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壹 花,人

一 散花之人鲁卡

朦胧的月光照在地面上被磨得平整的、铺开的石板上,竟反射出模糊的光芒。

在那上面,零星地散落着某种零件似的铁片、空的酒瓶等物品。墙壁之间形成的狭窄的通路中,回荡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叫骂声。抬头仰望,一扇扇紧闭的窗户相对而立,而在其遥远的上空,昏暗的云朵正阴沉沉地飘过。

锈迹斑斑的垃圾箱散发着果皮腐烂的恶臭,而鲁卡正缩着身子躲在其阴影中。对于一个年过二十的青年而言,他的个头算偏小,但倘若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全身布满了坚固的肌肉。观察着四周的那双银鼠色的眼睛中透出强烈的警戒。随意剪短的、红色中带一点铅色的头发,在似有似无的风中顽固地维持着自己原有的形象。

鲁卡悄悄地小口呼吸,注意着不发出声响。座落于寒带的街道葛兰,在刚入秋的时节便已相当寒冷,每次吸气时喉咙都会冷得微微发颤。半结冰的雪花落到路边,与泥水掺在一起,变成茶灰色。

终于,从曲折的道路深处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在厚重的外套下,鲁卡的手握住了短刀的柄。另一只手也伸进了外套里,从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瓶。

用拇指弹开瓶栓,将小瓶里的东西一口饮尽。

碰触到小瓶中的液体的部位,不论是舌头还是喉咙,都感受到了仿佛用烧红的拨火棍烫过一般的剧痛。与此同时,一股近似于昂扬的痛感充满了身体。

旋即,脸上掠过一阵麻痹般的感觉,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皮肤产生了龟裂。喝了蜜虫之后,脸上会浮现出红色的、类似叶脉一般的纹路。

飞奔的脚步声终于逐渐接近了。某人清脆的脚步声——快得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有许多人,但从同一个声音极有规律地重复这一点可以判断是一个人——以远超于人类的速度奔跑着。

能够这样奔跑的,要么是和现在的鲁卡一样喝了蜜虫的人,要么就是——。

脚步声拐过一个弯,出现了一个人影。

然而在看清楚那个人影之前,鲁卡便已一脚将垃圾箱踢飞。

堆满了瓦砾的垃圾箱一般来说想拿起来都十分困难,但被鲁卡踢飞的垃圾箱却如同箭一般划过半空。

身体强化药“蜜虫”能够使人在一段时间内发挥出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

沉重的垃圾箱以惊人的速度飞行——然而,却被目标轻轻一挥手,便简单地打落,响起低沉的撞击声。

鲁卡拔出短刀,向目标刺去。他从未想过能用刚才那样的小伎俩就把目标打倒——毕竟对手是宿主。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也罢了。

真正需要的是因突袭而产生的一瞬间的时机。

把极重的突袭轻松挑开的,是令人难以想象能够有着如此力量的、体型纤细的女子。平素纷乱的一头黑发的隙间,因愤怒和憎恶而熊熊燃烧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鲁卡。

而且在那头顶上,一朵花摇摇欲坠。

厚实的花瓣凛然衬托下的深紫色花朵,正开在头顶上。

鲁卡向前刺出短刀,刀刃划破寒冷刺骨的夜风。

没有特别地武装的宿主女子瞄准了鲁卡的手。她的手前伸向短刀的刀面,欲将其错开。想要徒手与手持武器之人对抗,这是正确的判断。

寄生有花的宿主有着连喝了蜜虫的人都难以企及的超常的身体能力,与其正面对抗是难以取胜的。而且若是普通的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经常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此时正是机会。

鲁卡空着的另一只手摆出手刀的形状,冲着女子的胸口斜着刺过去。

借着因喝下蜜虫而大幅增强的力道,鲁卡的手几乎毫无阻碍地打入女子的身体中,打碎了肋骨,撕裂了支气管,贯穿了心脏,从背后刺出。

传来咻咻的声音——这不是吹过街头的风声,而是倒在地上的女子的呼吸声。

从胸部被刺穿的洞中,血液不停地流出来,躺倒的身体下的地面上正在逐渐被染红。尽管身负如此重伤,女子仍然活着。

——算了,反正也快了。

因花朵带来的超常的生命力,仅仅把脑袋打飞还不足以杀死宿主。既然已经给予了致命伤,剩下的就只有静静等待其生命耗尽。不再进一步伤害,也许是对她的最后的一丝怜悯吧。

“哟,小子”

听到有人叫他,鲁卡转过身去。从女子最初现身的道路上,走出了数个人影,都是些看上去就像无赖或者恶棍的男子,手里拿着廉价的刀。

他们毫无例外地,脸上都浮现出红色的叶脉纹路。这是喝了蜜虫的表现。

“已经干掉了吗。看来牛皮不是吹的啊”

长了一脸胡子的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是他们把她逼到这里,然后由鲁卡解决掉,这样的作战方案。

看他那满脸的贼笑,也许是在想着报酬。只要拿着武器追赶别人这样的工作,就能够得到大量的金钱。面对如此轻松的工作,想不笑都难吧。

“你、这……”

有声音在地面上匍匐着。是刚才那个女子。

“肮脏的猎花人……只要是为了钱,就什么、都肯、去做吗。……花、我的、花……”

——不是的。

心中的跳动开始加速。

——我不需要钱。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无法被理解的悲伤与痛苦,只是静静地在沉积在鲁卡的心中。

“喂,不是还活着吗!”

一脸胡子的男人发出一声尖叫,他的脸因惊愕而抽搐着。确实看到这个样子,一般都会认为已经死了。

沉重的思考被打乱的鲁卡叹了一口气,气息中带着一丝不安。

“宿主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放着过一会儿就死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动,鲁卡只得做出说明,只见男子露出安心和言不由衷的卑劣的表情。

“搞什么吓唬人。喂你这个怪物,不要随随便便地说人话”

这样说着,男子仿佛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恐怖一般,想要将宿主踢飞。

向后轻轻勾起后迅速向前摆的腿,被鲁卡无言地用短刀制止住了。

男子慌忙停下踢出的腿,幸而短刀的刀刃只是在脏兮兮的皮靴上刺开了一个洞而已。

“啊?你这家伙干什……”

“住手吧”

鲁卡短促地说道。

“干什么,你打算站在那个死有余辜的东西那一边吗?”

男子威胁一般凶相毕露,然而鲁卡已经由男子的架势和体型推测出其实力,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够确实地干掉。

“过一会儿这家伙就会死了。没有必要践踏她最后的一丝尊严”

回答的鲁卡已经开始打量起两人间的距离。

对方有六个人。

虽然应该不会有援兵过来,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事先想好对策。蜜虫的药效似乎还未过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有红色的叶脉。

将周围的地形牢记在头脑中——包括可能影响跑动的地面的凹凸。

不想打扰(译注:原文「污したくない」)宿主生命的最后一程。不愿这样玷污无辜地成为宿主的那个女子,何况这是成为宿主后迎来的结果,死亡的时刻。对于鲁卡来说,那是无法原谅的罪过。

将整个身体化作一个武器,摆好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这时,男子也终于注意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态,开始打量起鲁卡。

两人目不转睛地相互凝视,沉默像电流一般流淌在高压的空气中。

只要眼前的家伙向前踏出半步,就开始行动。

鲁卡仿佛张紧的弓一般,瞄准了绝杀的瞬间。

然后,想起了噼沙噼沙的声音。

注意力被转移的两人放松了下来。

紧绷的空气因这敷衍一般的鼓掌声,而被更加黑暗的某种东西覆盖了。

“到此为止”

那看似彬彬有礼的声音中带有令人发寒的轻蔑。从男子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子。

对这个男子没有什么印象。不,应该说是因为冰冷而异样的氛围而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结果没能理解。

虽然见过许多次,但鲁卡仍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的姓名。只是知道他被称为“黑衣”,而黑衣也似乎对这个称呼没有什么不满。

总之,只是知道他掌握着工作前线的全权。

“尸体有一个就足够了。……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被高个子的黑衣低头看着,满脸胡子的男子十分不情愿地放下了刀。

“算你捡一条命”

男子恶狠狠地说——殊不知捡了一条命的是自己。

也许是以为黑衣是为了帮助鲁卡而来的。

而鲁卡深知他们之间并非如此天真的关系。对于黑衣来说,鲁卡只不过是因为能够派上用场而被饲养,时不时地会得到一些相应的饵料而已。

反正只是用了就丢的弃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给他蜜虫喝。黑衣的话应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用金钱笼络起多少有些能耐的家伙们,并组织他们成为杀死宿主的尖兵,这就是黑衣人的做法。黑衣人将如此召集得到的弃子们称为铗。若被击溃,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只是单纯的道具而已。

不过对于鲁卡这样的熟练工,因为能够起到相当的作用,故待遇也有所变化。然而终究只是不会被当作弃子而已,被当作消耗品这个现实仍然没有改变。

“那就发放符契(译注:原文「割り符」,指记有文字、中央印章并分为两份的木片、竹片或纸片,当事双方各执一份,合在一起便可作为日后的证据。类似于发票,暂译为此,求教)……用这个换取报酬,过后会联络你们支付”

听到黑衣的话,男子们发出欢呼声。毫不费力便得到大笔的金钱,想必相当开心。也不知道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宿主杀掉,以及蜜虫的副作用会在体内残留带来后遗症这些事情。也许只是没有在意而已。

铗们仿佛啃食腐肉的野兽一般围在黑衣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符契。

给其他人发放完,黑衣来到在一边旁观的鲁卡身边。

“你也有份”

每次的工作结束后都会发放的符契递到了鲁卡的面前。

——只是为了钱。

脑中回响起宿主的话,差点反射性地把那个打掉。

然而抑制思考,将其接了过来。没必要引发多余的矛盾。不论拿不拿钱,宿主被杀掉这一结果都不会发生变化。

用满是鲜血的那只手接过递来的符契。

不,准确地说是正要接过来的时候。刚才与鲁卡纠缠的满脸胡子的男子张开手摆出制止的样子,靠近黑衣。

“干什么?”

“嘛等一下……哟,老爷。你要从那个花里面收取种子吧”

胡子男用手中的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宿主说道。

看到他装作亲近地搭话,黑衣不动声色地应答,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那又怎么了。这不是你们的工作吧”

“只是顺便问一下,那个种子,不打算也给我分一点吗”

黑衣仍旧不动声色,胡子男则是满脸的笑容和红色的叶脉。

“呐,你们也一样。虽然说报酬也不少,但花的种子听说能做成很好的药物啊。拿去卖的话就能得到足够随便花一辈子的钱呢。怎么样?不蹭一点吗?”

胡子男露出愈发浓厚的笑容,冲鲁卡和其他的铗说道。

除鲁卡以外的其他铗显出十分犹豫的神色。大笔的金钱,令人不快的黑衣,他身后庞大的力量,共犯。看来他们的脑袋还不足以同时处理数个情报,只是摆着仍旧没有理解事态的表情,来回望着胡子男和黑衣。

鲁卡没有说什么。觉得已经说什么也没用了。

“也就是说,在威胁我吗”

“不,不是那样”

似乎是对纹丝不动的黑衣迸发出不满一般,胡子男大声叫道。

“我啊,还没把刚才的蜜虫喝完哪!”

胡子男一边说着,一边拔出剑向前冲去。

不是威胁,而是打算取其性命而抢夺。

下一个瞬间,胡子男便翻着跟头,倒在黑衣的脚下。

不,翻倒的只是身子,被切落的、满是胡子的脑袋则顺势划出一道抛物线,散着红色的泡沫消失在黑暗中。

猎花人会把危险的工作交给铗去做,但这只是为了即使出现意外猎花人也能存活下来。以符契的形式发放报酬,也是担任检查的黑衣为了尽可能减少行李,方便行动而如此。

如果手边没有像鲁卡这样的有能力的铗的话,给出最后一击的任务就会落在黑衣的身上。

刚刚还见他弯着腰,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握有一把剑,剑刃反射着月光,令人发寒。

“……总会有一两个这么样的家伙出现啊,真是”

黑衣用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目光看着男子的躯体,将他手中握着的符契收回。

然后转过来盯着其他不敢轻举妄动的铗,冲他们露出了手背。颀瘦的那只手上,结结实实地刻着叶脉一般的红色纹路。

“最上等的蜜虫会在手和脚上,而不是脸上浮现出纹路。机会难得,就用你们那空无一物的脑袋好好记住吧”

胡子男的气势,应该是源于黑衣没有使用蜜虫的错觉。

“那么,和那个家伙想法一样的还有别人吗?”

“没有没有!完全不敢!”

其中一个人尖叫着回答,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点头。看到眼前的人的那种死法之后,应该就没有进一步贪婪的胆量了吧。

看到他们的那个样子,黑衣悠悠地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说不定是在嘲笑。

黑衣挥了挥手,铗们就仿佛小蜘蛛一般迅速散去,融入夜色中。只剩下鲁卡和黑衣,无头的尸体以及倒在地上的宿主。

“你要看吧?”

黑衣一如既往地问道,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啊啊”

听到更接近确认而不是质问的话语,鲁卡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花。

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寄生在人类身上的妖花。被寄生的宿主会在头上长出花朵。

在头上绽放的花朵并不是妖花的本体,而是被称为假花。播撒种子,根植于大地,被称为真花的巨大的花朵,才是真正的花朵。

当妖花蓄积了足够的营养时,就会侵蚀宿主至死亡,并在地面扎根,乘风播撒种子。然后种子便会再次寄生于人类,孕育出新的宿主。

而且令人恐怖的是,宿主将真花的盛开以及种子的播撒认为是自己最优先的使命,当真花开放之时到来,便会自行前往适合的地方。即,被花操纵了。

“你是打算,同情我吗?”

宿主断断续续地说道。

仿佛在拼尽最后一丝生命。

同情,是指刚才庇护她免遭男子的踢击吧。

“我……并不是因为憎恶才去杀死宿主。也没有把宿主当作猎物”

“……伪善者吗”

短短的一句,却仿佛诅咒一般狠狠撞进鲁卡的心中。

喘不上来气。甚至能够感受到手指勒住脖子的感觉。

伪善者。是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中的一个。

“从我这里夺走了生命……夺走了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是花。是花引导她这样说的。

反复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让它填满自己的大脑。

延续花的生命。这就是花、以及被花操纵的宿主的最高使命,被怨恨也是理所当然。

而这对于鲁卡来说,实在是过于悲伤的事情。

“这是为了,救你……救你们这些宿主”

“什……么……”

鲁卡蹲下身子,降下视线,静静地组织着话语。

“如果你就这样让花朵开放,会怎么样?又会有更多的宿主出现……那些人,不论是为了开花,还是在别的地方被杀死,结果都是年纪轻轻就丧命了。所以,我——”

停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后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

“才阻止了你。为了那些事情不再发生”

倒在地上的宿主女子微微地颤动着身子。

然而,那绝不是因为听到了鲁卡的话而受到了感动。

“不会、原……花……我的……花……”

声音因愤怒而颤动。她只有憎恨的份。

这样的话,鲁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算如此恳切郑重地说出理由,被花操纵的宿主仍然不会理解。

无言以对中,宿主已被永远的静谧包围。

明知道因得以逃避而高兴是对女子的亵渎,可还是松了一口气。

“‘无法原谅’……吗”

悄声低语。

——我知道的。

如果是能够理解鲁卡的话的宿主,恐怕是不会让花朵开放,而是早早地浴火自焚了吧。

就算被一个接一个的宿主拒绝理解,鲁卡也只是为了曾经身为人类的她们而继续着狩猎。

倒下的女子的身体在颤动。有东西在那皮肤下面蠢蠢欲动。是花,正在伸展着根系。

黑衣把女子的头摆正,使头顶向上,形成匍匐前视的姿势。

如果宿主死亡,花即使没有到开放期也会当场开放。这样一来,放飞的种子十分弱小——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恐怕刚一放飞就会迅速死掉——但对于花来说,这是它最后的挣扎。

快要到假花凋谢的时候了,只见从假花的根部,叶子像喷涌一般迅猛地生长出来,重叠在一起形成球状,成为花蕾。眨眼间,花蕾也绽开了。

真花盛开,覆盖了宿主的上半身。

被花瓣围绕的中央,原本应长有雄蕊和雌蕊的地方,有着柔软的子房块。再过一会儿,种子就会从那里生成,随着绒毛一起飞出来。

未完全发育便硬生生地开放的花朵根本谈不上有多漂亮。

鲁卡曾经看到过一次真花。那份美丽至今还能够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蛊惑人心并致其破灭的魔性的颜色和气味,才是花的本质。

在胡思乱想的鲁卡的身旁,黑衣拔出了短剑。

胡乱地抓住子房块,将其根部一点点切断。

处于正在形成种子的阶段的果实,可以成为药物——麻药的原料。只要将其粉末往某种药品里加入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大量生产出上等的麻药。

猎花人是专门狩猎宿主的犯罪组织。接受其它组织的委托,杀害宿主。

这到底会以怎样的价钱卖给贩毒组织,鲁卡并不知道。也许是鲁卡拿到手的报酬的数十倍……甚至是数百倍。但鲁卡并不感兴趣。

宿主的死——那才是鲁卡最为关心的事情。

二 莉迪

很暗。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连象征着文明的灯光也无法触及的黑暗。由黑暗构成的世界。

终于,亮起了一丝光芒。

被微弱的光照亮的道路显现出来。

狭窄的、只够一个人步行的道路。

——又是,这个梦……。

在似乎是被聚集的萤火虫照亮的道路上,鲁卡向前走着。

无穷无尽的道路仿佛永不会变化,但终于,道路的一旁出现了人影。

被缓缓升起的光芒从下方照亮的,是一头黑发上开着一朵紫色的花的女子——鲁卡杀死的宿主。

注意到走在道路上的鲁卡,女子的脸庞变得扭曲。

“伪善者”

鲁卡只能默默地听着吐出的那句话。不知何时起,身体不听使唤。无法加快脚步,无法回头,也无法堵上耳朵。

在女子的身后,道路的两旁,仍有许多影子,数不清的影子。

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青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为什么,要这样过分”

“把我的花还给我!”

“你这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啊!”

怨言。恨语。充斥着怨恨的话语无边无际地吹拂过来。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了光芒,被漆黑的红色覆盖。

——已经,不想听了……。

声音似刀一般剜割着肉躯。句句怨言在蚕食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也有宿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鲁卡,那目光烧灼着鲁卡的皮肤。

在道路前方的断崖,有着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没有责骂鲁卡。也没有用满是怨恨的目光看他。

——啊啊,这样啊。

看到她的身影,鲁卡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在宣告正午的钟声中醒来的鲁卡简单地做了做伸展运动,仿佛要驱散残留的噩梦的碎片。

金矿的城镇葛兰有着许多出租给矿工的房屋。这些住宅都是在矿山的开发刚开始的时候陆续建成的。

鲁卡的居所正是这样的房屋中的一个。

由于是在突击工程中廉价而快速地建造的建筑,质量的劣化似乎也是额外地快。只要遇到稍微大一些的地震就会毫无疑问地崩塌。

堆叠的瓦片虽用砂浆(译注:原文「漆喰」,一种建筑用粘合剂,在氢氧化钙中掺入海藻和卤汁后与粘土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配制而成,英文可译为mortar或plaster)固定,但已经被剥得露出了瓦片,白色的砂浆也落上了颜色。就连从狭窄的窗户中射进来的阳光,也似乎带有某种古朴的氛围。

虽说附带暖炉这一点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没有暖炉想撑过葛兰的冬天实在是有些困难。在条件更好的地方,还有利用流有温水的管道对房间供暖的设施(吐槽:在我国北方,这种设施被叫做暖气——注释给南方的可能没有见过暖气的同学们)。

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张简陋的床和朴素的架子。这是原本就在房间里的东西,除此以外并无家具。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在床角靠墙堆放着最少限度的衣物。

在这间丝毫不加修饰的房间里,唯一绽放异彩的,便是架子上的东西。

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话,也许会误认为住在这儿的是一位药剂师——架子上尽是一些不知名的粉末。

小得能用手指夹起来的、数量可观的瓶子密密麻麻地摆在架子上。每一个小瓶里都盛有极少量的黑色的粉末。

鲁卡从上次的任务时穿着的外套中取出一个小瓶。那是原本盛装有蜜虫的瓶子,里面同样装有黑色的粉末。

那粉末就是昨夜被杀掉的宿主的种子。本来是应由猎花人回收的,不过特别地分得了一些。代价是符契上的报酬减半。

架子上,又多了一个小瓶子。

鲁卡突然注意到自己放瓶子的手正在发抖。

手掌有轻微的麻痹感。紧握两三次,以恢复力量。

“没关系。我还能够战斗”

数着带回来的救赎的数量(译注:原文「救いの数」)——和杀掉的宿主相同的数量,鲁卡嘟囔道。

“戒酒了吗?鲁卡”

看到只点了饭菜的鲁卡,光藓亭的主人问道。从中午开始喝酒,直到最近还是鲁卡的习惯。

过了正午稍微清闲下来的后街的饭店里,中午的食客们仍在吵嚷着,空气里飘荡着食物和烟草的味道。鲁卡把行李放在空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用手摆弄着菜谱。

“你是在注意身体吗?”

“不……”

注意身体还真是十分不相干的词语啊。和蜜虫比起来,酒简直是良药。

“喝醉了的话只会做噩梦。所以不喝了”

做的正是那个梦。清醒的话只会在杀了宿主的晚上才看到。

“那真是遗憾啊。明明是位贵客”

实际上,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为确实对光藓亭的经营有所贡献。从名贵的酒到廉价的酒,从头到尾都喝了个遍。

从来没有被问过那些大量的金钱的来路。立场归立场,客人归客人,在这家店里似乎也有不少用着来路不明的钱的客人。

“那我给你换成牛奶吧”

“用不着”

“不用付钱的。你的脸色很差啊。顺便再来点蒸豆(译注:原文「煮豆」,就是煮熟的豆子,本来想翻译成毛豆的……)……啊啊、欢迎欢迎”

随着叮当一声清脆的铃响,门被打开了。

一阵凉爽的风随之涌进屋内,将烟草的味道吹散了。似乎又有一个来吃迟来的午饭的食客了。鲁卡不经意地瞟了那个客人一眼,却差点让心脏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为何心脏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就连其中的理由,也多得分不清。

也许是因为突然看到了花——也即宿主。葛兰这个城镇在北方的各国里只算是一个很普通的城市,但由于官僚对花的驱逐不甚热心,故对于宿主来说这里是一个易于生存的城市。可即便如此,在城市中宿主可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也许是因为被花寄生的是一名尚为年幼的少女。虽说这并不少见,但还是会感到心痛。

然而比起那些,真正的理由说不定是因为那个少女实在是脱离了常轨一般地美丽动人。

那份美丽从花朵开始就与众不同。

少女的头上开着的,是仿佛血潮般鲜红的假花。鲁卡见过数不清的花,而眼前这朵寄生在少女身上的花,即便在他见过的那些花当中也是十分醒目的。

花朵外形硕大,纤薄而柔软的鲜红色花瓣交错地重叠在一起形成花冠,外形酷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似要灼人眼目的鲜烈的红色孕出一种异样的存在感,仿佛要把白茫茫的北国的风燃烧殆尽。

然而那名宿主少女的美丽,也丝毫不输于那朵印象鲜明的花。动人的容貌营造出一种非现实的、难以冒渎的氛围和漂浮感。

微微晒黑的皮肤不难使人想象原本的如雪般白皙的美丽颜色。端庄如画的脸庞既使她的容貌显得伶俐,又让人感到一丝神秘——也许应该说是孩童般的天真。而脸颊上稍稍泛起的红晕,则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目光的魔力。

以及,和头顶上开放的花朵一样的、火焰般赤红的双眸。那过于清澈透明的双眼,甚至会让人感到一丝疯狂。

鲁卡惊异于自己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为某种美丽而感动的这种感觉。突然之间,眼前她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似乎显得污秽不堪,同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外貌和打扮。在她的美丽面前,就连葛兰宽阔的街道也看起来像是一个垃圾桶。

她悠然踏入店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她。突然感觉她的脚步声似乎格外地响亮——才发现,店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即使穿在身上的旅行大衣略有些脏,也不会给她的美丽打上丝毫折扣。褐色的大衣稍显长,胸前用带子系住,这个颜色到底是一开始便如此还是弄脏了之后变成这样的,鲁卡并不清楚。

长至腰际的栗色卷发随着行走而翩翩飘荡。就连头发的那一丝摇动,都令人不愿错过观赏的机会。

少女扫视了一眼店内,然后——明明有许多空着的座位,却偏偏——朝着鲁卡走了过来。直到这时,鲁卡才注意到她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似乎是旅途的行李。虽然背篓大得似乎会卡在店门口,但与其相比,行李似乎没有那么多。

“坐在旁边可以吗?”

少女利落地动起嘴唇——那不论是形状还是血色都夺人眼目的嘴唇——说道。

那声音充满活力与生机,感觉与她的外表十分地不相符。

“……没关系”

鲁卡回答。他仍然没有完全理解眼前的状况。

还没等鲁卡说完,她便把背篓放到地上坐了下来。这时,从厨房回来的店主急忙来到这边。

“姑娘这张脸,在这附近没见过啊”

“那又怎样?”

“一个女孩子家,敢只身来到这种危险地带的店里来,真是让人佩服”

确实,这里不是女孩子只身会来的地方。

然而,那仅限于普通的女孩子。

宿主毫无疑问算不上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不论是面对偷盗还是拐骗,都能够轻松击溃。

妖花能够分泌类似于身体强化药蜜虫的成分,赋予宿主超常的力量。即便是像鲁卡这样的蜜虫饮用者,若单论力气恐怕也难以与之匹敌。

店主只是说两句客套话而已吧。因为没有宿主会在如此寒冷的北方土地播撒种子,所以北方各国对宿主还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把它们当作童话故事里的某种战斗民族。

当然,也有把宿主视为危险的倾向。然而即便是普通人,如果拿着剑或枪走在大街上,也会被人提防吧。头上顶着一朵花也只不过就是那种程度而已。在这家危险地带的店里,人们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并没有过多的意思。

“看到头上开着花的客人进来也不会在意的店,差不多就在这种地方吧。……嗯,荤菜这一栏里面的全部的菜都各来一份”

“全、全部?”

少女点的量足够让十名壮硕如牛的矿工聚在一起开场宴会了。

就连店主也惊得无言以对,然而鲁卡并未在意。

“尽量快点。这孩子已经饿了”

少女朝头上瞟了一眼。她指的是在头上摇曳的花朵。因为摄取的绝大部分养分都会被花吸走,宿主的食量也就大得出奇。

虽然这家店并不是第一次接待宿主客人,但看到眼前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开玩笑一般点如此之多的菜,果然还是极富冲击性。略显不好意思的店主歪着头进入厨房,剩下鲁卡和少女二人。

“怎么了?”

少女有些赌气似地望向鲁卡,显得有些不自在。一直在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鲁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看。

“……只是在想,好漂亮的花啊”

鲁卡脱口而出。

虽说只是适当的借口,但并非谎话。她的假花形状规整,色泽良好,应该也不存在营养上的问题。这细小的差别只有鲁卡明白,不过确实如此。

听到鲁卡的话,少女瞪大了双眼盯着鲁卡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最后,则是仿佛叹息一般,

“哼嗯”

短促地回应了一句。

“为什么来到我的旁边?”

鲁卡大胆地问道。至少在这个状况下打听的话,应该不会被想得很奇怪。

“在这些客人里面你看上去是最聪明的,所以想来问一些事情”

“哈?”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鲁卡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回头看了看其他的客人。

快速扫视了一眼店内,竟是一群不敢恭维智商的家伙们,不过和他们比起来,鲁卡真的看上去更加有学问吗。大家似乎都对少女颇感兴趣,不停地朝这儿瞟来目光。

不顾难以释然的鲁卡,少女压低声音,悄声问道。

“知不知道哪里能够卖这个孩子的花瓣?”

她用手指着头上的假花。

假花即使揪掉花瓣或叶子,也能很快再生出来。这些花瓣和叶子,趁新鲜的时候吃下去的话,就会有和蜜虫一样的强化身体的效果,若抽出其中成分并调配使可长期保存,就得到了蜜虫。

若随随便便流通到市场上的话,毫无疑问会成为巨大的危险因素,故其交易被严格限制也是理所当然的。

确实,这种事情不到这种酒馆里恐怕是打听不到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在外面光明正大地打听。

“专门做这种买卖的,我认识俩”

长时间与猎花打交道的话,也能知道那么几个靠花挣饭钱的家伙。

的确鲁卡比较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可她又是如何会这么走运地碰巧问到了知晓答案的人呢。

偶然吗?不,这可说不准。过于走运或倒霉的偶然,常常包含着某种必然。看来有必要好好探听一番了。如果一直与这种危险的工作打交道的话,十有八九会在不知不觉间卷入某种棘手的事情里。

头脑切换到工作模式,开始迅速考虑接下来的应对。

然后抢在她想要说什么之前,鲁卡伸出了手掌。

“能分给我多少?”

鲁卡小心地控制着语气,使之听起来既不令人讨厌又不显得清廉。

少女盯着鲁卡的手掌,似在考虑,终于抬起了头。

“如果能用现钱交易的话,就分你一成”

“事后支付吗。嘛,也罢”

鲁卡收回手,笑着说道。

说实话,不拿钱也没关系,但无偿的好意反而会遭到警戒。更何况少女是来商谈违法事宜的,那么让她认为这边的目的是金钱会更方便一些。而且,如果被怀疑是猎花人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交涉成立。看来问你算是问对了”

“问没问对,那要等到卖掉花瓣才能知道吧”

半开玩笑地说道。

从鲁卡本人是一名猎花人这一点来看,简直是大错特错。好比一只野兔自己跳进了老虎的嘴里。

“我叫鲁卡。你呢?”

报上姓名后,只见少女眨了眨眼睛。难道说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事情吗。

“莉迪”

少女轻声吐出自己的名字。

鲁卡静静地在喉咙里咀嚼着少女的名字。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是随口说出来的吗。因为,宿主大多数都失去了名字。

厨房里开始传出肥肉在油锅里跳动的美妙声音。先端上来的是牛奶和煮豆,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吃着豆子,只见莉迪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吃起鲁卡面前的煮豆,不过鲁卡并没有在意。

“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最近才来”

“是吗,欢迎来到葛兰。虽然冷得要命,不过对于宿主来说还算是适宜居住的”

葛兰这座城市是近来正在发展的金矿城市,有许多人为了谋求工作而流入这里。街道上洋溢着活力,人口也增多,外来人员并不罕见。就算有几个脑袋顶上开着花的家伙,也不会过多地在意。

不一会儿工夫,菜肴便已做好,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两人的对话也随之中断了。

在把面包蘸上海鲜汁吃的鲁卡身旁,莉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烤串和炖菜等各种菜肴扫荡一空。五人桌上几乎全都被莉迪点的菜占据了。

比起说是吃饭,摄取营养这种说法可能更为贴切一些。少女以根本无暇品尝味道的速度将料理一个接一个送进嘴里。实在是很有宿主风格的用餐风景。

鲁卡不太愿意看到眼前的这番景色。宿主吃东西的样子,唤起了他手中幼年时鲜活的触感。

手微微发颤。即便如此,鲁卡仍然努力装作平静,继续用餐。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而鲁卡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打杂的少年来收拾桌子,两人付了帐。莉迪从钱包中拿出银币支付了钱款,那钱包似乎是用随手拿到的布料制作的。

“城市里就算是这样的店也稍微有些贵呢”

“不管是哪儿的店,吃了那么多的话自然不会少吧”

“没办法。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莉迪仿佛夸耀一般说道。

“花很重要吗?”

“当然!”

“也是啊……”

看到得到赞扬而感到高兴的莉迪,一阵苦楚涌上了喉头。拼命忍住了想要叹一口气的念头。稍微有些担心回应给她的笑容是不是有些太僵硬了。

花开的话自己就会死去,而且会造成新的感染者的出现——这些,她应该都是知道的。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说了花更为重要。

处在适合开花的地域的国家红着眼在拼命驱逐宿主。他们最怕感染会扩散。而反过来,北方的各国则是因为妖花的种子暴晒在寒气中便会死亡,故没有太多的危机感,针对宿主的对策也形同虚设。

故而,在这一带的国家里,经常能够看到宿主。直到开花之前,他们和她们都会在北方度过。

然后,猎花人便会顶上那些宿主。

距离光藓亭没多远的一条小巷里。

从街道拐进其中,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明明店铺林立却人影稀少,仅有的几个路人也都目光尖锐,不显大意。

然而莉迪却丝毫不为所动。

乍一看,那儿只不过是一条有着几家店铺的小道,与另一条道路相连。

用石头牢牢堆砌的建筑的缝隙之间,有一条勉强算是装饰过了的道路。

“右手边第三家的旧道具店。露出假花进去的话,他们不会拦你的”

“知道了”

来到这儿的一路上,莉迪也是露出假花走过来的。

虽然说宿主不会被立即杀掉,但至少会被区别对待,也有可能因此而惹上麻烦。若想谨慎一些的话,应当藏起花朵才是。

而她则丝毫不加掩饰——到底是出于自信呢,还是过于自信了呢。

莉迪摇晃着头上的花朵迈开步伐,走了三步,回过头来。

“你不来吗?”

“还是不去为好。……我去的话会被砍价的。啊、千万别提我的名字”

听到他的话,莉迪摆出有些难以理解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走掉了。

路边的商店有杂货铺也有旧道具店,乍一看它们和普通的店铺并无区别。平时正常营业,不过一旦遇到该来的客人,就会改头换面——也就是所谓的黑市街(译注:原文「犯罪商店街」)。

第三家店旧道具店,是蜜虫及其原材料——即刚摘下来的假花的中介人。虽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组织,但与猎花人有着一定的联系,利用铗无法违逆猎花人这一点而对他们大宰特宰。铗只不过是被猎花人利用而已,并没有被当作是猎花人的同伴。

不过,鲁卡让莉迪一个人前往则是另有理由的。

确认了莉迪进入到旧道具店里面之后,鲁卡立即行动起来,敏捷地溜进一旁的杂货铺。店内十分狭窄,左右的墙壁上搭有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杂物。

正对面坐着一位满是皱纹的老人。老人并没有招呼鲁卡,只是用有些古怪的视线静静地盯着他。

“帮个忙。那个家伙刚进去旧道具店。给猎花人转告一声”

老人纹丝不动。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鲁卡说完便出去了。

这里是情报屋。

老人虽然任何时候都是坐在店里,但街头来往的话语中有一半会进入到他的耳朵里。剩下的一半,只要有委托也差不多都能调查到。猎花人也是这里的顾客。

这样一来,莉迪就被盯上了。

虽然也认识其他的蜜虫和假花的中介人,但仍然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能够顺道来这个情报屋。

鲁卡静悄悄地关上店门,来到外面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两三次深呼吸过后,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从体内传出。究竟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是因喜悦而颤抖,鲁卡并不清楚。

往抱紧双肩的手指中注入力量,忍耐着传遍全身的这股冰冷刺骨的兴奋。

——来吧,狩猎开始了。

奔跑在黑夜的街道上夺取宿主的性命并非工作的全部。调查身边的事情,看透他人的行动。这样才能够在最合适的地方布置陷阱。

这本非铗的工作,鲁卡只是出于自愿而帮助。

说到底,若只听凭命令狩猎宿主,便与杀戮无异。

了解一个人——可能的话连过去也调查到——再去狩猎,才能够切实体会到带给宿主的救赎。若初次相见便在战场,则无暇转换心情,也就变得与驱赶害虫别无二致。

正当鲁卡会心而笑时,旧道具店的门被推开,莉迪走了出来。鲁卡赶忙正了正身子。

她头上作为宿主象征的假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看来是连叶子也一起卖掉了。

莉迪仍是一副丝毫不在意她那难以掩饰的危险的氛围的样子,就算没有了假花,她那堂堂正正的态度也难以让人把她当作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莉迪给人一种很老练的感觉。来到城市里便立刻卖掉假花拿到金钱,这种做法看起来……她已经对宿主的生活极为习惯了。

这种宿主就比较棘手。他们很可能会不动声色地识破你的策略。然而正因如此,对于鲁卡来说也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拯救她。

这么一想,内心自然就变得兴奋了。

“卖掉了吗”

“嗯”

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道,然后伸手递来似乎早已准备好的硬币。根据假花的大小和卖场估算,这些差不多就是一成。

“好,感谢惠顾”

“脑袋轻松多了”

她抚摸着之前长有假花的部位,叹息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遗憾。

真是少见的宿主啊,鲁卡这样单纯地想着。虽然宿主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花,但意外地,切掉假花的时候并不犹豫。

被称作假花的这个器官对于花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人们并不清楚。不过对于宿主来说,假花似乎不必费心去保护。不管怎样,切掉之后过几个小时就会重新长出来。

“很快就会变回原样的”

“嗯、嗯。可是,呃、那个。是呢”

鲁卡想要安慰一下,可莉迪不知为何似乎显得有些窘迫,慌忙含糊其辞。

“莉迪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既然已经得到了谢金,也许会就这样分开。为了得到尽可能多的情报,鲁卡抢在莉迪想要说话之前抛出了问题。

只见莉迪盯着鲁卡看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半空想了想,然后再次望向鲁卡。美丽动人的栗色卷发随之晃动。

“住宿吧。要找住宿的地方。能够一声不响地接纳有些隐情的客人的住所……你知道哪里有吗?”

就算躲得再好,最终还是会被猎花人或类似的组织盯上,但舒适也是很重要的。即使在宿主的知识并不普及的北方,宿主那异常的强大也广为人知,更何况所有的宿主都是流浪者。

在没有花开的威胁的北方,宿主很少会被当场杀死。然而,他们毕竟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容貌、能力、以及地位。有了这些便足够成为被区别对待的对象。惧于其能力,他们很少遭到正面的袭击,但终究还是会被他人警戒或遭到嫌恶。因此,昏暗而肮脏的地带正适合平安无事地居住。

“是呢。如果不是旅店也没关系的话,我倒是有头绪”

听到鲁卡的回答,莉迪微微翘起了嘴角,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

那个笑容总觉得有些不协调。那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那种笑容,而是心中的想法被证实了的、看透了一般的笑容。

“不麻烦的话就告诉我吧”

“离这儿很近的。我给你带路吧”

“难道说,是你的家里吗?”

样子变得十分滑稽。

然而确实,鲁卡的话听起来也有些深藏不语的东西。

莉迪一副坦然的表情。

“没关系哦,卖身之类的。只要能够准备好住宿的话、呢”

看来莉迪并不是在开玩笑。

“……才不是那样的”

“哼—嗯,别的男人明明总是想把我推倒呢。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啊”

鲁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确实以莉迪的器量的话,足够把男人体内的兽性点燃了。

反正宿主只是花的道具。只要是为了花,正如莉迪所说,卖身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绝不是同样年龄的普通女孩会说的话。但莉迪是宿主,这就是宿主的生活方式。

“跟我来”

鲁卡迈开步子,踩在石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脚步声立即追了上来。

穿过迷宫一般的巷子,从建筑物的缝隙中来到了一条大路上。

大路灰蒙蒙一片,两边并列着石砌的牢固不破的建筑。葛兰虽然很冷,但常年吹过干燥的风,故下雪天并没有那么多。最多只是在建筑物的阴影处偶尔能够看到一小片白色的程度而已。

道路上还算热闹,行人几乎都穿着厚厚的外套,也有人戴着看上去很暖和的帽子。

这座城市里,有戴着帽子的人类,也有像莉迪一样、不掩盖假花而在外面走动的宿主。

鲁卡到现在依然不习惯戴帽子。十岁之前一直在南方长大的鲁卡在那十年间一次都没有戴过帽子。在对宿主的危机感十分强烈的南方,为了不让藏起假花的宿主混进来,有着讨厌披带物的倾向。在必要的场合,也只是戴能够让头尽可能多地露出来的帽子。

戴上能够紧贴头部的帽子的话,也就不会被怀疑是宿主了。

抬头望望天,转换一下跌落到谷底的心情,鲁卡继续开始了工作。

“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是在去哪儿的路上吗?”

鲁卡问出最为关心的事情。

一定要掌握她的动向和目的,尤其是会不会离开城市这一点。

虽然想着有可能被蒙混过去,但莉迪毫不在意地回答了他。

“我在找人。那个人好像在这座城市里。……啊、大叔,给我来一份这个”

最后一句不是说给鲁卡听的。

回头看去,只见莉迪正在凝视着路旁的小摊,买了包裹着用平底锅烤的鱼的某种食物。拿到手中之后,莉迪的嘴立刻便咬了上去。食物仿佛被吸进去一般,渐渐消失在那张小巧的嘴里。

“找人啊。有什么线索吗?”

“说有也行,说没有也对。……大姐,这个来五个”

趁着鲁卡瞟了一眼其它地方的时候,莉迪已经在把钱递给拿着油炸馒头的笼子的女性了。

“真能吃啊”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了,食欲却仍然如此旺盛。就算知道了她是需要一直吃下去的生物,还是会时不时地感到惊讶。

“吃东西的话假花就能回复得更快。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哈啊,谢了”

不知为何突然分得了食物。

递过来的金黄色的物体,在寒风中散发出些许的温暖。

——还有这种东西卖啊。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正在凝视着那一块小麦粉。比起在葛兰住了好几年的鲁卡,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莉迪更快地发现了这个油炸馒头。

馒头的个头比较大,一口吃不下,鲁卡咬了半块。廉价油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里面包着蔬菜和少量的肉沫,带有肉香的蔬菜味道相当不错。

莉迪的嘴里塞满了馒头,吃得很香。必要的营养似乎是在午餐中已经摄取了,从食用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的莉迪,现在应该只是在吃喜欢的东西而已。

一直以来鲁卡似乎已经忘记了食物中的各种味道。机械地进食的,到底是宿主,还是鲁卡。

说不定,鲁卡想到。

——说不定我比莉迪要更加接近宿主。

舍弃身为人类的自己,仅为了一个目的而生存的,人形的怪物……。

就算头上没有开花,也是能够放弃做人的。

把油炸馒头全都吃完的莉迪,正在意犹未尽地舔着满是油水的纤细的手指。

三 宿主的住宿

这个国家把崇敬唯一神乌雅的乌雅教定为国教。

就连科学的事实也无法违抗圣典和教会。……不过这种情况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随着产业和市民文化的发展,教会思想的绝对性正日趋渐薄。

即便如此,教会仍然握有庞大的权力,它将一般的财力拿来用于堵住高僧的嘴,另一半则施舍给民众。

最为有名的便是由教会运营的施疗院。即使是贫穷的病人也能得到医生的救治。

在遥远南方的鲁卡的故乡,医生可不是任谁都能找到的,所以第一次见到这种施疗院的时候受到了相当的冲击。不过这个国家想来也有它自己的烦恼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许久,莉迪说出短短的一句话。

一贯悠然得甚至让人感到一丝高贵的她,现在也瞪圆了眼睛,毫无保留地表现着惊讶。

这也难怪。因为鲁卡所说的“头绪”,居然就是乌雅教的施疗院。

而且鲁卡是以偶尔捐助大笔资金的捐赠者的身份,受到极为郑重的接待。刚露个面就有院长出来迎接,说了一句想要一个房间也立刻就准备好了。

“哈哈。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被打扫得过分彻底的、一尘不染的房间。看了一圈,鲁卡叹了一口气。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真实的感想。

这个房间比鲁卡的住所还要大一圈,不像是一间病房倒更像宾馆的一间卧室。硕大的床挤一挤可以容下两人,还有化妆台和磨砂玻璃笼罩的电灯。足够三人一起用餐的餐桌周围,摆着三把椅子。装有玻璃的大窗户将正午的阳光透进来,被晒热的床散发出木材特有的味道。

普通患者会被安排睡在排列有众多床铺的多人间。这里只提供给特殊的入院者。

“不知您还满意吗?”

带路的穿着僧侣服的男子略显做作地张开双手。

他自称莫利。

僧侣服的颜色蓝中发黑,十分简朴。这是乌雅教的圣职人员的一般着装。只有左胸前用金丝缝制的图案,表示着他较高的地位。

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永远浮现着安静的笑容,给人感觉一位好好先生。头上的白发已稀疏,相较起来胡子显得更为浓密。

莫利的立场究竟如何,实际上鲁卡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这个施疗院的负责人,同时在葛兰市内身兼多个要职。

“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这些根本不足报答”

祥和的笑容中,灰色的双眸暗暗发光。莫利瞟了一眼莉迪。

莉迪的头上,之前开着假花的地方,早已生长出鲜嫩的双叶。

知识圣殿教会里的大人物不可能不知道宿主的生态。

明知如此,可仍因金钱而收容了她。

“有没有其它特别的需求呢?”

也十分善解人意。

“是呢……要注意的有,让一个口风紧的人负责照顾,其他人不许靠近。每天三顿饭,味道不必在意,以肉为主,大概七人份。还有——”

“从窗户出入也不要抱怨”

莉迪唐突地插进来一句。

““什么?””

两个男人齐声反问道。

莉迪正打开窗户望向外面。

这个房间位于三楼,窗外是邻家的楼顶。

“从走廊出入的话会显眼的”

如果不愿惹人注目的话,那样的确更好。

从楼顶跳到三楼的高度,对于宿主来说轻而易举。鲁卡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对从窗口出入这一点表示质疑。莫利也同样如此。

“那么,就这样办吧”

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莫利就这样离开了,鲁卡慌忙追在后面。

“我和院长大人稍微说点事情。……马上就会回来,你整理一下行李吧”

鲁卡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不等莉迪的回答便走出了房间。

耀眼的阳光仿佛要将身体融化。

风和街道的喧嚣声似乎已经远去。

施疗院的中庭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四周是坚固的石质建筑。沿着建筑的带有棚顶的走廊环绕着庭院。

地上长着修剪过的草,角落里则是一个算不上花坛的花坛。

庭院里只有鲁卡和院长两人。

鲁卡漫不经心地望着斑驳的石墙。上面开着好几个窗口,从中能够看到室内的病床。

“鲁卡先生。前些日子也捐赠了钱呢。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说过好几遍了,不必道谢。钱放在我的手里只会变得不幸”

安稳地笑着的莫利表示了谢意。明明只要简单地说一句“感谢惠顾”就好了。

鲁卡把工作所得报酬的几乎全部都捐给了这座疗养院。加起来究竟有多少,鲁卡并不记得,不过看来至少足够使用一个房间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不可思议的人呢”

回答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近乎天真的愉悦。

“给教会进贡的家伙不光是我一个人吧?”

鲁卡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如此荒诞的事情没什么好隐藏的。

莫利并不为所动。他知道鲁卡是故意说得那么难听的。

“不错。正是有了寻求救赎的诸位的捐赠,我们才能够日复一日地传颂神之道,施惠给尚未得到帮助的人们。在现世,为了将乌雅大人的教诲广为传播并付诸实践,一些先决的条件是必要的。作为得到它们的代价,我们会明示通往乌雅大人的宽恕之道”

仿佛在歌咏一般——却让人觉得似乎是在忍着笑。

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相信乌雅教的人们,一定是被他的说教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吧。

“不过,鲁卡先生,您并不相信乌雅教。也不让人觉得您会追随乌雅大人”

“能看出来吗”

“当然能看出来”

那语气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鲁卡暗自感叹。虽然他从未把这个人仅仅当做是在教会混出名头的、装傻的木讷神父,但眼前的这副安稳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如此巨额的钱款到底是如何得到的……为何像丢弃一般送给我们……不知是否愿意回答一下呢?”

对于委婉的提问,鲁卡摇了摇头。虽然不认为他们会把优良顾客押送到衙门,但会不会走漏消息谁也说不准。无法工作比什么都要让人头疼。

莫利略加思索,换了一种问法。

“鲁卡先生。您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什么呢?”

“只是因为想把钱扔掉而找不到别的好地方罢了”

鲁卡随口敷衍。听上去也许像自暴自弃。

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哪里就会丧命,而且凭这副身体,就算九死一生也活不了多久。无意堆积财产,而该如何打发这笔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

选择了施疗院这个地方,说不定是带有某种赎罪的意图——如果当时有这种地方的话、这样想着。

——多莉丝恐怕并非没有想着要找宿主。

心里是清楚的。把钱财捐给施疗院的话,莫利等人一定会把手伸得更远,救助更多的人吧。但终究不能到达那遥远的、信仰不同宗教的南国——更不能回到过去。

只是要给钱的话,这儿比起别的地方要好一些。如此而已。

“这还真是……要好好感谢乌雅大人呢,您能相中我们这个地方”

结果,他关心的只是是否被期待有所回报而已。

鲁卡最后看了一眼莫利那张狡猾的老头子一般难以应对的面容。

“总之。不要对她说多余的话”

“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谁知道呢”

那亦真亦假的回答,对于鲁卡来说已经足够了。

叮嘱了莫利之后,鲁卡一边走在用灰石削成的台阶,一边开始了思考。

关于给施疗院的捐赠一事,也要找一个借口说给莉迪听。

自己的任务既是捕获宿主,则不能让目标起疑。

——比较安全的说法是……帮人跑腿把钱拿回来,这样说应该可以。

帮一个犯罪组织跑个腿。虽说与现实并无太大差别。

实际上,鲁卡第一次把钱拿到这里来的时候,莫利也表现出了怀疑。因为很多人都为了洗钱而向教会捐赠。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教会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即使钱的来路有些不明,只要教会点头收下就很难追究。然后教会就会以某种理由花掉那些钱,把干净的钱还给捐赠者——只是扣取了一点手续费。

——如果被问到的话,就这么说吧。

一边确认着借口的说辞,一边敲了敲借来的房间的门。

“可以进去吗?”

“可以哦——”

回答很快就传来了,鲁卡便打开门进去。

只见莉迪正在脱衣服。

用木板拼接的床上,旅衣随手扔在上面,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从胸口盖到大腿根的内衣。

彻底暴露出来的莉迪未成熟的肢体毫无疑问地展露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姿,用于遮盖身体的薄薄一层衣服则勾勒出她婀娜的曲线。

纤细的四肢如柳条一般柔嫩,如美术品一般动人。

“话已经谈完了吗?”

“谈完了”

莉迪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搭过话来。甚至朝这边靠近过来。

一般来说都会让别人等到穿完衣服再进来。

鲁卡楞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平静。

——因为她已经不是“女人”了。

鲁卡如此想着,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在成为宿主的那一刻,便失去了人类的身份,也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价值观自然也会跟着改变。

因此,对宿主相当了解的鲁卡,并不把莉迪当作“女人”看待。虽然对于女性这一形态产生反应是一个比较可悲的本能,但并没有像莉迪说的那样想要推倒她。

淡淡地回答之后,毫无感慨地看着穿着内衣的莉迪。莉迪微微歪着头,但突然转过身子躺倒在床上,翩翩长发盖住了小巧的身体。从波浪般起伏的长发的间隙中,到处可以看到白色的布料。

“啊——……好久没有睡在真正的床上了……”

一边发出陶醉的声音,她一边把脸蛋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看到沉浸在枕头世界中的莉迪的样子,一旁的鲁卡只有站着发愣的份。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床被轧的动静。

然后突然间,莉迪转过身来面向鲁卡。

“不管是感到害羞也好还是难堪也好,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嘛,这个么”

这是什么情况?鲁卡暧昧地回答,同时心里如此想到。

她是在试探鲁卡的反应。

天上不会掉馅饼,馅饼下面有陷阱。宿主不能求助于官府,所以有必要自己保护自己,慎重一些是当然的。那也就是说,她是在故意做出让鲁卡动摇的事情,借此判断他的意图。

或者说,有隐情的是莉迪吗。

“继续说刚才的吧。能接着说给我听吗?你说要找人——”

“先让我提一个问题吧。给我找了一个这么棒的住所,我应该回报你一些什么?”

莉迪躺在床上问道。

——虽然感到有些惊讶,但尚未怀疑。只要给出能够接受的回答就好了。

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放松双肩后,鲁卡回答。

“不会提过分的要求的。把花瓣……嗯,一天半个就好。半片花瓣。就拿那个当作住宿费好了”

“啊啊,你是要饲养宿主啊”

莉迪露出一副洞察一切一般的笑容。

与猎花人相比,与蜜虫打交道的人进行的交易更加接近地上(译注:原文「表」)的世界。

对蜜虫有需要的不仅是犯罪组织。必须一心追求强大的军队自不必多说,对付使用蜜虫的犯罪也需要蜜虫。一句话,地上的世界也需要蜜虫。

尤其是政府机关,他们希望能有着稳定的蜜虫供给源,需要不是来自地下(译注:原文「里」)社会的、干净的蜜虫。然而问题是无法像养牛一般饲养宿主——至少在地上社会,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若想要饲养宿主,只要准备食物和安全的环境便可。

问题是,花终究会绽放。若在地上世界饲养宿主,就必须要保证在开花之前处分掉宿主。从两个角度上讲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杀害被饲养的宿主在道德上不成立,而且想要随心所欲地饲养如猛兽般危险的宿主绝非易事。

据说曾经有东方的王国里的一位实业家召集了宿主,不顾国内因危险而反对的声音,由国家出面对其进行培育,最终导致了与因宿主问题而大伤脑筋的南方诸国的极为严重的外交对立,并发展为战争。而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战争双方都大量使用了蜜虫。

不知何时,在官僚身边便构筑了一边严格管理蜜虫交易者却一边默许其行为的奇妙平衡。

其结果便是,那里提供的蜜虫最为廉价——因为不必肩负有关对待宿主的责任。

“没错。在你滞留的期间内,就让你帮我挣点零花钱吧”

鲁卡仿佛在战斗中掐算时机一般,慎重地组织话语。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提问。接下来该你回答我了”

“是呢……”

她的表情比起是在思考问题,更像是小孩子在想着某个恶作剧。

“我说找人就是指寻找人。不过找的不是人而是宿主。听说那个人在这座城市里”

“是熟人吗?”

“不是”

“那,是仇人?”

“也不是。只是偶然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传闻,完全是陌生人”

这时,鲁卡才开始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不论对于宿主来说还是对于人来说,这都是相当怪异的行为。

“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是追寻着足迹调查而已”

话语扑朔迷离,令人费解。莉迪一脸愉快地看着冥思苦想中的鲁卡。

“追寻一个毫无瓜葛素不相干的人?”

“没错。从那个人出生起直到现在”

——从出生起。

莉迪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并不认为有多重要。

但这足以令鲁卡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

装作平静需要耗费相当大的体力。胸口仿佛被钢丝网勒住一般苦闷、疼痛。仅仅为了不让气息慌乱便已竭尽全力。心脏的鼓动在耳边回响。

从出生起。对于宿主来说,这一句话是多么地沉重。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花有一个特性。

成为宿主的人在变成宿主的那一刻起,就会丧失全部的记忆。

习得的知识和技术不会忘记,但自己是谁,自己的身边又有谁,会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花来说是捡了个大便宜。骨肉的亲情有时会成为无比坚韧的锁链,但若失去了记忆便不会被情所缚,完全听任花的摆布。外表虽未变,但里面已判若两人。

“……你为了什么而追寻他人的人生?”

“兴趣罢了。就像打发时间一样。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听到莉迪过于意料外的回答,鲁卡不由得呆住了。

不说别人,莉迪自己在成为宿主之前——也应曾是真正的莉迪。不,应该说正因如此,才会对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毫不在意。

稍微有些不爽。

宿主曾身为人类的证明。他们和她们的过去有着相应的重量。用轻率的心态与之接触,就算是宿主本人也令人不快。但就算因宿主的行动而恼怒也无济于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心情很是不痛快。

不过现在,有件事情比那个更重要。

鲁卡略一思考。

“那个,你在找的那个宿主,是在这个城市里吧?”

“如果情报正确的话”

“然后,你要调查包括那个人还是人类的时候——啊,不对。包括那个人的过去”

莉迪一边的眉毛似乎跳动了一下,不过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没错”

“你对那个人迄今为止调查到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呢”

一直躺在床上的莉迪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

鲁卡的表情十分认真。

他极其渴望这份情报。如果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宿主,那么很有可能与鲁卡以后的工作扯上关系,并成为猎物。

那么,就必须要知道。知道后将其杀害。

然而莉迪只是用惊讶的视线望向他。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公开的事情”

“求你了,通融一下”

“嗯嗯?”

看到鲁卡把头深深低下的样子,莉迪发出一声充满困惑的声音。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为什么?”

“……我不能说”

鲁卡并没有说谎。

他的确十分想要得到情报,即使遭到怀疑也在所不惜。而没有找借口的原因,则是因为头脑中已经没有供他思考借口的余地了。

鲁卡感到一阵强烈的饥渴。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想要狠狠咬住眼前这个少年的脖颈。

宿主的过去——宿主曾身为人类的证明。鲁卡的存在之理由。

鲁卡想要的就是这个。

躺在床上的莉迪支起身子。床吱呀地发出声响。

一副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的她,终于。

“首先要等到我完成我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你,要到那个时候再决定”

“知道了”

鲁卡吐出一直屏着的气。

目前暂且这样就好。

“那么,你在找的宿主是——”

“真是性急呢。……稍微等一下,那个”

一边说着,莉迪一边开始在行李中翻找。

然后,取出了一个方盒状的东西。

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

四 两个宿主

这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间,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种怠倦、慵懒的氛围中。

两人走在微风轻拂的街道上。

“没想到会是你认识的人。……你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那倒不至于”

只有苦笑。觉得太过凑巧的不只是莉迪一人。

那个日记本并没有实现原本的用途,而是被莉迪用来记录有关她所追寻的宿主的事情,写得相当详细。

莉迪报出的宿主的名字,是娜塔莎。

据猎花人所知,有着这个名字的宿主城里只有一个人,而鲁卡又曾经与那个人有过一面之交。

说到底,鲁卡与定居在这个国内的几乎所有的宿主都有过一面之交。

放下行李一身轻的莉迪顺便也换了身衣服。不是脏兮兮的旅行大衣,而是烈焰般鲜红的衣服。虽然不知是否与花朵有关,但宿主似乎有着喜欢穿着与自己的花的颜色相搭配的衣服的习惯。

小巧的帽子下面,能够窥见轻柔地舒展开来的假花的叶片。在其之上,紧紧包裹着的绿色的花蕾已经长出来了。刚才明明还只有两片叶子,真是可怕的再生速度。

“对了,你说要去见她,然后要怎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追寻并不是结束。我记录在这个日记本里的作品,只有在见到她之后才能得以完成。就是这样”

果然还是难以理解。

鲁卡唯一能够理解的,是“作品”这一说法无论如何让他感到有些不快。那种仿佛冒渎死者一般挖掘他人的过去的做法可不太好。鲁卡认为,她所谓的作品只有在交到自己的手上的时候才真正具有意义。

仿佛袅袅炊烟一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在心中渐渐盘旋。那种感觉并没有足够确实到只要向莉迪抗议就能够消散,但若想不去理会它,就愈是会在意。实在是一股难以名状的讨厌。

“不论是什么事情,都会被时间冲散。比如说,一百年前的六月中,这座城市有多少个孩子吵架了,有谁会记得呢?”

莉迪有些唐突地说出这番话。

对于她仿佛吟诗一般的话语,鲁卡应以沉默。

“所以说,记录是十分伟大的。我们的生命十分短暂。绽放的花朵不会记住我们。所以如果没有别人记住的话,就会永远被忘记”

所以她才会完成“作品”——是想要这么说吗。

但她的话语中并没有太多的悲壮。恐怕是因为她并未感觉到开花换回来的死亡的恐惧吧。

遥望远方的莉迪突然转向鲁卡。抬头望着他的深红色的双瞳中闪耀着光芒。

“怎么样?”

“你问我——”

鲁卡发现自己很难用一句话回答清楚。

感情上,鲁卡大致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话。然而那也就意味着,对于莉迪来说,宿主的一声起始于被花寄宿之前。

从记录一个生命体的角度来看,这没什么问题。但对于鲁卡来说,把成为宿主之前和之后的两部分合在一起是难以接受的。鲁卡只关心之前的部分。

“你说的记录,也只是自己记住而已吧?……如果你死了,那你记住的东西不也就没有意义了吗?”

因为难以坦白,只好找些合适的话应对。

“那没办法,我死了之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如果有同道中人的话,我倒是很乐意让那个人继承我的工作”

果然,“死了之后不知道会怎样”这种说法还是相当符合宿主的风格。

只要自己通知一声,不久后莉迪就会成为狩猎者的猎物。那么,就到时候收下吧。她的作品,记录有宿主的事情的日记本。

——放心吧。

鲁卡在心中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记住的。包括记在那个日记本里的宿主。……还有你。

莉迪呼——地长叹一口气。白色的雾气飘在两人之间,继续上升,最终溶在湛蓝的天空中。

宁静的庭院——用这样一句来形容这个地方再适合不过。

院子里的草丛散发出柔和的色泽,从大门到玄关的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精心整理,仿佛温馨的迷宫一般。把普通的市民想象中的“有钱人家的庭院”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了。在日光的沐浴下,一切的轮廓都变得有些朦胧。

在庭院的一角,有一个纯白色的凉亭。顶部呈圆形,柱子上雕刻有盘旋的蛇的图案。位于其下的桌椅上面那做工精致的黄金装饰惹人注目。主人的兴味可见一斑。

而她则将这一堆拜金主义的产物,直接转变为神话的五台装置。

一位女性深深坐在带有扶手的椅子里,两腿交叠在一起。

她的头上戴着的,是作为宿主之证明的假花。花朵类似百合,但花瓣要更多一些,洁白而惹人怜爱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头上。和莉迪的花比起来,花瓣更加牢固,形状也更加明确。

破旧的布用蔓草缠在身上,把不得不遮盖住的地方最低限度地覆盖住,权当是衣服。从中伸出来的四肢被晒得黝黑,毫无缝隙,浑然一体。脚上并没有穿上鞋子。

虽说宿主是绝不可能得感冒的,不过她的样子让看的人都不禁心生寒意。

比起金色稍微暗淡一些的头发自由地倾斜而下,稍显乱却保持了那份美丽,令人联想起鲜艳的黄金色干草。完全没有化过妆的面庞营造出一股远离尘世的氛围。略微下垂的双眼中显出一丝怜爱。

包括头上开放的花朵在内——整体上给人一种极不现实的感觉。然而看到她的存在以及那份美丽,却不由得让人感到“就是这么回事”的认同。而且,一旦接受了这份非现实感,她那慵懒地蜷缩起来的身姿看上去宛如一幅画。

呆呆地张开嘴的莉迪的表情也相当值得一看。

她的样子确实算得上是一种冲击。而且让人感叹为何这副风景会出现在如此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里。

“啊啦,鲁卡,今天带来的人真是难得一见呢”

“娜塔莎,这边的宿主叫莉迪”

“初次见面,小莉迪。我的名字叫娜塔莎。请多关照!”

娜塔莎不等同意便拉起仍处在惊愕中的莉迪的手,上下摇晃。

然后娜塔莎便趁势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莉迪。

“啊——,这个孩子好可爱啊——。长得像个人偶,说的就是这个孩子吧?”

整个头被抱住的莉迪无法挣脱,只得拼命挥动手脚。刚刚重新长出的假花也跟着一起摆动。

“娜塔莎,差不多就行了。茶来了”

“啊啦,真的呢”

一位侍从正推着三层的手推车,把茶送过来。

“……茶?”

莉迪狐疑地歪起脑袋。

一般来说,宿主讨厌喝茶。茶叶中含有的成分对花有害。

说是有害,并不是指会对花造成损伤,而是会抑制花为了强化宿主而分泌的物质。虽然喝一两杯不至于使宿主无法战斗,但还是会产生抵触。

“零食的话倒是想吃,可茶就——”

“没关系。这个茶用的不是茶叶,而是谷物。我们喝也没关系的”

“那就喝”

即刻回答。

圆桌上变戏法一般摆上了外国产的一套高级茶具和零食。

侍从离去后,鲁卡就开始给莉迪说明为何娜塔莎会在这个地方。

除了得到蜜虫贩卖者的庇护之外,宿主还有若干条生存的道路。

虽然经常被认为是会移动的灾祸,但另一方面也有人需要宿主超常的力量,尤其是在对宿主的抵抗感较少的北方各国。

犯罪组织的保镖,或是商队的雇佣兵。

得到的好处就是不受官僚和猎花人的侵害。让猎花人放弃狩猎而给他们其它好处,或是使用自身的政治力量牵制驱除特务,想尽各种办法让追花人远离宿主。

不过,娜塔莎的任务则是相当特殊。

娜塔莎的工作非常简单。

只要在庭院里待着。一直在庭院里待着就好。

在庭院中的人工溪流里洗涤身体,在草木茂盛的深处某个角落安然入睡。

“总地来说,我是这个庭院的活的装饰品。以这个样子一直待在庭院里作为交换,得到人身安全和三餐的保障。在庭院里开茶会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当侍从。虽然有些无聊,不过也不坏”

微笑着的娜塔沙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卑劣感。

对于宿主来说,一切都是为了花儿。

花所必要的,花需求的大量的食物,不会被当作驱逐对象的安全的环境——只要满足了这些条件,就算是被饲养也会欣然接受。因为是观赏用,所以假花也不会被拔掉。

如此这般,并不是雇佣为卫兵,而是单纯饲养容貌出众的宿主的、有着变态般嗜好的人,虽然很少但确实存在。

头上开有花朵的宿主,从某种角度上讲可以说是异类。而重要的似乎是其外貌。

因为有着和人类明显不同的特征,也有人认为可以像养狗一样饲养宿主。而同时又能够从中窥见人类的特征。如果世上有花朵或是草木的妖精的话,恐怕也能够在庭院里占据一席之地吧。虽然是单方面的道理,但供需关系达成了一致。

“还真有这样做的人呢”

莉迪叹道,不知是说给这个庭院的主人听,还是说给娜塔莎听。

“好啦,难得的茶,趁还没凉掉快喝吧”

被催促的鲁卡将难以估价的、香气四溢的茶凑到嘴边。就算他并不挑剔味道,但还是能够品出其与众不同的质感。

接下来拿起一块奇形怪状的烘烤的点心。虽有些咸,但十分美味。

“这个真好吃啊”

娜塔莎露出幸福的微笑。

“据说是从东方运过来的干粮。主人想要品尝,就让厨师照着样子做出来了。和茶很配的”

“……娜塔莎。你和这个家伙是什么关系?”

莉迪盯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她说“这个家伙”的同时用手指向鲁卡。

不知为何,莉迪显得有些不快。不,应该说是在警戒着什么吧。

“嗯,我是在街上散步的时候被搭话的”

“说着‘小姐,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呢?’”

“啊哈哈哈!”

似乎戳中了娜塔莎的笑点。刚才那是莉迪模仿着鲁卡的声音,而且还是故意用非常欠揍的语气说的。

看到了莉迪意外地孩子气的一面,似乎是因为对方同为宿主而放松了警惕。明明刚见面才不久。

果然宿主之间的交流是相当放松的。不过莉迪看着娜塔莎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的顾虑和大意。

“才不是那么回事。小孩子们冲我扔石块。我当时想只是被小孩子扔石块而已,没什么关系。在南方的话,只是在街道上走路都会被军队的特务驱逐出去,所以并没有在意。结果有人问我‘没关系吧?’”

在排除异己的问题上,小孩子比大人更加残酷而不留情。成为被孩子扔石块的对象,多少说明了这边的人对于宿主的认识和态度。

如果是南方的孩子的话,看到宿主恐怕会大声哭喊着逃跑吧。

“比被邀请喝茶还要直接(译注:原文「软派」,有“对弱势表示关心”之意)呢”

被莉迪指摘的娜塔莎毫无顾忌地笑着。

“啊哈哈,确实如此呢。不过还是很高兴的。大家都摆出十分微妙的表情的时候,却向我搭话”

“鲁卡是喜欢宿主吗?”

莉迪用锐利的视线盯过来。

说不定被认为有着奇怪的兴趣。不过这跟那种喜欢可不一样。

看到初来乍到的宿主被人扔石块,鲁卡只是伸出了援手。

施恩于人便能为己所用。若能为己所用就可以趁虚而入。如此一来,就能把对方从宿主这一处境中拯救出来。这确实可以说成是喜欢宿主才会去做的事。

之后,娜塔莎就留在了这个庭院里。

希望庭院能够变得更加华丽的一个富豪委托猎花人寻找宿主,而鲁卡隐瞒了自己猎花人的身份去找娜塔莎商量。当然娜塔莎到现在仍不知道鲁卡的真实身份。

鲁卡能够自由出入于这个庭院,也是因为把娜塔莎介绍到了这里。庭院的主人似乎是误以为他在冒着猎花人生命的危险来看宿主的样子。反正也是刚好,鲁卡也就没有刻意解开误会。

嘴里嚼着零食。这一定是高级品。

粗略扫了一眼零食,量似乎有些少。如果是三名人类的人开茶会的话还算适量,但对于宿主来说甚至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可因此就责备这家的主人的话就有些过分了。娜塔莎喝茶终究只是在工作。在凉亭里优雅地品茶的美女像饿狼一般将零食狼吞虎咽,这幅光景实在算不上怡人。而与此相对,娜塔莎获得了极为充足的食物供其用餐。

——看来她得到了细心的照料,这比什么都好。

虽然可能只是单方面的感想,但鲁卡仍然这样认为。他希望娜塔莎能够幸福下去,哪怕多一天也好——直到自己亲手摘取她的生命为止。

鲁卡杀死宿主,是为了被花操纵的她们不再为了花而伤害他人,以及不再让宿主的数量增加。因为他认为,那是对成为宿主之前的她们的冒渎。

反过来说,他不认为有必要立刻杀掉像娜塔莎这样自由而安稳地生活着的、不会逃离城市的宿主。只要在开花前一瞬让其凋谢就好。

甚至希望她们能够一直安稳地生活下去。

鲁卡偶尔会来到这里和她闲聊。

像这样走访定居的宿主,是鲁卡每天的功课。首要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她们的状况有无变化,其次就是为了能有一个稍微放松一下的时间。

和娜塔莎聊的话题包括天气、社会的问题以及街头小巷中受欢迎的读物。不论是报纸还是书籍,只要请求的话似乎都能够得到。据说报纸和书这些个人爱好的物品是不能带到庭院里来的,不过日落之后就可以在睡觉的地方看。

凭借宿主的视力,即使在星光下也能够看清字迹。

鲁卡在来到葛兰之后也开始读起书来,但书籍的大半都是猎花人保管的、有关花的资料。与各方面的知识都很丰富的娜塔莎谈话时,总会有新的惊奇。

“娜塔莎,今天是这个莉迪想要见你一面才来的”

“啊啦,为什么?”

娜塔莎问道,莉迪默默地拿出了日记本。

心脏开始加速鼓动。其中记载有娜塔莎的过去。

莉迪缓缓打开日记本,翻到某一页停住了。

“娜塔莎,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哎……?”

看到不解地歪着头的娜塔莎,莉迪开始了解说。

关于她因兴趣而调查其他宿主的事情。

关于她这次随意选取的目标正是娜塔莎的事情。

关于她追寻娜塔莎从生下来直到现在为止的足迹,来到了这里的事情。

鲁卡曾听娜塔莎本人讲过,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

娜塔莎是在从这里向南隔了一个国家的地方,某一天早上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变成了宿主。花借助绒毛放飞种子,即便不去开花的地方也能够被感染。

虽然从住所的帐簿中得知了自己的名字是娜塔莎,但身边没有伙伴,而且已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却知道在头上开出假花之前要离开人类的居所,去往并没有彻底驱逐花朵的北方诸国。只有这一点是十分确定的。宿主失去了记忆,但并没有忘记知识。宿主如何才能生存下去,这在南方是普遍的知识。

因此,娜塔莎无法得知与过去有关的情报,也就不知道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了。

然而现在,莉迪知道。

过去……因成为花而舍弃的、曾经身为人类的娜塔莎的全部,如今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可即便如此,对于莉迪的话,娜塔莎并没有露出应有的反应。

鲁卡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只不过这次感觉仿佛撞在冰墙上一般冰冷。

“嗯——……”

少顷。

“不好意思。虽然是难得的机会,不过还是不用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有这朵花就足够了。知道多余的事情只会成为负担”

娜塔莎轻而易举地,将鲁卡一直惧于说出口的话语点破。

成为宿主之前的时候。当娜塔莎真正身为“娜塔莎”的时候。……而她,拒绝了知道这些。在鲁卡看来就是这样。

——她也选择了作为一朵花。

口腔中分泌出苦涩的唾液。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涌上来,但硬是把它吞咽下去。鲁卡立刻感受到空气冰冷的温度。

——要冷静。

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一口气喝下去。

来不及细细品味,舌头和喉咙就已被高温灼烧。不过这远比不上喝下蜜虫的时候。热量从喉咙滑进腹部积攒起来之后,终于感到稍微冷静下来了。

慌什么。说到底只是宿主。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还是说,看到过于明显地炫耀的样子而感到难受。被花强行驱使,而做出为了花而舍弃了一切的、宿主的生存方式的象征一样的思考。

在桌子下紧握双手。因为手指发抖而无法用力,但逐渐地,拳头热了起来。

正因为是这样的她们,才必须去救助。

重新下定决心后,鲁卡让自己振作起来。

“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说到这儿”

在下定决心的鲁卡的身旁,宿主们立刻改变话题,重新聊了起来。

对于成为宿主之前的事情,她们的认识就止于此。对于花来说,这是不必要的。

“对了,小莉迪。我的花……快要开了”

仿佛宣告自己怀孕的消息一般,娜塔莎有些害羞地说道。

前几天鲁卡来访的时候,也听她这样说过。

花在积攒了足够的营养之后,宿主便会十分不可思议地察觉到此事,然后开始向适合开花的地方移动。

娜塔莎似乎高兴得不得了,对家中所有的人都宣告了这一消息。

开花对于宿主来说是无上的喜悦,等价于最高的祝福。

然而,在听到娜塔莎的话的一瞬,仿佛闪电划过夜空一般,莉迪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这没有逃过鲁卡的眼睛。栗色的长发仿佛波浪一般震颤了一下……似乎是这样。

——果然,莉迪是知道的。

啪、地,莉迪毫不犹豫地露出了微笑。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背后一刀斩下来的话,恐怕立刻就会遭到反击——那微笑就是如此无懈可击。

“恭喜你了”

“谢谢。……我不在了的话,这个庭院就要变得冷清了呢。怎么样,要不要来接替我的工作?”

娜塔莎半开玩笑地问道,而莉迪摇了摇头,表情略显伤感。

“在这个孩子开花之前,我想要继续探寻别人的过往。我不会成为盆栽的花朵”

在这儿被饲养的话,直到开花之前都没有任何不便。但她仍旧优先考虑打发时间,甚至放弃了这个机会。宿主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那么莉迪会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她知道长在花盆里的花朵的命运。

“哎呀,真是遗憾。那你们最好在主人回来之前离开。如果被主人看到了,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据为己有”

若非花美人更美,是不会被这样饲养的。而莉迪确实有这个资格。

又简单地聊了几句,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之后,鲁卡像往常一般离开了。他觉得至少这样才是对娜塔莎应尽的礼数。

铁栅栏、绿色、铁栅栏、绿色、绿色、铁栅栏。

郊外的别墅区相当宁静,而且走在街道上看不到建筑物,唯有各家的凝聚了奢华与兴趣的庭院映入眼中。

葛兰原本就是一个住宅城镇,只是因为二十年前左右,在附近发现了金矿而得以迅速发展。这个别墅区就是在那个时候以附加在城市外侧的形式建立起来的。

宽广的道路风景十分怡人,绝不亚于市区的大街。

“娜塔莎的过去的事情,能不能给我看看呢?”

“不行”

莉迪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本人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

说得有道理——又似乎没有什么道理。

但她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鲁卡置疑半点。

鲁卡略作思考后,便果断放弃。……至少不打算在娜塔莎活着的时候看了。

等到狩猎莉迪的时候再夺过来就好了。或者干脆直接偷看也未尝不可。

这样也没关系——自己说服自己。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莉迪了。

“呐,莉迪……”

“怎么了?”

鲁卡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莉迪搭话。

要做好狩猎的充分准备。

虽然被眼前的诱惑吸引而把莉迪带到这里,不过这样一来莉迪也算是达到了来到葛兰的目的。搞不好明天就会离开去别的地方。

那样的话就要抓紧时间了。不论如何,如果不确认她的行踪的话,就无法猎花了。

“打算在这座城市里待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开——他在头脑中打好最坏的算盘。

“我会待一阵”

鲁卡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如果她肯留下来的话,自然是十分感激。可为什么?

莉迪停下脚步,带着略有些不满的表情转身望去。她望向的,一定是娜塔莎居住的庭院吧。

——难道说想要帮助她吗。

鲁卡立刻打消了这个猜想。视己花为至高无上的宿主,是不会为了其他的宿主而甘冒风险的。

晚饭时间将至,鲁卡把莉迪送到施疗院后,就与她道别了。

五 狩猎

月色朦胧,透过薄云,将微弱的光洒向大地。即便穿着厚厚的外套,夜晚冰冷的空气仍然渗入骨中。

小巷深处,道路七扭八拐,宛如迷宫。其尽头是一个死胡同,不知是哪个建筑的后面,早已听不见街道上的犬吠声。眼下,鲁卡正是站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脚边散落着冻成冰的雪块。

有一个高度差不多是鲁卡身高一半的侧门。按照票据上的指示,谨慎地敲了两下,接着是三下,最后是一下。

稍微等了一会儿,突然侧门被打开了。

“进来”

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鲁卡旋即钻了进去。

那里是勉强能站下四个成年人的狭小的空间。

潮湿的墙壁似乎在散发着阵阵寒气。除了入口之外还有一个侧门。和房间的面积比起来,天花板异常地高,灯光从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照下。如果来者不善,从头顶上就会有箭矢和枪弹毫不留情地射下来。

房间里有着一个似乎能够徒手将老虎打死的彪形大汉。他死死地盯着鲁卡的脸,这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喝蜜虫。如果喝了蜜虫,就会在脖子到脸颊的地方出现红色的叶脉图案。

接着鲁卡露出双手的手掌,接下来脱下鞋露出裸足。如果喝了上等的蜜虫或生吃了假花,叶脉图案也会出现在这些地方。

确认了鲁卡没有喝蜜虫之后,男子脱下鲁卡的外衣,有些粗暴地搜查身体。

“外套里有一把短刀喝一瓶蜜虫。先交给你保管了”

为了不招致多余的怀疑而主动说了出来。男子未作丝毫反应,但应该是听到了。

“好,去吧”

男子终于下达了许可,鲁卡便从窗子进入里面。

里面的屋子还算比较像样,地上铺有地板,上面铺了一层廉价的绒毯。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里面有一扇铁制的栅栏门,看上去相当结实。

房间里有一名黑衣男子,他背靠在门上等着。他给人的感觉比身后的铁栅栏门还要冰冷。

这儿是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即便是在工作现场有着最高指挥权的黑衣男子,在这儿似乎也只能排在倒数几位。

鲁卡面向黑衣男子坐了下来。

“我应该通知过集合地点吧?”

今晚也有铗的工作。

当然,让铗们来到藏身之家集合后再浩浩荡荡地奔赴工作现场是不可能的。那无异于把自己的藏身处大白于天下。

鲁卡会在开始工作之前来到这里,是有其它的事情要说。

“发现了一名宿主”

黑衣男子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沉默催促着下文。

“一个女孩,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栗色的长发,花是红色的。名字是莉迪。今天白天来到这座城市。我已经拜托了那家情报店,有没有报告上去?”

黑衣人并没有在纸上做记录。对于他来说,聆听便已足够。

“我听到了。不过还是先听你仔细讲讲吧”

“顺水推舟地帮她带了路。还算走运”

“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

“这个家伙很奇特,好像是出于兴趣而在调查其它宿主的过去。已经见到了预定的娜塔莎,不过出于其它一些理由会在这儿再停留一阵”

“唔……比起过路人要好得多,不过还是尽早为妙”

黑衣男毫不在意地说出取人性命的打算,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愉悦或恐惧,也没有任何慈悲或怜悯。

猎花人的工作场所以城市为单位。若没能在滞留期间摘下花朵,就会逃离黑衣男的掌心。接订单也是以城市为单位,所以要狩猎的话就不能让其逃到别的地方。

作为外部人员的鲁卡,则认为即便宿主出了城市,没有成为自己的猎物,也会在其它某个地方被别的猎花人狩猎,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在这期间,鲁卡会和其他宿主战斗,得失相抵。

但是就莉迪的情况而言,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她的日记本夺过来。

即便不是如此,从工作的价值这一角度上讲,还是想用自己的双手去拯救这名颇有缘分的宿主。对于猎花人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如果与宿主深入交往,就能够预先知道对方的行动,有时还可以趁对方松懈大意之际下毒或展开偷袭。

和宿主硬碰硬的话,某些情况下是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所以猎花人会优先攻击没有防备的宿主或是有一定形式的联系的宿主。基本上就是通过将其引入圈套中然后杀死。当然、像娜塔莎一样处在他人的庇护下的宿主则暂时不会成为攻击目标。

黑衣男有了与莉迪开战的打算,也是因为能够充分利用鲁卡这张手牌。

“这边得到的情报是她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与情报屋碰面了”

“在哪儿?”

“就是那个‘杂货店老头子’”

那正是鲁卡中午碰面的人。

自称情报屋的人们三三两两,而对于有关上门顾客的情报,每家的保密程度都不尽相同。那个老头子则是关于有谁来过的事情,可以当作情报卖出去,但来的人打听了什么,则绝不泄露。

这样的话,就只能靠猜测了。

“莉迪是想要寻找娜塔莎吗?……不对,老头子对于宿主了若指掌,肯定知道娜塔莎的事情。如果她在情报屋打听了的话,就没必要特地来问我娜塔莎在哪里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在找别的宿主”

黑衣男显得十分冷静。这也是理所当然,对于黑衣男来说,就算有什么琐碎的意外情况,只要能杀掉就够了。

“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行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想再和她碰一回面”

“也罢”

因贸然接触而被对方警戒,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反过来说,只要安排周密,就能够欺骗对方。鲁卡虽是无关人员,但在铗中也算个中老手,因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事情就是这么多”

“辛苦了”

仿佛宣告谈话结束一般,黑衣男打了一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产生回响。

一个小袋子从铁栅栏的缝隙间扔了进来,黑衣男伸出手一把接住,然后将其扔到从座位上站起身的鲁卡面前,响起金属的碰撞声。

“这是情报费”

“……我可不是为了出卖莉迪才告诉你们这些的”

鲁卡盯着小袋子说道,只见黑衣男从鼻子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看起来像是在嘲笑。

“你提供了有用的情报,所以才会给你钱。不要的话随便给别人就好”

“这我知道。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鲁卡忍住心中的不满。从结果上看,这与为了钱而出卖他人无异。

突袭再加上得到了报酬,现在这样说也晚了——虽说如此(译注:原文「袭撃に加わって报酬を得ているのだから今さらな话ではあるのだが」)。

猎花。

对于鲁卡来说,这是值得他拼上性命的工作。

如果只是想要猎花的话,进入负责对应宿主的驱除特种部队里就好了。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在这个国家里,比起驱除部队,猎花人更能确实地杀死宿主。

一般而言,不论做什么工作,都有得到相应报酬的正当权力。人们就是靠着如此挣来的钱生活的,堂堂正正,天经地义。

然而鲁卡却觉得自己纯粹的梦想被当作是见钱眼开的行为,这对于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译注:原文「结局は、気の持ちようか」,个人认为译成“结果,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啊”也是一种方法)。

再一次得到已经得出不知多少遍的结论。

——说到底,我只是为了宿主而存在着。

形成的决意渐渐填满鲁卡的心中,将其涂成一片雪白。

出了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后过了约三十分钟。

“咦?这不是鲁卡吗。怎么了?”

“哟,萨拉”

鲁卡来到了后街的廉价旅馆。

虽说鲁卡常去的“光藓亭”也算不上有多干净,但这里比那个地方还要脏乱。虽然做过最低限度的打扫,但空间狭窄,通风不畅,给人一种破烂不堪的印象。空气里一股浓烈的酒气。

今天,萨拉一如既往地坐在这家旅馆的最里面的座席上。

黄色的花似乎将所有向日葵的花瓣悉数收尽,令人联想起灿烂的太阳。一些花瓣像智齿一般从错位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但整体上并不会让人觉得别扭。

她比鲁卡要略微年长,但仍然年轻,按照通常的审美标准谈不上有多漂亮或多丑,但满是雀斑的脸庞却格外惹人怜爱。接近橙色的一头红发被高高地束起。

独占一张桌子的萨拉正在把一个硕大的盘子摞在一叠空盘上。似乎是正在吃晚饭。

一般的廉价旅馆都会随住宿提供餐饮,但这家旅馆却不是如此,住客需在旅馆开设的酒馆兼食堂进餐。

对于一餐吃得远多于普通一人份的宿主来说,能够按需点餐的这里更加方便。

“路过这里就顺便来打个招呼而已。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有,完全一丁点儿都没有。我正在享受着幸福的无聊呢”

萨拉眯起翠绿色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她是蜜虫贩售组织之一“红色蝶”饲养的宿主。她将假花的花瓣卖给他们,换来住所和金钱方面的保障,也得到猎花者的保护。对于猎花人(Vescurum)们而言,就是“红色蝶”按照自己所拥有的宿主的人头数给一定的钱,猎花人拿到钱后便将萨拉从目标中排除掉这样的形式。

悠然自得的每一天,除了吃,就是睡。唯一的烦恼便是无聊,实在是轻松自在。

“老板!来两杯破金山”

鲁卡冲正在擦拭器皿的食堂老板喊一声,老板立刻开始将数种廉价酒混合调配在一起。破金山是从这条街传出去的一种鸡尾酒,虽然价格低廉但味道却相当不错,受到众人好评。恐怕也是这家店里最好的酒了吧。

“怎么了怎么了,要请我喝酒吗?”

“不,是来你这儿蹭饭的”

“谁会请你啊”

硕大的盘子打在鲁卡的头上。

为了不将盘子打碎而控制了力道,不过疼痛也轻了许多。

“反正你也不差钱吧”

“那倒是。除了吃饱以外也没别的地方花钱……不过问题不在这儿吧”

萨拉用天真的表情抗议着,实际上她并没有在意。

总体来说,宿主对于物质或金钱的欲望极为稀薄。

毕竟宿主的生命只到花开之时。而且其存在也只是为了将自身全部奉献给花。剩下的说白了都是多余的。

只要能吃得起饭,剩下的钱再多也不会想到拿去挥霍。

在这一点上,鲁卡也是差不多的。

和圣职人员立下的清贫廉洁的誓言还是有区别的。只是因为追求的事物过于明确,其它东西的价值便相对降低,显得陈腐了。

——正因为我是如此,才能够为宿主而战。

这份热情似火,堪比狂气。

就像娜塔莎和莉迪那样,眼前的萨拉虽然看上去有些超然物外,但只要扯上花,就一定会变得异常认真吧。

“对了,你知道吗?这儿晚上基本上就是一个赌场。正好也能打发时间,睡觉之前偶尔会上去玩两盘,我也没当真,没想到一下子就中大奖了呢”

“你说得倒简单。……好像有不少人悔青肠子了”

竖耳偷听的食客们有的悔恨地咬紧牙关,有的懊恼地紧握酒杯,还有的甚至小声地哭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多赌输了的人。不过没有一个人借着酒劲儿想要找萨拉的麻烦,看来都知道长年盘踞于此的萨拉的厉害。

有些微妙的气氛中,店主端来鲁卡点的两大杯酒,放在桌子上。

“来,干杯”

“哦哦”

两人大咧咧地碰了一下杯之后,便将酒送入口中。

不,实际上并不是两人。

鲁卡杯中的是和破金山颜色很像的饮料。毕竟工作之前不便喝酒,只好将果汁兑水稀释,平淡无味。

而鲁卡只是一脸泰然地将其一饮而尽。

喝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见萨拉也喝光了杯中的酒。

“嘛、我就算喝了这个也不会醉呢!”

懒散地摇晃着酒杯。

破金山号称“酒豪也要两杯倒”,但萨拉喝完一杯,脸色竟如平常。宿主比一般人更不容易醉。

“反正又不是为了醉酒才喝,无所谓吧”

“也是呢”

萨拉笑道,露出满口的牙齿。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喝光后,便豪爽地将杯子倒扣在桌上。

鲁卡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样的萨拉。

从猎花人的藏身之家出来后过了约三小时。

与萨拉道别后过了约两小时。

鲁卡装作回去,却在萨拉住宿的廉价旅馆的空房间内静静等待着。当然这个旅店是猎花人的同伙经营的。已经用钱收买过了。

室内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石砖,虽然有暖炉,但没有生火,十分冷清。屋里飘着一股尘埃和石头湿润的气味。

蜜虫贩卖者一般会控制着一定数量的宿主。

如果鲁卡没记错的话,“红色蝶”控制的宿主在国内总共有四十至五十名。由此可估计葛兰市内有约九人。

蜜虫的原料是假花。蜜虫的贩卖者们互相牵制,划分势力范围,但总体上则调整收获量,以防假花和蜜虫的价格崩溃。除非邻近发生战争,否则既不会过度生产蜜虫,也不会大量储备。

外来的宿主会卖掉花瓣,就像今天莉迪的行动一样,不过这些不在组织控制下的生产还不到整体的十分之一。而这些计划外的供应也会通过采取相应措施进行生产调整。

今天的工作,大概与这样的蜜虫产业有一些关系。

鲁卡早早来到这里,比黑衣男和其他铗要提前一些。

萨拉的行为已了如指掌。这一个月来她一直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半夜也从未出过房间。

就算有其它预料之外的行动,住宿方也会通知鲁卡。鲁卡正是为此才在这里等待。

唯一的光源是一根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嗞啪的声响。电灯没有打开,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关上窗户的屋内,鲁卡一动不动地盯着蜡烛。

从远处的食堂隐约传来爽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走廊的地板发出响声,声音如同小动物的叫声一般。

声音细微但具有规律。应该是被刻意地抑制了。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门旋即开启,出现黑衣男的身影。

“计划有些变动”

他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了”

“除了你以外的铗一个不剩地全都跑了。应该是因为怕了我而不是宿主吧”

黑衣男露出讥讽似的笑容,在烛光的照耀下,脸庞上现出深深的阴影。

“恐怕昨天的那几个铗也在其中。本来打算今晚也让他们上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的作战那么小心翼翼。平常的话早就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了,没想到仅仅是在后面追赶而已”

“因为一下子来了许多订单……本来是需要四个人的种子,但召集来的铗们最多也就能派上两回用场”

一般来说,猎花人是接到订单之后才会猎杀宿主。

大多数的铗都是用完就当场舍弃掉,所以只有在接到订单后才会去召集人手。

现在葛兰市内的猎花人能够召集到的借助蜜虫而变得擅长战斗的人虽然不在少数,但实际上能够在手下持续工作的铗就只有鲁卡一人而已。

不过得益于大量的流动人口,想要召集铗并不困难,可这次实在是有些急。

“中止任务吗?”

“不……已经下毒了”

猎花人用毒。

宿主因生花而改变了身体的构造,不仅不会生病,而且能够抵抗大多数的毒药。猎花人使用的毒药,是针对宿主而特别制作、并秘密流传的。

只要有机会下毒,就能够让宿主变弱。

宿主超常的身体能力,源于花分泌的成分作用于人体。

猎花人的毒能够直接作用于花,在抑制其成分分泌的同时,将神经毒素注入抵抗力因此而变得虚弱的宿主的身体,使其动作变得迟钝。毒药的制作原料中包含有数种茶叶。

根据调配方法的不同,起效时间也有所不同。现在,混在破金山里的毒药差不多该发挥功效了。如果放她跑了的话,就会让她对下毒一事产生警觉,从而销声匿迹。

“已经下过毒了,你一个人对付也绰绰有余吧。我去断后路”

平淡如常的语气,透出一股果断与干练。

黑衣男没有多说一句便离开了。鲁卡吹灭蜡烛,让黑暗笼罩住房间之后,也立刻追在了黑衣男的后面。

黑衣男提起一只脚,转眼间便踢开了房门。

木制的门破碎成三片,鲁卡旋即冲入屋内。

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暖炉,当鲁卡冲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块布团似的东西从床上滚落下来。布团撞到地面上,从中飘散出几片黄色的花瓣。

那正是裹在被子里的萨拉。

月光从护栏的缝隙之间透入室内,将她照成一片青色。她想要跳起身来,但因为毒药的作用,身体不听使唤,才会从床上滚落下来。

鲁卡不顾一切地将短刀刺入被子中。

“啊、啊……?”

似乎萨拉仍未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手上传来刺穿单薄的肉体的感觉之后,鲁卡抽出了刀。如果目测正确的话,刚才那一下应该贯穿了心脏。原本雪白的被子瞬间被染成红色。

“啊啊啊啊啊啊!”

萨拉大喊,发出不成话语的惨叫。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花,即将被他者夺走。

仿佛被扔到陆地上的鱼一般,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似乎是想要抵抗,但受到毒药侵害的身体无法按照意志运动。

恐惧出现在萨拉的眼中。那并非对于失去自己的性命和身体,而是对于失去花的恐惧。

她扭过身子,想要爬起来。

而黑衣男将细长的剑毫无容赦地垂直刺下。

“唔、呜噗”

随着呜咽般的声音,血块溅落到地上。

萨拉拼命舞动手脚,但身体已被钉在黑衣男的剑上,无法站起来也不能卧下,很快便停止了动作。

黑衣男仍旧握着长剑的剑柄,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萨拉钉在地板上。他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她。

流出的血漫到鲁卡的鞋尖。

再过几分钟,萨拉就会停止呼吸,而花便会绽放。

“……为什么……”

细微的声音响起,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是萨拉的声音。

满是泪水的双眼已被绝望笼罩。

“为什、么……我……会、会死……啊……”

“想知道吗?”

听到这饱含怨恨的声音,黑衣男用更加充满怨恨的声音回答道。

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给人一种如神一般高高在上的感觉。然而现在,他仿佛一头狰狞的野兽,一只负伤的狼一般,浑身散发着杀气。

同时也露出垂涎三尺般的兴奋。

“‘红色蝶’得到了新的宿主,你已经排不上用场了。所以就被处分了。就是这样。……没错,被我们猎花人买下来了”

黑衣男嘲弄般说道,脸庞因嗜虐的笑容而扭曲。

处分。

花绽放,无辜的市民因此遇害——即便如此,蜜虫贩卖者也丝毫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然而,宿主最终会迎来开花的结局这一事实,则预示着就算妥善对待也终有界限,故而只能当作消耗品处理。

反正能养活的宿主是一定的,得到新的宿主的话,把旧的宿主卖掉就是了。这样一来,不仅能够把开花为时尚早的年轻宿主集中在手边,又能够把不需要的宿主卖给猎花人,权当副业,还有些赚头。当然从猎花人的角度看,虽然无法对蜜虫贩卖者饲养的宿主下手,但没有道理放弃被扔掉的宿主。

这便是温室里的花朵的命运。

一旦知道了这个结局,宿主就不会上蜜虫贩卖者的当。正确地说,她们几乎没有能够知道的机会,但还是有可能自己察觉到的。至少,有了安居之处就安全了这一想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萨拉似乎从黑衣男的话语中明白了一切。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复杂的感情接二连三地喷涌而出。其中也有对轻易上当受骗的自己的恼怒。

“我、我……我的……花、呢……?”

她用怯弱的声音问道。

虽然不问也能明白。

黑衣男从鼻子里喷出长长的一口气。

“那还用问。自然是归猎花人所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咕呜!”

悲痛的叫声再次从萨拉嘴中发出,但鲁卡硬是塞了一块布进去。

顺势插进黑衣男和萨拉之间。感受到背后盯来的目光,但黑衣男似乎退了下去。

“……抱歉了。还有人在睡觉,安静一点吧”

迅速将她固定住后,鲁卡便来到和趴着的萨拉面对面的位置。

萨拉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对方是鲁卡。

从状况判断,鲁卡确实是站在袭击者一边,脸上浮现的红色的叶脉和蜜虫的力量也证实了这一点。萨拉只得满脸惊愕地望着鲁卡。

鲁卡感觉脸庞似乎冻僵了,但仍然硬挤出一丝笑容。

“萨拉。我来救你了”

我不明白。萨拉的表情这样说道。

“花……是不可以开放的。你想想,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花遭遇不幸,变成新的宿主?有多少人会因此失去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儿女?”

萨拉满是鲜血的嘴唇在微微震动。

不是因为鲁卡的话语而受到感动,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曾被认为是同伴——至少是朋友的男子的难以置信的背叛。

“你——宿主,认为花开放是美妙的事情,但这只是花让你这么想而已。真正的你……是并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的”

萨拉的头微微左右晃动。她是想要摇头,但现在只能动这些程度了。

仿佛要消除她的否定一般,鲁卡继续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安息了。你就从花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

若宿主颂赞花的开放,那么为宿主的死送上祝福,便是人类应有的态度。

所以鲁卡才会拼命露出笑容。

萨拉的脸色变得愈发险恶。她挤尽最后一丝的生命,将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鲁卡。泪水充满燃烧般的双眼,又从中溢出。她已发不出声响,但声声怨愤似乎全都化为了泪水,肆意地流淌。

萨拉的头再度轻轻左右晃动。似乎在说,我不要听那些话,我讨厌听那些话。硕大的泪滴划过脸颊。

随着最后一声呜咽,最后一丝抽泣,又一个宿主终结了生命。

无尽的黑暗。

月光、星光、象征着文明的灯光也无法企及的,彻头彻尾的黑暗。满是黑暗的世界。

而这世界,被微弱地照亮了。

出现了一条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道路。

狭长的、仅容一个人行走的道路。

——又是、这个梦……。

鲁卡走在仿佛由萤火虫聚集起来形成的道路上。

道路漫漫,似乎永无止境,但终于,在道路的两旁出现了人影。

被从下方的光照亮的,是寄生有鲜艳黄色的花的、满脸雀斑的女孩——鲁卡杀死的宿主萨拉。

她的后面是昨天杀死的紫色花的宿主。再后面又是……。

每当杀死宿主之后,必然会做这个梦。鲁卡认为是宿主们临终时的怨恨让他看到这个梦。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他希望这只是幻觉。鲁卡也是这样认为的。已经死去的她们在死后却仍被花束缚着、心怀怨恨——他不愿这样想。然而,如果这与宿主的怨恨无关,只是鲁卡内心的反映……又意味着什么呢?

看到走在路上的鲁卡,萨拉的表情变得扭曲。

“我为什么要死?”

面对简单而沉重的质问,鲁卡只能默默承受。不知何时,身体已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不能加快脚步,不能回头,也不能堵住耳朵。

在她的身后,道路的两旁,仍然有许许多多的身影。

紫色的花。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伪善者”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把我的花还给我!”

“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

怨言,愤恨,无休止地敲击着鼓膜。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光辉,变得一片暗红。

——已经,不想再听了……。

声音如刀一般割裂身体,怨恨啃噬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有的宿主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鲁卡看。那视线在烧灼鲁卡的皮肤。

这一切都是在过去,对鲁卡的想法、鲁卡的话语,宿主作出的回答。

道路的前方,路途中断之处,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满是尘土的银色的头发。已经洗得发白的、细看的话能看到缝补的痕迹的衣服。瘦弱的身躯仿佛埋在黑暗中一般,无力地横亘在地面上。

在这个梦中,只有她不会咒骂鲁卡,不会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鲁卡。

她只是死了。鲁卡未曾对她说过哪怕一句话。

她的名字是多莉丝。

她曾经是鲁卡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