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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蒙图尔之役

这天午后,从侦察队口中收到消息的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他那端正的脸孔上显露出困惑的神色。在这样的地方收到目击墨吉涅军的消息,其实也很难做出其他的反应。

他们目前正位于离蒙图尔还有两天路程的位置。

「居然是墨吉涅军?」

葛雷亚斯特在堆满枕头的马车里面摊开了数张地图。目前在王都尼斯和卢堤迪亚之间,究竟有几股势力呢?

他知道凡伦蒂娜率领的奥斯特罗德军顺著连结王都和卢堤迪亚的道路北上,也知道七千名月光骑士军晚了他们一天从王都出发的消息。

若以葛雷亚斯特军为中心,奥斯特罗德军就是位在东北方、离这里一天半的路程之处;而月光骑士军则是位在东南方、徒步约两天的位置。

他们应该是以卢堤迪亚为目的地,但就算突然改变方向,葛雷亚斯特也能立刻察觉,并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对应。

不过,墨吉涅军却在这时冒了出来。从葛雷亚斯特的视角来看,他们位在南方,离这里约一天半的路程。

「侵略布琉努的墨吉涅军肯定超过十万,而这里只有两千,加上全是骑兵构成。是侦察队吗……」

葛雷亚斯特虽然能算到这里,但却看不出这支侦察队打算贴近到什么地步。当然,他也算不到侦察队的目标就是他自己。

「总之先别管他们。他们只有两千人,不会向我们出手的。」

在做出这般结论后,葛雷亚斯特决定依照计画,前往蒙图尔。

「月光骑士军的意图也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们打算先一步进入卢堤迪亚,八成会固守在亚尔堤西姆争取时间吧。」

亚尔堤西姆是卢堤迪亚的核心都市,若打算拿下卢堤迪亚,就一定得攻陷此地。葛雷亚斯特也以这里为最终目的地。

「不过也因为如此,前往蒙图尔的路上就没人来碍事了。」

从蒙图尔到卢堤迪亚不用一天,只要停留在蒙图尔,并定期派出侦察队的话,就能对卢堤迪亚的驻军状况获得相当精确的资讯。

葛雷亚斯特就是看中这点,才会将蒙图尔视为理想的据点。他确实具备著优秀指挥官的能耐。

「抵达蒙图尔之后,就派个使者去会会奥斯特罗德军吧。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是打算协助月光骑士军,但月光骑士军肯定也知道凡伦蒂娜大人和嘉奴隆公爵有所来往。这么做至少可以让他们心生动摇。」

目前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接著,葛雷亚斯特开始思考起艾莲的事。今晚恐怕是最后一次在营地里恣意玩弄她了,至于进入蒙图尔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让她向心爱之人呼救也挺有意思的。」

葛雷亚斯特打算一边以自己的手、指与舌头抚弄艾莲,一边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为了让她明白,就算她喊破喉咙,堤格尔也不会前来救她的。若艾莲坚持闭口不语,他就会对艾莲轻声耳语。

「真让人期待啊,艾蕾欧诺拉大人。」

他已经在昨天派出使者前往蒙图尔了。只要能确保粮食和能安全入睡的床铺,就能维持士兵们的士气。

葛雷亚斯特也设想过,月光骑士军有可能为了拯救艾莲而派出营救队。他虽然没有公开俘虏艾莲一事,但脑袋比较聪明的人想必已经察觉到了。

不过,葛雷亚斯特对自己设置的营地相当有自信。就算对方能成功潜入,他也笃定那些人不可能成功带著艾莲离开。

他这样的判断不能算是错的,因为他确实在营地里做好了几近万全的布局。

此外,他严命士兵们不准接近囚禁艾莲的营帐,这既是在表现他扭曲的占有欲,同时也是为了能立刻察觉接近者的防范措施。

这一天,葛雷亚斯特军也是在太阳西沉的半刻钟前停止行军,并在平缓的丘陵上扎营。附近有森林和河川,但森林的面积相当小,而且扎营处的视野相当不错,应该不会出事的。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琉德米拉·露利叶,正藏身在离葛雷亚斯特军营地不远的森林之中。两人的衣服都在旅行之中染上许多脏污,但双眼却都散发著强烈意志的光辉,脸上的表情也充满活力。

「机会总算来了。」

米拉的话声带有两种感情,一是些许的紧张,一是遗憾的心情。而堤格尔则是生硬地应了一声。

抬头望去,天空正逐渐染上夜色。对于即将潜入营地的两人来说,辽蔽了月亮的云朵实在教人感激。

「经过这几天,我总算明白罗达特伯爵为什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行动了。」

米拉盯著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感慨地说。和堤格尔再会之后已经过了五天,两人悄悄追过了葛雷亚斯特军,先行绕到了蒙图尔一带,等待唯一一次的机会到来。

这并没有嘴巴上说的那么容易。葛雷亚斯特军依旧以极高的频率派出侦察队四处探查,而他们也曾在完全没有森林或丘陵的草原上行走超过半天。

不过,堤格尔一一躲开了侦察队的目光,巧妙地与葛雷亚斯特军维持著一段距离,并展露出紧跟在后、并列而行、领先超前、拉开距离等过人的技巧。而他恐怕只是发挥了身为猎人的本事而已。

若只有米拉一个人追踪葛雷亚斯特军,恐怕过没多久就会被侦察队发现了吧。若是将心思专注在躲藏身形不被发现,很可能会变得跟不上葛雷亚斯特军的脚步。

「是因为有米拉在的关系。」

堤格尔望向蓝发战姬,露出了感谢的笑容。

「因为有你陪伴,我才能这么努力。谢谢你。」

「我可不要嘴上说说的答谢,等救出艾蕾欧诺拉后……这样吧,你就泡茶给我喝吧。要泡得好喝点啊。」

「我很想说『我会尽力』,但红茶在布琉努可是奢侈品啊,要是搞砸了会惹蒂塔生气的……莉姆应该也会。」

明明马上就要潜入有一万名士兵把守的敌营了,两人却还有谈笑的余裕。

顺带一提,身穿蓝色衣服的米拉,目前正套了件以毛皮拼凑而成的外套。这是以这些日子的猎物毛皮所缝制的东西,不足的部分则是在行经的村落用马匹来交换。兜帽的部分刻意做得比较大,好将脸孔整个遮住。

而冻涟也被藏了起来,改用粗糙的土制短枪。毕竟有著精美装饰的龙具,在那处营地里肯定会显得太过显眼。况且只要米拉心念一动,就能立刻让冻涟出现在手边。

覆盖大地的黑暗逐渐变得浓稠,围绕著葛雷亚斯特军营地设置的篝火也愈显明亮。士兵们的吵闹声也传到了这里。

「走吧。」

堤格尔说著,静静地跨出步伐。米拉罩著毛皮兜帽,跟在青年的后面。他们趁著夜色接近,有时也刻意待在篝火旁,伪装成葛雷亚斯特军的士兵。

堤格尔拉著米拉,跨过了第一道壕沟,并在营帐之间藏著身子前进。至于第二道壕沟,他们则是慎重地滑到沟底,避开埋在底部的长剑和长枪爬了上来。

「你之前居然能这么轻松地潜入这种地方呀。」

爬出壕沟之际,米拉傻眼地说道。在她看来,这个只用一天、而且明显没有敌人会前来进犯的营地防备,实在是周到得让她觉得过度费工。

若是附近有敌人的话,米拉也会在防备上多下点工夫,但平时绝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因为这会让士兵们太过劳累。看来敌方指挥官不是有著深厚的人望,就是具备能将士兵们操到濒临极限的能力。

跨过壕沟、从营地的暗处采出身子后,他们看到葛雷亚斯特的士兵们正在用餐。就两人所见,士兵们的晚餐就只有面包、汤和腌肉乾,但他们的表情却相当快活。因为在吃晚餐之前,葛雷亚斯特曾告诉过他们距离蒙图尔的距离,让他们士气大振。

「真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呢。」

米拉慎重地穿过士兵之间,并这么低声说道。由于在营地里到处行走的人相当多,是以没有人特别注意堤格尔和米拉。

「听说你输得很惨,我还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不久前也是这样想的……」

堤格尔以左臂挟著黑弓,踩著比米拉更为谨慎的脚步前进,而原本垂在腰间的箭筒也被他用右手按著。他可不能再犯同样的失误了,毕竟这次还会连累到米拉。

「我每天都在思考为什么会输,终于理出一些端倪了。」

葛雷亚斯特军在行动时有著惊人的默契,而且每一个士兵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力量。

他们来自各处,武装没有统一,甚至没受过足够的训练。而这批人之所以能成为一支精强劲旅,肯定要归功于葛雷亚斯特的卓越指挥能力和编队能力。

然而,在堤格尔开口之前,他们就看到了目的地。

营地的中心,有两座和其他帐棚保持一段距离的营帐,而这一带并没有任何人逗留,形成一处空荡荡的空间。设置在营帐旁边的三座篝火,正静静地摇曳著。

在这处空间的外侧,有十名士兵像是在组成椭圆形一般,以等距离的间隔站著。他们是不让任何人靠近这两座营帐的哨兵。

躲在营帐暗处观察状况的米拉,傻眼地出声说道:

「看来他不是以人望来统率士兵的呢。」

「他之前好像有用过相当残忍的刑罚,大概是靠那种手段吧。」

米拉听了堤格尔的说明,露出了感到厌恶的神色。她本来就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但若情势需要的话,似乎大闹一番也不错。

「怎么办?要这样直接硬闯也不是不行啦。」

虽然不知道艾莲被关在哪个营帐里面,但幸好这两座营帐都不大,只要冲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人在不在了。

「稍稍观察一下吧。」

堤格尔的话语与其说是在回应米拉,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好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蓝发战姬稍稍扬起兜帽,以打量的视线望向青年,随即摇了摇头。

「我觉得马上引起骚动会比较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让我担心你可能会随著时间经过而更显焦躁,最后把整件事给搞砸了。」

堤格尔呻吟了一声,但看到艾莲遭囚的营帐就在眼前,他也察觉自己心中的紧张和不安正急遽扩大。不过,他还是姑且问了一下米拉:

「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警备的状况比想像中严密呢。我想,就是再耗上更多时间,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虽然也可以等到敌军有半数入睡的时候行动,但要做的话还是趁现在……」

堤格尔和米拉在这几天已经谈过无数次,策划了好几种在敌阵引发骚动的方法。而现在就只要根据状况,选取适当的方法就好了。

听完米拉的计画后,堤格尔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堤格尔慎重地将系在腰上的其中一个皮袋卸下,将内容物泼洒在两人躲藏的营帐里面。皮袋里装的是油。被油沾到的地方随即染上了黑色。

堤格尔和米拉离开了该处,从士兵们所用的营帐之间穿梭而过,沿著椭圆形的空间绕了半圈,来到了另一侧。由于空间的中央部位点有篝火,因此他们可以正确地判读位置。

堤格尔在这时卸下了另一个腰上的皮袋。这里面装的也是油,但不是用来泼洒在营帐里面的。他以左手握著皮袋,右手则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矢。

米拉接过箭矢,立刻拿布在箭镞上缠了好几圈,再将箭矢浸入皮袋之中。这是在制作火箭,而他们的目标,则是刚才洒了油的营帐。

虽然堤格尔所站之处和目标之间隔著两座营帐,但青年和米拉都不认为这一箭会射偏。这段距离顶多只有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只要以曲射射击就行了。

堤格尔将箭矢点火,搭上了黑弓。而米拉在他准备完毕后,便从营帐的暗处走出,以悠哉的步伐走了起来。当然,看守的士兵们马上发现了她,并出声喝止。米拉停下脚步,等待著其中一名士兵走上前来。

在附近看守的士兵们都注视著米拉——在确认眼前的状况后,堤格尔射出了火箭。火箭以夜空为背景,画出了一道美丽的拋物线,掠过两座营帐上头,精准地命中洒了油的那处营帐。

营帐烧了起来。虽然油量不多,引起的火势并不大,但要让看守们吃惊、令他们关心该处已是绰绰有余。

这时,已有两名看守走到了米拉身边,但这两人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起火的营帐。而冻涟的雪姬并没有放过这道破绽。

手中的枪一闪而过,让一名看守无声地倒了下来。米拉迅速反手一抽,贯穿了另一人的喉咙。

「很久没用普通的枪来了结敌人了呢。」

在她这么低语之际,堤格尔正朝著她跑了过来。青年的左手握著黑弓,右手握著新的箭矢。在两人交谈之前,堤格尔突然停下脚步搭弓放箭。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后,只见站在远处的看守额头中箭倒了下来。

「有、有入侵者!」

一名看守叫道。堤格尔和米拉没有理会,朝著中心处的营帐疾奔。即使有士兵听到这阵喊声跑来,想必也会先被燃烧的营帐吸引注意力。只要能稍微争取一点时间就行了。

他们冲入离自己较近的第一座营帐。垂挂下来的油灯照亮了两人的脸庞,营帐的地上铺著地毯,而地毯上堆满了枕头——但一个人也没有。

「扑空了吗!」

两人马上跑了出来,冲入了第二座营帐。

这里相当昏暗,一时之间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不过,这里有人的气息。

「艾莲!」

堤格尔按捺不住地大喊。接著,昏暗之中传来了回应。

「……是堤格尔吗?」

那是细小、疲惫而柔弱的声音。米拉脸色一变,但还是立刻跑出营帐外头,脱下外套从篝火上引火,并再次折回营帐里头。

由于毛皮的火焰很快就延烧到手边,因此她以长枪刺著外套,充作火把使用。

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营帐的正中央处竖了一根铁柱。

而艾莲像是被捆在上头一般,就这么颓坐在地。

「……艾莲!」

堤格尔喊著她的名字奔了过去。米拉虽然无言地伫立在当场,但她的脸上显露出讶异的神色,以及缓缓升起的怒意。对于吉斯塔特的战姬——不,对于一个勇敢地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士来说,这样的待遇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莲抬起头,她那憔悴的脸蛋露出了笑容——但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似地。

「真的是、堤格尔吗……?不是梦吗?」

「是真的,真的是我啊……艾莲。这怎么可能是在作梦嘛。」

左手握著弓的堤格尔,用力抱住了艾莲。绑住艾莲双手的铁炼在这时发出了「锵啷」的声响。堤格尔的双眼露出杀意,瞪视著这道锁炼。

「堤格尔,让开一下。」

总算回过神来的米拉站到了堤格尔身旁,在将仓促制成的火把交给青年后,米拉将右手伸向虚空。

「——拉斐亚斯!」

随著这声吶喊,米拉的右手出现了一道蓝白色的光辉。周遭的大气在瞬间转化为寒气,蓝白色的光辉细长地往两侧延伸,化为枪形。在光芒无声地消散的同时,米拉的手上便出现一把宛如以冰块和冰晶锻造而成的羞丽短枪。

米拉随手将冻涟一挥,打算斩断那宛如毒蛇般纠缠著艾莲双手的铁炼。然而,随著清脆的「铿」一声传来,冻涟的枪尖被弹开了。不只是米拉,连堤格尔都瞪大了眼睛。艾莲抬头看著米拉,痛苦地出声说道:

「这会……抵销、龙技……」

虽然听到的只有这几个字,但对米拉来说已经相当够了。

米拉刚才就觉得有点古怪,一眼看去,艾莲看起来相当憔悴,但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不仅如此,甚至还能看到有好好疗伤的痕迹。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叫出龙具逃跑呢?

「这么说来,的确是有那种让人火大的东西呢。」

米拉的眼睛绽出了愤怒的光芒。两年前的内乱中,她曾和艾莲并肩作战,一同对抗在身躯上缠绕著奇妙铁炼的数头巨龙。那些铁炼有著能抵销龙技的神秘力量。

米拉再次挥舞冻涟,不过她瞄准的不是铁炼,而是系著艾莲的铁柱。营帐里再次发出金属的敲击声,但这次的响声显得沉闷许多。

铁柱被漂亮地一分为二,堤格尔再次奔到艾莲身边,除去她手上的铁炼。暌违十天之后,艾莲终于重获自由。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一阵怒吼声从堤格尔和米拉的背后传了过来。

转身看去,只见有著灰发的高跳男子右手提著油灯正站在门口。他似乎是听到了喧闹声,走入了营帐之中。

堤格尔没有回话,默默地将箭矢搭上黑弓。他很快就想起这名男子正是葛雷亚斯特,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瞄准了灰发男子的额头。

对于这在极近距离射出的箭矢,葛雷亚斯特勉强反应了过来。他将右手拎著的油灯辽在眼前,试图防御箭矢。

「噗」的一声轻响传来,接著油灯落地,发出了一阵小小的破裂声。葛雷亚斯特发出了呻吟。堤格尔射出的箭矢击碎了油灯,贯穿了男子的右手掌。这阵剧痛让葛雷亚斯特按著右手跪了下来。

堤格尔从腰间的箭筒抽出另一支箭,打算给他致命的一击——但却没能如愿。

因为就在这时,手持武器的葛雷亚斯特军士兵掀开营帐冲了进来。

「堤格尔!艾蕾欧诺拉就交给你了!」

在话声传来的同时,米拉已经握著冻涟上前交战了。每当她刺出凌厉的一击,葛雷亚斯特兵的额头或喉咙就会喷出鲜血,在空中描绘出红黑色的彩虹颓倒在地。

营帐的出入口自然是相当狭窄,就连要让两个人并肩而入都有困难。对于手持长柄武器的米拉来说,是相当具有优势的战场。

艾莲依然系在铁柱上坐倒在地,堤格尔打算将她背起,却在这时从侧面被某个东西撞了开来。

「不会交给你……她是我的……我的东西……」

是葛雷亚斯特。箭矢依然插在他的右手上,血液从掌心流出,顺著手指滑落,在地上造出了无数血渍。他俯视著堤格尔的双眼充血,全身充斥著不寻常的疯狂气息。葛雷亚斯特猛喘著气,在艾莲的面前跪了下来。

「来吧,艾蕾欧诺拉大人。就以您的体温来治愈我手上的伤吧。」

虽然已是满头大汗,但葛雷亚斯特还是露出了笑容,呼唤著白发战姬的名字。男子的左手紧握著方才被堤格尔扔在地上的铁炼。

葛雷亚斯特忍住了右手的疼痛,以双手握持铁炼,正准备绕到艾莲的后方。他打算以锁炼封住艾莲的龙具,并勒住她的脖子挟为人质。

「——艾利菲尔。」

然而,在葛雷亚斯特得逞之前,艾莲的右手先一步生出了白银光辉。光芒化为长剑的形状,被艾莲紧握在手中。像是在等待已久般,银色光粒向四周扩散开来。

有个东西牵著一条血丝,从艾莲和葛雷亚斯特的头上飞过。

那东西随著「咚」的一声落地——是一只插了箭矢的右手掌。

葛雷亚斯特嘶吼著倒了下来,但旋即又站起身子。他的灰发紊乱,宛如狮子的鬃毛一般。

即使身受剧痛之苦,他居然还是挺了下来,这股意志之强让人惊叹。

「不准……不准你、再碰我!」

艾莲转动视线怒瞪著葛雷亚斯特,但她似乎在这时用尽了力气,她的身子轻晃一下,随即倒了下来。这时,有人从旁伸手撑住了她的身体——是堤格尔。

堤格尔背起艾莲,朝著米拉的方向看去。冻涟的雪姬挡在营帐的出入口,正挥舞著枪之龙具。葛雷亚斯特兵之中虽然没有人能够和她过上两招,但还是如潮水般不断涌上。

堤格尔在这时想到,应该把葛雷亚斯特当成人质才对——但灰发伯爵却早了一步展开行动。

在青年放下艾莲之前,葛雷亚斯特便跌跌撞撞地冲向营帐的出入口。他侧眼看著米拉用枪戳倒士兵的光景,并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这下子不只是堤格尔,连米拉都看傻了眼。

「还以为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了呢,真是个脚底抹油的家伙。」

米拉唾骂著,但她的声音中同时带著些许警戒。在葛雷亚斯特逃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敌兵杀上来了。恐怕是那个男人下令制止的吧。蓝发战姬转头看向堤格尔。

「那家伙就是你说的葛雷亚斯特?」

堤格尔点点头,重新背起艾莲。由于青年的左手握著黑弓,因此,为了不让弓弦划伤她的脚,堤格尔必须多加注意。这虽然会让左手的负担加重,但也是无可奈何。

他转动脖子,回望重新背好的艾莲。她似乎还保有意识,但已经累瘫了。她的右手还握著长剑,这似乎是绞尽了气力的结果。

两人都没有立刻奔出营帐。要是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恐怕会被箭雨射成蜂窝。葛雷亚斯特军曾以火箭攻击过月光骑士军,因此他们肯定有编制弓箭部队。此外,若是被大量的敌兵包围,那即使是米拉也会有耗尽力气的一刻。

米拉转头瞥了艾莲一眼。她虽然为艾莲所受到的悲惨待遇感到愤怒,但葛雷亚斯特并没有伤害艾莲,反而为她做了治疗,这岂不代表他并没有对艾莲做出危害人身安全的事吗?

不过,米拉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并没有证据,而且,现在不能花时间在想这种事情上。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时间拖得愈久,对敌方来说愈有利。

「堤格尔,我们照计画行事。」

米拉盯著营帐的出入口说道。堤格尔简短地应了一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简易火把。毛皮几乎已经烧光,火焰也变得相当微弱,但还没有熄灭。

堤格尔握著火把,抵著营帐的底侧部分。一开始只是起了一点烟,但火势很快就转移到上面,开始燃烧了起来。为了不被浓烟呛到,堤格尔抽离了身子,而米拉则是走了过来。

火势急远扩大,烧起了部分的营帐。过不多时,营帐便被烧出了能让一个人通过的大洞。不过,在火焰、热气和浓烟的阻挡下,一般人肯定无法穿过。

米拉手上的冻涟发出白色的光芒,并释放出寒气。这股寒气包覆了主人米拉、堤格尔和艾莲,成为透明的寒气盔甲。

「要是艾蕾欧诺拉状况好一点的话,应该有办法忍受浓烟才对……总之,稍微停止呼吸吧。」

米拉站在前头,逼退了火焰和热气,勇敢地冲出了营帐。堤格尔也背著艾莲紧跟在后。

为这幅光景感到震惊的,恐怕是在营帐外待命的葛雷亚斯特兵吧。他们依循总指挥官葛雷亚斯特的命令包围营帐,没想到营帐却突然烧了起来——而且入侵者还放火烧了个洞,从后方出现。

由于右手受了伤,葛雷亚斯特的指示也随之出现了破绽,是以葛雷亚斯特军的士兵们都集中在营帐的入口处。位在后方的,就只有跑来观察情况的寥寥数人,而冻涟的雪姬在面对敌人时绝不留情。

从火焰之壁中窜出的短枪枪尖,与夜风一同刺穿、扫倒敌兵。寒气夺走性命的风声和短促的惨叫声重叠在一起,葛雷亚斯特兵一一倒卧在地。几乎只花了短短的一个瞬间,堤格尔等人就成功突围了。

即使成功突围,但整体而言,他们也只穿破了薄薄的一层而已。很快就会有援军挡住他们的去路,而察觉他们正在逃跑的葛雷亚斯特也会率兵前来。

两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米拉和堤格尔无声地交换视线,冲入了身边的一处营帐之中。米拉在出入口警戒著,而堤格尔则是立刻生火,在入口的右手处放了火。

他们之所以挑在葛雷亚斯特军用餐的时间袭击营地,就是为了用这种向营帐放火的方式制造混乱,并趁机逃出生天。

要是在深夜这么做的话,反而会变成冲进有敌兵待著的营帐里头。倘若里头的敌兵仍在熟睡或是感到混乱也就算了,但要是遇到马上做出应对的敌兵,那可就棘手了。

「你以前用过这种方法吗?」

堤格尔这么一问,米拉便耸耸肩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这么粗暴乱来的方法,我当然是第一次实行了。」

「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方法啊。」

「我没说这方法不好,只是太没有格调,而且深入敌营引发混乱的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营帐的右侧烧了起来,像刚才一样开了个洞。两人从洞中跳出,发现火焰和浓烟已经在葛雷亚斯特军中造成了混乱。地上有吃到一半的面包、翻倒的汤,以及不知道被踩过几次的腌肉乾。

两人有时沿著营帐的阴影处奔跑,有时闯过敌阵,有时在营帐放火造成混乱。堤格尔要不是背著艾莲,也打算以弓箭一一射倒敌人,不过,他在这种时候总是交给米拉尽情地冲杀一番。

每当冰枪划过半空,就会卷起冰冷的风暴,在大地留下无数寒霜。冻涟的雪姬连敌兵的呼气和血液都能冻结,从远处看来,她也许像个惹人怜爱的雪之妖精,但对于与之交锋的人来说,她可是望而生畏的冰之魔神。

在经过十余次的战斗后,三人终于抵达了内侧的壕沟。寒气在这里帮不上忙,他们得慎重地前进才行。

这时,堤格尔感觉到手腕被扯了一下。同时,青年和米拉的周遭卷起了不自然的旋风。堤格尔回头看向背在背上的银发少女。

「……艾莲?」

这肯定是艾莲的龙具艾利菲尔的力量。米拉似乎也明白了这点,她虽然闪过一丝不满的神色,但却没有拒绝这股旋风的包覆。

「你的身体还能使用龙具的力量吗?」

「相信她吧,堤格尔。」

回答这句话的是米拉。她放低了姿势,准备跳过壕沟。堤格尔也将视线从艾莲身上挪开,重新面向壕沟。

艾莲之所以这么做,恐怕是基于她身为战姬的尊严吧。而且,对于两手都空不出来的堤格尔来说,能藉由风之力的帮助跳过去实在是帮了大忙。

两人蹬地一跃。大气并没有阻挡堤格尔等人,反而是推了他们一把。身体感受到一股浮空感,甚至让他们感受到身体似乎完全从重力的束缚中解脱。堤格尔和米拉就这么轻盈地在壕沟的另一侧著地了。

来到这里之后,就等于是成功逃脱了。过不多时,堤格尔等人便完全离开了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他们在被黑暗笼罩的大地上拚命奔跑,回头一看,只见营地中泛著几许火光,应该是被堤格尔他们放火的营帐吧。

「再来要怎么行动?」

米拉调整著呼吸问道。她的额头上薄薄地浮出一层汗水。堤格尔毫不迷惘地说:

「往南走一阵子,接著再往东走。」

从这里往东走个两、三天,就会来到连结王都尼斯和卢堤迪亚的主要干道。而月光骑士军很有可能会沿著这条街道北上。

不过,葛雷亚斯特肯定也料到了这一手,因此他一定会派兵往东进行拦截。想到这里,就会觉得往南走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若往南走的话,堤格尔多少比较能掌握那一带的地形。

「那我们就朝著知道位置的村庄或聚落前进吧。也得准备马匹呢。」

堤格尔点点头,重新调整自己背负艾莲的姿势。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被夜幕笼罩的草原上。由于怕被追兵发现,因此没有点燃火把,这点虽然不便,但从背上传来的体温和重量,为青年注入了喜悦和活力。

——总算、总算……救到你了。

在月光骑士军败北、艾莲遭俘后,已经过了十天。

这真是漫长的十天,堤格尔觉得自己总算获得了回报。



在过了午夜,夜色渐浓之际,葛雷亚斯特待在营地中心的总指挥官营帐里接受著手部的治疗,并听取报告。

说是治疗,但在这里也只能做简单的包扎而已。也就是在以清水洗过伤口、以酒消毒后,再予以上药。

在消毒之际,过于剧烈的疼痛差点让葛雷亚斯特失去意识,但他强忍了下来继续治疗。以药膏涂过伤处,再以乾净的布料充作敷料后,最后以绷带包了起来。虽然血马上就渗了出来,但现在只能放著不管了。

而在听到死伤者的数量和遭到焚毁的营帐数字后,葛雷亚斯特露出了苦涩的神情。

死者的数量还不到五十人,而这些人并非都是被米拉杀掉,其中也有一些人是在混乱中自相残杀而死的。总之,这算不上是多大的损失,营帐遭到烧毁虽然造成的影响不小,但幸好即将入夏,目前还不会衍生太大的问题。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他在内心咒骂著这个不共戴天的男人的名字。和杀死士兵、烧毁营帐相比,他更无法原谅艾莲被人抢走。

而且偏偏是被那个小伙子所救。

——混入王宫的那些家伙真不可信。等我掌握卢堤迪亚之后,再重新换个阵仗吧。

葛雷亚斯特的内心虽然弥漫著愤怒与憎恨,但在报告结束之际,他便恢复成冷静的表情,开始下达明确的指示,并让负责治疗的少女帮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这名少女,是他们在科提亚尔伯爵的领地烧杀掳掠之际抢来的领民之一。在艾莲被囚禁的这段期间,就是这名少女负责照顾她的。

而在下完指示之后,葛雷亚斯特决定变更预定的计画。

——我要在蒙图尔附近迎击月光骑士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月光骑士军肯定会为了讨伐己军而沿著街道北上,只要他们按兵不动,迟早会对上的。

虽然也可以主动前往敌方所在的街道上迎敌,但葛雷亚斯特打算将时间花在重新编队上,而他也想重振士兵们的士气。

在让少女和士兵退下后,葛雷亚斯特待在只剩自己一人的营帐之中,将变温的酒一口饮尽。他望著虚空,以带著强大执念的话声嚷道:

「艾蕾欧诺拉大人……我可还没有死心喔。」



天亮了。走在小丘绵延、起伏甚钜的草原上的堤格尔和米拉,这时也露出了相当疲惫的神色。两人连夜赶了这一段路,米拉虽然提议要以轮流的方式背负艾莲,但却被堤格尔委婉地拒绝了。

他想亲自背著艾莲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个原因,则是认为娇小的米拉背著艾莲会走得相当辛苦。蓝发战姬似乎察觉了堤格尔的意图,于是露出了俏皮的微笑,说了句:「那就随便你啰。」

在登上山丘之际,两人找到了一处小树林,随即进入其中。这下总算可以休息了。

「你觉得对方会派追兵吗?」

米拉喝著皮袋里的水并这么问道,而堤格尔则是摇摇头。

「我想他们应该放弃了。」

米拉在昨晚的表现虽然相当精采,但并没有对葛雷亚斯特军造成太大的伤害。而灰发侯爵应该也认为,月光骑士军很快就会再次现身。

堤格尔并不知道月光骑士军已经受领了讨伐葛雷亚斯特军的命令,但他知道不管是蕾琪还是马斯哈,都不会放著葛雷亚斯特和他的私人军队不管,肯定会选在某处交战并击垮他们。

而葛雷亚斯特当然也明白这点。

「我想,葛雷亚斯特军应该会在蒙图尔前方布阵等待吧。」

「那我们差不多该往东走,前往街道了对吧?」

堤格尔咬著肉乾,点头回应了米拉的话语。他没什么食欲,但若不吃点东西,就会在关键时刻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这时,从远方传来了马蹄声。堤格尔登时脸色铁青,而米拉的反应也如出一辙,两人连忙躲在树木的阴影处。

不过,两人也几乎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声音不是从北方传来,而是来自南方。他们不认为葛雷亚斯特的追兵已经追过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堤格尔和米拉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察看森林外头的状况。马蹄声逐渐逼近,最后现出了对方的身形。

马匹并不是产自布琉努,而是有著黝黑的肤色,而驾驭它们的则是轻装的战士们。战士们的头上裹著布,在衣服上套著皮甲,腰上系著有弧度的长剑。鞍上插著弓,也挂著箭筒,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果然还是他们的褐色肌肤。

「墨吉涅……」

方才那番乐观的推测,在这瞬间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堤格尔愣愣地看著墨吉涅的骑兵部队,而米拉也愕然地望著这番光景,握著冻涟的手在这时握得更紧了。

他们的总数约莫五十,直接穿过了树林往前奔去。等到完全听不到马蹄声,又数了二十之后,堤格尔和米拉才放下艾莲走出树林。

「运气真好。要是被他们发现的话可就麻烦了。」

米拉叹了口气。就算是米拉和堤格尔并肩作战,要在守护艾莲的同时与五十名之多的骑兵展开正面对决,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更何况两人才袭击过葛雷亚斯特军的军营,并赶路了一整晚,身上已经累积了许多疲劳。

「不过,墨吉涅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数量来看,他们是侦察队吧。」

听到米拉的话语,堤格尔的肩膀为之一震。墨吉涅军目前应该还在布琉努南部进军才对,侦察队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他们已经进逼到王都尼斯一带了吗?

——不对……

想到这里,堤格尔摇了摇头。若有十五万大军兵临城下,这一带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他至少会看到舍弃村镇、逃往人烟稀少处的难民,或是统治这一带的贵族所派出的军队才是。

「应该是趁著还没到这一带开战,先派出小规模的侦察队观察状况吧。」

「我猜也是呢。」

堤格尔的话语博得了米拉的同意。

就如同两人的推测,这五十骑的部队,是达马德率领的侦察队中的一小支分队。他们受了达马德的命令,要更深入布琉努进行侦察。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那些家伙有可能折返回来,若要休息的话,还是挑个更能放心的地点比较好。」

就在米拉说完、堤格尔正要点头同意的时候——

「——堤格尔。」

突然间,有人从后面呼唤了青年的名字。那是他耳熟能详的温柔声音。

他讶异地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孩正伫立在不远处,她的银发正随风飘扬。女孩看似害羞地搔了搔脸颊,向堤格尔笑著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让你背我走那么久。」

堤格尔的回应,是在翻腾的思绪之中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艾莲也红著脸颊回抱住青年。接著,艾莲与米拉对上视线,有些僵硬地点头行礼。

对于抱著自己不放的堤格尔,艾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部。

「堤格尔,现在是该赶路的时候吧?之后任你怎么抱都没关系啦。」

这句话让青年立刻恢复冷静,同时察觉了自己的行为,迅速抽离身子。结果这让艾莲有些踉跄,堤格尔连忙搀扶著她。看到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只是艾莲,连米拉都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好不容易,堤格尔才顺利和艾莲面对面。

银发战姬语带万般思绪,简短地这么说道:

「谢谢你,堤格尔。」

而堤格尔也灌注了自己全身的感情,向她回以一个微笑。

离开树林的三人朝著东方前进。这时太阳已经升起,因此没有错认方向的问题。

艾莲不顾堤格尔的挂心,正以自己的双脚走在草原上。

「昨晚我怎么样也使不上力,所以一直被你背著,但我既没有受到重伤,也没生什么病啦。」

「若是如此,那还真希望你可以从昨晚开始大步前进呢。」

米拉埋怨道,而艾莲则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要是能好好行动,就会砍掉那家伙的脖子而不是手掌了。我好久没有这么后悔了呢。」

「真的砍掉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因为我也想要他的人头啊。」

堤格尔夹在两名战姬之间前进,并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加入对话,而他这句话并不是在随口应和。他没有想照抄艾莲话语的意思,但他同样很久没有这么憎恨一个人了。光是回想起艾莲昨晚的模样,就让他忍不住用力握紧黑弓。

「我倒是觉得,你就算让给我也无所谓啦。就算我砍下他的头,功劳还是算在你这个总指挥官的头上呀。」

「你还能战斗吗?」

米拉眯细眼眸简短地问道。而艾莲随即露出傲然笑容。

「趴在堤格尔背上的这段期间,我的活力全恢复啦。而且——被对方这么整过,当然得好好回敬一番啰。」

艾莲全身上下释放出锐不可当的斗志并这么说著,那红宝石般的眼眸也寄宿著与往常不同的霸气。米拉则是耸耸肩,酸溜溜地说了句:「还真是可靠喔。」

堤格尔停下脚步,以认真的神色望向艾莲。

「艾莲,你如果打算参战的话,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艾莲察觉到青年的话声之中带有不容退让的心情,因此也停下脚步,催促他说下去。

「你一定要彻底服从我的命令。我若说撤退的话,你就要乖乖收兵。」

他是因为太过担心艾莲,才会这么说的。为了预防艾莲的怒气挣脱理性的枷锁感情用事,他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托。艾莲似乎也明白堤格尔的心情,嘴角露出了笑容。

「听从总指挥官的命令是理所当然的。」

「我如果是总指挥官的话,就会要你这个病号下去休息了。」

艾莲敛起表情,瞪著从旁插嘴的米拉。

「你是怎样?从刚才就一直说三道四的。因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原本打算姑且听听,但若是打算挑衅的话,我也乐于奉陪喔?」

「你居然连这种话也能听成挑衅啊?才一阵子不见,你易怒的个性变得更为暴躁了呢。再这样下去,你大概就连晚一点用餐都会大发雷霆吧?」

「很敢说嘛。要不要让我把你的身子搞成暂时吃不了东西的状态啊?」

红宝石之瞳与苍冰之瞳对视,擦出了充满敌意的火花。堤格尔急忙介入两者之间。

「别在这里吵架啦。米拉也是在担心你啊,艾莲。只是她说的方式有点不太好听而已……」

堤格尔左一言右一语,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两名战姬。两人虽然姑且停止唇枪舌战,但都将脸撇向一边发出冷哼。

堤格尔没有察觉——米拉之所以会生气,有一部分原因是出在这名青年身上。自从艾莲清醒之后,堤格尔的视线就一直放在她身上,而这让米拉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米拉对这样的心情却是只字不提。

在尴尬气氛的笼罩下,三人再次走了起来。

在太阳升上相当高的位置之际,堤格尔再次听到了轰隆作响的马蹄声。他们这时正沿著斜坡走下山丘,附近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三人做好了最糟的打算,各自握紧了武器。然而,在看到策马接近的团体之后,堤格尔脸上浮现的是惊讶和欣喜的表情。

青年高举左手的黑弓宣示自己的存在,并对著带领这支骑兵团的领导者放声大喊。在兴奋之余,他不小心用上了过去的称呼方式。

「葛斯伯大哥!」

率领约三十名骑兵团骑在最前方的,是马斯哈的次子——同时也是与堤格尔有长年交情的葛斯伯。



在这天的傍晚,堤格尔等人和葛斯伯率领的侦察部队一同回到了月光骑士军的营地。

「堤格尔少爷!」

堤格尔现身在总指挥官的营帐后,第一个冲出来的是刚好正在打扫营帐的蒂塔。她扔下手中的抹布,扑向了堤格尔的胸口。而堤格尔也笑著抱住了这名栗发侍女。

「我回来了,蒂塔,让你挂心了。」

「不、不要紧……只要您平安归来就好……」

蒂塔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虽然只有十来天,但她一直深感不安。「对方是曾打败过我军的强敌,堤格尔少爷一个人不要紧吗?」、「艾蕾欧诺拉大人有被平安救出吗?」——这些思绪想必每天都在折磨她的内心。堤格尔不断轻抚她的头和背部,直到她平静下来为止。

接著,蒂塔也向跟在堤格尔后方进入营帐的艾莲问好。看到艾莲的身影时,蒂塔那对浓茶色的眸子浮现出大粒的泪珠,但她终究没有扑抱上去,而是深深地行了一礼。艾莲露出调侃的笑容,张开双臂说道:

「蒂塔,别客气了,你也可以像抱住堤格尔那样抱住我喔?」

将栗发绑成马尾的侍女抬起了头,笑著摇了摇头。

「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次应该要先让另一位……」

蒂塔的视线一转,看向了艾莲的背后。

银发战姬转头看去,只见莉姆就站在那儿。她还是顶著那张冷漠的脸蛋凝视著艾莲,不过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她的肩膀正微微颤抖著。

艾莲走到了莉姆的面前,她似乎想露出笑容,但却并不顺利,只能露出复杂的表情抬头望向这位大她三岁的挚友。

「让你挂心了。」

她的眼眸、她的话语之中,究竟蕴藏了多么深厚的情绪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只有确确实实地接下这股思绪的莉姆本人才知道了。

莉姆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低头看著艾莲。她之所以没有出声,是因为她总是挂在脸上的那张冷漠表情,正一点一滴地瓦解的关系。

艾莲伸出双手,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抱住了她,而莉姆并没有反抗。过不多时,从艾莲的胸口处微微泄出了一道啜泣声。

过了四分之一刻钟后,在总指挥官的营帐之中,有五名男女围圈而坐。

他们分别是堤格尔、艾莲、米拉、莉姆和马斯哈。蒂塔并没有围坐在圆圈之中,而是忙著准备五人份的葡萄酒和点心。不过,她在将葡萄酒倒入陶杯,或是将饼乾分装在盘子上的时候,看起来都显得相当开心。

「首先,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马斯哈说著向艾莲行了一礼,接著则是向米拉深深地低头。

「我已听过来龙去脉……但在战事即将爆发之际,您还愿意鼎力相助,实在是大恩不言谢。」

「别说那些生硬的客套话,反正我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米拉笑著轻松回应。过没多久,蒂塔送来了五人份的葡萄酒和饼乾。饼乾是以面粉、蛋和砂糖为原料,并为了长久保存而烤得较乾,因此口感比较坚硬。但从舌尖上感受到的甜味相当受用,让人觉得连身体积蓄的疲劳也跟著散去。

「蒂塔烤的饼乾果然好吃。」

艾莲满意地将一片片饼乾放入口中。在和乐融融的气氛之中,堤格尔、马斯哈与莉姆以急切的口吻交换著情报,而艾莲和米拉则是默默地聆听。

「我方军力为七千,对方则是接近一万,相当不利呢。而且他们还打赢过你们一次对吧?」

听到米拉一针见血的意见,艾莲气呼呼地回应道:

「我们那时候相当疲惫,而且还被对方下了毒!」

「她是这么说的,而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

米拉没理会艾莲的说法,转而向堤格尔和马斯哈询问。回答她的,是露出凝重表情的马斯哈。

「他们很强。而且对方能看出我方的意图并先行反制,这等能耐实在恐怖。」

莉姆的意见似乎一样,只见她以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艾莲也无法出言辩驳,而营帐之中也弥漫起低迷的空气。而就像是要打破这样的气氛般,堤格尔开了口:

「关于这方面……马斯哈卿。」

「你有想到什么对策吗?」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堤格尔身上。堤格尔像是在挑选字词般,搔著自己深红色的头发说道:

「我自从潜入他们的营地观察那群士兵后,就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他们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为何我们会输?」

接著,堤格尔将自己的想法——以及应对的方式说给四人听。

最先述说感想的是马斯哈。

「这一招很乱来啊。而且我方的人数劣于敌方,你还是打算这么做吗?」

「但事实上,我和马斯哈卿到今天为止,都还是没想出任何一个有用的计策……」

莉姆淡淡地说著,将她的那对蓝眸投向堤格尔。

「我赞成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计画。若是采取和上回一样的战术,我们还是会落得败北的下场。既然如此,我们就该把曾经在敌营侦察过之人的意见听进去,并把希望赌在这样的计画上。」

「我的立场虽然和客将差不多,但我也觉得堤格尔的计画不错。」

米拉这么说完,艾莲也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你愿意将关键的部分交给我来办的话,我就做。」

「那就决定这么做了。」

马斯哈环视著三名吉斯塔特人,抖著灰色的胡须这么说道。这样的反应让堤格尔面露讶异的神色,连眨了好几次眼。

「马斯哈卿,您也赞成这个计画吗?」

「我从一开始就没说要反对吧?而且,我也对于你所目击到的墨吉涅侦察队有些在意。话说回来,若现在有办法打倒葛雷亚斯特,那就该勇于行动——」

马斯哈向艾莲和米拉徵询意见——对于目前应该停驻在卢堤迪亚的凡伦蒂娜以及奥斯特罗德军,是否有联系的必要?若她愿意率兵来援,我方的总数便会来到九千六百,形成和葛雷亚斯特军平分秋色的状态。

「听起来挺不错的啊,总之,先试著派出传令过去看看吧?」

堤格尔虽然这么说,但艾莲和米拉都露出了「连这种事都别做」的神色摇了摇头。

「坦白说,那家伙不可信。」

「我也有同感。那人只会想到她自己而已。」

「话虽如此,但不管是在与萨克斯坦军的战争,或是和葛雷亚斯特军交战的时候,她都没有做出危害我方的行动呀。」

「但她提了一堆馊主意不是?」

艾莲毫不掩饰不悦,快人快语地说道。堤格尔这下则是沉默不语。

确实如艾莲所说,凡伦蒂娜总是提些和她美丽外表相反的阴险计策——像是诱骗敌方并趁机杀害,或是下毒等等。而且,她似乎是刻意这么提议,并以观察众人的反应为乐。

「不好意思,我这次也不太能赞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意见。」

连莉姆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我并不认为凡伦蒂娜大人做了什么错事,但那位大人这次刻意和我们保持了距离。光是她不在这个现场,就是最好的证据吧?」

「……我知道了。」

堤格尔点了点头。

「不过,还是捎个讯息,让她知道艾莲平安脱险了吧。」

就算真如马斯哈的顾虑——凡伦蒂娜有考量与葛雷亚斯特联手,但在收到艾莲脱困的消息后,也许会改变想法吧。堤格尔这么说明后,其他四人便显得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

传令便在这天出发,前往奥斯特罗德军可能正停驻的卢堤迪亚。

天亮之后,拔营的月光骑士军七千人开始朝著偏离街道的方向进军。他们的行军路线是笔直前往蒙图尔。

这七千名士兵之中,包含了贵族诸侯的四千八百名士兵,夏耶所率领的一千名卢特司骑士团士兵,以及莱德梅里兹的一千两百名士兵。

除了重伤的伤兵之外,几乎所有的莱德梅里兹士兵都参与了这场战役。而卢特司骑士团则是从与萨克斯坦军之间的战事开始,就一直和月光骑士军同行。他们有近两百名同袍因为中了葛雷亚斯特军所下的毒而丧命,所以卢特司骑士团目前正为了报仇而燃起熊熊斗志。

以魁梧身材和严峻面孔为特徵的夏耶,露出了傲然的笑容向堤格尔说道:

「若最后能胜利——能把他们痛宰一顿的话,就请随意使唤我吧。我能成为你的盾牌和盔甲,当然也能成为你的长剑与长枪。」

「我希望你还能继续参加与墨吉涅之间的战斗,所以可别太勉强自己了。」

堤格尔这么回应,将夏耶的霸气稍稍压了下来。

为了渡河,他们的行军速度略有减缓,而在花了一整天行军后,月光骑士军来到了相当接近蒙图尔的位置。

一夜过去了。在隔天的早晨,月光骑士军和葛雷亚斯特军,便在位于蒙图尔东南方的广大平原上展开对峙。

双方开战的这一带并没有被特别命名,是以这场战事在之后被命名为「蒙图尔之役」,而这片草原也被命名为「蒙图尔平原」。

乍看之下,蒙图尔平原是一片没什么起伏的草原,但北侧有著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的密林,南侧有河川流过,东西两侧则有著连绵的山丘;而草原之中也有著凹凸不平的地带,因此和「平坦」两字相去甚远。

葛雷亚斯特军位在北侧,以背对密林的状态布阵。他们将约九千名士兵分为三群,分别担纲中央本队、左翼和右翼,而不到四百的骑兵则是被当成预备兵力配置在后方。这是相当正统的阵形,和那极为异常的总指挥官显得格格不入。

而月光骑士军则尽可能地远离南方的河川,展开了布阵。

中央本队是以诸侯贵族的四千八百名士兵构成,总指挥官为堤格尔,而马斯哈负责辅佐。右翼则是交给了夏耶所率领的一千名卢特司骑士团。

左翼为莱德梅里兹军一千两百人。这支军队由艾莲指挥,并由莉姆辅佐。除此之外,米拉也以客将的身分与艾莲并行。

不管怎么说,艾莲欠了米拉相当多的人情。堤格尔也曾说过,要是没有她的协助,艾莲现在说不定还没有办法像这样立于战场上。

因此,艾莲便将米拉邀为客将。然而,在结束布阵之后,两名战姬却未曾对看过一眼。

顺带一提,有约莫两百名的骑兵集团在西边的一座山丘上布阵,遥望著这场战事。他们不是布琉努人,亦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墨吉涅人。

这是达马德率领的侦察队。其他的一千八百名骑兵位在蒙图尔以南的遥远之处。达马德从四处侦察的部下们口中得知月光骑士军的动向后,便为了亲眼目睹这一切而策马前来。

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想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即使两军都察觉了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是决定厚著脸皮在远处观战。

打赢这场战斗的一方,肯定很快就会成为墨吉涅军的敌人。达马德有著见证这场战斗的胜败,并将战斗的过程回报给『赤胡』的义务。除此之外,他也想趁机厘清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否真的下落不明。

「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在接获西边山丘上出现墨吉涅军的骑马部队的报告后,马斯哈像是在嫌麻烦似地低声嘟哝,堤格尔也傻眼地回应道:

「我还是第一次打这种有观众在看的仗。」

但也拜此之赐,之前悬在心上的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堤格尔和米拉先前所看到的墨吉涅军侦察队,想必是为了查采月光骑士军——或是葛雷亚斯特军,才会深入到这么内陆的地带。

「总之,这两百人就放著不管吧。要是他们靠得太近,到时候再想办法应付就好。」

这么决定之后,堤格尔便向左翼和右翼传达了这样的讯息。

「不过,堤格尔啊,葛雷亚斯特军真的是一点秩序也没有啊。」

在初夏阳光的照耀下,马斯哈遥望立于草原上的葛雷亚斯特军,以不悦的神色这么说道。诚如老伯爵所言,葛雷亚斯特军目前的表现,俨然就是一群由虾兵蟹将组成的乌合之众。

以铁盔、铁甲和盾牌巩固守备的科提亚尔军部队的旁边,是一群像是以山贼和强盗所组成的部队;而这支部队隔壁则是只披著皮甲带了把剑的部队,看起来实在是极为不协调,让人怀疑这支军队到底能不能正常运作。

不过,月光骑士军在十多天前的战事中,从他们手中尝到了败战的滋味。而当时的葛雷亚斯特军的编队方式也与现在如出一辙。对马斯哈来说,那苦涩的回忆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也就是说,他们正中我方的下怀。」

堤格尔向马斯哈打气道,并将视线投向左翼,挂心起艾莲的状况。她和莱德梅里兹兵是这一仗的重要关键。

——不对,她可是艾莲啊,她一定会漂亮地把事情完成的。

这时,艾莲正直视著井然有序的莱德梅里兹兵。

「我正式再说一次——抱歉,让你们挂心了。」

艾莲并没有骑马。她将长剑抵著地面,双手置在柄头上。她的话声乘风传播,就是站在最后一列的士兵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如你们所见,我平安无事,但这并不代表眼前的敌人有好好善待我。他们虽然认为我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却没有以客将的礼数待我。」

这番话有一半是谎言,但艾莲不带惧色,以正大光明的态度说著话。她不想提及葛雷亚斯特的异常之处,就算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唯有今日,我是为了洗刷耻辱而站在战场上。我会以沸腾的怒意挥剑,为了将他们打得粉身碎骨、为了将他们深深埋入地底而战。那你们呢?」

站在队伍最前列的卢里克发出了大吼声。他们该展现给指挥官的是斗志、不容许任何一个敌人存活的坚定意志,以及暴虎冯河般的蛮勇。因此,他们不需要回以话语。

像是在响应卢里克,莱德梅里兹兵也纷纷发出吶喊、大吼和咆哮,让大气为之震颤。他们就像是一群愤怒的猛兽。

就在最后一名士兵的咆哮余响也散去之后,艾莲露出了万夫莫敌的笑容。

「很好,我会期待你们的活跃!」

太阳以中天为目标,正悠然地往上爬升。而落在草原上的影子也随之改变了形状。拂过的风儿令花草摇曳,而两军吹响的号角声,也逐渐溶于空中。

月光骑士军和葛雷亚斯特军不约而同地开始前进。在双方的距离缩短之后,葛雷亚斯特军的前线部队便射出了箭矢,而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则是取出了盾牌。

箭雨撕裂了蓝色天空,单方面地朝月光骑士军洒了下来。不过,大部分的箭矢都被盾牌挡下,几乎没造成多少人死伤。

奇怪的是,在月光骑士军之中,理当备有弓箭的莱德梅里兹军,也选择了举起盾牌彻底防守的姿势。

坐镇在中央本队的葛雷亚斯特在收到这消息的时候虽然眉头微皱,但并没有深入思考。他少了手掌的右手目前仍是被绷带包住。

他每天都会重新以酒消毒右手的伤处,并上药盖上敷料,最后换好绷带。

可怕的是,他坚信右手所受的伤总有一天会成为他心爱的一部分。因为原本由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所留下的不快伤势,被他所爱的艾莲带来的伤势给盖过了。葛雷亚斯特正在让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

而这般妄想并没有损及他清晰的思绪。

在弓箭战告一段落后,他便命令全军前进。虽说中央本队的兵力少于敌方,但左右两翼都是我军占了上风。既然如此,那就只要由中央本队承受敌方的攻击,并交由左右两翼击溃对方的两支军队即可。只要最后能形成包围的局势,就是我军获胜了。

就算艾莲冲杀上来,他也准备了一支特殊部队,让这些人配备了能封住龙具的铁炼,只要将她引到那支部队的所在之处就行了。虽然还有第二名战姬的存在,但他还有许多备用的铁炼,因此还是先以拿下艾莲为目标。

很快地,双方的中央本队怒吼著冲撞在一起。长剑与盔甲相碰、长枪与盾牌冲突,手斧与头盔擦出火花。士兵们眼中带的是恐惧、是杀意、是疯狂。长剑过折者被长枪无情地刺穿,盔甲遭碎者则倒卧下来,以鲜血玷一污著大地。

以凶猛的程度来说,是月光骑士军大占上风。

他们还记得自己遭毒暗算,还记得负伤的同伴们浴火的模样,还记得自己被迫凄惨地窜逃的光景。

他们将长剑猛力挥砸,宛如挥舞钝器;他们猛力刺出长枪,就是会因此断折也在所不惜。劈裂头颅、撕裂腹部、扯断手脚——他们在自己和敌军的脚边蓄下了一滩又一滩的鲜血。

而葛雷亚斯特军的气势也不落人后,因为他们并不对敌方感到恐惧。

不对的是喝到毒水的人,不对的是跑得慢被火烧死的人——总而言之,不对的就是那些打输的人。他们挥砸盾牌、高举长枪挥落,以斧头砍下敌方的大腿。敌兵若是心生怯意,便将之推倒并群起围杀。

空气染上了血腥味,花草也被内脏一污染。而太阳则是静静地照耀著层层交叠的尸体。这场战争才刚开始而已。

在晚了中央本队数步之后,月光骑士军的右翼也和葛雷亚斯特军的左翼展开冲突。

月光骑士军的右翼士气高昂,但在双方正式交锋之后,很快就开始往后撤移了。担任右翼的卢特司骑士团的人数为一千,而葛雷亚斯特军的左翼则有三千之多。会遭对方以人数优势逼退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领军的夏耶在最前线挥剑,在剑上沾满油脂不敷使用后,他便转而拿枪,并命令随从在他持枪作战的这段期间擦拭长剑。

他挺枪刺倒自正面扑来、疑似是科提亚尔兵的重装士兵,并横枪一扫,撂倒两名企图一同攻来的敌人。在指挥官的奋战之下,月光骑士军的右翼勉强是维持住了。他们举起长剑,架起长枪,转而采取反击的态势。

接下来谈到月光骑士军的左翼——莱德梅里兹军的状况。

这支军队的动作极为消极,甚至让人困惑开战前大声嘶吼的那股猛劲到哪里去了。他们齐举盾牌承受著敌军的猛攻,并不断后退再后退。艾莲和米拉虽然会打倒来袭的敌军,但却不会积极地趋前抢攻。

葛雷亚斯特军的右翼,就这么一步步往前进了。

开战至今已经过了四分之一刻钟,大地上已经筑起了由数百具遗骸所组成的尸堆,并持续增加著高度。而月光骑士军本应稳占上风的中央本队战况,也在这时出现了变化。

月光骑士军开始遭到对方反推,就和上一次战争中的状况一模一样——葛雷亚斯特军瞄准了队伍出现混乱,或是士兵的反应较慢的部队,展开了集中攻击。

葛雷亚斯特军的轻装部队以灵活的身手趋前挥剑。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制造出致命伤,造成的打击反而算是相当轻微,像是只要能稍稍打乱队列,就算是完成任务一般。

受到攻击的部队虽然没多少人死伤,但下一支部队却刻不容缓地杀了上来——这支部队的攻势极为猛烈,像是奉一击必杀为己务一般,配备的武器也是柴刀或是大剑等足以捣毁甲冑的兵器。

金属遭到破坏的倾轧声,几乎和人体遭到劈开的声音同时发出,并混杂在一起。流血的士兵们落得死亡的下场,月光骑士的士兵们一一倒下。

军队就这样被开出了一个孔隙。这时现身的,则是以科提亚尔兵为首的武装精良的军团。他们的任务是防止这道伤口遭到填补,并死撑著战线,直到撕裂这道伤口的部队现身为止。

不过,月光骑士军也在同一时间派出了新的部队。身穿甲冑做好防护的一群人齐举大盾,开始推挤入侵己阵的敌军。

正面的推挤冲撞,比的是气魄的高低。而怒火充斥全身的月光骑士军士兵慢慢推回了敌兵,终于击退了对方。

这时,中央本队的各处都产生了类似的状况。而大部分的战局都是由月光骑士军获得了胜利,就算击退失败,也会马上有分队前往支援。

「我在看到了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之后,就一直在思考。」

堤格尔在中央本队指挥著军队,并向马斯哈说道:

「为什么我们会输给这群乌合之众?而我最后得到的答案,是葛雷亚斯特能够正确地看出每一个人的长处,并将他们编制在适合的队伍之中。」

比方说,有一百名不擅长舞枪弄剑,只擅长射箭的士兵。

接著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有著灵活身法的一百名士兵。

然后是动作缓慢,但能穿上沉重的盔甲阻挡敌方猛攻的一百名士兵。

那该如何运用这些人,才能打出漂亮的一战呢?最先想到的,大概就是先让移动灵活的士兵们引诱敌军,然后让穿著重铠的士兵们挡下敌方的攻势,最后再让擅长使弓的士兵们单方面地击溃敌军。

堤格尔这么说明后,以苦涩的表情继续说道。

「即使是山贼或强盗,其中也会有腕力过人之人,以及动作迅捷之人。葛雷亚斯特正确地看出了他们的长处,编列了部队,并充分活用了这些部队的特性——我们就是败在这一点上。」

马斯哈听完大为震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真的有人能办到这种事吗?」

就算是马斯哈,也做不到「看出每个士兵的长处,并配置在合适的部队」这种事。因为即使扣掉出身背景的因素,也有许多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长处到底是什么。

不过,若这真的有可能实现,那眼前的敌人就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是既精良又强悍、是能设想的范围之中最为难缠的敌人。

而马斯哈在回想起敌军的动向和己方的损失后,也无法否定堤格尔的推测。葛雷亚斯特的可怕之处不只在于他卓越的战术知识,还包括了能让他灵活运用这些战术知识的编队能力,这让马斯哈不禁为之战栗。

过了一段时间,马斯哈从惊愕之中回神,重重叹了口气并说道:

「所以,你才会交付给艾蕾欧诺拉大人啊。」

堤格尔点点头。若想打赢的话,就得使出大胆的计策。他并不打算和葛雷亚斯特比拚战术知识和编队能力,而是设计了反制的策略。

一名士兵前来报告。

「敌军的右翼开始攻击我军的左侧了!」

这是因为担任月光骑士军左翼的莱德梅里兹军退得太过后面,才会招致这样的状况。现在由堤格尔和马斯哈指挥的中央本队,同时受到了敌方中央本队和右翼的猛攻。

堤格尔和马斯哈迅速下达指示,拚命维持住随时都会崩溃的本队。

过一会儿,在敌方勇猛而多样化的攻势暂时中止的瞬间,堤格尔走上前线,向所有的部队下令道:

「突击!」

看到敌军右翼的一部分开始攻击中央本队后,艾莲调整呼吸。

「还真是乱来呢。」

骑马和她并行的米拉嘟哝道。虽然艾莲不太愿意,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米拉的实力。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位冻涟的雪姬在,堤格尔才会想到这样的计策。

「上吧!」

艾莲高高举起艾利菲尔,蓦地策马向前狂奔。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前方的敌军右翼,而是像在避免与之交战般,大大地绕了开来。米拉与她并骑,而踏响马蹄的一千两百名骑兵则是紧跟在后。

看到莱德梅里兹军的变化后,葛雷亚斯特军的右翼前端开始趋前,向莱德梅里兹军接近。

在这瞬间,战场中央发出了巨大的喧闹声。艾莲立刻明白是堤格尔下令反击了。他们不需在意敌军,只要让马儿跑就行了。

正如同她的猜想,敌军右翼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不过,还是有数百名士兵袭向了莱德梅里兹军的侧面。

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反而是过袭的一方表现出更为惊人的气势。一批莱德梅里兹骑兵忽地脱离队伍,积极地和敌兵缩短距离,并举起武器。他们从马上挥落长剑、刺出长枪、以马蹄踹翻敌兵。

离队的莱德梅里兹骑兵虽然不过百人左右,但他们却凶猛地击溃了多上己方好几倍的步兵。愤怒提高了他们的士气,而士气强化了他们的战意,敌兵在接触他们之前,便被这股战意给慑住了。对于这些愣在原地的敌兵,莱德梅里兹兵很快就让他们变成了尸体。

另一方面,原本破绽连连的中央本队,终于在这时将伤口一一填了起来。这代表堤格尔的突击命令发挥功效了。

这道命令的目的并不是深入敌阵,在对方的阵形中开出伤口。

堤格尔的真正目的,是让双方形成混战的局面。

敌方灵活地调动具备了各种能力的部队,因此既能发动强烈的攻击,也能进行柔韧的防御。要是和对方见招拆招,我军最后一定会落败的。因此,有必要将敌军与葛雷亚斯特的战术知识切割开来。

如此一来,葛雷亚斯特的士兵们就接收不到总指挥官葛雷亚斯特的指示,被迫在只能依照个人判断的状况下进行战斗。

若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很快就能配合身旁友军的步调一同攻击或是防御。然而,葛雷亚斯特的士兵们几乎都做不到这件事。他们在混战状况的应对明显显得稚拙。

月光骑士军的几名士兵一同刺出长枪,而葛雷亚斯特的士兵们则无法配合步调,即使试图反击也徒劳无功,就这么一一倒下了。

即使如此,葛雷亚斯特军的中央本队和右翼合计有六干人之谱,但月光骑士军就只有中央本队的四千八百人。只要等待指挥系统恢复,葛雷亚斯特军肯定又会再占上风。

不过,在这样的状况发生之前,成功迂回的莱德梅里兹军,冲进了葛雷亚斯特中央本队的右侧。

虽说是要攻击敌方侧面,但莱德梅里兹仅有一千两百人,连葛雷亚斯特军中央本队的一半都不到。尽管如此,士兵们的脸上仍丝毫不带惧色。

他们当然忘不了河川下毒之苦,而且,他们的主君战姬还受了伤,这让他们更是怒火中烧。即使眼前的敌军有十倍、甚或是二十倍,他们也会勇往直前吧。在这一刻,他们成了全大陆最为勇敢、最为凶猛的军团。

而两名战姬位在一千两百名士兵的最前方,驾著马并行奔驰。

每当艾莲挥舞银闪,就会在虚空中画出一道银弧,令葛雷亚斯特兵喷出鲜血倒地,化为无法言语的尸骸。

而每当米拉横扫冻涟,寒气便会吹过葛雷亚斯特的士兵之间。大多敌兵在感受到寒意的同时,不是头颅遭到挑飞,就是喉咙中枪而死。她所杀死的敌兵所流出的血液并不如艾莲那么多,这是因为伤口在瞬间就被冻住了。

没有任何一个葛雷亚斯特的士兵能伤到这两名战姬。

就算只是稍微踏入她们的攻击范围,缠著旋风的白刃和带著寒气的枪尖也会立刻袭击而来,士兵们根本来不及挥出长剑或长枪。就算从远处射箭,箭矢也会被旋风弹开,歪斜地飞向他处。

而跟在她们后面的莱德梅里兹兵,也表现得让人瞠目结舌。他们从上方以长剑猛击葛雷亚斯特兵的盾牌使之生怯,并以战斧和锤矛砸碎头盔和盔甲。就算全身上下都穿著甲冑,也挨不了这凶猛的一击。

葛雷亚斯特军灵活地变化阵形,接下了莱德梅里兹军来自侧面的袭击。他们没有正面接下莱德梅里兹军的猛击,而是慢慢后退以减低其威力,并形成左右夹击的态势。

就算艾莲和米拉真能以一挡千,跟在她们后方的士兵们也不是如此。葛雷亚斯特军正等待莱德梅里兹军拖长阵势,并慢慢消灭他们。

然而,葛雷亚斯特的这项计策却没有产生如他所想的结果——因为莱德梅里兹兵的战意仍是居高不下。这超乎常轨的蛮勇,让他们发挥出远胜平常水准的实力,打碎了理应能够消灭他们的冷酷战术。

莱德梅里兹军横向切开了敌方的中央本队穿了出去,并在这时转而向右,攻击葛雷亚斯特军的左翼背后。与此同时,至今只以敌军的三分之一人数抵抗攻势的卢特司骑士团也开始反击。

受到前后夹击的葛雷亚斯特军左翼接连迸出了鲜血和死前的惨叫,并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减少。

葛雷亚斯特的指令,传递不到左翼的部队了。

流风带起云朵,遮住了高挂的太阳。

在称之为中午尚嫌太早的时刻,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正坐镇在白军的中央本队指挥。在中央本队遭到切割、左翼遭到前后夹击后,葛雷亚斯特军陷入了劣势之中。

不过,他目前还保有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局面的冷静思路。

「是在那一仗时被他看穿了吗?」

他以带了些狐疑的口吻自言自语道。若是无法看穿葛雷亚斯特是用何种手法操控这支乌合之众并发挥战力,肯定不会想到以混战来阻碍葛雷亚斯特下达命令的战法。

在前线因为陷入混战而反应不及之际,迂回行进的莱德梅里兹军从侧面展开攻击,而最后居然遭到他们攻破了。

但事实上,之所以会被他们冲破,是因为葛雷亚斯特低估了他们的斗志的关系。

到实施侧面攻击之前,眼前的局势发展都还在葛雷亚斯特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很快就制订了对策。若对手不是莱德梅里兹军的话,想必一定会在左右受敌的状态下停住脚步,在四分五裂的状态下,终究落得被歼灭的下场。

葛雷亚斯特继续下达精准的指示,让中央本队和右翼慢慢重振旗鼓。

然而,在莱德梅里兹军和卢特司骑士团的冲杀下,左翼已经崩溃到不得不放弃的程度了。

「最可怕的果然还是战姬啊。」

现在的莱德梅里兹军虽然变成了怒火和复仇的化身,但若艾莲和米拉不在场的话,葛雷亚斯特肯定能在更早的阶段挡下他们的猛攻。

「不对,若只有艾蕾欧诺拉大人一位战姬的话,我还有办法应付。」

若只有艾莲一个人的话,他有把握利用能封住龙具力量的铁炼,并设下两、三道圈套抓住艾莲。

然而,现在的莱德梅里兹军还有另一名战姬。就算艾莲中了计,也存在著能单枪匹马地救出她的另一人。就算阻止了米拉,也还有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他一定会出马拯救艾莲的。

「我要移动了。」

葛雷亚斯特对部下下令,将指挥处移动到中央本队的后方。他必须修补被莱德梅里兹军撕裂的中央部队伤口,而在混战之中受创的前线部队也尚未完全恢复过来。

不过,他移动的原因不只如此。过不多时,一道报告传到了他的耳边——一如他的预料。

「我军后方遭受敌袭!数量超过两千……!」

「知道敌方是什么身分吗?」

听到葛雷亚斯特这么一问,士兵喘著气回答:「军旗为蓝色,中央画著以黑色和白色构成的大圆形。」

这名士兵在某个贵族的家里担任徽章官,对于各个诸侯的军旗知之甚详,因此葛雷亚斯特也将他安排在这种能发挥才干的地方。士兵继续说道:

「那面军旗的设计风格和布琉努不同。也许是吉斯塔特的军旗。」

「我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葛雷亚斯特冷淡地叫士兵退下。他很清楚举起那面军旗的人是哪个势力。

——是奥斯特罗德吗?

葛雷亚斯特在内心叫苦道。那是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的军队。她偷偷率兵穿过葛雷亚斯特军背后的森林,在这时抵达了战场。

——还真是大费周章啊。不对,她是为了方便为自己找藉口而这么做的。

葛雷亚斯特心想,她可以主张是为了要穿过森林,才会晚一步抵达战场。总而言之,他这下得一口气面对三名战姬了。

「凡伦蒂娜大人应该是不吃陷阱这一套的。」

凡伦蒂娜和艾莲、米拉不同,是专注在后方指挥的战姬。而且,她的用兵方式既务实又毫无破绽,被这样的敌军绕到背后,就等同于败北了。

葛雷亚斯特向后方的部队下达指示,让士兵朝左右散开,把进攻而来的奥斯特罗德军拉往自军的内侧。奥斯特罗德军若是继续前进,就会落得被左右包夹的下场——这和他刚才用来对付莱德梅里兹军的手法非常相像。

这一招奏效了——奥斯特罗德军迅速地往后退去。葛雷亚斯特虽然想趁机追击,造成对方更多的伤害,但奥斯特罗德军的阵式毫无破绽。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我看他们也不会积极进攻。」

就如葛雷亚斯特所言,凡伦蒂娜在这之后就没有采取更积极的行动了。

她位在奥斯特罗德军的后方,露出妖艳的笑容惬意地指挥著。这座战场上最为游刃有余的指挥官,肯定就是她了。

由于莱德梅里兹军和月光骑士军都积极地与葛雷亚斯特军展开冲突,是以奥斯特罗德军目前还能以半个旁观者的身分立于战场上。

不过,这当然只是暂时性的状况,若莱德梅里兹军和月光骑士军陷入劣势的话,奥斯特罗德军也会被逼得不得不出手吧。

凡伦蒂娜有时会向士兵们下令,牵制住葛雷亚斯特军的行动。她会派出分队移动到葛雷亚斯特军的侧面,并佯装进攻以动摇对方的军心。

即使陷入这种状况,葛雷亚斯特也还是老神在在。

在遭受奥斯特罗德军和月光骑士军包抄的状态下,他派出了少数的部队牵制住敌人,并利用分队停下敌方的脚步,趁隙展开集中攻击,藉以减少敌方的数量。若指挥官不是葛雷亚斯特的话,这支军队恐怕已经完全崩溃了吧。

然而,收不到他指令的左翼在这时终于彻底溃败了。葛雷亚斯特看到了落荒而逃的士兵们、为了转而攻击这里而重新整队的莱德梅里兹军,以及卢特司骑士团的身影。

「……看来是到此为止了。」

在思考了几回后,葛雷亚斯特以像是在宣告下棋结果的口吻呢喃道。虽然还能继续打下去,但那也只是在延后败北的时间点而已。

葛雷亚斯特以扔掉坏掉玩具的心情,舍弃了他的军队。在他的心里,维持这支乌合之众军团的理由和心情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战姬、战姬、战姬啊。在下次交手前,我一定得订定连战姬都能打赢的策略。

在他暗自低语时,有人以几近惨叫的声音报告了新的消息。

「敌军攻过来了!」

葛雷亚斯特的中央本队,终于面临了遭到三方夹击的命运。而葛雷亚斯特则是宣布,他要再次移动指挥处。

过不多时,葛雷亚斯特的中央本队便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剧烈攻势。

由堤格尔和马斯哈所指挥的月光骑士军中央部队,从正面压了过去。而莱德梅里兹和卢特司骑士团则是配合步调,从左侧面展开攻势。

奥斯特罗德军虽然没有积极进攻,但依旧维持著威胁葛雷亚斯特军后方的态势。

遭到三方攻击的葛雷亚斯特军中央本队,以极快的速度开始瓦解。而葛雷亚斯特军的右翼也受到波及,开始出现了崩溃的徵兆。

他们本来就是被欲望和恐惧所支配的一群人,若是受到超乎欲望和恐惧的冲击,他们的斗志也会在转瞬间消逝殆尽。

一个人逃跑了,两个人逃跑了,十个人逃跑了。「逃跑」这个行动会产生连带效应,并将败北的恐惧戚扩散开来。虽然也有人选择投降,但他们几乎都被杀了。

正午未至,这场蒙图尔之役便画下了句点。

而葛雷亚斯特也从战场上消失了。



在葛雷亚斯特军即将全面崩溃之际,达马德拨转了马首。

「回去吧。」

他以冷淡的口吻下达命令,并看著脸色铁青的副官问道:

「觉得如何?」

「那就是,战姬吗……」

副官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并转动脖子望向战场。

战姬避开了敌军的右翼,以宛如暴冲的劲势冲破了敌军的中央部队。

亲眼目睹这片光景的冲击和恐惧,恐怕会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吧。

不只是副官而已,其他的部下之中,有人为强敌的存在感到兴奋,也有人因为吓破胆而说不出话来。下一次,他们就要和战姬交手了。

不过,达马德却笑著摇了摇头。

「可怕的不只是战姬而已。算了,这样的报告已经可以让王弟殿下心满意足了。」

这名黑发的墨吉涅人,注意到了堤格尔就待在月光骑士军里面。虽然堤格尔坚守指挥官的职位,没有发挥『流星落者』的本事,让达马德有点失望,但克雷伊修也很清楚堤格尔的身手如何,因此应该是不成问题。

「——话又说回来。」

达马德像是蓦地想起一般,看向自己的副官。

「我突然觉得,抓一些奴隶带回去好像也挺不错的,你们觉得呢?」

他看著朝向这个方向奔逃的葛雷亚斯特兵,这么说道。



虽然太阳已越过中天,但仍将地面照得相当明亮,这时大约是午后时分。距离蒙图尔之役结束至今,已过了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葛雷亚斯特瘫坐在树下,正剧烈地喘著气。

满头大汗的他,正因剧痛而扭曲著脸孔。施有金线刺绣的绢服紊乱,被汗水和泥巴弄脏。而包覆著右手的绷带正渗出了血。

他骑过来的马就站在旁边。葛雷亚斯特没有卸下马鞍的心力,就这样安在上头。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葛雷亚斯特没带任何人一起走,独自成功脱离了战场。随从对他来说只是个碍事的存在。

——到了这里,就姑且可以放心了。

这是没有个像样道路的小小树林,由于树木生长得相当茂密,对孤身一人的葛雷亚斯特来说,到处都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不打算死在这样的战场上。他将会在逃出生天后东山再起,并再次让布琉努陷入混乱。等到下一次的机会到来,他就要将艾莲的一切纳入手中。

这里是蒙图尔的西北方一带。葛雷亚斯特并没有慌不择路。只要在天黑后进入蒙图尔,并和法农碰面的话,他肯定就能休息,也能好好治疗右手。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得去处理墨吉涅,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而到时候肯定也会有可趁之机。虽然还不知道吉斯塔特会怎么行动……」

「——对呀,您觉得会怎么行动呢?」

自言自语突然被带著笑意的清丽话声接了话,让葛雷亚斯特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他急忙伸手去握腰间佩剑,但在他好不容易以不习惯的左手握住剑柄时,一把呈现弧形的巨大刀刃已经抵在葛雷亚斯特的喉头上了。

「好久不见了呢,葛雷亚斯特侯爵。」

从葛雷亚斯特藏身的树木阴影处现身的,正是虚影的幻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而抵著葛雷亚斯特脖子、散发著不祥光辉的巨镰,则是被她握在手中的龙具艾萨帝斯。

施有蔷薇花纹装饰的白色礼服,其下襬正随风轻飘。

「是凡伦蒂娜大人啊。前些日子受您照顾了。」

葛雷亚斯特松手离剑,露出笑容向凡伦蒂娜回礼。明知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上,他却还能不改悠哉的神色,可谓胆识过人。

葛雷亚斯特以左手袖子擦拭脸上汗水,并以像是在闲话家常般的口吻问道:

「您是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吗?」

「就算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呀。」

黑发战姬也露出了像是在赏花般的甜美微笑回应。若是只看她脸上的表情,恐怕怎么样也联想不到她正拿著巨镰抵著别人的脖子吧。

「我之所以追在葛雷亚斯特侯爵后头,是因为有事想请教。若您愿意解惑的话,我便会笑著目送您离去。」

「……哦?若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但问无妨。」

葛雷亚斯特的表情渐渐恢复了既有的冷静和从容。幸好追上自己的是凡伦蒂娜,因为她和自己仍有交涉的余地。不过,他还没有放松戒心的打算。

「——卢斯兰殿下。」

听到凡伦蒂娜说出口的那个名字,葛雷亚斯特皱了一下脸庞。在隔了一拍之后,他像是在确认般回问道:

「您是指维克特王的长子——卢斯兰王子吗?」

「是的。关于卢斯兰殿下究竟是为何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想您应该知道个中原因才对。」

卢斯兰是维克特王的儿子,若没发生什么变故的话,就会是成为下一任吉斯塔特王的男人。然而,他却在数年前罹患了心病,放火烧了宫殿。

之后,维克特王便将卢斯兰关在王都席雷吉亚的一处神殿之中

这样的处分形同软禁,但一直到近年之前,国王都没有选定下一任的继承人,因为维克特王一直在等待著爱子取回原本的心灵。

笑容从葛雷亚斯特的脸上褪去。在短短的一个瞬间,葛雷亚斯特静静地观察了凡伦蒂娜的表情。黑发战姬脸上流露的是不带一丝阴霾的无邪笑容,绝大部分的人们都会被她给欺骗过去吧。

然而,葛雷亚斯特清楚地判读出她的眼瞳中藏著野心的光芒。虽说性质不同,但她和自己都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种。

「好啊。我就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吧。」

在过了四分之一刻钟后,和凡伦蒂娜告别的葛雷亚斯特骑著马,走在树林之中。他圆满达成了和凡伦蒂娜的交涉。

——那个女人似乎打算在吉斯塔特滋事。

因此,还打算在布琉努继续制造混乱的葛雷亚斯特要是死了,对她来说也会有些不便。灰发侯爵推测,这就是凡伦蒂娜之所以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

被她牵著鼻子走虽然让葛雷亚斯特不快,但只要想成她偶然地做出了和嘉奴隆的指示相同的行动,不快戚也就少了一些。

——不过,居然找上我询问卢斯兰的事,她的情报嗅觉也很灵敏啊。

葛雷亚斯特之所以调查过卢斯兰,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成材料使用,但现在似乎让给凡伦蒂娜也无妨。只要她能在吉斯塔特制造混乱,肯定就会给葛雷亚斯特很大的方便。

在太阳西沉之际,葛雷亚斯特依照预定进入了蒙图尔,并抵达了法农的宅邸。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月光骑士军的士兵们发现。

「侯、侯爵阁下……!」

今年将满二十三岁的法农·拉司裴德子爵,因为侯爵的突然来访和他的仪态而受到了双重打击。

「好久不见了,拉司裴德子爵。就像我之前派遣使者交代的一样,要暂时麻烦你了。」

葛雷亚斯特也不绕著圈子说话,直接说明了来意。法农虽然脸色铁青,但却被灰发侯爵的气势所逼,只能点了点头。法农很明白自己是如何获得现在的地位,因此他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法农将葛雷亚斯特迎入宅邸,叫来了侍者和侍女。他安排了最上等的客房,让侍女照料他的右手。而这段期间侍者则是煮沸开水,并准备了更换的衣服。

一刻钟后,葛雷亚斯特以温文尔雅的仪态造访了法农的房间。虽然负伤和疲劳之苦显露在脸上,但他眼中的神采不减反增。至于裹著右手的绷带虽然让人看了生疼,但更是让人感受到名门贵族所特有的不屈意志。

法农叫人送来餐点和葡萄酒,两人隔著桌子交谈起来。由于侯爵造访得相当突然,桌上的餐点就只有面包、汤、烤全鸡、泡菜和一串葡萄而已,但葛雷亚斯特并没有出言抱怨。

「那个叫月光骑士军的使者也来过这里。他问我是否有看到阁下的身影,我则回答『要是看到了就会立刻捎讯』,使者随后便离开了。军队并没有开到这里。」

法农的身材中等,但身体经过严格的锻炼。虽说不具备指挥官或是领主的才能,但他确实是个优秀的战士。他有著凶悍的面容,光是怒目一瞪,想必就能吓跑懦弱之人吧。

然而,他现在却畏畏缩缩地缩著肩膀,还一边窥探著葛雷亚斯特的反应一边说话。葛雷亚斯特虽然嫌烦,但也知道自己若是将不满说出口,只会惹得法农更加畏缩而已。于是他傲然地点了点头,问了几个问题。

——原来如此。

听到法农的回答后,葛雷亚斯特的眼里有了活力。月光骑士军并没有特别警戒蒙图尔,他们似乎以为自己是逃往卢堤迪亚,或是他过去的领地艾瓦露。

这也是无可厚非。不管是堤格尔还是马斯哈,都不明白葛雷亚斯特和法农之间的关系。在马斯哈的印象之中,法农·拉司裴德就只是个向蕾琪宣示过忠诚的一名贵族而已。

——也许玻德瓦宰相有朝一日会察觉有异……

但那个时候自己肯定已经逃之夭夭了

「拉司裴德子爵,从明天开始,你就担任我的代理人吧。在拿下卢堤迪亚的那天,我会将伯爵的位子和我的领地艾瓦露一起交到你的手中。」

葛雷亚斯特的嘴角勾出了疯狂的笑容,并这么说道。

葛雷亚斯特醒转之际,四下已是一片昏暗。

视线的角落可以看到暖炉的火焰正在摇曳。他觉得有点奇怪,明明马上就是初夏时节了,为什么还要点起暖炉?暖炉里面似乎堆了些像是金属块一类的东西,在红莲之火中闪著橘色的光芒。

葛雷亚斯特的意识在这时终于变得清晰——他发现自己被人安置在椅子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后方,双脚则是和椅脚绑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

惊愕化为了言语。他应该正睡在法农为他安排的客房床上才对。葛雷亚斯特虽然对寝具的品质有些不满,但疲倦的他很快就睡得深沉。但现在为何会如此?是法农背叛了吗?

「——您醒了吗?」

随著一阵压抑著情绪的低声传来,光亮和脚步声也朝著他接近。一名手持油灯的男子,在葛雷亚斯特的面前停下脚步。男子年约二十岁上下,有著长长的褐发和消瘦的身子。他的左手拿著某个东西,但葛雷亚斯特看不清楚。

葛雷亚斯特认得这张脸孔,但要比对出此人的真实身分,终究还是得花上一点时间。而在他回想起来时,灰发侯爵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你是……法农的弟弟道尼?」

「侯爵阁下竟记得鄙人,可真是光荣之至。不,现在的您已经不是侯爵了,应该称呼您凯伦卿比较正确吧?」

被称为道尼的男子,不管是眼神还是话语,都带著让人胆寒的冰冷气息。这时,葛雷亚斯特察觉道尼的身上散发著血腥味。

道尼是拉司裴德家的次子。不过葛雷亚斯特在两年前使计,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头上,而他应该也因此从这块领地上消失了才对。

「看您的表情,似乎很想问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回到自己居住已久的宅邸,是这么让人惊讶的事情吗?」

葛雷亚斯特听著道尼的话语,在这时也开始适应了黑暗,于是左右张望著观察四周。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大概是其中一间客房吧。房里除了自己和道尼之外,还有几名男子站在暖炉旁,似乎在做些什么。

「这里的主人法农怎么了?」

葛雷亚斯特的话声依然冷静,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这么问道。他并不是不明白状况,正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才敦促自己不得慌乱。

道尼并没有对葛雷亚斯特的态度表现出一丝敬意,而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物件往地上一扔。

那是法农的人头。那剽悍脸孔上的双眼大睁,固定在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控诉这世间的不合理般。而脖子上的断面至今都还流著红黑色的血,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接下来轮到您了。」

道尼这么说完,站在暖炉旁的男人们便朝这里看了过来。他们的眼里都寄宿著昏暗的光辉,其中有几人以双手握持著铁匠常用的大铁钳。他们都是道尼的朋友,也是两年前和他一同展开流亡生活的同伴。

其中一人将铁钳插入了暖炉之中,夹出了带著橘色光芒的某个东西。那是设计成能包覆脚趾到小腿一带的铁靴。

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葛雷亚斯特,在这时也忍不住僵住身子。这是他过去所设计的处刑方法之一——『火焰甲冑』。

「您夺去我父亲性命的过程……我可是记得非常清楚。」

男子们夹著铁靴,慎重地搬了过来,放在葛雷亚斯特的脚边。灼烧地板的声响,让葛雷亚斯特的脸上滴下了几滴汗水。

一名男子绕到了葛雷亚斯特身后,在他嘴里塞了口衔。装好口衔之后,男子便从背后架住了葛雷亚斯特的双肩。这时,另一名男子将葛雷亚斯特的右脚从椅脚上松绑。

「这是父亲穿过的盔甲。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道尼冷冷地宣布道。葛雷亚斯特的右脚,被塞进了烧得火红的铁靴之中。

几乎要让人失去意识的剧痛袭向了葛雷亚斯特的右脚。葛雷亚斯特虽然企图强忍,但终究无法忍耐,在吃痛之余挥动右脚,椅子也被他发出「咔啦昧啦」的声音前后晃动。不成声的悲鸣和口水从嘴巴和口衔之间泄了出来,四周飘散起肉被烤焦的臭味。

然而,包含道尼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面不改色。

「下一个。」

道尼简短地说,而握著铁钳的男子们随即将左脚用的铁靴搬了过来。当然,这只靴子也绽放著灼热的光辉。

葛雷亚斯特的脸上满是汗水,神情憔悴。右膝以下的皮肤遭到烧灼、肉被烧焦、指甲则是被烫烂了。虽然眼睛无法确认,但葛雷亚斯特非常明白自己的状况。从铁靴内侧升起的热气扎著腿,让他重重喘著气。

左脚被塞入了铁靴之中。新的一波剧痛让葛雷亚斯特用力地挣扎起来。由于右脚也激烈地甩动,因此烧焦的状况变得更严重了。他的灰发蓬乱,发出了像是要吐出鲜血般的凄厉惨叫。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剧痛慢慢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让葛雷亚斯特痛到想把脚截断的灼烫感。他的脚趾和脚底几乎已经没有感觉了。

「接下来是铁手套,以先左手后右手的顺序进行吧。」

绑住的手在被松绑后,随即被套入了铁手套之中。在右手被塞入铁手套之际,遭到斩断的伤口触及灼烫的金属,连著绷带一起烧了起来。这阵痛楚远超乎之前的剧痛,袭向了葛雷亚斯特。

葛雷亚斯特推开了架住自己的男子,连人带椅倒了下来,在地面上用力挣扎。然而,不管是铁靴还是铁手套,都还是黏在他的身上。

男子们握好铁钳,冷冷地俯视著葛雷亚斯特,等他安分下来。若他真的试图以暴力反抗,他们就会以铁钳殴打他。

过了一阵子,葛雷亚斯特发出了细若蚊鸣的呻吟,停止挣扎。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朦胧,但眼里还是微微带著意志的光辉。

一名男子托住他的腋下,将葛雷亚斯特拉了起来,而另一名男子拿了张没有椅背的板凳,让葛雷亚斯特坐在上面。葛雷亚斯特并没有反抗,他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他的灰发散乱,在这时看起来显得白发斑斑。

男子们继续执行他们的私刑。他们将烧红的胸甲一前一后地贴了上去。肉体无法承受这一波波的痛楚,让葛雷亚斯特呕吐了出来。

呕吐物从嘴巴和口衔之间流下,男人们咂著舌,拆下了他的口衔。滴落的呕吐物打在烧红的铁靴上头,发出了恶心的气味。至此,葛雷亚斯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光芒,神色空洞。

「那么,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在道尼的指示下,男子们以铁钳夹著一个东西带了过来——是一顶烧得火红的头盔。这顶头盔没有面甲,是将脸部以外的部分包覆起来的设计。

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就此毙命。



在天色将明之际,一名叫道尼的男子前来造访月光骑士军的营地。堤格尔只带了马斯哈陪伴,在总指挥官用的营帐接见他。

看到道尼带来的两个人头,堤格尔和马斯哈忍不住为之屏息。法农的头颅姑且不论,但葛雷亚斯特的头颅上,除了脸孔以外的地方都布满了严重的烧伤痕迹。耳朵遭到熔烂,头皮也被掀了起来,几乎没剩下几根头发,凄惨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

马斯哈与道尼攀谈,问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这时,马斯哈才终于得知两年前的真相。而在道尼继续讲述下去时,马斯哈因出乎意料而吃了一惊。

道尼和友人们虽是昨晚抵达蒙图尔,但对于葛雷亚斯特造访一事却是完全不知情。

「我的目标原本只有法农而已。我想事情已经过了两年,他应当不会再对我保持警戒,因此才会回到蒙图尔。我虽听说有一支军队来到这一带的消息,但却不知道那是由葛雷亚斯特率领的军队。」

他们趁著深夜逮住法农后,从法农的口中得知了葛雷亚斯特也在的消息,而道尼正是在这时决定要报仇。换句话说,葛雷亚斯特完全是因为运气不好才会死在那里的。

「在两年前的内乱结束后,你为何不来王都一趟?你若是出研辩白,蕾琪殿下应该也会倾听你的话语才是。」

对于马斯哈的质问,道尼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答道:

「我不知道公主殿下的为人如何。我虽曾多次跟著父亲进宫,但只是远远看著殿下——当时是王子殿下——的身影而已。而且,即使殿下展开了治世,法农也还是好端端地待在那间宅邸生活著。」

「……也对。是我多言了,抱歉。」

马斯哈像是要弯下身子般深深低头,露出严肃的神色继续说道:

「道尼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宫一趟呢?我希望能好好陈述前因后果,以证明你和亡故的令尊的清白。当然,你的友人们也是。」

若就这样置之不理,道尼就会成为杀害兄长——拉司裴德子爵的凶手,而他的好友们亦是如此。马斯哈不希望让事情朝著这样的方向发展。

道尼的态度像是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但在听到马斯哈提及父亲和朋友们后,他眼中的黑暗也随之褪淡了几分。

「……说得也是呢。我就算了,但为了父亲和朋友们,还是让真相公诸于世吧。」

如此这般,道尼决定在马斯哈的保护下前往王都。而他的朋友们则是待在蒙图尔的宅邸看守,直到道尼归来。

既然确认葛雷亚斯特已死,那提格尔等人该处理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那就是要怎么处理被他们俘虏的葛雷亚斯特兵。

没有任何人提出要收编他们的意见。虽说是按照葛雷亚斯特的命令行事,但他们不仅在河川下毒,也对伤兵施展了火攻。士兵们肯定不会接纳他们吧。

「那些家伙似乎为了补充粮食,掠夺了科提亚尔伯爵的领地。暂时让他们留在卢堤迪亚课以劳役,留待日后再把他们带回来吧。」

科提亚尔伯爵的领地位于王都尼斯以南,也许会随著墨吉涅的行军路线而成为战场。此外,这一带能一口气收容近两千人的城市,也就只有卢堤迪亚了。

不过,堤格尔却对马斯哈的意见露出了无法苟同的神色。

「在亚尔萨斯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过度污染河川者,都会给予严厉的惩罚。马斯哈卿所治理的奥德也是如此吧?」

堤格尔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在感情用事,但还是说了出口。马斯哈先是对青年的话语点了点头,才沉稳地开口说道:

「可是堤格尔啊,我们不可能将这些士兵悉数处斩。况且,你应该也不想把他们当成奴隶卖掉吧?」

堤格尔为之语塞。他拚了命地压抑住想说出「那就把他们卖掉吧」的冲动,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就把他们留在卢堤迪亚吧。」



在这天中午过后,月光骑士军拔营完毕,做好行军的准备。沿著街道前往王都尼斯,约莫需要走上六、七天的时间。

堤格尔和马斯哈虽然归心似箭,但两人商量的结果,还是决定花上六天时间返回王都。

墨吉涅侵略的消息已经传至这一带,而拥有领地的贵族之中,想必也会有几人感到动摇吧。为了不让他们感到不安,月光骑士军有必要以整齐的队伍班师回朝。

而月光骑士军也在此和凡伦蒂娜,以及她所率领的奥斯特罗德军告别了。她们将继续北上,藉由海路返回吉斯塔特。

「要是你能留下来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堤格尔露出了有些客气的笑容,和凡伦蒂娜握了手。由于她将龙具巨镰扛在右肩上,因此两人都是以左手握手。黑发战姬也露出微笑,微微侧首向青年说道:

「您这样说让我很开心,但我仅是为了支援与萨克斯坦军的战斗才来到此地。况且——」

凡伦蒂娜将视线一偏,看向站在堤格尔身旁、摆著臭脸的艾莲和米拉。

「还是要有人向陛下报告两位的事,以及在布琉努所发生的种种吧。」

「是啊,你最好是能按照事实好好回报啊。」

「关于我的部分,你只要将我写的报告书转交给陛下就可以了。」

艾莲交抱双臂,而米拉则是手扠著腰,两人不约而同地瞪视著黑发战姬。堤格尔向凡伦蒂娜轻轻点头,再次出声答谢。

「抱歉,我说了无理的要求。凡伦蒂娜,我很感谢你这些日子的协助。我希望你能帮我转告吉斯塔特王,说我想在与墨吉涅的战事结束后送些礼物,以聊表我的谢意。」

「若是要答谢的话,你也可以藉由造访我的奥斯特罗德来聊表谢意喔?我会尽我所能地款待你的。」

说著,凡伦蒂娜蓦地向前探身,将自己的脸贴到了堤格尔的颊旁。她轻轻吹了口气,拨搔著青年的耳畔,随即又端正了姿势。

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来得既快又准,堤格尔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只能红著脸庞,直盯著黑发战姬看。凡伦蒂娜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露出了淘气的笑容。她放开了与堤格尔交握的手,轻晃黑发点头行礼。

「那么,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祝您一路顺风。和你并肩作战的经历,对我来说是相当珍贵的资产——祝武运昌隆。」

说完,她让纯白的礼服轻飘飘地转了一圈,踩著悠然的脚步背向堤格尔等人离去。

堤格尔看著她的背影,这才突然察觉到一件事——这好像是她头一次称呼自己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直到最后,我还是摸不清她的底细啊。

他回想起黑发战姬那些冷酷无情的作战提案。堤格尔好几度对她的言行感到气恼,然而,她虽然明显不是好人,却又难以说她是坏人,是个相当不可思议的女性。

「你们两个有什么……」

堤格尔看向艾莲和米拉,打算徵询她们的看法,但话说到一半就为之语塞。

因为银发战姬面露凝重的神色垂下了头。她不只没在看逐渐远去的凡伦蒂娜,甚至连堤格尔也没映入她的视野。

「艾莲?」

即使出声呼唤,她也没有反应。这下连米拉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看了过去。

「艾蕾欧诺拉,你是怎么啦?」

艾莲这时才像是猛然惊觉般抬起了头。她先是察觉米拉——接著才察觉堤格尔的视线,愣愣地开口说道:

「……怎么了?」

堤格尔心想「我才想问这句话呢」并以担心的口吻开口问道:

「你是在想事情吗?」

被这么一问,艾莲随即露出僵硬的笑容摇了摇头。

「不,没事……我大概只是……有点累了吧。」

艾莲以有违她平时作风的口吻回答道。平常的艾莲即使感到疲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堤格尔和米拉虽然面面相觑,但并没有针对这件事继续追问下去。

月光骑士军朝著王都出发了。



在朝著王都行进的第四天,莉姆找上了堤格尔商量事情。月光骑士军在太阳西沉之前,选在街道旁边扎起营地。就在士兵们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刻,莉姆前来拜访总指挥官的营帐。

莉姆并没有马上开口,似乎是在犹豫著这件事该不该说。直到蒂塔为两人准备了以水及蜂蜜稀释过的葡萄酒,并在她离开之后又过了数到三十的时间,这位莱德梅里兹的副官才带著满是不安的神情向堤格尔说道:

「艾蕾欧诺拉大人的状况有点失常。」

「……怎么个失常法?」

堤格尔喝著倒满陶杯的葡萄酒,冷静地这么问道。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堤格尔也在这四天之中好几度闪过这样的想法。

看到莉姆沉默下来,堤格尔像是在推她一把般,以认真的神色注视著她。

「我也觉得艾莲最近无故发呆的次数有点太多了。蒂塔在今天早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蒂塔之所以能察觉有异,是因为她熟识艾莲,而且与艾莲接触的时间也多的关系吧。然而,若这样放任不管,肯定会有更多人怀疑起艾莲的状况。得未雨绸缪才行。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莉姆没有掩饰自己惊讶的反应,最后,她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自从回到我军之后,她就开始会一个人在自己的营帐里喝酒。她每晚似乎都没睡好,气色相当不好,也没什么食欲。而且,她常常和我说话到一半,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莉姆一字一句、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般这么说道。平时的莉姆总是会把想说的话整理得井井有条,但这次似乎让她乱了方寸。

「在行军之际,她也常常突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般,露出可怕的表情或是钻牛角尖的神色。但不管我怎么逼问她,艾蕾欧诺拉大人都坚持说没事……」

「即使是莉姆,她也不肯透露吗?」

堤格尔露出了苦恼的神色。莉姆和艾莲的交情,是从艾莲当上战姬之前就开始的。艾莲常说莉姆是她的挚友,并以对等的立场与之相处。过去在莉姆陷入生命危险之际,艾莲也表现得相当失控。

但即使有这么深厚的羁绊,艾莲还是不肯说,这代表状况相当严重。

——果然是被葛雷亚斯特俘虏时出了事吗……

他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在战争的这段期间,她还能在愤怒的驱使下行动,但如今战事落幕,加上葛雷亚斯特已死,似乎让她顿失重心。

把话讲完的莉姆露出沉重的神色垂下了头。她放在膝上的拳头,此时也因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无奈而颤抖起来。

「——我知道了。」

堤格尔以充满决心的话声这么说道。

「我会去找艾莲问个水落石出。」

既然连莉姆都问不出来,自己也很有可能徒劳无功。不过,对堤格尔来说,他不想在连当面对谈都没试过的状态下就此死心。

在堤格尔和莉姆离开营帐的时候,太阳已完全落下,月亮和星星在天上闪烁,妆点著夜空。而在地上的士兵们则是围著简易的石窑吃著晚餐。

根据莉姆的说法,艾莲正把自己关在莱德梅里兹的总指挥官营帐之中。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吗?」

对于一脸沉痛的莉姆,堤格尔以开玩笑的口吻这么回答:

「这样吧,到明天早上为止,你尽量别让任何人靠近那座营帐。毕竟要是艾莲大吵大闹甚至动粗的话,那就不太好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即使会惹得艾莲动粗也要让她振作起来」。莉姆顺著他的态度,露出苦笑点了点头。堤格尔重新面向营帐,在稍稍吸了口气后踏入其中。

吊挂的油灯微微照亮了营帐内部。地上铺了地毯和毯子。而艾莲正背向著入口坐在毯子上。

「……是莉姆吗?」

银发战姬对堤格尔踏入营帐的声响有了反应,转头看了过来。然而,在发现是堤格尔后,她随即像是感到索然无味似地眯细了眼睛。

「是你啊,有什么事?」

「嗯,我有话要和你说。」

堤格尔刻意绕到了艾莲前方,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脚边除了入鞘的银闪之外,还有一个喝空的葡萄酒瓶。

「这是你一个人喝光的?」

艾莲顺著堤格尔的目光看去,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以手指弹了一下脚边的空瓶。

「不,这是昨天喝的。我今天还没喝酒,因为一直没有想喝酒的心情啊。」

「你喝太多了吧?」

在昏暗的火光照明下,艾莲的脸孔显得既倦怠又阴郁,感觉不到丝毫的活力和坚强。红宝石般的眸子失去光辉,全身还散发著连讲话都嫌烦的气息。她像是不想多谈般,将视线从堤格尔的身上移开。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堤格尔原本打算等她自行开口,但就算经过了数到三十的时间,她还是没有想说话的迹象,因此他选择主动出击。

「发生什么事了?」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艾莲没有看向堤格尔,但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你在讲什么?」

「战争结束后,你的状况就变得很不对劲。」

「只是酒喝多了点就要怀疑我,你也太多疑了吧?被俘虏的这段期间,我一直没酒能喝嘛,所以就算喝得有点醉——」

「我再问一次,发生什么事了?」

堤格尔打断了艾莲企图模糊带过的话语,直视著她这么说道。艾莲胡乱抓了抓自己的银发,总算是抬起了脸。宛如红宝石般的眼眸有些不耐烦地望向了堤格尔。

「莉姆没告诉你吗?我没事的啦。明明没发生什么事,却因为心生烦闷而忍不住想喝点酒——你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吧?」

艾莲像是在说「我这不是回答了吗」一般挥了挥左手,要堤格尔出去。

堤格尔的心中此时充斥著不安与踌躇。他正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追究下去。

他现在正在逼问艾莲。而艾莲就像笼子里的小动物般,正露出了牙齿警戒自己。应该就此罢手,等她愿意开口的时候再倾听,不是比较好吗?若想化解她的心防,那就不该用堤格尔的话语强行撬开,而是该等待时间流逝,让她自行放下戒心才对吧?

堤格尔提起身子。他不是要起身,而是重新坐正。在经过思量后,青年并没有从少女身边离开,而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也许会被她讨厌。她说不定会把堤格尔看成一个喜好八卦的男人,并遭她训斥「少用你那充满骯脏想法的脑袋诘问我的内心」,甚至被她憎恨。

然而,堤格尔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这种想法也许太过自以为是,但却是他内心真挚的想法。而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即使会惹怒艾莲,也只能继续开口询问了。

「——葛雷亚斯特对你做了什么?」

艾莲的嘴角勾出了扭曲的笑容——那是以失望、轻蔑以及某些情感所交织的笑容,显得冷漠、脆弱而僵硬。

「什么啊,你是来问这件事的啊?若是这样的话,一开始就这么问不就得了?」

是问错问题了吗——堤格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著。由于太过惊惶,他的思考甚至中断了。从胸口和背上涌出的汗水濡湿了他身上的衣服。

艾莲轻晃著身子笑了几声,随即探出身子窥探著堤格尔的脸孔。

「你应该知道我被抓住的时候,是被绑成什么样子的吧?你这几天八成也妄想过好几回了吧?被俘虏的年轻女子,下场自然是可想而知,更何况,抓住我的还是那个葛雷亚斯特呢。」

被她近距离直视双眼,让堤格尔差一点就要撇开自己的视线。自己粗枝大叶地伤害到她的懊悔感,以及对自己太过不经大脑的话语所感受到的尴尬之情,让他产生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然而,堤格尔仍然接下了艾莲的视线,并直直地与之对视。他已经做好会伤害她的觉悟了,要是在这个紧要关头畏缩胆怯,那还像话吗?自己还没被她赏巴掌呢——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已经连被她赏巴掌的价值都没有了。

「若我的用语不当,那我在此道歉。」

他暗自斥骂著差点就变得胆小的自己,并拚了命地试图传达自己的心声。

「我想知道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你如此受伤。」

在刚才问错话的时候,他在艾莲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反应?

有失望,有轻蔑——还有「虚张声势」不是吗?她刚才的反应,不就是想藉著堤格尔的失言,就这么隐藏自己的内心结束对话吗?

也许这只是他想太多了。也许是因为油灯的微弱光芒在艾莲脸上投下阴影,堤格尔才会产生这股错觉。

但即使如此,堤格尔在没得到这段问题的回答之前,即使必须紧抱著艾莲不放,他也不打算从这座营帐离开。他已经被艾莲讨厌了,既然如此,那就是多讨厌一点也无所谓。

艾莲的脸上没了笑容。她敛起身子,重新在毛毯上坐好。

她将视线从堤格尔脸上撇开,像是在寻找逃亡路线般左右张望,最后抓了抓自己的银发垂下脖颈,叹了口气。看到她的动作,堤格尔明白自己推开了通往正确答案的门扉。

沉默再次笼罩在营帐之中。不过,心绪恢复冷静的堤格尔决定默默地等待。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突然间,艾莲轻声说道:

「——我并没有受伤。」

银发战姬就只短短说了这几个字。不过,这反而间接地肯定了某些事。堤格尔以沉稳的声调询问道:

「那你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呢?」

「……我的表情有那么糟吗?」

艾莲以困惑的口吻回问,而堤格尔点了点头。

「很糟糕。你可以拿镜子——若没有的话,就拿艾利菲尔的刀身照照看吧。」

放在艾莲脚边的长剑对堤格尔的话语有了反应,从剑锷一带吹出了一道微风。风儿轻轻抚弄著艾莲蓬乱的银发。艾莲露出苦笑,低头望向自己信赖的银闪,以手指沿著剑鞘抚至剑锷。

「这样啊……连你都在担心我吗?真抱歉啊。」

在向龙具道过歉后,艾莲抬起了头望向堤格尔。

「那没什么特别的,是窝囊、无聊、琐碎而不值一提的小事。毕竟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这么想了,因此肯定是如此没错。」

堤格尔不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只是用来恫吓他的话语。

因此,堤格尔便以事前就想好的话语回应道:

「你如果愿意说的话,我就全部都想听。不管内容为何都无所谓。」

他就是为此而走入这座营帐的——堤格尔早就做好觉悟了。

艾莲睁圆了眼睛凝视著堤格尔,嘴巴在这时发出了轻笑声。堤格尔认为,那应该是混杂了傻眼和安心的笑声。

在过了约莫数到一百的漫长沉默之后,银发少女看向地面,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她说起自从被葛雷亚斯特抓到后,自己究竟被那个男人做了些什么事。

葛雷亚斯特每晚都会造访艾莲所在的营帐。他以黏腻的视线打量艾莲、以各式各样的话语折磨她、以纠缠不休的手法爱抚著她,并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像是要她的身子记住、让她的心灵烙下自己的手和手指的触感一般。

他没有夺走艾莲的唇和贞操。葛雷亚斯特似乎打算在堤格尔的面前——或者是堤格尔尸体的面前将艾莲纳为已有。因为他知道,这是最能打击艾莲精神的手法。

她经常得以葛雷亚斯特吃到一半的东西为食。葛雷亚斯特会将吃到一半的面包等食物拿到她的面前。艾莲虽然想吐,但还是忍耐著吃了下去。

由于是总指挥官吃过的食物,因此食物本身并没有问题。若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多少吃点东西,就会在紧要关头动不了身子——她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每一餐都吃得相当痛苦。

「幸好……没错,幸好你很快就把我救出来,因此就只是受了这样的对待而已。他虽然说过,在抓到你之前不会侵犯我,但他就算突然改变心意也不奇怪。」

艾莲在说这些话时,脸上满是苦涩,眼眸混浊。堤格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凝视著艾莲。

艾莲抬起了脸。在与堤格尔的视线相交后,银发少女露出了自嘲的笑。

「我没事——我明明很有可能受到许多更悲惨的待遇,但还是全身而退了。」

红色的眸子里带著黯淡的光辉。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化为漩涡,侵蚀了艾莲的心灵。艾莲像是在抱著自己般,以两手抓著自己的双臂,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有些少女在从小生长的村子遭到盗贼袭击时,被他们掳去泄欲,留下了一生都无法抹灭的伤痕;也有些女孩子被恶劣的佣兵抓去轮暴,并落得遭到杀害的下场。和她们的痛苦相比,我受到的对待根本不值一提……」

指甲扎进了手臂,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了鲜血。艾莲的眼角浮出了泪水。

「明知如此,但在受到那种待遇后,却害怕了起来……!每当回忆当时的光景,我就忍不住想吐,身体变得僵硬,眼前也变得一片黑!那恶心的手指触感和声音也随之浮现上来!我身为战士、身为战姬、身为奔驰战场之人,居然——!」

「艾莲!」

堤格尔半跪著探出身子,抓住了少女的手臂。艾莲的身子一震,抬头仰望著堤格尔。红色的眸子里满是泪水。

「艾莲,不要随便伤害自己。」

堤格尔尽可能用冷静的口吻呼唤她。他想,自己的脸色现在应该相当严肃吧。

在确认艾莲的双手放松力道后,堤格尔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掌从手臂上拉了下来。他虽然很想治疗艾莲的手臂,但这里既没有药膏,也没有绷带。而看艾莲现在的状况也不适合叫蒂塔过来,看来只能稍后处置了。

银发少女无力地垂下头,叹了口疲惫的气。

「很窝囊吧?我明明以为自己做好了会面临悲惨下场的觉悟,但实际上并不是像我想的那样。只是被触碰了几天,我就变成这副德性。我变得愈来愈讨厌我自己了。」

堤格尔总算明白了。对葛雷亚斯特怀抱的恐惧和厌恶感,固然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然而,艾莲同时也从中产生了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情感,而这道情感正在剥夺她的活力。

——我该怎么办?我能为艾莲做些什么?

堤格尔拚命地思考。随口说出的安慰话语,恐怕传递不到她的内心。而且,她的心伤并不是花上一朝一夕就能除去的。

即使如此,堤格尔还是不愿只是乖乖等待,让时间慢慢抚平她的伤口。

「——艾莲。」

从心底涌上的感情化为话语,堤格尔呼唤著艾莲。艾莲畏畏缩缩地抬起了脸,以感到讶异的神色望著堤格尔。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

他在不到一瞬间的时间内自问自答。他正打算做的事,是不是会被称作趁人之危?这么做会不会太没常识了?

——就算会被这样批评……

堤格尔心想「我也不会在乎!」他已经无法抑制泉涌而上的情感和炽热的冲动。

「艾莲。我……想要你的一切。」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后,艾莲以惊愕的语气「咦」了一声。她睁大眼睛,像是感到傻眼般半张著嘴,凝视著堤格尔。青年以丝毫不见动摇的眼神直视著少女,再次开口说道:

「我想在现在、在这里,得到艾莲的一切。」

「我、我……」

艾莲总算明白堤格尔的意思,开始变得狼狈起来。她的视线左右游移,嘴巴嗫嚅,交握的手指也毫无意义地扭动著。

堤格尔虽然耐著性子等待,但就是过了数到十的时间,艾莲也没有给予回应,于是他只好开口问道:

「我不行吗?」

「当然不是了!」

她回答的速度之快,让提问的堤格尔吓了一跳。然而,艾莲随即将视线从堤格尔身上挪开,看似不安地开口说道:

「因为你居然在谈完那些话之后这样说……你是什么意思啊?你应该没有用身体去安慰女人的本事吧?」

被这样一口断定,让堤格尔稍微胆怯下来。这就像是想趁著势头往前冲,却被泼了一头冷水一样。他苦涩地开了口问道:

「……我非说不可吗?」

艾莲这才望向堤格尔的脸,用力点了点头。要是坦诚以对,说不定会被对方一口回绝,这让他感到有些紧张,但青年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说出口。

「要是再晚一点,你可能就会变成那家伙的人了。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全身发颤,无法忍受。」

堤格尔和艾莲所走的路彼此不同,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偶然,才让他们的道路交会,但总有一天,他们肯定还是得分道扬镳。堤格尔很清楚这一点,也以为他可以承受这样的事实。

但他把事情想像得太简单了。

「所以,我——」

「你行吗?」

艾莲打断堤格尔的话语,以有些恶作剧般的口吻问道:

「你能把我的一切都变成你的东西吗?你能抹去那家伙留在我身上的下流触感,并以你的触感取代吗?」

这是她全心全意的挑衅——同时也是全心全意的要求。红色眸子看似不安地闪烁著。

堤格尔用力向她点头后,艾莲红著脸说:「那、那……」,并抬起眼眸仰望堤格尔,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想、听你、开口。」

——没说过吗?

若要强辩的话,青年是因为把两人的关系想得理所当然,所以才会认为自己已经说过了吧。堤格尔涌起一股很想痛殴自己的冲动。连该说的话都没好好说清楚,居然劈头就说「我想要你」,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堤格尔调匀呼吸,凝视著艾莲,慢慢地开了口:

「艾莲,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

每当他吐出一个字,从身体深处涌出的热意便会流经全身,让青年的情感激昂起来。他的思念在这时变得更为强烈,除了艾莲之外,一切都暂时变得不重要了。

那是他长久以来用尽了各种手段,用无数盖子压在心底的思念。

即使压抑下来了,这股思念还是会在堤格尔看到她的脸、和她闲话家常、和她一同迈步、一同吃饭、一同欢笑、一同赶赴战场时成长茁壮,并逐渐变得成熟。

然而,即使是无所不能的神,也不可能一直封印著这股思念。一旦感情奔窜,以自己的意志打开盖子,思念就会化为洪流,一泻千里。

而对于女孩来说也是如此。

「堤格尔,我喜欢你。嗯,我也喜欢你,我爱你。」

像是被热意煽动般,艾莲也说出了回应的话语,两人以湿润的眼眸彼此相看。

艾莲慢慢闭上了眼睛,而堤格尔温柔地抱住艾莲的肩膀。

两人的嘴唇交叠了。

黎明的其中一道曙光照进了营帐之中。

清醒过来的堤格尔,愣愣地看著笼罩在微暗之中的帐顶。他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而吊挂的油灯也熄了。

右半身感受到一股带著柔软和体温的重量。靠在青年右肩上的,应该是她的头部吧。他伸出左手探向那一带,抚摸著她柔顺的长发。

这些触感告诉了青年,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一股沁入全身的喜悦正慢慢扩散开来。

也许是头发被触摸的关系,艾莲轻蹭著身子睁开了眼睛。

堤格尔原本想说「早安」,但却一时出不了声,而艾莲似乎也是如此。两人无言地互看了好一阵子红起脸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艾莲披著毛毯坐起身子。堤格尔以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了舞动的银发。

堤格尔凝视著她雪白的裸身。不管是姣好的轮廓、柔弱的肩膀、娇媚的锁骨、丰满的乳房及在中央处点缀了色彩的尖端、纤细的腰、微微凹陷的肚脐、圆润的曲线或是柔软的大腿——都是那么地美丽。

「该起床了,别一直盯著看啦。」

虽然还想多看一阵子,但艾莲已经拉著毛毯遮住了身子。但她就连这样的举止都十分动人,让堤格尔不禁凝望出神。

蓦地,艾莲将视线投向青年的腰部。她随即转而露出严肃的神情,伸手抚摸著自己的腰部,以带著战栗的口吻轻声道:

「居然这么……就是这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不对,那个时候好像更……?」

「……那个,会痛吗?」

事到如今,堤格尔才想到他曾听说第一次会很痛,以过意不去的神色问道。回顾起来,当时的堤格尔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说得更精确一点——他在头一回因为太过紧张,几乎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即使光线不足,看不清堤格尔脸上的表情,艾莲应该也从他的口吻中察觉了吧。她打直背脊,也不顾毛毯从身上滑落,以傲然的表情说道:

「不、那个、我完全不要紧的喔。呃,是有一点——只是觉得有一点点痛啦,但没什么大碍。」

虽然能从话声中听出艾莲是在逞强,但对于无法想像那股痛楚的堤格尔来说,他只能回以一句「这样啊」而已。不过,在听到艾莲顾虑自己的感受而这么说话后,堤格尔忍不住涌现了想抱著她的念头。

他伸长了手,抓住艾莲的手臂轻轻一拉。艾莲也明白他的意图,便顺势倒了过来。堤格尔连著毛毯一同抱著艾莲,温柔地抚摸著她的头。而艾莲也靠在堤格尔的身上,以纤细的手指游走在堤格尔的胸膛上。

「不起来没关系吗?」

「现在还很暗,再这样待一下也没关系吧。」

堤格尔虽然这样回应,但就算天亮了,他也不打算马上抽身。这一点艾莲也是一样,他们都想再享受一下彼此的体温。

「抱歉。」

艾莲突然轻声说道:

「你明明在担心我,我却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艾莲。」

堤格尔严肃地问道:

「我有稍微成为你的力量了吗?」

他并非只是为此而拥抱艾莲,但堤格尔还是对此感到在意。艾莲抬起眼眸仰望堤格尔,露出了有些俏皮的笑容。

「是有一点啦,但还远远不及你对我做过的承诺。」

说到这里,艾莲似乎突然害羞了起来,将视线撇开。

「所以……那个,我想再用身体多感受你一些。」

话语的后半小声得几乎听不见,但还是传进了堤格尔的耳朵。不过,光是看她脸红的模样,应该就能猜出她想说的是什么了吧。

「我会努力的。」

堤格尔以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接著,青年换了个话题。

「我们数到一百,数完之后,我们两个就去河边吧。」

「好啊。那我要开始数啰。」

说著,艾莲在开始数数之前探出身子,吻上了堤格尔的唇。青年先是睁大眼睛,接著等待她的嘴唇离开,再由他再次亲了上去。

两人就这么享受起彼此的唇的温度,并数起了数。

这肯定是极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穿好衣服后,两人偷偷地溜出营地。在将明的天空之下,堤格尔和艾莲快步疾行。幸好他们没被任何人瞧见,顺利地抵达了河边。

堤格尔原本打算站到远处,等待艾莲洗完身子,但银发少女却笑著叫住了他。

「我们就裸裎相见吧。有其他人在的话也就算了,但现在不用那么拘谨吧。况且,我有话要对你说。」

堤格尔听出后半句话是以严肃的口吻说的,因此停下了脚步。两人各自脱下衣服,走入了河中。不过,他们其实不约而同地转过了身背向彼此。

「我要说的,当然是昨晚的事。」

艾莲以沾了水的手梳著银发,很快就进入了主题。她的声音略显尖细,堤格尔觉得有些害臊,但还是认真地侧耳倾听。

「就算做了那种事,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你是治理布琉努亚尔萨斯的冯伦伯爵,并且已经决定会在近期内进入王宫就职。我也一样,从今以后,我也打算维持著治理吉斯塔特的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身分。」

「也是啊。」堤格尔短短地回应道。他固然是为了冲淡艾莲的心伤而行动,但并不是为了想改变什么而抱她的。

两人是因为积蓄已久的思念激烈震荡,溅过了堤防的高度,并在外来的刺激下击碎堤防,让思念溃堤,才会有这样的一夜。

而从甜美的梦境清醒后,他们就得面对现实了。

「昨晚发生的事应该没被任何人看见。就当成是你花了一整晚训斥不受教的我,而我总算是振作起来,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

「不行。」

堤格尔以简短但锐利的话语打断了艾莲。艾莲虽然沉默了一瞬间,但还是继续开口:

「我话先说在前,我并不是不想再和你重合身子。虽然由我开口也怪怪的……但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你了。」

艾莲似乎还是感到了害羞,后半句话被她迅速地带过。堤格尔害臊地搔了搔红发,正要开口说「我也是」,但却被艾莲抢先开口——那是舍弃了天真想法的冷淡语调:

「这只是要你我在表面上当成是这样而已。就算被任何人怀疑,都要守口如瓶。既然我们无法摆平现实,那就只要你和我闭上嘴巴就行了。」

「你这样真的好吗?」

「这和好坏没关系吧。在被艾利菲尔拋弃之前,我不打算卸除战姬的身分。而我也不打算要你拋下亚尔萨斯。」

艾莲像是在训斥闹脾气的孩子般这么说道。虽然艾莲背对著堤格尔,是以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交杂著困惑和心急的神情却鲜明地浮现在堤格尔的眼里。

堤格尔盯著河面,静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目前只能这么做——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

而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堤格尔说到这里,艾莲便无声地催促他说下去。

「等我。」

「等你……?

堤格尔看著愣愣地复诵一次的艾莲,继续说道:

「我会想办法的。目前还没什么好办法,但即使如此,我也一定会想个办法出来。」

「你啊,说什么想办法……」

艾莲这下子也感到傻眼。但堤格尔没理会她的反应,拚命地诉说道:

「和你初过的我,根本没想过现在的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迪南特战场上首次邂逅艾莲时,堤格尔还只是个对亚尔萨斯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乡下贵族。有谁能够想到,这个乡下贵族能平定内乱、击退邻国的军队、获得公主的信任,并在外国结识了知交呢?

「我知道自己并非全能,但也并非无能。我昨天也说过了,我想要你。」

「……我说啊,堤格尔。」

艾莲以有些为难的口吻开口,努力想说服青年。

「你可是已经决定要进宫任职了喔?而且这还不是你低头求来,而是王宫亲自来拜托你的。从布琉努现在的局势来看,你甚至有机会登上王位。要是把心思拘泥在我身上,反而会错过重要的事物喔。」

「我已经说过了,我想要你。」

堤格尔毫不让步,以不动如山的态度回话。

有好一段时间,两人的耳朵听到的就只有河流的淙淙水声。

「……傻瓜。」

带著呜咽声的话语传入了青年的耳中。

「你真是个傻瓜。」

堤格尔的面前明明就有一条康庄大道,只要别把艾莲放在心上,他本该光明正大地走在受到众人祝福的道路上才对。

「我有和你说过我父亲的事吧?」

堤格尔将视线从河面移开,看向远处的广大草原说道。

「父亲是和园丁的女儿结婚。我想,他们是真的因爱而结合的。」

以拥有领地的贵族来说,父亲的行为显然不值得赞扬。因为贵族的婚姻应当以政略为主,应当是为了让家族和领地变得更富裕才对。

「我没办法变得像父亲那样,但我想把该看齐的部分学下来。」

艾莲没有立刻回应。她似乎对堤格尔的话语有些想法,但却为了某些缘故而深思起来。青年对艾莲的反应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乖乖地闭著嘴等她开口。

「——堤格尔。」

过了约莫数到十的时间后,艾莲终于呼唤了心爱之人的名字。堤格尔感受到这句话中充满了勇往直前的决心。

「我也觉得令尊和令堂很了不起。老实说,我没把握能做到一模一样的事。」

堤格尔点了点头,但不知道艾莲想说的是什么。艾莲虽然僵住了一下,但在对自己打气后,继续开口说道:

「所以,那个……我会允许你娶几个小妾或是侧室的。不对,你一定要娶。若是情非得已,必须要把我立为小妾也没关系。」

「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堤格尔这下子也傻住了。艾莲以有些急促的语调答道:

「这是当然的吧?我虽然是战姬而非贵族,但也看过不少贵族的生活。你说过会想办法,我也相信你做得到,但还是有怎么样都无可奈何的事吧?若要举个例子的话,就是子嗣。」

堤格尔语塞了。对于一时回不了话的青年,艾莲恳切地说:

「也许你听了会生气,但令尊和令堂的运气真的很好。他们不只平安生下了男孩,还让他健康地长大,并将应该继承的东西好好地继承了下来。」

「不……」

堤格尔摇了摇头。

「父亲也说过,我们家相当有福气。」

母亲有可能患病,没有足够的体力生下孩子,造成死产;即使平安生下了孩子,也可能有先天的缺陷;就算四肢健全地来到人世,也可能会因为生病等原因早夭。这些案例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例子。

也常常听到有些贵族家只生得出女孩,因此得从外地招婿继承家庭。即使平安长大,也可能会因病或事故而绝后。若是要上战场的话,机率当然高上更多。

若是没有继承人导致家族绝后,领地就会被王家接收。之后,王室会派出有任期限制的代理领主,或是转而赐给其他的贵族。

因此,地方的领主为了避免这些状况发生,总是在培育继承人这件事情上煞费苦心。而这些苦心,都是为了能把从祖先传承下来、繁荣至今的土地,交到继承了自己意志的某个人手上。

「你从来没有要我舍弃战姬身分过。」

艾莲以平静的口吻说著。

「我的想法也是一样。你不能让冯伦家的血脉就此绝后,也不能舍弃亚尔萨斯。你有义务生下、养育子嗣,并将你继承到的大半事物,以及你所做过的事情和你的意志传承下去,然而——」

这时,艾莲的话声突然没了自信。

「我当然也想生下你的孩子……但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算我能成为你的妻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为你生下小孩;就算能生下小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将他抚养长大。毕竟我没有经验啊。」

「所以你才提到小妾啊。」

堤格尔叹了口气。艾莲绝对不是在说笑,毋宁说,她主张的事情极为正确。若堤格尔真能遵守诺言,想方设法搞定了他和艾莲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堤格尔当然也不想放弃亚尔萨斯。即使依照他的选择,亚尔萨斯有可能成为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也是他从小生长的故乡、是从父亲手中继承的重要领地。只要堤格尔本人没出什么意外,这块领地应该是不会被他人拿走才是。

「不过,我想,可能会有个问题。」

堤格尔也以无力的声音说道。他虽然不知艾莲听了接下来的话会作何反应,为此感到害怕,但她既然都说到这里了,堤格尔也该趁现在坦白才对。

「假设我迎你为妻,并娶了一名小妾——我是在假设喔。我当然会很爱你,但是,那个,我也努力会和那个小妾相爱的。」

以堤格尔的个性来说,他无法接受只为了生出健康的宝宝而和某人有肉体上的关系。若是要娶小妾,他也会与之交谈,理解、疼爱并照顾对方。或许,父亲也因为有著这样的个性,所以才没有娶妾。

「你要是没那么做,我会很头痛的。」

艾莲依然顶著刚才那副极为认真的表情回应道。原本担心这话会让艾莲难过的堤格尔,被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会很头痛吗……?

「叫你娶妾的人是我啊。而且,我也有可能变成你的小妾吧?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当然不能要你不理妻子只爱我啊。不过,我应该还是会吃醋,若看到你和她在展露恩爱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坐视不管……」

堤格尔终于忍不住溅起水花,转身向后。他伸出双臂,用力抱住了背对著自己的艾莲。青年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能表现出对她的这份感情。而不管是「谢谢」还是「对不起」,都无法正确表现出他的心情。

「——堤格尔。」

艾莲歪著脖子仰望青年,有如在呢喃般呼唤他的名字。她静静地闭上眼睛,露出了有所期待的表情。

模糊地映于水面的两人脸孔,静静地交叠在一起了。

东窗事发了。

那是在擦乾身体、穿好衣服,返回营地之后立刻发生的事。

「你们两个去哪啦?莉姆亚莉夏在找你们呢。」

在堤格尔和艾莲正要踏入总指挥官的营帐之际,他们被米拉给叫住了。两人向她打了声招呼并道了谢,走入了营帐之中。

结果,米拉不知为何也跟了进来。

「琉德米拉,你还有什么事吗?」

冻涟的雪姬以让人联想到寒冰的视线,紧盯著露出讶异神色的艾莲。她以狐疑的眼神看了艾莲将近数到五的时间后,像是看出了什么般,歪起脖子提出了问题。

「艾蕾欧诺拉……你该不会和堤格尔……」

两道惊讶的「咦」声交叠在一起,在营帐内作响。当然,发出声音的是堤格尔和艾莲。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快露出马脚,两人忍不住愕然地愣在当场。

另一方面,米拉也以惊诧的神色凝视两人。她并不是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用半信半疑的态度试探罢了。反而是米拉受到的惊讶大上许多。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在过了数到二十的时间后,米拉才终于从冲击中回过神来,质问起堤格尔和艾莲。顺带一提,在米拉回神的这段期间,青年和银闪的风姬就只是露出伤脑筋的神色对看而已。

无奈之余,堤格尔只得简略地说明昨晚和艾莲之间发生的事,而刚才在河里交换的诺言也说了。艾莲虽然露出不满的神色,但若试图含混带过,只怕会惹得米拉大怒,若是被她大肆宣扬可就不妙了。因此艾莲只是交抱双臂默然不语。

「……你们是笨蛋吗?」

这就是琉德米拉·露利叶听完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在聆听青年的讲述之际,她曾有那么一瞬间露出「原来还有这一招」的神色,但两人都没有察觉。

米拉虽是优秀的战姬,也是优秀的统治者,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目击到活生生的『案例』——交缠的情感浪涛,竟然有时候会化为能突破理性和立场的激烈洪流。

其中最让她生气的,莫过于她居然也认为堤格尔会有办法摆平这件事了。

「我以为你们两个都认清了自己的身分和立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啊?你们是笨蛋吗?真搞不懂。你们有什么打算?真是的,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哪有说不出来,你的嘴不是动得很勤快吗?」

对于回应得相当温吞的艾莲,米拉狠狠地瞪了过去。艾莲这时正抖著肩膀缩著脖子,表现得不像原本的作风。而堤格尔像是要让她安心般,轻轻拍了艾莲的肩膀。这幅光景又让米拉感到不是滋味。

米拉还打算念上几句,但随即感到一阵空虚,决定就此罢手。因为她察觉到,自己之所以出言讥刺,全是因为她对艾莲的嫉妒心在作祟。即使费尽唇舌数落两人的不是,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

如果两人不明白事情严重性的话,她还能出声嘲笑一番。

然而,堤格尔和艾莲都很明白自己的立场,并试图跨越这道障碍。如果还要追究他们,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米拉内心的纠葛险些让感情爆发开来,她在好不容易压抑下来后,以冷淡的口吻问道:

「好啦,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可以暂时帮我们守密吗?」

堤格尔说著低下了头。他随之抬头直视米拉。

「我知道这样说很任性,但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的心情了。虽然眼下还想不出什么计画,但我会努力想办法的。」

米拉叹了口气,她当然很想说句「你怎么这么任性」,但无可奈何的思绪却占满了她大半的心情。对米拉来说,堤格尔这专情的个性也是她心中的优点,而她说不出否定的话语。

米拉将她的蓝色眸子转向艾莲。

「那你呢?」

「我相信堤格尔。」

艾莲维持交抱双臂的姿势堂而皇之地说。米拉又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因为感到傻眼,而是因为她和艾莲有同感。

米拉一一看过两人的脸孔,静静地说:

「我不能当作没察觉这件事。」

堤格尔和艾莲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冻涟的雪姬在确认这件事后,继续说道:

「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相对的,在事迹败露之际,我也不会出手帮忙。」

这就是她在这件事上所处的立场。两人叹了口安心的气,再次向米拉道谢。而蓝发战姬则是哼了一声,没把那些道谢听进耳中。

顺带一提,在月光骑士军里面,还有另一个人察觉到堤格尔和艾莲之间的关系。那人是卢里克。

他当然不是像米拉那样仔细打量过两人,而是瞥见堤格尔和艾莲在营地中并行后,就看出了个中的奥妙。

说得仔细一点,就是他在看过两人散发出的氛围、视线、小动作和走路方式后,在脑中做了整理和归纳,就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这名在莱德梅里兹里有好几名恋人的男人,有著不寻常的好眼力。

「该怎么办呢。」

他还是觉得这会引起不小的问题。堤格尔和艾莲并不是市井小民,一人是布琉努的贵族,而另一人则是吉斯塔特的战姬。卢里克的心境相当复杂,终究无法为两人送上祝福。

不过,这名光头骑士已经对艾莲宣誓过忠诚,也尊敬著堤格尔。在苦思许久后,他也决定站在和米拉相似的立场上——也就是不让自己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也是啦,毕竟两人都是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嘛。」

这就是他目前忍不住吐露的感想,听起来也许有点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