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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返乡

夜空泛白,默默领著吉斯塔特进入第二天的太阳祭庆典。

堤格尔在自己分配到的休息室里醒了过来。他在昏暗的房里换好衣服,套上礼服外套走出了房间。今天早上有一个预定的会面,而昨天也已经知道确切的位置跟方向。

堤格尔来到这次会面对象的房门前,由于时间尚早,让他犹豫著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封方。敲了门之后,门内传来一声沉稳的回话。

他关了门,这间屋子大概只有他所使用的宾客休息室一半大小。这间房里的家具也少,整体而言给人一种朴实的印象。

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两侧各选了一张椅子。一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看到堤格尔,随即站起身子。他是尤金˙舍巴林伯爵。

“很抱歉,这么早把你请过来。因为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了。”

“请不要介意,我已经很习惯早起了。”

尽管这只是在寒喧,但堤格尔的回话要是被蒂塔听到,肯定会傻在当场。

在尤金的邀请之下,堤格尔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他先恭喜尤金伯爵成了王储,尤金笑著答谢之后,随即板起了脸。他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开心。

——听艾莲说,这位尤金伯爵似乎是希望能继续当他的地方领主……

这时候,堤格尔忽然想起昨天维克特王说的话。于是便好奇起尤金伯爵究竟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才会拋弃了以地方领主身分终老的希望,接受王储的身分。

——这个问题不能问呀……

堤格尔在心里摇摇头,判断这样的问题不适合在一个这两天才认识的对象面前提起。而且,就连跟尤金伯爵关系较为亲近的艾莲,这样的问题若不是在特殊情况之下,应该也是不好问出口的。

尤金提起茶壶,将红茶倒入了桌上事先准备好的两只银杯之中。他放下茶壶之后缓缓开口: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我曾经与你的父亲见过几次面。”

尤金过去经常以吉斯塔特王国的使者身分出使布琉努。

从吉斯塔特前往布琉努有三种方式。其一是走海路,其二是从南方绕过横亘在两国国境上的孚日山脉山麓,其三则是穿过孚日山脉而行。

若选择跨越孚日山脉这条路,则必定会经过亚尔萨斯。而尤金总是选择这条路前往布琉努王国。

“请容我在此为你的父母在天之灵祷告。”

尤金说完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祷颂著诸神之名。堤格尔也为此深深地向他低头道谢。

“谢谢您。”

“还有,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的事,我也要向你道谢。”

看到堤格尔对这句话显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尤金笑著接著说……

“我国的战姬基于她们的立场,很难与他人成为朋友。而莉姆亚莉夏总是以艾蕾欧诺拉为优先,因此这方面也总是表现得较为收敛。我没办法为她们做什么,不过你出现了。”

这位伯爵说话时的口气,有如一位老师在谈及他极为疼爱的学生一般。

“你的事,我从她们口中都有听说,其中也包含了你的坚毅和温柔。她们说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昨天在大厅亲眼看到你,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对我来说,她们也是我无可取代的好友。”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尤金脸上绽露了微笑。也许他还更进一步察觉到了眼前这位青年没有脱口说出的情感,但他也没有进一步深究。

“你有你的立场,请容我在尊重你的立场之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们今后也麻烦你多多照顾……不对,应该说彼此互相扶持才对。”

堤格尔听了毅然点头。随后,尤金也改变话题开口询问:

“话说,在你回到布琉努王国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堤格尔想了想,遂将之前与维克特王谈话的一部分告知尤金。

他也告诉尤金,维克特王认为他不可能继续留在亚尔萨斯的事。

“真像是陛下会说的话呀。”

尤金苦笑著点点头。

“也许陛下这么说会让你听了觉得不舒服,不过能否请你将陛下的话当成一种激励呢?”

“您说激励……是吗?”

堤格尔听了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实在无法这么看待维克特王昨天所说的话。尤金于是收起了笑容,显露出严肃的表情开口:

“冯伦伯爵,我能想见在你回到布琉努王国之后,一定会被卷入政争之中的……很抱歉,说这样的话也许会让你觉得不快,不过在贵国之中,还有许多人对蕾琪公主的执政有所不满呀。”

堤格尔听了一脸苦涩,双手握拳抵膝。这个问题他很清楚,因为在布琉努王国的内乱之中,他没有将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的党羽一网打尽。此外,对于一个从没有任何实际绩效的公主执政,宫廷和民间都怀有许多不满和怀疑,甚至有人起身发难。

对这些人来说,堤格尔肯定是最为碍眼的存在。因此,就算他静静待在亚尔萨斯,这些反对势力也可能会出手设计他。

而马斯哈也说过,现在支持蕾琪公主的人就算多一个也好。至于堤格尔自己也打算在能力范围之内协助蕾琪公主。

——就算如此,要我成为国王,这样的作法也实在太极端了……

然而,昨夜维克特王说的话若果真如尤金伯爵所说,是为了激励堤格尔而说的,那么也许维克特王其实是要他怀抱这样的觉悟回国也不一定。

“感谢您的忠告。”

堤格尔这么回应,并对著尤金伯爵深深地低下头。



这天清晨,堤格尔与尤金在宫廷内的一间宾客休息室中会面的消息,传入了维克特王的耳中。

这位年迈国王面不改色地聆听这个报告,吃完早餐之后协同侍从一起步向王宫大厅。而这时候堤格尔也结束了与尤金伯爵的会面,与艾莲等人会合之后一起步入大厅。

维克特王现身于王宫大厅的同时,堤格尔等人正被成群前来打招呼的贵族团团包围,显得疲于应付。其中有昨天还没有说到话的人,以及不少今天早上才赶到王都的人。

众人看到这位年迈的国王突然出现在王宫大厅,全都难掩惊讶停下眼前的交谈声,用餐到一半的手也停止动作,将目光挪到台上的国王身上。

基本上,当国王要来到大厅前一定会事先通报,就像昨天一样。然而,今天却没听到传来通知,在场的人心里都浮现出了疑惑。

尤其是堤格尔,此时他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昨晚与维克特王之间的对话。他板起了脸没有说话。站在他身旁的艾莲带著一脸疑惑的表情看著他,但接下来国王要开口说话,因此没办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特王没有即刻开口,而是缓缓看了看在场的众多宾客。堤格尔接过目光,觉得视线似乎与这位年迈的国王对上,因而皱起了眉头。

——他看著我……?

堤格尔随即调整过自己的想法,认为是他多心。毕竟身边除了他之外还有艾莲等等战姬们,以及伊尔达为首的大贵族。维克特国王没理由独独注视他一个人。

“很抱歉,打扰诸各位愉快的宴会时光,朕有件事想告诉在场的各位。”

维克特王带著没有半分喜悦情绪的脸庞睥睨看著台下的诸位贵族,淡淡地开了口:

“对我国来说极为亲切的比邻友邦——布琉努王国正遭受萨克斯坦王国举兵进犯。”

这句话在大厅中掀起一阵夹带著紧张气息的议论。堤格尔一脸愕然地抬头望向那位年迈的国王。看来方才他与维克特王目光对上,并不是他多心了。

“萨克斯坦王国?好像在哪里听过……”

“唉呀,就是布琉努王国西方的那个——”

“听说这个国家与亚斯瓦尔王国和布琉努王国常有纷争……”

在场的贵族们传来了这般议论。他们对于这件事的认知大概就只有这个程度。看来维克特王是真的刻意说给堤格尔听的。

而且,萨克斯坦举兵进犯的消息甚至传人了吉斯塔特王国,代表这次的战事不是边境的小型纷争,而是大型的战争。此时,堤格尔脑中浮现出了布琉努王国的好友们的脸庞。

由于亚尔萨斯位在布琉努王国的东北部,因此暂且应该还安全。然而,所谓战争就如同野火一般,随时都可能燎原扩散。

再者,堤格尔也很挂心蕾琪和马斯哈。他认为自己应该尽早赶回布琉努。

堤格尔拨开在场的众多贵族,走向维克特王。这位年迈的国王低头凝视著眼前的红发青年开了口:

“冯伦伯爵,朕允许你在此发言。要是你打算在我国滞留到你的祖国恢复和平之日,朕可是欣然接受呀。”

对此,堤格尔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

“感谢陛下您的温情,不过请恕我在此先行退席。”

“退席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要回布琉努。回去对抗萨克斯坦的侵略。”

他那一对黑色眼眸中显露出了他坚毅的决心。年迈的国王看了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布琉努王国的年轻英雄。朕对你的勇气表示敬佩,让朕在这里给你一点赠礼吧。”

维克特王在这里顿了一下,将目光移到艾莲身上,随后带著充满威严的语气开了口: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莉亚,朕令你带著两千兵马协助冯伦伯爵,发兵前往布琉努王国。莱德梅里兹公国军自去年迪南特一役以来,始终都在战场上奔波……你没问题吧?”

“臣将竭尽绵薄之力。”

艾莲尽管今天也穿著礼服,但仍毫不犹豫地单脚屈膝跪到地上,低头领命。

尽管维克特王这么做的意图,也许是为了削弱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实力,但这对艾莲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命令。如果维克特王没有开口,她也会自己请命出兵。虽然两千兵马数量有点太少,但至少聊胜于无。

“陛下,比邻的友邦陷入危机,只派两乾兵马援助有损我国的形象。请陛下也下令让臣出兵。”

带著这番话走上前来的人是琉德米拉.露利叶.然而——

“不行。”

维克特王明确地拒绝的同时也开口告知了原因:

“这阵子墨吉涅的动向相当可疑。奥尔米兹公国与波利西亚公国的两位战姬必须针对墨吉涅王国展开戒备。而布列斯特公国的战姬也得协助这两位战姬。”

一道无形的打击打在苏菲和奥尔嘉的脸上。三名战姬全都只能带著内心焦躁,咬著牙单脚屈膝领命。

维克特王说的话非常正确,她们身为战姬,得以吉斯塔特和自己统领的公国利益和安危作为第一要务行动。然而,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帮助堤格尔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年迈的国王继续说:

“路伯修公国对亚斯瓦尔做好戒备。毕竟萨克斯坦一有什么动作,亚斯瓦尔也有可能展开行动。”

“……谨遵陛下的命令。”

莉莎压抑著心里的感情,单脚跪在国王面前领命。

接著,维克特王的目光移到了剩下的那位黑发战姬身上。

“奥斯特罗德就会同莱德梅里兹一起协助冯伦伯爵吧。带领三千兵力前往布琉努支援。”

这句话带来了另一波震撼。堤格尔和几名战姬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凡伦蒂娜身上。这位黑发战姬默默屈膝跪地,低下头回应:

“谨遵陛下的命令。”

“陛下,请容臣说句话——”

此时苏菲站了起来,向前跨出一步,带著花容失色的神色说:

“奥斯特罗德距离布琉努王国是否过于遥远?当然陛下您自有考量,但您能否透露一下您的想法,让臣等了解呢?”

“奥斯特罗德眼下没有显著的威胁,这个理由不是已经足够了吗?——凡伦蒂娜,你觉得如何?”

“陛下说布琉努王国是我吉斯塔特的友邦,臣也这么认为。”

凡伦蒂娜带著沉静的语气回了话,看来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感谢陛下厚爱。”

堤格尔慎重地向维克特王道谢。吉斯塔特王国派出了两名战姬及五千兵马,以援助邻国来说,这已经是超乎一般情况的优待了。

然而,堤格尔心里却涌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因而将目光挪到单脚跪在身边的凡伦蒂娜身上”。

——为什么是她?

堤格尔完全无法理解维克特王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请容我先失陪了。”

堤格尔起身离开大厅,艾莲、莉姆和蒂塔跟随在后。接著其他几位战姬也快步步出了大厅。在维克特王若无其事地离开之后,王宫大厅恢复了先前的喧闹。

离开大厅之后,堤格尔等人在长廊中聚集。他看向凡伦蒂娜说:

“凡伦蒂娜卿,感谢您为了我国的危机而出兵协助。”

堤格尔以端正的姿态向凡伦蒂娜道谢。身著白色礼服的黑发战姬,也展露了一抹艳丽的笑容摇摇头说:

“这一方面也是陛下的命令,您别放在心上。”

“有您这么说我就比较安心了。我接下来要先跟艾蕾欧诺拉卿一同前往莱德梅里兹公国,再从莱德梅里兹公国带兵前往布琉努,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是必须先问清楚的事。尽管堤格尔没打算依靠凡伦蒂娜带领的军队,但若是不先询问这位黑发战姬的预定行程,当她的部队抵达布琉努时,堤格尔就会没办法向国家方面交代。若没办法好好处理,凡伦蒂娜的兵力甚至有可能被当成另一波来犯的军队。

这位黑发战姬的一对眼眸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像是在思考一般。约过了数到二的时间后,她将那一对紫色眼眸聚焦到堤格尔身上。

“我想经由带兵海路,循著我国沿岸于布琉努王国的北方登陆。我的奥斯特罗德公国现在应该有几座港口可以用才对。”

凡伦蒂娜统治的奥斯特罗德公国里,能在冬季启用的港口只有一到两座。其他港口和海面会结冻,因此无法出船。不过,随著春天来临,这些冰封的港口也慢慢开始恢复机能。

只要备好船队,一口气就能输送三千兵力到布琉努王国。这么做比起陆路穿过吉斯塔特王国内陆要快。

“我知道了,那么我会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国。那么我们就在布琉努再会吧。”

“好的,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

凡伦蒂娜优雅地行了礼,随后转身背向堤格尔等人,朝著走廊另一端走去。堤格尔目送著她离开,随后转头望向苏菲。

“苏菲,你对萨克斯坦王国有研究吗?”

“这个嘛,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个国家非常习惯打仗。平时也经常和布琉努王国与亚斯瓦尔王国有零星的冲突。”

萨克斯坦和吉斯塔特没有接壤,但也多少有些交流。

“现任国王名叫奥古斯都。该国的地方领主被称为土豪,在国内的地位相当强势。而这位奥古斯都能够统领这群土豪,应该是相当优秀的国王吧。除此之外,该国出产强韧的弓箭还有投石机,这些都有相当程度的名声。”

“这个国家的佣兵也很有名。大家都说以佣兵为业的萨克斯坦人都非常善战。我之前也过过好几个萨克斯坦籍的佣兵,他们都长于掌握应对进退的时机。”

艾莲插了嘴。听到她说的话,堤格尔也想起自己在亚斯瓦尔王国遇到的萨克斯坦佣兵赛门。他是个经验老道的佣兵,在战场上非常可靠。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先不要想太多,我们现在应该尽快赶往布琉努才是。毕竟我们现在连萨克斯坦国王出兵的目的,还有发兵的规模都还不清楚。”

莉姆在这时候开了口。而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于是,堤格尔对著米拉伸手,欲与这位战姬握手。

“我们要在这里分别了,后会有期了。”

“嗯,我等著你带伴手礼过来。”

米拉也伸手回握。随后,堤格尔也和苏菲、莉莎,以及奥尔嘉握手,并从她们口中得到了几句打气的话语。

“有艾莲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还是不要勉强喔。”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可以打倒你,不过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大意。”

“要打赢喔。”

——苏菲对堤格尔投以温柔的笑餍,而莉莎则像是姊姊面对弟弟一样耳提面命,至于奥尔嘉则只是简短带了一句话。堤格尔接著望向蒂塔,他那一对黑色眼眸短暂地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蒂塔不会用剑,只是个普通的侍女。堤格尔担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带她回到陷入战乱之中的布琉努,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他随即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从蒂塔那一对浅褐色的眼眸之中看到了坚毅的决心。

现在的蒂塔身形同样纤细娇小。尽管和前年第一次来到吉斯塔特王国时相比,她多少长高了些,但她看起来仍是比堤格尔与艾莲矮了一截。

不过堤格尔非常清楚,这个女孩有著非常强韧的心灵。在之前布琉努国内发生的内乱之中,她自始至终都紧跟在堤格尔身边,前阵子,她还在隆冬之中与莉姆和马斯哈一同从莱德梅里兹公国长途跋涉,抵达了路伯修公国。

“蒂塔,我们这趟回国的行程会非常赶,也会很辛苦,你要忍耐。”

“……好的!”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这位栗色头发的女孩即刻显露出安心的笑容,带著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话。她最怕的情况就是堤格尔要把她留在这里,而堤格尔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决定带著她一起走。艾莲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将手搭到蒂塔肩膀上。

“好,蒂塔,你来帮我换衣服——莉姆,你去备马。另外也派出传令,要莱德梅里兹尽快准备好两乾骑兵。”

“遵命。”

莉姆在答话的同时敬了一礼。那张冷漠的脸庞上充满了对艾莲的敬意。

在过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后,堤格尔等四人便离开了王都。

四人全都换上了旅行装扮,骑在马上。艾莲和莉姆各自骑乘一匹马。而蒂塔则坐在堤格尔身后,紧紧抱著堤格尔。

天空呈一片清澈的蔚蓝色。太阳正爬上东方的天空,绽放出白色的光芒。

太阳祭的活动依旧持续著,其喧嚣声甚至传到了城墙外头,而堤格尔等人则是背著这阵喧闹声策马奔腾。



自王都出发五天后,堤格尔等人抵达了莱德梅里兹。

“久候诸位驾临。”

卢里克站在公都外侧的城墙门外,迎接堤格尔等四人的到来。卢里克现年二十三岁,穿梭过诸多战场,无论武艺或指挥能力都有相当历练。尽管年轻,但在莱德梅里兹公国已是出类拔萃的骑士。

他擅长弓术。尽管箭矢的飞行距离目前还是停留在二百七十阿尔昔(约莫两百七十公尺)前后,但精准度却有大幅提升。而一般大陆弓箭手放的箭最远大概也只有两百五十阿尔昔远,卢里克的弓箭射程已经是相当吓人了。

附带一提,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后,这位年轻骑士依旧维持著光头的造型。

让他把头剃光的契机是堤格尔,但堤格尔也不只一次问他“你差不多可以留回原本的头发了吧?”而卢里克最近一次的答案是——

“我也这么想过,于是找了亲近的女孩商量,但那女生却说‘你维持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好看’。而这个女生其实还满清楚我在把头剃光之前是什么样子……”

说到与卢里克‘关系亲近的女生’一共有四位,所以如果不仔细问他对方姓名,根本不知道他在说谁。

“兵马准备好了吗!”

艾莲骑在马上带著充满威严的语气开口询问,而卢里克则冷静地回了话:

“已经准备妥当两千名骑兵。”

“布琉努方面有传来什么新的消息吗?”

“目前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消息……”

卢里克回话的模样显得有些尴尬。不过,莱德梅里兹公国虽与布琉努接壤,但也不是对邻国的消息了若指掌,更何况这次的战事发生在布琉努王国西部。而艾莲也知道这点,因此没有苛责卢里克。

“我知道了。半刻钟后,我要在公宫中庭看到所有部队的队长。”

艾莲以极短的时间冲了澡,请莉姆帮忙换上军装,穿上镗甲。这身镗甲是只有肩甲、胸甲,以及护手和脚部锁甲的轻装。而莉姆也同样穿上了镗甲,堤格尔则在麻布织成的外衣上套上皮甲后,三人一同往公宫中庭移动。

中庭有卢里克为首的二十名士兵列队等候。这些全都是统领超过百名骑兵的队长。其中也有与堤格尔关系不错的亚拉姆。

堤格尔一直觉得亚拉姆的长相很像水獭,最近是愈看愈像。当他和堤格尔目光对上的同时,亚拉姆便扬起嘴角回以微笑。

艾莲站在这群骑兵队长列队的阵前,神情严肃地对这些士兵开了口:

“我想诸位都已经听说过了——萨克斯坦王国发兵攻打布琉努王国。而我等在国王陛下的命令之下,现在要动身前往布琉努支援。”

说到这里,艾莲先是顿了一下。她观察著在场二十名队长们的表情,看到每个人都紧闭著双唇,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情绪直视前方。艾莲于是接著说:

“也许诸位之中有人对此感到不满,认为我们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士,不是布琉努王国的佣兵,没有要为他国卖命流血的必要。”

虽说这次出兵是来自国王的命令,但为了援助他国而与另一个国家战斗,应该有不少士兵们对于这样的命令感到难以接受吧。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艾莲一声呼唤,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将士们还是会全力追随她。因为她在将士们之中就是拥有这样的人望。

然而,光靠人望是不行的。像这种单单只倚靠将士忠诚蛮干的作法,久了迟早会出现问题。而艾莲最讨厌用这种方式带兵出征。

“原因是——出兵协助布琉努王国,能为我们莱德梅里兹公国带来正面助益。”

艾莲斩钉截铁地说:

“两年前,我们参与了布琉努王国的内乱,而我和布琉努王国订下了几个盟约;诸如由布琉努王国出面整顿孚日山脉的山路等等,这些盟约都会丰饶我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土地。”

她不做具体而详细的说明。尽管这群骑兵队长之中有人也拥有如同莉姆那般足以辅佐艾莲的能力和知识,但若非如同堤格尔一般作为领主,他们是不会理解这其中真正的利害关系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在场的人明白,布琉努王国落难不是事不关己的事。

“然而,萨克斯坦却打算破坏我们之前的成果。”

艾莲看著在场的骑兵队长们,以锐利的语气说:

“如果布琉努王国灭亡,萨克斯坦王国成为我们吉斯塔特的邻国,像现在这样安逸和平的日子也会消失不见。届时,以孚日山脉为中心的小规模争端会增加,甚至也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度夸张渲染,但并非没有根据的说法。一如苏菲所说,萨克斯坦王国与邻国经常在边境上爆发零星的冲突。而现在这位萨克斯坦国王肯定怀有扩张领土的庞大野心。

以艾莲来说,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公国跟如此麻烦的国家接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要前往布琉努,你们有意愿跟我一起去吗?你们有将我们莱德梅里兹公国战士的武勇宣扬到他国的气概吗?”

听到艾莲这么问,在场的队长们全都同时敬礼回应。这个整齐划一的动作没有半分紊乱。银发战姬看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很好,那么就请各位回到自己的岗位,我们即刻出阵。”

于是,莱德梅里兹公国的两千骑兵随即朝向布琉努进军。

堤格尔委托艾莲派遣一名骑兵,先行将他的手书送往亚尔萨斯。他希望亚尔萨斯的领民在堤格尔等人在抵达之前为某件事情准备。



从莱德梅里兹动身启程之后的几天过后,他们穿过孚日山脉,来抵了亚尔萨斯境内。

连结亚尔萨斯和莱德梅里兹的山路有一段是经过整理的。尽管只有全长的三分之一左右,但整理得非常仔细。小石头和岩石都已经除去,路面的土被压得紧实平整,路旁还设置了栅栏,以及在重点处将雨水导流到路面之外的设计。

这三成整修过的山路,确实让莱德梅里兹的行军速度大幅提升。

“看来蕾琪有好好遵守约定呀,很好很好。”

艾莲颇为开心地笑著,同时下令要部队在穿过孚日山脉之后稍事休息。

在这四分之一刻钟的休息时间里,堤格尔带著蒂塔一同骑马离开了部队。

展露在红发青年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大草原,以及远方近乎黑色的森林。而眼前的草原其实并非整片绿色。草原上到处零星地长著黄水仙和蓝色的勿忘草,让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天空一片蔚蓝,太阳正高挂在天空中央。

后方吹来了一阵风,刮动了地上的成片草原。堤格尔在风中聆听著草原发出的窸窣声,凝视著眼前的大草原。

“我们回来了呀。”

“我们回来了呢。”

听到堤格尔的一声呢喃,坐在他身后的蒂塔也跟著应了一声。蒂塔的马尾在风中摇曳著,她的内心也和堤格尔一样充满感慨。

堤格尔离开布琉努已经超过一年了。然而,离开亚尔萨斯又是更久以前——应该是他决心与泰纳帝公爵一战的时候吧。

当然,在内乱终结之后,他以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客将身分离开布琉努时,曾一度经过亚尔萨斯,特地绕到他出生长大的榭雷斯塔镇晃了一下。

他只是绕道经过而已。因为当时已是冬季,要穿过孚日山脉得趁著天气好的时候赶路,不能在榭雷斯塔逗留个几天几夜。

而堤格尔虽然经历了大小战场、他国的生活,以及一趟未知大地的旅程,但唯有眼前这一幅景象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不管是这片天空、草原,还有远方的森林,以及森林彼方的河川、湖泊和动物们栖息的山脉,还是他出生长大的这个小镇皆然……这是他的故乡。

“蒂塔,我们明天就会抵达榭雷斯塔,不过……”

堤格尔背对著蒂塔开了口,但他却没办法把话说完。

蒂塔从后方紧紧抱著堤格尔。尽管她的体温受到皮甲阻绝,没有传到堤格尔身上,但堤格尔仍可以从她娇小的身体重量,以及她那一头栗色头发搔弄著堤格尔颈部的触感中,感觉到她的思绪。

他们在榭雷斯塔只会停留一晚。堤格尔没打算抱怨什么,甚至心里还怀抱著感谢。能让行军中的部队在榭雷斯塔留住一晚,已经是艾莲和莉姆刻意为他们所做的安排了。

毕竟部队若是在穿过孚日山脉之后笔直朝向布琉努王都尼斯移动,根本不会经过榭雷斯塔,而是会穿过榭雷斯塔西边的街道。

为此,艾莲和莉姆刻意调整了行军路线和行程,让部队在抵达尼斯的时间没有延迟的情况下绕道,并且留宿于榭雷斯塔。

因为有那两人的帮助,堤格尔和蒂塔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我们还会再回来这里吗……

堤格尔望著眼前的这片草原,心里不由得思索著——当他击退外侮,稳固了蕾琪的政权之后,他是否能够再回到这个亚尔萨斯呢……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艾莲他们那里了。”

堤格尔让脚下的马匹掉头,朝著莱德梅里兹军的方向迈步走了出去。而这时候蒂塔再一次将身体紧紧贴到堤格尔身上,搂住了堤格尔说:

“堤格尔少爷,不论您到哪里,我一定都会跟在您的身边。”

她搂紧了堤格尔,拚命地想要将这样的心情传递给主人。堤格尔笑著点点头,接著也伸出左手盖在蒂塔的手背上。

“谢谢你,蒂塔。”

于是,两人骑乘的马匹缓缓朝向莱德梅里兹部队的方向移动。

翌日,莱德梅里兹公国军抵达了榭雷斯塔。

这个小镇没有收容两千兵马的空间。因此,堤格尔和艾莲带领著由她直接统领的五十骑兵一同朝向榭雷斯塔移动,而其余的士兵则在镇外五百阿尔昔(约莫五百公尺)的地方扎营。

另外,蒂塔也同样坐在堤格尔身后的马背上。

“堤格尔大人回来了!”

敞开的城门前站著守卫。他在领军的阵容之中发现了堤格尔,马上大声朝著镇上方向通报,对于这支张著黑龙旗的部队丝毫没有戒心。

这也难怪,毕竟前年萨安率领泰纳帝公爵军袭击这个城镇的时候,就是莱德梅里兹军为他们驱走这支侵略者的。而现在堤格尔也在队伍里头,就更没有理由怀抱戒心了。

守卫的叫唤声乘风传入了堤格尔等人耳中。艾莲骑著马走在堤格尔身边,嗤嗤地笑了一声,同时用手肘轻轻抵了一下这位红发青年的侧腹部。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呀。”

“我明明就是个丢下自己领地不管的领主呀。”

堤格尔耸耸肩回了话,这语气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身后的蒂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部分,从身后紧紧勒住了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您讲这种话不太好。”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蒂塔。拜托你放开我吧。”

堤格尔慌忙投降。要是再继续被蒂塔这么勒著,作为领主的威严可就荡然无存了。尽管他平时不会介意这种事,但好久没有回来了,多少也想表现得体面一点。因此在这窘迫的模样被人看见之前,他得尽快想办法处理。

“蒂塔,我准你这么做。在入镇之前,你就继续勒著他吧。”

“拜托你饶了我吧。”

堤格尔对艾莲的调侃表达了抗议,同时也策马继续前进,抵达了城门前方。他看到城门内的风光和一年前几乎没什么改变。

然而,他却无法继续沉浸在这份乡愁之中,镇上的居民已经朝他聚集过来了。这群榭雷斯塔镇民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堤格尔赶紧下马,随后也搀著蒂塔让她下来。这对年轻领主和女仆在此受到了领民的包围。

“堤格尔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我听到领主大人您回来了,马上就赶过来了!”

“欢迎您回来,堤格尔大人!要是乌鲁斯大人还在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些镇民都为堤格尔和蒂塔的返乡感到开心,纷纷开口献上了欢迎和祝福;甚至有人还为此喜极而泣。

“大家看起来都还满好的嘛。真抱歉,我这么久没有回来。”

“大家好久不见!谢谢你们来接堤格尔少爷!”

堤格尔和蒂塔各自和围上前来的镇民握手寒暄,或者拥抱庆祝这次的重逢。艾莲也面带微笑地站在远处观看这副景象。

此时,一名男子从镇民之中站了出来。

这人看来消瘦,将一头黑发捆在脑后。从他的外貌看来年约三十,但一张宽阔的脸庞却已经长出了几条皱纹。

堤格尔记得他,他是蕾琪指派的代理领主,艾尔班。

“冯伦伯爵阁下,看到您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艾尔班彬彬有礼地低下头,而堤格尔也点点头对他开口询问:

“亚尔萨斯有没有什么变化?”

“在下一直以来都尽力维持著这个领地的安逸氛围,不致使产生波动。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您到处看看吧。您的领民看到伯爵阁下归来,一定会倍感安心才是。”

说完,艾尔班挪动了视线,望向站在二男的艾莲等人——对这支莱德梅里兹公国的部队流露出了戒心,让他眉心的皱纹此刻更显得深邃。

“艾尔班,他们是自己人。这个城镇的居民也这么看待这支友军的。”

堤格尔尽可能以沉稳的语气说服这位黑发代理领主。他没想要苛责艾尔班的态度,毕竟站在治理地方领地的代理领主立场,看到异国军队就出现在城镇外围,当然会觉得不安,何况这位代理领主并没有经历过萨安带兵突袭的情况。

艾尔班听了堤格尔的话后,旋即改变了态度。

“抱歉,在下是有听说他们是前来为了协助布琉努对抗外来侵略的。”

当他坦率表现出歉意的同时,眉心皱纹也随之消失。尽管这人有些古板,但也给了堤格尔一种诚恳的印象。

随后,艾尔班为了安排五十名莱德梅里兹骑兵的下榻处,于是向堤格尔行了礼便快步离开。在他离去之后,镇民代表也即刻出现在堤格尔和蒂塔面前。

他们向堤格尔恭敬地行了礼,并对站在一旁的蒂塔投以微笑。

“堤格尔大人,真的是整整一年不见了,看您别来无恙呀。”

“你们也都没什么改变呀,这真是太好了。”

堤格尔看著这几位镇民代表,脸上展露了笑容,而蒂塔也笑著向他们问候。这些人大概都是五十岁左右,在堤格尔和蒂塔出生前就一直生活在这个镇上。

在这几位镇民代表的带领之下,堤格尔穿过大道前往自己的宅邸。他边走边对领民们挥手,并对眼前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的城镇风光感到怀念和安心。

“军队呢?有办法准备吗?”

听到堤格尔这么问,其中一名镇民代表带著脸上深邃的皱纹点头。

“是,持枪或持弓的士兵共有六十人,大家都抱著为堤格尔大人卖命的觉悟来到榭雷斯塔了。”

堤格尔之所以拜托艾莲在出发前派遣一名骑兵先行来到亚尔萨斯,为的就是这个。尽管这与命令他的领民去送死无异,但他仍咬牙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谢谢你们。真是麻烦你们了……”

堤格尔道谢的同时,语气中夹杂著微微苦涩。一方面是愧对这六十位领民,也愧对于莱德梅里兹公国的两千骑兵和艾莲。对于堤格尔的谢意,这位镇民代表笑著要堤格尔不要放在心上”。

“这哪有什么?吉斯塔特的士兵们还为了我们国家卖命呢,我们如果没有人跟著堤格尔大人一起去,这还像话吗?我们说什么都不会让堤格尔大人您丢脸的。要不是我身为镇民代表,我也一定要跟您一起去。”

堤格尔听了脸上浮现出苦笑。这位镇民代表已经年过五十了,就跟之前随侍在他身边的巴多兰同样年纪。

“榭雷斯塔就拜托你们了。有人能代为守护这个城镇,我们就能安心作战了。”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镇民代表开心的笑容之中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天,城镇的广场上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宴会。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堤格尔返乡,一方面欢迎吉斯塔特军来访,同时也是为了六十名亚尔萨斯士兵送行。

镇民送了酒到莱德梅里兹公国军在城镇外设置的营帐,但这支部队毕竟多达两乾人,要不是莉姆说了一句“每个人只能稍微喝一点”,不然根本不够喝。

堤格尔不太喝酒,始终专注于和艾尔班及镇民代表们谈话。艾尔班可能不是个非常能干的代理领主,但一如堤格尔之前得到的印象,是个非常诚恳的人。因此,他认为亚尔萨斯应该可以放心交给艾尔班管理。

中央广场架起了大型营火,居民围绕著营火载歌载舞。蒂塔也去看了她的亲人和神殿的人们,今晚似乎要跟家人一起过夜。

在月亮高挂之际,宴会终于结束。所有人都返家就寝。

此时,堤格尔和艾莲来到城外的草原上坐下,眺望星空。两人身边摆了一瓶酒,还有两只青铜酒杯。

现在虽说是春天,夜晚仍相当寒冷。不过若是穿了外套,就不用担心会著凉。而且艾莲还有艾利菲尔,只要这把龙具还在她的身边,这把长剑便可以藉助风的力量缓和夜晚的寒气。

“好久没有这么参与这么令人开心的宴会了。”

艾莲颇为满意地说。此时她的脸颊泛红,应该是喝葡萄酒喝得很开心吧。堤格尔的脸庞没有她那般红润,但呼出的气息也夹带著酒气。

“能听你这么说,我也很开心呀。”

到宴会告一段落为止,堤格尔甚至没有时间和艾莲碰面。因为他都以跟自己的领民交谈为优先,而艾莲也知道这点,所以没有去打扰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听到这位银发战姬有这样的感想,堤格尔真的觉得非常欣慰。

“我可不是说客气话喔。毕竟没什么地方会用这么温暖的情谊招呼外国军队的。”

艾莲边说边倚到堤格尔身上。她的体温透过外套传来,让堤格尔也把身体的重量一部分交给艾莲,相互倚靠,彼此依偎。

“故乡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地方。”

听到这位银发战姬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堤格尔忽然想起这件事,因而开口询问。他之前就觉得在意,但总是错过开口询问的时机。

“艾莲,你的故乡在哪里?”

堤格尔曾经听说艾莲在成为战姬之前是一介佣兵,不过关于艾莲的过去,他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我不知道。”

艾莲毫不犹豫地答了话。她侧眼瞄了一下一脸疑惑的堤格尔,对他笑著说:

“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当时收留我的佣兵团捡走。在我懂事之后,我有询问收留我的佣兵团我是在哪被捡到的,但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所以我就放弃了。”

一般佣兵团若非参与长期战事,他们便不会固定留在同一个地方。团员需要休息,也需要补充新的团员,还需要购买食物及其他物资,因此会造访各地的城镇,但他们的生活基本上都还是在战场间打滚。

“我深爱我的莱德梅里兹公国,也深爱那里的居民。不过,我应该没办法把那边视为我的故乡。因为我成为战姬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作为佣兵的时间还比较长一点。”

艾莲说话的语气相当洒脱,但堤格尔仍没有听漏那字句中流露出些微晦暗的心绪。

如果有一天,艾莲不再是战姬了,她打算怎么办呢?在莱德梅里兹公国找个地方住下来吗?还是漫无目的地到处旅行……

“艾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要不要来亚尔萨斯?堤格尔打算这么说,但这句话却无法脱口而出。因为艾莲抬头仰望著星空,先一步改变了话题:

“明天开始你打算怎么做?”

凭她敏锐的洞察力,她已经猜到身旁这位红发青年开口要说什么了。隔了一个呼吸的空档之后,堤格尔搔了搔他那一头暗红色头发,转换了一下思绪说:

“我们要南下往特里托尔移动,马斯哈卿好像待在那里。”

他在宴会中询问过艾尔班国内现在的状况,但没打听到够具体的消息。亚尔萨斯这个边境领地,并没有收到像样的消息。

不过艾尔班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距今数天前,马斯哈派出的传令一度来到这座城镇。这名传令提到马斯哈正带领数百人的部队前往特里托尔,交代完后便随即离去。

“马斯哈卿深信我一定会赶回来,所以我们要先和马斯哈卿会合。”

“这也对,毕竟就我们甚至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可不要在布琉努境内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然后把粮饷吃光。”

特里托尔是奥杰子爵的领地。两年前的内乱之中,这位子爵是继马斯哈之后第二位表示愿意支持堤格尔的贵族。另外,这位子爵的儿子杰拉尔,更是以他惊人的计算能力为堤格尔带来不小的帮助。

因此,若是能先与马斯哈和奥杰子爵会合,这对堤格尔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对了,你打算挑谁当老婆呀?”

这时候,艾莲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而开口改变了话题。而这个话题,让堤格尔纠结地“呃”了一声。

宴席上,镇民代表和艾尔班都带著委婉的语气提醒堤格尔,他差不多该是考虑生个继承人的时候了。

艾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件事。

堤格尔今年十八岁,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在布琉努王国和吉斯塔特王国,许多贵族都在十岁前后就已经决定婚约。有些家庭更极端一些,甚至在小孩平安出生,才看一眼小孩的性别便为他决定婚姻对象。

堤格尔生在边境领地,虽然具有伯爵的身分,但其实家世说不上尊贵。加上没有经常来往于王都尼斯,向来与这类话题无缘。

要是他的父亲还在世,那情况可能还好。然而,现在已经非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还得尽快著手解决才行。

艾莲喝乾了一杯酒,开了口说:

“他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你前年一整年都在战场上奔波,去年作为客将不在领地内。你在亚斯瓦尔王国大出风头的事好像还没有传回来这里,但一下子完全没有消息,他们更会觉得不安吧。”

若是堤格尔死了,冯伦家就绝后了。这么一来,亚尔萨斯就会由王家任命新的贵族和骑士赴任,作为代理领主。

和领主不同,代理君主是有任期限制的,只要任期届满,就得离开领地。因此,有不少代理领主为了在任期内拿出治理的成绩,而对领民们施以暴政。

代理领主当中,当然也有像艾尔班这样能为领民著想的好人,但若遇到恶官上任,就会成为那个领地的灾难。

基本上,只要地方能够正常纳税,国家的管理阶层根本不会插手过问代理领主在地方上的行径。尽管偶有中央派出的巡察前来调查代理领主的执政情形,但那真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另外,也不是没有巡察受到代理领主拉拢,成为一丘之貉的情况。

在这类实际案例一再出现的情况下,再加上一些夸张的叙违,于是就有隐居贵族带著随从周游各地,惩治邪恶代理领主的故事流传于世。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而家父也教导过我,身为贵族的义务,就是延续家族的血脉。”

堤格尔刻意不把目光挪到艾莲身上,径自喝起了酒。

“只是,我身上一直没有这样的境遇啊。”

他窝囊地想要闪躲话题,但艾莲却没打算放过他。

“不是有布琉努的贵族透过蕾琪,跟你提起婚约的事吗?”

“我是有看过相关信件,不过全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

那是在太阳祭之前,堤格尔从路伯修公国返回莱德梅里兹时的事。艾莲跟莉姆带来了大量信件交给堤格尔。这些信件是他人在亚斯瓦尔王国时,由杰拉尔.奥杰为他送过来的。

直到冬季结束后,堤格尔才第一次看到这些信件。

这些信件全都是希望能在堤格尔返抵布琉努之后能够与他深交的请愿,而且希望堤格尔先来和该些贵族家里的千金打个照面……

虽然‘千金’二字可以替换成妹妹或者侄女等等其他角色,但信件内容几乎是如出一辙,让堤格尔在读到第五封信就开始觉得头痛。

其实他也了解这类贵族间交流的重要性,不过当对方大剌剌地表现出别有意图的模样,还是让他看了觉得厌烦。

“看来我得花上好些时间来应付他们了。我想先跟马斯哈卿还有奥杰子爵商量。另外寻问一下殿下的意见,好像也是个办法。”

“真要这么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蒂塔怎么样?那女孩之所以能成为你的贴身侍女,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打算吗?”

“应该有吧。虽然我之前是想都没想过就是了。”

若是堤格尔能跟蒂塔生个孩子,冯伦伯爵血脉断绝的危机至少可以解除。日后再寻找作为正室的妻子也是一种手段。不过当然,这么一来蒂塔就成了情妇,而堤格尔跟她生的孩子就会成为没有名分的私生子……

一想到这里,堤格尔脸上的表情显得苦涩纠结。尽管这不是身为贵族之人该有的行为,但他一直以来也没有认真思考过结婚这种事。而这其中有几个原因…。

事实上,直到前年的迪南特一役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死。在此之前他只上过一次战场,而且那时候还有父亲陪在他的身边。

当时的他只要骑在马上,待在父亲身边即可。而且说也奇怪,他当时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死亡的威胁。

另外,其实堤格尔身边的人也不怎么催他结婚。在乌鲁斯病逝的时候,亚尔萨斯的领民就该要求堤格尔尽快留下后代才对,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是亚尔萨斯的领民本来就生性悠哉,加上有蒂塔陪在堤格尔身边,大家也都不担心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蒂塔对她的年轻主人怀有淡淡的情意。

在堤格尔成长的过程中,从没有人告诉他身为贵族必须和贵族之女结婚。毕竟从堤格尔的父亲乌鲁斯来看,他的妻子虽是王都出身,但也只是一位园丁的女儿。

此外,堤格尔身边还有马斯哈。马斯哈是乌鲁斯的挚友,这位无论大事小事都尽力照顾堤格尔的长者好几次告诉过亚尔萨斯的领民,他一定会为堤格尔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而这个领地的领民和马斯哈的关系也很亲近,非常相信他说的话。

这位年迈伯爵有著丰沛的人脉,因此这也并非信口开河。经历了布琉努前年的内乱,加上堤格尔必须以客将的身分移居吉斯塔特王国的契约,让堤格尔的婚事一延再延。而且最重要的是,堤格尔自己也没有积极请求马斯哈帮忙。

“我很重视蒂塔,不过……”

堤格尔开了口,却在这里打住。若要将蒂塔摆在情妇的位置上,他会非常犹豫。尽管情妇在贵族间一点都不稀奇,不过在还没有迎娶正室之前就有情妇,这样的情况让他觉得不是很自在。

“所以你意思是说,就算要将蒂塔当成情妇,至少也要在娶了正室之后再从长计议是吗?”

艾莲将堤格尔没有开口的心里话正确无误地解读出来,让堤格尔惊讶地看著她。这位银发战姬于是得意地笑著说:

“我早就看透你的想法了。那莉姆怎么样呢?”

听到艾莲举出自己身边亲信的名字,堤格尔呆愣著望向艾莲。

“就你开玩笑的能力来说,这个玩笑实在不怎么高明。如果我要娶莉姆为妻,她可是要来亚尔萨斯呀?”

“我当然知道呀。莉姆已经二十一岁,不能不考虑结婚的事了。不过就我来说,我可不想把莉姆让给随便哪个不三不四的家伙。如果是你的话,我就可以接受。

“要挑谁作为丈夫,这是由她决定的吧。”

“如果对象是你,我不觉得莉姆会不愿意呀。还是你不愿意?”

听到艾莲这么问,堤格尔没有回话。莉姆虽是平民,但也是位骑士,而且还是战姬的副官。以堤格尔来说,若将她娶为正室,反而对莉姆有些失礼。而她虽然是吉斯塔特人,但也不是没有贵族娶外国人为妻的情况。

再说,如果她是堤格尔的妻子,让蒂塔成为堤格尔的情妇就不是问题了。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我是担心你呀。”

堤格尔带著半开玩笑的语气回了话:

“没了莉姆,你有办法好好生活吗?”

“唉呀呀,你瞧不起我呀?”

艾莲稍微佯装出生气的反应。然而,她随即恢复成认真的表情说:

“所谓人际关系,真的是很麻烦的东西。”

“战姬不用考虑人际关系这种事吗?”

堤格尔不经意地随口询问,而艾莲则抬头仰望著星空点点头。

“毕竟一名战姬就只有一次任期嘛。若是我们有那个意思,其实也可以不去思考卸下战姬这个身分之后的事。不过,原本就没有人知道战姬的身分什么时候会结束就是了。”

“那结婚怎么办呢?”

“可以结婚呀,也可以以战姬的身分怀孕生子。像琉德米拉的母亲跟祖母就是很好的例子。另外,我们也不会成为政治婚姻的考虑对象。因为一旦我们卸下了战姬身分,就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了。毕竟我们这些战姬,平民出身的人还是占了多数嘛。”

“是吗?”

堤格尔对此表现出了颇为意外的反应。而艾莲则丝毫不以为意地回了话:

“像我就是佣兵,而琉德米拉的曾祖母应该也是平民出身。苏菲的父亲是骑士,莎夏则说她是在一个小村庄里面出生长大的。我们几个战姬之中拥有贵族身分的人,大概就只有伊莉莎维塔跟凡伦蒂娜而已了……奥尔嘉不知道是怎么样。”

“奥尔嘉是骑马之民族长的孙女。”

“喔,这就很难界定了。她是出身在地位崇高的家系中没错,但应该算不上贵族吧。把话题拉回来,我们战姬的婚姻,比起贵族要来得自由多了。不过作为我们夫婿的人要移居公宫生活就是了。但反过来说,要成为我们的夫婿,条件也就只有这一项而已了。”

这恐怕也是战姬难以成为政治婚姻考虑对象的原因之一吧。一方面,贵族男子必须入赘到战姬家中,但战姬的身分又不是永续不变的。若非无路可选,或者为了一时性的特殊利益,不然不会挑选战姬作为政治婚姻的对象。

“欸,我的事情就不用管了。毕竟我的继承人,这家伙会自己去找嘛。”

艾莲笑了笑,轻轻用手敲了敲置于身边的艾利菲尔剑锷。而这把收在剑鞘内的长剑似乎也为了予以回应,在两人身上撩起一阵微风,拨动了他们的衣摆。

“不过,要是你可以帮我照顾莉姆,就真的太好了。毕竟她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男人缘。要由我来帮你斡旋也是可以,不过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独厚她一个人,这样可是很麻烦的。”

“也对,我会考虑。”

就堤格尔来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给出的回话。当然,他不是不喜欢莉姆,只是他不喜欢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决定这种事。

隔天早上,堤格尔和艾莲带著莱德梅里兹部队加上亚尔萨斯的六十名士兵,在艾尔班和镇民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榭雷斯塔。



他们从亚尔萨斯出发的三天后,便与马斯哈会合了。进入特里托尔不久,先遣的侦察部队便发现了一支数千人规模的部队。

“有看到这支部队举的军旗颜色跟军徽吗?”

“是绿色的军旗上画了褐色的野猪军徽,另外也还有一些其他的旗帜。”

听到侦察兵这么回话,堤格尔顿时精神一振。这是罗达特伯爵家的军旗。

堤格尔和艾莲即刻派出传令,与人在特里托尔西方布滋尔大草原上的马斯哈联系,并顺利会合了。堤格尔看到对方阵前领头的灰须骑士,忍不住扬起了嗓音高声呼喊:

“马斯哈卿!您没事呀!”

“彼此彼此。堤格尔,多亏你赶回来了。”

马斯哈面带笑容地对著堤格尔点点头。他那身偏矮的身躯穿著铁灰色的铠甲,腰上挂著长剑。尽管已经颇有年纪,脸上那一对黑眸仍是意气风发。

这位老骑士和堤格尔等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太阳祭十天前左右的事。他谒见了维克特王,得到维克特王允诺让堤格尔在太阳祭结束便即刻返回布琉努王国之后,这位老骑士便先行启程返国。

马斯哈来到艾莲面前,以贵族的礼仪对她行了礼。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您再次碰面,多亏您特地赶来。请容老夫代替蕾琪公主在此向您道谢。”

“没什么啦,别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而来,是在国王陛下的命令之下为了协助堤格尔而出兵的。”

听到艾莲笑著回话,马斯哈倒是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无法理解为何一国之君会下令要派出军队协助一个外国人。为此,艾莲向马斯哈解释,维克特王经常为了削弱战姬的实力而频频派遣七大公国出兵。

“这还真是棘手呀……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次倒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蒙受不小的帮助,实在也不能多做批评。”

其后,艾莲把莉姆和蒂塔找了过来。马斯哈轻轻拍了拍莉姆的肩膀,和她握了手。对蒂塔则是温柔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他还提起了蒂塔换成马尾的发型,称赞这样的装扮很适合她。

对马斯哈来说,蒂塔就像她的女儿一样。而莉姆则是忘年的战友,两年前布琉努王国的内乱中,他曾与莉姆一同指挥作战。

三人曾为了与失去记忆的堤格尔相见而远道前往路伯修公国,而这还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马斯哈带领著三千人的部队,其中有他的奥德士兵五百人,以及邻近贵族领地徵调借来的军队。

由于众人现在身在特里托尔,堤格尔原以为奥杰子爵也在马斯哈带领的部队之中。但堤格尔没有看到他。询问之下,才知道奥杰子爵跟其子杰拉尔一同待在王都尼斯。

“奥杰似乎很想退位,将爵位让给杰拉尔,但玻德瓦却不想把杰拉尔这个人才绑在领地上……总之他们现在有很多事情正在商讨。”

玻德瓦是效忠于蕾琪公主的宰相,同时也是马斯哈的旧识。

没办法见到奥杰父子让堤格尔觉得遗憾,但只要击退来犯的萨克斯坦军回到王都,就可以再见到他们。堤格尔于是重新调整了思绪。

另外,马斯哈身边有一名长相精悍的男子陪伴。堤格尔看到他,脸上即刻浮现出怀念和喜悦的笑容。

“葛斯伯卿!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冯伦伯爵。”

这位名叫葛斯伯的男子也绽露了笑容对著堤格尔行礼。这情况让艾莲和莉姆看得一脸疑惑,而马斯哈也赶紧向这两人做起介绍:

“这是老夫的其中一个儿子——葛斯伯,这位是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莉亚卿,以及她的副官,莉姆亚莉夏卿。”

“我是奥德伯爵家的次男,葛斯伯。由于家兄尤尔潘需代父守护领地,因此由我担任父亲的随从。两位请多指教。”

葛斯伯彬彬有礼地向艾莲和莉姆行了礼,而艾莲与莉姆也同样以礼回应。

“不过堤格尔——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真的是长大了呀。前一次和您见面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了。”

葛斯伯差点脱口唤出堤格尔的昵称,赶紧改口。这让堤格尔脸上短暂显露出一丝落寞的情绪,但随即展露了笑容点头。

“是呀,那是我刚接掌亚尔萨斯时候的事呢。”

一旁的艾莲和莉姆看了葛斯伯和堤格尔之间的互动,大概了解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堤格尔成为冯伦伯爵之前,这两人应该是可以不计礼数,无话不谈的朋友。而现在堤格尔之所以使用较为恭敬的说话方式面对葛斯伯,大概是因为葛斯伯比他年长的关系吧。

“很抱歉,前年的内乱中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我会在这次的战争中竭尽所能,为冯伦伯爵效力。”

“要仰仗您了,但也请您不要勉强。”

由于没有得到马斯哈的允许,他的两个儿子便没有参与两年前的内战。这是马斯哈顾忌到自己要是有个什么万一,需要家中长子尤尔潘继承血脉,因此没让他参战。

另外,葛斯伯为了因应必要时需有相应地位的人在场,也因此在奥德待命。

随后,堤格尔和艾莲带领的部队便在布滋尔大草原上扎营驻留。堤格尔看著士兵们挖掘壕沟,设置栅栏,感慨颇深地开了口:

“这情景直叫人联想到‘银色流星军’的那个时候。”

只是,他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令人怀念的往事之中。现在部队的管理工作暂时委托于卢里克,堤格尔和艾莲,还有莉姆三人正一同前往马斯哈的所住的军帐。

帐棚中已经有几名男子聚集,这些人都是和马斯哈有交情,也带领私人军队参与这次国家保卫战的布琉努贵族。堤格尔等人向他们打过招呼后,也跟著大家一起围成一圈坐下。其中,率先开口的人是艾莲。

“话不多说,请问现在的状况如何?”

“坦白说,不太好。”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其他的贵族们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和艾莲。他们没想到会议中率先开口的人,竟是来自吉斯塔特王国的艾莲,而更没想到马斯哈会如此坦率地吐露实情。马斯哈轻抚著下颚一片灰色的胡须,笑著对这群贵族们说:

“他们是友军,有话直说岂不是理所当然?”

这些贵族们听了虽然点头,但没有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是打从心底接受这种说法,这些人同时对堤格尔投以异样的眼神。看来堤格尔能得到吉斯塔特王国的军队为他效力一事,仍让众人觉得不可思议。

马斯哈接著摊开了好几张地图给所有人看,同时开始为堤格尔等人说明状况:

“萨克斯坦是在光轮祭——也就是我国的新年庆典中渡海从南部发兵攻过来的。他们的军队有两万,目前正穿过海岸线上的港口市镇,以缓慢的步伐北上。”

马斯哈特地在光轮祭之后补上新年庆典这样的叙述,应该是特地为了身为吉斯塔特人的艾莲和莉姆所做的考量。他接著说:

“蕾琪殿下下令,要位在南方的骑士团和拥有领土的贵族们将之击退,不过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而现在西方国境也有萨克斯坦军队出现,这边有五万兵力。”

他在布琉努王国全境的地图上摆了两颗棋子。看来萨克斯坦军队正从布琉努王国的西方和南方境内直指王都尼斯进军。

“这时候,敌人的动向产生了变化,原本从南方进攻的部队忽然开始后退。而自西方进军的部队则持续前进。尽管领土位在我国西方的贵族和骑士团出面迎击了,但就老夫所知,目前是两战两败。”

堤格尔听完马斯哈的叙述忍不住屏息。光是听到敌人的兵力就已经够吓人的了,但接著提到二连败的状况更是让堤格尔觉得胃痛。看来目前的事态远比想像中来得严重。

“所以他们是先派军队从南方进军,引起我国的注意之后,再由主力部队从我国西侧杀进来……是这样吗?”堤格尔问。

“应该是。也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我国的骑士团还有贵族的军队几乎全都集中到西部地区去了。由于联络起来相当不易,因此没办法确认具体的兵力状况。”

“那么现在南方的敌人是由谁去应付的呢?应该不会只有马斯哈卿的三千人部队吧?”

听到艾莲的质问,马斯哈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是了,现有卢特司骑士团,以及布鲁烈克伯爵为首的贵族军队,总计大约一万。虽然兵力只有对手的一半,不过牵制对方应该还不成问题。”

尽管堤格尔不认识这位名叫布鲁烈克的伯爵,但听到卢特司骑士团的名字,他也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卢特司骑士团,是两年前墨吉涅大军进犯的时候,赶来协助堤格尔的其中一支骑士团。他们还加入堤格尔的麾下与泰纳帝公爵军作战。堤格尔记得这支骑士团阵中一位名叫夏耶的男子。

“好了,那么我们该怎么行动呢?是往西,还是往南?”

“我们往南去吧。”

堤格尔即刻回了话。随后指向地图中的一点。

目前两支部队会合之后勉强凑到了五千兵马。而面对敌方多达五万和两万人的部队,应该选择人数较少的敌手。再者,考量到敌方两支部队之间的距离,对手不可能没在敌方境内布置联络方式。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能够给予敌方两万大军一定程度的损害,也许状况将会有所改变。

“如果能够与卢特司骑士团会合的话,我方的兵力总数就可以到达一万五千了。应该可以维持住战线才对。”

艾莲像是解决了一件麻烦事般,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一说起战争,她那一对宛如红宝石般的眼眸便充满了生气和战意。

现在来自西方的威胁既然有其他贵族军队和骑士团出面抵挡,那么他们便只要全力应付南方的敌人军队即可。

堤格尔坐在艾莲身边,一边听她这么说,一边仔细地观察地图。其实就刚刚听到的内容,堤格尔仍觉得有些费解之处。

这时候,他突然抬头转动了目光,眼神和莉姆对上。这个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孩嘴角微微扬起。她似乎察觉到堤格尔内心的疑问,以眼神示意要他试著自己解决。

堤格尔搔了搔他那一头暗红色头发,再仔细地看了一次地图……但还是看不出关键。对此,莉姆用手在地图上布琉努南方的沿岸轻轻划了一下。这个动作看来就好像在抹去地图上的灰尘,没有人斥责她。

堤格尔瞪大了眼睛凝视著地图。他这才搞懂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于眼前的状况感到难以释怀,于是,他抬起头对著在场的贵族们开口询问:

“马斯哈卿刚刚说,萨克斯坦王国的大军是穿过港口向北进军的。那么这些港口城镇现在怎么样了呢?”

照一般情形来看,这些主要港口应该会有两、三座遭到敌人占领,成为敌方进军的基地才对。但想想刚才马斯哈提到的情况,敌人打下这些港都的时间实在是快得异常,仿佛只花一天就打下来了。

“这个嘛……”

马斯哈带著有些难以启齿的语气说:

“有几座港都似乎有协助敌人部队的情况出现。”

说完,整个帐棚内瞬间一阵战栗。堤格尔、艾莲,以及莉姆三人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难道说这些港都倒戈叛变了吗……?”

“根据侦察队的报告,被萨克斯坦军夺走的拉梅尔、阿古德、马希利亚等港都,全都没有出现什么损伤。该地区的商人们也都积极协助萨克斯坦军,就连通报敌军来犯的消息都慢了。”

“难道不是看到敌方大军压境,害怕得不战而降吗?”

对于马斯哈的解释,艾莲忍不住歪起了头询问。组织大军出征,其中一的一个目的就是要威吓对手,致使对手丧失战意。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刚刚列举出来的三座港都情况都一样,这就有点奇怪了。再说,敌军已经滞留在我国境内将近二十天。不仅完全没有饥饿的情况出现,甚至也没有为了掠夺而袭击城镇村庄的情况。”

马斯哈带著有些不快的语气说。

萨克斯坦王国若要喂养两万大军,其食物、燃料究竟如何调度?就算进军途中沿途袭击城镇村庄,也未必能够取得足够的物资。再者,这类都市村庄也会出现抵抗的情形,得考虑掠夺之下产生的损害。

其实萨克斯坦的大军也不是完全没有袭击布琉努王国境内的城镇村庄,他们还是打下了几个在攻守方面会成为要害的据点,只是这些遭受攻击的城镇屈指可数。

堤格尔心里觉得疑惑。因为马斯哈似乎是一口咬定南方的港都叛变倒戈了。

——他是不是掌握了其他消息没告诉我们呢?

堤格尔这么想,但也没把话问出口。毕竟马斯哈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若应对不慎的话,这支两万大军甚至比起来自西方的五万大军来得棘手呀。”

艾莲将手盘在胸前哼了一声。和准备接近万全的敌人开战,是一种相当不智的选择,只是现在这个状况也不能挑三拣四了。

堤格尔将目光从地图上挪出来,开口询问另一件事:

“蕾琪殿下没事吧?”

“殿下人在王都。现在接连都有部队朝王都聚集,所以没有问题。”

马斯哈回话的同时转动了颈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堤格尔使了一个眼色。其他几名贵族由于处在死角没看到这个动作,只有堤格尔和坐在他身边的艾莲察觉到。

“艾蕾欧诺拉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吉斯塔特王国对此事的应对方式?”

马斯哈这么说的用意,大部分是为了要让在场的贵族们安心。这些贵族虽然始终没有提起,但其实仍对艾莲和莉姆抱持戒心,所以会议始终都交给与这两位吉斯塔特女性军官有私交的马斯哈代表发言。

艾莲对此也有体认,因而看著在场的人笑著说:

“我王维克特陛下对于我国友邦——布琉努王国的危机无法视而不见,因此派遣我莱德梅里兹的两乾兵马前来救援——当然,这也不是平白无故帮忙的,等我们赶走那些恼人的老鹰之后,我会亲自跟蕾琪殿下谈这件事。”

所谓恼人的老鹰即是指萨克斯坦军。艾莲不谙萨克斯坦王国的国情,但好歹知道这个国家的国旗上面画了一只白色的老鹰。这是她对这个国家的揶揄。

“除了我们之外,另外还有一支部队会赶来支援,只是会多花一点时间。”

莉姆淡淡地补上一句。她所说的是凡伦蒂娜率领的奥斯特罗德公国军。此时莉姆开口说话的语气只是顺便提及,似乎没打算仰仗凡伦蒂娜的这支部队。

事实上,奥斯特罗德距离布琉努王国路途遥远,也真的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赶得到。更何况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身体病弱的凡伦蒂娜,她向来以出兵延宕、早早撤退闻名。

“没关系、没关系,对老夫来说,光是有你们率军支援就已经很感激了。将来得好好谢谢维克特陛下——话说堤格尔,我们现在的这支部队,老夫想请你担任总指挥官,你愿意接下这个位子吗?”

“我吗?”

堤格尔难掩意外反应地看著马斯哈。今天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他不认识的贵族,因此他原以为部队的总指挥官工作应该是由马斯哈出任。

“你的名字应该连萨克斯坦人都有耳闻吧。我们来吓吓他们。”

马斯哈嘻嘻笑著,而堤格尔听了也用力地点点头。

军事会议告一段落之后,马斯哈以有话要对堤格尔说为由,请堤格尔留在军帐中。而艾莲和莉姆也随便找了个理由一起留下。之前马斯哈之所以刻意对堤格尔使了眼色,为的就是这个。

“你知道梅莉桑德这个女人吗?”

马斯哈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让堤格尔歪著头想了想。他没听过这个名字。马斯哈一边晃著他那一副矮胖结实的身躯,一边带著严肃的表情开了口说……

“她是泰纳帝公爵夫人。不过现在只是个寡妇就是了。”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不只是堤格尔,就连艾莲和莉姆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泰纳帝公爵是非比寻常的强敌,让艾莲等人想忘也忘不掉。

“这个寡妇怎么了?泰纳帝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作为他的妻子,应该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吧?”艾莲说。

“老夫是想这么说,不过梅莉桑德拥有王家的血脉,对她不能有太严苛的惩罚呀。在内乱终结之后,公主殿下将她安置在涅梅塔库的一座神殿里。由于梅莉桑德一直以来都很安分,所以殿下也没箝制她,不过……”

涅梅塔库位在布琉努王国南方,曾是泰纳帝公爵的领地。在内乱终结之后,涅梅塔库的管辖权由王家收回,并派遣代理领主治理。

“萨克斯坦这次的侵略行动,很可能是梅莉桑德招来的。”

马斯哈这句话让堤格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可是连泰纳帝公爵都没有干过的荒唐之举。莉姆带著平淡的语气开口询问:

“马斯哈卿,您认为南部港都群起倒戈的情况,很可能是出自梅莉桑德的指使?”

“不愧是莉姆亚莉夏卿。”

马斯哈回话的同时苦笑著叹了一口气。然而,这位老伯爵接著也即刻恢复成原本认真严肃的表情,将一旁的地图拉到身边。

“泰纳帝公爵还在世的时候,其势力和影响力都极为强大,尤其是以涅梅塔库为中心的布琉努南部地区,几乎都是那家伙的势力范围。沿岸的港都也是,对这些港都来说,泰纳帝公爵是强大的庇护者。”

这位公爵守护著依赖海路致富的南部港都,就连墨吉涅大军自海路侵攻时,也是他亲自指挥舰队将敌人击退的。

“老夫刚刚在军事会议中讲过,萨克斯坦的大军从海路上岸,穿过港都北上直指王都。根据调查,敌人在北上的过程中经过了涅梅塔库。经过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涅梅塔库似乎提供了萨克斯坦军需要的粮草。”

“可是,现在涅梅塔库不是由蕾琪殿下派遣的代理领主治理的吗?”

堤格尔忍不住歪头问。然而,他也随即想出了答案。

也许就像南部沿岸的港都那样,涅梅塔库的人民或许仍尊敬著泰纳帝公爵——也可能是反对蕾琪政权之人占据了要职,若是只有代理领主一个人坐镇的话,是不可能压制住这些势力的。

“现在要派人前往涅梅塔库侦察有它的困难度,因此无法断言,不过情况应该就如同老夫的揣测那样。”

“换句话说,我们眼前的敌人不只萨克斯坦王国的大军,很有可能也必须与涅梅塔库和南部沿岸港都的势力为敌是吗?那个梅莉桑德现在人在哪里?也在涅梅塔库吗?”

听到艾莲这么问,马斯哈摇摇头说:

“她人在王都尼斯,目前被软禁在王宫的一间房里。”

“这样的话,这个部分倒是还好。不过这个女人因为手上没有军队,就召集了国内反对蕾琪政权的人士向他国调借呀……就策略来说的确不是不可行……”

艾莲双手盘在胸前点了点头,那一对宛如红宝石般的眼眸流露出了怀疑的眼神。堤格尔语带叹息地接了话:

“应该是谈好交换条件了吧。”

“没错,以对方派兵的规模来看,梅莉桑德的目的肯定是要驱逐蕾琪,让自己坐上王座。”

“我国的宰相也这么说。”

马斯哈带著苦涩的表情点点头。他口中的宰相即是玻德瓦。

“照这么看来,萨克斯坦军应该已经掌握了我国主要都市和要塞的位置,而涅梅塔库四周的地理环境显然也包含在内。我们虽然在自己国家境内作战,却得面临无法充分得到地利的情况了。”

——难怪马斯哈刚才没在军事会议中提到梅莉桑德的名字。

倘若梅莉桑德的行动引发后续效应,可能有人会背叛蕾琪公主,转而追随梅莉桑德,而这位前公爵夫人还拥有萨克斯坦作为后盾。最糟糕的情况恐将致使布琉努王国一分为二。而这么一来,这一次的战火甚至可能延烧至整个布琉努王国。

——我们得好好守护蕾琪殿下……

堤格尔的脑中浮现出那位金发公主的笑容。他在心里暗自许下觉悟,同时刻意露出快活的笑容,试著安慰身旁这位老伯爵。

“不过,马斯哈卿,不论是梅莉桑德或是萨克斯坦,应该都没有料想到吉斯塔特王国会介入这次的战争。两年前的内乱,艾莲助我赢得了胜利,现在我们阵中也还有莉姆和卢里克。不论对手是谁,胜利都是属于我们的。”

“就是这么回事。堤格尔说得非常好。”

艾莲也带著傲然的笑容拍著堤格尔的肩膀附和。莉姆知道这是她为了掩饰内心羞怯的反应,但也没忘记叮咛一声。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请您不要太宠艾蕾欧诺拉大人。”

对此,这位银发战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还笑著予以还击:

“你才是吧?我觉得你比以前更宠堤格尔了。就连在太阳祭的时候,你也跟蒂塔两个人一起把堤格尔照顾得无微不至。我看再过不久,你就会像个母鸟哺喂雏鸟一样,用嘴巴喂他吃饭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的脸颊一热,慌张地提出抗议。这时她转头看向堤格尔,脸上带著凶狠的表情,并以低沉的嗓音开口道:

“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呃,你不说我也知道。”

堤格尔带著严肃的表情挥了挥手,看得马斯哈面露苦笑地改变话题。

“话说,刚刚莉姆亚莉夏卿提到吉斯塔特王国另外还派了一支援军,请问是由哪位将军带队前来的呢?”

“是奥斯特罗德的领主,与艾莲同为战姬,名叫凡伦蒂娜。”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马斯哈用手摸了摸下颚的灰须思了一声,说道:

“堤格尔啊,如果说是琉德米拉卿、苏菲卿或是伊莉莎维塔卿,我倒还算认识,不过这位凡伦蒂娜卿是什么样的人呢?”

之前苏菲曾经拯救过马斯哈的性命,而米拉也参与了布琉努王国前年的内战。另外,去年马斯哈为了营救堤格尔而潜入吉斯塔特王国的时候,也有和伊莉莎维塔打过照面。至于凡伦蒂娜,这位老伯爵则是从没有见过。

堤格尔有些为难地看向艾莲,但艾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耸耸肩。

“抱歉,我对她也不太清楚。”

“凡伦蒂娜大人统治的奥斯特罗德位在我国东北境内,因此和艾蕾欧诺拉大人几乎没有交流。”

莉姆以有些过意不去的口吻补充解释,而马斯哈则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东北方……那跟我国不是正好处在相对较远的位置吗?原来如此,难怪诸位刚刚没有提起这位凡伦蒂娜卿的名字。”

马斯哈认为,虽然方才在场的贵族应该都没有听说过这位战姬的名字,但若有的话,恐怕会和现在的马斯哈一样觉得失望吧。若是在方才那群贵族们面前提起这件事,恐有打击全军士气的疑虑。

而莉姆便是顾虑到这点,刻意用较为暧昧的方式解释。

“莉姆亚莉夏卿,我们是不是不要太信任这位战姬比较好呢?”

“我只能说凡伦蒂娜大人身体病弱,因此就算陛下下令出兵,她的军队也总是较晚从公宫出发,而若是部队稍有折损,她就会即刻撤退。”

尽管有些迂回,但这么说听来似乎带有些许的贬意。不过莉姆却没有收回这样的评论。因为至少她所陈述的皆是事实,而非个人的臆测。

“老夫原以为贵国的战姬全都是骁勇善战之人,但似乎也有例外呀。”

“这很难说。她也有可能是刻意制造出这样的形象的。”

对于马斯哈的疑问,艾莲摇摇头答了话:

“至少苏菲是这么认为的。”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想太依赖她的战力。因为我想尽快将萨克斯坦军队赶回去。”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马斯哈也笑了。

“也对,说起来,你居然是用这种形式归国的,还真是可惜啊。”

其后,四人请蒂塔准备了饮品,也邀请蒂塔入座,五人各自闲聊起了彼此的近况,享受了短暂的愉快时光。



堤格尔与艾莲等人分别、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已是日暮时分。

他们预计今晚在布滋尔大草原营宿过夜,并在天亮的同时启程。他们也想试著掌握卢特司骑士团的行踪。虽说布琉努境内的草原多半平坦,视野辽阔,但要在整片大草原上找到一万大军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堤格尔拿起了他的那把黑弓。他准备了保养黑弓的道具,只要有油灯的光线就已经足够。

——不过说起来,这把弓好像根本不需要保养……

他一边想著,一边谨慎地将弓上的弦解下。事实上,就连这把黑弓究竟是用什么做的,他都不清楚。

黑弓的触感不像金属那般冰冷,而是比较接近他惯用的木弓。因此,一直到他在两年前初次使用这把黑弓的力量时,他才发现到这弓并不寻常。

他以乾布仔细擦拭,除去脏污之后再将水分擦去。然后重新上弦,几次试著用手指拉了拉弓弦,手感不错。就在这时候,营帐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是马斯哈的儿子葛斯伯的声音。堤格尔说了一声请进,而葛斯伯也走进了营帐。

“怎么了吗,葛斯伯大哥?”

这时候只有堤格尔和葛斯伯两个人在,于是堤格尔便以过去的方式称呼葛斯伯。尽管葛斯伯从没有称赞过堤格尔的弓术,但也从没有取笑他差劲的剑术和枪术。

“不擅长使用枪剑的贵族可多著呢。关于弓箭,我是不能说什么,不过也是有将战争交给别人,自己专心治理地方领土的贵族呀。”

他当年的这席话对堤格尔来说是一种救赎。因为堤格尔在认清自己真的不善用枪剑而彻底死心之前,真的花了不少时间。

“没什么事啦,只是我们好久不见了,有很多事情让我觉得有点在意——堤格尔,你已经十八岁了,决定什么时候要结婚了吗?”

此时的葛斯伯开口时,也以堤格尔非常熟悉的语气说话。然而,这句话的内容对堤格尔来说却是意料之外的冲击,差点让他手上的箭筒摔到地上。

“什、什么结婚……我连对象都没有呢。”

看到他面红耳赤地回了话,葛斯伯显露出一脸诧异的反应。

“不会吧?我听我爸还有奥杰子爵的儿子说过,不是有一群贵族想让自己家的千金或妹妹跟你见个面吗?”

他所谓奥杰子爵的儿子,应该是指杰拉尔吧。堤格尔回想起自己回到莱德梅里兹时看到的那堆像山一样高的信件,忍不住显露出一副丧气的表情。

“总之,我是还没有要结婚的计划啦。”

“嗯,结婚其实也真的是一件麻烦事啦。那有情妇了吗?”

“很遗憾,我也没这种本事。”

堤格尔这才重新振作,耸了耸肩膀。这也让葛斯伯觉得相当意外。

“蒂塔怎么了?我跟我哥都认为,只有她才能把你照顾好呀?”

“我很重视蒂塔,不过没打算让她成为我的情妇。”

“喔?那你是待在吉斯塔特王国的这一年间有找到好女孩了吗?”

听到这句话,堤格尔一瞬间呆愣了一下。这反应让葛斯伯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猜对啦?是那位战姬卿的副官莉姆亚莉夏卿吗?她的确是个标致的美女呢。”

就在这时候,葛斯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字条秀在堤格尔面前。字条上以简短的文字写著:

‘请你在入夜后一个人到我的营帐来。马斯哈笔。’

堤格尔凝视著这张字条,忍不住将来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是马斯哈的笔迹,毫无疑问。

——他有什么话忘了对我说吗?

想了想之后堤格尔觉得不可能,因而摇摇头。马斯哈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此时葛斯伯似乎觉得堤格尔已经了解了,因而很快地将纸条捏进手里。这动作让堤格尔想起他刚刚和葛斯伯之间的对话,赶紧开口:

“我们接下来还要跟敌人作战呢,还请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调侃我了。我是很信赖莉姆——莉姆亚莉夏没错,不过那不是爱情……”

“你刚刚说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纠结了一下呢。该不会原本是用你们恋人之间原本熟悉的方式称呼她吧?”

“葛斯伯大哥!”

堤格尔忍不住气得大叫了一声。葛斯伯耸耸肩,露出像是被头痛的弟弟叫骂的反应,接著便转过身去。他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就算被人看见受到责备,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开脱。

“好啦好啦,总之,你还是要找一个好对象呀。”

他挥挥手,随即离开了营帐。堤格尔呆站在营帐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思索那张纸条上的意涵。

——要我一个人去呀……

马斯哈有话要跟堤格尔一个人说,而这件事甚至连艾莲和莉姆都不能听,甚至还用了这种方法混淆视听。

堤格尔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脚边。

这天深夜,堤格尔隐身于漆黑的夜色之中,来到马斯哈的营帐。

“你来得好。葛斯伯似乎做得还不错呀。”

马斯哈那身矮胖的身躯被外套裹著,此时正坐在毛毯上。这位老伯爵手边摆了油灯,但油灯上盖了一块布,刻意只留了必要的光线。

“您说要话要跟我说,是什么事呢?”

听到堤格尔一进来就开口询问,马斯哈则默默地挥了挥手招他过来。意思是要他靠近一点。堤格尔屈膝蹲跪到毛毯上,凑到这位老伯爵的身边。当他来到马斯哈的面前,这位老伯爵便将脸贴到他的耳边小小声说:

“你听好,不要有惊讶的反应——杜兰达尔被偷走了。”

尽管马斯哈事前提出了警告让堤格尔心里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差点叫出声来。这便是如此令人感到震撼的事。

堤格尔直视著马斯哈的脸庞,小小声问:

“您说是被偷走的……是什么人偷的呢?”

“老夫心里有底——是梅莉桑德。”

“梅莉桑德……是她将萨克斯坦军招来布琉努王国的……”

堤格尔话说到这里,蹙著眉头顿了一下。

“您说心里有底,是从哪里得到线索的呢?”

对于堤格尔的疑问,马斯哈板起了脸庞开始叙违。



距今二十天前——在布琉努王国正举行光轮祭的时期之中。

蕾琪公主穿著一身宫廷礼服来到王宫大厅,与聚集在这里的贵族诸侯们谈笑著。大厅摆了一桌桌奢华的料理,还有多种不同的美酒。

这里的料理不只奢华,其多样性甚至比起吉斯塔特王宫的宴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布琉努王国与三国接壤,南北两侧面海。也透过海路和墨吉涅展开贸易交流。

只要局势稳定,再加上整顿良好的街道和港口,东西方的国家的商队都会涉足到布琉努,南北两侧的海上也会出现前来贸易的船队。繁多的往来商旅总为布琉努带来丰富的财源。

王宫里的众人享受著桌上的菜肴,为过去一整年的和平生活感到欣慰,并期望新的一年也能维持同样的安逸的日子。

前年冬天内乱结束之后,布琉努王国便没有再出现大型的动乱,稳定地步向复兴之路。

国内的贵族和百姓开始慢慢认同蕾琪公主的存在,但也有许多人端出她曾经作为王子而养大的过去,嗤笑著关于她的神谕,并对她投以怀疑的眼神。

然而,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得不认可蕾琪的政权了。毕竟她是先王法隆唯一的亲生子嗣,而法隆王也承认了这点,她的资格当然不容争议。

位在大厅尽头的王座旁摆了杜兰达尔作为装饰。

但只有极少人知道这把宝剑是膺品。

宴会中,许多宾客前来向蕾琪致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前来致意的宾客先后顺序是事前就决定好了。

马斯哈站在距离这位公主殿下不远处,目光炯炯地仔细观察著现场的状况。

由于这是宴会会场,因此他没有配剑,但他仍是仔细地盯紧了每位接近蕾琪公主的宾客一举一动。除了他之外,有奥杰子爵和杰拉尔等人同样也来到了宴会大厅。

现在距离蕾琪公主遭到暗杀未遂的那天晚上还没隔几天,撒下再严重的戒备也不显得过火。

就在众人正享受著料理和美酒开心交谈,而其中一名贵族前来向蕾琪公主致意的同时——

一名女性忽然插了进来。

“陛下……抱歉,失礼了——殿下,我有事情想请教您。”

她是一位外貌极为出众的美丽女性。让光是她出现在现场,就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

这位女性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一头金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丰腴的肢体包裹在镶著大量碎珠宝的奢华宫廷礼服底下。左手上一只以大颗宝石作为主饰的纯银手环尤其显得亮眼。

马斯哈赶忙跑向蕾琪公主身边,但蕾琪公主没等到马斯哈赶来,先一步绽露了笑容开口回应的金发女性:

“我才想是谁呢……这不是梅莉桑德卿吗?”

面对一个插队的无礼之徒,蕾琪公主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应,但眼前这位女性却容不得她这么做。梅莉桑德是先王法隆的侄女,亦是已逝的泰纳帝公爵之妻。

——另外,邀请她参加光轮祭的不是别人,正是蕾琪公主。否则梅莉桑德根本无法离开她所栖身的神殿。

蕾琪之所以邀请梅莉桑德赴宴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借由邀请敌人的妻子参与宴会,向在场的诸侯们宣示蕾琪公主的宽容大量。这也是表面上的目的。

而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观察梅莉桑德的反应。根据玻德瓦的调查,得知了这位公爵夫人自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打探蕾琪公主身边的各种情报。而这位猫脸宰相于是告知蕾琪,她遭到暗杀,以及杜兰达尔遭窃的事可能都与这位公爵夫人有关。

而根据此次观察的结果,蕾琪公主很可能必须与梅莉桑德公爵夫人正面对决。

“你说有事情想问我,是什么事呢?梅莉桑德卿?”

蕾琪刻意掩饰掉了所有敌意和戒心,带著沉稳的笑容反问。对此,梅莉桑德明显露出恶意的讪笑开了口:

“很抱歉,我插了队。不过这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毕竟这件事,可是关系到王座旁的那把镇国宝剑杜兰达尔呀。”

此时,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渐渐开始聚集到蕾琪公主和梅莉桑德公爵夫人身上。这一切恐怕都在梅莉桑德的计算之内。因此她刻意表现出了戏剧性的动作,装模作样地说:

“那是真的杜兰达尔吗?我总觉得那把宝剑好像跟我之前看到的有点不太一样呀。”

——竟然演这种一眼就让人看透的戏……

马斯哈从远方观看著梅莉桑德和蕾琪公主的互动,心里不由得涌现一把熊熊怒火。他原本就预料到梅莉桑德会在宴会时发难,不过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展开行动。

在场的贵族们之中有几个人也对梅莉桑德的说法表示赞同。看来这些人都是跟这位公爵夫人串通好的。其他不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听了,纷纷显露出诧异的眼神望向梅莉桑德,但也没打算制止,全都站在一旁观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蕾琪公主歪起了头,佯装出听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说的反应。

“您多心了吧?这就是我国的镇国宝剑杜兰达尔呀。”

“这是骗人的吧!”

这位公爵夫人随即收起笑容,转而显露出愤怒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对蕾琪公主提出质疑:

“我看得出来,那把杜兰达尔就是膺品。公主殿下,您把杜兰达尔拿去做什么了?”

这段对话在宴会大厅里掀起了一阵议论。梅莉桑德有著王族身分,还是已逝的泰纳帝公爵之妻。尽管她个人没有半点权力,但其威势却不容忽视。现场已经有人开始因为她的发言而产生动摇。

但蕾琪没有表现出怯懦的反应,始终冷静地面对这位公爵夫人。

“梅莉桑德卿,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您有办法证明这不是真的杜兰达尔吗?”

听到蕾琪公主这么说,马斯哈忍不住点头附和。就算真正的杜兰达尔被梅莉桑德盗走,她也不能将之公开。另外,就算梅莉桑德只是知道杜兰达尔被盗,蕾琪公主也能追究她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

“方法很简单。”

然而,梅莉桑德仿佛就等著蕾琪公主这句话似的,脸上扬起胜利的微笑。

“只要拿它来劈斩地板即可。如果那把剑真是我国的宝剑杜兰达尔,那么地板会应声碎裂,但宝剑不会弯曲,更不可能折断。”

这是何等乱来的提议。周围的宾客为此哗然,而蕾琪公主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刻意表现出对于这个提议不以为然的反应。

“梅莉桑德卿,您这么说有失礼节了。”

此时,雨果.奥杰从两位王族女性周围围观的宾客之中站出来,斥责了梅莉桑德。

然而,梅莉桑德面对比起自己年长二十岁的老子爵也没表现出半分惧色,她没把奥杰放在眼里,向前又跨出一步。

“办不到吗,殿下?”

蕾琪极力掩饰著内心的不悦,以严厉的眼神瞪著梅莉桑德。

“您是要我拿我国的传世宝剑做这种无聊的余兴表演是吗?梅莉桑德卿,作为我布琉努王国的王族,您这么说不觉得羞傀吗?”

若是真正的杜兰达尔,肯定能击碎宴会大厅的地板。

然而现在摆在王座旁的宝剑只是外型相似的膺品,无论坚硬度或锐利度都无法与真正的杜兰达尔相比。而真这么做,这把膺品恐怕会如梅莉桑德所言,剑身不是弯曲就是折断了。

“公主殿下,我今天在进王宫之前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梅莉桑德没有正面回应蕾琪的质疑,而是带著一副自我陶醉的语气拉高了嗓音说:

“——杜兰达尔被人偷走了。”

“您这等高贵的身分,竟会听信这种无稽之谈?”

“殿下,我身为王族的一员,绝不会开这种玩笑。当我听到这个流言的时候,我也是嗤之以鼻。然而,当我进入宴会大厅看到宝剑,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传闻竟然是真的。”

“殿下,您就顺著梅莉桑德卿的意思,试试看吧?”

这时候,其中一名贵族带著沉稳的语气插了话。这位是在王国南部拥有封领的阿尔曼子爵。他是个体态结实魁梧的壮汉,手脚都有蕾琪公主的一倍粗。在战场上总是扛著巨剑站在部队前方,以骁勇善战闻名。

“梅莉桑德卿也是王族之人,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么开口。就我个人而言,若是这个光鲜亮丽的新年宴会蒙上一层令人不安的阴影,总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呀。”

——睁眼说瞎话的家伙!

马斯哈闷不吭声地在心里暗骂著。他知道这个阿尔曼子爵在前年内乱之中尽管宣示中立,但其实暗中协助泰纳帝公爵,而这人现在也是梅莉桑德的协助者之一。

“阿尔曼子爵,您该不会是把我国的传世宝剑杜兰达尔,跟您摆在家里的破铜烂铁当成同样的东西了吧?”

奥杰子爵的儿子杰拉尔这时候站出来,拨了拨那一头褐色的头发,语带嘲讽地接著说:

“您既然如此轻率地说要拿杜兰达尔出来试剑,这可是要负起相当沉重的责任啊。您比我年长,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您的脑袋可是会被拿来当作杜兰达尔试剑的对象呀。”

蕾琪此时将落在阿尔曼子爵身上的冷淡眼神抽回来,转头看著杰拉尔以严厉的语气说:

“杰拉尔卿,你这话有些超过了。”

这句话在马斯哈心里也深表同意,说要砍头真的是过分了。尽管蕾琪公主对于杰拉尔出言相挺心怀感谢,但也不能不出言斥责。

“哼,有没有这么麻烦呀。”

阿尔曼子爵咂了一声,拨开在场的贵族宾客,大步朝著摆在大厅尽头的杜兰达尔走去。

“阿尔曼子爵!你要做什么!”

尽管蕾琪大声喝斥,但阿尔曼子爵却没有因此驻足,奥杰和杰拉尔的反应也都慢了。在场的贵族们全都一脸茫然地注视著这一切。

阿尔曼子爵来到王座前,一手抓起置在一旁的杜兰达尔。他将宝剑从剑鞘中抽出,以双手高高举起。他鼓起肌肉,将衣服绷得死紧,使足了力气。这位子爵对于耳边传来的高声制止充耳不闻,猛力将宝剑劈向地面。

尖锐的金属声传遍了大厅,一道银光回旋飞向空中。那是杜兰达尔折断的剑身。

在场边宾客们齐声惊呼,而折断的剑身也就此滚落在地。

“宝剑断了!”

阿尔曼高声呼喊。蕾琪公主铁青著脸,凝视著折断的宝剑和站在王座旁的壮汉。其背后也传来梅莉桑德惊讶的叫嚷声:

“殿下——啊啊!殿下!我国的宝剑断了!怎么会这样!”

大厅中的喧哗逐渐扩大。蕾琪默默走向宝座,双唇紧闭,看来就像是极力佯装出平静的反应。有跟上她脚步的,就仅有两名护卫而已。

在王座前方停步的蕾琪转过身子,环视著在场的贵族。

“很抱歉,一场和乐融融的宴会竟然引起这么大一场骚动——然后,我还有一件事得向各位致歉。”

这位年轻公主的声音中传来些微颤抖,仿佛伪装出来的冷静随时都会穿帮一般。然而,她仍坚强地挺直了身子,抬头望向身旁的阿尔曼子爵,以视线要他退下。

阿尔曼显露出浅浅的微笑,将折断的巨剑摆到地板上,便回到了台下的宾客群中。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因此也没有继续站在王座旁的理由了。

蕾琪看到这名身形壮硕的子爵回到梅莉桑德身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她轻声吐出了几个字词,随即望向这些惊魂未定的贵族宾客们。

“尽管我不想造成诸位的不安,不过若是因此让各位心里产生怀疑,那就等于是本末倒置了——正如梅莉桑德卿的说法和阿尔曼子爵以行动证明的事实——这把宝剑并非真物。”

她以平淡的语气承认了这件事。这一刻,宾客间喧噪的议论声再次笼罩了整座大厅。梅莉桑德一如猛兽捕获猎物一般,露出了狰狞得意的笑容,从在场的王宫贵族之中站出来。

“殿下,那么真正的宝剑哪里去了呢?”

这一声质问让整间宴会大厅再次沉寂了下来。所有在场的诸侯贵族全都屏息望向蕾琪,看她会如何反应。

蕾琪公主低头不语。梅莉桑德和阿尔曼脸上随之浮现出胜利的微笑。在他们眼中,蕾琪公主似乎是自知理亏,无法辩解了。

然而,这位公主其实并非因为眼下的屈辱而发颤。在无数疑惑和怀疑的目光之中,蕾琪带著极度紧张的情绪,拚命观察在场贵族的表情。

她在心里缓缓数到十后,佯装出平静的模样抬起头。

“没办法了——玻德瓦宰相。”

她将目光挪到站在大厅一角等候的玻德瓦,昂然地点点头。站在一旁的猫脸宰相于是对著蕾琪行了礼,转身进入了大厅底侧的房间。蕾琪看了他进房,便转头面向在场的贵族们。

此时的她已经拾回冷静的心绪,原本苍白的脸庞开始恢复了血色。相较之下,梅莉桑德和阿尔曼子爵以及在场的几名贵族则都显露出疑惑的反应。

“日前,有一群贼人潜入王宫。这群人潜入王宫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我的性命,其二是我国的宝剑杜兰达尔。”

听到这句话,大厅内随即扬起一阵有别于方才情况的哗然反应。蕾琪于是举起手,示意要大家稍安勿躁。她看著梅莉桑德和阿尔曼两人苍白的脸庞。这两人没有发现奥杰子爵和杰拉尔已经悄悄绕到了他们身后。

“由于护卫的勇猛活跃,我没有受伤,现在也才能安然站在诸位面前。不过那些贼人成功潜入王宫是事实,我们得重新检视警备体制。因此在情况安定下来之前,我决定先把宝剑藏起来。”

蕾琪公主话声刚落,玻德瓦便像是算准了时机般,从方才的房门处现身,他身边还带了两名士兵陪伴。那两人抱著一把收在黑色剑鞘内的巨剑,以谨慎的动作将其高高举起,展示给在场的王宫贵族们看。

“这便是真的杜兰达尔。”

宝剑映照著水晶吊灯洒下的光芒,在剑锷和剑鞘部分显现出耀眼的黄金色,在场的宾客全都忍不住发出赞叹。蕾琪隔了一个呼吸之后,继续开口:

“很抱歉,没能在宴席上让诸位看到真正的杜兰达尔,这是我的过错。请容我为此事向诸位道歉。不过,请各位不要忘记,先王夏立尔留下来的传世宝剑永远都守护著我们。”

蕾琪说完,两名士兵再次将宝剑捧回了屋内。

大厅内一阵沉默。梅莉桑德和阿尔曼子爵也哑口无言地呆站在原地,而蕾琪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在场已经没有人对这位年轻公主投以怀疑的眼神。



“——就是这么回事。既然都表现得如此露骨,有没有证据已经不是问题了。”

听完马斯哈的话,堤格尔叹了一口气说:

“所以你们是准备了两把假的宝剑啊。”

“嗯,一把品质较为粗劣,而另一把则是几可乱真。我们把仿造品质较差的摆在王座旁。虽然阿尔曼子爵做出如此蛮横逾矩的行为出乎了我们意料,不过倒也让我们的计划顺利推行。”

在承认摆在王座旁的杜兰达尔是膺品之后,再端出几可乱真的仿造品,高喊此为真物,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起疑了。更何况这几年来,除了已逝的罗兰,以及曾受托代管杜兰达尔的堤格尔之外,根本没有人碰过这把宝剑。

而内乱终结之后,杜兰达尔就一直摆放在王座后方,也从没有人近距离观察。于是蕾琪才做出了这样的赌注。

“若已经知道对方的计划,这种应对方式也算是相当常见的手法,不过……这个办法是马斯哈卿想出来的吗?还是玻德瓦宰相大人?”

听到堤格尔这么问,马斯哈摇摇头。

“不,是公主殿下。”

这个答案让堤格尔极为惊讶。尽管他曾听马斯哈和杰拉尔说过,蕾琪极为努力地想要扮演一位优秀的统治者,不过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女孩竟是如此聪明。

——啊,其实也不真是这样。

堤格尔随即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在两年前的内乱中,蕾琪公主就曾经试探过他。这位公主当时裸露著自己的背部,要堤格尔帮忙擦拭。

脑中的情景随著回忆显得栩栩如生,这让堤格尔赶紧摇头甩开这般杂念。他重整思绪后,再和马斯哈继续方才的话题。

“不过那个叫阿尔曼子爵的人,之所以胆敢这么果断地做出那样的动作,应该是相当确信王座旁的那把杜兰达尔是膺品吧。”

“嗯,但无法确定一定是梅莉桑德派人偷走的。只是,这位前公爵夫人肯定跟盗走宝剑的人有所牵连。”

堤格尔和马斯哈彼此对望了一眼,各自将手盘在胸前开始思考。

盗走杜兰达尔,并且将萨克斯坦王国的大军引入国内……

这番内外夹击的方式对于动摇蕾琪公主的政权非常有效。然而,方才马斯哈叙述的王宫大厅内发生的事件,却又给人一种过于轻率、欠缺思虑的印象。

在光轮祭时,国内的诸侯贵族都会聚集到王宫之中,若是考量到这一点的话,这的确是难得的机会。但尽管如此,梅莉桑德实在没有必要亲自出声。难道是她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因而疏忽大意了吗?还是她还有其他目的……

“那么您说梅莉桑德被囚禁在王宫之中这件事……”

“这是真的。而且王宫方面也派遣了卫兵轮流看守。由于梅莉桑德是王族,所以无法进行拷问,但玻德瓦已经展开调查。梅莉桑德犯下的罪刑迟早会弄个明白。”

“那涅梅塔库……”

堤格尔原本想问马斯哈,能不能前往涅梅塔库进行调查,但又想起方才在军事会议上看到的地图;梅莉桑德作为据点活动的涅梅塔库,已经落入了萨克斯坦大军的占领下,若不将之驱逐,就算想调查也是白搭。

“另外,杜兰达尔被盗的事,老夫甚至没有告诉葛斯伯。你要记住,在这个部队之中只有你跟老夫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了。”

翌日,由莱德梅里兹和布琉努混合编成的五千人部队,便朝向南方出发。



对于萨克斯坦发兵攻打布琉努一事,感到惊讶的不只是吉斯塔特王国而已;位在布琉努东南侧的墨吉涅王国,也同样大肆谈论起这件事。

“哈哈哈,没想到竟然被萨克斯坦那帮人捷足先登了。”

拥有‘赤胡’别名的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坐在以金银珠宝镶嵌装饰的帐棚中笑著说。

这位王弟年届四十,那副中等身材依旧紧实。其身上穿的绢衣用了七种色彩配色。若是平衡上稍有偏差,肯定会给人一种低俗的印象,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高雅夺目。

不过,他的长相相当奇特——他有著一副深邃的眼窝,尖长的鼻尖,偏大的耳垂,加上一副长及胸口的红胡子,也许是拜此之赐,才让他和这身衣著相得益彰。

他的一名贴身侍卫达马德屈膝跪在他的面前。得知萨克斯坦王国派军入侵布琉努的情报的,正是这名男子。

“请问,我们该如何行动呢?尽管萨克斯坦王国早我们一步,但属下认为他们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把布琉努王国灭掉的。”

“就连他们有没有打算消灭布琉努王国都是个问题呢。他们可能只要布琉努割地赔款,就会打道回府了。”

克雷伊修在意的是,萨克斯坦攻打布琉努王国的理由究竟为何。萨克斯坦若是并吞了布琉努王国,将成为国势远超出邻近诸国的强大国家,但这么一来,萨克斯坦事前就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

然而,根据克雷伊修得到的消息,萨克斯坦出兵的总数只有七万。五万自布琉努王国的西方进军,两万自南方进军。而就这位‘赤胡’的判断,这样的军队数量要打下布琉努王国,实在是远远不够。

“难道是他们有自信,能以这样的兵力打下布琉努王国吗?”

一场战争的胜负关键并非仅取决于兵力多寡,而克雷伊修也从未听闻萨克斯坦王国擅长谋略,但这样的可能性其实不小。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该在什么时间点发兵攻打布琉努就是个问题了。”

克雷伊修原本也打算在今年春天发兵。

但若是现在匆忙出兵,局势会变得难以预料……也不知能否与萨克斯坦协力消灭布琉努王国……

——若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我军与萨克斯坦军开战,让布琉努军作收渔翁之利了。也可能会是我军与布琉努军交战时,却遭到萨克斯坦军突袭……

其中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萨克斯坦王国厚颜无耻地向布琉努王国提出双方合力抗敌的提议,让墨吉涅军必须一次面对两国联军。

事实上,如果是克雷伊修站在萨克斯坦军部的立场,肯定会以交涉失败也无妨作为前提,向布琉努提出合力抗敌的提议。这位王弟就是这样的个性。

“达马德。”

此时,克雷伊修忽然唤了一声眼前这名近侍的名字。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还活著吧?那家伙会怎么行动呢?你认为他会滞留在吉斯塔特吗?”

“请容属下僭越,如果他在这种状况下还会留在吉斯塔特,那么他前年就不会出面抵抗我墨吉涅的大军侵略了。”

达马德去年奉克雷伊修之命,前往打探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消息。而那时候他也实际调查了许多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这个人的事。

其中最令达马德吃惊的讯息,就是他现在提到的这件事——根据他的调查,堤格尔维尔穆德率军在当时还是布琉努王国领土的阿尼亚斯抵挡墨吉涅大军侵攻时,其实并不且具备积极出兵的理由。

当时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只有向莱德梅里兹借来的军队,以及少数出面协助的布琉努贵族私兵而已。而且当时的莱德梅里兹公国军还有半数已经撤回国内,让他手上只有两千兵马。

若是预测墨吉涅的大军可能直驱北上,堤格尔维尔穆德就应该留在自己的领地——亚尔萨斯观察事态发展才对。

而这么一来,他便可以知道墨吉涅大军进犯的目的,也可以等待返国一趟的莱德梅里兹军队再次加入战局。另外,他也可以考量泰纳帝公爵率军由侧面攻打墨吉涅大军的可能性。

因此,当时堤格尔维尔穆德的行动不只是鲁莽而已,甚至可以说是白费功夫。仅仅率领两千兵马,就想对抗敌人的大军,这样的行径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赞扬。而事实上,若非有幸运之神眷顾,他早就死在该场战役之中了。

那么,堤格尔维尔穆德究竟为何挺身而出?达马德经过漫长的思索之后,得出了结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无法对人民的安危袖手旁观。

这样的揣测,在达马德调查过堤格尔维尔穆德于亚斯瓦尔王国的活跃之后得到证实。

他于是向克雷伊修叙述了他所得到的结论:

“与其认为这样的人想法异常,属下认为,我们应该接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见得是个烂好人,但就是无法对于百姓见死不救。”

达马德谨慎挑选了词汇。一提起堤格尔,他有时会不小心过于亢奋,然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克雷伊修王弟,必须压抑自己出现这样的反应。

“那么,如果我们以布琉努人作为人质,有办法让这个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投降吗?”

听到克雷伊修这么问,达马德摇摇头。

“他不会投降。之前阿尼亚斯的一战已经证实了此事。”

“所以,你说他基本上是个好人,但也不会因为想当个好人而蒙蔽了双眼是吗?”

“不过,他也不会放弃拯救敌人手中的人质。总之,他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是会从吉斯塔特回来的。”

“好,那么我们还是先派遣使者前往萨克斯坦吧。”

克雷伊修笑著下达了指示。

“告诉他们,我们两国联手,来瓜分布琉努王国的土地吧。在对方有回应之前,我们都就持续观察状况。”

“您的意思是先按兵不动?”

“若是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妥啊。就先派两万大军往吉斯塔特的奥尔米兹公国移动好了。”

听到克雷伊修这么说,达马德确认性地开口询问:

“是要声东击西吗?”

“没错。不过他们不会想到这是我们为了吞掉布琉努的佯攻,应该会认为这是我们为了攻打吉斯塔特而试探对方的实力吧——哈哈哈!”

换句话说,他是刻意要制造这种印象的。

“我们先挑衅一下奥尔米兹,然后马上派两支侦察部队前往阿尼亚斯——你知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吗,达马德?”

克雷伊修颇为愉悦地哼著歌,同时对著达马德出了题。这名黑发战士想了想,慎重地回了话:

“两支侦察部队中,有一支是作势查探奥尔米兹公国的进攻路线,而另一支则以潜行的方式穿过山路潜入布琉努……是这个意思吗?”

克雷伊修满意地扬起嘴角。

“没错,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们都要装作要攻打奥尔米兹公国的样子——布琉努之所以会把阿尼亚斯割给吉斯塔特,大概就是希望吉斯塔特能够为他们筑起第一道防线。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有应对的方法。”

此时墨吉涅的军队还没有展开任何行动,但战争已经开始了。

克雷伊修的脑中有几幅关于未来的蓝图。今年,他一定实现其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