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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在无尽梦境的后续

1

一切要重回到两年前说起。

「梓川花枫的症状,应该是一种解离性障碍。」

负责诊察的是年约四十五岁的精神科女医。和父母一起来听结果的咲太听她当面说出陌生的专有名词。

「解离性……障碍?」

父亲不经意复诵医生说的这句话。

「是的,解离性障碍。」

医生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的便条纸写下「解离性障碍」五个字。

「这样啊……」

「一般来说,我们会把自己的知觉、意识与记忆整合起来,认定这就是『自己』对吧?」

「……」

父母无言地点头。咲太默默等待医生说下去。

「『解离性障碍』就是丧失这种完整主观认知的症状。换句话说,至今认定是『自己』拥有的知觉、意识与记忆,在罹患这种症状之后就无法认定是『自己』所拥有。」

「……是。」

父亲只出声回应。

「比方说,失去身体的部分知觉,或是将眼前发生的事当成电影或电视里的事件,都是符合这个定义的症状。同样的,也有患者的症状是失忆或记忆不完整。就像这次的病例。」

医生先停顿下来,给咲太他们一些时间接受。

「原因很难直截了当地说明……不过解离性障碍的主要成因,推测是极度的心理压力或内心创伤,也就是精神负担过重。」

「……」

咲太他们已经无法好好说话了。

「记得花枫小姐和国中朋友相处得不太好,不断地自残?」

精神科医生的这个认知是错的,但咲太没插嘴纠正,因为他已经知道说了也没人相信。

「后来也持续拒绝上学。」

「是的。」

「只将原因归咎在这一点或许过于心急,不过恐怕是这个困境一直压迫花枫小姐的心,终于使她无法自行处理情绪。过于难受,难受到快被压垮……所以她为了钻出困境,切除她觉得『讨厌』的部分自我。」

「这就是解离……」

「是的。花枫小姐藉此保护即将坏掉的自己。」

「……」

原来如此,听医生这样讲就不是不能接受。

「我认为各位难免会受到惊吓,但这绝对不是罕见病例。」

「那个,换句话说,花枫她……?」

父亲催促医生下结论。他想早点知道女儿身处的状况。坐在旁边的咲太感受得到父亲的这个想法。

「解离性障碍的特徵之一在于症状明显因人而异。依照今天两位家长的说明,以及我和花枫小姐的对话判断……现在的花枫小姐丧失了包括她自己、父母、哥哥、朋友还有自己身边所有人的记忆。关于场所的记忆也是……她不知道这里是日本的哪个县市或区域。」

「请……请问……花枫是生病了吗?」

母亲插嘴提出乍听之下像是完全搞错方向的问题。不过这也是掠过咲太脑海的疑问。这是疾病吗?

和咲太知道的疾病形式完全不同。没发烧、没咳嗽,也没有流鼻水。

就像戏剧或漫画里会出现的失忆现象。

咲太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不,不只如此,他也没想过「失忆」真实存在。对咲太来说,这是只出现在虚构世界的东西。他认为这是为了带动故事高潮而捏造的病。

现状真的是连续剧的一幕。这位精神科医生居然没吃螺丝,正确说出这么长的台词,真是了不起。咲太深感佩服。

「请当成是一种心理疾病。」

「心理疾病……」

母亲以困惑的语气复诵。

「是的。如我刚才所说,现在的花枫小姐没有以往和父母或哥哥共度的记忆。将父母认知为父母的记忆、将哥哥认知为哥哥的记忆也丧失了。我想各位很难立刻理解,不过记忆是成为人格支架的重要资讯来源。花枫小姐失去这个来源,因此她虽然是花枫小姐,却不再是家人熟悉的花枫小姐。请各位为了花枫小姐理解这一点。」

无论说明多少次,听起来也只是一派胡言。身穿白袍的医生一脸正经地进行这种说明,咲太不禁差点笑出来,但实际上一点也笑不出来。

也无法把医生的说明当成谎言否定。

因为妹妹花枫今天早上起床时真的忘了一切。

「你……你是谁?」

因为她一看到咲太就以畏惧的眼神这么说……

不只是对咲太,花枫面对父亲与母亲也是相同反应。

「这里,我……咦,这是怎样?」

而且,她对自己也感到困惑。面对一无所知的现状只能不知所措。

「我……到底怎么了……」

她的模样真的彷佛换了一个人,无从辩解。

「我想家人也很混乱吧,但是治疗花枫小姐一定需要家人的协助。需要理解令嫒的症状,成为她的支柱。持续待在可以安心过生活的环境将是回复记忆的一大助力吧。」

医生如此说明之后,咲太和父母一起点头。除了点头别无选择。

说出来就是「理解她、扶持她」……如此而已。不过咲太他们将会体认到如此单纯的事情却是最困难的事情。

以前花枫的记忆成为阻碍。

咲太与父母记得改变前的花枫。这是妹妹的记忆、女儿的记忆,累积十三年的回忆。

所以,他们刚开始不知道该保持何种距离对待花枫,连这种事都不知如何是好。即使自认充分注意到花枫失忆,自己内心对花枫的认知依然不知不觉造成影响。

某次,咲太带小说探望花枫。那是昔日花枫喜欢的作家写的小说。咲太凑巧在书店看到这本新作,几乎用尽钱包里的所有财产买下。对只是国中生的咲太来说,一千六百圆是颇大的开销。

即使如此,咲太购买时也毫不犹豫,因为他认为花枫肯定会高兴。

然而,从咲太手中收下书的花枫一脸诧异。

「谢……谢谢。」

花枫有点客气地道谢,不经意观察咲太的双眼隐藏不安,担心自己的反应出错。

「……那个,你喜欢这本书吗?」

咲太战战兢兢地如此询问时,后知后觉地彻底体认到花枫没有用来建构自我的记忆。眼前的花枫和记忆中的花枫不同,不是咲太熟悉的妹妹花枫。尽管脸蛋相同,外表一模一样,依然像是另一个人……

和改变后的花枫相处愈久,记忆与认知的误差就愈是清晰浮现。

说话方式不一样,拿筷子的手也不一样。明明原本是左撇子,却以右手俐落地动著筷子。吃饭菜的顺序不一样;睡衣扣子是从最上面开始扣;笑的方式不一样。和花枫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若是包含小细节,短短几天发现的不同点就超过三十个。其实发现的数量更多,但咲太放弃继续数下去。

因为脑袋可能会出问题。

记忆里的花枫和现在花枫的差异给予咲太严重的失落感。经过数天,咲太终于理解到这个女孩再也不是自己认识的花枫。

内心开了一个洞。什么都没有,空洞,空空如也。不,只有失去重要事物的无尽悲伤霸占在那里,使得胃部一带很不舒服。体内满布乌云,不对,是污浊的感觉。

在这样的某一天,咲太胸口出现了三条爪痕……

他全身是血,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至今还没查明原因。只是咲太也住院了,而且像是要逃离住院生活的窒息感,开始找机会溜出病房。

并不是想去特定的地方。

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停留在那里。

陷入绝境的妹妹状况严重到内心解离,做哥哥的咲太却没能救她。咲太想逃离当初没为妹妹做任何事的这份后悔,总之想和这份追著他的后悔保持距离。

就这样,他最后逃到七里滨的海边。

县内的海边,想来随时都能来的海边。

不过如果没发生这次的事件就没有动机来访的海边。

咲太在这里遇见了她。

牧之原翔子。

高中二年级的女生。

在国三的咲太眼中,她看起来颇为成熟。美丽的黑发、制服短裙、介于可爱与美丽之间的侧脸。不过表情丰富,笑容亲人。

这样的翔子在海边偶然遇见咲太,主动向他搭话。即使咲太冷漠以对,她还是缠著咲太说话。之前咲太说了也没人愿意听的事情,她认真聆听,而且相信。

然后,她对不在乎这一瞬间、不在乎未来、不在乎世间一切的咲太送了这句话。

──咲太小弟,我认为啊,人生是为了变温柔而存在。

翔子的声音缓缓渗入没能为花枫做任何事的咲太胸口,像海绵吸水般缓缓渗入……

──为了达到「温柔」这个目标,我努力活在今天。

这是咲太不知道的价值观。

关于人生为什么而存在,咲太还没有任何实际的感受。而且对国中生来说,拥有将来想成为的目标正是对于「人生」的唯一模范解答。学校一直是这样教育他的。

换言之,就是将来的梦想。

拥有梦想并且实现,这是老师或大人传授给青春期少年的人生意义。

被洗脑认定这是充实的生活方式。

而且对国三的咲太来说,梦想暂且简化为「志愿高中」的形式。在教师的询问之下,他瞪著成绩单,要是选择考得上的高中就会被接受;要是为了实现梦想而逞强就会被劝诫:「最好多多正视现实,多报考几所高中当保险。」

就咲太所知,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地接受安排。

为了变温柔而活。

没人教他这种生活方式。

之所以自然而然地流泪,是因为接触到翔子的温柔,因为知道翔子愿意原谅昔日无能的他。因为咲太有这种感觉……不只如此,翔子还教他只要今后变温柔就好。

所以,咲太放心地流泪。泪流不止。

这天,从海边回家的路上,咲太买了一本笔记本与一支笔。是女生使用的可爱款式,笔记本选择页数多一点的,可以写很多内容。

他笔直前往花枫的病房。

「我买了这个给你。」

咲太就这么整袋交给花枫。

「这是……?」

花枫看著咲太,像在寻找正确答案。她试著解读气氛。应该是在窥视空空如也的记忆之盒,寻找「花枫」会做的反应。

「先别问,打开看看。」

「……」

花枫就这么听话地取出内容物。

出现的是厚厚的笔记本与笔。

「这是……?」

花枫一脸困惑的样子重复相同的话语。不过她的疑问加深了。

「昨天医生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好,可以试著以自己的话语写下当天发生的事情或是自己的想法。」

对于自己的疑问也可以写,感到不安的事情也可以写。医生说将这一切写成文字,应该可以逐渐确立花枫现在的自我。

「好的,知道了。」

花枫大概没有接受。失去许多记忆的花枫内心没有用来认同事物的根据,笔记本也是用来填补这些空白的工具。

「首先是名字。」

「好的。」

花枫将笔记本放在横跨病床的桌子上。封面有姓名栏位,她拿起笔慢慢书写。握笔的方式果然也不一样,她以右手握笔。

「啊,等一下。」

写完姓氏「梓川」的时候,咲太阻止花枫。

「嗯?」

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的花枫一脸疑惑。

「关于名字……」

「放心,我会写。我的名字是『花枫』,花朵的『花』、枫叶的『枫』,对吧?」

咲太摇摇头。

「……」

花枫的表情显得愈来愈疑惑。

「改成平假名的『枫』吧。」

「平假名?」

「因为你不是『花枫』,是『枫』。」

「……!」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眼里立刻噙满泪水。大大的泪珠一颗颗滴在笔记本上,使得「梓川」两个字晕开。

「……」

枫反覆开阖嘴巴想说话,但是想说的事情没能化为话语。

「一直以来对不起。我明明早就知道了,却没能体谅。」

「呜,呜……」

泪珠继续一颗颗滑落。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累积的不安一口气爆发,堰塞的情感瞬间泛滥而出。

枫醒来之后一直绷紧神经吧。不知道可以依赖谁,甚至不知道可以相信谁……

一直孤零零地处于不安之中。

她的哭泣方式就像终于见到爸妈的迷路孩童。

枫哭个痛快之后,以有点圆的字体在笔记本上写字。

──梓川枫

枫骄傲地看著写下自己姓名的笔记本封面好一阵子。百看不腻地一直看。

「哥哥……」

「嗯?」

「是哥哥对吧?」

「对。」

直到这天,咲太才第一次看见枫的笑容。久违的妹妹的笑容。

希望今后的每一天对枫来说都是美好的日子,希望像这样充满笑容的日子来临。咲太许下这样的心愿。

然而,现实在某方面来说没这么简单。

有时候只要一个契机就能让一切顺利,有时候却不是这样。枫的状况算是后者。

一个人失去十三年来的记忆,变得判若两人。这种事怎么想都没那么单纯。

历经约一个月的住院生活,枫终于出院。

世间是红叶的季节,枫叶的季节。

枫从这天起在家里疗养。

虽说可以出院,却不是可以立刻展开日常生活的状态。完全不记得住家周边的地理环境,所以外出肯定会迷路。枫甚至连家里的样子都不知道。

想恢复到能够上学当然需要不少时间吧。

班上同学认识「花枫」。明明外表是「花枫」,内在却是「枫」。这种认知上的误差会对枫造成负面影响,这是轻易就能想像的事。为了上学,必须让校方知道枫现在的状态。不过对于昔日霸凌「花枫」的同学们,咲太只觉得那些人不可能理解这种事。

关于解离性障碍,连咲太他们家人都苦于无法理解,每天反覆摸索该如何面对。

光是字面上的理解,只会成为冷嘲热讽的笑柄吧。

所以枫即使出院也几乎整天都在家里度过。刚开始,即使是没印象的「自己的房间」都令她感到困惑,但是经过一天又一天,她就逐渐熟悉了。

表情变得开朗,露出笑容的次数也增加。咲太放学回来,她就像是例行公事般跑到玄关说「你回来啦」迎接,早上则是说「哥哥,路上小心」目送他出门。不过,枫的内心从那时候就已经逐渐被侵蚀。

白天,咲太要上学、父亲在公司工作,因此和枫相处最久的是专职主妇母亲。

对话与互动增加就可能会不经意提到「花枫」的事。毕竟家里到处都是「花枫」用过的东西,也摆著家人的合照。

「回到和家人共处的家、回到本应熟悉的环境也可能刺激遗失的记忆。让患者安心或许能缓和解离性障碍的症状,连带协助取回记忆。当然不一定立刻就能产生变化,但我认为可以先从居家疗养做起。」

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一直待在医院也不好,就慢慢观望吧。」

母亲只是遵照这个方针。她对「枫」提到「花枫」并不是基于恶意,既然「治疗」的目的是取回「花枫」的记忆,这种行为就是正确的。

只是对「枫」来说,并非一定造成正面的影响。

「慢慢来就好。」

枫每次听到这句话,表情就会出现些许阴霾。

「不需要勉强。」

只要母亲这么说,枫就会一脸愧疚的样子。

「放心,妈妈会等你。」

每当母亲这样握住枫的手,枫就会露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眼神,怯懦不安的眼神。

没人希望枫是「枫」。父母与医生都是眼睛看著「枫」,内心想著「花枫」。枫应该是这么觉得的。连咲太都从周围大人的言行这么觉得,而且每次都会心生厌恶。

咲太当然希望妹妹回复「花枫」的记忆,希望她回复成「花枫」。但在这种状况,「枫」将何去何从?

共处的日子点滴累积,咲太内心的不安也随著增加。

突然袭击妹妹的解离性障碍康复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不需要找医生谘询,咲太就能轻易想像……

开始居家疗养经过一个月的时候,枫的异状成为表象。

放学后,咲太从学校笔直回家一看,前来玄关迎接咲太的枫身上出现了瘀青。

手脚的白皙肌肤一部分变成蓝紫色,异常的瘢痕,身体令人不舒服地嘎吱作响,酷似昔日为霸凌所苦的花枫遭遇的症状。

究竟为什么?

光是思考无从得知原因。说起来,思春期症候群的发病原因尚无定论,世人甚至质疑这种疾病是否真实存在。至少咲太身边没人相信。

原因或许是枫对于现状感受到的不安与痛苦。说不定是枫体内的「花枫」意识对某种事物起反应。

「妈,枫她……!」

咲太连忙脱鞋,带枫到在客厅的母亲身边。

「枫的身体又瘀青了!」

咲太让母亲看枫变色的手臂。

「啊,这样啊。」

然而,母亲只是和蔼地微笑著这么说,只在夕阳洒入的窗边平静地仔细摺叠洗好的衣物。

咲太到这个时候才察觉母亲早就对这个现实投降了。

「花枫,放心。不会有事的。」

母亲的温柔笑容在这个场面极度格格不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母亲眼中完全没有「枫」,只有「花枫」。

承受母亲的温柔视线的枫受惊般躲在咲太背后,紧揪咲太制服的手肘部位。软弱的手逐渐出现新的瘀青,像蛇缠住手腕延伸到手肘下方。

这无疑是之前发生在「花枫」身上的现象。

诊疗枫症状的医生首先质疑是母亲虐待女儿。应该是如此断定的。

证据就是医生不听年幼的咲太与解离性障碍的枫解释。两人再怎么说明、再怎么强调不是虐待,医生都不肯相信。

「没事的。」

医生对于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多亏医生这份没有对症下药的善意,枫再度住院了。

住院的枫变得拒绝离开病房,在意他人的视线,感觉随时都在畏惧某些东西。

「枫害怕大家的目光。大家都在看花枫小姐。」

「放心,我是看著『枫』。」

「知道枫的人……只有哥哥……」

季节进入冬季,咲太决定找父亲商量。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父母,和枫一起住。

父亲没反对,大概是判断这样对母亲也比较好吧。或许父亲也在想类似的事,只是基于立场无法自己说出口。

「咲太,委屈你了。」

「爸在我小时候说过吧?」

「嗯?」

「你说过『咲太是哥哥』。」

「是啊。」

「可是,我没能拯救『花枫』。」

「……」

「所以,这次我……」

接下来的想法没能化为言语。

「枫就拜托你了。」

咲太支支吾吾时,父亲这么说了。

「爸爸也是,妈妈劳烦你了。」

「嗯。」

就这样,咲太与枫离开横滨市,搬到西南方相邻的藤泽市,只以兄妹俩以及猫咪那须野展开新生活,在没人认识「花枫」的城镇从头开始。

而且,到现在依然持续著。

2

咲太说完之后,得知内情的麻衣、和香与琴美三人都哑口无言。

这也无可厚非。如果咲太处于听众的立场,同样会目瞪口呆。

应该没有任何能让她们察觉的要素。麻衣与和香只知道现在的「枫」,所以没有余地怀疑有关记忆的事;琴美则是只认识以前的「花枫」,不知道现在的「枫」,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

「……」

经过漫长的沉默,首先开口的是麻衣。

「小枫累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从她口中编织的话语是这样的关心。麻衣大概是认为就像枫需要休息,自己也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

实际上,琴美脸色苍白,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撃。

所以没人对麻衣的提案有异议。

咲太把伫立在原地的琴美交给麻衣与和香处理。

「我送她到车站。咲太去招计程车吧。」

麻衣这么说,所以咲太恭敬不如从命。

后来,咲太招到计程车,和枫先行搭车回家。

隔天早上,咲太被家猫那须野舔脸而清醒。

「怎么啦,那须野,天亮了?」

「喵~~」

那须野看咲太不起来,就用前脚拍打咲太睡翘的头发嬉戏。这正是最道地的猫拳。

咲太被打到烦了只好起床,还打了一个呵欠。

「……」

看向时钟,指针走过了七点半。已经过了枫平常叫他起床的时间。

「毕竟昨天发生好多事。」

咲太姑且先到枫的房间探视。

二话不说开门一看,枫在床上,姿势是趴著。但她不是在睡,频频挥动手脚想起身。

「枫,早安。」

「哥……哥哥早安……」

「这是在模仿刚出生的小鹿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模仿得真出色。不过看起来是熊猫就是了……

「枫可能不行了。全身好痛。」

「那是肌肉酸痛吧?」

昨天枫在海边放开心胸尽情嬉戏,肯定是当时的影响。用到平常不习惯使用的肌肉,导致身体发出哀号。

「这样下去,枫大概没办法叫哥哥起床,也没办法送哥哥出门。怎么办?好痛!」

枫一边喊痛一边消沉,用尽力气躺在床上。以防万一,咲太摸了摸她的额头。

看来没发烧。这样就没问题了。

咲太才刚这么想就察觉枫脖子后方的瘀青。掀开睡衣一看,瘀青浅浅地延伸到背部。

「哥……哥哥,趁著枫不能动在做什么啊?」

「我在稍微脱一下你的睡衣。」

「不……不可以啦!这种事请对麻衣小姐做!」

「可以的话,我也想。」

「那么,改天枫帮哥哥拜托喔。」

「别担心,我会自己说。」

要是让妹妹讲这种话,不知道麻衣会怎么骂咲太。

「总之,今天乖乖睡吧。」

咲太将刚才掀起的睡衣盖回去。瘀青的原因不知道是昨天见到琴美,还是对麻衣与和香说出失忆的事。无论如何,看来暂时用心守护枫比较好。

「现在的枫只能睡觉……」

枫可以正确地分析自己。这么一来,似乎不用太担心。

「那我去上学了。」

咲太说完便离开了枫的房间。虽然担心,但咲太努力维持一如往常比较好,免得枫担心他的变化。

「哥哥,路上小心。」

咲太一如往常,应该也能让枫比较能够一如往常。

教室窗外不远处的七里滨大海看起来和昨天不同。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气温,还是别的原因……像是咲太的心情。

「这里考试会考喔。」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的微分例题画上红圈。明明觉得前几天刚考完期中考,看来似乎已经来到非得注意期末考的时期了。

班上同学们一副颇为抗拒的反应,依然好好将方程式抄进笔记本。即使有所不满也要好好接受老师的温情,这是高中生的处世之道。

数学老师将放在讲桌上的手表戴回手腕上。视线落在表面时,宣告下课的铃声响了。

进入午休时间,教室一下子变得嘈杂。几个学生迅速冲出教室,到面包摊买想要的商品。

平常咲太也会鞭策自己去买面包,但今天认真做笔记,所以稍微迟了一步。

既然允诺要和麻衣念同一所大学,至少要把该念的书念好。

咲太总算写完笔记时,教室不知为何瞬间鸦雀无声。

发生什么事?

如此心想的咲太听到一个脚步声缓缓接近。熟悉的脚步声。从步伐感觉得到从容,却也传达出优雅气息。

这个脚步声停在咲太身旁。视野蒙上阴影。

咲太阖上笔记本抬头一看,麻衣就站在桌旁。

她手上提著小纸袋。

留在教室的学生们理所当然般将视线集中在咲太与麻衣身上。家喻户晓的女星和传出「送医事件」之后完全被孤立的不起眼男生成为情侣,班上同学当然会在意,却没人明显展露在态度上,所有人都假装不在意。在校内要是在意咲太与麻衣这对情侣,旁人会认为「很土」。众人忠实地遵守不知道由谁定下的潜规则。察言观色也好辛苦。

在这样的气氛中,麻衣和咲太四目相对。

「我做了便当过来。」

她以教室里听得到的音量说了。

「……」

咲太非常高兴,但他事前没听说麻衣要做便当,而且麻衣难得光明正大来到二年级教室,所以咲太有点吃惊。

「走吧。」

麻衣不容分说就走向走廊。既然这样,咲太除了跟著走别无选择。

咲太就这么将笔记本与课本留在桌上,离开教室。

麻衣带咲太来到校舍三楼的空教室。

咲太与麻衣搬两张桌子到窗边,面对大海并肩坐下。海景第一排的吧台座位,正面是七里滨的大海,往右也看得见江之岛。

「来。」

麻衣在两人中间打开便当盒,里面是三明治。口味有番茄、莴苣、鸡蛋与酪梨等,给人鲜艳又健康的印象。看起来当然好吃。

「我开动了。」

咲太拿起一块咬下去。

「……」

麻衣也默默将三明治送入口中。刚才过来的途中,她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利乐包奶茶,同样不发一语地喝著。

咲太朝第二块三明治伸手时,麻衣向他开口。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即使她突然这么说,咲太也没吓一跳,甚至没反问「什么事」。毕竟事情发生没多久,咲太很清楚麻衣为何带他过来。

麻衣说的是枫的记忆。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奇怪?」

咲太认为只要深入交往,麻衣迟早会察觉。枫缺乏十三年份的记忆,无论如何都会在对话当中透露迹象。

「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

「这么早?」

咲太还是吓了一跳。如果麻衣知道枫失忆之前……「花枫」时代的事情,就可以理解她为何这么早知道,但麻衣只见过「枫」。

「小枫刚开始不认识我吧?」

麻衣若无其事地说。

「啊~~」

麻衣提出的简短根据使得咲太发出认同的声音。

「你说『她很少看电视』来掩饰这件事,所以我一直觉得怪怪的。」

是家喻户晓的艺人「樱岛麻衣」才说得出这个理由。

这番话非常具备说服力,尤其是咲太或枫这个年代的人,不认识麻衣才稀奇。麻衣是大家一看到就说得出名字的艺人之一。她一直活在这样的反应当中,会觉得枫的反应不对劲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此外,还有你和小枫的距离感。」

「……」

「我总觉得和一般兄妹不太一样。」

「任何事都瞒不了麻衣小姐耶。」

「和香也是,她之前就问过『那两个人怪怪的吧?』这样。」

「是吗?」

「小枫对你讲话用敬语所以很好懂,但你跟她讲话听起来有点客气对吧?」

麻衣像是在讨论和香,据实说出自己的感觉。

「哎,说得也是。」

咲太老实地承认麻衣的指摘。他确实会客气。枫是咲太的妹妹,却不再是咲太认识的妹妹。即使如此,他还是把枫当成妹妹对待,在这种意识运作的时间点,果然就不像对待「花枫」那么自然。

「记得是在你国三的时候?你就像是在那个时期突然有了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吧?能够和她自然相处才奇怪。」

麻衣以吸管喝著利乐包奶茶。从她一直看向大海的侧脸很难解读她的情绪。

「那个……麻衣小姐,抱歉瞒著你。」

「没关系,这是为了小枫吧?」

「是没错啦……」

这不是随口就能说出口的事情,是过于沉重的事实。任何人知道这个事实之后,面对枫的态度都会改变。毕竟假装不知道很难,知道事实却要巧妙应对更难。以实力派闻名的女星麻衣或许连这部分都能用演技克服,不过正因如此,所以咲太不想让她操心。

最重要的是,咲太希望只认识「枫」的麻衣与和香能只把他这个妹妹当成「枫」来看待。因为「枫」不是「花枫」,而是「枫」……

「看到枫逐渐习惯和麻衣小姐相处,我就莫名说不出口了。看到枫那么黏你,我觉得维持这样就好。」

「我懂。我并没有生气。」

咲太往旁边一看,麻衣双眼露出「你在担心什么?」的笑意。

「能够和善解人意的麻衣小姐交往,我好幸福。」

安心的咲太朝三明治伸手。下一个目标是鸡蛋三明治。

「啊,那是黄芥末。」

咲太抓住三明治时得到这个恐怖的情报。

「咦?」

咲太不明就里。为什么做给男友的三明治会包含黄芥末口味?

麻衣面不改色地看著咲太。咲太不经意想收手。

「不吃吗?」

她笑著问。

「麻衣小姐,你果然在生气?」

「没生气。」

不过,这双眼睛逼咲太赶快吃黄芥末三明治。

「不敢吃我做的东西?」

「……」

这种说法好残酷。不可能不敢吃。

咲太下定决心拿起黄芥末三明治,送到嘴边。还没吃就有一股强烈的味道刺激鼻尖。

咲太朝麻衣一瞥。麻衣以可爱的表情看著他。

咲太不得已,下定决心吃下去。

「……嗯?」

以为可能没问题的瞬间,强烈的刺激穿过喉咙与鼻腔深处。

「……!」

泪水冒出来了。即使如此,咲太也不能吐掉麻衣做的食物,只能含泪咽下。

「来。」

麻衣递出茶水。

「还好吗?」

而且还关心咲太。明明是将咲太逼入绝境的当事人,温柔的态度却丝毫不令人这么觉得。看来完全被她耍得团团转了。

以防万一,咲太看向剩下的三明治。火腿三明治似乎没问题,但绿色的那个很危险。酪梨三明治。这个口感神奇的绿色食物,该不会用芥末调味吧?

「绿色的不是芥末吧?」

「酪梨的味道和芥末很搭,真神奇耶。」

麻衣理所当然般说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

「就说了,我没生气,也原谅你了。」

「咦~~」

搞不懂她究竟凭什么讲这种话。

「我只是隐约不太高兴。」

「这就是没原谅我吧?」

「小枫的事,你至今对谁说过?」

咲太想要确认,麻衣却回以这个问题。

「……」

「比方说,对『翔子小姐』说过吗?」

咲太明明想三缄其口,麻衣却直接问第二个问题。无路可逃,退路被封锁了。

「麻衣小姐,你在吃醋?」

包著黑裤袜的修长美腿伸向咲太。脚跟踩住他,还使力转动。意思是不准顾左右而言他。

「那个,我对翔子小姐以及双叶说过。」

「喔~~我是第三个人啊。」

麻衣不是滋味般低语,拿起酪梨三明治。

应该不是自己想吃吧。

「咲太。」

「什么事?」

「啊~~」

「麻衣小姐这样的成熟女性,不在意顺序问题吧?」

「咲太,啊~~……」

麻衣无视于话题方向,装出有点害羞的表情,客气地将三明治送到咲太嘴边。即使知道这是演技,不过该怎么说,超可爱的。

所以不管她喂的是什么东西,咲太还是会忍不住开口。这是雄性生物的本能。

「啊~~……唔唔!」

麻衣毫不留情地将酪梨三明治塞入咲太口中。即使知道没用,咲太还是姑且先做好准备面对即将面临的震撼。

「……」

但是不知为何,那种强烈的刺激没来袭,只有提味得恰到好处的些许芥末味,也有余力享受酪梨的口感。话说,真好吃。

「呃,咦?」

「我不可能拿食物恶作剧吧?」

麻衣傻眼般说了。

那刚才的黄芥末三明治要怎么解释?咲太认为指出这件事会拖很久,所以忍著没说。

「还是先声明一下,我第一个交往的女生是麻衣小姐,而且麻衣小姐是我心中的第一。」

「我并不在意这种事。」

「我想也是。」

咲太注视远方的海。人生是什么?他想思考这种问题。

「净身仪式就到此为止吧。」

「原来这是净身仪式啊。」

虽然黄芥末三明治很猛,不过仔细想想,麻衣刚才「啊~~」地喂他,感觉以结果来说是赚到了。早知道就应该多多享受刚才的「啊~~」──咲太甚至冒出这种后悔的念头。只要没有芥末的恐怖,刚才明明就是最棒的一瞬间……真是太可惜了。

「昨天,我和你以及小枫道别之后,和那个孩子聊了一下。」

「和鹿野?」

麻衣微微点头。

「因为她问我小枫现在的状况。」

「噢。」

琴美当然会在意,在意昔日好友变得如何……她和麻衣或和香相反,只认识「花枫」。

「我说小枫刚开始非常怕生,却让人感觉很拚命,最喜欢哥哥与书……这样可以吗?」

「嗯。这不是需要隐瞒的事。」

麻衣也是因为这么想才会回答琴美的问题吧。

「还有,她把这个交给我。」

麻衣从刚才装便当盒的纸袋取出一本书。精装本小说,书名是《王子给的毒苹果》。

「她说这是向小枫借的书,昨天似乎是想在海边看,所以带在身上。」

麻衣视线落在书的封面。

「怎么办?如果放我这边比较好,我就继续保管。」

「不,没关系。」

既然这是琴美的回答,咲太就有义务收下。

放弃的勇气。这也是了不起的决定,有时候放弃比继续难得多。正因如此,这本书应该放在咲太这边。

「麻衣小姐,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在各方面这么贴心。」

「不用谢啦。只是帮你这种小忙,算不了什么。」

「……」

「你一脸意外是怎样?」

「我只是觉得麻衣小姐今天也超可爱而感动。」

咲太吐露真心话,麻衣随即回应:

「笨蛋。」

她说完笑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满意地微笑的麻衣今天果然也是可爱到极点。

3

这天放学后,咲太和麻衣一起走到藤泽站,却在穿越连通道之后……在JR验票闸口前面和麻衣道别。

绯闻事件时举办开拍记者会,由「樱岛麻衣」主演的电影似乎已经著手拍摄了。

「啊~~又要见不到麻衣小姐了吗?」

「暂时会在东京的摄影棚把室内戏拍完,所以我每天都会回家喔。」

麻衣这番话暗示接下来没空上学。

「嗯?电影不照剧本顺序拍吗?」

「都是拆开来拍喔。有时候就算看起来像是相同城市,实际片场却在很远的外县市。」

东奔西跑太多次是浪费时间。

「有一次甚至是在杀青当天才拍开头的场景。」

「这样也能演得天衣无缝啊。」

专业演员好厉害。

「那我走了,有事再联络我。」

「没事我也会打电话。」

「我刚才是在讲如果小枫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

「我也一样,没事也会打电话给你。」

麻衣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然后消失在验票闸口另一侧,搭湘南新宿线到东京。

只剩自己一人的咲太无精打采地朝自家前进。途中,他到便利商店挑选布丁当伴手礼,要送给推测还在受肌肉酸痛折磨的枫。买的是打著「美味升级」名号的高级布丁新产品。

「我回来了~~」

咲太一边脱鞋一边朝屋内说。

「……」

平常枫应该会出来迎接,但今天毫无反应。大概是肌肉严重酸痛无法好好行动。想必是这么回事。

咲太将布丁放进冰箱,将书包放在餐桌上,只有制服外套当场脱掉挂在椅背上。

咲太回到自己房间前,姑且又朝枫的房间说一声:

「枫~~我回来了~~」

「喔……喔哇!哥……哥哥,你回来啦!」

似乎挺慌张的,但回应的声音很有精神。咲太想看看枫以防万一。

「我开门了。」

他知会之后开门。

「请……请等一下!」

制止的声音晚一步传来。事到如今太迟了,门已经完全打开。

咲太一直以为枫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她不在床上,而是站在衣柜前面。

「……」

并非只是站在那里。背影怪怪的。

「枫……枫正在换衣服。」

枫客气地说了。

「看来是这样。」

正如所见。

下半身穿著深红色裙子,国中制服裙子。上半身正要穿背心,背心是套头式,枫的头还没露出来,就这么举著双手僵住。不对,略为发抖。似乎是因为肌肉瘦痛,想动却动不了。

咲太不忍心旁观,将背心往下拉帮她穿好。

「好痛好痛,哥哥,很痛啦。」

枫即使出声抗议却似乎挺开心的,像是在忍著难为情的感觉露出笑容。

「那就乖乖躺好啊,你在做什么?」

「枫换上制服了。」

「这我一看就知道。」

从哪个方向怎么看都是国中制服。冬季制服。熊猫睡衣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处于脱壳状态,也可以说是脱皮。

「刚开始,只要动一下就会全身都痛,超辛苦的。」

「毕竟早上甚至没办法起床啊。」

「不过,这种痛愈来愈好玩了。」

「我能理解肌肉酸痛是有点好笑的痛,不过听妹妹喜孜孜地这么说,我会担心你的将来。」

「昨天难得成功到海边,枫不希望这么顺的气势被肌肉酸痛妨碍。枫今天也想出门。」

枫彷佛在街头发表政见的政治家般宣布。

「真的?」

「真的。」

刚才连换衣服都笨手笨脚的人是谁?

「还要首度穿制服亮相?」

「还要首度穿制服亮相。」

该怎么让她打消念头?

「我买了布丁喔。」

先以一记刺拳牵制。

「耶~~!」

漂亮上钩。枫太容易打发,咲太再度担心她的将来。

「呜,好痛……」

开心地想举起双手的枫微微发抖,而且这股疼痛令她想起重要的事。

「哥……哥哥,请不要转移话题。」

枫噘嘴表达不满。

「没事的。用不著焦急,户外不会跑掉的。」

「……」

咲太这番话使得枫明显移开视线。

「真的吗?」

「嗯。」

「枫没事吗?」

枫的视线充满不安,双眼深处在晃动,被一股无止尽的不安晃动。

「没事的。」

咲太轻抚枫的头。

「可是,昨天在海边见到的女生,枫不知道。」

用词有点奇怪。虽然奇怪,但咲太大致明白她的意思。

「……」

「是花枫小姐的朋友吧?」

「对。」

隐瞒也没用。

「那个女生是鹿野琴美。如果你想知道,我就说明她是怎样的女生。」

「枫……」

枫有点消沉地看者下方。

「枫不擅长面对认识花枫的人。」

枫坐在床边,低头注视自己的指尖。

「我也不擅长。」

「咦?」

「老实说,很费心。」

「……琴美小姐是好人吗?」

「这要看你怎么想。」

「……枫不擅长面对认识花枫的人。」

枫再度轻声重复刚才那句话,但语气有点不同。

「虽然不擅长面对……但要是不认识,枫也会怕。」

枫抬起头,以下定决心的双眼注视咲太。

「鹿野是就读幼稚园之前就认识的朋友,以前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楼上。我与花枫住三楼,她住四楼。」

「……」

「她和花枫从小就经常玩在一起,还不会流利地叫彼此名字的时候就玩在一起了。鹿野称呼花枫『枫儿』,花枫叫她『小美』。」

即使上了幼稚园,口齿变得比较清晰,这样的称呼依然没变。升上小学后仍然是「枫儿」与「小美」。

「她是来见花枫小姐的吧?」

「昨天好像是巧遇。」

刚才放学路上听麻衣说琴美表示当时只是去看海。咲太认为琴美没说谎。说起来,琴美也无从得知咲太与枫昨天在那里。真的只是巧遇。

枫想外出的情感以及琴美怀抱某种感伤情绪的行动,在昨天的海边交错。实际上,琴美当时的表情看来也相当惊讶。

「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吧,鹿野在因缘际会下得知我就读哪间学校,来找过我一次。」

「来见哥哥吗?」

咲太摇头回应。

「来还之前向花枫借的书。」

「书?」

「现在在我这里,要看吗?」

「……」

枫移开视线思索。她像是想起某件事,看者房里的书柜。

「枫……可以看吗?」

「当然。」

咲太走出房间去拿刚才放在餐桌上的书包。

当著枫的面从书包拿出书。咲太感觉自己的手微微紧张。

「来。」

他将书递给枫。

精装本小说,书名是《王子给的毒苹果》。

枫缓缓伸手接下书。她看过封面之后从床边起身,移动到书柜前方。

她的视线投向书柜第二层。同一位作家的著作从最左边排列过来。第一本是《灰姑娘的星期天》,第二本是《裸体王子与不悦的魔女》,第三本也同样是「由比滨栞奈」这个作者的著作,总共四本。

摆在最左边的是出道作品,依照出版顺序收齐。

「枫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只缺一本。」

出版时间在《灰姑娘》与《不悦的魔女》中间的,就是枫手上的《毒苹果》。书柜有个刚好放得下这本书的空间。

枫要将书插入这个空隙。

这个动作使得某个东西从小说内页掉出来。

「……这是什么?」

枫捡起来的是一个西式信封。画著熊猫的可爱信封。

没写收件人或住址。

「可以打开吗?」

咲太没理由禁止。

「嗯。」

枫就这么一脸疑惑,打开没封死的信封。

里头是大约明信片一半大的纸卡。

咲太探头一看,上面写著短短一行字。

──我想再一次和枫儿成为朋友

卡片上明显残留著反覆以橡皮擦擦过的痕迹。大概是在烦恼该表达什么事,好不容易写下想法,却觉得不对而重来了好几次吧。

咲太认为这原本是写给「花枫」的讯息。看起来不像是琴美昨天听咲太说明记忆障碍的事情之后,在将书交给麻衣保管前准备的东西。

花枫与琴美在国中时被编入不同班。因为两人一度疏远,所以琴美使用「再一次」这个词。包括霸凌的往事在内,应该也有重新来过的意思吧。

然而,收下这个讯息的是「枫」,不是「花枫」……

琴美将书交给麻衣保管时,应该知道这本书会还给「枫」。咲太认为琴美正有这个打算,而且选择就这样将这封信藏在书里。

──我想再一次和枫儿成为朋友

这也是写给「枫」的讯息。

想再度成为朋友。

琴美即使听完那段往事也想和「枫」交朋友。她勇敢踏出了这一步。他将书交给麻衣,并不是为了选择诀别。

这个行动或许来自昔日没能成为花枫助力的罪恶感,或许是一心想消除这份罪恶感而诞生的善意。咲太认为既然这样也好,比不求回报的善意更能信任。

「……」

枫以双手拿著小卡片的边角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短短的讯息。

「朋友……」

终于说出口的是这两个字。

紧接著,枫的眼睛流下一行泪。只有一边的眼睛在哭。

「枫?」

枫骤然回神抬起头。泪水停不下来,无声无息地不断夺眶而出。只有左眼在哭泣。

枫想说话的嘴唇在发抖。

「小美……」

频频颤抖之后说出这个怀念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一瞬间,枫看起来是花枫。咲太的心脏激烈敲响慌张的警钟,发毛的感觉从脚边往上爬。

然而,咲太没有思考这件事的时间。

「枫,刚才是……」

咲太还没询问,枫全身就忽然失去力气。

卡片脱手滑落,剎那之后,枫的身体摇晃,像是突然失魂般倒下。

咲太连忙伸手抱住枫,就这么一起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免于摔倒。

「喂,枫?」

「……」

没有回应。

「枫!」

枫全身瘫软无力。「枫!」咲太不断朝像是灵魂出窍的枫大喊。

4

警笛声传入耳中。

救护车赶路的警笛声。

即使等待声音经过也迟迟没有远离的徵兆,刺耳的声音一直缠著咲太。

这是当然的。咲太之所以听到警笛声,是因为他在救护车上。

「脉搏正常,呼吸稳定,也没有外伤。处于昏迷状态。」

急救员联络收治医院时的声音中隐含困惑。

昏迷的原因不明,因而产生困惑。

「有什么老毛病吗?」

「……」

「请说明你妹妹的状况。」

咲太承受对方强烈的视线,晚一步才察觉他在问自己。

「我不知道是否有关,也不知道是不是疾病,不过……」

咲太讲到这里停顿下来,是因为心里掠过一抹不安,担心对方是否愿意理解他的说法。

「请说。」

急救员眼神严肃,示意希望尽量获得情报。

「我妹妹有解离性障碍。」

男急救员瞬间蹙眉。大概是得花一些时间消化这个陌生的专有名词吧。

「知道了。」

但他依然点头回应,再度和院方交谈。

枫被载到一间大医院。是之前咲太中暑昏倒时被送进的医院。

枫被抬下救护车之后,预先等待的医院人员和急救员以担架运送。

枫没有要清醒的徵兆,看起来只像在熟睡。

状况稳定。

但这样似乎反而棘手,即使动用大型医疗装置进行各种检查,咲太也没收到明确的结果。

所有人都双手抱胸歪过脑袋,一副为难的样子。

全套检查结束后,枫被分配到一间空的单人病房,在目前只能守护她的咲太面前躺在床上。

呼吸规律,胸口随之起伏。

在外行人眼中,枫真的只像是在睡觉。

在这段期间,咲太曾经离开病房一趟,以医院的公用电话联络父亲。可惜时机不巧,父亲正在大阪出差。即使如此,咲太说明状况之后,他就说要搭新干线赶回来。

现在他应该在新干线车上吧。

此外,咲太犹豫之后还是打电话给麻衣了。大概是正在拍戏,电话转接到语音信箱。咲太告知枫突然昏倒,也说明他们正在哪间医院。

这大概是两三个小时之前的事。

秒针走动的声音使得咲太看向摆在边桌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多一点。

早就过了熄灯时间,走廊没传来任何声音。医院特有的宁静在咲太耳边呢喃著不安。

「给我暂时闭嘴。」

咲太径自低语,完全是自言自语。不,这是明确的威吓,对象是在咲太头上飘动,孕育不安情绪的某种东西。

不久,清楚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

咲太如此回应。

拉门缓缓开启。

来的人是麻衣,和香也跟在后面。两人都是匆忙赶来吧,麻衣拍戏的妆还没卸,和香则是难得没化妆。

两人静静进入病房,关门时也小心翼翼别发出声音。

「小枫怎么样了?」

麻衣看向床上熟睡的枫。

「还没清醒。」

「这样啊……」

麻衣双手握住枫的手,和香也探出上半身观察枫的脸。

「对了,咲太,这个。」

麻衣递出便利商店购物袋,里面是饭团跟茶。

「你没吃吧?」

「谢谢。」

「替换衣物怎么办?最好回去拿吧?」

枫现在依然穿著国中制服。

「我跟和香在这里看著,你回家一趟吧。」

麻衣的眼神在说「你也没换掉制服」。

「不,那个,可以拜托你吗?」

咲太从口袋取出家里钥匙。

「我想在枫醒来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我知道了。」

麻衣简短回应,从咲太手中接过钥匙,然后叫和香一起离开病房。

约一小时后,敲门声再度在病房响起。咲太以为是麻衣回来了,然而不是。打开的门后是父亲与精神科医生。医生是偏瘦的男性,看起来和父亲年纪差不多,大概四十五岁吧。

父亲朝枫的病床一瞥,然后看向咲太。

「方便讲几句话吗?」

父亲没进病房。即使枫没醒,他依然贴心地回避。

「不能在这里讲?」

「……」

沉默代表肯定。

「知道了。」

咲太从圆凳上起身,走到父亲与医生等待的走廊。

伸手关上身后的门。

「你什么时候到的?」

咲太跟在带头走的医生后面,询问父亲。

「大概三十分钟前。」

父亲看著手表回答。

「这样啊。」

「我问枫的病房在哪里,结果先被带到医生那里。」

看父亲的侧脸就知道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这边请。」

医生带两人来到并排的病房前方的护士站一角。这里设计成小有规模的诊疗室。

咲太听从医生指示,和父亲并肩坐在椅子上。

「接下来告诉两位的事情几乎都是推测,请先理解这一点。」

医生笔直看著咲太的双眼,首先说出这样的前提。

「枫的症状就是这么回事,我自认大致明白。」

医生深深点头回应咲太。

「老实说,在枫小姐恢复意识之前,我不能断言。」

「是。」

「不过,她恢复意识的时候,预料可能会发生某种『万一』,希望家属做好准备。我强调这只是推测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请两位谅解。」

一一慎选言词的医生讲得有点拐弯抹角。

咲太朝旁边一瞥,发现父亲闭著眼睛赔听。

「记忆障碍的患者像这次的枫小姐一样陷入昏迷时,记忆可能会在清醒后产生某些变化。」

「意思是……」

关于医生想表达的意思,咲太想像得到几种可能性。

「失去的记忆可能会回复?」

咲太直截了当地询问。

医生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也是一种可能。」

「还有呢?」

「也无法否定枫小姐可能会失去现在的记忆。」

「……」

咲太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过事实上,枫失去以往的记忆,说不定会发生第二次。

「当然,枫小姐醒来的时候也很有可能依然是昏迷前的她。」

「哪种可能性最高?」

「抱歉……现阶段还不得而知……」

「没关系……」

「只能说一些让家属不安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但是为了清醒之后的枫小姐,请两位做好准备,切勿慌张。」

「……」

咲太没回应。不想回应。

相对的,父亲低头致意。

「知道了。枫就麻烦医生费心了。」

医生回礼之后先起身,就这么从护士站一角离开。

只有咲太与父亲留在原地。

「咲太,还好吗?」

「我知道自己不太好,所以还好。」

「这样啊。」

「但我不会做准备,也不会做心理建设。」

枫醒来时或许不再是「枫」。要想像这种悲剧做好准备是强人所难。

枫醒来时或许会取回「花枫」的记忆。要想像这份喜悦做好心理建设,怎么想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枫」与「花枫」都是咲太的宝贝妹妹。

要他考虑各种可能性设下防线,他办不到。

也不可能偏袒任何一方。

到最后,咲太只能照单全收。

枫清醒时,随著自己的感受高兴就好;随著自己的感受大哭就好。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也对。嗯,说得也是。」

咲太身旁的父亲又说了一次「说得也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