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真的会说话……或者更为准确的来说，是人的五官能够在语言之前将人的意愿暴露出来。

当我敲开悠的家门，正打算开口质问悠的时候，他却在我开口之前，伸出手，将我的嘴巴捂住。

他那布满泪痕的苍白脸颊、颤抖的嘴唇、随着沉重呼吸而略有起伏的俏鼻，以及那在湿润双眼中表露无遗的悲苦与庆幸。

一切的一切，都将悠此刻纠结而痛苦的心情传达给了我。

“慎……你回来了。”

悠脸上绽放出如雨后木槿花般的笑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他的脑袋塞进我的胸膛中。

纤细的身体在我怀中不停颤抖，那箍紧我的双手也仿若我稍微一挣脱，就会在瞬间被折断似的。

悠突如其来的行为，让我一时间慌了神。但基本可以确定悠是因为什么而这样的我，倒也没想过推开他。

而是秉着万分的心疼，将手掌放在他的小脑袋上，轻抚。

“嗯，我回来了。悠——”

我一边在悠的耳边这般轻声说着，一边小心地合上房门。

“一直以来，你真的是太辛苦了。”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后，悠的身体像是筛糠似的颤栗着。

我伸出手，轻抚着他的后背，再度说道。

“辛苦你了。”

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言语。

或许，对于悠而言，他在此刻应该更想听我说些其他的东西。但是我却只能浅薄地这样说着。

因为到底悠背负了什么样的觉悟，才会这样做的，我并不知道。

所以，我也只能浅薄地这样说着。

“慎——”

悠发出这样低沉的声音，抬起了头。

他皱到一起的眉毛底下，是一双充满困惑的双眼。那曾平静如水的双眸中，此刻荡漾着万千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怎么了？”

我模仿着悠曾让我安心下来的行为，弯起嘴角，露出笑容。

而他却像是在担心着什么似的，迷惘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什么话也没说。

那笨拙而无助的神情，看得我心好痛。就如同一种美好的东西在我眼前不停的碎裂，碎裂的变成一片又一片可以割伤所有人的痛苦。

悠在我凝视的视线中，颤抖地张开嘴，又闭上，再度张开，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是，他内心中汹涌澎湃着的情绪，全都皆由他流露出软弱和痛苦的眼神告诉了我。

也不知为何，轻抚在悠背上的手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着，让我想要放开，但更像是被什么奇怪的力量驱使着，迫使我用力将悠那弱小的身体揉进我的怀中。

所谓的心疼，一定就是这样的。

想要将对方承受的痛苦分担……极度希望着对方不要再受一丁点儿折磨，情愿一切的伤悲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是，我有那种能力吗？那种——足以让悠不再陷入两难境地的能力。或是，退而求其次的，足以在悠痛苦的时候，想要依赖我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悠的脸庞在我视野中模糊了。

没有吧。我这个总是后知后觉的家伙。怎么想，都是没有那些东西的。

在我陷入迷茫之时，想要逃避之时，我会想要第一时间去悠的身边。

那一定是因为悠他有着那样的能力，有着——让我足以安下心来的条件。

而我这个明明一直都高声宣称着“我是悠的挚友。”的愚笨家伙，是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他所承受的伤痛。

这到底是……是有多玷污“挚友”这两个美好的字眼！

就像是被悠此刻的心情传染了一般，我也陷入某种伤悲之中。但我很清楚的明白，这和悠没有一点关系。

因为，这全是我自己的事情。

思来想去，全是我自己的不合格，不成熟。

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可以被悠称之为“挚友”。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疼痛。

悠他猛地在我背上抓了一手，见到我将视线再度凝在他脸上的瞬间，他像是以往那样的弯起嘴角，用充满灼热的某种眼神回望着我。

在他这样的视线中，我从身上感觉到的疼痛更加剧烈。不仅仅是被悠抱着的后背，还有僵硬的四肢，以及在胸腔中鼓动着的某种东西。

它们都在向我传达着一种近乎难以忍受的刺痛。

渴求着触碰，渴求着安抚，渴求着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贴近我的内心。

就在我被这样的刺痛感折磨的时候，悠战战兢兢地把脸凑近，在即将鼻尖相触的距离，他闭上了双眼。

近在咫尺的，是悠那柔美的脸颊。

抚在我脸颊上的气息就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木槿花般，让我神思迷离。

远在天边的，是我那自责的想法。

在贴近我胸口位置跳动着的，不属于我的那颗心脏，将一切距离都化作虚无。

四肢在这时候麻痹到没有知觉。

如果说……悠，是“她”，不再是“他”。

那，我这个本来就称不上“挚友”的人——能否成为，其他某种身份呢？

比“挚友”更加心思想通，比“挚友”更加——

如是想着，我也学着悠的模样，闭上双眼，放弃思考，任由身体随着心跳行动。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

就在只有一声心跳声响起的时候。

我的嘴唇感受到某种湿润柔软的触感。

冷冷的，有着泪水的咸味和带有些许铁锈味的血腥。

一点儿也不像是书中所看到过的那种，像是什么樱花味，甜味。让人感觉到幸福的味道一个都没有。

但是，这种可以说是难以接受的味道，却让我觉得好迷恋。

就算是此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就算是此时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了。

就算是内心深处察觉到不安、恐惧、害羞……

但我也好迷恋这种感觉，迷恋这种——两人相互融为一体，感受着同样痛苦和欢愉的感觉。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就是，所谓的“恋爱”吗？

我这是……

爱上悠这个人了吗？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感觉到环抱住我后背的双手松开，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是悠一如往常，让我万分安心的笑容，以及她泛红的脸颊，如秋水涤荡波纹般荡漾着的双眸。

这就是悠吗……这就是，我喜欢上的人。

令人恍惚的短暂寂静之后，有个热情而嘶哑的喉咙，发出一声软弱而低沉的声音。

“慎。你知道了？”

这样说着，悠那小巧柔软的手，缠上我的手掌。明明是那么娇小的手掌，却像是将我整个人握紧了一般。

“啊。悠，我知道了。”

我顺应着悠，轻轻开口答道。

“这样啊……”

悠牵着我，转过身子，往房间内走。

我连鞋都没换，也跟着她的步伐往里走。

很快，就在悠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悠的卧室。

她那张单人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盒。

准确的说——是摆满了，各式各样药盒的碎片。

纸壳被撕碎得胡乱散在床上，称之为一片狼藉，一点儿都不为过。

“慎，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悠的声音回复平稳，被她紧握住的手，却传来一阵紧缩的痛感。

对啊。悠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诚然，对悠而言，从“他”变回“她”，是绝对的大好事情……

可是，对于悠的父亲而言，对于悠的家庭而言……又是如何呢？

我现在也只是猜测着，描绘了一个悠家事的大致轮廓。但实际究竟如何，我是不清楚的。

悠肯定也是明白这点的，但她还是将这个选择权，递交给我。

这或许也说明了，我的话，对于她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悠，你这样多久了？”

如是想着，我开口问道。

“多久……大概，是我母亲去世的几天后。那时候我还留着一头长发。我记得，那天父亲喝了酒，我从房间里出来，我父亲看到我，就发疯了……在家里歇斯底里的喊叫……而且，还拿出剪刀，直接把我的头发剪掉了。”

悠回应我的话，语气相当平稳。使得我听不出其中包含着的感情，但仅是这样的内容，就足以让我汗毛颤栗。

悠的母亲去世……也就是说，十年……整整，十年……

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的我，只得用力回握着她的手。

“不过，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哦。毕竟，我父亲也是个相当好的人。我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非常和蔼可亲，我仍记得以前的每个周末，我的父亲都会背着我，去那座体育馆那儿看木槿花。因为我母亲最喜欢木槿花了。当然，我现在也很喜欢……”

像是在为我解答着什么似的，悠依靠着我的肩膀，如是继续说着。

“这些药，是我在发现我开始成长的时候，去买来吃的。成长期的女孩子，怎么做，才能不变成’女孩子‘呢？为了保证父亲不会出问题，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开始吃这些。但是，就算是在生理上控制好了，我也没办法控制好这个，在胸腔内跳动的东西啊。”

她这么说完，转过身子，走到我面前，将我们紧握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之上。

在感受到某种柔软的同时，我也仿佛触摸到了悠的心脏。

接着，她张开她那濡湿的双唇。

“慎，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