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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绿之线索

地下的宽广空洞中,流动著潮湿的空气。

这里是自古以来以「圣地」之名传承的秘密场所。一名身穿蓝衣的青年凝视著壁画,上头刻著至今的历史。他手上的剑染满鲜血,血滴从剑尖不断滑落。

寂静,无人出声的时间缓缓流逝。

倒在青年面前的男人似乎尚存一丝气息,另一名跪在旁边的人则抬头看著青年说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拿著那把剑?那应该是只有头目才能继承的──」

男子这么说著,望向倒地不起的兄长。身为部族现任头目的兄长,手上果然握著相同的剑。不应该存在的第二把剑──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拿著它的青年会知晓自己部族的圣地,还打算杀了兄长?

青年低下头,看著脑海中满是疑问的男子。

「你是公平的人。比起反覆无常的父亲,你总是更真诚地对待我。教导我战斗方法的人也是你。我一直很感谢你。」

「……你在说什么?」

自己从未教过青年剑术,两人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他们的部族居无定所,是以跨越国境掠夺财物维生,但是有几处秘密据点。而这名青年就是突然出现在某处据点。

身为头目的兄长看到青年后,显得很是激动。这名青年在他们前去掠夺某座村落时现身,打败兄长并赶跑了他们。兄长追著逃走的青年,踏入这处圣地。当兄长被轻易砍倒在地时,才意识到青年是故意将自己引诱到杳无人烟的场所。

青年无视男子的疑问,以平淡的语气继续说:

「其实我只要能救到母亲就好。但就算阻止了那次掠夺,我依然没有消失。所以只要这家伙还活著,就肯定会在未来的某天让母亲不幸。他烧毁母亲的故乡后掳走她,将她当作玩具对待。不给她足够的食物、让她睡在草堆中。即使母亲因病衰弱,依旧持鞭打她。这家伙在我面前装成好父亲的样子……却把母亲当作破布对待,根本不像为人父者。」

青年看著倒下的兄长,自顾自地说话。话语中暗示著什么,却令人完全无法理解。男子茫然地看著青年。

「你在说什么……兄长与你的年纪相差无几才对,居然说他是你的父亲──」

「没错。对你来说,这是将来才会发生的事,但是这就快要成为不存在的未来了。我为了母亲,窜改了未来。」

青年像是强忍痛苦般,眉头深锁。

「母亲是美丽又温柔的人,绝不该度过那样悲惨的一生……」

伴随著沉重的叹息,寂静的话语落在现场。

「所以我在母亲逝世后……接受能改变过去的提案,来到了这里。」

声音于岩壁间回响,然后彻底消散。男子反覆思考这番话──最后终于开口。

「……这么说的话,你不就是……」

青年所说的话,只有一个含意。

他为了改变过去,从未来的时空而来。现在倒下的兄长,让掠夺而来的女人怀孕,产下的孩子就是眼前的青年。正因如此,青年才会回溯时光,来改变母亲的命运。

简直是一派胡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名青年确实拿著另一把头目的剑……而那把剑说不定就是兄长在未来的某天,亲自给予自己儿子的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只是觉得若现在不问,肯定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名字还是存在,青年都会毫无残留地消逝,就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男子如此确信,所以问了出口。青年闻言,表情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你同情母亲,协助年幼的我将母亲葬在故乡,所以我打算将一切都告诉你。不管是我的名字,还是我如何来到这里。」

青年瞥了眼依旧倒在地上的男子。从不断流出的血量来看,男人肯定活不久。时间所剩无几,彼此互望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青年将自己的剑收回剑鞘,然后连同剑鞘一起递给年轻的叔叔。

「然后可以的话,未来请将这把剑交给母亲。告诉她,祈求你幸福的人确实存在过。」

随著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一起消失的存在。

面对这样的存在,男子收下剑后……点头答应。



大陆东部,除了冈杜那之外,还存在著名为门桑的大国,但其余地区则聚集著许多小国。以结果而言,相较于大陆西侧,东部的国境线更加错综复杂。而这样的背景似乎成了引起争端的导火线,众多小国总是屡屡对他国伸出侵略的魔掌。

十年前,位于东部的亚尔达就曾对法尔萨斯发起侵略行动,突然攻入法尔萨斯境内,结果却被轻易击退。因为这场败北,当时气势直逼大国的亚尔达失去了一半领土。

另一方面,有鉴于东部国境总是纷争不断,法尔萨斯在百年前就于东部建造了国内最大规模的要塞──米涅达特要塞。那里长期驻守著三万兵力,负责警戒国境的状况。

「视察要塞?我也要去。毕竟你要是离开我的视线,就会开始胡来。」

「只有你会说这种话。」

「大家都这么想,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奥斯卡隔著办公桌望向魔女。她从刚才就站在前面,过目一份份文件。他三天后将在数名武官的陪同下,前往米涅达特要塞进行定期视察。魔女读完有关东部国境的详细资料后,感叹地说:

「原来十年前发生过战争啊。」

「规模很小就是了。你对这种事情还真不瞭解啊。」

「因为我平常都闭门不出啊……是说,十年前你不是活著吗?」

大概是因为活了四百年以上的关系,魔女的说法听起来相当奇怪。不过奥斯卡只是暗自心想,并没有出言提醒她。相对地,他想起了当时的记忆。

「是啊。我记得进行停战交涉时,亚尔达还说要让公主成为我的妻子。」

「那件事后来怎样了?」

「当然不可能同意吧。关系会更加恶化的。」

「啊──说得也是。」

当时奥斯卡的身上还有魔女的诅咒。为了和平而献出的公主要是难产死去,刚修复好的国交肯定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帮忙解咒的本人喃喃自语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彷佛完全遗忘诅咒的存在。

但是,亚尔达主动提议「让公主成为王妃」,却被法尔萨斯毫无理由地直接拒绝,似乎认为自己被看扁而心有不甘。话虽如此,和平交涉之所以泡汤,是因为当时两国国力相差悬殊。过了十年后的今日,差距更是非同小可。

奥斯卡一边处理其他案件,一边提醒守护者:

「视察大概会花上三天左右,你先做好准备吧。」

「我知道了。」

魔女将文件放回桌上,从房间消失。对魔女总是如此突然的行动,奥斯卡只是露出苦笑,拿起文件继续批阅。

视察当天,奥斯卡与魔女使用转移阵来到米涅达特要塞。同行的人还有葛兰弗特将军,以及三名武官。

葛兰弗特年过四十,在将军当中算是年长的。他起初认为魔女是不祥的存在,但现在态度已经软化许多。恐怕是因为奥斯卡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国王,对重臣们说出七十年前的真相所致。

缇娜夏因此解开了众人对魔女「想篡夺国家」的误会。不仅如此,她其实是铎洱达尔继承者一事公开后,也让众人重新体认到她的存在价值有多么高。不如说,对葛兰弗特等人而言,反而很乐见她斥责奥斯卡,达到镇住自家国王的作用。

另一方面,前来迎接他们的米涅达特将军有两位。

负责全权指挥要塞的将军名叫埃德加多,是葛兰弗特的同辈;另外一位加杰,则是二十七岁的年轻将军。两人看到魔女后很是惊讶,但一瞬间就隐藏起内心的想法,屈膝向主君行礼。礼貌性的问候结束后,缇娜夏拉了拉奥斯卡的衣袖。

「我果然还是改变外表再来比较好吧……」

「我会无聊的,这样就好。」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回应,魔女不禁皱起眉头。她跟在契约者的身后,走在要塞的走廊上,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后,发现一群小孩正在下方的中庭玩闹。

「要塞内居然有小孩子啊。」

「从去年开始,就有附近村落的居民住在这里。那座村子因为战争失去男丁,于是由要塞收留这些老弱妇孺。」

「战争啊……」

缇娜夏叹了口气。小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在庭院回响著。

卡雷尔是一名隶属于米涅达特要塞的士兵。一到休息时间,他便前往孩子们玩耍的中庭。孩子们看到他的身影,立刻放下正在玩的石头,开心地冲向他。

「卡雷尔!来说故事!说故事!」

「说故事啊……要说什么?」

「我想听蓝衣剑士的故事!」

「又是那个啊。」

卡雷尔卸下剑后放到地面,然后盘坐在地。他年仅十八岁,两年前才刚转调军属,目前正作为一名士兵不断接受训练。小孩子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将他团团围住。

「从前从前,在我们的村子还是草原的时候,村里有位非常美丽的女孩。想与女孩结婚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可是女孩始终没有选择与任何人共结连理。」

「是因为没有好男人吧。」

「闭上嘴巴,乖乖听──可是有一天,一群骑著马的坏蛋袭击了村庄。他们往民宅放火,烧了村子,甚至打算动手杀人。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名身穿蓝衣的剑士。他赶跑那群坏蛋,拯救了差点被掳走的女孩。女孩感激涕零,希望嫁给蓝衣剑士,他却回绝了,就此消失无踪。结束。」

「卡雷尔,你讲得太快了!」

「再讲详细一点啦!」

小孩子们陆续发出不满的声音,卡雷尔却一本正经地回道:

「情节对得上不就好了吗?别要求太多啊。」

孩子们依旧不满地嘟著嘴,以头去撞卡雷尔。

此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年轻女性的窃笑声,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陌生美女站在后方。女子与卡雷尔对到眼后,立刻低头致意。

「抱歉,因为我很好奇你会说什么故事。」

说完这句话,国王的魔女莞尔一笑。

「孩子们说你讲得太快,难道这个故事其实更长吗?」

得知她的身分后,卡雷尔感到惶恐不已,但缇娜夏请他说得更详细后,他便再次坐到地上。孩子们似乎听腻了,跑到有些距离的地方,开始在地面上画画。

「其实这是两百年前实际发生在我们村子的往事。而且据蓝衣剑士所说,他是自己救下的那名女孩的儿子。」

「呃……也就是说,他是从未来的时代来的吗?」

「没错。听说那名女孩原本会在那场劫难中被骑马民族中的一人掳走,而蓝衣剑士就是他们的孩子。他说自己是为了改变母亲不幸的一生才来到过去,然而一旦改变对他而言是过去的事,他本人就不会出生了。他明知这点,还是选择救下母亲。就是这样的故事──这把剑据说就是那名蓝衣剑士留下的。」

卡雷尔拿起放在自己身旁的剑,让缇娜夏观看。剑柄上镶有马的雕刻,确实是年代久远的剑,但保养得很好。既然是从两百年前传承而来的剑,说不定带有某种魔力。看过那把剑后,魔女发出感叹的声音。

「原来如此……感觉与适合孩子听的故事截然不同呢。」

以民间故事来说编得很有条理,但实际上魔法不存在回到过去的法则早已经过证实。故事中的主角从未来而来一事想必是虚构的,但依旧不改故事本身很精彩的事实。缇娜夏转头望向正在游玩的孩子们。

「那群孩子和你来自同一座村庄吗?」

「是的……其实我们村子在一年前遭到骑马民族袭击……尽管士兵们火速赶到,但村里的男丁还是几乎惨遭杀害,所以幸存者才会被带来这里。我时常在想,要是自己当时待在村子里,是不是能为村子做些什么……」

看到年轻的卡雷尔抿紧嘴唇,缇娜夏露出忧伤的表情。

据奥斯卡所说,这一带自古就有一群没有国家、被称为「伊特」的骑马民族出没。他们居无定所,活动范围遍及好几个国家,会突然出现,掠夺村庄后离去。尽管曾数次出兵讨伐他们,但他们跨越国境后就立刻消声匿迹,每次都无法成功扑灭。

「像村长的夫人,因为村长为了保护她而死,她一年来都没露出笑容。那帮家伙胡作非为、践踏别人的生活……我不会原谅他们的。」

卡雷尔握紧双手,像是憎恨的仇人就在眼前般,目光中蕴藏著愤怒。

──报复会产生报复。缇娜夏很清楚这个道理。

正因如此,她才不打算放过任何会威胁到契约者的幼苗。为了在报复成形前将之连根拔除,她必须亲自介入其中。她明白这是滑稽的欺瞒,就算自己因此招致报复而死,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可是她果然活太久,无法阐述什么理想了……这双手早已沾满血腥。

第一天的视察结束,奥斯卡吃完晚餐,听到加杰询问他晚上寝室的安排后,不禁大笑出声。

男臣下见国王突然放声大笑,吓得瞪大双眼。

「请、请问这么做不妥吗?」

「怎么?这件事是谁出的主意?」

加杰方才询问他「安排魔女大人与您同室方便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冒昧,但八成是那些总是吵著要他结婚、诞下继承人的重臣私下安排的。或许是因为奥斯卡宣称过无意选缇娜夏以外的人为妃,如今不少人改而朝这方向努力。

奥斯卡正要开口说「改变一下安排吧」,身旁的魔女就语气无奈地插话。

「如果奥斯卡不介意的话,我无所谓喔。」

「……你发烧了吗?」

奥斯卡打从心底感到怀疑,将手放到魔女的额头上,但是体温正常。缇娜夏皱起眉头。

「毕竟是我擅自跟来的。我可以改变外型,这样也无妨。」

「喔喔,原来如此。」

缇娜夏这么一说,让他想起前阵子魔女就曾化为使魔的样貌。她连外表年龄都能自由控制,这样确实没有不妥。

「那就这样安排吧。」

加杰松了口气后退下。变成两人独处后,魔女感慨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这样正好。要是你半夜偷溜出去,我就会知道了。」

「我真的很不受信任啊……」

「觉得你能信任的人反而奇怪吧。」

魔女冷淡地说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晚餐后的会议开到很晚。主因是这十年来都很安分的邻国亚尔达,最近似乎有可疑的动静。奥斯卡讨论完亚尔达的问题,并指示今后如何警戒后,便回到寝室中。

魔女正躺在房内的长椅上假寐。她似乎洗过澡了,身上穿著室内便服。

「缇娜夏,别睡在这种地方。」

他轻轻地拍了拍缇娜夏的脸颊,却没有得到回应。奥斯卡不禁心想「现在就算偷溜出去,也不会被发现吧……」,但在这里溜出去也无事可做。

他想著「起码让她好好睡觉」,抱起轻盈的身体走到床前,结果却突然停下动作。他想起之前要将她放到床上时,她突然从床上弹起的事。

尽管造成这个反射动作的起因──也就是四百年前的那段往事如今已经解决了,但他不知道魔女是否还被同样的恶梦所困。他思考几秒后,维持抱著缇娜夏的姿势坐到床上,将沉睡的魔女放到膝上后,持续轻拍她的脸颊。

「起床、起床。」

随著一声低吟,缇娜夏微微睁开眼睛。暗色的眼眸带著浓浓的睡意,迷蒙地看向他。

「要睡的话就自己躺好。」

「好……」

她勉强回应一声后,在奥斯卡的协助下自己移动到大床的角落,然后如猫咪般缩成一团,继续沉入梦乡。

见她没做恶梦后,奥斯卡顿时安心下来。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另一件事,不禁愣在一旁。

「你这家伙,根本没改变外型啊……」

他试著拉了一下黑色的发丝,但对方这次真的没有醒来的迹象。

奥斯卡叹了口气,找了条毛毯盖在魔女身上后,从床上离开去洗澡了。



那是无法忘记的画面。

鲜血,与丈夫倒下的躯体。隔著那具躯体看见的年轻男子,以及他落在地面的手臂。

凄惨的过往记忆中,不知为何毫无色彩。

唯独以恐怖的眼神瞪视著自己的男子的眼眸有著颜色。

那双瞳孔犹如阳光照射不进去的森林,是深邃的绿色。

不想再遇到他第二次、不想看那双眼睛。

可是唯独那个绿色始终折磨著她。



奥斯卡将陷入沉睡的魔女安置好后,自己睡在一旁。到了深夜,他突然没来由地呼吸困难而从睡梦中醒来。他微微瞠开眼皮,却依旧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身体沉重,有某个温暖的物体正触摸著自己。

这种状况持续一段时间后,柔软的东西撬开他的嘴唇,爱抚著他的口内,让他瞬间清醒了。

令人晕眩的震颤窜过全身,女子的舌头彷佛要缠上他的舌头般滑过。他动起被按住的手,触摸女子的脸颊。

女子察觉到这个动作后,缓缓将脸移开、挺起身子,将手轻放在凝视自己的男子脸上。她以置身梦境般的空洞表情,凝视著那双蓝色眼眸……然后缓缓开口。

「不对………………什么鬼啦!」

原本自言自语似地低喃,突然转为一声大叫。缇娜夏从床上一跃而起后,奥斯卡一脸傻眼地看向她。

「你在做什么啊……」

「我被人同步了……」

魔女抱头坐在床上,悔恨地弯著身体说道。奥斯卡回过神后,看到魔女像个孩子般不甘地动来动去,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

「好了,先说明吧。我完全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难道你突然想和我结婚了?」

「根本没那回事好吗……」

「别回得那么果断啊。」

「因为我睡得很熟,所以收到了周波吻合的梦境啦……」

「那是什么啊?」

奥斯卡按著太阳穴低语。因为被她用那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叫醒,感觉头还一阵晕眩。他望向时钟,离天亮还有段时间。魔女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跪坐在床上。

「这座要塞中,似乎有人在睡著时流泄出拥有强烈感情的梦。那人恐怕是拥有魔力,却从未受过控制训练。这对一般人不会有影响,但我就不同了,再加上今天又很疲劳……所以才不小心连上的。对不起!」

「这对心脏很不好啊。」

「请你忘记这件事……」

魔女趴在床上恳求。光是看到这幕景象,就让奥斯卡涌起一股无处发泄的疲劳感。刚才的事与其说赚到了,更令他感到疲惫不已。明明只是一分钟左右的事,却有种重物压过神经的感觉。

「你刚才脱口说了『不对』,是哪里不对。」

「我想是瞳孔的颜色。我好像觉得……应该要是绿色的吧?」

「幸好你有因为这样醒来啊。」

契约者冷淡的声音,令魔女抬不起头。就算他的语气不冷淡,魔女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行为。

「总之我要再稍微睡一会儿,你记得把模样变过来。」

「是……」

见奥斯卡躺平背对自己,缇娜夏总算抬头,变身为小黑猫。她无力地卷起尾巴……不过因为刚才夸张的失态,她似乎是暂时睡不著了。

隔天早上醒来,奥斯卡抱起在枕边缩成一团的猫。猫打了个大哈欠后,跳到他的肩上伸了个懒腰。奥斯卡抚摸著她的喉咙,低声说道:

「你啊,要是还想当精灵术士,今天就整天维持这个模样吧。」

被严重警告的猫猛地抖了一下,无力地垂下黑色的耳朵,缩成一团。



视察第二天的上午、奥斯卡巡视了要塞内的设备,并听取老旧防壁的修缮事宜,之后便回到要塞内的执勤室,过目其他报告。这时,受到保护的村落代表前来,表示想问候一声。

得到许可后走进室内的代表,是担任上一任村长的老人,与二十七、八岁的美女。女子扎著浅色金发,脸上线条呈现出端正五官。尽管拥有华丽的美貌,如今却显得愁容满面。

至今一直缩在桌子一角的猫似乎察觉到人的气息而抬起头来。只见猫挺起黑色的背,慢慢往上看,目不转睛地盯著女性。奥斯卡注意到这点,望向女子。

「这样啊,就是你吗?」

「什么?」

「不,没什么。」

女子问候时自称爱薾洁,是遭到杀害的村长遗孀。她在行礼微笑时,表情也令人感到莫名忧愁。两人打完招呼,正打算离开室内时,奥斯卡出声叫住她。

「你的亡夫眼睛是绿色的吗?」

国王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令她全身僵住。阴郁的表情因惊愕而僵硬,这让奥斯卡感到狐疑。而他的疑问,是由隔壁的老人代为回答的。

「不,是褐色的。」

「这样啊。抱歉,问了无聊的问题。你们下去吧。」

两人离开房间后,奥斯卡用手托著下巴。他感到手边闲得发慌,将摆在桌上的水晶球滚到猫的面前。黑猫猛然竖起耳朵,飞扑过去。他一边抚摸玩著水晶球的猫,同时询问道:

「好啦,你觉得那个女人是梦见谁了?」

小猫以歪头代替耸肩,再次用黑色的脚掌滚动起水晶球。

奥斯卡在刚过正午的时候,与葛兰弗特及部下们一同离开要塞,如今正骑在马上。

此次视察是要到国境附近巡逻,兼具确认邻国亚尔达状况的目的。肩上坐著一只黑猫的国王从陡峭岩石的高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俯视满是红褐色岩石的土地。

「简直就像存在著分界线一样,景观变化真大,与要塞周遭完全截然不同。」

「据说这一带是在黑暗时代之前,因地下岩层隆起而形成的。国境附近还有更为险峻的峡谷,其中还隐藏著细微裂缝,还请多加留意。」

「知道了。」

此处汇聚著许多大大小小的岩山及悬崖,形成天然的防壁。在米涅达特要塞盖好之前,法尔萨斯就是藉此阻挡来自东边的侵略。亚尔达要侵攻法尔萨斯,就必须稍微南下,从冈杜那的国境线附近绕过去,否则连行军也很困难。

但是,亚尔达在十年前却选择穿越险峻的峡谷,侵攻法尔萨斯。当时这片峡谷地带的东半部属于亚尔达的领土,才能在不被法尔萨斯察觉的状况下做好准备。奥斯卡抚摸肩上的猫。

「差不多该回去了,还得绕去村子看看才行。」

今天离那群避难村民的故乡遭到袭撃之日刚好满一年。要塞正计画著让受到保护的人移居至新的土地,但是不少人希望在那之前去看看原本村落的旧址一眼,因此跟著视察队伍一同离开要塞,如今正与护卫们在峡谷地带的下方等待。

奥斯卡拉起缰绳,将马头转向,避开四处隆起的岩柱,以蛇行的方式走下斜坡。在颠簸的马背上,他环视著尽是岩石的景色。

「与缇娜夏在一起时通常都用转移,偶尔像这样以普通方式移动还挺新鲜的。」

猫听到这句话,以黑色的前脚拍打起他的头。国王只是承受著猫的拍打,丝毫不以为意。跟在后面的部下们则是不知该作何反应,继续保持沉默。

然而走到一半时,奥斯卡突然停下马,在他肩上的黑猫跟著抬起头。

「陛下?请问怎么了吗?」

葛兰弗特出声询问道。但在奥斯卡回头看向他之前,一道阴影覆在一行人身上。

往上一看,只见耸立在左右的岩山上方,不知不觉间站著一群拉著弓的男人。

国王遭到将近五十支箭瞄准,却只是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伊特族啊。明明是骑马民族,却没骑著马呢。」

「陛、陛下……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缇娜夏,别动。你老实待著。」

这道简短的命令,是向他的守护者发出的。部下们听到这个名字后,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但微微撑起身的猫不服气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不情愿地重新坐回肩上。

这时,一名男子从拉著弓的伊特族中走了出来。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身材相当高大,以犹如阳光照射不进来的森林般深邃的绿色眼眸,低头俯视著法尔萨斯一行人。

「我是伊特族的头目,想和你们当中最了不起的人说话。」

「要说最了不起的人,应该就是我吧──报上名来。」

奥斯卡随口回答后,以蕴含著国王威严的气势说出下一句话。法尔萨斯的人闻言猛然挺直身体,拉弓的那群男人也被这股气势震慑。唯独自称头目的男子只是露出惊讶的神色,视线依旧笔直地看向奥斯卡。男子挺起胸膛,桀敖不驯地开口:

「我的名字叫哈维。因为有想要的东西才来交涉的。」

「区区盗贼还真是厚脸皮啊。要我现在斩杀你们所有人也无所谓喔?」

「这种状况下还敢大言不惭,你的眼睛难道看不见吗?」

只要悬崖上的人一齐放箭,法尔萨斯的十几名骑兵就会瞬间覆灭。哈维想必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事实上在放箭的瞬间,反而会是伊特族化为焦炭。正因为有办法做到这种事,奥斯卡才会在少数人员的陪同下外出。

见法尔萨斯的国王只是耸肩,不愿回答,哈维斩钉截铁地说:

「无论你们怎么想,掠夺自古就是我们一族的生存之道,我们也为此感到骄傲。更何况,这和你们带兵攻打他国有何不同。比起不亲上战场、只会下令的男人,我的生存之道肯定更加正确。」

奥斯卡闻言露出嘲讽的笑容,在他肩上的黑猫则按捺不住怒火,毛发倒竖,准备张口威吓。奥斯卡见状,却拎起猫的脖颈。黑猫挥舞四肢不断挣扎,他却无视了这个举动。

「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说吧,你想要什么?」

「女人。」

听到他的回答,奥斯卡与他拎在手上的猫顿时面面相觑。



乾燥的风今天也从不复存在的村庄吹来。爱薾洁于马上眺望著远方的景色。

在那段和平而波澜不兴的日子里,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过完一生。

她并非对丈夫及在村子的生活有何不满。与别人决定的对象结婚、建立家庭,这种受到疼惜的生活既安稳又幸福──直到村子被袭击的那天到来为止。

杀死丈夫的男子以那双眼睛射穿了她。

她不想再见到对方第二次。然而他的眼眸、深邃的绿色,却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多么想忘记一切,回到目睹那双眼眸之前的日子里。

但是她愈是这么想,那对眼眸就愈是在每晚的梦中苛责著自己。究竟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逃离那个梦境,爱薾洁完全没有头绪。

「怎么了吗?夫人。」

听见有人向自己搭话,爱薾洁猛然回神。出声关心她的是同村出身的卡雷尔。面对作为护卫随行的青年,爱薾洁有气无力地点头。

「没什么,抱歉。」

每当被称呼为「夫人」时,她就会想起现实,同时涌起一股自己无处可去的窒息感。

这样的空虚感,肯定是在她失去丈夫后才有的。没有能依靠的避风港,也看不见该前进的道路。

所以从那天开始,自己就变得动弹不得──

「爱薾洁。」

听到一起前来的前任村长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回头望去,顿时惊愕得僵住了。

「为什么……」

他们在这里等著国王一行人从岩山下来,如今却出现了与刚才登山时不同的成员。率领众人的是葛兰弗特将军,但不知为何,疑似伊特族的男人们也跟在一旁。

到底出了什么事?爱薾洁周围的护卫们也掀起一阵骚动。卡雷尔目睹仇人出现,脸色顿时大变。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葛兰弗特在爱薾洁面前停下马,如此说道:

「非常抱歉,事情有变。在前往村子之前,希望你和我们来一趟。」

「和你们是指……要、要去哪……为什么会和那些人……」

「是陛下传唤的。他说至少要带你过去。」

葛兰弗特以沉痛的表情调转马头。一无所知的爱薾洁只是茫然地跟在后方,就这样──与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那双绿色眼眸重逢了。

错综复杂的岩山前方,座落著红褐色的岩石高地,就好比一处天然广场。

高地呈现圆形,犹如巨大圆柱的顶端,从这个高度落下势必会丧命。而好似要将这座广场围起来般,外侧隆起无数巨大的岩爪。

奥斯卡下马后,带著猫站在红石广场上,一脸佩服地环视周围。

「这里简直就像是巨人的牢笼啊。真有趣,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此处是伊特族的圣地,据说在远古时期曾有神明以客人的身分造访。」

「神?是艾迪亚吗?还是艾迪亚的子神?」

「都不是。祂的名字早已失传,是外地的神。」

听到这番不可思议的说词,奥斯卡望向化身为猫的魔女,但她只是索然无味地摇著尾巴。据说铎洱达尔是无神教的魔法国家,她想必是因此不感兴趣吧。

如今,三十多名的伊特族人将这座名为圣地的广场团团包围,散发出毫不掩饰的战意。奥斯卡对此完全不以为意,将视线从脚边的狭窄裂缝移开后,抬头询问男子。

「所以,你想要进行决斗是吗?」

「没错。你若是想从要塞叫来出战人选,我会派使者过去的。」

「不需要,我挑在场的人随便打打就好。」

即使双方人数差了将近五倍,跟随国王而来的护卫们也丝毫不显惧色,纷纷以带有冰冷敌意的眼神回瞪著围在外侧的伊特族人。

正好在这个时候,葛兰弗特通过前往广场的狭窄坡道于此现身。被他带来的爱薾洁一看到哈维的身影,脸色立刻刷白,哈维则是目不转睛地盯著她。

「好久不见啊。」

「啊……」

女子瞬间全身僵住。奥斯卡微微侧过脸,望向浑身僵硬的女人。

「你已经听葛兰弗特解释过状况了吗?」

「啊,是的……」

──哈维想要的女人就是爱薾洁。

哈维扬言,这次绝对要用实力将一年前没能夺走的女人带回去。

但是,爱薾洁的身边已经没有保护她的人了。因为以她的丈夫为首,村里的男人都已身亡。因此哈维要求,由她目前寄身的要塞派人作为代表出面。他不希望与要塞的国军战斗,导致一族白白丧命,才会提出以决斗分出胜负。

法尔萨斯的人闻言,认为他根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之徒,感到怒不可遏。对法尔萨斯而言,伊特族就是罪人,没有提出公平对决的立场,是应该以军队直接讨伐的存在。

但是伊特族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词。

他们在掠夺时不会杀害女人和小孩,自己也有必须养活的家人。掠夺对他们而言,只是为了一族生活的职责。

然而无论背后有何种缘由,在法尔萨斯的人眼中,掠夺依旧是不可饶恕的行为,自然不可能轻易接受伊特族的主张。

眼看交涉就要因此决裂,奥斯卡轻描淡写地开口,为这件事做出结论。

「一直以来,这群家伙就是除之不尽的外患。既然他们都说要以决斗来令输家服从,事情就简单多了。所以,就由你来当见证人吧。」

「我、我……」

爱薾洁犹如空洞的人偶般,一脸茫然地僵直在原地。她怀抱著无法控制的情感,只能哑然失声地站著。在她身后的卡雷尔则以燃烧著憎恨的眼神瞪视著哈维。

哈维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指示奥斯卡。

「选出三个强的家伙,我们这边也会派出三个人。这样可以吧?」

「没问题,人数少也比较快结束。不然就我和你打也行。」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啊。尽是在一旁说大话,身边的人肯定很辛苦吧。」

见哈维嗤笑一声,黑猫从国王肩上飞扑出去,却在空中被奥斯卡一把抓住。黑猫拚命地抵抗,却挣脱不出那只大掌。

「只不过,要是我们赢了,今后就禁止你们在法尔萨斯的土地上掠夺──到时要是反悔,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奥斯卡说话的同时,突然散发出慑人的威压。哈维见状,不禁稍显惧色,但是他顾及身为一族首领的面子,很快就隐藏好内心的情绪,点头同意。

哈维转头给出信号后,待在外侧的伊特族中站出了两名参加决斗的人选。他确认两人出列之后,改而凝视在葛兰弗特身旁颤抖的爱薾洁。

她与一年前相同,以露出惊恐神色的美丽脸庞回望自己,宛如风一吹就会消散般,是个不可靠的存在──却深深地吸引了他。

两人于弥漫著血腥味的掠夺中相遇。她的丈夫挺身而出,拚死护住她。容貌姣好的女子看著丈夫的坚毅目光,让哈维一眼就受到俘虏,希望她的目光看向自己。

褪色的记忆中,唯独她的身影始终鲜艳。

女子隔著倒下的丈夫,茫然注视著他的目光,至今都令他无法忘怀。

哈维从未对人如此执著,却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她,没办法彻底放弃。

所以,他现在才会像这样站在这里。

「为了恢复被你丈夫砍断的手臂,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虽然慢了点,但我来接你了。」

哈维的目光紧盯著爱薾洁,同时摸著自己的左手。以魔法接起来的那条手臂,需要经历莫大的痛苦与努力,才能像以前那样活动自如。

爱薾洁微微睁大双眼,小巧的嘴唇不断颤抖。

奥斯卡一脸嫌麻烦地搔了搔头,暂时走回部下身边。

「好啦,总之我会上场的。至于另外两人要怎么办呢……」

他拎起猫的后颈,将她举到与眼睛同高的位置。

「以强度的顺序来看,应该是这家伙吧。虽然只是只猫。」

此时,黑猫的轮廓忽然扭曲变形,瞬间变回原本的女性模样。奥斯卡皱起眉头,训斥道:

「我说过别变回来吧。想被我处罚吗?」

「就算是猫,一直被抓著后颈也会窒息啦!」

看到魔女突然出现,其他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那只异常暴躁的猫就是国王的守护者。魔女摸了摸脖子后面,若无其事地说:

「我要参战喔。」

「驳回。」

「请你听到最后啦……那两个人之中,身高较矮的男人八成是魔法师。」

奥斯卡望向站在广场上的两名男子。浑身肌肉的巨汉与个子娇小的男人都佩著剑,看起来并不像魔法师。但既然魔女这么说了,肯定不会有错。

「我知道了,那家伙就交给你吧。」

「收到。」

魔女闻言,开始扎起一头长发,同时以只有契约者才听得见的声音低语。

「还有啊……你不觉得这个场所很奇怪吗?我感觉到有古怪的气息。」

「你说有古怪的气息吗?他们说过这里是圣地什么的,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而且说起来,『外地的神曾造访过』这件事,总觉得很教人在意呢。如果不是艾迪亚系统的神,他们到底是将什么视为神明呢?」

「应该是高阶魔族吧?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嘛。」

「是没错,但我觉得不是,应该是更……」

缇娜夏歪了歪头,试图寻找令自己感到在意的源头。她以暗色的眼眸窥视著奥斯卡。

「我还是先把所有人转移到别的场所再打吧?像是城里的训练场如何?」

「听起来不错,但对方肯定不会接受吧。反正只要快点打赢就行了。」

奥斯卡轻轻地拍了拍魔女的头。此时,一名青年冲到他的面前。

「陛下!请派我上场!」

一脸拚命地请求的人,正是卡雷尔。奥斯卡回望著那双饱含憎恨的眼睛,开口问道:

「为什么?」

「我出身自遭到那些家伙袭击的村庄,我的父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奥斯卡察觉一旁的缇娜夏皱起眉头后,再次将视线移回青年身上。

「名字呢?」

「我叫卡雷尔。」

「知道了。你也参战吧。」

听到国王的决定,卡雷尔喜形于色。

──这样一来,他就能报仇雪恨了。卡雷尔如此心想的同时,望向爱薾洁。然而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著哈维。

第一场决斗由卡雷尔与名叫霍钦的巨汉上场。在众人屏气凝神地注视下,两人拔剑相向。卡雷尔的体型偏纤瘦,面对高大的霍钦时,就像是大人对上小孩。

霍钦低头看著对战者,不屑地嘲笑道:

「听说你是村里的幸存者?那你应该乖乖躲起来才对嘛。」

「闭嘴!你这个蛮族!」

卡雷尔架好剑,然而从这动作就能一目瞭然他还不成气候。战斗开始前,众人就明白这场胜负的结果了。在这样的气氛下,唯独哈维皱起眉头。

「那把剑……他为什么会有?」

少年手上的剑,与伊特族首领自古相传、仅有一把的无铭之剑十分相似。可是在他的记忆中,那把剑还在前任首领手上时,就于战斗中折断了才是。

对此感到匪夷所思的哈维,忽然想起孩提时代的记忆。

圣地深处的壁画旁边,雕刻著一段故事──

「那么,开始!」

开打的信号响彻四周。

卡雷尔奋力举剑,朝著霍钦向前冲去。然而,他顺势挥下的浑身一击,却被霍钦笑著挡下。少年接连两次的斩击,没一招能伤到眼前的巨汉。即使如此,卡雷尔依旧从正面持续挥剑。

霍钦只是愉悦地挡下攻势,不久后突然扬起嘴角一笑,从上段挥下强烈的一击。

卡雷尔无法承受这击,一屁股跌坐在地。一旁观战的伊特族人看到这幕,顿时哄堂大笑。

「可恶……」

卡雷尔顿时恼羞成怒,但霍钦不给他起身的时间,举剑猛力挥下,他只好维持坐姿往后一退,闪开攻击。

──可是他实在无法避开紧接而来的第三击了。

卡雷尔领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闭上眼睛。但是强烈的冲击迟迟没有传来,他微微张开眼睛一看。

「咦……」

一把细剑不知何时插在他的眼前。霍钦的剑因此砍偏,埋进旁边的地面。卡雷尔茫然地看著这一幕,一双娇小的脚踩著沙子出现在他身旁。

「胜负已分,接下来轮到我了。」

扎起黑长发的魔女以犹如寒冰的声音说道。

「居然派出女人吗?看样子法尔萨斯没人才了啊。」

「她的个性就是好管闲事,我也很伤脑筋。」

奥斯卡以诙谐的口吻回应哈维的揶揄。

观众的视线集中在缇娜夏身上,但她只是不以为意地架好剑。黑色魔法服贴合著女子的身体曲线,令她苗条的身躯更加醒目。第二个上场、名叫伊尼葛的男人,脸上挂著好色的笑容,像是要舔遍她的全身般上下打量,接著拔出弯刀面向魔女。

「虽然身材有些过瘦,但是个不错的女人嘛。就让我扒光你的衣服吧。」

「办得到的话,随你高兴。」

魔女扬起残酷的笑容,随著战斗开始的信号响起,一脚蹬向地面。

这记斩击的力道不强,却速度惊人,伊尼葛反射性地举剑挡下。要是疏忽大意,恐怕刚才自己就人头落地了。伊尼葛目睹对方如此凌厉的剑招,一改方才小看女人的态度。

他冒著冷汗,勉强接下了三回合的剑击,接著将剑使劲横扫。魔女闪过攻击,往后一跳。伊尼葛确认双方保持足够的距离后,以剑尖指向女子,开始组织构成、灌注魔力。

随之生成的不可视之绳,朝向摆好架式的缇娜夏奔驰而去。只见绳子缠上女子纤细的四肢,转眼间就束缚住她的自由。

缇娜夏的双手被吊起,剑从遭到勒紧的手中滑落。看到这幕景象,法尔萨斯阵营瞬间鼓噪起来。

而知晓伊尼葛能力的伊特族人,则是因这预料之中的展开,露出卑鄙的笑容。

持剑的魔法师很少,再加上他打扮粗犷,根本没人会怀疑他是魔法师。伊尼葛至今用这种方式蹂躏了好几十人,并夺走他们的性命。每当对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时,那张表情实在是相当精彩。

伊尼葛走近自己捉住的女人,将剑尖抵在她的胸口和锁骨之间。女子丝毫不显胆怯,平静地回望著他。

「没说过不能用魔法吧?」

伊尼葛扬起胜券在握的笑容,以刀刃划开女子的衣服。

就在这时──清脆的声音响起,他的剑应声碎裂。

伊尼葛呆愣地张开嘴巴,看著反射光芒的碎片缓缓掉落地面。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跳脱现实,甚至让他感受不到危机。等到他察觉气息不对、抬头一看时,映入眼帘的是挂著残酷微笑、浮在空中的女子。接著,一道犹如歌声的声音响起。

「确实是没说过不能用魔法呢。」

女子伸出白皙的手,掐住他的喉咙。下一瞬间,男人的惨叫响彻了整座广场。

「这样一来,目前算是平手吧。」

奥斯卡看著归来的魔女,理所当然似地说道。旁边的哈维不禁哑然失声。

「你对伊尼葛做了什么……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魔法师被魔法干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缇娜夏走回来后松开头发,站到奥斯卡身旁。

「好,赶紧回去吧。快点,现在要分秒必争。」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在意啊……算了,缇娜夏。」

听到奥斯卡呼唤自己的名字,魔女瞭然地轻轻浮起,在男子耳后涂上自己的血。这样一来,尽管剑会管用,魔法却依旧无法伤他分毫。由于哈维没有魔力,想必这样就足够了。

看著确认术式的她露出白皙的耳朵,奥斯卡忽然将脸凑过去,轻轻地咬了一下。

「呀啊啊!」

魔女惊呼一声,满脸通红地快速飞退。此时若是维持猫的型态,背上的毛肯定都倒竖起来了吧。

见她按住耳朵逃走,奥斯卡扬起坏心眼的笑容。

「谁教你不守约定,这只笨猫。」

「唔唔唔唔,什么嘛……」

奥斯卡将看似有所怨言的守护者留在原地,径自走向广场;哈维也跟著迈出步伐。

周围的空气混杂著紧张感,乾燥的风从石柱间吹进场地中。

来到广场中央后,奥斯卡回头望向爱薾洁,以强而有力的眼神盯著她。

「那么,你想怎么做?希望我杀死你的仇人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女子睁大眼睛看向国王。

她什么都无法思考,心中根本没有答案。爱薾洁气若游丝地回话。

「那、那个男人、杀死了我的丈夫……」

「我知道。不过,那并不是你的愿望吧。」

「我、我的愿望是……」

她所拥有的,仅是已发生的事实。她的出生成长极为平凡,只是在父母的建议下结婚。心中不存在愿望,甚至从未意识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避开应该避开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只是度过日常一成不变的人生。

──所以,自己受到仇人深深吸引,是不可能的事。

国王身旁,那双深绿的眼眸仍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那道视线令爱薾洁感到动弹不得。

奥斯卡的视线从答不出话的女子身上移开,重新面向哈维。他以眼角余光瞥向观众,发现他的魔女似乎为了遵守约定,已经变回黑猫,蹲踞在小石柱上。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奥斯卡忍俊不禁,同时拔出了阿卡西亚。

「赶紧放马过来吧。要是不早点回去,我又得加班呢。」

「臭小鬼……觉悟吧。」

哈维拔出具有厚度的长剑。那把剑的做法追求重量,而非锋利程度,要是用来全力挥击,甚至能将对手的剑一并粉碎。这把剑让哈维至今的对手们都闻风丧胆,奥斯卡却依旧面不改色。哈维急不可待地舔舐嘴唇,架起了自己的剑。

开始的信号声传来。

哈维不假思索地迈出步伐,朝眼前的法尔萨斯国王奋力挥剑。

这记强烈的斩击不管是直接挨招或挡下,都会受到严重的致命伤。奥斯卡选择跳到后方,闪开攻击。

与此同时,哈维迅速抽回沉重的剑,将剑刃改为横劈,缩短双方的距离。奥斯卡同样避开第二击,接著以阿卡西亚的剑刃架开哈维冲过来使出的斩击,然后顺势以左手抓住男子持剑的右手。

「什么……!?」

不理会哈维的惊呼,奥斯卡瞬间抽起阿卡西亚。

只见国王以惊人的臂力,从哈维的手肘处将整条手臂砍断。

手臂落在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接著犹如野兽咆哮的惨叫撼动了广场。

哈维因剧痛而跪下膝盖。即使如此,他依然伸出左手,试图取回落在地上的剑。

可是当指头终于要碰到剑刃时,王剑却抵在他的喉咙上。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看来胜负已分,麻烦你遵守约定吧。」

法尔萨斯的人顿时欢声雷动。伊特族人则是惊愕不已,纷纷倒抽一口气。

哈维抿紧嘴唇,瞪视著自己的右手与剑。

看到胜负的结果,爱薾洁一时站不稳脚步。葛兰弗特从旁撑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处在狂热的气氛当中,她的身体却冰冷得不可思议。

色彩从世界消失。

唯独失去手臂、趴在地上的男人,与他流出的鲜血,依旧鲜艳夺目。

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都说不出口。

男子绿色的眼眸捕捉到自己。

他的嘴巴微微张动,那是喊出自己的名字时会有的形状。

视线扭曲,身体开始倾斜。

当她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跪倒在血泊中,朝男子的脸伸出手。

「不、不要死……」

总算说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近距离看到的绿色眼眸,比在梦中所见更加鲜艳。

奥斯卡吁了口气,将阿卡西亚收回剑鞘,然后回到猫的旁边,让她坐到自己肩上。

他回头望向位在广场中央的一男一女。失去手臂的男人,以及在茫然状态下仍拚命尝试止血的女人。不论是法尔萨斯还是伊特族的人,都只是默默地注视著这幕异样的景象。

奥斯卡觉得没意思似地哼了一声,向肩上的猫说道:

「缇娜夏,能把他的手臂接起来吗?」

「我拒绝。」

「我想也是。那你至少帮他止血吧。」

魔女听了不禁想咂舌。奥斯卡其实本就不打算帮他接回手臂,只是想说先提出魔女不肯接受的要求,再提出止血的话,魔女就会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

缇娜夏依旧有所不满,但最后还是默默地组织起构成,灌注魔力帮男子止血。

「她要怎么办?要回收的话我可以帮忙喔。」

「让她自己决定吧。既然她在意到会做梦,让她自己去面对就好。」

听到国王乾脆的结论,猫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就在她瞪大那双暗色眼眸之际。

风骤然停止。

气氛随之一变。

奥斯卡察觉到异状,朝位在广场中央的两人大喊。

「快从那里逃走!」

「什么?」

对这声警告有所反应的只有哈维;爱薾洁不知不觉间只是双手放在血泊中,整个人动也不动。

哈维见状,向低著头看不见表情的她伸出左手。

「喂,你是怎么──」

他的手瞬间被看不见的东西弹开。

刚才停止的风以她为中心卷起漩涡,风势转眼间增强。广场上的人目睹这一幕,顿时陷入混乱。奥斯卡向全员大喊:

「快从这里下去!否则会被卷进去的!」

「说什么卷进去啊,我们才不听你的命……」

一名伊特族人话还没说完就遭强风袭击,身体失去平衡。男人发出惨叫声,从岩爪间坠落地面。周围的伊特族人看到此景,不由得愣在一旁。

「快、快逃啊!」

以某人的惨叫为开端,恐惧迅速蔓延。众人争相恐后地跑向狭窄道路下山离去,期间仍不断有人跌落山崖、发出悲鸣。奥斯卡支撑著快被风吹走的猫,说道:

「缇娜夏,你不要紧吧?那到底是什么?」

「我先……让他们、转移。」

随著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待在广场的法尔萨斯人瞬间被吞进转移门。一脸惊愕的葛兰弗特及卡雷尔等人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爱薾洁依旧处在旋风当中。

她身处血泊之中,动也不动。突然间,广场一隅的伊尼葛发出惨叫,痛苦地翻滚。

地面各处出现龟裂,转眼间就蔓延开来。红色岩盘迅速化为沙土、开始崩解,沙子随著狂风盘旋流动。

「不妙……缇娜夏,你没事吧?」

再这样下去,整座广场就要崩坍了。奥斯卡望向肩上的猫。

不知何时开始,黑猫的呼吸变得急促,娇小的身躯不断震颤,暗色的瞳孔游移不定。眼看魔女状况如此糟糕,奥斯卡端正的脸孔皱起眉头。只听缇娜夏气若游丝地说:

「奥斯卡……必须……阻止那个……」

仔细一看,靠近中央的龟裂处开始喷出纯白浓雾。奥斯卡架起阿卡西亚,砍向朝著自己迎面而来的浓雾。雾一接触到剑刃便消失无踪,却无法阻止接连喷涌而出的浓雾。开在中央的巨大裂缝逐渐扩大,一团特别浓稠的物体慢慢从中爬出。那东西看起来有著人的形体,正要从裂缝里站起来的样子。

「那是什么……」

白色的块状物以看起来像手的部分伸向天空,脚离开裂缝后,浮上半空中。

──要是让那东西逃走就糟了。

奥斯卡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他的身体逐渐遭强风与流沙推走。尽管脚被流动的沙子绊住,奥斯卡仍是奋力对白色人形举起阿卡西亚。

他一鼓作气掷出王剑。

阿卡西亚贯穿旋风后,剑刃笔直地刺进白色人形,它的身体随即四散凋落。

然而下一瞬间,广场出现了更大的裂缝。

奥斯卡无法稳住平衡,黑猫从他的肩上掉进巨大裂缝中。

「缇娜夏!」

伸出的手没能构到对方,奥斯卡毫不犹豫地追著她跳了下去。

于是国王及魔女就这样被吞进了圣地中。

他们在一片黑暗的岩石夹缝中不断掉落。

奥斯卡的脑中瞬间对结束的到来感到不安,但很快便看到裂缝的前方拓展开来。

映入眼帘的是隐约亮著白光的宽广空间,他们将会落在水面上。奥斯卡此时总算在空中抱住了黑猫。

紧接著,一人一猫坠入水中,激起盛大的水花。

奥斯卡立刻浮上水面,将抱著的猫推到自己肩上。他看著睁大黑色眼睛、僵住不动的猫,出声询问:

「缇娜夏,不要紧吧?」

「讨……」

「嗯?」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我讨厌水!不喜欢湿掉!」

「怎么了?你稍微冷静点。」

在他说话的期间,全身湿漉漉的猫依旧处于混乱状态,为了远离水面,试图爬上奥斯卡的头。奥斯卡见黑猫恐慌地向自己张牙舞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知道了。你可以恢复成人型,冷静点。我会再游一下,别掉下去了。」

这里隐约发出亮光,犹如被岩石环绕的巨大空洞,比缇娜夏在他生日时带他去过的海中洞窟更宽敞,但是水并不深。与其说是湖泊,更像一座泉。落水时,奥斯卡确实有感受到撞到水底的冲击,多亏有结界保护,才能完全平安无事。这里或许是积蓄著地下水的泉水,但对于淋湿的猫来说就只是一场灾难。

听到他这番话后,缇娜夏终于稍微回神,变回原来的模样。但她似乎还没能彻底摆脱对水的恐惧,泪眼汪汪地紧抓著正在游泳的奥斯卡的头。

「湿、湿掉了……毛都湿掉了……」

「你不是会游泳吗?这是怎么了?还有我看不见前面了,快把手移开。」

「因为猫很讨厌弄湿嘛!这地方是怎样啊!」

「这点我也想知道。」

奥斯卡搂住魔女纤细的腰,在冷泉中往前游动。抵达岸边后,他先将魔女的身体抱起,自己再从水中上岸。缇娜夏一边发著牢骚,一边烘乾两人的衣服,接著猛然停住动作。

「奥斯卡……阿卡西亚呢?」

「我扔出去了。我看到它掉进不同的裂缝。」

「这、这样啊……」

魔女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在那种状况下,扔出阿卡西亚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她叹息著烘乾衣服后,奥斯卡再次问道: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还有,你刚才的样子不太对劲吧。爱薾洁和对方的魔法师也是。」

「是啊……不过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在那种状况下只有你没事。」

缇娜夏环视周围。这里的岩壁之所以隐约发著亮光,似乎是因为青苔或某种东西之故。她指向唯一的岩石裂缝,开口说:

「总而言之,我们一边移动一边说明吧。我想先回收阿卡西亚。」

「知道了,抱歉啊。」

奥斯卡温柔地抚摸娇小的头,令魔女舒服地眯起眼睛。两人穿过岩石的裂缝,走在延续的道路上。

「我刚才状况会那么糟糕,是因为来自外部的魔力干涉。感觉从地底窜出的某种力量,朝著我们体内的魔力而来。我和那位伊特族魔法师都受过控制训练,对我们而言就像是收在自己体内的东西被强行翻搅了一番,恶心到根本无法组织构成。至于像爱薾洁这类没控制过魔力的人,不清楚会有什么感觉……」

「我也没控制过魔力,但没问题啊。」

「毕竟你有点特殊啊……你身上带著阿卡西亚,对方或许在避开你。」

「对方是吗?你从一开始就说很讨厌那里了。」

可是,两人现在却掉到了那个场所的下方。奥斯卡低头看著身旁的魔女。

「不然你先回要塞待著也行,由我找回阿卡西亚就好。」

「请别说傻话了,我可是你的守护者。说真的,幸好我有一起来。只要一想到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被卷进麻烦事,就令人不寒而栗。」

魔女斩钉截铁地说完,揪住奥斯卡的衣袖。她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她忠于规矩的个性,但最重要的是她很重感情。奥斯卡露出微笑,继续往前进。

穿过岩石裂缝后,是一条细长弯曲的道路。奥斯卡抚摸著墙壁表面。

「这是人造的啊。包含这里在内都是圣地吗?」

「恐怕是的。应该说,上面其实只是盖子,我们在上面大闹,盖子才会因此裂开吧。」

「盖子啊……换句话说,装在容器里的就是那道白雾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能拿来推论的线索还不够。只不过,我感觉那对魔法师来说并不是好东西。」

如今已经能看到道路的终点了,前方似乎是一片宽敞的场所。魔女本想走在前方一探究竟,却被奥斯卡拉住。

「有人的气息。」

奥斯卡说著,拔出短剑;缇娜夏则老实地跟在他后面。

两人小心翼翼地不发出脚步声,踏进前方的空间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圆形石室。奥斯卡看到蹲在中央的男子,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也掉下来了吗?没事吧?」

蹲踞在地的人正是失去右手的哈维。男子以空洞的眼神抬头看向两人。

「你们两个……是怎么到这里的?」

「掉下来的。你要是受了致命伤,我可以让这家伙帮忙治疗。」

「别随便乱说啊。我原本是想他们态度不好的话,就直接赶尽杀绝呢。」

见魔女好像是真的在生气,奥斯卡不禁露出苦笑。

两人相处久了,奥斯卡自然瞭解她的个性。缇娜夏不关心那些针对自己的敌意,可是一旦事关契约者就毫不留情。尤其是对于那些明知败北、却依旧反抗的人,缇娜夏比他来得更加冷酷。

他们都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奥斯卡会因为这份余裕而屡屡放过敌人,但缇娜夏为了摘除将来可能复仇的幼苗,会选择彻底摧毁对方。要驾驭这样带有怒气的魔女,实在很不容易。

「别管他了,你不用自己承担一切。比起那个,我现在有事情想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隐约发出白光的石室内,墙壁上刻著壁画与文字。哈维以厌恶的眼神瞪视著那些古老壁画。

「这里是伊特族的圣地,只有头目与亲信们才知晓的场所。刻在上面的是我们部族的历史……我也只有在小时候来过一次。」

「历史啊……原来如此。」

奥斯卡看著描绘在整面墙壁上的壁画,走向看起来年代没那么久远的右端。那里记载著两百年前的往事,不过没有图画,只是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尽管到处都因磨损而无法阅读,但可以隐约看出「两把相同的剑」、「过去」、「魔法球」、「记忆的一族」等单字。当他想要看得更仔细而将脸凑近时,魔女出声叫住他。

「奥斯卡,请不要随便乱走。你看,这个比想像中更棘手喔。」

「嗯?怎么了?」

缇娜夏正在看的部分与他相反,记述著最古老的事情。那面墙壁几乎占满了图画,她指著其中绘有白色人形的画说道。那个物体既没有脸也没有衣服,脚边画著一颗小球,周围的人们都在一旁膜拜著。

「这个八成就是他们之前说的『以客人身分造访的神』,也是刚才袭击我们的『某种存在』。」

「噢,因为是白色的吗?可是只凭颜色就能确定吗?」

「上面写著更清楚的证据喔。『来自外地之神找出了混在人类中的魔者后将其杀死,众人感谢并敬畏神,为祂制作了卧床』。这里写的『魔者』是黑暗时代初期对魔法师所用的蔑称,因为当时的魔法师并不被视为人看待。这个神会对魔力起反应,进而揪出魔法师,因此受到伊特族重视。」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将一族的圣地作为给神的床吗?可是,会对魔力起反应的话,那东西真正的身分会是什么?看起来像雾,难道是魔族吗?」

「不是。如果是魔族,应该会有魔族自己的魔力。可是那个并不是──」

缇娜夏以指头滑过墙壁的一部分。奥斯卡从旁边观察后,发现从前后文的连贯性来判断,那里似乎写著那个神的名字。但是后面好像被削掉了,只读得出其中一部分文字。

「……利堤……迪……?感觉看不太出来啊。」

在奥斯卡沉思的期间,缇娜夏以严肃的表情回望哈维。

「来自外地的神究竟是从哪来的,你有听说过吗?」

哈维的脸色惨白,只是瞪视著魔女,没有开口回答。魔女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你没受什么重伤就出现在这里来看,你并非像我们一样是摔下来的,而是自己从通道走下来的吧?而且是为了找爱薾洁而来的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再不快点说,可能会来不及喔。因为她也拥有魔力。」

「什……你是说……」

男子起身到一半,就因剧痛而跪倒在地。他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回答。

「据、据说祂来自北方,是从北方漂流过来的。」

「果然……」

「缇娜夏,你有头绪了吗?」

「还不确定。不过,这块大陆上流传著一个同样的故事。拥有魔力之人在『那东西』面前将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与肉体,那是会使人魔力失控、进而伤害他人的存在……」

「难道说……」

奥斯卡也听过同样的故事。不如说在两个月前,他因为需要而去瞭解了相关纪录。

因为他认为要派军参与他国的宗教战争,起码得掌握最低限度的知识才行,所以他也知晓那个被称为『分割世界之刃』、『沉睡白泥』的存在。

那是座落于大陆北部的大国所尊崇的神祇。

「──塔伊利的唯一神,伊利堤尔迪亚是吗?」

「恐怕是……那应该是被称为神的『某种存在』吧。」

不断上演排斥、迫害魔法师历史的塔伊利,其历史根源就是名为伊利堤尔迪亚的存在。

就是因为那个存在,才会导致魔法师陷入疯狂、加害他人。在没有魔力的人类看来,魔法师们发狂的模样显然足以判断他们是邪恶的化身。

而那个伊利堤尔迪亚从北方漂流而来,抵达了此地。

缇娜夏松开环起的双手,询问哈维。

「所以说这前面通到什么地方?你对爱薾洁在哪有头绪吧。」

「……我进不去。这前面是圣地的中心,也就是广场的正下方。可是那里有道看不见的墙壁,无法进入。」

「这点我会设法处理。以位置来说,她和阿卡西亚应该就掉在附近。」

魔女环视石室,看向应该是哈维方才走来的通道,以及位于反方向的门。

「奥斯卡,你待在这里……」

「不要。」

「也对啦!虽然我早就猜到了!真想用强制转移把你送回去!」

魔女对著一如既往的契约者大叫,奥斯卡则是平静地回应。

「而且魔法师不是很难对付那东西吗?你会变得像刚才那样吧?」

「我这次会张开防壁的。我现在不是猫的型态了,就算对方造成魔力干涉,我只要用更强的力量推回去就好。所以真要说的话,我反而对手上没有阿卡西亚的你感到不放心。」

「嗯,这把剑正好,借我用用吧。」

奥斯卡捡起哈维那把厚刃剑说道。见他轻松拿起大剑,缇娜夏不禁有些无力,只能冷静地跟他一起走向深处的门。

然后,奥斯卡推开了连接著神话之门。

门的前方延伸出弯曲幅度不大的细长道路。通道夹在岩壁之间,宽度勉强能让两个人并肩而行。

魔女走在距离奥斯卡两步之后,以免妨碍他挥剑。与此同时,她开口进行漫长的咏唱,奥斯卡也以肉眼看见身边逐渐张开精密的防壁。

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化,奥斯卡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出声询问:

「假如对手真的是伊利堤尔迪亚,你认为有可能杀死它吗?」

「不清楚呢……从之前的状况来看,阿卡西亚的攻击好像对它有效,但那东西毕竟是一团浓雾。」

「雾状生物吗?看来只能将它燃烧殆尽了。」

「与其说是生物……以受到干涉的感觉来说,那八成只是一种现象。会对魔力起反应,进而产生排斥的现象。」

「排斥魔力?是像阿卡西亚那样吗?」

「不,两者并不相同。阿卡西亚是将魔力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位阶内进行分解扩散,至于那个现象则是试图将魔力推回魔力原本存在的魔力阶。它之所以会被称为『分割世界之刃』,就是基于会断绝位阶间隔的这个特性吧。我们魔法师打从出生就寄宿著魔力阶的力量,那种现象造成的感觉就像是要夺走我们的内脏一样。」

「感觉非常恶心啊。」

「是很恶心没错。不过这是经过控制训练、能将魔力收纳在体内的人会有的感觉。」

「如果是爱薾洁的话呢?」

「……因为魔力和人无法分割,所以或许连灵魂都会遭到涂改。」

「那得快点了。」

奥斯卡加快脚步。不久后,两人走到通道尽头,踏入犹如将巨大岩山挖通后形成的空间。

这里没有发光的青苔,笼罩于黑暗与白雾之中。奥斯卡皱起眉头,看向前方。

「这前面是不是有著看不见的壳啊?」

「没错,那家伙会进不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这是前人为了在伊利堤尔迪亚出现活动的徵兆时,不让它逃到外面而组织的构成。若是以魔力组织结界,会被伊利堤尔迪亚推回来,所以这恐怕是术者以灵魂建构的术式。可是毕竟年代久远,应该没办法撑太久。」

缇娜夏从奥斯卡身旁往前踏出一步,触碰空无一物的虚空。

下一秒,轻微的破碎声响起──浓雾沙沙作响。

弥漫整座空间的白雾一口气涌向他们。不过这波攻势在命中奥斯卡的前一刻,就被缇娜夏的结界挡下。魔女眉头深锁,将手举起。

「……退下。」

试图吞噬他们而聚集过来的浓雾,反而被魔女的力量硬是推向后方。视线慢慢清晰,可是缇娜夏的额头开始大量浮出汗水。

她恐怕没办法撑太久──奥斯卡做出这样的判断,轻轻拍了守护者的肩膀。

「我去去就回。要是到了极限,可以直接放弃。」

「小心点。」

奥斯卡点头回应魔女这声低语,向前跑去,寻找爱薾洁与阿卡西亚。

然而,在浓雾被推开的地方不见任何东西。奥斯卡只好穿过守护者刚才张开的结界,自行冲进雾里。

下一刻,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这种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但是他的脚确实踩在地面,似乎是涌来的浓雾试图干涉他的魔力所造成的幻觉。浓雾企图连同平时施加在他身上的守护结界,将奥斯卡彻底压扁。

奥斯卡承受著这股好似要压扁自己全身的力量,但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爱薾洁!你听得见吗!」

从之前的样子看来,她的灵魂恐怕已经一同被推到位阶之外了。即使如此,奥斯卡依然为了找她而大声呼喊,然而在下一瞬间,他反射性地举起大剑。

从头上挥下的某种东西撞上剑刃,发出尖锐的声响。奥斯卡半是以身体的习惯动作挥剑,剑刃却挥空了。

缇娜夏的结界进一步压缩浓雾的范围。

看到紧接著出现的对手……奥斯卡端正的五官瞬间扭曲。

「你……」

站在眼前的人正是爱薾洁。她空洞的眼神在空中游移,手上握著类似白剑的物体。看似神智不清的她,简直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她高高举起细痩的手臂──对奥斯卡掷出白剑。

「唔!」

奥斯卡轻易地将之弹开后,那东西随即失去形状、化为白雾。

「身体被侵占了吗?糟糕了啊。」

虽然与浓雾相比,有实体的对象更好对付,但对方是不能直接斩断的人。当他犹豫之际,爱薾洁再次朝他扑来。他能弹开袭来的雾剑,却无法砍伤爱薾洁,使得他难以采取攻势。两人陷入胶著状态,爱薾洁发现攻击对眼前的男人不管用后,奋力一跳退到后方。

接著,她摊开双手、挺起胸口。

正当奥斯卡疑惑著她要做什么时,只见女子张开嘴巴,开始吸进周围的浓雾。浓雾犹如浊流般,涌进那具苗条的身躯。

「喂喂……居然来这招啊。」

转眼间,浓雾就被不断吸进爱薾洁的体内,令人不禁心想:如此纤瘦的躯体究竟是怎么容纳这么大量的白雾?只见飘散于四周的浓雾加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全身开始隐约发光。

奥斯卡只犹豫了一瞬间,立刻蹬向地面、拉近双方距离,朝女子头上挥剑横砍,试图阻止浓雾继续流入女子体内。

然而那把剑──竟被爱薾洁白嫩的手挡下了。

「什么?」

连骨头都能砍碎的厚刃之剑被女性纤细的手抓住后,竟完全动弹不得。奥斯卡内心感到惊愕的同时,身体做出反射动作。他放开大剑,往后一跳。

紧接著,他前一刻站著的地方,遭到爱薾洁挥下的剑柄直击,使用多年的大剑好似糖果般弯曲。见她握住的剑刃碎裂,奥斯卡不禁想笑。

「如果这就是神,那艾迪亚神还真是温顺啊。」

「喂,你毕竟是个国王,注意一下发言啊。」

听到魔女疲惫的声音,奥斯卡回头望去。由于浓雾都已汇聚到爱薾洁体内,缇娜夏停止了继续扩大结界。她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奥斯卡走来。

「真是非常费体力呢……与之对峙的魔法师肯定都很绝望吧。」

「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很苍白耶。」

「感觉就像是严重晕船一样。该说身体里面被到处翻搅吗……总之没办法好好走路。」

「我倒是没这么严重。」

他置身浓雾中时,尽管会出现上下不分的感觉,但并不像缇娜夏那么严重。魔女无力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的魔力有一半是后天吸收的,所以更容易受到影响吧……而且你的魔力处于被封印的状态。」

「封印?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啊。」

奥斯卡这样说完,魔女如同猫般倏地睁大双眼,但立刻又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应该是我的错觉呢。比起那个,关于接下来的事情──」

「这件事我很在意,之后会再问你的。所以在那个状态下,有办法不杀死爱薾洁,只对付伊利堤尔迪亚吗?」

「很困难呢……由于魔法很难对它奏效,没办法将它拉出来。可是要不伤害身体、只消灭里面的存在,是不可能的。画在壁画上的人形,或许就是像这样被占据身体的人类。」

缇娜夏望向爱薾洁。

「只是对我们而言……汇聚在人的身体里更好应付。」

映入眼帘的已经不是一团白雾,在一切都消失的黑暗中只剩下一名白色的女人。

女子睁开的双眼已经被白色的皮膜完全覆盖,微微张开的嘴唇牵著细丝白雾。那是维持著人形,却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魔女皱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总之先找到阿卡西亚吧,那把剑好像连伊利堤尔迪亚也有办法消灭。」

奥斯卡闻言,望向黑暗的另一头。在浓雾散去的黑暗中,有个反射出些许光芒的物体。因为那东西从刚才就闪烁著光芒,令他很在意。

「可是用阿卡西亚砍爱薾洁的话,她肯定会死吧。」

「确实如此。但是若让那个东西跑去外面,势必会酿成大祸。作为最后的手段──」

缇娜夏说到这里,便打住话语;同时察觉到气息的奥斯卡也回头望去。

从连接石室的那条路中走来的男子,对两人如此说道:

「不会让你们杀了她的。」

哈维望向自己已然失去的右手,再次开口:

「我不会让你们……杀了那个女人。」

男人奄奄一息,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对两人而言,这句宣言甚至称不上虚张声势。

奥斯卡正要开口,魔女却抬起手制止了他。她重新转向哈维,说道:

「我瞭解你的心情,但现实问题是她已经遭到伊利堤尔迪亚占据身体,若是让她跑到外面,势必会酿成重大惨剧。只要靠近她,就会害得拥有魔力之人自我毁灭或是发疯。一旦魔法师失控,周围的人自然无法安然无恙。正因为曾发生过如此严重的状况,才导致塔伊利千年以来一直排斥魔法师。」

黑暗的深渊与暗色眼眸重叠。那是长生久视、亲眼见证血淋淋历史之人的眼神。

只要看一眼,就能令人退避三舍,那无疑是魔女的眼神。看到她露出平常不会表现在外、深不可测的一面,奥斯卡不禁眯起眼睛。缇娜夏以犹如寒冰的声音,询问全身僵住的哈维。

「那是散播无辜死亡的现象。你明知这点,还是想让历史重演吗?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就从你开始杀起好了?」

只是询问,却好似会吹熄生命之火的声音回响于四周。

如果是一般人类,恐怕光是回望魔女的眼睛,就会忍不住蹲下来、请求得到她的宽恕吧。然而,她的这番话无庸置疑是事实。

哈维以乾燥的喉咙发出声音,凝视已然不在的右手一眼后……笔直地回望魔女的双眸。

「不管那个女人杀了谁、杀了多少人都无所谓。」

「真是过于盲目的信任呢。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倒是挺有胆识的。」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让你们杀了她。她是我要的女人。」

顽固的思念倾吐而出。

缇娜夏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著男子。

静默的眼神散发的沉重压力,令哈维有些退缩,但他还是屏住呼吸、勉强挤出声音。

「…………求求你们,救救她。」

听到男子的恳求,缇娜夏无奈地皱起眉头,用指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真拿你没办法呢,那就麻烦你也来帮忙吧。」

魔女望向爱薾洁。只见遭到完全附身的女子似乎还在观望,依旧杵在原地不动。缇娜夏向奥斯卡和哈维下了简单的指示。哈维虽然感到不安,但还是遵照吩咐离开了。奥斯卡则出声询问守护者。

「所以有办法解决吗?」

「嗯……想要确实成功,最好要有媒介呢。不过我之前维持猫的型态,什么装备都没带。」

「什么媒介?」

「一般都是使用水晶。你还记得刚才的壁画吗?白色人形的脚边就画著一颗水晶球。」

正是因为看到那幅壁画,缇娜夏才想到这个办法。但她手边没有关键的媒介,只能由她本身设法顶替了。

然而,奥斯卡轻描淡写地回道:

「那个的话,我有啊。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放在小袋子里的水晶球,缇娜夏不禁睁大双眼。

「你怎么会带著这种东西?明明就不是魔法师。」

「因为你很中意这个玩具,我就顺手从桌上拿走了。」

「我是人!只是外表变成猫而已!」

魔女不满地鼓起脸颊,但仍是从契约者手中接过水晶球。球体的大小大约是能放满掌心的程度。

「唔……有点大呢……没办法放进嘴里……」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猫的玩具耶。」

「就说不是玩具了啦!」

她大声反驳后,紧紧握住那颗球。转眼间,球就缩成一颗小珍珠的大小。

「那是什么?你怎么办到的?」

「本来就有这种魔法喔。那么,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缇娜夏将缩小的水晶球含进嘴里,看向瞪大双眼的奥斯卡,出声问道:

「假如我与世界为敌,你会杀死我吗?」

与曾经的那句话相似的问题。

无从得知这句疑问和魔女对哈维讲的话相同,抑或不同。

听到试图触摸自己所不知晓存在的女子这么询问,奥斯卡毫无迷惘地回答:

「假如那成了绝不可能推翻的事实。」

──无论陷于何种状况、任何绝境,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性,他就会握住女子的手。

让她朝向前方、迈出步伐。就算沾满鲜血及泥泞、承受所有憎恶,也要往前迈进。

但是,万一她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走到尽头的话──

了结她的人肯定也是自己。在他选择继承王位时,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尽管可以说是无情,却是比任何人都深爱她的一句话。

得到他的回答,缇娜夏微微倒抽一口气。

然后下一瞬间……她露出了由衷感到开心的微笑。

魔女好似无法忍住心中的念想,以心醉的眼神注视著国王。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才能继续战斗。」

缇娜夏缓缓浮上空中,白皙的手捧住他的双颊。

夜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男子。接著,她垂下睫毛、闭上双眼,吻在他的额上。

魔女移开嘴唇,在他的耳边低语。

「我们走吧。」

她拍了一下奥斯卡的胸口。与此同时,奥斯卡看到魔女的喉咙咽下了水晶球。

在思考魔女这么做的含意前,奥斯卡已经往前冲去。

浓雾消去,他并非跑向爱薾洁,而是阿卡西亚。她只对魔力产生反应,丝毫不看哈维一眼。那双空洞的眼神捕捉到奥斯卡奔跑的身影──女子的周围瞬间浮现十支以上的雾箭,全部朝著奥斯卡倾注而下。

「果然只是现象,攻击很单调啊。」

奥斯卡看著笔直朝自己射来的箭,同时奋力一跳。雾箭接连失去目标,直直撞上地面。爱薾洁的表情不变,眼神追逐著他,试图生成新的箭矢。

──然而就在此时,魔女的声音响起。

「伊利堤尔迪亚,让你觉醒的人是我吧?」

声音回荡于黑暗中,爱薾洁的双眸望向缇娜夏。

置身于漆黑之中的黑衣魔女,犹如浮在夜空中的月亮。

「你被迫在这座圣地沉睡。为了封印你,想必牺牲了许多人。」

奥斯卡一边听著魔女宏亮的声音,一边在黑暗中向前奔驰。

随著逐渐接近那个微微反射光线的物体,奥斯卡看出那果然是阿卡西亚。他拿起插在地面的爱剑,准备掉头跑回去。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有东西散落在稍远之处。

「那是……人骨?」

散落于昏暗的地面、变成淡褐色的物体,正是古人的骨头。堆积著尘埃的那堆骨头中,可见好似刚碎裂、闪闪发光的水晶碎片。

魔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沉眠于古老封印中的你,对我的魔力有所反应而觉醒,所以将手伸到地面上……但我拒绝了你。因此作为代替,你占据了那个女人的身体。」

缇娜夏伸出白皙的手,露出美丽的微笑。她的目光中,寄宿著无法抹消的怒火。

「所以放马过来吧。杀人无数、令人们陷入疯狂,在历史留下伤痕的神啊,就由这座大陆的魔法师──苍月魔女来对付你吧。」

缇娜夏的手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那是蕴藏著庞大魔力的篝火,一旦触碰,就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看到在这个位阶过于异质的火焰,伊利堤尔迪亚瞬间全身僵住。

然而下一瞬间,女子发出激烈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僵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叠加了好几层。

爱薾洁蹬向地面,朝著缇娜夏飞扑过去。

然而,哈维从后方压制住她的身体。男子只以左手拦住爱薾洁,因那股超越人类的力量而面容扭曲。

「你给我待在这……不准走!」

但是女子就像坏掉的人偶般不断挣扎。哈维咬紧牙根,站稳脚步。

她拚命扭动,以超越人类的臂力殴打男人。骨头断裂的沉重声音响起,哈维一脸痛苦地弯下腰。即使如此,他依旧不肯放开女人。爱薾洁发出了犹如野兽的沉吟。

两人就这样纠缠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爱薾洁的身体猛然弹起。

「啊……啊啊……」

白雾好似被魔女高举的火焰吸引,从女子动弹不得的身体开始汩汩流出。

拥有意志的白雾蜂拥而至。面对朝自己扑来的白雾,缇娜夏扬起无畏的笑容。

「来吧。」

魔女闭上眼睛,微微地吐了口气。

瞬间……某种东西忽然消失了。

以结界与魔女相连的奥斯卡大喊出声。

「缇娜夏!」

她消除的东西,是无时无刻构筑在自己魔力上的坚固障壁。魔法师最先被教导的知识,就是要以个体面对世界,藉此确立自我。身为魔女的她为了控制自己的魔力,维持的个体非常人所能比拟。

而她──将之完全解开了。

毫无防备、过于强大的魔力聚合体就在眼前。

看到那个存在,神化为白雾一拥而上。

缇娜夏眼见浊流逼近,先是消除了蓝色火焰──然后,什么都不做。

浓雾永无止境地流入红唇之间,白雾缠上魔女纤瘦的四肢及腰间。现象不断涌入,试图将魔力从她整个人身上排除。

这幕景象既奇特又美丽,却令人生厌。

哈维一脸茫然地目睹让人作呕的光景,怀中的爱薾洁随之滑落。

「那家伙……!」

奥斯卡朝著魔女奔跑的同时,理解了散落在地的白骨代表著什么。

画在壁画上的水晶球,以及散落一地的尸骸。

恐怕在遥远的过去,有人也以同样的方法封住了伊利堤尔迪亚。

那个方法就是将自身作为神的容器──然而,人的性命十分脆弱,所以成为容器的人类为了确保自己死后也能限制住无意志的神,才会吞下水晶球,将之作为收纳神的媒介。藉由双重容器,将伊利堤尔迪亚留在这座圣地。如今,原本作为神之卧床的水晶球,就在刚刚受到魔女的力量牵引而碎裂。

魔女察觉双重容器的真相……决定自己也采取相同的手段。

「缇娜夏!快住手!」

万一她成为只会杀人的现象──

要了结她的人就是自己。不会让其他人承担这个责任。

她希望自己完成的使命肯定就是这个……然而,他至今总是不断地选择道路,不抵达唯一能选的结局。

美丽的魔女是大陆上最强大、令人畏忌之力的象徵。

同时也是失去宝座、古老亡国的女王。

哪怕只是一次松开那只手,她肯定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自己将轻易地失去她,如同原本就不会相遇般,眼睁睁看著她遭时代的偏移冲走。

所以直到现在,他依旧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

「缇娜夏!」

奥斯卡抓住她的肩膀。

此时浓雾已经一点都不剩。微微张开的双唇间,流泄出些许白色气息。

魔女以空洞、暗色的眼眸仰望著他,气若游丝地轻声低语。

「还没、喔……」

「『还没』是指什么意思?」

奥斯卡说话的同时,因为她还有意识而感到安心。自己并没有失去她,应该有办法挽回才对。奥斯卡瞥了魔女瘦弱的腹部一眼。

「我帮你把刚才的水晶吐出来。虽然会很痛,你就忍耐一下吧。」

只要让水晶球从她体内离开,应该还有其他方法可行。就算回到原点也无所谓,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便对手是神也能与之一战。他这样确信著。

然而,缇娜夏目光空洞地回道:

「这样不就会让它逃掉吗……」

缇娜夏脸色苍白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白皙的手指缓缓移到她的身体中央,按住胸口下方。

指头从那里慢慢往下,黑色的魔法服犹如被刀子划过般切开,从切口底下能窥见如初雪般柔嫩的肌肤。

最后,指头停在了瘦弱的腹部上。

「就是这里。你办得到,对吧?」

「你……」

理解一切的奥斯卡顿时说不出话。

伊利堤尔迪亚已经被收进魔女吞下的水晶球中,而不让它逃走的答案唯有一个。

「你……难道打算要我切开你的肚子吗?」

──用阿卡西亚从外侧将水晶球连同她一起击碎。

这就是缇娜夏所提示的手段,以她为诱饵弒神的办法。

看到男子那张秀丽的脸庞染上苦涩,魔女笑道:

「才没有要让你切开呢。如果是你,应该只需让我受最小的伤就能办到吧?我会立刻治好伤口,不要紧的。更何况,我已经习惯肚子开洞的感觉了。」

「……要乱来也该有个限度啊。」

即使她对自己的身体留下残忍的伤口早已习以为常,奥斯卡依然不想让她在自己眼前承担这种痛苦。

可是,魔女理所当然地要求他「以剑取胜」。

奥斯卡的表情依旧苦涩,缇娜夏歪著头说:

「难道说,你是没有自信吗?」

「别激我啊,笨蛋。我只是对你撒娇的样子感到傻眼罢了,你是猫吗?」

「我才不是猫。」

蕴含于她双眸之中的是理所当然的信赖。

不,甚至不只是信赖。她就像是在说「如果是你,就能办到」一样,无关乎信任,只是陈述单纯的事实。

毫不怀疑地将身体、性命交给自己的女人。

真是既麻烦又让人备感压力──尽管如此,奥斯卡认为这样的她依旧惹人怜爱。

「知道了,我来吧。所以,你要尽可能消除疼痛啊。」

奥斯卡以布擦拭阿卡西亚的剑刃。

为了战斗而存在的王剑,剑刃绝不狭窄。那地方本就容易出血,他不想伤到其他脏器。奥斯卡取下左手的手套,为了确实瞄准位置,轻轻触碰魔女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当他以手指滑过柔嫩的腹部时,魔女的身体猛然一颤。

「感、感觉要起鸡皮疙瘩了……请不要一直摸……」

「别动,忍耐一下。要是不安分点,待会儿我会摸更久喔。」

被警告后,缇娜夏顿时紧闭双眼。

即使她能以魔法消除痛觉、止血和治愈伤口,但是在阿卡西亚接触的期间绝对不可能办到,所以下手时要尽可能地迅速正确,而且不能再继续消磨时间了。

奥斯卡低头看著呼吸慢慢变浅的魔女。为了将伊利堤尔迪亚封在体内的水晶中,她想必承受了相当巨大的负荷。

他调整好意识,以左手搂住魔女的腰。

「你是我的唯一。」

与她相同,只是陈述出单纯的事实。接著,奥斯卡提醒道:

「集中精神。我们会游刃有余地拿下胜利的。」

「嗯,那当然。」

缇娜夏抬头看著他,犹如挑战者般露出微笑。

「奥斯卡,其实我一直、一直很想痛殴这个『神』呢。」

那是好似少女般纯粹的战意。

魔女抬起下巴,闭上眼睛。

「所以,拜托你了。」

奥斯卡点头答应魔女的请求。然后,他在拿著阿卡西亚的手上使力──

击碎了从前被称为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