附带现象的异能。说实话,其原理至今还没有得到解释。但我们发现,只有天启病毒感染者才拥有虚空。虚空相当于病毒的核心,一种类似抗体的东西。”
“您是说,虚空能抑制钢皮病?”
“不完全对。或许可以说,虚空能对病毒起到统帅作用。[译注:抗体是能识别和中和外来入侵物(即抗原,包括细菌、病毒等)的一类蛋白质。打个比方,抗体对待病毒的方式,就像警察发现罪犯并将其控制住。小说中的“虚空”则更像犯罪团伙的老大,老大也能控制罪犯,但和警察的控制方式不同。] 你们觉得,肉眼可见的虚空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既然看得见摸得着,那肯定是一种物质。”
仓知和大云摇了摇头。
“是病毒。是病毒与周围的微小粒子结合后形成的物质。而促成这种变化的正是人类的心灵。”
春夏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吊诡之处吧。心灵。意识。毫无疑问是它为虚空赋予了形状,不过,意识和心灵又是如何影响病毒的呢?”
人脑的运作说到底只是一些化学物质的反应,但究竟是先有这些反应,还是先有情感产生,这种讨论只会陷入无限循环。现代科学还不能完全阐明人脑的作用机制。
春夏追随着丈夫的脚步投入对天启病毒的研究后,曾遭遇过好几次让人不得不相信“灵魂”存在的情形。
其中最根本的,就是真名的存在。如果人的意识和情感都是由肉体产生的,那真名为什么能存在?被“达特”找回的恙神涯的“意识”又是什么?对于一个肉体已经毁灭的人,要从哪里找回他的意识呢?
恙神涯的“意识”和基因被注入了“虚空之池”——那里盛着病毒与蛋白质结合而成的液态物质——这使他得以复活为近似人类的存在。亲眼目睹这种技术时,春夏深深感到了自己作为科学家的失败。这种技术她根本无法理解。
但是,就算理解不了也不妨碍应用与推广。她听说EndRave操作系统的核心——感官共鸣——正是应用了人与病毒的相互作用。
春夏摸了摸铐在手腕上的密码箱。
只能用自己手里的东西想想办法了。
“病毒的内核就是‘心灵’——姑且这样称呼它吧——所以,作为‘心灵’载体的虚空一旦损坏,其所有者的肉体就会因严重的结晶反应而崩溃。”
“樱满真名也是这样?”
仓知问。春夏对她点了点头:
“是的,但是她体内的病毒实在太多了。病毒有拟态能力,所以无法获得准确的数字,但考虑到她体内的病毒足以替换掉整个六本木,或许可以认为,她的肉体已经完全被天启病毒取代了。”
“那么,AP病毒患者的发病过程又是怎么回事呢?”
“患者体内的病毒会不断增殖。虽然疫苗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病毒的增殖,但病毒达到饱和后,就会开始失控。‘心灵’所能控制的病毒数量是有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就会逐渐出现钢皮病的症状,最终完全结晶化。”
“……简直像癌细胞一样。”大云说。
“嗯,”春夏回答,“是有点像。”
仓知叹了口气:
“对不起,这好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没关系,我自己也没有完全理解呢。刚才我说的也不一定对,只是一种假设而已。”春夏自嘲地说。
“那么,”仓知说,身体微微前倾,
“‘达特’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就是恙神涯在宣言中说‘不要碍事’时指的那件事。”
“按照我哥哥——茎道修一郎的说法,他们是想推动天启病毒的全球大流行,从而筛选出值得活下去的新一代人类。还记得之前‘失落的要塞’那件事吗?新闻上说那是葬仪社发动的大规模生化恐袭——”
“那不是我们做的。”大云皱起了眉。
春夏对他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那是为了唤醒小真名而举行的仪式。终末的号角。加拉尔号之声……”[译注:“终末的号角”是《圣经·默示录》中所记载的由天使在末世之时吹响的号角,之后天主将降下种种灾异,惩罚不义之人,而义人将进入一个没有痛苦和死亡的新世界。“加拉尔号”(Gjallarhorn, Giallarhorn)是北欧神话中阿斯加德的守护神海姆达尔的号角,用以警示巨人入侵。加拉尔号最后一次吹响是在诸神的黄昏(Ragnar-k)来临时,之后爆发的神战将毁灭世界。]
仓知和大云都一脸困惑。
“不过我哥哥失败了。集和特里——恙神涯阻止了他。可我哥哥还是不肯罢手。而我明知道这一点,明知道他们的计划会把集也卷进来,但为了让集获得解脱,我还是选择了帮助他们。……虽然这只是在赌运气。”
春夏又转向大云,说:“请问……你知道集现在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潜入学校的同伴说,之前发生了一场‘叛乱’,但还不清楚集有没有脱险。”
“这样啊……”
春夏叹了口气,
“那么,在你看来,集是个怎样的孩子?我这个当妈妈的对他实在不够关心。”
“虽然不是个合格的士兵,但却是个内心坚强的少年。”
“谢谢你。”
春夏向后靠在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小真名和集都不是我亲生的。他们是玄周和冴子的孩子。我也想要个孩子,可玄周总是顾不上。不过,我没有因为自己是后妈就讨厌他们哦。虽然小真名跟我不太亲,但两个孩子真的都非常可爱。小真名有时候会闹点别扭,因为之前都是她在承担集的‘母亲’这个角色,所以我能理解她对我的排斥。”
她其实只是在发牢骚而已。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仓知和大云仍然默默听着,这让春夏心里很感激。
“‘失落的圣诞’爆发后……玄周和小真名去世了,只剩下我和集两个人。虽然我想和集像真正的家人那样亲密……不过呢……或许这只是借口罢了,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舔舐伤口。”
春夏又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说了不少胡话。”
“没有。”仓知摇了摇头。
“仓知小姐,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大云你呢?”
春夏看见大云抬起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以前有过。”
“是吗……世道太难了,真的……正因为这样,我只能……”
春夏低声自语,轻轻抚摸着密码箱。
“唔。”停在十字路口处的面包车里,嘘界正拿着一把小刀轻轻摇晃。那把小刀形状别致,有着波浪形的刀刃,长度接近武士佩戴的短刀。
“所以,葬仪社的安全屋肯定就在那栋楼上?”
“是、是的……”
一个女人说,声音越来越小。她被吊在横梁上拷问,浑身骨骼似乎都在咯咯作响。这个女人外表普通,穿着平民的服装,但她是“失落的要塞”事件中在羽田机场被捕的葬仪社成员之一。虽然作为干部的四分仪和城户研二得到的待遇相当优厚,但像这个女人一样的普通士兵被捕后,只经过简单的审问就被丢到了一边。
嘘界认为,要想找到樱满春夏,首先要考虑她与葬仪社的接触。他最先想到的是那艘停泊在码头的废弃游船,也就是天王洲第一高中的学生用来逃生的船。但那里并没有发现目标的踪迹。
而且嘘界接到了上级命令,让他不要去管那艘船。放任一群不满分子聚在自己眼皮底下,这种命令还真是令人费解。
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了。恶鬼已经撕下了画皮。日本的政客基本上全都处于恐慌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不过,没了樱满集,这群乌合之众也惹不出事来。
其次,嘘界想到的是东京市里的安全屋——也就是能让樱满春夏暂时藏身、确保安全的地点。于是嘘界带上被俘的葬仪社成员出发了,每问出一个地址就捣毁一个,眼下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前三个安全屋都已经废弃,看不出有人使用过。
“我没听见哟——”
嘘界把小刀横着一划。女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割痕,鲜血渗了出来。
“现在可以说了吗——?”
“没、没错!我们的安全屋就在那里!”
“说得很好嘛-”
嘘界把小刀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女人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好像被抽光了力气。嘘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从衣兜里拿出一根嵌着半球形饰物的贴颈项链(choker),在女人眼前晃了晃。
“另外,还有一件事。这里面装有一台微型摄像机,连着这里的监控。请把安全屋里的情形拍给我看。完成之后,你就会被无罪释放。……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女人好像要把脑袋晃下来一样拼命点头。
“好孩子-”
嘘界故意露出令人胆寒的笑容,将手里的贴颈项链带在女人脖子上,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就这样把她勒死的冲动。
“——组长,有人来了。”
听见同伴隐含紧张的声音,大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吓了一跳的樱满春夏博士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然后解除了突击步枪的保险。
“是阿尔戈吗?”
大云接到仓知的联络后,立刻联系了船上的同伴,让阿尔戈带几个人过来接应。
之前阿尔戈已经把天王洲第一高中的学生要坐船出逃的计划告诉了大云。大云把葬仪社的残党召集到这里加以庇护,也是考虑到可以帮帮那些学生。现在涯和四分仪都不在,大云成了葬仪社实质上的领袖。但在安全的后方运筹帷幄并不符合他的脾性,他宁愿守在这处据点里保护同伴。现在指挥工作已经交给了鸫,大云更可以放心地施展拳脚了。
“不,不是阿尔戈。只有一个人。看起来像个平民……居然知道密码?”
“怎么回事?”
“电梯开动了。”
大云走过去,仔细查看监控画面。那人的穿着打扮很有少女感,看起来手无寸铁,但那件宽松的衣服里或许藏有武器。
不过,大云认出了她的脸。是自己人。在羽田之战后,失踪的同伴多达五十个以上。也许他们一直默默潜伏着,听到涯播送的消息后才过来确认情况。
很多同伴都想弄清涯的真实意图。越是忠诚地执行涯的“雌伏”命令的人,就越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会走出藏身之处。这姑娘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没事。是自己人。”
大云说着,走向门口。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但慎重起见,大云还是让仓知和樱满博士暂时俯低身子。那姑娘如果突然看到这里有两个陌生人,说不定会因为紧张而对自己人拔枪。大云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后,自己站到门前等待。
“来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谨慎。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如果是自己人,就会知道这里的暗号。脚步声停下来,门被敲响了。暗号正确。不是假冒或者误闯的人。
“没有其他人跟着。”
大云向身后的同伴们点点头,打开了门。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姑娘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眼泪都流出来了。她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看着就很疼的样子。
新鲜的伤口?如果她之前一直躲在藏身之处,怎么会受这种伤?她的手腕上也有擦伤的痕迹。就像手铐磨出的一样。
(糟了!有诈——)
“里面确实装了摄像机。不过,还有别的东西哟。”
嘘界得意地笑着,按下了小型遥控器的开关。虽然被那个碍事的大块头挡着,很难看见屋里的情形,但这次肯定来对了。
“好,啪叽——”
大云忽然看见那姑娘的脖颈处闪过一道火光,她的身体就起火爆炸了。大云自己也被炸得腾空而起,飞在空中时看到爆炸的气浪冲碎了窗玻璃,几个同伴从窗口摔落下去。
重重砸在地之后,大云努力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一点,把地板上的一块瓷砖按了下去。之前和墙壁融为一体的一扇暗门打开了,里面是紧急避难室。
“……带、博士藏进、去……”
大云说,指着那扇门。
仓知拖着还在犹豫的樱满博士藏进密室,关上了门。
暗门从里面锁上之后,在外面就打不开了。大云把勉强还没散架的桌子和沙发挪过来,遮住了地上的机关。不能让人察觉密室的存在。
刚才大云虽然下意识抬手挡住了头脸,但吃了一记近在咫尺的爆炸,他当然不可能没事。手臂的骨头断成了好几截。肋骨也是。还有大腿骨。内脏应该也有损伤。说不定有些器官已经破裂了。
就这样还没死,简直是个奇迹。
叮,远处传来了电梯到达的声音。
嘘界哼着小曲,走出了电梯。各种东西烧焦的气味刺激着鼻腔。这是无与伦比的香味。混沌的气息。死亡的芬芳。
在房间里,嘘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片狼借。几具尸体倒在地上。其余的在外面。不过,也有几个人还活着。
嘘界跨过那个巨熊般的男人的尸体,用手枪把几个还在呼吸和呻吟的男女一一击毙。
“真不巧。没猜中吗?”
嘘界叹了口气,收起了枪。这个安全屋虽然有人使用,但却没有樱满春夏的踪迹。从窗户掉出去的那些人里也没有。那么——
“果然,是在船上吗……”
嘘界正叹息时,一个巨大的人影在他背后缓缓升起。
“哦豁!”
真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还活着!这就是肌肉铠甲的力量吗!
“——嘘界少佐!受死吧!”
这就是泰山崩于前的感觉吗,嘘界想。就像面对一块能把人碾成齑粉的巨大落石。
(好久没有这样的乐子了呢。)
嘘界冷笑着,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两把小刀——名字叫“廓尔喀弯刀” [译注:廓尔喀刀(Kukri),是源自尼泊尔廓尔喀民族的一种反曲刀,俗称狗腿刀]——在两人身影交错的瞬间,嘘界用一把刀横着划过大块头的侧腹,又回过身将另一把刀钉进了对方的额头。
大块头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嘘界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这个死不瞑目的男人。
“很遗憾。……啊,这把小刀就送给你了。留个纪念吧。”
嘘界甩动衣摆,哼着和来时一样的小调,走出了一片焦黑的“葬仪社”安全屋。
来到位于八王子 [译注:日本东京近郊地名] 的安全屋附近时,阿尔戈忽然示意开车的同伴把车停下。楼上发生了爆炸。几个同伴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路上,显然已经死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
阿尔戈吩咐道,独自跳下了伪装成ANTIBODIES的面包车。他自己也穿戴着ANTIBODIES的简易武装,虽然他很不喜欢这身行头。
周围看不到其他车辆。阿尔戈摘下护目镜,用热成像仪检查路面,发现了有车停过的细微痕迹。袭击者应该已经离开了。
他压下心中的焦虑,谨慎地走上了楼梯。到了楼上,他端着突击步枪从楼梯间向外望去,看见房门已经被炸飞了。是定向爆破。但是似乎没有引起火灾。烧焦的痕迹应该是爆炸瞬间产生的热流造成的。
他压低身子冲了进去。
“……安全(clear)。”
到处都没有敌人的形迹。阿尔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大云。
(云爷……)
大云的身体正面被烧得皮开肉绽,作战服也破破烂烂。这是足以当场致死的伤势。但是,他的侧腹另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额头上还插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小刀。
大云圆睁的双眼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白色。阿尔戈为他合上眼睑,在他胸口处摸了摸,掏出他总是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盒,将他的双手叠放在上面,作出交握的姿态。盒子里有大云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阿尔戈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离开了,还是死了。不过,他知道大云把这个挂坠盒看得比命还重。
突然传来“咔嗒”一声,阿尔戈立刻把枪口转向了发出声音的墙壁。
“别开枪。”
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说。墙壁吱悠悠地打开了。
两个女人从密室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阿尔戈在供奉院家见过,就是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仓知;另一个应该是集的母亲,樱满春夏博士。
看到满地的尸体,樱满春夏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很克制地没有尖叫出声。她吓得脸都白了,却没有惊慌失措,真是谢天谢地。
“怎么回事?”
阿尔戈问,
“我知道他们遇袭了,但我不明白,那扇门看着挺结实的,这种程度的爆炸应该炸不穿才对。……云爷为什么要开门?”
“他说,来的是自己人。”
仓知说,
“那人知道这里的暗号,大云开门后还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发生了爆炸。全靠大云用身体挡着,我们才躲过一劫。是他让我们藏进密室的……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自己人,是吗?
阿尔戈啧了一声。他能想象ANTIBODIES的人做了什么。虽然在拷问俘虏时问出暗号也是有可能的,但比起费时费力的拷问,还是和俘虏做交易更轻松一些。“葬仪社”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抵抗组织,并没有军队里那种铁的纪律。又或许,那人携带炸弹过来时并不知情,结果刚一开门就被引爆了。
“……走吧。咱们的人还在外面等着。”
“这些人怎么办?”
仓知问。阿尔戈默默拿出一颗高性能燃烧弹,放到大云身边。只要一颗就能把整个房间化为焦炭。
(对不起,云爷。我不能带你回去了……但是,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大云拼死守护的这两个人带回船上。
“就这样……”
樱满春夏低下头,睫毛微微颤抖。
“走吧,樱满博士。您手里不是有对抗他们的底牌吗?现在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樱满春夏点了点头。
但是,真的还有希望吗?集曾经拥有的那种叫做“虚空”的怪物般的力量,现在已经到了涯手里。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再加上256颗Leukocyte(白血球卫星)组成的包围圈。要想打破这样的天罗地网,除非有奇迹发生。
“呐,集家妈妈,”
阿尔戈一边设置炸弹定时器一边问,
“你手里那个‘希望’,到底是什么啊?”
“……是它。”
春夏打开了铐在手腕上的密码箱。箱子里有一只样子奇特的圆筒,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东西,就是对抗涯的底牌吗?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带着自嘲的笑容,樱满春夏合上了箱子,
“这是‘虚空基因组’,是留给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坏的希望。”
*
“真是没眼看啊,涯。”
由于无法做出动作,四分仪只能用最唾弃的语气说。
涯像国王一样端坐在白色棱柱形成的“王座”上,而四分仪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他面前。
而在涯身后,楪祈被绑在棱柱顶端突出的铁架上,仿佛等待处刑的罪人。
“五年前……在非洲战场上,在一片地狱景象里,我从某个想要杀我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潜力——那就是你。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努力帮你登上‘王座’。然而……”
四分仪感觉胸中的悔恨仿佛能把自己点燃,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恙神涯!你想要的,就是成为这样一个丑恶的偶像吗!”
他极力想打破对方那王者般的冷漠,但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简直像戴着面具,或是被控制了一样。
“……我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不过是你——是你们擅自对我抱有幻想,又擅自失望罢了。”
咯吱,四分仪咬紧了牙关。
“那么!对你来说,葬仪社到底算什么!我们的抗争又算什么!”
涯眯起了眼。
四分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垮下了肩膀。那双眼睛深处的灵魂,已经不是涯了。就算只是一段幻觉也罢,那个曾与我们一起憧憬未来、追逐梦想的“王”,已经不在了。
“确实如你所说,也许是我——是我们擅自把梦想寄托在你身上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兴国梦。葬仪社成员在你身上看到了解放祖国的希望。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涯的脸颊轻微地——非常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但是,仅此而已。
四分仪的话激起的反应只有这么多。
“……‘王’是没有朋友的。只有部下,和棋子。”
“棋子,是吗?”
四分仪苦笑了一下。心中的失望化为怒火,让他的笑容带上了杀意。
我们的梦想破灭了。如果涯就那样死掉,他将成为英雄,成为我们梦想的旗帜。然而,他像怪物一样死而复生,干脆地折断了这杆旗帜。
“即便如此,我也要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有了新的目标——新的梦想。”
“哦?是什么?”
四分仪毫无惧色地站起身,睥睨着涯。
“……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后,四分仪清楚地看到涯的嘴角漾起了一丝慵懒的笑意,让人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他。
*
嘘界将存储卡插入联网电脑的卡槽,点击了屏幕上显示的“Yes”按钮。
电脑的网络指示灯立刻闪烁起来,开始下载存储卡里的病毒软件。这种病毒根本无法防范。他们甚至可能察觉不到病毒的存在。即使有城户研二在,也是一样。
因为这种病毒只感染特定的文件。
也就是与嘘界·华尔兹·诚相关的文件。
他事先在有关自己的文件上全部做了标记。病毒会根据标记找到相应的文件,将其破坏掉。
嘘界已经不打算回到这里——24区了。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无论“达特”的计划是否成功,ANTIBODIES都不会有未来。如果计划失败,他将直接面临“叛国罪”的指控,最终被处以死刑。
幸好现在美国已经没有绞刑了,否则如果“绞刑男”被绞刑而死,那就太好笑了。
所以他要在此之前抽身离开。
即使ANTIBODIES没有垮台,他也准备好了托词。他会说自己在进行秘密调查,相应的证据已经传输到轨道卫星上的服务器里了。这些只有他本人能读取的材料,就是他的底牌。
确定全部痕迹都处理干净后,嘘界走出了房间。
“白骨圣诞树”里最近变得很安静。除了追随恙神涯——或者说追随“达特”和茎道修一郎的那些私兵,所有不愿宣誓效忠的人都被处理掉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
谎言终于败露了。借助恙神涯这个傀儡,茎道公然向全世界——也就是向美国——举起了反旗。
GHQ的官员和士兵都是美国人。之前他们愿意服从,只是因为命令是从“美国”来的,而不是在服从茎道修一郎这个日本总统。
这就导致保卫24区的兵力大幅减少。
单看人数的话,可能还不满一百。其中很多还是“达特”不知从哪带回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
这些人就像没有自身意志的傀儡一样盲目追随着恙神涯,尊称他为“王”,把他当宗教偶像来崇拜,飞蛾扑火般毫不犹豫地为他赴死。
在此之外,他们还有鬼魂系统。
虽然位于东京塔的控制中枢已经被樱满春夏摧毁,但是任何系统都有备份。尽管规模远不如前,但对守卫白骨圣诞树还是很有帮助的。
不过说到底,这里的光景实在是——实在是太无聊了。左看右看,都只是些毫无意志可言的傀儡。
果然,人是需要一点反抗精神的。“葬仪社”安全屋里那个大块头的临死反扑就很精彩。毕竟他是在身负致命伤的情况下发动袭击的。
嘘界坐上电梯,开始下行。
到了安置天启病毒危重患者的隔离楼层,他走下电梯,来到用来关押犯人的一处单人牢房前,用门禁卡打开了门。他在内外门之间的通道里接受灭菌处理后,里面的门才打开了。
“哎呀呀,你好啊。”
嘘界笑容满面地走进那间病房似的白色房间,朝墙角处被五花大绑、像虫子一样不停扭动的达利鲁·杨少尉挥手致意。
“好久不见呢。最近挺好吧?”
“我看着像‘挺好’吗?!”
脸庞已经消肿的达利鲁怒瞪着嘘界。被捕时,他的脸肿得非常厉害,简直看不出原样来。而他刚醒过来就狂性大发,一连扭断了三个人的脖子。没被当场击毙真是很走运了。
“你来干什么,Scar Face(疤脸)?”
“1分!”
嘘界竖起一根手指,
“这1分,加上你在背后说我的,一共是7分。只要积满10分,就能得到我的小礼品……不过很可惜,积分期限已经到了。”[译注:前文提到,嘘界每次被人叫“疤脸”时都会在心里记仇,记满10次就会想办法杀掉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白痴吗?”
“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相比,我觉得自己要好得多呢。”
嘘界吃吃窃笑着说,
“所以啊,我是来给你兑换积分的。”
“哈?”
“……你呢,被判了死刑。”
听到这个消息,达利鲁并没有对嘘界破口大骂。他的脸上只有自暴自弃,像是早已料到这种结局。这样太无聊了。这不是嘘界想看的东西。
“顺便一提,罗温大尉和你同罪,也是死刑。”
达利鲁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怎、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啊!违反命令的不是我吗!为什么那家伙也要同罪!”
来了来了。就是这个。
“当然因为他是你的上官啊。所谓上司就是为了替部下承担责任而存在的。他没能阻止你乱来,当然要承担责任咯。”
“开什么玩笑!”
达利鲁弹簧般地坐了起来。真灵活呢。
“是我非要乱来的!那家伙一直在妨碍我!通话记录之类的肯定还留着!”
“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不管具体经过如何,只要你叛国了,而罗温大尉是你的上司,这就够了。”
“那么,你呢?你是司令官吧?!说起来,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上司!要说谁该为我闯的祸负责,你也跑不了!”
“嗯,你说的对。”
嘘界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我已经辞职了。和直接对你负责的罗温大尉相比,我以这种方式谢罪应该很妥当吧?”
达利鲁紧紧咬住了嘴唇。
对,对!
这就是我想看的表情。这种拼死也要反抗现实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
“这就是你兑换积分的地方。”
嘘界“呼呼”地笑起来,笑得身体后仰,
“作为临别赠礼,我可以跟你做一笔交易。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罗温大尉的死刑说不定就能撤销哦?”
达利鲁的眼里立刻亮起了希望。
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孩子,这种变化实在有趣。就像罗温期待的那样,这就是和同龄人一起体验校园生活带来的影响吗。
“……说来听听,那个交易。”
“看这个。”
嘘界打开翻盖手机,向达利鲁展示一台EndRave的照片,那是由运进24区的部件组装而成的一台大型试验机。
“这就是据点攻略用大型EndRave——Gespenst([德语] 亡灵,鬼魂)。它是作为最新一代EndRave被研发出来的,但后来发现它有一个重大缺陷。”
“缺陷?”
“对。这台机甲如果和人体进行‘间接链接’,感应值会很低,根本无法正常活动。解决方法已经找到了,只是目前还没有人愿意当被试者。”
嘘界瞄了一眼达利鲁。
“……解决方法是什么?”
上钩了。
嘘界转过身去,藏起脸上的坏笑,
“就是‘直接链接’。在驾驶员的大脑里植入电极,与Gespenst直接相连后进行操作。真正的人机一体!你将成为Gespenst的电子大脑!”
“……也就是变成机器零件吗。”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
嘘界压下笑意,回头看向达利鲁,
“怎么样?虽然就这样接受死刑会比较轻松,但是,你难道不想重新赢回‘杀人狂’——‘Daryl the Massacre’(屠杀者达利鲁)的称号?”
“称号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达利鲁闪闪发光的视线让嘘界兴奋得浑身颤栗。
“如果我接受条件,罗温就不会被定罪了?”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达利鲁愤恨地啧了一声:
“那我就干。但我告诉你,这跟那家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是不想让那场闹剧成为我的最后一战……仅此而已!”
好开心啊。看到这种负隅顽抗的姿态,真是让人心花怒放。
“那么,就这样定咯。”
作为离职前的最后一项工作,嘘界兴冲冲地拨通了研究部的电话。
*
“——那不是集的错。”
在港务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绫濑和鸫心情复杂地听着寒川谷寻的话。
他在忏悔。
谷寻带着B级以下学生逃到码头边的轮船上之后,就一直在等待集率领的那批人。但是,最终成功登船的S级和A级学生,只是总数中的极小一部分。
绫濑等人因为担心其他人的安危,也来到了码头。和阿尔戈商量后,绫濑和鸫决定把“葬仪社”的临时总部设在这里,并召集了一批同伴。他们也考虑到,这里和24区几乎是近在咫尺,但敌人似乎因为“灯下黑”而未能发现他们。
前往东京塔的那批学生里,最后活下来的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但是绫濑欣慰地看到,活着回来的人里有集的两个朋友。
魂馆飒太和草间花音。
花音找到了一辆插着钥匙的汽车,就开着那辆车来到了码头。虽然十七岁的孩子肯定没有驾照,但好在导航系统还能用,她最终想办法把车开了过来。
魂馆飒太的癌化程度已相当严重。
绫濑知道这是集采取“虚空等级制”导致的恶果,但是回想起来,绫濑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怪在集头上。
校条祭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
魂馆飒太的擅自行动,可以说是害死她的直接原因。祭应该是自愿跟着集上战场的,但飒太不听集的话,非要逼着祭使用虚空,才导致她中弹身亡。
而且,据谷寻说,集在祭死后开始推行“虚空等级制”,似乎是由于ANTIBODIES的刻意诱导。
“那个、豆芽菜……!”
听到谷寻的解释,鸫攥起小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绫濑能够理解鸫的懊悔。
因为绫濑也痛恨自己当初太迟钝。发现有ANTIBODIES的间谍潜入时,她就该考虑得再深一点,想想对方混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但我最大的犯罪是,我知道虚空损坏会导致死亡,但骗大家说祭是被虚空武器杀害的。”
谷寻说,
“这件事,集一直等到阿尔戈来学校找供奉院时才知道。当时集亲眼看见一个同学死在面前,这才发现不对。但是,那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要想冲出GHQ的包围圈,我们只有战斗。只有依靠S级、A级学生的虚空。如果知道虚空损坏会导致死亡,谁还愿意战斗?你们几个当然不一样,但我不能指望普通学生有你们那种觉悟。所以我告诉集,这件事必须隐瞒到底——是我逼着他隐瞒下去的。”
从那之后,集的情绪就开始失控。
虽然出发点是想拯救大家,但为了让学生们上战场,必须隐瞒极高的死亡率,就是这一点让集感到无法忍受吧。
(如果集能说出来,我肯定会全力相助啊……)
最让绫濑感到痛心的就是这一点。
集的心太软了。
此外,她的痛心,或多或少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集的信任。
(他明明那么信赖祈……)
绫濑忍不住要想,自己和祈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无论涯还是集,都深深信赖着祈。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或者没有出问题,只不过因为祈是祈,我是我,所以她能得到信任,而我就不行?
(这样的话,我再怎么努力也都没有用吗?)
绫濑摇摇头,赶走了这个讨厌的念头。
她不得不承认,谷寻的做法虽然过分,但却是合理的。正如谷寻所说,如果讲出真相,根本不会有学生愿意拼命——愿意把性命托付给集。【译者忍不住吐槽:把一群毫无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开了锁血挂的高中生骗上战场,真的可以期待打赢正规军吗?这不是义和团vs洋枪队吗?还不如早点说真话,让大家多练练躲子弹呢。】
事实上,供奉院亚里沙正是利用这件事煽动学生,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背叛了集。幸亏B级以下的学生跟他们分开行动了,否则说不定要全军覆没。
“所以,请你们不要怪集。”
谷寻最后说。
即使他不这么说,绫濑也不想责怪集。
之前火气那么大的鸫,似乎也接受了谷寻的话。
“那家伙,也太没主见了吧。”
虽然鸫这么说,但绫濑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感到羞耻——之前她对谷寻说的那些事毫不知情,只知道生集的气。
不过,正是因为集还活着,他们才有机会悔过。
据阿尔戈说,祈带着集逃走了。绫濑没有亲眼看见,但相信阿尔戈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问题是,集被砍掉了一只手。虽说祈应该会做一些急救处理,但剧痛和感染也是有可能导致死亡的。
鸫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手段,但由于强烈的电磁干扰,她至今也没能联系上集和祈。
可以肯定的是,ANTIBODIES的活动在东京市范围内已明显减少。
如果集和祈被敌人发现的概率随之降低,这当然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抓住了,所以敌人才安静下来。
可能的话,绫濑很想自己去找集和祈,但没有EndRave,她根本寸步难行。在东京市区活动的大云小分队虽然也在留意集和祈的去向,但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救助平民及确保疫苗供应。
据地方电台报道,在外出禁令发布后,东京市内的疫苗接种难以继续,由此引发了小规模的暴动。东京的23个区基本上都处于瘫痪状态,市内的各大媒体也都沉默不语。
留在码头继续等待那些生死不明的学生,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只要留在这里,他们就随时可能遭到暴民的袭击,就像之前在学校时那样。虽然那时他们设法在不出人命的情况下击退了暴民,但谁也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做到。
独自一人的绫濑叹了口气。
鸫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几台电脑斗智斗勇。她似乎想入侵GHQ的系统,但用市面上出售的普通电脑好像很难做到。
“喂——,阿尔戈回来了!”
听到走廊里传来的喊声,绫濑打起精神,转动轮椅出了房间。在大厅里,她看见了被葬仪社同伴们团团围住的阿尔戈。但阿尔戈的表情很严肃,还透着一丝沉痛。他身后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绫濑没见过,另一个却是她终生难忘的。
那是集的母亲,樱满春夏博士。
绫濑和涯一起进入六本木地下的叹息之河(Cocytus)时,曾经见过樱满博士。当时绫濑是EndRave的形态,所以樱满博士应该不认识她,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对方。阿尔戈刚才就是去了樱满博士躲藏的安全屋,大云的小队在那里值守。
“阿尔戈!”
鸫像树袋熊一样爬到一个同伴背上,探出身子叫道,
“辛苦啦!——咦,阿云呢?留下值班了?”
“……那家伙不在了。”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瞬间安静下来。
“啊,对不——”
“别道歉。”
阿尔戈打断了春夏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
“云爷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你要是道歉,我反而不能原谅你。”
“……也是呢。我明白了。”
春夏被一个梳着日式发型却身穿西装的女人搀扶着,穿过葬仪社成员的包围圈,默默离开了。
鸫从同伴背上滑落下来,攥紧了拳头。绫濑转着轮椅来到鸫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阿云……”鸫喃喃地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绫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颤抖的小手。
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在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集……)
你要活着回来啊——绫濑仰起头,透过泪水望着天花板上晕开的灯光,这样祈祷着。
在港务楼二层空荡荡的大厅里,春夏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面前玻璃茶几上的箱子,轻轻叹了口气。
关于箱子里的东西,春夏已经对阿尔戈做了说明。在恙神涯获得“王之力”后,这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武器。不过,她从来就没打算把它用在船上的学生身上。而且使用者还有其他的条件限制,首先就是年龄不能超过十七岁。如果由成年人来用,百分之百会导致死亡。而在葬仪社成员中,符合这一条件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春夏很清楚自己只能从这几个人中选择,但她现在已经认识了他们,反而难以作出抉择。
“——请慢用。”
咔嗒,一只杯子被放在春夏面前,咖啡的芬芳舒缓了她疲惫的神经。
春夏抬起头,看见面前的轮椅少女对她露出恬静的笑容。
“……谢谢。呃……”
“我叫筱宫绫濑。之前我见过您的。”
“是吗?对不起,我记不清了……”
“当然啦。那时候我是一个白色巨人呢。”
听到这猜谜游戏般的话语,春夏忽然福至心灵:
“难道说,你是当时那台白色EndRave的驾驶员?”
“是啊。”
筱宫绫濑微笑着,仿佛在回忆某一次暑期旅行。受到她的感染,春夏也微笑起来。从笑容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好姑娘。
“……用上它,就能和涯战斗了吗?”
轮椅上的绫濑身体前倾,盯着那只圆筒问。
春夏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至少能获得同样的能力。但是……也可能引发全身基因的剧烈排异反应。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当场就会全身结晶而死。”
绫濑呼吸一滞。
这也难怪,春夏想。谁都会怕死。我是在把死亡的危险推给别人。
都这个时候了。脑海深处的某个声音说。
——你开发的鬼魂系统,到底害死了多少人?难道你不认识的人死多少都无所谓,你认识的人才值得珍惜?
其实正是如此。
但是,即便清楚这一点,也还是会纠结、苦闷,这才是人性吧。如果连这点人性也丧失——自己就变得和哥哥一样了。
春夏叹了口气。
“……我这个人真的很差劲。我不想让集使用这种力量,却希望别人用它去拯救世界。如果我自己能用该多好……”
“我大致能理解您的心情。这种力量给集带来了多少痛苦,我也看见了。作为他妈妈,您这样想也是很自然的。”
“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对、对不起……”
“没关系,确实是这样。”
春夏啜饮着温热的咖啡,
“集其实也没有把我当妈妈看吧?那孩子,平时都是直接用名字来称呼我——他叫我‘春夏’。”
“是这样吗……”
绫濑的表情有些迟疑,似乎不知该不该露出笑容。让她为难了呢。
“另外——我不想让集使用它,不仅仅是因为有了这种力量就必须去战斗。集的身体,很可能根本无法承受再次使用虚空基因组的负担。”
“诶——?”
“这种东西,使用一次就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荷。第一次使用时,集的基因应该会获得抵抗基因组共鸣的力量,就像抗体一样。所以,再次激发这种共鸣时,他的身体就会出现排斥,引起严重的过敏反应。其结果必将是细胞凋亡。”
细胞的自行死亡。
与其病变坏死,不如保持现有的形态主动选择灭亡。这种在结晶化发生前就停止生命活动的案例,春夏曾在哥哥为创造“人造亚当”而进行的人体实验的相关资料中看到过。
为了复活特里同——恙神涯,茎道把那些实验资料提供给了春夏,那时春夏才知道涯也是当年的实验体之一。
现在的涯其实是人造生命体这件事,春夏没有告诉大家。不仅因为说出来大概也没人信,而且春夏担心这件事会让他们对涯产生同情,降低“葬仪社”的战斗力。
(我真是个自私任性的女人……)
事到如今,她只能这样自我谴责了。
为了让集解脱,牺牲的人命已经无法估量。集也失去了一条手臂。她从来没有问过集的意愿。为了达成目的,她甚至利用了哥哥的野心。
在这一切全部结束之后,我的罪一定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春夏想。当然,这是在哥哥的野心没有实现的情况下。
就在这时,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发出了“咔嗒”一声轻响。
地震?春夏刚冒出这个念头,又听见“轰”的一声爆炸音,整个港务楼都震动起来。
“ANTIBODIES打过来了!”
阿尔戈一边喊一边抱着枪冲进大厅。下一刻,一楼的玄关就在爆炸的火光中崩塌了——一台EndRave侵入进来。
“隐蔽!”
绫濑大喊,用自己的轮椅把春夏挡在身后。在她脸上,刚才的温柔神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战士的坚毅。
“绫濑!”
绫濑接住阿尔戈扔过来的突击步枪,动作流畅地解除了保险,瞄准那台Gautier开枪射击。虽然只能起到牵制作用,但如果连续命中摄像头,破坏机甲的视觉系统,与之共享感官的驾驶员也会很不好过。
“快隐蔽!”
听到阿尔戈的呼喊,春夏转过头,看见集的几个同学跑进了走廊。他们应该是从充当医务室的那个房间里逃出来的。
Gautier的枪弹击碎了环绕二楼大厅的围栏和墙壁,碎片四处飞散。
“他妈的!”
阿尔戈端起一把巨大的步枪,扣动了扳机。
子弹正中Gautier的头部,在装甲上开了个洞。打倒它了!那台钢铁巨人在垂死挣扎中胡乱射击了一通,最终朝着二楼的平台倾倒下去。伤痕累累的墙壁和地板开始坍塌。
“这边!”
绫濑拖着春夏及时逃开了。葬仪社的另一名成员被崩塌的地板所吞噬,发出了令人不忍卒听的惨叫。
“樱满博士!”
绫濑抓紧了春夏的手臂,
“请让我使用虚空基因组!以前,是集给了我站起来的勇气和力量,但这次我想靠自己站起来!即使——要和涯战斗也在所不惜!”
“你……”
春夏看着绫濑的眼睛。她是认真的。不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
“……我知道了。”
春夏点点头,打开箱子,拿出了那支圆筒。诡异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
春夏再次点头,把手指放在了圆筒的锁扣上。
绫濑紧紧闭上了双眼。
但是——
“——我不允许哟!”
这句话是从瓦砾和火焰对面传来的,春夏忽然感到手掌传来一阵剧痛,既像刀绞,又像火烧,让她忍不住惨叫出声。
圆筒从她手里掉下来,滚落在地。它沿着扭曲变形的自动扶梯层层跌落,最后停在了一堆瓦砾前面。
“嘘、嘘界少佐……”
春夏抓紧自己的手腕,呻吟着说。子弹在她的手掌上开了个洞,带走了一大块皮肉。嘘界握着一把小型手枪,露出了鲨鱼般的笑容。
“这样的安瓿 [译注:ampulla,玻璃制成的密封容器] 一共制造了三支。一支不见了,一支被樱满集君用掉了。那么最后一支呢?——我一直在寻找。果然是在您手里啊,樱满博士。”
绫濑麻利地为春夏包扎了伤口。
“博士,请把它交给我。就当是我的退休金吧。”
“你也要搞‘人类大淘汰’那一套吗?!”
春夏叫道。嘘界先是瞠目结舌,然后眨了眨眼,从容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火焰熊熊的港务楼里回荡着。
“怎么可能。”
嘘界看也不看,随手朝正在举枪瞄准的阿尔戈开了一枪。子弹没有命中,但是阻止了阿尔戈向他射击。就像在警告对方不要打扰自己说话一样。
“我呢,只是想要欣赏。欣赏那不可思议的、最崇高的光辉!真理一定就蕴藏在那光辉之中!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就像樱满春夏博士你,以及令兄茎道修一郎博士一样。”
这种相提并论的说法让春夏咬紧了嘴唇。但这就是事实。自己和他们,终归是同一类人。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罢了。
“……博士,您留在这里。”
绫濑低声说,然后猛地转动了轮椅。她冲向自动扶梯,在轮椅撞上去后立刻趴在扶手向下滑去。
“你这个疯丫头!”
嘘界开了一枪,发现无法命中,想要绕到另一边,但没能成功。阿尔戈开枪还击,被嘘界躲在Gautier的残骸后面避开了。
“就不给你!”
嘘界从腰间抽出一把形状别致的小刀,用力丢了出去。
“绫濑!”
阿尔戈大叫。
但小刀的目标并不是她。它撞中了那只圆筒,让圆筒越过绫濑的指尖,落到了火焰的另一侧。
咯噔一声轻响,圆筒撞上了一只皮鞋,停止了滚动。
“啊——”
春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嚯!”
嘘界的声音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惊讶。春夏也顾不上管他了,因为——
“集!”
绫濑惊叫出声。
春夏从摇摇欲坠的栏杆上探出身子,丝毫没有考虑被枪击的危险。
那的确是集。
他穿着满是血污和尘土的校服,像幽灵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瘦得脱了相,脸颊凹陷,双眼眍-,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影。他面如土色,嘴唇干裂。而且——他校服上衣右侧的袖管,在肘部以下是空的。
集缓缓弯腰,捡起了那个圆筒。
“还给我,集!”
绫濑拼命向他伸出手,
“你已经够痛苦了!就让我们去阻止涯吧!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背负所有了!所以——”
集摇了摇头。
“……不行的,绫濑。我不能把它交给你。这份罪,还是要由我来背负。”
“罪”,这个字让春夏颤抖了一下。
“不是的,集!这不是你的罪!这是我们的罪啊!”
是我——还有我哥哥的。
集慢慢回过头,看向二楼的春夏,对她摇了摇头。春夏感觉自己的心揪得生疼,忍不住喊叫出声:
“这东西不能用第二次,集!虚空之力会害死你的!求求你,住手啊!”
她的声音近乎悲鸣。
然而,集再次摇了摇头,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那笑容非常温柔——却又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般的气息。
春夏呼吸一滞。
“……谢谢你,妈妈。”
春夏反射性地攥紧了自己受伤的手。疼痛让她的意识回到了现实,滴落的鲜血濡湿了地面。
“……虽然我们或许只是因为同病相怜才聚在一起,但我觉得,一直以来有妈妈陪伴,真是太好了。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集……”
“但是……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的心愿。”
春夏眼睁睁地看着集打开圆筒、对准自己的胸膛按下去,却无法出声阻止。或许因为,她知道,这是集——是她的儿子发自内心的愿望。
银色的光芒从集的胸口喷涌而出,伴随着绫濑“不要——”的尖叫。
集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将左臂伸向天空。春夏清楚地看到,在他那钩爪般张开的左手上,手背处浮现出了一枚“刻印”。
(集!)
他克服了排异反应?!
集弯下腰背,低声呻吟着。
“……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但是……从今往后,我要展露真实的自我!”
他将带有王之刻印的左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即使亲眼看见,春夏也无法想象自己触摸自己的心灵会是什么感觉。集的手抽出来时,掌心里的虚空是一团没有形状、仿佛由光芒构成的银丝。这团银丝化为了集的右手,重新长在他的断臂上。集轻轻一挥右手,随着光芒散落,周围的火焰全都熄灭了。
“集……”
绫濑喃喃地说,好像快哭出来了。但集只是像之前那样面带圣人般的微笑,转身离去。
“等等!”
绫濑的呼喊让集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儿?!”
“……嘘界少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肯定还有别的动作。我要阻止他,保护船上的大家。”
“那么,带上我的虚空吧!”
绫濑像要扯掉扣子似的一把拉开校服的衣襟,露出了胸口。集回过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那是惊讶。
“拜托了!让我也参与战斗吧!”
“可是,如果虚空损坏,你就会——”
“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我可是士兵啊!虽然我不愿白白送死,但必要时我绝不惜命!拜托了,集!我——我们不是伙伴吗?!”
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伙伴……你还愿意,当我是伙伴么……”
“当然了!我们是伙伴——是朋友啊!”
集紧紧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抬起头,望向被火焰烧黑的天花板。最终他长叹一声,说:
“谢谢你……绫濑。”
他伸出左手,缓缓插入了绫濑敞开的胸口。
绫濑的身体猛地后仰,洁白的脖颈颤抖着,喉间泄出了“啊”的甜蜜呻吟。她白皙的脸颊像成熟的蜜桃般染上了绯红,眼睑轻轻颤动着。
从绫濑胸口抽出的光芒缠绕在集的双腿上,化作了闪光的羽翼。
“我会好好珍惜的。”
集轻盈地浮了起来。
这完全违背重力法则的现象让春夏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虚空的力量。她不由地想到,自己建立的那些假说,或许终归只是人类坐井观天的浅薄见解。
虚空基因组也是如此。那只是偶然生成的产物。所以才只能做出来三份。
莫非,这一切都是偶然与奇迹的叠加吗?
最初的开端的确是偶然。带有天启病毒的陨石坠落在大岛上,这个偶然事件便是一切的开始。
“——集!”
集的同学——那个叫寒川谷寻的男生——叫住了正要飞走的集。
集回过头,眼含歉意地看向谷寻,又看向谷寻身边戴眼镜的少女,和扶着她勉强站立的重度癌化的少年。
“也带上我的虚空吧!”
谷寻像绫濑那样敞开了衣襟。
“既然要战斗,就需要武器!目前能直接当武器用的,就只有我的Genome Scissors(基因组剪刀)了!”
“……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
“是啊!”
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品味好差啊,谷寻。”
“闭嘴。”
春夏几乎落下眼泪。集身上的人性又回来了。多亏了这些孩子——集的朋友们。
集降落在他们面前。
“……你真的愿意?”
“我对润发过誓,再也不会抛弃任何人了。况且,要说有罪,那也是我的罪,不是你的。是我骗了你。”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就算过去了,也可以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吧?我的‘心’,就交给你了。”
“……好。”
集把手插进了谷寻的胸膛,在对方低低的呻吟声中抽出了那把带有不祥气息的虚空剪刀。
“集……”
重度癌化的少年——似乎叫魂馆飒太——发出了声音。集转向了他。
“……可以吗?”
飒太点了点头。
“谢谢你。”
集也抽出了他的虚空。那看起来既像一把枪,又像一台相机。
“……我知道的,飒太。当时你是想帮我,对吗?如果放着不管,我应该会被供奉院那伙人揍得很惨。你是为了帮我,才把我推到坑里去的。”
飒太没被结晶覆盖的那只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那么,我走了。”
集展开羽翼,轻盈地浮上了天空。
他那银光闪闪、飞翔而去的身影是那样神圣,仿佛宣示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伟大意志的存在,让春夏不能不心生敬畏。
(果然,这种感觉才对嘛!)
嘘界从港务楼里飞奔而出,朝停在附近的拖车跑去。
樱满集果然是特别的。
恙神涯使用“王之力”时,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虽然说不清具体的区别,但樱满集使用“王之力”时,那种光辉是不一样的。那种令人一见就心醉神迷的美,在恙神涯那里是看不到的。
但是,还不够。
嘘界还想看到更多。
想更多地看到、感受到那种光辉。
嘘界钻进拖车车厢,登上了藏于其中的一台机甲——那是早就为今天这种特别的日子而准备的“玩具”。
老式的直接操纵型EndRave——Marionette(马里奥奈特,意为“提线木偶”)。它没有感官共鸣系统,而是单纯通过动作捕捉来实现“穿戴式”操纵,更接近旧时代的助力型单兵坦克(power-assist personal tank),是老到足以进博物馆的古董机。
“我来了哟!樱满集君!”
嘘界启动了Marionette,让它在打开的拖车车厢里站立起来。它拿起供Gautier使用的机枪,解除了保险。因为没有感官共鸣系统,机甲反馈回来的只有在某个位置“能动”或“不能动”的感觉。不过用来找乐子应该也足够了。
港务楼的一扇窗户突然破碎,双足长着光之羽翼的樱满集从中飞了出来。他那神明般的身姿让嘘界浑身颤栗,狂喜到近乎失禁。
“为真王的重生,献上礼炮!”
嘘界举起了枪,
“来啊,尽情跳舞吧!抛开一切顾虑!我要给你枪林弹雨,给你狂风般的蹂躏!”
他扣下扳机,对着樱满集疯狂射击。但子弹刚一触及樱满集身前展开的虚空效应,就化作光点消失了。
弹匣一转眼就打空了。嘘界扔下机枪,架起舰船主炮级的反物质炮,开了一炮。
“哦豁!”
真不愧是主炮级,果然有用——虽然炮弹依旧化成了光,但樱满集也被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嘘界紧接着开了第二炮、第三炮,但只有第一炮命中,之后的两发都被集扭身躲开了。
“那么,试试这个怎么样——!”
嘘界操纵机甲从拖车上跳下来,抓起拖车用力扔了出去。就在看似命中目标的瞬间,拖车突然断成两截,坠落下去。从两截车体的中间,樱满集像标枪一样疾飞而来。
嘘界向他狠狠挥出一拳,但樱满集从机甲腋下飞了过去。轰隆一声,机甲的整条手臂齐肩而断。缺乏感官共鸣功能,嘘界从心底感到惋惜。好想尝尝被樱满集砍掉手臂是什么感觉啊!
嘘界转过身,朝着从后面冲过来的樱满集反手又是一拳。结果,这只手也齐肘断掉了。
“诶呦!”
失去平衡的机甲转了两圈,仰面跌倒。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心直传到胸口。嘘界感到无法呼吸。“快吸气,”他这样想时,眼前的装甲板忽然像变魔术似的消失了。装甲上被开了一个规则的圆洞,樱满集的脸出现在洞外。
太开心了,嘘界简直压不下嘴角的笑意。因为樱满集正握着一把凶神恶煞的大剪刀,将刀尖抵在他胸口上。
“不错啊!那么,你想怎么办?现在你轻轻松松就能杀了我吧?如果你不杀我,我就会一直缠着你,在你身边撒下死亡的种子!”
“……我已经决定了。要为了大家而污尽自身。”
“噫嘻!”
嘘界太过开心,不禁发出了怪声,
“你要杀了我吗?用那把剪刀——用你的虚空,亲手把我杀死?那就快动手吧!不然,我就要下令了哦?!下令用导弹攻击港务楼和那条船!”
他在说谎。但樱满集的脸色明显变了。
然而——樱满集最终放下了剪刀。
“怎、怎么回事啊你!”
汹涌的失望化作了怒火。难以置信。到了这一步又打退堂鼓,简直天理难容——至少自己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事到如今你还畏畏缩缩?!连这种事都——”
“我不会用谷寻的‘心’杀人。”
樱满集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恶意的化身。不只是你。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天启病毒把人的悲伤变成了恶意。那么,我就把这一切全部承担下来。”
嘘界正想再说点什么时,集将右手抵在了他的胸口。
“啊,啊啊,啊!”
进来了!另一个人的心进入了自己体内!
樱满集进来了!
自己的心灵被强行打开缺口,有什么东西挤了进来!
脑袋里似乎在噼里啪啦地放电,眼前一片白光。并不是假眼出故障了。在那片光芒深处,嘘界确实看到了“真理”。
但是,下一个瞬间,嘘界突然感到一切都被剥夺了。
被吸走了——被樱满集吸收了!
愤怒也好,憎恨也好,一切的一切都被带走了!
(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嘘界把自己的手从操纵器里拔出来,攫住了樱满集的银色手臂。他凑近樱满集的脸,近到两人鼻息相交,然后对一脸震惊的樱满集露出了鲨鱼般的得意笑容。
“……我不会给你的。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轻声说完这句,嘘界猛然咬碎了后槽牙上的硬膜,按下了开关。樱满集吃惊地抽回手,向后疾退。
(啊,好舒服……)
嘘界感到埋在自己心脏旁边的微型炸弹被引爆了,在心醉神迷的陌生快感中——他死了。
在EndRave爆炸产生的碎片中,集倒飞出去——绫濑和赶来帮她的阿尔戈、谷寻他们都看见了这一幕。
集降落在燃烧的机甲附近,静静看着它,站了一会儿。绫濑觉得,集的背影似乎透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光之翼从集的脚上消失了,绫濑感到虚空重新回到了自己体内。这的确让她松了口气。但是,看到转身归来的集时,绫濑倒吸了一口冷气。
结晶化了!
在集的肩膀处,紫色的结晶刺破校服,暴露出来。
(难道是樱满博士提到的排异反应?!)
绫濑看向春夏,回答她的却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我的。”
魂馆飒太说。
身上的癌化部分已奇迹般消失的飒太,用窒息般的嗓音说:
“那是,我的……”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谷寻摇了摇头,“飒太被集抽了虚空之后,身上的结晶就破碎、脱落了。集肯定做了什么……”
“那就是,集的虚空……”
飒太喃喃地说,
“把一切收集、承担下来……无论长处还是弱点,光明还是黑暗……”
“你怎么会知道!”谷寻吃了一惊,然后说,“我明白了。就像润一样。我弟弟在发病后期,也能看见别人的虚空。你也是因为这个吧?!”
飒太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我看不见了。集吸收了我的癌化部分……”
“那样的话……集……”
看着面带微笑向这里走来的集,绫濑不禁热泪盈眶。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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