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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流离 Dear…-章节

网译版 转自 百度罪恶王冠贴吧

翻译:赞德粮仓

看见无脸人——樱满集——蜷缩着匍匐在陨石坑般的圆形大坑底部时,达利鲁·杨少尉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简直莫名其妙。

有内线报告说,恐怖组织“葬仪社”的残余势力将和天王洲第一高中的学生一起突袭东京塔,因此达利鲁和幽灵部队一起在这里严阵以待。

然后樱满集被同伴出卖了。

他在那群人里似乎被严重孤立了。这也难怪。他依靠那种名为“虚空”(void)的神秘力量控制着疫苗和食物的配给,俨然成了高高在上的“王”。

但是,樱满集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王”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一丝不挂的。让他成为“王”的虚空分级制度,说到底其实是嘘界·瓦尔兹·诚——ANTIBODIES(抗体)前局长、GHQ现任最高长官——设计的方案。达利鲁也不明白嘘界到底想做什么,他似乎单纯只是想看樱满集苦苦挣扎、左右为难、越来越绝望的样子。

现在嘘界应该满意了吧,樱满集真的已经惨到家了。他被砍掉了右手,像虫豸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可是——

达利鲁通过感官共鸣,用相当于自己分身的远程操纵型步行战车——End Rave的钢铁手臂举起了巨大的机枪。

“恙神涯——!”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活着。他是“葬仪社”的首领,ANTIBODIES的死敌。他似乎改变了审美趣味,以前总是穿一身丧服似的黑色大衣,现在却换上了一身纯白。

不知道那边是内讧还是别的什么,但我要把恙神涯和无脸人一起轰成渣!

达利鲁这样想着,正要扣动扳机时——

“不行,少尉!别开枪!”

罗温大尉的声音响彻脑海,达利鲁反射性地松开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恙神涯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

“什么啊!那家伙就是敌人吧?!他不是我们ANTIBODIES的死敌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是命令!”

“命令”这个词让达利鲁咬住了嘴唇。

作为军人,要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虽然达利鲁之前曾屡次打破规则,但那时他知道,只要有担任GHQ长官的父亲,自己就不会被怎么样。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敢于违反命令。

因为他想给父亲找麻烦。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表扬他、不愿关注他的父亲,只有在他闯祸后才会多看他一眼。即使只是为了保全自身,父亲也的确为他而行动了。

这让达利鲁很高兴,于是他多次故意抗命。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这次再无视命令擅自行动的话,他一定会受到严惩。尽管如此,当这个让他数度饮恨的仇敌近在眼前时,他却不能开枪,这种命令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好想杀人。

时隔许久,他又有了这种强烈的冲动,这种炽烈如火、却一度近乎熄灭的阴暗欲望。想把一颗颗钢弹射进那张装腔作势的脸孔,让他和无脸人一起变成真正的“无脸人”。

咯吱。

达利鲁从牙缝里挤出笑来。

啊啊。说到底,这才是我的本性啊。好想杀人,好想杀人,简直一刻也忍不住。一想到那些人的血和脑浆喷洒出来的样子,就让人热血沸腾。

惩罚又算什么。他们可是——敌人啊!

“——少尉,不行!恙神涯是我们的长官!”

像是读出了他的心思,罗温的声音及时在他脑中响起。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达利鲁滚烫的心头。

敌人——变成了自己人?

“喂……你说什么呢,罗温!他是我们的敌人啊!我们在他手里经历了什么,你都忘了吗!古恩那个白痴害得我们在六本木被俘后发生的那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

那种屈辱前所未有。达利鲁根本不愿回想自己在“葬仪社”接受审问的情形。就像整个人被碾碎了一样。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于那样折辱自己的人,怎么能轻易原谅?!

“……我没有忘。但这是命令啊,少尉。”

达利鲁啃咬着嘴唇。

就在这时,防空警报突然响起,达利鲁抬起了头——或者说Gautier抬起了头。内置镜头组成的眼睛自动切换到远景模式,捕捉到了正从高空入侵的回旋镖形状的隐形轰炸机。

机腹的弹舱打开了。看见里面的炸弹,达利鲁感到很迷惑。你们叫我不要杀恙神涯,却又朝他扔炸弹,到底想干什么啊!

“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没听说要轰炸啊!”

那是“GOAB”炸弹,一种威力堪比战术核武器,但却没有放射性的“环境友好型”炸弹。如果让它掉下来,眼前就不只是多个“陨石坑”这么简单了。附近的一切都会被抹消。

那群学生似乎也注意到了异变,吵嚷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要救我们吗!”

Gautier转过头,达利鲁的视网膜上映出了那个戴着时髦眼镜、似乎叫做难波的三年级男生,他正在质问恙神涯。

在难波身边,那个曾把樱满集等人的复制品押送过来的男生——似乎叫做数藤——叫嚷着“就是就是”,另一个和他们戴有同款臂章的短发女生双眼通红,愤怒地喊道:“快想想办法啊!”

恙神涯放开手里的剑,一跃而起。大剑化为光粒,钻回了倒在樱满集身边的楪祈体内。仿佛踏着看不见的阶梯,恙神涯跳出大坑,衣裾翻飞,在数藤等人面前像白鹭一样轻盈降落,伸出了右手。

在他手背上,达利鲁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记。樱满集手背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数藤似乎以为对方要和他握手,也伸出手来。

就在这时,恙神涯手背上的印记开始发光,难波、数藤和那个不知名的女生胸前都亮起了银色的光辉。是虚空吗?可是那三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他们的脸上只有痛苦。

流溢而出的银光在恙神涯手上合而为一,显出了形状。它看起来像一枚导弹,有着流线型的尾翼。

“——去吧。”

恙神涯轻声说,那枚导弹就在没有发射装置的情况下自行升空了。它像一道光,几乎转瞬之间就刺穿了在高空中飞行的隐形轰炸机,如怪兽的利爪一般将其撕碎——连带虚空本身一起破碎四散。

“……怎、怎么回事啊!”

听到惨叫,达利鲁转过头,看见被抽出银光的那三个人正在迅速结晶化。

“救命!”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不要啊!”

“你们骗人!怎么——”

就连惨叫声也被结晶吞噬,三个人的身体彻底碎散,连残骸都没有留下。只剩一副时髦的眼镜掉落在地。

周围的学生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然而,一辆辆装甲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身穿ANTIBODIES作战服的士兵们从车里跳下来,将他们一一抓获。

突然,包围圈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名手持巨型镰刀的女生从东京塔方向冲了过来,一路上砍倒了不少士兵。

“混蛋啊啊啊啊!竟敢伤害会长——”

镰刀快如旋风,发辫随风乱舞,那个女生带着恶鬼般的狰狞表情冲向了恙神涯。但是——恙神涯抬手打了个响指,幽灵部队中的一台Gautier开枪了。子弹击碎了那个女生的镰刀,击穿了她的身躯。她的身体从中间断成两截,抛洒而出碎肉和内脏在空中片片飞舞,随即化为结晶,彻底消失。

看着这一幕,恙神涯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仿佛感情这种东西在他心里根本不存在似的,他看那个女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物品。

“那真是涯吗……?”

阿尔戈拦住了打算坐着轮椅冲出拖车的筱宫绫濑,但看到那个女生可怕的死状和葬仪社前首领面不改色的样子时,连阿尔戈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什么呢,阿尔戈!那不是涯又是谁!”

鸫从绫濑背后探出身子喊道。

确实如此。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种无情的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对。有哪里不一样了。无论在作战时多么冷酷无情,在以前的涯身上,还是时不时能看到属于人类的鲜活感情的。他不是那种能冷静地下令杀人而不流露出任何感情的人。

“那你说,涯为什么能指挥ANTIBODIES的人?”

“这……”

鸫也无言以对。

“外表还不是想改就改。但如果那真是涯,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阿尔戈一边说,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随时准备逃走。士兵们正忙于抓捕学生,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就像视觉盲点一样。阿尔戈又看了看大坑底部的集和祈,啧了一声。众多Gautier已在大坑边缘展开阵形,枪口全部对着坑底。这样实在很难出手啊。

“——涯!”

明知危险,阿尔戈还是喊了一声。如果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祈就能做点什么了吧。

涯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那些Gautier的枪口就像和他共感一样,也齐齐转向了这边。糟了,阿尔戈想,背上直冒冷汗。一边冒汗一边哆嗦。那家伙变成敌人后,居然这么恐怖吗?阿尔戈再次感受到了那个名为恙神涯的男人的压迫力。

“你在这儿搞什么啊!混蛋,你投敌了吗!”

“怎么可——”鸫探出头来说,立刻被阿尔戈推回了拖车里。

“还是说你被洗脑了!”

“……没用的。”

“什么?”

“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获得了新生。给你们一次机会吧。”

“机会?”

“没错。……作出选择吧。是再次跟随我,还是成为我的敌人,在这里被淘汰。”

喀嚓,鬼魂部队的枪齐齐上了膛。

“怎么会……涯……”

绫濑的声音哽住了。“骗人。”鸫咬着嘴唇说。“危险了。”阿尔戈心想,偷偷瞄向大坑底部,看见祈已经爬到了集身边。

涯这家伙是来真的。他是真的想淘汰我们。看这阵势就知道了。阿尔戈一边思考对策,一边伸手去摸暗袋里的小刀。

“所以,你们不愿再追随我吗。”

涯扬起了手臂。

糟糕!

阿尔戈拼命用后背把绫濑和鸫顶进拖车里。在涯身后,Gautier肩部的加特林炮开始旋转——

“开什么玩笑……”

达利鲁用力握紧操纵杆,几乎把它捏碎。

“开什么玩笑,恙神涯!”

他让机甲脚底的滚轮全速旋转,并抡起拳头,朝着恙神涯身后那台Gautier的头部狠狠打去。几乎同时,那台Gautier的加特林炮喷出火舌,向拖车及其周围倾泻子弹,激起了大量烟尘。

“现在又说你是我们这边的,谁会相信啊?!”

达利鲁把枪口转向了涯。但在完成瞄准之前,被他打中头部的那台Gautier扑了过来,和他扭打在一起,让他根本无法开枪。一整排Gautier都把枪口转向了这边,开始倾泻火力。达利鲁扭住跟自己缠斗的那台Gautier的手臂,把它前后翻转过来,挡在自己身前充当盾牌。

子弹像暴雨一样倾泻着,令人恶心的震动感摇撼着身体。

“切!”

达利鲁同时操纵着手中的机枪和肩部的加特林炮,将弹药射向大坑边缘的那排Gautier。

“不行,少尉!”

罗温悲鸣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达利鲁咬紧牙关,忽略了它。

“——别碍事,小不点!快,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达利鲁打开扬声器,大声喊道。

视野中的一个小窗显示出拖车的影像,达利鲁看见了车门处一脸惊讶的鸫。一个金发男人把鸫和那个坐轮椅的女生一起推进了车厢里。

追捕其他学生的Gautier也在往这边赶。达利鲁的雷达捕捉到了那些机体。数量太多了。被包围后根本冲不出去,除非发生奇迹。

被他当作盾牌的Gautier承受了无数子弹,终于崩溃了。达利鲁把只剩胸节的机体残骸扔向最近的那台Gautier。

“——我要杀了你!”

他扬起了装有冲击锥(pile bunker)的左臂。距离够近的话,这根铁锥有着不输于枪械的威力。周围的子弹毫不留情地朝他倾泻着,带来切碎神经般的剧痛,达利鲁眼前火星四溅。

“去死吧!臭蝙蝠!”

面对仰视着自己、毫无惧色的恙神涯,达利鲁像敲木桩一样狠狠按下了铁锥的开关。在感受到冲击的瞬间,铁锥弹出了。这一击足以让人类的躯体四分五裂。然而——

达利鲁感到左臂猛地弹起——被反弹回来了。回过神来,他看见某个伞状的东西挡在涯的身前,正是它挡住了自己的攻击。

“又是虚空那种鬼把戏!”

子弹射入身体的感觉伴随着剧痛和懊恼,让达利鲁惨叫出声。

“——EVO(紧急弹出)!”

链接被强行切断,神经仿佛在被撕扯、被剥离,强烈的疼痛和恶心让达利鲁陷入了眩晕。

(该、死……)

(妈的,怎么办!)

阿尔戈刚关上拖车门,门锁就被外面的子弹打坏了。他跳上驾驶席,抓住方向盘,然后僵在了原地。

被包围了。

那台试图掩护他们的Gautier被炸成了碎片。拥有“虚空之盾”的供奉院亚里沙替涯挡住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挡住之前那一击的,也是这面虚空吧。

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是把全日本的Gautier都调集过来了。

进退两难啊。

“……你们选择被淘汰吗。”

涯淡漠地宣布。阿尔戈啧了一声。万事休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轰鸣震动了挡风玻璃,车座摇动起来,仿佛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钻出地底。地震了?阿尔戈刚冒出这个念头,天色突然变暗了。阿尔戈趴在车窗上,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况。

某种东西正在坠落——某种庞然大物。

“呀——!”

拖车突然原地起跳,感觉高度足有好几米。车厢后面传来了鸫和绫濑的尖叫。

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封闭了视线。在一片昏暗的土黄色中,不断传来各种东西倒下的声音和稍弱一些的震动。拖车没有翻倒简直是个奇迹。

等到烟尘散去,他们才稍微搞清楚状况。

面前横亘着一座巨大的钢架建筑。钢架是红色的,像一具正在流血的尸骸。他们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东京塔。周围充斥着学生和士兵们的悲惨哭号,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

不知为什么,Gautier全部停止了行动。有的像摆件一样呆立着,有的倒在了地上——各种姿势都有,但显然都动不了了。

阿尔戈朝涯和涯身后的大坑瞥了一眼,发动了拖车。

“等等!你要丢下集吗?!”

绫濑砰砰地拍打着车厢。

“那小子让祈救走了!肯定比咱们出手安全得多!咱们也该撤了!这总行了吧!”

后面的人没有答话。

阿尔戈把这当作默认,打着方向盘,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涯,你没受伤就——”

供奉院亚里沙收起如花朵般绽放的虚空之“盾”,回头看向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却在看到他双眼的瞬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恙神涯——的确是他,但又让人觉得完全变了一个人,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涯转头望向坑底,亚里沙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樱满集不见了。祈也不见了。

在集之前所在的地方,血泊中躺着一只已然僵硬的断手,张开的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没能抓住。

亚里沙的心中一阵刺痛。

感觉就像是她把那只手砍下来的一样。虽说她事先没有料到这种发展,但把集骗到这里来的,的确是她。

涯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去,几乎变成全白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庞。他抬手按了一下耳机,说:

“……茎道,是我。”

他对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直呼其名,

“‘王之力’已回收。进入下一阶段。让研二做好准备。”

“那、那个!”

看到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亚里沙焦急地想要搭话,

“我帮上忙了吗?我有好好按照你说的——”

好像故意打断她似的,一个士兵挡在了她与涯之间。亚里沙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瞪着那个人,但对方戴着大大的遮光护目镜,可能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更理解不了她的感情。

“您辛苦了,供奉院同志。”

男人过分客气地说。似曾听过的声音,似曾相识的态度。外祖父手下的那些人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

“同志……?”

“是的。从今以后,您就要和我们一起为涯大人工作了。”

你什么意思?亚里沙很想这样质问。

然而,涯真的一眼也没有再看亚里沙,径直登上了装甲拖车。那坚硬无比、毫无缝隙的车体就像他的心一样,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咔嚓,脚底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挪开脚,看见了一副有点眼熟的眼镜。是谁的呢。

想不起来了。

“供奉院同志,希望您能担任我们这支部队的指挥官。这是涯大人的意思。”

“涯的——”

“涯大人,供奉院同志。不加敬称就太不尊敬了。”

什么尊敬不尊敬的!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亚里沙差点这样喊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车门会不会再一次打开,让她坐进去呢?她这样期待着。但拖车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她,就那样开走了。

沉淀在心底的情绪突然翻涌上来,亚里沙用鞋跟狠狠碾着地上的眼镜,把它踩得粉碎。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操作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罗温立刻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连忙起身挡在达利鲁所在的“棺材”(COFFIN)——驾驶舱前面,好像要把他藏起来。

正如罗温所料,那队士兵径直来到他面前,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他们的手指都扣在扳机上。被五把枪指着的感觉有多可怕,不亲身经历的话真是很难想象。

“我们要拘捕达利鲁·杨少尉。”

果然。

少尉的行为无疑是叛国,已经超出违抗军令的程度了。他向自己人开了枪,被当作敌人也不奇怪。但是——

“我拒绝。”

罗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少尉之前刚刚被紧急弹出了。他需要体检和休养。他的脑神经可能受了损伤。接受检查和治疗是每个EndRave驾驶员的义务。”

“这我没听说过。拘捕杨少尉是涯大人的指示,具有最高优先级。而且,拘捕令不只针对杨少尉一个人。罗温大尉,作为杨少尉的上级,您也被下令拘捕了。请您配合。”

“……如果我拒绝呢?”

“很遗憾,您将被强制拘捕。”

“这样啊。”

“请您配合。少尉是叛国者。”

罗温看向“棺材”中昏迷不醒的达利鲁。就像睡在摇篮里一样。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最像从前的那个小娃娃。

罗温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那些士兵。

“大尉,您愿意配合吗?”

“……不愿意。”

罗温挨了一记重击,跪倒在地。他刚把手伸向枪套,双臂就被拧到了身后。眼看着“棺材”的盖子被撬开,达利鲁被拖出来,罗温拼命挣扎起来。

“住手!别碰他!”

一名士兵举起了枪,下落的枪托在他眼前越来越大——这就是罗温当天看到的最后一幕。



“哦——来了来了!”

城户研二身穿黑白相间的紧身操作服,蹲坐在意念控制的移动椅上。望着悬浮操作室(Floating Operation Room)里漂浮的卫星图像,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这套设备的原理和鸫在六本木葬仪社总部里使用的那套操作系统一样。只是在头戴设备方面,鸫使用的是猫耳型,而研二使用的更接近狗耳,耳尖向前弯折下垂。

研二面前的全息显示屏中,从关岛出发的第七舰队正行驶在太平洋上。

周围漂浮的其他窗口有的在显示倒塌的东京塔,有的在显示市民们趁着鬼魂系统被毁,纷纷越过“红线”的混乱景象。

“……真是讽刺啊。”

通过入侵对方的系统,研二听到了一艘核动力航空母舰舰长室里的对话。这艘航母是第七舰队的旗舰。

“十年前我们为了拯救日本而出航,现在却——”

研二听到了一声叹息。

“没办法啊,”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们之前都是白费功夫。不过,这不是侵略。我们的目的始终都是世界和平,是消灭病毒。为了拯救全人类,就算焚毁那个岛国,也是没办法的事。”

研二咯咯地笑出了声:

“——被焚毁的是你们才对。只是不会把你们变成盐柱罢了。”[译注:《圣经·创世纪》中,索多玛等城市因罪恶深重而被上帝焚毁,只有义人罗德一家逃出。但罗德之妻不听天使劝告,回望了一眼,就变成了盐柱。现实中,盐柱是因死海的盐浓度过高而自然形成的结晶堆积物。]

就像在演奏乐曲一样,研二敲打着浮在空中的键盘。

这是一首光与声交织而成的旋律。

“SYSTEM WAKE UP”(系统激活)

随着这行文字的显现,巨大的半球状地球全息图和卫星轨道的模拟图像在研二眼前铺展开来。

“哟。”

研二抖动手腕,像刮奏琴键一样拂过键盘。

卫星启动了,发射指令像单词本一样不断翻动。“COMPLETE”(完成)的字样出现后,很快变作了红色的“FIRE”(发射),并开始闪烁。

“嗙!”

研二用手指模仿手枪,对着第七舰队开了一枪。

眼前的画面瞬间被白光吞没。当光芒渐渐变淡时,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重新出现,但已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海面咕噜噜地沸腾着,冒着白蒙蒙的水汽。数十吨海水瞬间蒸发形成的凹陷处,周围的海水汹涌而入,吞噬着已经熔成废铁的舰队的残骸。

研二拍手大笑。

这是什么样的光景啊。为这个投敌也值了。虽然替“葬仪社”干活也很有趣,但那群人作为恐怖分子实在是过于安分了。

都怪四分仪那家伙。

都怪他给涯灌输了“振兴国家”之类的理念,让涯变成了谨小慎微、平庸无趣的人。

但现在,以前的涯又回来了。

小魔鬼(Little Devil)。食人者(Man-Eater)。死亡士兵(Dead Soldier)【译者:dead soldier意思是‘死掉的士兵’或‘空酒瓶(美国俚语)’,按照文意应该用Death Soldier】——他有各种各样的绰号。那时候的涯,是研二最喜欢的。和他在一起时总是那么刺激。那种将自己和对手的生命一起放上赌桌的豪赌,实在太有趣了。

那时候的涯总算又回来了。在热浪灼人的非洲沙漠上,像割麦子一样收割那些大人、那些敌人的生命的——那个时候的,属于我的涯。

“——对了,转播转播!”

现在还没到松懈的时候。研二的手指开始在全息键盘上来回奔跑,对世界各地的信号线路进行攻击,将涯的影像接入进去。

现在,全世界的主流媒体应该都能看到涯的身影了。

研二眯起眼睛,看着从死亡的深渊里重返人间的战友。缺乏活气的脸和完全变白的头发,甚至比以前更酷了——简直像幽灵一样。

“——存在于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听好了。”

涯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

“我的名字是恙神涯。你们的生死已经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

“没错。”研二窃笑着说。

“现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256颗Leukocyte(白血球卫星)的监视下。其威力如下所示。”

“哎呀!”研二慌忙接入了第七舰队被抹消的影像。

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世界的震动。

“今后,未经我的允许,不得进行任何军事活动。同时,对24区周边300公里以内的入侵将被视为敌对行为,不再警告,直接启动Leukocyte。别忘了,我能向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降下诛罚之光。”

(好耶!)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实际上是征服世界的宣言。比起这个,四分仪那夺取一个弹丸小国的心愿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这才对嘛!”

研二坐在椅子上旋转着,就像在跳舞一样。

涯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整个画面。他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出了最后一段话。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不要碍事。仅此而已。”

这家伙也太拽了吧!研二哈哈大笑,笑得连带椅子一起翻倒在地,还在一边笑一边用脚拍打地面。



“距离那篇冲击性的宣言发布已有三天——”

供奉院集团的掌舵人一边将祖传的日本刀插到裙裤的腰带里,一边听着电视上播音员那略带畏惧的声音。

“在全世界的密切注视下,24区却陷入了沉默。整个世界被一种奇特的静默支配了。遵照恙神涯的宣言,多个处于内战状态的国家已经停火。一些有识之士认为,尽管颇为讽刺,但有史以来第一次,战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真是的。

的确很讽刺。到头来,能让这个世界停止纷争的,只有更为强大的暴力。人是不会自己停止争斗的。若没有外力强制,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

供奉院翁穿上绣有家纹的黑色羽织,对侍立于门边的女人说:“所以?”仓知是个喜欢日式发型配黑色西装这种奇特造型的姑娘。不过她很有能力。就算把整个集团交给她,她也能打理得很好吧。

仓知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如熊的壮汉。这是“葬仪社”的大云。虽然不该背后论人长短,但大云实在是个沉默到连必要的话都不肯说的闷葫芦。供奉院翁觉得这个人可能有用,就把他留下来了,但目前为止还没机会用到他。

“你是说,樱满春夏的独子——能使用所谓‘虚空’的樱满集也下落不明了,是吗?”

“是的。”仓知点点头,

“综合一些逃出来的学生的证词,樱满集的超能力似乎被恙神涯夺走了。”

“原来如此。这很像‘他们’做的事——在当前这个属于科学的时代使用神秘学范畴的力量。这种力量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吧。”

“您是说‘达特’吗?”

“达特?”

大云罕见地开口了,供奉院翁微微一笑。不过笑得可能不够和善,大云的表情好像看见了蜘蛛。

“所谓达特,”供奉院翁说,

“是一个秘密结社,这点和我们、和你们都一样。不过,他们是比共济会、黄金黎明会、郇山隐修会还要古老得多的组织,古老到被认为只是个传说。但是,他们并没有消失。不仅如此,很多组织都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渗透了。你们葬仪社里应该也有他们的人。”[译注:共济会(Freemasonry)起源于中世纪的石匠工会,后来发展为任何职业都能加入的互助组织,于1717年在英国正式建立,现在依然是全球最大的秘密会社,被一些阴谋论谣传为操纵世界的组织。黄金黎明会(The Golden Dawn)于1880年代在英国创立,主要研究占卜、炼金、通灵等神秘学内容,不久后解体。郇山隐修会(Prieuré de Sion)在一些文学作品(如《达芬奇密码》)中被塑造为一个创建于11世纪的神秘组织,实际上是两个法国人在1956年编出来的。]

“怎么会——”

“有些间谍甚至自己都不知情。潜入我们集团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被拷打到人格崩溃才开口坦白。原来他被植入了另一个人格。说不定你也是呢?”

大云抿紧了嘴唇。不高兴了吗。把情绪直接挂在脸上,可不是一个成熟的战士应有的表现呢。

“……开玩笑的。仓知,亚里沙呢?”

“基本可以确定,亚里沙大小姐加入了恙神涯那边。说服樱满集前往东京塔的也是大小姐。”

供奉院翁放在刀柄上的手默默攥紧了。

“……消息准确吗?”

“是的。这是一个叫寒川谷寻的男生提供的内部消息。他是樱满集的亲信,后来和樱满集分头行动了。”

“这样啊。”

你也背叛了老夫吗,亚里沙。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就像那个非要和敌国男人私通的女人一样,你也出卖了这个国家。

真是供奉院之耻。

他听见了仓知倒吸凉气的声音。

自己又不知不觉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吗。供奉院翁挤出了一个笑容。听说这被人评价为“狮子之笑”。

“仓知,和OAU(非洲国家联合体)的交涉就交给你了。”

“明白。……那么,您老人家呢?”

“……老夫有些事情不得不亲手处理。”

供奉院翁像能剧里的老人面具一样眯起眼,爱抚似的拍了拍腰间的刀柄。



虽然知道这并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樱满春夏还是忍不住要每天洗好几次澡。

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闻到一股血腥味。

这当然是幻觉。被鲜血的——死亡的气息所侵染的,其实是自己的灵魂。自己不但开发了鬼魂系统,还在大范围通讯干扰和城户研二的操作系统搭建中出了不少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集。

“……对不起,集……”

春夏在淋浴的水声中喃喃自语。集失去右手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她脑海中,惩罚似的在她眼前反复播放。

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将集从“王之力”中解放出来了。

在十年前“失落的圣诞”那天,樱满真名因自身存在被否定而崩溃四散时,她的遗传信息被六本木要塞周边的孩子们吸收了。

虚空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显现的。人类的心灵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形状——它是不定形的。而它之所以能外显为特定的形象,是因为它被真名的遗传信息补强、固定下来了。

集的任务就是收集这些遗传信息。

他们曾尝试用“起源之石”补齐真名欠缺的遗传信息,但缺损部分实在太大了。

如果集的力量还停留在最初阶段,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但是,集的力量发生了变化——进入了第二阶段。

春夏觉得,或许这也是“达特”的策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起源之石”之外留了后手。

想到这一切或许都在“达特”的操纵之下,春夏就浑身发冷。

顺着这个思路想,他们放任特里同——恙神涯夺走祈,也可以理解了。

这不就是一种“托卵寄生”吗。[译注:指杜鹃鸟把卵产在其他鸟的巢中,让其他鸟替它抚养后代。]

集能得到“王之力”,恐怕也并非偶然。虽然看上去只是巧合,但不能排除真名的基因介入操纵的可能。因为那时候,集就处在“失落的圣诞”爆发的中心。

大家都在不知不觉间协助了“达特”的计划。

(可是,我呢……)

春夏转动旋柄,关上了淋浴。她把不断滴水的头发拧了拧,迅速用毛巾裹上,走出了浴室。

然后她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解开头上的毛巾,拿起了烘干头发用的吹风机。吹风机的嗡嗡声让春夏忽然一阵反胃,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吐出来。

(我是在完全知情的状况下提供协助的。)

自己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还是照他们说的做了。

用第二阶段的“王之力”抽出虚空时,在虚空中起到补强作用的真名的遗传信息就会被“王之力”复制下来。

为了收集那二百多份扩散出去的遗传信息,必须创造出特定条件——让全部虚空拥有者无处可逃、必须被集抽取虚空的条件。

那就是“红线”隔离区和虚空等级制度。

计划进行的并不完美,但大体上还算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能抓到祈。

一方面是由集收集的真名碎片,另一方面是基于真名的虚空制造出来的血肉人偶——祈。

将这二者结合起来,人偶才能成为真人——这是“达特”的使者,那个只有外表像小孩的怪物说的。

但是,东京塔的倒塌让祈有了逃脱的机会。

创造这个机会的正是春夏。她控制了鬼魂系统中的数台Gautier,让它们炸毁了东京塔的基座。虽然为避免伤到集,她对爆破方向做过计算,但倒塌的巨塔还是比预想中离集更近。

不过,目的还是达成了。祈带着集逃走了。ANTIBODIES正在拼命寻找他们的下落。虽然找到两人只是时间问题,但毕竟争取到了时间。在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里,她必须打出下一张牌。

春夏穿上具有防弹和光学迷彩效果的作战服,把用得还不太熟练的无后坐力手枪插进枪套,又看向了摆在床头柜上的照片。

那是拍摄于大岛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自己和三个孩子都满脸笑容。那是集、真名和特里同。“恙神涯”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吧。总觉得有种不祥的气息,春夏还是更喜欢“特里同”。

春夏从另一个相框里取出自己、丈夫和哥哥——那时他们两个曾是好朋友——的合影,和孩子们的照片一起藏进怀里。

她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了一下,开始上传病毒——用以摧毁鬼魂系统的病毒。同时运行的还有降低白骨圣诞树安全防护等级的程序。

要执行下一步计划了,春夏展开光学迷彩,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Checkmate(将军)。”

四分仪拿起黑骑士,“咚”地一声放在大理石棋盘上。

这是第几局了呢。

被GHQ抓住后,他没有受到严厉的审讯,只是被关进了这间似乎原本是隔离病房的干净清爽的牢房,偶尔像这样和嘘界下一局国际象棋。

对于外界的情况,他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他知道涯还活着,并且已经投靠了GHQ。嘘界答应他,只要他能赢一盘国际象棋,就可以和涯见面。

但是,嘘界的棋艺强得可怕。虽然四分仪也曾以棋艺自矜,但嘘界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段位。

不过,嘘界今天的状态有点怪。他从开局就下得不够严密,所以四分仪才能逐渐掌控局面,将他逼入绝境。

对面的嘘界死死盯着棋盘,好像要把它吃下去,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既像惊讶又像叹息的一声“喔~”,戏剧性地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哎呀……我输啦。”

四分仪的眼睛在圆形镜片后面眯了起来。

“不好办啊。”

嘘界摇着头,显得十分沮丧,

“不过,约定就是约定啊。我就带您去谒见一下那位涯‘大人’吧。”

盘腿而坐的嘘界露出鲨鱼般的笑容,把双手支在膝上。

他虽然说了“大人”,语气却全无敬意。更像是在嘲笑一个小傻瓜。

但更重要的问题是——

“……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吧?”

四分仪只能这么认为。今天的嘘界太弱了。

嘘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探身将桌上的棋子全部扫落在地。哗啦啦一阵脆响。

“因为,您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吧?”

意思是,嘘界自己也有很多问题吗。

那样的话,直接去问不就好了?难道嘘界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这样做吗?

四分仪读不懂嘘界的想法。这个人的脑袋里,简直是一片狂乱至极的混沌。

*

集躺在地上,身下垫着一条脏毛毯,祈用毛巾擦去他额上渗出的汗水,又拿纱布蘸了清水,在他土灰色的双唇间轻轻挤压,让水一点点流进他嘴里。

看到集的喉头微微动了动,把水吞咽下去,祈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希望这是个好兆头。直到昨天,他连水都喝不进去。

祈找出之前从医院拿来的注射器,撕开包装袋,吸了一管抗生素,注射进集的左臂。如果能一直留在那个医院就好了,但是那样的话,ANTIBODIES很快就会找上门。

还好,已经做完了最基本的伤口处理。

在东京巨塔轰然倒塌、烟尘笼罩一切时,祈抱着集逃了出来。拥有格外敏锐的视觉真是太好了,祈由衷地想。能轻松地抱着昏迷的男孩在废墟间跳跃,也要感谢她远超常人的身体能力。

逃进最近的一座建筑后,她发现了几个可用的网络,手机信号也恢复了。通讯干扰似乎被解除了。但这有可能是陷阱,所以她没有打电话,而是用现有的局域网搜索最近的医院,把经过简单止血的集搬了进去。

AP病毒的疫苗早就被抢夺一空,但其他药品和器材几乎没被动过。祈首先对集断臂的创口做了消毒,然后一边拼命回想自己在“葬仪社”时听过的讲座,一边用高频电刀烧掉伤口处的组织,进行了止血。

听着那濒死野兽般的惨叫,祈心里难受极了。但是,有些事不得不做。集被砍掉了一只手。如果不处理伤口,他会死掉的。

祈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但总算止住了血。她背起昏迷不醒的集,把自己搜集到的所有药品、绷带和其他有用物品塞进袋子,离开了医院。ANTIBODIES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可能已经听到了集的痛呼。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集……)

集又在说胡话了。他一直在道歉。遭到背叛的明明是他,他却没有指责别人,反而一个劲地道歉。

(为什么……)

祈擦掉集脸上的汗,皱起了眉。

涯还活着——这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祈根本高兴不起来。她还清晰地记得六本木地下发生的事。当时她虽然没有意识,但却能看到一切。

那天,涯真的死了。

他是被樱满真名——集的姐姐和祈的原型——凝聚出的虚空荆棘刺死的。他帮助集救出了祈,说了句“谢谢”之后,就彻底死掉了。

所以,他怎么又活生生地回来了呢?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但祈并不认为那个人是冒牌货。没有虚假的感觉。本能告诉她,那的确是涯。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困惑。涯应该已经达成了目的——解放真名。真名的确已经从她自己编织的“牢笼”中被解放出来,和涯一起消失了。祈通过真名的眼睛看见了这一幕。

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祈手里的纱布啪嗒一声掉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是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

“呜……”集低低呻吟了一声。祈努力驱散心中的不安,拿起湿毛巾擦拭集滚烫的脖颈。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似乎听说这样对发烧的病人比较好。

祈咬紧了嘴唇。

为什么涯会做出那种事——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她知道涯想要“王之力”,但不知道涯得到这种力量之后想做什么。难道他找到了新的目标,为此必须这样做吗?

即便如此,这也太过分了。

想要集帮忙的话,直接说就好了啊。难道涯觉得集会拒绝吗?就算集有可能拒绝,也不该不由分说就直接砍他的手啊。

至少,祈所熟悉的那个涯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他似乎在帮GHQ做事,但这同样令人费解——净是些她想不明白的事。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祈透过破碎的窗户向外望去。

她看到一辆GHQ的拖车停在了路边,大量士兵从车里蜂拥而出。这个地方也待不下去了。留在原地的话,很快就会被找到。

祈收拾好行李,背起了集。好烫。集的身体仿佛在燃烧。必须找个地方让他好好休息才行,祈这样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建筑。



“——E小队报告。第三街区未发现目标。”

在移动指挥车中,亚里沙听着像电子合成音一样感情淡漠的汇报,回了一声“哦”。不过她也不能指责别人。她自己的声音一定也没什么感情吧。

不过,这都是涯的错。

涯居然看都没看她一眼,就那样转身走掉了。

那真的是恙神涯吗?

之前打电话告知亚里沙自己还活着时,涯根本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涯听起来和以前一样开朗。可是,当他冷酷无情地斩断樱满集的手臂时,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简直和外祖父一模一样。和外祖父那双仅仅把他人看做工具、自己最恐惧也最痛恨的眼睛一模一样。

亚里沙摇了摇头。

不对,那是错觉。他怎么可能和外祖父一样呢。他是我的命定之人,是将我从供奉院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的——我的王。一定是这样。

“供奉院同志。莫非您有什么不满?”

旁边的男人开口询问。亚里沙皱起了眉。

“没有。”

“没有吗?那就请您再振作一点吧。涯大人把搜捕楪祈的任务交给您,是对您的器重啊。”

这一点亚里沙也知道。

但这项任务的内容让亚里沙颇为不快。如果说要抓樱满集,那当然没有问题。或者连筱宫绫濑和鸫这两个女生一起抓,她也可以理解。狩猎“葬仪社”残党的任务只会让她干劲十足。但是,为什么只提到楪祈一个人呢。

“涯为什么——”

“是涯大人。”

戴护目镜的男人断然地说。亚里沙狠狠瞪了他一眼。

“供奉院同志。涯大人是我们的王。如果您不够尊敬,我们就只好以不敬罪逮捕您了。”

“……这是他的命令吗?”

“不,但这是我们亲卫队的规矩。您既然是我们的一员,就不能违反规矩。您要是不想加入亲卫队,可以随时离开——涯大人这样指示过了。”

亚里沙不自觉地用指甲掐紧了自己的胳膊。但在防刀防弹的作战服上,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吧。感觉这就像她与涯之间的距离一样。亚里沙咬紧了嘴唇。

还是说,他怕接近我这个脏女人后,自己也会被弄脏呢。

涯应该不知道我在学校是怎样让那些男生听话的啊。不过,就算他不知道,多半也能想象出来。

可我那样做,全都是为了他啊。亚里沙希望涯能明白这一点。她并不是想索求几句安慰的话。她只是——只是忍受不了被他看作脏东西。

“……涯——涯大人他,为什么要搜捕楪祈?”

“不知道。对于这种事,我们这些基层人员既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考虑。作为军人,只要执行命令就够了。”

亚里沙很想说“我又不是军人”,但最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如果这是留在涯身边的唯一办法,她就不能丢掉这个机会。

而且——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把搜寻楪祈的任务交给她这个外行人,也许说明涯对她抱有一定期待。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

嘴唇被咬破了,血腥气在嘴里扩散开来。

“供奉院同志,有人报告,在第四街区发现了目标踪迹。”

“!收到。我马上——”

“就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指挥车突然被一股来自侧面的巨大力量所冲击,亚里沙的肩膀重重撞在了车壁上。当当当,敲击似的声音不断响起。

“怎么了?!”

“有敌袭。”

“是葬仪社?!”

“不,但也是个有组织的对手。我们这就反击。”

显示屏切换到了车外的场景。

指挥车被一辆黑色涂装的悍威[译注:Humvee,一种军用越野车]从侧面撞停了。数辆同样漆成黑色的轿车对他们形成了合围,有人开始以车门和车身为掩护朝他们开枪。

(这些人是——)

亚里沙觉得他们很眼熟。

“我们已向战斗组求援。增援两分钟就到。”

“屋顶的激光炮不能用吗?!”

“目标距离太近,无法瞄准。因为这种炮是为攻略据点设计的。”

一声炸雷似的轰响让亚里沙缩起了脖子。车里的灯光熄灭了,应急用的红色照明灯随即亮起,几个显示屏也重新有了画面。

“激光炮塔被摧毁了。”

“那怎么办?!”

“请冷静一点。战斗组已经就位。”

正如他所说,自己这边不再只是被动挨打,而是和对方展开了枪战。袭击者一个接一个地倒毙。“五五开啊。”亚里沙旁边的人说。枪声逐渐稀疏,不久就完全停止了。

“我方战斗组已经全灭。但对方也——”

就在他说话时,黑色防弹轿车里缓缓冒出了一个黑影般的人。看见那犹如最深沉的黑暗凝成的身影,亚里沙突然感到无法呼吸,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喉咙。

(外祖父大人!)

是的。

供奉院翁——那个比怪物更可怕的怪物,身穿羽织和裙裤,腰挎长刀,就站在那里。他从怀里拿出一根束带,把衣袖绑好,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亚里沙!”

她感觉空气都震颤起来,似乎隐隐有电流穿过。

“滚出来!蠢材!老夫要亲手送你上路!”

亚里沙交握的双手攥紧了。

外祖父是来杀她的——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母亲就是死在外祖父的手里,他还特意让亚里沙参观了当时的情形。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会亲自带队过来。以亚里沙对外祖父的了解,他本该把这些事交给部下,等亚里沙被抓住之后再施施然登场才对。

阴暗的喜悦让亚里沙胸口发疼。供奉院集团本来是所谓的“商业黑手党”,并不是武斗派,动手的事都是交给有合作关系的专业人士去做。现在外祖父居然亲自出面,这只能说明,供奉院集团已经衰落到了请不动打手的地步。

“供奉院同志?”

旁边的人问。亚里沙没有理他,直接打开装甲指挥车的门,走了出去。

逃避是没有出路的。现在逃避的话,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她的失身将变得毫无意义。

她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解除了保险。子弹已经装好了。她按照学过的步骤扳动击锤,用手指扣住扳机,一只脚后撤半步。

就这样面对着猛虎般的外祖父,亚里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拼命压下转身就逃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

“……外祖父大人。”

外祖父看着亚里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一声夹杂着失望、轻蔑等种种情绪的叹息。

“真没想到,你竟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亚里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想回答,但声音哽在了喉咙里。看见她张口结舌的样子,外祖父嗤笑了一声。亚里沙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因羞耻而沸腾起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居然还会被他吓住?亚里沙对自己感到恼火。

“亚里沙。恙神涯这个人,除了他自己的目标,对其他一切根本不屑一顾。无论你付出多少,都不会有回报。”

“这种事——”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吗。还是说,这种事我很清楚呢。亚里沙也不知道自己想说哪一句。

“——请到此为止吧。”

几名士兵跑下指挥车,举枪瞄准了外祖父。但外祖父在枪口下也面不改色,反而露出了笑容。

“是恙神涯的走狗吧。到处嗅探樱满集的气味,是想干什么?”

“樱满集?”

“哦?不是吗。原来你们不是在找那个女人的儿子啊。老夫还以为,你们想用这张王牌对付樱满春夏——不过无所谓了。”

外祖父把手放在了腰侧的短刀上。[译注:日本武士常佩带一长一短两把刀,长的叫太刀/打刀,短的叫脇差。]

“啊——!”

寒光闪过,亚里沙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一名士兵倒下了。刚刚还别在外祖父腰间的那把短刀已深深插进了他的胸口。

“偏了点。”

外祖父微微一笑。

那笑容让亚里沙不由地倒退了几步。士兵们嫌她碍事似的把她推到了一边。这就是生死关头了。外祖父挥动长刀的刀鞘,用尖端刮擦地面,扬起了一片烟尘。士兵们开枪射击,但目标被烟尘遮住了。

从那片烟尘之中,外祖父压低身姿,如同贴地飞行般疾奔而出,并且忽左忽右地扭转身体,闪避子弹。

外祖父所过之处,士兵纷纷倒下。一个人被自下而上的一记斜斩切开了心脏,另一个人的头和身体之间只剩下一层皮连着。最后剩下的那个士兵吓破了胆,靠在指挥车上失禁了。

亚里沙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外祖父甩动长刀,在干燥的地面上洒下一串血珠。

“……供奉院家世世代代都是为国献身的志士。你们这一代人可能不知道吧,我们日本国以前和美英打过一仗。他们简直是恶鬼,是畜牲。绝对应该禁用的原子弹却有两颗被扔到了日本平民头上,数以万计的东京居民被燃烧弹活活烧死。但日本人什么教训都没学到。不仅让自己的家园成了天启病毒的实验场,最后还把整个国家都出卖了。日本总统?天大的笑话。更可笑的是,我们供奉院家的人居然成了敌人的爪牙……你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啊。”

“那个、女人……”

“就是你妈妈。她居然跟一个美国人勾搭上了。你有一半敌人的血统,向着他们也不奇怪。但我绝不允许你顶着供奉院的姓氏背叛祖国。就让我亲手割下你这颗头吧。”

“——!”

亚里沙举起枪,扣动了扳机。

但是没有打中。连边都没有擦到。这是自然。她之前从来没有开过枪。外行人想在这种情况下一发命中,简直是痴人说梦。

亚里沙扔掉手枪,从倒在地上的男人胸口拔出了那把短刀。

“哦?”

外祖父眯起了眼。

亚里沙像使用匕首一样举起短刀,摆出了防御姿势。[译注:匕首(日语为‘怀剑’)是一种防身用的小刀,和短刀(脇差)相比,怀剑更直、更短、更薄,日本人用来剖腹的就是怀剑。]短刀和匕首的重量、长度都不一样。但比起枪,还是这个更趁手。作为课余爱好,她学过一些武术。只是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有意思。”

外祖父高举长刀,摆出了下劈的架势。他平时不会用这种简单粗暴、不留后手、一击定胜负的招式。他只是单纯地瞧不起亚里沙。

(……我会活下来的。)

亚里沙咬紧了已经破皮的嘴唇。

(我一定会活下来,并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会打破这个诅咒——这个只要出生在供奉院家就不得不背负的诅咒!)

“……来了。”

噌噌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亚里沙顶着巨大的压力,左手虚握刀柄,摆好姿势。用短刀无法做出斩击动作。机会只有一次。除了切肉断骨之外别无他法。

转瞬之间,外祖父已到眼前。他鼓起脸颊,脸色变得黑红。屏气凝神的全力一击来了!

亚里沙稍稍侧头的同时,脚下用力蹬地。“咻”的一声,瘆人的刀鸣在耳畔响起。耳朵像是着了火。铁锤击打般的冲击和疼痛从肩头一直传到了脚尖。

但是,仅此而已。

日本刀不适合压斩。[译注:压斩指仅将刀刃垂直压在目标表面,不作平行滑动。日本刀因刀身较轻,平行切割比垂直压斩更有优势。]因此亚里沙选择的战术是在冲击到来的瞬间蹬地卸力,并充分信任作战服的防刀性能,行险一搏。

在刀刃开始滑动之前,亚里沙用尽全力将短刀刺进了外祖父的胸膛。扑哧,在外祖父的胸膛深处,刀尖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那是刺中心脏的感觉。

外祖父的身体软倒下来,带得亚里沙也跪倒在地。长刀锵啷落地,那具衰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好瘦。

直到现在亚里沙才发觉,令人闻风丧胆的外祖父竟然是这样瘦小的一个老人。大名鼎鼎的供奉院翁,其实只是一个散发着血腥味、汗酸味和老年臭的老人而已。

“呼……”

外祖父嘶哑地笑了。不知为何,亚里沙觉得那声音很温柔。

“我也……老了啊……”

亚里沙松开手中的短刀,外祖父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瞪着天空的双眼逐渐变为浑浊的白色,喉咙里发出秋风似的咻咻声,然后彻底安静下来。

(外祖父大人……)

亚里沙俯视着这个长久以来支配着自己的老人的遗体。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悲伤自不必说——但也没有欣喜。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好像一座空屋子。

外祖父刚才那一击,似乎在一瞬间有所犹豫——但是,真没想到……

“干得漂亮……供奉院同志。”

唯一幸存的士兵坐在地上说。

亚里沙弯下腰,从外祖父腰间取下刀鞘,捡起长刀,在外祖父的衣袖上擦了擦血。

“从今往后,请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

她把长刀收进刀鞘,回过头来,

“我已经不是供奉院了。叫我亚里沙就行。——好了,起来吧。该去抓楪祈了!快联系总部,请求出动EndRave!”

亚里沙没有再看一眼外祖父和士兵们的尸体,径直走向了指挥车。



(他们的目标,是我……?)

离开供奉院家骨肉相残的血案现场时,祈心烦意乱,连自己搜集的食物都忘了拿,只想快点回到集身边。

她一直以为ANTIBODIES要找的是集。但是,只要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已经失去“王之力”的集,并不值得投入这么多人力来搜捕。

供奉院翁猜测他们要用集来胁迫春夏,这虽然也有可能,但对方没有肯定这种说法。所以,他们追捕的不是集,而是和集在一起的自己。

(是我给集带来了危险……?)

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祈停下了脚步。

(啊……吃的东西……)

祈终于想起了不知被自己忘在哪里的食物。

“找到了!”

埋伏在附近建筑物里的ANTIBODIES士兵们突然现身,包围了她。但祈的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啊,原来他们的目标真是我啊,她以旁观者般漠不关心的态度想。

然后——

祈吃惊地眨了眨眼。

她环顾四周,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呼吸一滞。

士兵们都死了。

而且死状极为凄惨,简直想象不出他们经历了什么。七零八落的尸块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怎么会——”

祈捂住了嘴,嘴角湿润的触感让她下意识抬起手看了看。黏糊糊的全是血。

——你不明白吗?

一个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祈茫然地环顾四周。她听过这个声音。明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

——这边哦,小笨蛋小姐。

祈回过头,看见碎裂的橱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时,差点尖叫出声。

那是一个怪物。

一个全身长满了利剑状尖刺的怪物,正在对她微笑。那张和楪祈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她决不会有的笑容。

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剑状的尖刺。但只是现在没有。她的衣服血迹斑斑,多有破洞,就像刚刚曾有尖刺从那里长出来一样。

“骗、人……”

——是真的哦,小笨蛋小姐。

橱窗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微笑着。

——这是你做的呀。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不也有过类似的事吗?虽然你都不记得了。

好像……是有过。

——没关系吗?你这个样子。症状越来越严重了哦。你知道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杀了集的。

“我、会……?”

——对。刚才你就在无意识中杀了人吧?说不定下一个就是集呢?

“这种事我根本——”

——不会做,你敢这样说吗?

橱窗里的自己心情很好似的眯起了眼。

——我觉得你不敢呢。因为,你是个怪物啊。

“怪、物……?”

——对哦。

自己“呵呵”轻笑了一声。

——不但是怪物,还是冒牌货。你忘了吗?说到底,你根本就没有心。你也不可能有。因为,你是基于我的碎片和我的虚空被制造出来的,是为我准备的容器。就像我制造的六本木街区一样。看起来像真的,但其实不是。你感受到的像心灵一样的东西,只是以我的心灵为蓝本编写出来的程序。为了保持我的形体,你必须要有我的心灵。虚空是心灵的形状,不是吗?

“你是……谁……?”

——我是樱满真名。

和自己长相一样的女孩莞尔一笑。

——我是集的姐姐,也是他的恋人哦。所以你当然会爱上集了。因为我爱上了他。

“怎么会……”

祈骇然倒退。不仅是身体,不仅是心灵,就连喜欢集的这份心情,也是假的吗?她不相信。她绝对不能相信。

“你骗人!”

祈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把橱窗砸得粉碎。在仅剩的几块碎片中,另一个她——樱满真名,正在疯狂地欢笑、舞蹈。

祈拔足狂奔,根本顾不上看自己在往哪跑。

但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集所藏身的那栋建筑。那是一座古旧的天文馆。集躺在一片人造的星空之下,经受着高烧与恶梦的折磨。

他的烧还是没有退。

祈为集擦掉汗水,又打了一针抗生素和止痛剂,把剩下的果冻状营养辅食喂进他嘴里。他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吃完,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这样下去的话,集……”

祈的双手在膝上捏成了拳头。如果不能尽快就医,集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又没办法这样带他逃出去。没有足够的药品。更重要的是,包围圈正在缩小。

(是因为我吗……?)

有可能。虚空会显示出独特的波形。集已经失去了虚空的力量。这样一来,能使敌人缩小包围圈的,只可能是她自己——半是基于虚空制造出来的她的存在本身,就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敌人。

“集……我的心灵,是假的吗……?”

祈轻抚着正在做恶梦的集的脸颊,喃喃自语,

“只是你姐姐心灵的复制品吗……?”

虽然不肯承认,但祈心里清楚,樱满真名的幻象所说的都是事实。在“叹息之河”(Cocytus)所发生的一切,祈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作为界面的实例体。茎道修一郎当时是这么说的。为了与真名沟通而被制造出来的身体。

但是迄今为止,祈从来没有和集说过这件事。集也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因为恐惧。

在涯的死带来的深深丧失感中,两个人都害怕失去更多。只要把现有的一切维持下去就好——但是,终于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我到底……是什么……?”

“祈……”

这微弱的声音让埋头沉思的祈猛然抬起了头。集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他醒了!因喜悦而颤栗的祈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在周围很暗,而且集虽然醒了,但意识还不太清楚,眼神也有些涣散。

“……集……你还好吗……?”

祈问,但集似乎没有听到。

“祈、才……不是、冒牌……货……”

祈放在集脸颊旁边的手颤抖了。

“祈、就是……祈、啊……人造、什么的……我不是……很懂……”

呼——,集的唇间泄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祈和、真名姐……一点、也不像……”

一瞬间,祈感到一股可怕的怒火涌上心头,几乎让她头晕目眩。她的右手自动抬起,差点就打到了集身上,但被她自己用左手按住了。简直就像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正在发脾气一样。

集没有注意到祈的异常,迷迷糊糊地再次陷入了沉睡。

祈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好了。恢复正常了。

“集……能听到吗……?”

祈凑近集的脸,在人造的星空下轻声细语,

“不要再讨厌自己了……也不必责怪自己。我和集在一起时,体验到了好多好多情感呢。这些,全都要感谢集。就算大家说集骗人,就算集自己也讨厌自己,我还是会站在集这一边……”

忽然,集半闭的眼睑下渗出了泪珠。

祈温柔地抚摸着集的脸。

“那么,我走了?他们要找的是我。我离开之后,他们就不会再追着你了。”

……就算是怪物也好。我要保护集。因为……我就是我。因为集承认了我。其他人说我是冒牌货都无所谓。只要集说我就是我,这对我来说,就是唯一的真实。

祈拿出通讯终端,用只有葬仪社成员知道的暗号编辑了一条位置信息,设置为一个小时后自动发送,收信人是绫濑和鸫。

她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来。但现在只能拜托她们了。

「谢谢你……集……谢谢你说……我就是我……」

祈取下自己的发卡,放在集胸口,然后轻轻吻了他干燥的嘴唇。

“……别了。”



“——是楪祈。”

这种一目了然的事还用说吗,亚里沙一边腹诽,一边轻抚着腰间那把日本刀的刀柄。她的肩头漂浮着一个垒球大小的球体。那是她拜托涯为她抽出来的虚空。

想起那时的感觉,亚里沙不禁羞红了脸。

被樱满集抽取虚空时,体内那种违背自身意愿的摩擦感简直让她作呕,但在涯做同样的事时,她却舒服得快要昏过去了。

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之前的辛苦全都有了回报。不管外祖父怎么说,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涯的人了。

被他触碰了灵魂。那是远比肉体结合深刻得多的连结。

她得到了四台EndRave。在鬼魂系统无法使用的现在,人工操作的Gautier是十分宝贵的战斗力,涯却把四台EndRave交给了她。

亚里沙认为这是涯对她的信任。决不是因为楪祈有多重要。

亚里沙拿起麦克风,对着径直向这边走来的祈喊话:

“……站住,楪祈。”

几台Gautier开到亚里沙所在的指挥车和楪祈之间,架起了巨大的枪械。

“乖乖投降吧。你对涯……大人,似乎还有点用处。”

“……我不愿意。”

亚里沙皱起了眉。

“伤害集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原谅。集由我来守护。即使……对方是涯!”

亚里沙倒吸了一口冷气。祈的双臂上长出了巨大的镰刀形利刃。不仅如此。她的身体各处都长出了类似天启病毒晚期结晶的尖刺。简直像豪猪一样。

“怪物……”

祈似乎笑了一下。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反正不是人类。天知道她身上那些是天启病毒引起的突变还是别的什么,涯也是为了研究才想抓她的吧。

“En……EndRave部队!抓捕楪祈!”

遵照亚里沙的指令,巨大的人型武器出动了。上面的命令是活捉楪祈,因此机甲的手臂上都装备了钢丝编成的网。

几台Gautier从各个方向朝楪祈射出了钢丝网。楪祈似乎被那些网完全笼罩住了,压倒在地上。但是,网的表面忽然火星四溅,钢丝被直接切断,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亚里沙咬住了嘴唇。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就没有资格留在涯身边了吧。这不是儿戏。

“还愣着干嘛!EndRave!打断楪祈的手脚,别让她跑了!只要别弄死她就行!”

应该是这样吧。

涯说要活捉楪祈,但没说不许伤害她。

Gautier的枪口喷出了火焰。水泥路面被子弹击碎,腾起了大量烟尘,很快就将楪祈的身影完全遮蔽。就在亚里沙认为已经得手时,祈的身影忽然从那片灰色的烟幕中直冲出来,扬起了手臂上的利刃。

Gautier被轻易地斩断了双腿,轰然倒地。然后祈又切断了它的双臂,破坏了机枪。看到自己刚刚的命令被反过来用在Gautier身上,亚里沙恨得直咬牙。

真是一头怪物。

居然能单凭肉身破坏那样巨大的机械。简直和之前的樱满集一样——他曾击败过入侵校园的Gautier。

(这样的话——)

亚里沙握紧刀鞘,转过身去。

“亚里沙同志。您要去哪儿?”

“我去阻止那个女的。只有怪物的力量才能打败怪物——那就是虚空,不是吗?”

旁边的亲卫队员没有回答。

亚里沙从拖车上跳下来,背对着燃烧的Gautier残骸,走向楪祈。女孩像野兽一样呜呜叫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亚里沙拔出外祖父遗留的长刀,摆好姿势,刀尖正对着对方的眼睛,同时用意念操控着“虚空之盾”。

“投降吧,楪祈。我可不会手软哦?”

祈没有回答,只是像小狗一样呜呜叫着。

“好吧。看来你已经不想做人了。那我也不用把你当人看了。做好觉悟——”

祈突然发出一声震荡黑夜的咆哮,朝亚里沙扑过来。她的右臂高高扬起,挥下了足以斩断Gautier的利刃!

球形的“虚空之盾”随着亚里沙的心念迅速移动、展开。

火花四溅。

斩击未能破防。亚里沙的虚空挡住了祈的利刃,并将它反弹回去。

在祈失去平衡的瞬间,亚里沙挥刀砍向了祈的身体,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战斗中难免会出点意外。涯的女人,有她一个就够了。

然而,她的斩击也未能破防。

刀刃确实砍中了目标,却被祈侧腹的结晶挡了下来。

(不可能!)

接下来就是狂暴的反击。不仅是手臂,祈的双腿上也长出了利刃。她手脚并用,像旋风一样不间断地攻向亚里沙。亚里沙虽然能用自己身前的“盾”抵挡祈的攻击,但根本没有余力还手。完全被祈压制住了。每一记攻击都会让亚里沙后退几步。

(这样下去——)

“会输”这个想法刚刚冒头,“盾”上就出现了一道裂痕。亚里沙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虚空被毁会直接导致使用者的死亡。但是,如果现在把“盾”收回来,她立刻就会被祈斩杀。简直进退两难。

亚里沙正在苦苦支撑时,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悲鸣——祈的攻击停止了。“盾”像是要自我修复一样,立刻还原为球形。刀尖刺进了水泥剥落的地面,亚里沙眨了眨眼。

楪祈倒下了。

并不是被亚里沙击倒的。仿佛有一粒种子在她肩膀上瞬间发芽、生长,蔓延而出的铁锈色藤蔓将她的全身紧紧缠住,让她摔倒在地。

“——真是惨不忍睹啊,祈。”

听到这句话,亚里沙猛然回头,看见了站在楼顶的那道身影。

“涯……”

他拿着一把巨大的弓形武器,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笑容满面的金发少年。更远处有一个穿大衣的军人。

祈像小狗一样呻吟着。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和我们才是同一类存在。你不是人。为什么——为什么总想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那不过是一场梦。梦总是会醒的。你不该……我们不该以怪物之身去做那种梦。”

(啊——)

涯转过身,白发飘飘的身影消失在楼顶。

亚里沙攥紧了拳头。

刚刚的一瞬间,她觉得涯好像哭了。和某人在一起的梦——难道祈梦想中的人,并不是涯吗。从他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是。

然而,这次他也没有看向亚里沙。抽取“虚空”的时候也是。他当时似乎只是在机械地回应她的请求,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他明明对楪祈流露出了那样强烈的感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

亚里沙咬着嘴唇,像要甩掉自身的软弱似的猛然转身,下令回收楪祈。



集感觉自己就像刚刚从泥潭里浮上来一样,难受得要命。身体很重,又很热。每个关节都在发出悲鸣,脑袋疼得像是已经碎掉了。

他想坐起来,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盖在身上的毛毯滑落下去,集看到自己露出的右臂,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想起来了。

这只手是被涯砍掉的。涯用祈的虚空砍掉了他的手,夺走了“王之力”。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咔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一枚发卡。集认出那是谁的发卡时,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以为发生在梦里的那些事,全都是真的。

祈救了他。

祈为他治疗。

祈悉心照料他。

祈原谅了他。

祈——

听到汽车的声音,集撑起身体,爬到快要倒塌的墙边,透过墙缝往外看。供奉院亚里沙押着被紧紧绑缚的祈,正在登上拖车。

集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供奉院亚里沙投靠了GHQ,而祈是为了救他才被捕的。除此之外,集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抓祈。

集想放声大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那样做只会辜负祈的努力。自己拖着这副几乎无法移动的身体,又失去了“王之力”,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离去的拖车,将此刻的悔恨与决意深深铭刻于心。

集忍着疼痛爬回来,拿起了掉在地上的发卡和通讯终端。屏幕上显示着“发送失败”几个字。

祈想向谁求助呢?在这种众叛亲离的境况下。

不过,她是对的。

拖着这副残躯,自己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一定要把祈救出来。

从今往后,这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意义——这样想着,樱满集慢慢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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