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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婚男子的蝎酒-章节

约翰从冒险者公会前往马场时,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分。

他比平时早些结束了工作,搭上迎接他的马车,车内坐着一位自称是引路人的女子。

这位女子正是奥兹华尔德的第三夫人,艾梅琳达。

虽然双方都已婚,但奥兹华尔德怎会让自己的妻子和一位男客单独共乘一辆马车,这点让约翰难以捉摸,心情也有些微妙。

在例行的寒暄过后,那位高挑的黑发美女便在对面的座位上静静地注视着他。她那双萌葱色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人。

「约翰教官,您还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难道……你是『剁碎艾儿』?」

在听到她憋笑的声音后,约翰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傻眼的声音。

「终于让您想起来了吗?『剁碎』只是我刚出道时的称号而已。您竟然只记得这个,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我还有『刃风艾儿』、『黑色疾风』这些比较帅气的外号呢。」

「抱歉,真没想到艾儿竟然成了佐拉夫人……我还以为你已经回乡了。」

这让约翰回想起十多年前,在冒险者公会的新手研习中发生的事情。

新手研习是为刚注册成为冒险者公会成员的人员进行的,可自愿参加。研习内容包括草原与森林的行走方式、魔物的相关知识等等,为期四天,通常在实地进行。

当时由于研习讲师不足,约翰被迫参加了这次研习课程。

可能是因为每天在公会中与文件打交道,当时负责人事的奥古斯特,现在是副公会长,对他特别关照,因此把他拉来担任讲师。

在那次的新手研习中,有两个人表现得非同一般,尽管他们是初学者,但却具备惊人的实力,却也有一项共同缺点──他们经常弄坏素材。其中一位是使用火魔法、火力相当强大的红发少年,另一位则是能够轻松挥舞双剑、拥有身体强化能力的黑发少女。

由于他们经常将魔物烧得焦黑或切成碎片,约翰不得不多次大声警告他们不要这么做。最终,这两人分别被冠上了「黑烧」和「剁碎」的外号。

研习结束后,这对冒险者搭档表现得非常出色,迅速晋升为高阶冒险者。

然而,他们的强项始终在于歼灭魔物,而非提取素材。

正因如此,在素材部门,这对搭档依旧被私下称作「黑烧」和「剁碎」。毕竟,他们能把价值一枚金币的素材变成只值一枚铜币的状况,让人不禁如此吐槽。

然而,据约翰所记得,几年前这对搭档已经退出了冒险者行列,自那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事实上,约翰确实在冒险者公会见过艾梅琳达几次,但从没想到她会是「剁碎艾儿」。

「我实在不太想回到已经没了那个人的村子。在我犹豫不决时,丈夫收留了我。还有,约翰教官,您这么客气地说话让我觉得背后有点痒,所以在马车上请随意点说话吧。」

「谢谢,那我就暂且这么做吧。不过,你变得太漂亮了,我差点认不出来。还有……名字也变了。」

「感谢您的夸奖。我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听到约翰教官这么说。我因为被亲戚的贵族家庭收养后又嫁了人,才改了名字,从艾儿变成了艾梅琳达。」

她曾经剪得很短的头发如今已变得长而光泽亮丽,曾经晒得黝黑的肌肤如今变得白皙滑嫩。她身上的衣着也从以前那种便于行动的亚麻上下装和轻便铠甲,换成了一件看起来极为高级的黑色丝绸礼服。

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候如同带着风的少年般的气质,如今已变成了散发着成熟魅力的人妻风采。

「你过得好就好……不,抱歉。」

约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然而,作为知晓她退出冒险者生涯原因的人,这话其实不应该随便说出口。

「不,谢谢您。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虽然无法阻止那个人失控,但至少我陪伴他走到了最后。现在我有丈夫在身边了。」

「……这样啊。」

艾梅琳达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番话,她的坚定让约翰感到一丝眩目。

约翰想起了一个有着红色头发、身材稍矮的男人。

那人经常问身材高大的约翰,有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身高再长高一点。尽管他是一位顶尖的高阶火魔法使,实力非凡,但却因为身高比艾儿矮了几公分而感到苦恼。

「身为冒险者,我不会掉以轻心。」他总是这么说,在新手研习期间,他一直戴着黑色的皮手套,从不卸下围在脖子周围的护具。

如果自己当时能察觉到就好了。

他隐藏了自己是「附魔者」的身分,目的是为了提升魔法的火力。

最终,他在与强大魔物的战斗中,因为自己过强的魔力而被烧死。当时在场的艾儿也身受重伤,严重烧伤后便退出了冒险者行列,回到了故乡──约翰一直以为是这样。

当冒险者击败魔物时,若将魔核砸碎并吸收其中的强大魔力,或是接受因魔物的怨念或意念所形成的加护,这样的人就被称为「附魔者」。

虽然其原理尚不完全明瞭,但通常这会使人的体力或魔力大幅提升。

然而,成为「附魔者」意味着人类的身体变得趋近于魔物。无论程度大小,都会伴随着某些代价。

这些代价可能包括无法很好地控制力量或魔力,因为超过自身承受能力的魔力而遭受重伤,甚至感官发生异变,如嗅觉或温度感知的改变──这些情况都会使得附魔者难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尽管罕见,但若「附魔者」无法控制其力量而失控,他们可能会被视为「魔物」并成为讨伐的对象。

因此,对于严重的「附魔者」,即使解咒的费用昂贵,也可以向神殿寻求帮助,将费用改为分期付款或以替代的劳动来偿还。

不过,走到这一步的人极其稀少,因此这些情况并不为一般人所知。

「关于那个人,约翰教官其实不需要背负什么。」

艾梅琳达突如其来的轻声让约翰抬起视线。她那双萌葱色的眼睛带着些许困惑地看着他。

看来,自己脸上显露出了后悔的神色。

「我并没有背负什么,只是想起了过去。那些稀有素材被烧焦或者切得破破烂烂,估价员们总是为此叹气。我自己也包括在内。」

「这只能说非常抱歉──但当时我们的远征人手少而且行动匆忙,不迅速解决可不行。话说回来,就没有一些更好的回忆,或是更有趣的事情吗?」

看着艾梅琳达苦笑的样子,约翰再次回忆起往事。

艾梅琳达他们的新手研习是在夏末,比现在稍晚的季节。

研习开始时,约翰就在冒险者公会前责备那些行李繁多的新手们。

「我记得,在研习期间,那家伙把黑面包上放的起司烤成了炭,还有一次,明明好不容易捕获了野猪,抽血后他却把它烤得半生不熟,接着又说要煮成汤,还往锅里倒了一大堆葡萄酒。还有一次,我让他烧点热水,结果他把锅烧得焦黑,完全不能用了。」

「确实有过这些事呢。多亏和他一起远征,我的生火技巧可是提升了不少。」

「那么糟糕的情况下真的可能会危及生命。啊,还有一件事,训练结束后的聚会上,他为了长高,把牛奶混进酒里喝,结果闹肚子了……」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约翰不太明白这算是哪门子的愉快回忆。不过,艾梅琳达还是笑了。

但她的笑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灿烂到露出整排牙齿了。如今,她那淡红色美丽的指甲和白皙的手指轻轻遮住了嘴角。

约翰怎么也想不起当年总是在艾梅琳达身边的那个男人的笑容。

「真是让人怀念啊,好久没谈起他了。」

「那个人啊……确实很怀念。」

艾梅琳达没有提及名字,是因为心中仍有留恋,还是出于对现任丈夫奥兹华尔德的顾虑呢?

约翰也选择不提那人的名字,只是含糊带过。

然而,艾梅琳达似乎误以为这是询问,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显得有些悲伤。

「是啊,我已经无法再呼唤他的名字了,只能称他为『那个人』。因为我在神殿签了契约,让他们帮我抑制这份情感。」

「这是──佐拉商会长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话音刚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掠过约翰的额头。

他立刻摆出了防御姿势,而艾梅琳达则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后重新挂上了端正的微笑。她那瞬间波动的魔力,就这么悄然消散。

「看来我让您误会了,这是我主动请求的。」

「你为什么自己要求这么做?」

「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可是,作恶梦时哭着呼唤其他男人名字的妻子──那对丈夫来说岂不是另一场恶梦?」

约翰无言以对,无法回应她的话。



当马车抵达奥兹华尔德的宅邸时,约翰不禁瞪大了眼睛。

虽然宅邸外被高耸的灰色围墙遮掩,但这明显超出了男爵级别的宅邸范畴。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建筑的质量,都可以说是子爵以上的规格。

作为冒险者公会的素材管理部长,约翰经常因素材委托的商谈或交货而造访贵族的宅邸,这让他不由得进行了比较。

在艾梅琳达的引导下,他被带到了宅邸的深处。

他们进入了一间较为小型的客房,虽然空间不大,但陈设精致。这是一间以象牙白和深棕色为基调的沉稳房间。

「欢迎光临,塔索部长。失礼了,今天是否可以称呼您为『约翰先生』?」

「当然可以。今天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佐拉商会长。」

「您也可以直接称我『奥兹华尔德』。请放轻松。」

奥兹华尔德已经在桌子的对面等候。

他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柔和的微笑,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他自己的家吧。

当约翰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后,女仆立刻端上了饮品和餐点。

与贵族传统的逐道上菜不同,料理一口气摆满了整张桌子。

「失礼了,今天采用略式招待。我不希望因为侍者走来走去而打断我们的谈话,那样实在太可惜了。对了,今天的餐点是艾儿选的。」

「听说您要谈冒险者的事,所以准备了雉鸡排和红酒炖大野猪肉。此外,还有红麦面包、山羊起司、野草沙拉和香草汤。」

「说怀念或许有些失礼,但这些菜肴确实让我想起了冒险者时代,看起来非常美味。」

约翰微笑着回答,但想起艾儿那时的新手研习,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那时的雉鸡,由于新人们拔毛不够彻底,吃起来相当费劲。

而那头大野猪,第一次被烤得焦黑又半生不熟,接着有个愚蠢的人以为煮熟就能吃,便直接往锅里倒了一整瓶红酒,结果味道变得腥臭又奇特。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趁还没被逼着喝蝎酒前溜走。」

「明白了。祝我们都能度过愉快的夜晚。」

「是的。塔索先生,请慢慢享用。」

「谢谢。」

艾梅琳达将称呼从「教官」改回「塔索」后,便和女仆们一起离开了房间。

「今天她们似乎要举办什么『女子会』。白天时买了不少甜点,虽然我前天才听说她们在担心体重。」

「这个嘛……这话题还是不要问为妙吧。」

约翰忍不住笑了出来,但随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不过,这样的担心似乎也快要不再需要了。

「是啊,我决定不去指出这点。毕竟把体重和甜食联系起来对女性来说可是个危险的话题。」

两人相视而笑,随后举起黑爱尔啤酒干杯。

在奥兹华尔德的劝荐下开始用餐,约翰发现每道菜都堪称绝品。

雉鸡排完全没有腥味,比鸡肉的味道更加浓郁。烤得酥脆的皮,油脂恰到好处地被逼出,不会觉得油腻。

红酒炖大野猪肉一入口就能感受到使用了上好的红酒。脂肪在舌尖上甜美地融化,肉质松软。其香气和味道如此美妙,甚至让人舍不得立刻吞下。

搭配着黑爱尔啤酒,约翰不自觉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奥兹华尔德直接将几瓶酒放在约翰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种饮酒方式对贵族来说很不寻常,但约翰对这份体贴感到非常感激。

酒意渐浓,两人终于开始聊起冒险者时期的经历和魔物的话题。

「既然要谈冒险者的事,奥兹华尔德先生,您对哪种魔物特别感兴趣呢?」

「是的,我一直想详细了解一下如何击败用作素材的克拉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

「克拉肯啊。那东西不仅体型庞大,战斗时的立足点也很棘手……我们通常会部署载有魔导师的船只。让魔导师在海面上用冰魔法临时制造立足点,有时我们还会穿着带铁爪的鞋子在上面奔跑。」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使用什么武器呢?」

「是向船团主借来的大剑。比我身高稍短一些,但因为是魔剑,所以能释放出相当长的风刃。我们就是用这个来斩裂克拉肯。」

「那真是太厉害了。风刃能有这张桌子那么长吗?」

「大概能从这间房间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吧。虽然剑本身不是很重,但操作起来相当困难,我曾经好几次不小心损坏了船的一部分。」

在还不太熟练的时候,他曾经砍断过船的桅杆,甚至把一艘小船劈成两半导致它沉没,但这些事他决定保持沉默。

「魔导师也会参与对抗克拉肯的战斗吗?」

「在我参与的时候,很少见到。为了采集素材,最好是将克拉肯切成两段或四段。如果是讨伐的话,通常会由风系或冰系的高阶魔导师来进行。火系魔法会损坏素材,而水系魔法因为克拉肯有抗性,所以效果不佳。」

「原来如此,如果被烧焦的话,我们这边也无法加工呢。」

虽然奥兹华尔德是魔导具师兼商会长,但他听得津津有味。从他眼中的光彩可以看出,这并非装出来的兴趣。

他在交谈中不时插入问题,愉快地附和。也许是因为难得能悠闲地享受美酒佳肴,又或许是因为奥兹华尔德善于倾听,约翰不知不觉间说了很多。

「抱歉,一直都是我在说话。」

「不会,曾经是高阶冒险者的人所讲的故事果然很有趣。尤其是我小时候就对冒险者充满憧憬,所以听得特别入迷。」

「我想以奥兹华尔德先生的能力,成为魔导师走上冒险者的道路应该也不错吧?」

「不,我完全没有成为冒险者的才能。在初等学院的中距离跑步比赛中,我常常落后一圈呢。」

「初等学院的中距离跑……」

约翰回忆起童年时代,想起了初等学院的中距离跑。他记得应该是在宽广的操场上跑两到三圈。落后一圈的情况很少发生。也许奥兹华尔德当时身体比较虚弱。

「那时候我可是相当圆润的,说不定能跟今天的那头大野猪一较高下呢。」

约翰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奥兹华尔德的容貌。

他那稍深的灰发向后梳着,细长的银色眼睛上戴着银框眼镜。虽已年过壮年,但他那端正的五官依然俊美动人。

再加上他靠自己努力获得了男爵爵位,经营着规模庞大的商会,作为魔导具师也颇负盛名──这使他在女性中极受欢迎。

出于嫉妒,男性们私下里常称他为「狡猾的银狐」。

说实话,约翰自己也曾经羡慕过他。

「话说回来,虽然我们可以彻夜长谈,但您的时间没问题吗?夫人不会担心吗?」

「……不用担心这个。现在我一个人住。」

约翰略显迟疑地回答,奥兹华尔德投来了银色的目光。

「这样啊。准备重新开始了?」

「可以这么说吧。她已经回娘家了,过阵子可能会谈离婚的事。」

「我们换到书房去如何?那里有上好的红、白、黑蝎酒。」

面对奥兹华尔德的邀请,约翰勉强挤出微笑,点了点头。

他们移步到的书房,让人联想到一座小型图书馆。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还有黑色皮革的文件夹,以及一张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黑檀木书桌。书桌旁摆放着两张宽敞的沙发,即使是约翰这样的大个子也能舒适地躺下。

约翰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等待时,奥兹华尔德从架子上取出了几瓶酒。

这些宽口玻璃瓶中装的都是蝎酒,透明的酒液底部沉着红色、白色和黑色的蝎子。

「要加冰块或水吗?」

「不用了,就这样喝吧。」

瓶盖被打开,酒被倒入刻有精美花纹的酒杯中,散发出独特而浓烈的香气。

当酒杯转向约翰时,他看到杯面上刻着细致的蝎子图案。

奥兹华尔德似乎真的很喜欢蝎酒。

举杯同饮,蝎酒果然烈性十足。灼烧喉咙的热度和扑鼻的香气,约翰已经许久未曾体验。

尽管外观可能让人有所顾虑,但酒中完全没有腥味。

「来喝点蝎酒吧。借着酒意敞开心扉聊聊如何?我年纪大些,至少能听你说说。」

「说起来可能就只剩抱怨了……」

「你身边有人可以让你毫无顾忌地倾诉这些抱怨吗?如果没有人,只能一个人承受的话,迟早会崩溃的。」

听着奥兹华尔德说得如此透彻,约翰不禁苦笑。这人真懂得掌握人心。

然而,今晚或许是烈酒的缘故,约翰确实感到想要向人倾诉。

「那么,就请听听我这些无用的抱怨吧──因为工作忙碌无法休息,常常深夜才回家,结果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虽然以前也发生过几次,但这次看来是没法复合了。」

「是这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问题吗?」

「没什么特别的。这只是工作而已,我也不觉得让他们的生活有什么不便……」

「我可以直言不讳吗?」

「嗯,请说。」

「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是夫妻双方的责任。『因为工作关系而无法长时间待在家里,是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你有对夫人说过这样的话吗?你是否认为即使不说出口她也会理解,或是有这样的依赖心理?」

奥兹华尔德毫不留情地提出了令人刺痛的问题。

约翰从未对妻子说过这样的话。

他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妻子一定会理解的。

他曾是冒险者的父亲常说「男人只需用背影说话,专注于工作就好」,而他的母亲则在家中支持着从事危险工作的父亲,总是面带笑容迎接他回家。

约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父亲说过,男人应该用背影来表达……」

「背影是没有嘴巴的。」

奥兹华尔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退一步说,就算有,如果对方无法理解背影表达的意思,那也毫无意义。你的夫人是否理解你不善言辞的习惯?」

「那是因为,几乎没有时间可以好好交谈……平民百姓忙于工作时,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像奥兹华尔德先生您这样无所不能的人,大概无法想像像我这样被妻子抛弃的处境吧。」

被这么直白地指责,约翰心中感到有些不满,忍不住反驳道。

口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或许是因为醉意,已经无法再掩饰了。

然而,奥兹华尔德并未动怒,他闭上眼睛,一口气将杯中的蝎酒喝干。

他只吐了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随即将银色的目光转回约翰身上。

「……我也被抛弃过。」

「什么?」

「很久以前,我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前妻,和当时担任徒弟兼副店长的男人私奔了。他们把家里和店里的财产全都带走……嗯,我当时甚至想过该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奥兹华尔德先生?」

从他的语气中,约翰听出这并非玩笑。但他仍难以相信,眼前这位奥兹华尔德竟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说这些并非为了博君一笑。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妲莉亚小姐会把你介绍给我吗?」

「我以为是为了让我们一起喝蝎酒……看来并非如此啊。」

「是的,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当时我陷入了极度的低潮,觉得与其让别人看到我那么可怜的样子,不如结束自己的人生。直到妲莉亚小姐的父亲──卡洛先生来找我。」

「卡洛先生?」

「卡洛先生是我高等学院的学长,从那时起就对我多有照顾。那天,他从中午开始就拉我去摊贩喝酒,我们在蓝天下喝得酩酊大醉。」

「摊贩……」

约翰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眼前这个男人在街边摊贩借酒浇愁的样子。

「卡洛先生并没有对我说教,只是推荐我『找个新的女性』。虽然经历了许多事,但我总算活了下来,如今也还在这里。」

「卡洛先生竟然……」

约翰回想起那个有着沙色头发的男人,不自觉地用手抚摸着下巴。

关于卡洛的妻子,他并不了解。但这位曾对奥兹华尔德说「找个新的女性」的卡洛自己却一直未婚,从未听说过他有任何绯闻。

奥兹华尔德似乎察觉到约翰的困惑,对他微笑道。

「卡洛先生身边一直有一位无可替代的『最心爱的年轻女性』相伴,就像夏日的红花一样。」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约翰在心中交替回想起卡洛和妲莉亚,终于深深理解了。

卡洛当时并不是在劝奥兹华尔德寻找新恋情。

他可能是在委婉地告诉奥兹华尔德,再次建立一个充满爱的「家庭」。

「总和来说,和我相比,你的情况还算不错吧。你的夫人不过是回了娘家而已。」

「这么说也没错,但是……」

话题突然回到了自己身上。即使奥兹华尔德说这只不过是小事,约翰却无法反驳。

约翰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妻子与部下私奔,他恐怕会立刻追上去,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那么,约翰先生,您是愿意改变自己,希望夫人回来呢?还是认为自己无法改变,干脆放弃呢?」

「我确实想改变自己,也非常希望她能回来,但是我们已经闹得很僵了。即使写信过去,我也不确定这次她是否会回来……」

「写信?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直接去和她当面谈不就好了吗?您应该已经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但是,要我去妻子的娘家道歉,这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来说……」

「把那种自尊心丢进史莱姆的饲料堆里去吧。」

奥兹华尔德说完,便往约翰的杯中猛倒酒。虽然不少酒滴溅落在桌上,但两人都不以为意。

从喝空的酒瓶中取出的红蝎被放在旁边的盘子里,与已经摆在那里的白蝎叠在一起。

「……我该怎么开口比较好呢?」

「我建议您先道歉,然后具体说明您打算如何改进。如果觉得说出口有难度,可以将要点列在纸上。不过,请不要做出『尽量努力』或『今后会注意』这种空洞的承诺,这样只会让她觉得又是老调重弹,进一步恶化关系。还有,那些做不到的承诺更是绝对不能提。」

「……明白了。」

约翰听得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因为这些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约翰一边让蝎酒顺着喉咙流下,一边任由那股灼热感蔓延至食道。

两人的酒杯都快见底了,于是他们又开了一瓶新的蝎酒。这次瓶中的蝎子呈现出漆黑而精致的色泽。

「您的夫人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她有什么愿望吗?」

「她希望我工作别太勉强。她想让我早点回家,说就算换工作、接受她娘家的援助,或是让他们介绍新工作也行,希望我能多花些时间在家里。」

「这不是位很好的夫人吗?」

「但我因为她提到娘家援助和介绍工作的事而生气了……她是个我配不上的女人。」

「为什么要用过去式?身为前高阶冒险者,别说这种懦弱的话。明天请个假,立刻去找她。真是的……看着你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样,令人烦躁。」

「奥兹华尔德先生?」

面对突然变得严厉的语气,约翰只能喊出对方的名字。

「我年轻时也忙于工作,误以为只要让妻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就足够了。我让她自由地制作衣服,带她去看歌剧和戏剧,也不干涉她和朋友的来往。每年生日我会从热门店铺买来首饰,纪念日会让花店送去花束,也从不忘记送礼给她的娘家。周围的人都称赞我是个好丈夫,而我愚蠢地为此感到自豪。」

「但是,您为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因为您爱她吗?那为什么……?」

「我做的这些,没有一样真正传达到她心里。」

奥兹华尔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仅有嘴角微微上扬。

「妻子离开后,我才从女仆们那里得知:她其实不喜欢和自己眼睛颜色相同的首饰,也抱怨选花的是花店而不是我。她为娘家要求更多援助的事感到烦恼,还因为担心我太忙而影响健康,向徒弟寻求建议。」

「……即使如此,这也不该成为她背叛您的理由。」

约翰忍不住喃喃自语。

眼前的奥兹华尔德,拥有三位年轻的妻子,以及男爵和商会长的地位,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将第一任妻子与徒弟私奔的事视为自己的过错。这让约翰感到难以接受。

「约翰先生,您真是个正直的人啊……而我已经放弃了。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我们彼此都没有试着去理解对方。等我意识到这一切时,已经太迟了。就是这样而已。」

奥兹华尔德说完这话,便将盘子里的蝎子用铁串穿起,递给约翰一半。

他在桌上放了一个小型魔导炉,打开开关后,两人默默地炙烤蝎子。烤熟后,他们取下蝎子的脚和尾,撒上盐和黑胡椒,然后细细品尝那薄薄的蝎肉。

接着喝一口酒,留在舌尖上的是烤蝎子的香气,而非腥味。

在这番沉重的谈话之后。

约翰试图转换话题,看着眼前的小型魔导炉,想起了那位红发女子。

那位介绍奥兹华尔德给他认识的女子,似乎与奥兹华尔德关系密切。奥兹华尔德甚至谈到了他那位离开的妻子,这也让约翰有些在意。

「请恕我借着酒意冒昧地问一句……奥兹华尔德大人,您是否考虑让妲莉亚小姐成为您的第四位夫人呢?」

「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卡洛先生的女儿,也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魔导具师。作为商会会长,我们之间确实有往来,但你觉得我在追求她吗?」

「不,只是──冒险者公会里有传言说,奥兹华尔德大人偏好绿眼睛的女性。」

「啊,那倒是事实。」

「果然如此。难道是因为您的初恋对象是个绿眼睛的女子吗?」

酒意已经上头。好奇心成了润滑剂,话语不经意间滑出口。

正值壮年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视线转向窗外的黑暗。

「……我的初恋是一位棕红色眼睛的女性。不过,最终被她玩弄了一番后又被狠狠甩掉。从那以后,我就对那种颜色的眼睛感到抗拒。」

「原来如此……」

「后来我交往了一位紫眼睛的女性,但她不幸早逝,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之后,我又和一位黑眼睛的女性交往,结果被她骗得彻底,吃了不少苦头。年轻时的我有些自暴自弃,因此也有过几段风流韵事。」

多情男人的传闻看来是真的。虽然有些羡慕,但听到他那黯淡的语气,如果问约翰是否想成为那样的人,他肯定会拒绝。

「我的亲戚看不下去,于是劝我去相亲。我痛改前非,向当时的前妻发誓要共度一生。她有一双蓝眼睛,结果这段婚姻也没能维持。可以说,这就像一种排除法,最终让我心灵感到安宁的是绿色的眼睛。」

「啊……」

约翰想说些什么却完全想不出来,只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

他放弃了,默默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所谓多情,也不代表恋情总是开花结果。我也曾为此哭过不少次。」

「我倒是羡慕您有那么多恋爱故事可讲。」

「哦?你竟然这么说。作为一名高阶冒险者,你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我的前妻是我的冒险伙伴,她也是名高阶冒险者。我们从初出茅庐时就一起行动。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她刺上一刀。」

年轻气盛时,他曾经有过几次分心,但她是个会用实际行动来制止他的女子。

当时被抬进神殿时,治疗的神官询问他受伤的原因时那傻眼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成了一个可以会心一笑的回忆。

「被刺伤……那么,为什么会和这么热情似火的妻子分开呢?」

「结婚后,我因长期出差,她就离开了。我原本以为终于能让她过上安稳的生活,但她说……一个人等待的时间太难熬了。」

「你们没有考虑过再次一起工作吗?或者,你应该挽留她的,不是吗?」

「我只是希望她能待在家里,过上安全的生活。而且,作为一个男人,我怎么能做出恳求女人的事呢?」

「哦。你选择了优先保全作为男人的尊严,却仍带着后悔和不舍。」

「这个嘛……」

约翰无法回答,奥兹华尔德递给他一串烤好的黑蝎。

那股浸透了酒味的独特蝎子味道,让约翰想起了自己当冒险者时,在沙漠夜晚的回忆。

那时候,约翰总是和伙伴们一起喝像蝎酒这样的烈酒。左边总是坐着当时还是他恋人的前妻,笑容灿烂。即使在沙漠寒冷的夜晚,他也从未感到寒冷。

「老实说,我确实后悔了。也感到非常抱歉。那时我认为努力工作,给她一个好生活是丈夫的责任,也是她的幸福。」

「以为自己明白对方的想法,其实并未传达到位,明明应该直接说出口却做不到,反而说了些多余的话──即使夫妻近在咫尺,也无法理解彼此的心意。像我这样的人,到现在还在拼命避免被抛弃呢。」

这些意外的话让奥兹华尔德在约翰心中的形象有了很大改变。然而,比起那张总是整洁的「银狐」面孔,他更喜欢此刻这个正在烤蝎子,脸上有些被烟熏黑的模样,这样看起来更有真实感,也更有好感。

「真是出乎意料。我从未想过能和奥兹华尔德大人谈这些话题。」

「让你失望了,真是抱歉。其实我非常胆小。」

「不,我并不感到失望。而且,实在难以相信您会说自己胆小。您总是给人一种……沉稳自若,充满自信的感觉。」

「如果我真的充满自信,就不需要吃胃药了。再说,外表上的自信,一开始都是靠外形和伪装出来的。」

「那种样子,是伪装出来的吗?」

「只要坚持十年就会变成自然而然的习惯了。啊,打理好外表确实很有用。一个合适的发型和一套得体的西装就是最好的自我介绍。营业用的微笑也很重要。只要在镜子前练习十个小时左右,就能练出一副像样的营业表情。」

「这方面我完全没有考虑过……」

接下来,他们转向了工作相关的话题,两人聊得十分投入。

奥兹华尔德确实是个值得商谈的对象。

「啊,已经这么晚了吗?」

约翰突然注意到外面的亮光,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天空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他们已经喝空了六瓶酒。

可能是喝得太多,嗓子被烧得有些难受。两人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低沉且沙哑。

「这酒真是美味。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再一起喝如何?这可不是客套话。」

「我非常乐意。那个,奥兹华尔德大人,如果不失礼的话……我能否称您为『老师』呢?」

「『老师』……」

听到约翰醉后脱口而出的话,奥兹华尔德不禁笑逐颜开。

「当然可以。这是继妲莉亚小姐之后,第二个这么称呼我的人了。」

「那么,请您也直接叫我『约翰』吧。您也在教导妲莉亚小姐些什么吗?」

「我在教她一些王城的礼仪,这是作为商会会长必须了解的。不过在魔导具方面,反倒是我向她学习不少。」

「难道她早就预见到我会成为您的学生,所以才介绍您给我的吗?」

「应该不是。她大概只是单纯地担心你吧。毕竟她是个非常认真又善良的人。」

「啊……她那种危险的作风,就像是赤脚踩在火魔石上一样呢。」

约翰想起前几天谈论过将火魔石安装在小型魔导炉上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奥兹华尔德一手拿着酒杯,听着这话,露出苦笑。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妲莉亚小姐的父亲卡洛先生,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卡洛先生?」

「是的。很久以前,有一群冒险者因为报酬分配不均,在公会前发生了争执……我去调解时,发现有个年轻人因为分到的份额较少而不满,卡洛先生便主动给了那孩子一些银币。他说:『从前我遇到困难时,曾受到前辈的帮助,得到了银币。所以这位美丽后辈的份额,就由我来补上吧。』──直到他这么说,我才意识到那孩子原来是名女性。后来,有位职员问卡洛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他只是笑着说:『看脚就知道了。』然后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这确实很符合卡洛前辈的风格。」

然而,真正让约翰当时感到惊讶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失礼──但那个女孩下次来公会时,确实变得非常漂亮。后续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卡洛先生还真是个讨人喜欢又令人担心的罪孽深重之人啊……」

温和地笑着的奥兹华尔德,想必是在回忆着卡洛的往事吧。

作为朋友,他们之间或许有许多令人怀念的共同回忆。

「妲莉亚小姐与卡洛先生非常相像。同样地亲切温柔,但有时候也让人担心。」

「我也有同感。不过,她能介绍老师给我认识,我真的非常感激。」

如果不是妲莉亚介绍奥兹华尔德给他认识,约翰可能今天就不会决定去妻子的娘家。

他可能只会死守着男人的自尊,独自悲叹着终将到来的分离。

他不仅欠了奥兹华尔德的人情,也欠了妲莉亚的。

虽然还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但他心里明白,一定要好好答谢他们。

然而,在向妲莉亚致谢之前,约翰还有必须先完成的事情。

「今天我会去妻子的娘家。我会考虑未来的方向,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写在纸上作为提案。当然,我只会承诺那些能确实做到的事。还有,我也会把老师您的事和妲莉亚小姐的事,全都告诉她。如果这样还是不行──还请您陪我喝一杯悲伤的酒。」

听到他的话,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衷心祝愿你成功。不过你要小心。和夫人谈话时,千万不要谈论妲莉亚小姐的事情太久,或者过分赞美她。如果因此引发误解和嫉妒,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不会的。我和妲莉亚小姐年龄差距太大了。而且,我的妻子绝对不是那种人。」

约翰一边在脑海中交替回想着妲莉亚和妻子的样子,一边笑着否认。

然而,老师那双银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冷冽的光芒,凝视着他。

「离天亮还有点时间。约翰,让我们来补上一堂『了解妻子的心』的课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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