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遇上什么冲击性的事件之后，往往会忘记自己直到前一刻都在烦恼着的问题。听说世间一般将之称为休克疗法。

不知昨天我和穗之实在屋顶上争吵能不能归为这种情况，不过，那件事以后，我心中出奇的平静，像是平稳流过宁静的泰山的溪流一般。

「已经决定好如何处置逃入纯白之花瞳的泪晶小偷了哦」

话虽如此，一大早就将特查办公室大门敞开着等我的美阳小姐的这一句话，完全足够让我将脑中差点遗忘的事件回想起来。

「……啊，啊，啊，说起来！」

「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使用内斯蒂对我的驱动铳进行调律的升，啪地打了一声响指。随着这个动作，他的脸也朝向这边，结果我和他对上了视线。『嘿』，两人有些生硬地笑笑……好尴尬。又想起昨天医务室发生的事情了。

现在的我终于能理解那时升所说的话了。但是，我并没有抓到能够告诉升这一点的机会。不过，毕竟是交情很深的朋友，这点程度的尴尬几乎可以无视掉。不行，这是借口，虽然我知道这是借口……啊啊，但是该怎么办才好啊。

那个，啊对了。那个泪晶小偷到底如何了。与其说是忘了，倒不如说是忘得一干二净啊。

「……小，小偷先生？」

穗之实抚摸着放在腿上的内斯蒂的手忽然停下了。她的表情紧绷着她，显得非常尴尬，这表情就像是在说她刚刚才回想起这件事一样。

「嗯，毕竟之后被透明体袭击了呢，你们会忘记也情有可原」

听我们室长这口气，她早就料到我们会有这种反应了。

「所以，我先说结论」

这时，美阳小姐少见地有些迟疑。

「……潜水都市『鹡鸰』已经放弃了泪晶小偷的救援计划——以上」

——室内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包围。放弃……救援？

「呃，那个，美阳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呢』——我率先抛出了问题。美阳小姐有些烦恼地拨弄着发梢。

「今天早上，上头下了这个决定。特别研究机关，将不再插手有关进入纯白之花瞳内部并去向不明的泪晶小偷的一切调查——简而言之，就是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喂，喂喂喂，你当真么大姐头」

面对面色铁青的升，美阳小姐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当真哦』。

从这表情来看，我们的室长本人也不希望是这个结果吧，但是。

「但是，为什么马上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有马上要做出决定的理由啊。小橙橙，今天是潜水都市的什么日子，你还记得么？」

「今天，啊……噢！」

记忆的碎片从脑袋深处浮出。我将自己想到的事情说出口。

「说起来，今天好像就是潜水都市上浮的日子吧……」

「对，同时——还是『鹡鸰』与纯白之花瞳解除连接的日子哦」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潜水都市，会以一定周期进行潜水。潜水，是为了与纯白之花瞳——泪晶的宝库相连接。连接的时限，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天。为了让泪晶这一人类生活所必须的资源能够平等惠及每个都市，潜水都市之间达成共识的这一时限决不能被打破。

并且——我们所居住的潜水都市『鹡鸰』，今天中午就要上浮了。

「也就是说，就算我们要出手，也已经没有时间进入塔中了么」

「很遗憾，是这样。不过，上头似乎已经向下一个与纯白之花瞳连接的城市提出了泪晶小偷的搜索申请——救援行动还会继续下去哦……虽说被透明体袭击以后说这种风凉话不是很合适，但没能亲手将他救出来这点，果然还是令人遗憾啊」

美阳小姐说完，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中大部分的感情是无奈。

遗憾，确实，我或许也有所遗憾。结果，还是没有逮到连续追踪了一周的泪晶小偷……嗯，这果然还是让人很不甘心啊。

并且——我也很在意那个雨衣人是不是能够在残留体的住处中平安活下来。

「总之啊，我们已经没有权利再去插手这件事了。也只能祈祷泪晶小偷被早日营救出来吧……小穗穗，能麻烦你泡个茶吗？」

「啊，是，马上泡！」

发着呆的穗之实，像是装了弹簧一样猛地跳起来。

从今天开始，穗之实变成了特查的转职泡茶人。这也是她自愿的。照本人的话说，因为她是外行，在调查以外的事务上也无法帮到忙。我想她是在意着在回廊上找茬的那个武装研究员的话，不过既然本人如此乐意为我们服务，那我们也只好欣然接受了。

不久，她便载着与人数相符的热茶回来了。我喝了一口。嘶嘶……嗯，很暖。

「呃，让我们换个话题吧」

有些猫舌头的美阳小姐，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舔茶水，一点点喝下去。

「你们认为残留体和人类，有差异吗？」

「……啊？」

话题脱线也要有个限度吧。我手中的茶杯差点就被摔到地上了。美阳小姐微笑着说。

「哼哼，我不是说了？要换个话题——嗯，昨天的透明体突然袭击事件过后，我稍微有了点想法，作为参考，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她将茶杯放到一边，用纤长的指尖抚摸着自己的下颚。做出一个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动作。

「怎么样，残留体与人类到底有没有差异，你们是怎么想的？」

「这是肯定有的吧」

第一个给出回答的，是完全不顾温度，一口将茶喝下去的升。

「虽然我是不知道你所说的『差异』是指多大的差异，不过，从肉体的组成来说就有很大不同吧。残留体是用泪晶，创造『思考升华制』的身体。我们人类是通过漫长的进化，从人猿演变过来的。这两者的渊源与身体强度都大不相同。从这点来说，差异不是大得很么？」

「嗯，确实是。但是啊小八。我也可以这样说吧？残留体拥有能够思考的大脑。它的肉体能够接受从大脑传来的指令，进行运动——这一点又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呢？」

「啊……？呃……这，这倒是没错啊……」

升的表情有些纠结。嗯，等等，这不是——

「美阳小姐，这样说有些牵强了吧？」

「真是这样么。既然能够引发思考升华现象，就表示残留体的大脑有与人类同等，甚至是超越人类的想象力。它们能将这种思考交由泪晶翅膀实现——难道不是这样么？」

美阳小姐反问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嗯……嗯，我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残留体能够进行和人类同等级的思考——啊。这点我倒是没有想过。

室长竖起了自己的食指。

「昨天的透明体就是个好例子。之前，我们认为残留体没有同伴意识——不会集团作战，它们拥有的只有捕食的意识，凶猛到不管是敌是我都会攻击」

但是——美阳小姐的中指也竖了起来

「那帮家伙隐藏了形迹，以集团为单位朝我们了发动奇袭。不约而同，并且会奇袭——这与之前残留体的行动完全不同。它们能够进行思考，不愚蠢地横冲直撞，而是选择在我们最大意的瞬间攻击」

它们瞄准的，正是突入纯白之花瞳的前一刻，心理上有所懈怠的我们。

这确实，不能光用凶猛来形容了——这是狡猾。

「并且，每个残留体，使用的思考升华还不一样。正如你所知，精密的想象是思考升华所必须的。将身体透明化可是非常高明的思考升华——反过来说，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透明体们，绝对拥有一定程度的想象能力」

『这就是第三个根据哦』，美阳小姐又竖起了无名指。

那个……也就是说，越是头脑好的残留体，就越能使用强大的思考升华——

美阳小姐将竖起的三只手指漂亮地收回，握成拳。

「综上所述，残留体或许拥有『与人类相近的智能』——我是这么推测的」

「与人类……相近」

「嗯，与人类。你听说过『残留体越是强大，就越接近人型』这说法么？补充一下，这里『强大』的定义是指『再生能力的高低』。并且，再生能力越高的个体，其泪晶翅膀就越巨大。说到头，就是所谓的『附翼者』呢——呃，我说下去也没问题吧？」

「啊，是，没问题，继续说吧」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穗之实。这时，两人的视线相交，绯红色头发的少女，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如果前段时间我的我，光是听到『附翼者』这个词，心里就会席卷起一种非常不舒服感情逆流——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那我就继续说了。将过去我们在纯白之花瞳遭遇的『附翼者』的情报统筹起来看，七成以上的残留体，虽不被分类为『人型』，但却是用双足步行的。要是不单论『附翼者』，回溯我们遭遇过的人型残留体的话，就是一星期前从培养器中逃跑的那个个体了呢」

啊啊，说起来，那个暗影，再生速度确实挺快的。毕竟像个人影，所以毫无疑问是人型。它是个与人类相似，但又千差万别的——怪物。

「这么说，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与人类极其相似的残留体……么？」

「确实是有可能的。并且，或许它会成为和人类同等的存在……」

『但这也仅仅是个推测』——美阳小姐天真烂漫地笑了出来。

「我这个推论如果有一天被发表到学会期刊上的话，我会高兴得不得了呢……哎呀」

室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随即点点头。

「看来说的有些多了。小橙橙，时间还来得及吧？」

「呃，啊，说的也是，差不多到点了呢」

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已经将近正午。一旁的穗之实已经有些跃跃欲试地攥起了拳头。嗯，虽然现在还太早，不过机会难得……

我重新看向美阳小姐和升。

「那，我就先走了……只有我们两人去真的好么？」

「当然好啦。不用照顾我们的感受啦，本人明天也会陪你们一起去的哦」

「同上，今天我也有些工作要做。下次，有空的时候在一起去吧」

『虽然很羡慕你能和小穗之实两人独处啊』——升一脸狡黠地附加了一句话。虽然他对我的态度还是有些生硬，但是这种搞怪的举动还是与平常相同。

『是么』，我自信地笑着，但内心却非常紧张。

我对『两人独处』这个词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要剧烈。

「那，小橙橙，小穗穗」

美阳小姐微笑着，将我和穗之实送了出门。

「毕竟是一年仅两次的祭典——丰穰祭，你们要玩得开心点哦」

美阳小姐提议说，偶尔也要放松一下。

最近因为泪晶小偷和透明体等事情忙得晕头转向的我等特别派遣调查室，也在潜水都市从『潜水』转向『上浮』状态的今天，暂时获得了休假。

这也就是说，特查的所有人在这一天都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了。我接受了美阳小姐的提议，带着穗之实先行一步离开研究所，来到了大街上。

这里，将会举办潜水都市『鹡鸰』最盛大，也是最热闹的祭典——丰穰祭。

虽说不知道其他的都市如何，至少在『鹡鸰』，一个月的潜水期结束以后——也就是从即将上浮海面的今天开始，城市将会召开为期几天祭典。对泡在海中与外界闭锁的居民而言，丰穰祭是唯一的大规模娱乐活动。按照往常情况，丰穰祭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都会非常热闹。

「人——很多哦？」

所以，也难怪丧失记忆的穗之实会对这么多人感到惊讶。

「毕竟是丰穰祭啊。要小心别走散了哦，穗之实」

为了防止被人流吞没，我紧紧靠在了她身边。本来就是迷路少女的穗之实，如果又迷失于人群之中的话就糟糕了。一定要紧盯着她——这时

「嗯！那个，那，呃，为，为了不走散——！」

穗之实伸出了一边手。她手指并拢，做出个类似手刀的形状。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之前攻击了我的那个雨衣人。但是，她脸颊透着绯红，双眼也轻轻闭了起来。

咦，这到底…………………………………………啊。

「那个，难不成是想和我牵手吗？」

恐怕不当面说出来会更妥当吧。穗之实的耳根就像是熟透了的梅子一样红彤彤的。或许现在正是成熟季节……不，等一下啊自己，这句话意义不明啊。

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再不牵手或许很容易走散——原来我是个那么怕羞的人吗

「啊……那，那就请吧」

「嗯，啊……请，请多指教！」

穗之实遣词用句微妙的有些混乱的原因，嗯，嘛……还是能猜到个大概的。

我握住了穗之实的手。好冰。呜哇……手指好细，手掌……好柔软。

「噢，噢噢噢……」

穗之实好像发出了什么低吟声。她紧紧地盯着和我牵在一起的手。难不成，她和我有同类想法么。这让我侧腹部不禁有种痒痒的感觉。

「呐，穗之实。我们，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牵了手吧？」

「嗯，嗯……我还抓着橙矢君的手前后甩了甩呢。但是现在，唔……怎么说呢，现在牵手，感觉很害羞哦」

唔，我们两人都开始沉吟起来。视线无法离开牵在一起的手……不，怎么说呢，感觉答案已经明了了——但这只是单纯的感觉，是感觉！

「总，总之！……我们，去，参加祭典吧」

「嗯，就这么办吧！」

穗之实的回应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既然意见一致，那就快走吧。

我在前边拉着穗之实的手走着，维持不快不慢的步调。因为以前都是被姐姐牵着走，所以突然自己变成先导者以后，会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感觉。时而能感到两人握紧的手加强了力道——这一点，真是名符其实地『了如指掌』。

心里，很高兴。为什么呢？

「穗之实，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我想到处转转呢，不过，只要和橙矢君在一起的话，去哪里都没问题哦」

唔，就算牵着手，这种超级直率的表达方式还是一点没变。穗之实的天然气场，今天也在正常运作呢。

我将温热的脸颊埋入风中进行冷却，稍微伸长脖子环顾四周。

「那……就去逛逛那边的街道吧」

「去逛去逛~」

一来到被妆点得美轮美奂的市街，就看到了各种美景。在平常完全会被忽略的路灯，光是挂上了一些花型装饰，就变得引人注目。放眼看去，似乎是小孩子没抓稳才被放飞了的红色气球，慢悠悠地漂浮在碧蓝色的空中。

穗之实将自己超越常人的好奇心倾注于热切的视线上，左右张望着热闹的街道。

「fengrangji……『宝茸菜』这个词，一开始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食物呢」（译注：『丰穰祭』的日语是『ほうじょうさい』与『宝茸菜』读音相同）

「这个误解还真有穗之实的风格呢……总之，丰穰祭就是每年为了庆祝我们得到很多泪晶而举办的庆典啦。这对每年只下潜两次的潜水都市来说，算是个很难得的活动呢」

「橙矢君之前也参加过吗？」

「我姑且是每年都参加的哦。毕竟是整个潜水都市的盛典，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参加吧」

「咦……嗯，那我记忆丧失之前，也可能参加过呢」

穗之实说出了这句话。在记忆丧失之前——么。

穗之实的记忆，以及她母亲下落的追查，依然没有半点起色。之前也听说美阳小姐为了这些想尽了办法。但是，我还什么都没做。还什么都没为她做。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类似带路的事情。

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难道，难道我就不能帮上什么忙——让她认同我吗？

「这样的景色，是不是也能成为我的记忆呢……」

忽然，她绯色头发的旋儿摇晃了一下。我回过神来。

「难道你发现了有印象的景色么？」

「不，完全没。根本没有回忆起什么的感觉呢」

根本没有。穗之实的笑脸非常明快，没有一丝阴云……她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包含着『想要掩盖记忆丧失带来的寂寞感』这层意义。

她有些温柔地眺望着在路上不断穿行的人群。

「我想着，就算没有，也无妨。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和妈妈再见面，而是，像这样与橙矢君一起参加祭典，感觉不取回记忆也没什么关系——不，也不是这样说吧。我，已经不想再回想起来……」

『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她的侧脸仿佛是在这样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穗之实似乎有些不安。

「……所以，」

『所以』——话到嘴边，自然说了出来。

「明年也一起来吧，不光是明年，后年，大后年，也一起来」

「好啊」

穗之实忽然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发现她满脸通红……诶，我难道说了什么会让她害羞的话吗？穗之实看上去非常慌张。

「……唔」

「嗯？」

「……非常感谢！」

她迅速将脸瞥向一边，耳朵还在微微抽动着……啊，原难道是在遮羞吗。虽然这样很惹人怜爱，但是被这样对待的话，我也会害羞的啊。

在这种有些难堪的气氛下，我不知不觉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这时

「……橙矢？」

在喧闹的人声中，听到了一阵熟悉而透彻的喊声。我一回头。

果不其然，声音的主人正是翼。久违地穿上了私服的青梅竹马，眼睛睁得大大的。

「吓我一跳，没想到橙矢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啊，早上好，穗之实」

『早上好』——虽然穗之实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挺有活力，但她目光有些漂浮不定。并且，翼的视线中也显露出一些焦躁。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我的手上。

「……你们两个，在约会吗？」

哈？——我觉得，会发出这种疑问的声音完全属于人之常情。穗之实与我牵在一起的手也开始不停颤抖，握得更加紧了。翼也将自己的视线瞥向一边。

「和女孩子牵着手，并且还是大白天就出来逛祭典，难道不是么？」

「诶，但是，我前天不是也和翼一起去玩了么」

「这个，虽说是这样啊……虽说是这样！…………但是也没有牵手……」

翼的脸颊微微鼓胀起来。因为她说话扭扭捏捏的，后半段完全没听清。真少见。这是在……闹别扭，吧。确实，既然我邀请了穗之实，就没有道理不邀请翼。反正她们两人也是好朋友，我对现在已经将脸颊鼓得像河豚一样的翼说。

「翼，那现在你陪我们一起逛也——」

「不，不用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走了。拜拜，穗之实」

完蛋了。翼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穗之实对她招手再见时的笑容比平常要收敛得多。而我也只能跟着她一起，对青梅竹马的背影招招手。

「……难不成，是和学校的朋友们一起来的？」

从刚才她那拒绝方式来看，似乎是这样。忽然，牵在一起的手被更加用力地握了一下。我将视线重新转向身旁，发现穗之实有些内疚地仰望着我。

……？穗之实像是在斟酌着用句一样，慢慢地开口，又踌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今天……一定，要玩得尽兴哦！」

她露出了非常畅快的笑容……是吗，嗯，没错。虽然很遗憾不能和翼一起逛祭典，但是明天还有机会邀请她。

今天归今天。既然要玩个痛快，我没有理由不回应穗之实的笑容。

「嗯，就这么办……喔」

——轰隆——

地面开始剧烈摇晃。但是，还不至于站不稳。这阵摇晃没过多久就平息了，不过后续还有一些细小的机械驱动的声音。

「嗯……这个声音，是……」

穗之实驰骋着自己心中的好奇心，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但是

「……是谁肚子饿了发出的声音么」

「得出这个结论就稍微有些遗憾了……」

诶嘿嘿~穗之实嘻嘻笑了起来。啊，难不成这孩子是故意卖萌的么。最近我才发现，穗之实的言行意外地与美阳小姐有些类似。

不过嘛，这个震动绝不会是某个人肠子的蠕动导致的。

「刚才那个，是潜水都市上浮时候的晃动啦。大概，马上就要开始了吧……」

我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身旁街灯上的扩音器就放出了广播。

『数分钟后，都市将上浮到海面。在此过程中稍有颠簸，请予以理解及配合』

没错，还有几分钟——都市就会穿越深海，来到洒满阳光的海面。

「唔……嗯？难道说，我马上就要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蓝天了？」

「没错哦。哦对了，好不容易来了，干脆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吧」

穗之实率直地赞同了我的提议。既然这样，就必须先确保午餐呢。我打算将穗之实带到之前的屋顶上观赏蓝天，不过果然还需要些方便携带的食物。

我带着穗之实走向目的地。两人紧握的手不约而同地摇晃起来——正在这时。

一声显得很突兀的巨响，撞击着耳膜。

「唔，呜哇」

我和穗之实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也突然被松开。啊啊，真是太可惜了……能让我有这种想法的时间与余裕，在下个瞬间也消失了。

一阵尖锐到似乎能将耳膜四分五裂的惨叫——从人群混杂的远方传来。

不安的气氛瞬间就在人与人之间扩散，最后覆盖了整条大道。享受着庆典的热闹气氛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从这里可看不到骚动中心的情况——但是。

从窜上天空的黑烟，大概可以推测事态。

「……失火了？」

穗之实低语道。嗯，毕竟有黑烟，恐怕真是哪里起火了吧……但是却没有感觉到起火时的热浪。不，现在没什么功夫思索这个了。

这时，不安的波纹渐渐化为恐慌的洪水。这个过程并没有要多久。

「穗之实，这边！」

我不等她回话就把她一把拉过来，开始奔跑。穗之实非常惊慌，但是很遗憾，现在我没有功夫跟她说明情况。周围已经变得一片混乱，人们争相逃窜。如果还站着不动的话，搞不好会被大波的人流踩扁……啊啊啊，真堵！

拜此所赐——逃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呼……好，躲到这里的话应该没问题了吧。穗之实，你还好吧？」

「咦」穗之实回应了一声。看上去她似乎没受什么伤。太好了。

话说，真是遇上了个大麻烦啊。我远眺着吵吵嚷嚷的大道。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回事……嗯？」

忽然有股瘙痒的感觉，原来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震动停歇了——随后，手机又马上开始震动，显示来电。对方已经打了第二次电话了。

我将震动个不停的手机拿出来。按下了通话键，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方是美阳小姐。

「是我，请问——」

『小橙橙？你现在在哪里？』

我一将手机凑到耳边，巨大的喊声差点穿破了耳膜。呜哇，好吵。

将手机拿远一点以后，她又大喝一声。

『你在哪——难道，已经出了什么状况了么？』

「呃，确实是有些状况吧，怎，怎么了么？」

很少见到美阳小姐大喊。并且她的声音中透着焦躁，语速也很快。

『……看来，是没事呢』

手机另一头的她，像是安心了似的吐了一口气。面对她这种放心下来的态度，我忽然联想起了一件事。

「没事倒是没事……啊，难道你是在说刚才的失火事件吗？」

『失火？已经失火了么？这样啊，看来已经造成了二次损害了啊……』

她那显得非常严肃的，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传到了这边。

『小橙橙，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被她这么一说，我真的赶到很疑惑。

「离，离开？……呃，刚刚的失火，也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吧」

『不对。失火只是它引发的一个二次损害。状况非常——迫——快——』

美阳小姐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一股杂音干扰了手机的通话。

「那个，美阳小姐？」

『先，回到研究所来——现在，残留体——袭击——都——。原因与损失——状况都——不——这边————混乱——城市——安全的话——』

「抱歉，我听不清楚！」

不知我的声音有没有传达到她那边，总之这边的通话质量渐渐恶化了。

『什————的——原——未——但——恐————』

嘟。通话终究还是被切断了。嘶嘶……尖锐的杂音刺激着耳膜。

「橙矢君，刚才的那是，美阳美阳？」

「啊，嗯，没错……」

穗之实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我只能含糊地点点头，不知不觉中紧紧握住了手机。我心中开始焦躁起来，一股正体不明的不安感……在心中翻腾。

通话被迫切断是因为信号不好。要解释现象的成因——倒是很简单。

「——走吧，穗之实」

我不可能不听美阳小姐的忠告。于是，再度抓起穗之实的手……？

忽然，一股奇怪的风吹向脸颊。这是一股非常温热的热浪。这里明明是小巷子——

明明空无一人——一个人，都没有。

「什……」

虚空中，出现了一个我还记忆犹新的，『扭曲』的团块。

反射出背景的色彩，但是随角度的变化能看到轮廓的那个家伙，展开巨大的翅膀，稳稳地用粗壮的四肢踏着地面。这个像亡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怪物是——

「……骗人，的吧」

在通话中断之前。美阳小姐说出了『但是，恐怕』这类的词语。

或许，她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这个吧。

「——浊龙！？」

——『已经有几只回廊中出现的透明体，成功侵入都市了』。

一只巨龙，威吓性地伸展着扭曲的单片翅膀，对天空发出一声狂暴的咆哮。

——冷静一点。

我不断劝说自己平静下来，拼命用理性的力量压制住即将暴走的思考。这家伙和三年前的浊龙不是同一只。和姐姐碰到的那只不一样。所以，不要发作啊我！如果有功夫让自己的身体破裂的话，还不如早点想办法解决怪物。

看清眼前的敌人。那个甩着粗壮尾巴的，巨大的龙————！？

我看清这一幕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风声呼啸。情急之下，我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刹那间，浊龙的尾巴打中了我的手臂，身体突然有种浮游感——之后，我被砸在侧面的墙壁上。

「嘎——啊」

喘不过气来。剧烈的疼痛从脊椎蔓延到四肢，身体在渐渐脱力。

「橙矢君——！？」

「别……别过来！」

我用嘶哑的喊声制止了一边叫唤着一边冲过来的穗之实。面对大吃一惊，肩膀颤了颤的她，我——根本没有气力笑着对她说一句『我没问题』。

但是，我还是勉强站起来——下一击毫无征兆地到来了。

巨龙的前足引入我眼帘，我胡乱往旁边一跳，但是，没有完全避开，在无法说是万全的状态下，四肢没能很好动弹。这笨拙的回避换来的代价，就是肩膀被巨龙的爪子割掉了一块。

「……！」

我竭力克制自己发出悲鸣，凄惨地躺在地上。不……好。局势太过一边倒了。我连从腰间抽出驱动铳的机会都没有——至少，也要让穗之实逃离这个地方。

轰轰轰，浊龙一步步地朝这边逼近。万幸的是，它似乎将我选做了猎物，并没有去理会穗之实……不，现在可不是悠闲地分析的时候。

现在也不迟，我朝着本该站在那里的少女喊话——没喊成。

穗之实背对着我，两手用力朝两边展开。

像是要保护我一样。这个动作，这个动作的意义就是——

「……嘶，嘶……」

她发出颤抖的声音，与浊龙对峙着。这怎么是『像是』，这分明就是在庇护我。

一块冰冷的东西落入我的喉中。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我大喊着。

「你到底在干什么，穗之实，快逃」

「——没问题的！」

『我一定会好好盯着浊龙的』——穗之实这样说了。

「这次轮到我了。我会保护好橙矢君的，所以！」

——不知为何，她颤抖的背影，显得悲伤得不得了。

「不许你伤害——橙矢君」

穗之实大喊着。浊龙有些厌烦地抬起了前脚。

闪耀着铅色光芒的爪子，直接命中了穗之实——不。

确实是直接命中了，但是，也仅此而已。

「……诶」

浊龙的爪子渐渐插入了穗之实娇小的肩膀，暴虐级的压力压断了骨头，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但是，绯红色头发的少女，一动不动。若无其事地，理所应当一般，坚定地站着。

浊龙的举动与结果并不相符。听起来很正常——但是，看上去却有些异常，有些诡异。

「……嗯，果然」

是这样么。

她的自言自语乘着风传到我的耳中。

泪色的翅膀，随风摇曳。

淡淡的光之粒子在空中飞舞着。这双翅膀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很庄严，很优雅地伸向空中。它实在是太过神圣——让人不禁感觉，瞥开目光都是一种罪过。

作为残留体的证据的，泪晶翅膀。

大小远远超越浊龙，在空中伸展开来的『附翼者』的翅膀。

将绯红色的头发拨开，让其在空中飘扬——仔细一看。

穗之实的后脑部，长出了这样的翅膀。

……我到底愣了多久没说话呢。

绯红色头发的少女，轻巧地动起来。

咚，她跳向天空，鞋跟发出柔和的声音。靠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跳跃力——靠着翅膀的力量浮在空中的她，直面浊龙的头部。

她轻轻举起右手。做成手刀的形状。白皙纤细的手指并在一起——一闪而过。『铿』，随着一声像是要将空气冻结住的音色，浊龙的翅膀被打成碎片。被切断了生命之源的巨龙，僵直了片刻之后，身体便变成了灰色——蒸发了。

穗之实的手刀，将它的翅膀完全摧毁了。

——对，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已经落回了地面。

与我只有三步半的距离。

「……唔……」

——这个时候。我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说的，也是……啊」

穗之实的表情扭曲着。声音在颤抖。虽然忍住了呜咽，但泪珠却不争气地落到脸颊上。就算如此，少女还在拼命挤出笑容。

——橙矢君，看上去很痛苦哦？那么，为什么你还能笑出来呢？

为什么，我要让穗之实做出这样的表情呢。

「对不起」穗之实说了一句话，往后退了半步。明明只后退了半步，却感觉退了十万八千里。我的脚很沉重，身体没有力气，心中没有力气。为什么……为什么我动不了啊。

明明穗之实在微笑着哭泣——

「至今为止承蒙照顾了，橙矢君……拜拜」

以这句话作结。

穗之实从我眼前消失了，留下的是翅膀卷起的强烈风压。

我想，我正是在这时昏过去的吧。

起初感觉到的，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像是从泥沼中爬出来一般，缓缓地醒来。阴暗的天花板引入眼帘。后脑部压着什么柔软的东西。整个背后都一样——啊，原来我躺在床上。那轻微的消毒液的气味刺激着鼻孔。

药品的臭味，柔软的床铺……这景色我见过。这是研究所的医务室，并且还是单间。研究所内部规模大得难以想象，这恐怕是其众多医务室的其中一间吧。

「……你醒了吗？」

身旁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转过头，眼角瞟到了亚麻色的头发。

「……美阳小姐」

「你最好不要勉强起来。肩膀的伤口会开裂哦」

美阳小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制止了我的起身动作。仔细一看，我右肩被包上了极多的绷带……于是，我静静地躺回了床上。

「……我，到底睡了多久呢？」

「从将你运到医务室的那一刻开始计算的话，大概六个小时吧」

六小时……怪不得窗外已经那么昏暗了。房间中的光亮全都来源于一盏发出微弱光芒的荧光灯。

我持续仰望着美阳小姐，终于察觉到了个异常情况。

「嗯？在说这个吗？」

美阳小姐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将自己的右手——包着白色绷带的右手摇了摇。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道。

「稍微骨折了。恐怕在短时间内无法成为战力呢」

「……是这样么」

武装研究员的惯用手骨折了——我思索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义之后，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多个残留体同时袭击了都市的各个地方」

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的美阳小姐，迅速给出了答案。

「说精确点的话，就是在今天的午间，残留体从都市的各个角落涌出，攻击了城市——他们不仅攻击了一般市民，同时也到处破坏都市的设施」

嗯，其实我——也在某种程度上猜到了这种情况。

「是透明体干的好事……对吧」

「嗯，我们都以为在回廊的时候已经将它们都解决了——看来还是被摆了一道」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我们放走的残留体，涌入了都市么……」

透明体的特征，正如其名，能够像变色龙一样与周围的景色同化。这个性质非常可怕。在回廊与我们战斗的残留体之中，有几只在我们不注意的情况下，穿越回廊，成功透过研究所侵略城市——它们的属性，能够将这个情况变为可能。

「不，似乎不光是这样呢」

『否则就与情况不符了』——美阳小姐缓缓地摇摇头。

「都市中确认到的残留体个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二十。这比我们在回廊中碰到的数量多太多。依我个人的见解，恐怕它们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潜伏在都市内部了」

「潜伏……」

这个词，还真不适合给我们一种凶残印象的残留体呢。

「毕竟回廊之门打开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在与纯白之花瞳连接的这一个月，如果每次我们打开大门，透明体就会悄悄与我们擦肩而过，进入都市的话，现在这种灾难性的情况也就有理可循了……虽然我自己都不想接受这种答案」

这种透着无奈与不甘的声音，恐怕正是美阳小姐此时心理的写照吧。

但是，在她刚才的话中，我找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

「那个，美阳小姐，其实我是不太想倒回这个话题的……都市的受损程度，到底有多严重？」

「说是毁灭性的情况，不过还不至于真的毁灭哦。城市主要的设施基本都被破坏了，发电站当然也包括在内。虽然都市曾一度陷入了停电状态，但是通过紧急供电装置挺了一段时间。不过，恐怕这也不长久吧」

『并且』——我们的室长接着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泪晶被盗事件么？因为那次事件的影响，城市正面临着泪晶的慢性不足。所以，包括通信系统在内的各种系统都无法正常运作，其他的设施基本上也是这个状况」

「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

怪不得这房间的灯会那么暗……和美阳小姐的通话中断的原因也是如此吧。

话说，那个雨衣人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那么，这些地方还有救么？」

「居民们都已经避难完毕了。只要有人在，东西总是能再创造出来的」

美阳小姐虽然乐观地笑笑，但又马上软下来，叹了口气。

「——只是，都市机能瘫痪这一现状还不会改变呢，因为我们的反击，现在残留体也已经潜伏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再度开始行动。并且，对方还是透明体。我让武装研究员在都市各处巡逻，但结果负伤人数——包括我在内的负伤人数已经多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就算想要举全力与它们战斗，现在的状况也极度不利啊」

「……难道，是与残留体的战斗导致了你的骨折？」

她无言地点点头。从不想说话这点来看，她也非常不甘心吧。

我们的室长，是被赞为『舞姬』的姐姐最宠爱的后辈。她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但是没想到，为了让事态得到缓和，连她也付出了骨折这样的大代价。

我终于有了个概念。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小橙橙，发生了什么事吗？」

忽然，美阳小姐的声音从头顶上降下。

「过来报告的居民，说你躺在小巷子里。当我听说你受伤，真是心都凉了哦——我还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连『再生』都无法使用，或是连『再生』来不及的危机啊」

我无法回答。不想回答。不想……回答。

但是，她的提问并没有到此为止。

「和你在一起的小穗穗——去哪儿了？」

「……穗之实，她」

穗之实，这个因我而生的名字，让我抓住了记忆的碎片。

浊龙，伸展双手的穗之实，泪色的翅膀。泪，泪，泪……穗之实的，眼泪。

————……拜拜

「…………」

「——看到你的表情那么痛苦，我也实在是不想让你更加困扰，但是」

就算她转过脸，就算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她的声音还是能传入我耳中。

「所有残留体的目击情报中，有一点共同……『绯色头发的少女，领着众多残留体』——这个场面已经被不止一人目击了哦。研究所将这个少女认定为『附翼者』，同时为了简单分辨，还起了个叫『堕天使』的外号」

「————」

无法——理解——

绯红色的头发？少女？残留体？领着？堕天使？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别说是理解了，我根本无法接受。但是美阳小姐还是继续说。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么，残留体已经有了集团性，这次的都市袭击事件，也大抵如此——这只能说是个预谋已久的计划。这些准备都太周全了。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一个拥有与人类接近的战略性思考的个体，在指挥所有残留体」

「……不对」

当我把话说出口，才回过神来。我——到底在否定些什么呢？

「……小橙橙，还请容我说说我自己的推断吧」

你不说也罢，千万别说出来啊，美阳小姐。我将脸转向了一遍，所以没看到美阳小姐的表情。但是，感觉刚才美阳小姐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穗穗是残留体哦」

心脏就像是被捏碎了一样。

「将众多目击情报综合起来看，她拥有极其巨大的翅膀。根据这个大小，我们推断她将会比过去见到的任何残留体都要强大。并且，还有人见到她飞翔的身影。这也是她属于『附翼者』的证据哦」

『不对』——我低吟道。

我，扪心自问——我到底在说什么『不对』呢。有什么，『不对』的？

不知道——在我尚未明白的情况下，美阳小姐的话毫不留情地朝我袭来。

「残留体越是强大，就越接近人型。与人类无限接近的个体，会拥有和人类相似的思考，拥有和人类相似的思考之后，就会拥有和人类相似——不，和人类相同的人格」

「这个……只是美阳小姐的推测而已吧」

「是没错。但是，你也看到了长出泪晶翅膀的小穗穗——这可是不争的事实哦」

「不对……穗之实是」

「她是残留体——如果你不认可这一点的话，这事就不会有任何进展，不会！」

「不对！」

「没什么不对——小橙橙，你听我说」

白皙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很冰凉。她将我的脑袋转向了她面前。

不允许你再无视，不允许你再逃避——她这凌然的目光将我贯穿。

「现在正在组建要将隐藏的残留体驱逐的特遣队。我们不能让城市就这样毁灭掉——这次的作战，应该是所有武装研究员都必须的大作战」

『驱逐』——『驱逐』，是驱逐什么？

「对象是侵入都市的所有残留体——当然，也包括那个绯红色头发的少女哦」

「……你是说……要将穗之实……驱逐么——美阳小姐」

「没错」

美阳小姐简短的回答让我忽然喘不上气。

她的双眸中，透出了极度悲伤的光芒。

「作战行动明早开始，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纤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美阳小姐站起来，挥了挥她包着绷带的手，走到门口。咔，地停了下来。

「在此之前，你必须清楚你要怎么办，以及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她撂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完全隔音的房间马上恢复了寂静。我在静到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的空间中——呢喃道。

穗之实，穗之实……穗之实。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已经成功上浮到海面的都市，在自然的夜空下，被一片漆黑包围。为了节约电力，城市的光亮也被减到了最低限度。照亮地面的只有月亮与星星的光芒。夜幕笼罩下的城市与冬日的寒风相伴，显得非常萧瑟。

孤身一人站在屋顶上就更不用说——寂寥透了。

「……能看到好多星星啊」

我背靠在栏杆上，仰望着夜空。好久不见的天空，被充满了透明感的黑色埋没。散落四处的星星描绘出的星座也——很不巧，我并不是很熟悉天文。

就算看着那么美丽的星空——我的心中还是一团乱。

「第一次与穗之实见面……也是在这里吧」

我对着老旧的水塔说出的话，溶于夜空之中。这里空无一人。也不可能有。一般市民已经避难完毕，武装研究员们也正在召开驱逐残留体的作战会议吧。大家都齐心协力，想要驱逐威胁着都市的怪物。

想要将领导残留体的，绯红色头发的少女——被称为『堕天使』的她驱逐。

「……穗之实……是残留体」

这种事——我早就明白了。

虽说当时还和美阳小姐顶嘴，但实际上，我早就明白了。能够轻松接下浊龙的爪子，能够将『附翼者』的翅膀空手打碎的能力，已经远远不能用『身体素质胜于常人』来说明。穗之实是残留体，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所以，美阳小姐的推论——一定也是正确的吧。

「……残留体越是强大，就越接近人型，么」

听美阳小姐说，她似乎是史上最强的『附翼者』。

但是，与我一同度过了一周时光的穗之实实际上——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

她的姿态，她的想法，她的举动与人类完全相同。觉得饿了肚子就会叫唤。看到有趣的东西就着迷。不光经常天然地犯傻，还会故意卖萌。这个天然少女一直都那么有活力，还会为他人心痛，为他人流泪。

又坚强又柔弱——是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女。

「记忆丧失的原因……恐怕也就是这个吧」

记忆丧失恐怕是残留体过于接近人类的代价。

说到底这只是我的推论——穗之实为了升华为与人类无限相近的存在，必须得到『并非残留体』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要得到人类的自我意识。过度与人类相似的『附翼者』穗之实，将自己身为残留体的事实遗忘，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情况——我也如此，从出生到死亡，我都绝不会怀疑自己是否是人类。

这样一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穗之实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记忆的。

正如刚刚诞生的婴儿没有记忆那样。我觉得着个道理是相同的，形成了『人类少女』这一自我的穗之实，因为在此之前都是残留体，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与这一形态相应的记忆。虽然人格与思考模式与年龄相似，但记忆却和婴儿没什么两样——是空壳。

空壳。这并不是后天的记忆丧失——而是先天性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迷路少女』这个说法，是不合理的呢」

现在，看着这颇有渊源的水塔，那一天的光景还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不禁认为，穗之实本来就是一个潜伏在都市之中的残留体，是与袭击都市的那帮家伙相同，被从纯白之花瞳送出来的。但是，变成了人类的穗之实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那一天，我与穗之实相遇，将她当成了迷路的人。

与我相遇的不是残留体——单单只是一个迷途少女。

「嗯，不过她那些关于『找妈妈』的言论还是个谜……现在没办法确认」

因为，穗之实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早上什么时候来临呢」

我仰望着漆黑的天空。黑白交替的时刻，就是早上么。

在此之前，我——必须就美阳小姐提出的问题给出答案。

「……？」

呜呜呜，制服口袋震动了。这当然不是侧腹部神经的突发性抽搐……而是手机来电了。在都市面临危机的情况下还打电话给我的人屈指可数。我将震动着的手机拿出来。总之，先按下通话键吧。

「喂？」

『……终，终于接电话了……』

电话一接通，对面的人就安心似的叹了口气。『哈…………』——细长的叹气声透过话筒传来，弄得我耳朵都痒了。咦，这个声音是——

「难不成是翼吗？」

『什么『难不成』，当然是我啊！真是的，为什么显得那么意外啊？』

不，我还以为是美阳小姐她们……所以不经意就这样说了。（译注：之前有一句话是『手机的液晶屏上出现了一个很意外的名字』。但是根据后文来看，男主并不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是谁，所以这句话我就擅自和谐掉了）

我用稍微有些快的语速说。

「呃，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真是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会这么说么？』

她叹了一口气。其中混杂着不满与无奈。

『街上也找不到人……那个什么，『残留体』来着？总之那个东西到处都是，城市一片混乱。虽然我也避难完毕了，但是避难所里并没发现某个青梅竹马的身影。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赌气拒绝和他逛祭典的提议……我很快打了他的电话但是完全打不通，连续打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接通——你劈头盖脸就来这句话？』

在她亲切详尽的说明下，我才终于搞懂状况。

「翼……你是在担心我么？」

『当然，担心。我可是真的非常担心你哦』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还有些愤怒……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过到最后，她的声音稍微软了下来……

「……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事，也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她微笑的气息从手机的另一头传来。没错，这个与我相处了十年的少女——

『橙矢才是，没发生什么事吧？』

——温柔到能够向沉默的我投出这样的问题。

我不禁苦笑起来，轻轻摇摇头。

「没事，没什么」

『骗人，你那失落的声音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哦』

很快的，她说出了将我的谎言一刀两断的话——

『让我猜猜吧……难道你和穗之实吵架了？』

——正因为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才感到惊讶。由衷地感到惊讶。

「……为，什么？」

『如果你要说『为什么你会知道呢？』这句话的话，我会说『我当然知道』哦。毕竟橙矢最近一直和穗之实在一起。橙矢现在的声音那么消沉，想必是身边最近的穗之实发生了什么事吧』

光是从朋友的近况就能推理到我的烦恼的翼，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但是，『最近』——么。这句话让我心中出现了小小的动摇。虽然感觉自己好像与穗之实相处了很久很久……啊，是么。

原来，这才过了一个星期啊。

『然后呢？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哦』

「…………其实，我觉得……这应该不能算是吵架吧」

我不由得顺从了这个弓道少女爱照顾人的心思。不，我确实很想顺从。

确实很想将自己现在还未整理好的心境——吐露出来。

「那个，穗之实那边……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真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并且，出事的那会儿，我就在她身边」

嘶——我吸了口气，将胸中的苦闷感吐出。

「什么都没能做到」

『……什么都没？』

「嗯，完全没有。在穗之实变得混乱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能给她做——不仅如此，我的举动，很过分……」

我咬紧了下嘴唇。我回想起了穗之实离去时候的笑容。

『说的，也是……啊』，穗之实这么说了。对着注视着身为残留体的她的我，这么说了。她流泪了，明明非常痛苦，却还挤出笑容。

真是趴在地上的我——让她不得不做出那样的表情的。

『……橙矢为这件事感到后悔么？』

翼指出的这一点，让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感情——的其中一部分，现形了。

是吗，是啊。我……是在后悔么。

「……恐怕是这样吧」

是吗——简短的应和声在我耳边响起。

稍微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翼终于再度开口了。

『……呐，橙矢。橙矢最近，有些奇怪呢』

她毫无征兆地将话题转到了这个方向。我不由得反问一句。

「…………奇怪？」

『很奇怪哦。难道你自己没发现么？』

常年交往的青梅竹马有些搞怪地，又有些温柔地嘻嘻笑起来。

『橙矢，最近的笑容变多了呢』

「……难道我之前都没怎么笑？」

『也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总觉得……你发自内心的笑容变多了。之前确实也是在笑，不过——现在的笑容让人看了更加舒心，应该能这样说吧？呃，就是『我要享受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那种笑容。在此之前的橙矢，基本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啊』

「…………这」

或许真是这样。三年前姐姐出事以后，我决心对自己狠一点。我无法遏制住自己的罪恶感，无法遏制『伤害了姐姐的我怎能如此开心地笑出来』这样的想法。之前的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直到——与穗之实邂逅。确切地来说，是直到我们在屋顶上争吵的那一刻。

『我认为你能这样笑出来，全靠穗之实哦。不过嘛，最近你那吊儿郎当，有些春心荡漾的表情也同样增多了呢』

「哈哈……那还真是多谢夸奖」

听到翼的笑声，我也不由得笑了出来。大概，是一种无力的笑容吧。

这或许，也是受到了那个全天都在天真烂漫地笑着，不分场合地天然的——少女的影响。

『所以，你应该没有烦恼的必要，和功夫吧？』

透过电话传来的翼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舒心畅快。

『橙矢已经变了。只要想想穗之实对橙矢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答案不就自然出来了么？』

「……什，么样」

的存在？对我来说，穗之实——是个活泼可爱，好奇心旺盛且爱害羞的人，将我这两年逃避现实的无谓挣扎，形容为『很帅气』。

这样的少女对我来说是什么存在——啊啊，没错，这根本不用多想。

「我……想要对穗之实道歉」

穗之实残留体，是被称为最强『附翼者』的，无限接近于人的残留体。

——仅此而已吗？

我到底在烦恼这什么。穗之实是残留体，那又如何。快回答啊，自己。

难道就变得讨厌穗之实了吗？不，根本不可能。

难道和穗之实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就消失不见了？不，根本不可能。

难道穗之实与我的关系会完全变质吗？不，不不不——这都不可能。

「虽然我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虽然我没有为她做任何事……但是，我，还是想向她道歉。想和她重归于好」

因为，穗之实是一个女孩子这一点，从未变过。

『是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不甘心呢』

翼的语气变得有些寂寞。我不禁感到疑惑。

「不甘心……什么不甘心？」

『没，什么啊。『为什么让橙矢打从心底里笑出来的人不是我呢』——我只是突然』

——有了这种想法。

她的语尾，让我感觉她话中有话……嗯？

『我从前都有一种无聊的自豪感，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橙矢。结果，我还差得远啊。穗之实果然很厉害，真是比不上她……』

穗之实？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穗之实的名字呢——？不，比起这个

『你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也无法与你沟通，也不能呆在身旁让你笑出来。明明我认为我和你走得比谁都要近——……抱歉。我说了些奇怪的话。这真不像我呢。啊啊不行不行，你最好忘了这番话——』

「等，等等，等一下啊翼」

手机对面的声音听上去渐渐变得软弱，我慌忙地插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自己说得那么一无是处呢？我——

「我是多亏了翼，才活到现在的哦」

『诶』，对面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我能活到今天，多亏翼的帮助。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原来如此。

所以才会没有说出口。如果，在这时候将这句话说出口的话，一定能……

「翼，从初中的那个冬天开始到现在，你给了我各种各样的照顾，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姐姐的事非常消沉，翼在学校陪我谈心那会儿，我真的觉得很安心」

中学最后的那个冬天。我退出了以往一直参加的弓道部。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浊龙事件的后遗症，要住院治疗』。实际上，我是根本不想与任何见面人。我无法容忍伤害了姐姐的自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活下去——在出院并决心成为武装研究院之后，我也不想理会任何人，所以四处碰壁。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还是在其他地方。当时的我非常暴躁，在每天都要呆上很久的学校中也渐渐被孤立。现在看来，这样的我被孤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翼每天都会和这样的我谈心。

「我之前都没有好好说过这句话，这次说清楚吧」

事到如今我还记得很清楚。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翼都百折不挠地与态度非常冷漠的我搭话，她真的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为了当上武装研究员，我时常过度训练自己。当我训练着训练着，想要一直这样训练到死的时候——翼担心的表情便会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也不禁停下了这种行为。

我到底被她救了多少次呢。

「谢谢你，翼」

我想要将这份心意——明确地传达给她。

「多亏了翼，我现在，才活得好好的」

在我说话的时候，手机对面的翼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现在都没说话……咦？没反应？

『所以』——我接着说下去。

『呃……』——我思索着下一句该说的话。

「有翼在，我才熬到了现在，所以……」

『……是，吗』

……所以，请不要太自责。

感觉手机对面的翼，轻声答应了我的话。

『……原来橙矢，对我这么感激啊』

「？这是，当然哦」

不管怎么感激都感激不尽。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从小到大帮了我这么多忙，说实话，我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报答她。

不过，我想我还是会花上一辈子时间去报答她吧。

『那……要不，下次一起去拉弓吧？』

翼突然说出了这个提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和之前有些柔弱的气氛有些不同。怎么说呢，像是在极力遏制自己一路走高的兴奋感一样-

「弓？弓是……弓道？」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回到弓道部哦。只要周末的时候，或是平常学校午休的时候就好，那个，一起……两人单独拉拉弓』

「但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拉过弓了哦？」

自从成为武装研究员以来，我那些弓道用具就一直在接灰尘。

『我会再教你的啦。橙矢底子很不错所以没问题……还是说，不愿吗？』

这一句有些消沉的问题在我耳边响起，重重地给了我脑袋一拳。我有一种天旋地转的错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嗯——我连想都没敢想就回答了。

『太好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对她来说算是这一件很稀罕的事情了。看来我的这个回答是正确的。

咳咳，她干咳一声。我似乎感觉到手机对面的翼在微笑。

『如果是橙矢的话，一定能和穗之实重归于好的。加油哦』

「嗯，多谢你照顾了，翼」

没有比被青梅竹马鼓劲儿更让人信心百倍的事了。在这之后，我们又说了三言两语……

『……刚才那个，算是约会哦』

「——诶？」

虽然我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但是太迟了。手机中已经传来了无生气的盲音。液晶屏上表示的通话时间是六分十二秒。好短。但是，这已经足够让我下定决心了。

并且，我还定下了一个——重要的约定

「……一切结束以后，再开始弓道的练习吧」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与之前没有任何变化的漆黑天空，在我的眼中却和五分钟之前完全不同。星星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耀眼，星座又那么有魅力，让我甚至想要找个时间买本天文书籍来读读。浮在空中的那几个斑点……嗯？斑，斑点？

远方能看到的那些斑点——是什么？

「…………」

我突然搓了搓眼睛。难道是我眼睛出什么问题了？不，我不可能看错。这几个斑点，像是巨大的鸟一样，凭借翅膀平稳地飞行着，并且还是朝这边径直——飞了过来。

翅膀拍打的声音连这里都能听到。

喂喂喂，等一下等一下……这些斑点，难道真的是——

「……『附翼者』！？」

确实——这和五分钟之前的天空大相径庭。

都大难当头了，根本没工夫考虑美阳小姐问题的答案。

我慌忙离开屋顶已经是几分钟以前的事情。这个研究所太大，全力奔跑也无法很快到达目的地。事到如今我才重新领会到了这一点。拜此所赐，当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美阳小姐，刚刚，天空中有残留体——」

我野蛮地打开特别派遣调查室的门，以要扑进去的势头进入房间——

「咦，小橙矢？」

一进门，一个与状况完全不相符合的，平稳而悠闲的声音传来。

「你还好么，上气不接下气哦？」

「诶……啊啊，嗯。只是一路跑了过来而已，还好……」

「唔呼呼，是吗。小橙矢真是厉害呢」

不……不不不不，为什么你还在笑啊——姐姐。

「来来来，这边坐哦，小橙矢」

原武装研究员，现已是花店店长的姐姐，不知为何坐在调查室的椅子上。她理了理披在腰上的长发，对呆呆站着的我挥手，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还是先坐下来吧。

我调整呼吸。在深呼吸的同时也放松一下紧张的心吧……平常心……

「嘶……哈……那么，为什么姐姐会在这里呢？」

我将最大的问题正面抛出。姐姐脸颊松下来，浮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是小美阳叫我来的哦。毕竟现在都市处于极其危险的状况——虽然我已经隐退，不过还可以作为一个陪同者给你们提出建议哦」

「陪同者……就是智囊团的意思吗？」

『没错哦』~姐姐悠闲地答了一句……原来，如此。毕竟是如此紧急的事态。不想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研究所，请曾经的武装研究员——在现役时代发挥强大的实力，并且经验丰富的『舞姬』来帮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事。只不过，他们抓住是真正的黄金的稻穗。

不过，状况居然紧迫到要拜托现在已经是一个普通人的姐姐——喂，啊啊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刚才空中出现了残留体——」

「嗯，我知道哦」

面对慌忙的我，姐姐的态度显得非常从容，微笑始终没有从她脸上消失。这样，我也没法不冷静下来。

「呃，那个……原来你知道的么？」

「没错。在稍早之前，接到了都市外侧的观测中心的联络。说是几只『附翼者』在都市上空飞行——看来都市的障壁也被打破了呢。顺带一提，小美阳没让我去参加关于『附翼者』的作战会议，而是把我安排在这儿看门哦」

怎么说呢，姐姐这种悠闲的语气和她那严肃的对话内容完全不搭调……我真是羡慕她这种平静的态度——毕竟自己只会一味地感到紧张。

「但是，姐姐。现在还有时间开什么作战会议么？刚才我看到的那些『附翼者』，已经很接近这边了哦……」

「关于这个呢~似乎『附翼者』只是在空中盘旋——只是在沿着一定的路线绕圈圈而已……实际上我们还没有接到因『附翼者』造成的被害报告。虽然在都市上空盘旋，但是并没有入侵内部呢」

「诶，是这样么？难道那帮家伙是在为进攻做准备……？」

「我想也并不是这样哦~」

原武装研究员的姐姐，给还未脱离新手范畴的我做出解答。

「我认为——恐怕是在寻找我们吧」

「……侦查，吗？」

哼哼，姐姐的嘴角挑了起来。『答对了』——她的微笑说明了这一点。

残留体确实是个威胁。但是，对他们来说，我们武装研究员也是十分危险的家伙。两者的力量是拮抗的。在战斗暂时平息的现在，残留体只是想找到敌人——武装研究员的大本营，筹措下一次攻击吧。

攻击之前的侦查。现在的残留体，开始用智能——战略与人类对抗了么。

「并且啊」

姐姐忽然皱了皱眉头，看着我的右肩——在制服之下包着一圈圈绷带的右肩。

「我听小美阳说过了……你没事吧？」

「嗯，虽然受伤是受伤了。但是只要能『再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转了转自己的肩膀，想让她别担心。突然，一阵痛感……唔，还会痛么。

姐姐看着隐藏着脑门上的冷汗，笑着打马虎眼的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我说的是小穗的事情哦」

「……你从美阳小姐那里，听说了？」

姐姐静静地点了点头。嗯，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虽说是料到……

「小穗是残留体，而且还是从未见过的，强大的『附翼者』。与这次的袭击事件有所关联——这些我都听说了」

「……话说，姐姐看上去并不是很吃惊呢」

不可思议的是，姐姐的表情和语气，还有担心着我的那种心境，完全没有混杂半点惊讶于困顿……咦。

「嗯，因为，冥冥之中料到是这么回事了」

姐姐简洁地回答了……呃——诶！？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小橙矢，你喊太大声了哦？这可是扰民呢」

面对活用自己最大的肺活量惊叫的我，姐姐双手捂住耳朵，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责难我。

「不不不，与其说是扰民……啊，比起这个……」

「不，小橙矢。如果隔壁的调查室或是研究室里有谁在休息的话，这不就对人家造成困扰了吗？大家都会吓得心脏狂跳的哦。小橙矢不也是，很讨厌别人早上把你强行叫醒吗？所以啊，晚上禁止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唔……对，对不起」

受到接替母亲职责的姐姐的批评，身为弟弟的我只能入脊髓反射一般低头道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风峰家的教育方针。

「……那，姐姐真的，知道么？」

我重新轻声地问出这个问题。姐姐苦笑着，看似有些困扰地点点头。

「与其说是知道——不如说是不知不觉中有这种感觉吧」

「不知不觉……不过，既然你不惊讶，就表示这种感觉是有依据的吧？」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根据哦？只是，觉得小穗的气场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些『不同』……虽说是记忆丧失，但她除了所谓的『记忆』以外，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这点也不可思议呢……再加上之前小美阳对我说过的残留体的进化学说，我就在想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已经算是很明确的证据了啊，姐姐……

「啊，总而言之，就是女人的直觉吧」

「绝对不是吧」

嗯，确实也不能否定『直觉』成分的存在呢。这是无数次与残留体战斗，了解残留体一切的『舞姬』——姐姐才可能具备的洞察力。

「所以啊，姐姐虽然惊讶，但也没有惊讶到那个地步哦……小橙矢呢？」

「——……真的很惊讶。很惊讶，并且很混乱。不过——现在不同了」

就在之前——青梅竹马少女已经将我心中的阴霾吹散。

我正视着姐姐，话说到了最难过的坎上。

「姐姐，我，会到穗之实身边去的」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能知道答案。姐姐静静地——倾听着我的决心。

这下来做个了断吧。

「——我啊，一直都在逃避」

我一直在逃避三年前的那一天，从打伤姐姐后背的那一天开始就在逃避。

擅自背上或许不用自己背负的罪恶感包袱，一路猛冲过或许不用猛冲的两年。想着如果当上武装研究员的话，至少能算是对伤害姐姐这件事的一点赎罪。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不想正视那一天我所干的事情。

我不想看到伤害了姐姐的弱小的自己——只想要逃避。

「但是，有一个女孩……把我的这种行为说成是『帅气』」

——总之就是很帅啊！

我通过这句话获得了救赎。

自己所做的挣扎终于被人认可了——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当我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并不是无谓的那一瞬间，我到底多么想哭出来啊。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当时才知道。多亏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才能站在这里」

伤害了姐姐以后，我背负着罪恶感。如果我没敢去当研究员的话。

就不会与升相遇，也不会多一个能称得上是挚友的朋友。

就不会与美阳小姐相遇，也不会学到那种机敏而尖锐的思考方式。

就不会与穗之实相遇，会一直未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并且——永远不会察觉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姐姐。我，想说的不应该是这一句」

伤害了姐姐之后，我不知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在病房，在家中，在梦中……当时感觉如果不一直道歉下去的话，心就要被压碎了。

但是，我还是弄错了。我该说的，并不是，不仅是『对不起』这一句。

为了不再后悔，直面事实。我必须说

姐姐——

「对不起——并且，谢谢你。谢谢你在那个时候保护了我」

……不用谢

姐姐略显寂寞地微笑了——眼角挂着一滴泪珠。

「……嘻嘻嘻，小橙矢真是的，说的话已经变得那么有男子气概啦」

「啊哈哈，不好说吧……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锻炼了我啊」

姐姐用手擦着眼角的泪珠，又一次笑了出来。这次的笑容看上去很快活。

「看来真的要好好感谢小穗了呢。下次，一定要给她做些好吃的」

『你会来帮忙么』，姐姐问道。

『当然』，我给出回答。

虽然在厨艺方面我能帮到的忙很少——不过，至少我会为了让大家再度围坐在饭桌前而努力的。

「我一定会找到穗之实的，绝对」

说道一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所以再补上了一个很笃定的词。

「就算悖理研究所的原则……就算，会被迫离开研究所——」

「……小橙矢」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姐姐露出了一个比平常更加欢快的笑容。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姐姐看了一眼我背后的紧闭着的门，

「看来干劲满满呢……对吧？」

是美阳小姐。她用很明快的语调对美阳小姐搭话。随后

「——嗯，我能拥有那么优秀的后辈，真是太幸福了」

美阳小姐打开了房间的门，飒爽登场了。诶，啊……美阳小姐？

「喂，美阳小姐？你，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么？」

「你到底在慌张什么呢，小橙橙？」

咚咚咚，我们的室长走了过来。她脸上挂着的笑容中，写满了自信。她直勾勾地盯着不禁僵住了的我。

「我之前也给过你问题吧——『你要怎么办』，以及『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随后，她重复了一遍在医务室问出的问题。

「回答我。『武装研究员风峰橙矢，将会放弃研究所打算动用所有武力实施作战——驱逐残留体作战，转而去寻找『附翼者』小穗穗』，这就是你的答案么？」

「……是」

我的这一声回答与宣誓无异。我自知这对之前一直在各方面关照我的美阳小姐，是非常忘恩负义的行为——但是，我还是要……

「我还再和穗之实见一面，谈一下」

「我知道了。那我也跟着去吧」

就算我的决定会导致自己与美阳小姐的诀别，我也————喂！

「……诶？」

「为什么你要露出那么白痴的表情啊」

美阳小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难不成你认为我会去驱逐『附翼者』小穗穗吗？」

思考都要停滞了。我真是这样想的——不，话说，你这个回答也太——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你认为我会对自己的朋友小穗穗，动什么手脚么？」

『完全不可能哦』——我们的室长果决地否认了……呃，咦？

「我说啊，美阳小姐……你刚才在医务室里，不是说了与这完全不同的话么」

「嗯？我只是说了研究所会展开残留体驱逐作战，也没说过自己会去参加吧？确实小穗穗是残留体，武装研究员的使命就是将残留体驱逐。但是，对方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这一使命也完全不通用了哦。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找出小穗穗——为此，我有违反规定的觉悟哦」

欲言又止——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个词来形容现在这种情况。我根本哑口无言，光是直视着微笑的美阳小姐，就已经尽全力——

「啊……不好意思在最燃的时候打扰你们呢」

——直到这个俗不可……不，这个始终非常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个人背靠着敞开的门，面对我们……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僚。

「别把我忘了啊？我真的感觉好寂寞好寂寞哟」

「升……」

『嘿~』，升轻轻挥了挥手。杂乱的茶色头发，穿的不整齐的白色制服，老旧的工具箱，还有脚下那个像是在模仿着主人的举动，举起一边机械臂的内斯蒂。我只是有几个小时没见到这一连串的组合，就感觉非常怀念。

已经交往了两年以上的挚友兼同僚，按顺序看了看姐姐，美阳小姐，还有我以后，很突兀地吐了一句『好的——』

「要干么？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哦？要干的话就麻利点呢」

「……真没问题么？」

给我们帮忙的话，绝对会被研究所追究责任的哦——我姑且带有忠告性质地说了这句话。不过我想，挚友心中一定也深知这件事。

「喂喂喂，事到如今你还问那么初级的事情啊」

升像是在做什么理所应当的事一样，露出洁白的牙齿。

「为了可爱的女孩行动，需要什么理由么？」

「……哈哈，说的也是」

怎么说呢，这果然还是有升的风格的，不正经的——天真的想法啊。

室长看了看众人，眯起了自己的猫眼睛，似笑非笑——

「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该做什么了，那么，就让身为室长的我再度做出宣言」

我，升，姐姐，这个房间的所有人都——

「现在开始进行我等同僚，小穗穗的搜索大作战。要好好去工作哦」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