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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V

雄介说我很乖。

可是,我一点都不乖。

雄介一定很快就会发现。

然后会对我非常失望。

唉。当他知道、当他发现之后。

如果他还是一样喜欢我就好了。

不可能。他一定不会再喜欢我。我知道。因为我真的不是雄介所想像中的那种女孩。幼小、天真、总是开开心心,那不是真实的我。

可是,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没有任何痛苦或者讨厌的事情发生。

可是,我、一是是处的我,终于发现了那个东西。

一切都完了。我,终究还是原来的我。

我无法变成不一样的我,因为现在的我是无法改变的。

没错,不管我怎么祈祷,我终究还是……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  *  *

分尸后的手脚并排在桌上。

女人的手从手腕处剁下扔在一旁。旁边还有纤细的脚踝。

锐利的横切面看不到细小的骨头与突出的血肉,黝黑的皮肤飘出甘甜的气味。茧墨小巧的舌头舔舐涂着红色指彩的手。我看了深深叹息。

「这喜好实在令人有点不舒服。」

「真有趣,人类竟会因为巧克力的造型产生厌恶的情绪。这东西跟普通的巧克力并没有什么不同啊。要不要吃看看?是焦糖口味的喔。」

我高举双手拒绝她的好意。茧墨折下巧克力手的食指放进嘴里。

她吃下一个好像变成巧克力的人,我默默地继续打扫,『神』增生事件过后,茧墨就变得很爱叫我打扫地板,而我也无法针对这一点抗议。

拉开窗帘看着外头,天空晴朗无云,但也开始出现些许厚重冬日的气氛,像是透过脏脏的玻璃看东西,让人感觉忧郁。差不多快十二月了,必须在天气真正变冷之前替旋花添购大衣才行。

今天下午已经跟雄介他们约好了,我抓着湿抹布站起来。

「小茧,我跟人有约,先出门罗。除了旋花的大衣,也想买点自己的衣服,买完就直接回家。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

「你在说什么啊.小田桐君?我们等下要去见委托人喔。」

超级不祥的发言冲击着我的耳朵。她说的太过轻描淡写,有一瞬间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我皱起眉头,茧墨拿起巧克力手放在嘴边。

红色的舌头舔着女人的手指,茧墨嘴角微微扬起。

「我没跟你说吗?昨天深夜接到一个委托,非常抱歉,你得取消跟朋友的约会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还不到会下雪的天气。」

「等、等等!小茧,我之前就报备过今天下午要跟他们出去了!而且,你接了什么委托,请说明一下!

尽管知道抗议无效,我还是得陪茧墨一起见客户,但是至少要抵抗看看。所谓的委托代表某个凄惨事件的开端,不过虽然我很紧张地要求说明,对于接受新委托这件事情,我心情的起伏也越来越小了。

狐狸依然待在牢里,这让我很放心,好像有人向我保证外头再也不会发生让我受不了的悲剧。即使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太放松,却还是能冷静地接受茧墨说的话。

「咦?这次表现的满冷静喔,小田桐君。也好,总比每次要接新委托就跟个小鬼一样又吵又闹来的好。这次的客户是个艺术家,还不知道委托内容。只要求说要当面谈谈。听起来很无趣,我根本不想见他。」

无趣。这个辞汇让我有安心的感觉,茧墨眉头深锁,温柔地拿起一只女人的手,咬碎指尖。如果巧克力人也有知觉,指头被咬掉简直就是严刑拷问。

「那个人是分家的重要人物的朋友。分家的人还说他拜托这名艺术家赶出一个办活动要用的纪念雕像,所以请我务必要尽力帮他朋友。还针对舞姬的事情罗哩叭嗉,我之前已经请他不要管这件事,但他还是一直讲说这是来自忠臣的建言什么的,好烦。」

茧墨把巧克力手放回桌上,手指全部被吃光,只留下怵目惊心的咬痕。

她斜眼看着我,踢了踢穿着高级黑袜的脚,继续说。

「结论就是我们要去见见那个艺术家。小田桐君,越是麻烦的事情就要越快解决才行。」

「这……就算我们不想去也不行吧?我去。不过可以等等再出发吗?旋花跟雄介他们……」

就在我这么拜托茧墨时,大门很刚好地打开了,同时听见开朗而有精神的声音。

「小田桐!我们来罗!旋花跟雄介来罗!」

「喔,有够冷。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小田桐先生,我们来了!」

两人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子,旋花跑到我身边,用力抱着我。灰色的头发有着冰冷冬天的气息。

我摸着旋花的背,跟雄介说:

「雄介,抱歉,我临时有事,改天再跟你们约。今天你们两个先去逛好吗?旋花,对不起喔,下次再一起去,好不好?」

「小田桐,为什么不能去啊?」

「小田桐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的心情像是跟爸爸约好休假出去玩,但是又被临时取消的小孩喔。好像有点新鲜………………喔,原来啊。」

发现茧墨正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雄介点点头。

他一边抱起旋花,一边对我们说:

「——————,我懂了,因为接到委托吧?」

「嗯,正是如此。你这次不要跟来喔,旋花需要你照顾。委托的内容很可能有危险。」

「我知道啦,你们自己多小心。不论如何,希望你们能玩的开心。」

雄介干脆地放弃。以前的他不管怎么说还是会死皮赖脸地跟过来。嵯峨雄介最讨厌无聊。他现在的转变让我很欣慰。

旋花盯着我看,眨着大眼睛,她看了看时钟又看了看我。

眼睛迅速充泪,像是随时要哭出来那样,苹果般红润的脸颊皱成一团。

「原来是这样…………你要走了喔?」

她突然奋力挣脱雄介的怀抱,跑过来抱住我。黏在我胸口,一脸想哭的表情,雄介拍着她的背安抚。

「小田桐……旋花会很难过喔。」

「旋花,不要这样。跟我一起去逛街,你想买的大衣颜色是橘子色?我来帮你挑,还有,你不是说想吃冰淇淋吗?」

「天气这么冷,吃冰好像不太好吧。」

旋花放开我,紧握拳头并插进牛仔裤口袋,闹脾气似的扭头,摇摇晃晃地走开了,雄介看了耸耸肩膀。

「伤脑筋,生气了。我们先走罗,小田桐先生。下次见。」

「好,下次见。替我好好向旋花赔罪。」

雄介跟着垂头丧气的旋花走了。我看看茧墨,她正吃着剩下的巧克力,手腕的断面像被啃咬的肉一样开始融解。

「——————说完了?那我们出发吧。」

茧墨笑着说,我跟着站起来。

心里感觉不到任何焦虑与恐惧,甚至连危险的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一切都像是表演。

愚蠢的我依然没有危机意识。

*  *  *

冬天的冷风吹着茧墨的发丝,呼出的气息冻成雪白,接着扩散并消失。

穿着合身的黑色大衣,茧墨让我联想到毛色光滑的野兽。

鼻腔吸进冬天越来越浓厚的空气,抬头仰望天空,觉得肺部冷到快麻痹了。

这里的气温比奈午市低了不少,委托人的工作室位于长野县的轻井泽。

茧墨分家那边派了一台车将我们带到这里。这栋建筑物乍看之下很像是美术馆,四周种植树木,深灰色的墙壁有着含苞待放的花朵。大门旁边放着一个半人半兽的诡异人像,皮肤是铁锈色,上头缠满植物藤蔓。

摸着建筑四周的围栏,我呢喃道:

「这也是一间夸张的建筑物啊……不像是住家,反而像间美术馆。」

「自从他宣布要退休之后就再也没有推出新作品。这个工作室里存放了许多尚未发表的随兴创作,或许称之为美术馆也不为过。只不过完全随自己喜好创作出的作品能否称为美术品就不得而知了。」

玩具、垃圾、美术品。这几种东西的分界有时很明确,但通常是很暧昧的。随意地给出称呼有时代表对它的轻蔑。

司机从我们后方走了出来,他按下对讲机,通知对方访客的到来。建筑物的围栏打开了一部分,司机站在开口旁等候。他是分家派来的人,不会跟我们一起进去。

「谢谢你开车载我们来,回程也要麻烦你了,可别把我们丢在这里喔。」

面谈结束之后我们要自己联络他来接送,我与茧墨迈开脚步。从围栏到门口有一条由不同颜色的瓦片铺设出的步道,走到约一半的距离时,门打开了,我们走进屋子里,忍不住停下脚步。

强烈的光烧灼着我们的双眼,前院出现在如夏日烈阳的光芒之中。

眼前所见皆由绿色与白色组成,异样的光景看得我眯起眼睛。

大理石建成的喷泉上有藤蔓雕饰,藤蔓上缀着许多大片绿叶。地上种满柔软的绿色草皮,上面放置许多雕刻品。肌肉线条分明的鹿旁边是曲线莫名性感的石头。

庭院中央放着一组桌椅,蜘蛛网造型的桌子彷佛一碰就会分崩离析。但是四张椅子已经彼人坐走两张。

纯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光滑秀发如新娘头纱般披散在背后。

她对面坐着一个白色的人,配色不太一样。衣服由半透明的布层层相叠而成,配上苍白的肌肤,像是株垂死的植物。两个人的样子很类似,给人的感觉却大相迳庭。

一方是死,另一方是生的象征,她们分别穿着像新娘与像死者的衣服。

像新娘的那位女性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啊、你们来啦?我好开心。」

唐缲舞姬微笑着,突如其来的再会让我很惊讶,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坐在她前面的女性,那个有着死亡印象的女性好像一动也不动。

原来那是具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人偶。

*  *  *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话不太对喔。我本来就在这里,而你剐好也来了。这既非巧合,也不是必然的结果。只是你来了,所以才成了必然。是不是呢,久久津?」

舞姬说了难以理解的话,接着以梦幻的口吻呼唤着她背后的人。久久津朝我们走来,手里拿着上面装有红茶与点心的托盘。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光生、茧墨小姐……欢迎你们……啊、红茶不够了。」

久久津惶恐地转身,迅速地走开,但是其实红茶够不够根本不重要。

我们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舞姬身上,揣测着为何她会在这里。

「我们是应菱神昭的委托而来,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你们也会来这里。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不是,你因委托而来,我来的目的跟你一样,都是工作。被误会比想像中还让人难过呢。也许我其实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喔。」

她的声音甜得快滴出蜜,舞姬叹息似的轻抚脸颊。她面前的人偶仍然保持不动,嘴巴半张着,看得见没有唾液、光滑的口腔。

我皱着眉——————工作?

「那么你能够说明一下刚才说的话吗?你说我们在这里碰面并非巧合,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工作,我几天前开始天天拜访这里。和菱神先生聊天时刚好聊到你,所以他就告诉我说你会来找他。我们的会面算是巧合,但就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必然的结果。就是这个意思。这样说明,你懂了吗?」

舞姬缓缓地歪斜着头,她伸出双手拍了一下。眼前的人偶竟开始活动,如皮膜般轻薄的眼睑张开,玻璃眼珠映着夏日的阳光。

「——————我的工作就是检查这尊人偶并修理它。」

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疑问,于是舞姬便抢先回答了。人偶像是作完一个很长的梦一般摇摇头。皮肤感觉不出任何温度,冰冷的外表并非以活人为样本制作出来的。

它是一尊刻意做成尸体外型的人偶。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但是并不想了解。那么,菱神昭人呢?怎么会是其他客人比委托人还早出现?」

「其实是听到你来了之后,我就毛遂自荐来迎接你,这就是我所说的『必然』。我来替你带路。久久津,谢谢。可惜我连一口都没喝就要移动去别的地方了。」

舞姬一说完,久久津很自然地蹲下去,舞姬走过去坐在他手上。久久津又很自然地站起来,舞姬挺直背脊,面带微笑。

「请往这儿走。菱神先生正等着大家。」

久久津走丁出去,舞姬的白发如头纱般披散开来。我环顾了这个庭院,发现光亮如夏日的原因,原来墙上装了很多灯照着庭院,刻意重现已经逝去的季节。我略微迟疑之后,和茧墨一起跟着他们两人离开。

纤细的椅子上有一只杯子,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杯子。

虽然我们都离开了,但人偶依然文风不动。它再次缓缓闭上双眼。

像在祈祷着什么愿望般的神情。

*  *  *

黄铜、铜、石膏。触目所见尽是各种材质的皮肤。屋里放着女孩的雕像。

雕像没有做出肌理,头发也没有迎风吹起的造型。眼睛混浊,不然就是闭上。

这些女孩的雕像和刚才的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任何生命力。

连不太会欣赏雕像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按照尸体的模样所制作出来的雕像。

茧墨称呼这间建筑物为工作室,可是大多数的房间都跟创作无关。从布置看来,生活的空间与工作的地方明显地区隔开来,工作室只是个通称罢了。

我们被带到会客室时,菱神昭已经在里头等着我们。一个穿着连帽外套与牛仔裤的男人看着我们。他有着一头黑自相间的头发,但是看上去顶多快三十、或三十出头的样子。出乎意料,听到对方是有名的艺术家,总觉得会是个年纪颇大的男人。

「请多指教。你就是茧墨小姐?很抱歉硬要你来一趟,请问你是?」

「我叫小田桐勤,是茧墨阿座化的助手。」

「原来如此。欢迎两位来到我的工作室。谢谢舞姬小姐替我招呼他们,已经没事了,请你重新开始修理的工作。」

舞姬优雅地朝我们行礼,接着继续让久久津抱着离开会客室。菱神请我们坐下,他也坐进皮沙发里。动作有点上了年纪的人的感觉。眼睛四周的皱纹颇深,与年轻外表不相符的是全身不时散发出的疲惫感。

「让我再次郑重道歉,临时让你们来真抱歉。只是很希望跟你们聊一聊。」

「既然你已经占用了我的时间,就算抱歉再多也只是增添困扰。若有歉意就好好向我们说明你的委托内容吧。我也只是碍于人情不得不来一趟,还不一定会接受你的委托。」

茧墨流畅地说完,菱神讶异地微张双眼,摸着下巴。我闻到一种香水混合着烟草的味道,茧墨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吃起巧克力。

「我有些惊讶……你的外型有点像我的人偶,只是色调不是白,而是黑,不像一般人的造型。然而说话却完全不同。甜美中带有惊人的毒。真有趣。声音像是烈酒,你喝不喝咖啡?」

「——————喝,麻烦您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我问的,看样子他知道茧墨不喝热可可以外的饮料。会客室门打开之后出现一个白发女孩,浑身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让我差点以为是刚才那具人偶。可是不一样。这具人偶的头发被绑成辫子,它拿着一个装了饮料的银托盘,从饮料中拿出咖啡放在我面前,接着替茧墨倒了杯热可可。

看到它的手我不禁皱起眉头。因为它的手掌颜色跟手臂并不一样。

人偶惨白的肌肤之中,只有手掌被涂上肤色,像是活人的手掌。

「请不要使用让人听了不舒服的形容。我不像死掉的女孩,也不爱喝烈酒。那些只有大人爱的食物都让人不愉快,也是毒药。」

茧墨喝了口热可可,像小鸟般轻快愉悦地啜饮着,菱神讶异地忘了呼吸,脸上难掩震惊。

「你……怎么知道?从哪边听来的?」

「我根本不需要听说,看见你的工作室之后就明白。放在这里的雕刻品与人偶全都模仿着同样的东西,也就是……死掉的女孩。」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这个工作室充满死去女孩的身影。

下知名女孩的死亡点缀着这个工作室。

「原来如此……身为创作者却有盲点。你说的没错,我的雕刻品和人偶全都是以某个女孩为范本。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么就更好谈了。其实,我想委托的只有一件事。」

菱神交叉双手,别有所图地看着茧墨。茧墨则没什么反应,她默默地等着菱神开口,不停地喝着热可可。

「——————我想见见这名死去的女性,我想跟这些作品的原点再说一次话。」

「这个愿望很普通。人们总是拚命祈祷能够和死去的人对话。明明死了之后就可以轻易地实现愿望,真是麻烦。」

「请不要拿这种事开我玩笑……她的名字是菱神光。卒年二十一岁,是我的表妹。自从宣布要退休之后,我就再也不想创作新的作品。只想像小时候一样,再和她说说话。舞姬小姐告诉我,你能够呼唤死者的记忆,能够请你帮忙吗?」

菱神的黑眼睛闪着认真的光芒,漆黑的眼睛映出茧墨的身影。茧墨没有回应,她拿起杯子一倒,倒出仅存的最后一滴热可可。

「——————我想问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恨你?」

「———————」

菱神大受打击,好像被人在脸上重击一拳,冷静的表情现已扭曲变形。但是看不出任何怒意,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被怨恨的人?」

声音满是悲痛,语气有些依赖的意味,茧墨听了摇摇头。

她淡淡地说,音调像是要甩开小孩撒娇的手一样冷。

「你是不是那种人,并非由我来判断。我想知道答案也只是因为委托的缘故,我的确有能力可以让死者现声,前提是那个死者必须还残留部分情感在这个世界。怨念、痛苦、诅咒、恨意等情感特别容易残留。除此之外的情感,很遗憾,大概都不会留下来。如果只想聊聊,大可以找一个会观落阴的灵媒帮你。如何?」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恨你?

菱神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动了动。他看看站在一旁的人偶,眼神专注而认真。接着他张开手,像是邀请某人,于是人偶便伸出手握住菱神厚实而满是硬茧的手。

菱神用力握紧那唯一有着不同颜色的手掌。

「我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竟然提出这么可怕的请求。」

他微弯起嘴角,自嘲似的说着。思考了他话中的意思,我也明白了。

他可能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死者所怨恨。

只要死者对他抱有恨意,他对茧墨提出的委托才能成功。若是没有,则会失败。

这样的结果比用石蕊试纸测酸硷值还精确,

「…………我完全输了。我没有勇气知道答案。很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他露出疲惫的笑容,手还握着人偶的手不放。接着又匆然放开,拍打大腿后站起来。他轻推人偶的背。

「我请她送两位出去,能够见到茧墨家的神是我的荣幸。非常感谢。」

他的语气充满明显的痛苦。

我知道,他很后悔请人安排了这次的会面。

*  *  *

死者的背在我眼前走着,望着那片毫无血色的肌肤,我心想。

一个以尸体为模型制作出的人偶竟然在走路,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

「……这个家的摆饰竟是死去的女孩。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这你就不用多管,他都放弃了。他既没有被灵异现象缠上,也没有被谁诅咒。只不过是基于某种好奇心而提出委托罢了,还真恶质。」

针对茧墨的指摘我没有多说什么,她说的很有道理。这的确不是我该介意的事情,我也不该因为好奇而追问他内心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痛苦回忆。

我们在极短时间内便又回到来时的走道上,穿过许多死去女孩的雕像旁。就在快抵达前院时,我们停下脚步,因为舞姬站在不远处。她靠在一尊黄铜制成的女孩雕像上,正在讲手机。久久津则站在舞姬身边。

「是……是、没错。之后就按照您所说的做。我知道。您一定可以办到。好……别担心他们。不需要担心。再见。」

她讲完电话之后转头面对我们,脸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

眼神和以前一样,看起来很想睡的样子。她问我们:

「咦?怎么了?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他决定取消委托.那样的委托内容原本就不应该找我们。」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怨恨吗?」

「——————你也知道?那为何还刻意向他推荐我?你果然是故意的。」

茧墨露出野兽般的眼神看着舞姬,舞姬露出天真的笑容。而久久津则站到舞姬前面守护着她。舞姬阻止久久津,说话的语气像是能让花儿盛开般愉悦。

「我怎么可能故意这么对你嘛,我不满的对象是菱神。他对人偶的处理方式让我困扰了好久。所以想捉弄他一下,请原谅我。我是个常保开心的人——————应该说,我是个犯罪时会很开心的人。」

「——————请不要为了那种理由把我卷进来。让人很不高兴。」

茧墨斩钉截铁地宣告后继续往前走,我也赶紧跟上去。听见舞姬的犯罪快乐论,心里有些震荡。

她的论调跟猫或者狐狸很像。

替我们带路的人偶不发一语,我们跟着她走到前院。

鲜艳的绿色充满整个视野,人工打造出的夏日阳光好刺眼。

死者人偶依然坐在椅子上,如祈祷般闭着双眼。

而它身边有个死人。

那人倒在一片超现实的如画色彩中。一片白色、绿色与七彩的光芒之中,失去头颅的尸体像是最后添上的拼图。

脖子的切断面看得见塞得满满的铁制齿轮与各种小零件,黏腻的金色液体滴得到处都是。机油如鲜血般缓慢地扩散开来。

对这具尸体而言,机油的确就是血,体内塞了些东西代替隆起的肉与裂开的骨头以及味道恶心的脂肪。仔细一看,断掉的头颅就掉在尸体旁。像是被断头台截断的头颅被草皮遮去了一半。

尸体的眼睛没有打开。我发现一件事,

此刻我们目击的是一桩非常矛盾的事实。

这是一具死去女孩的人偶的尸体。

有人杀了这具模仿死者而制作出的人偶。

*  *  *

是谁杀的?为什么非要杀掉这具人偶?

有什么理由非得杀死人偶?

无数的疑问重复充斥脑中。情绪纷乱的我短时间竟无法动弹。

我们见到的第三具人偶被人斩断头颅倒在地上。第一具是坐在庭院中的人偶。第二具是绑着辫子的人偶。与前两具人偶极为相似的人偶此刻已是死状凄惨的尸体。

我只能以尸体来称呼它。失去头颅的它让人不忍卒睹。

最光开始行动的人是舞姬。她快步走向尸体,确认断面之后捡起头颅,接着一一拾起掉在草地上的零件。她拿起一个大齿轮,尚未乾透的油渍沾染上她的指尖。

「——————它已经死了。完全无法修复。」

她很肯定地说道。人偶的死。谋杀仿造死者而做出的人偶。我思索起这个行为所代表的意义。

舞姬并不是说它遭到「破坏」。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茧墨开口了。

「…………脚掌也不见了。某人切下它的脚掌并带走了。」

我慌张地看过去,人偶果然没有脚掌。零件从脚踝处苍白的人类皮肤散落,像是人类被丑陋的铁怪物从体内吃光血肉一样诡异。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残忍?这真的残忍?会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偶的死算不算凄惨?但是我摇摇头,甩开一瞬间所产生的犹豫。有人胡乱地破坏了一个做成人形的东西,难道不该替它感到难过?

「我觉得很残忍。这么做的确很残忍……我去叫菱神先生来!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必须先告诉他。」

「——————别去。我们最好在他来之前离开这个工作室。没错。」

茧墨眯起双眼,朝着开在深灰色墙壁上的出口走过去。尽管视而不见的确是她一贯的风格,可是会不会太没人性啊?就在我想阻止她时,她突然停下来。原来电动门并没有门把,也没有钥匙孔,一旁装着密码锁。

「原来如此……门根本打不开。」

她轻耸了肩膀后说。门打不开。过了几秒我才体会到她这么说的用意。既然门打不开,代表没有人能够离开、也没有人能进来。不祥的预感哽在喉咙,舌头上逐渐累积黏稠的唾液。茧墨发出尖锐的声音询问坐在院子里的人偶。

「坐在那边的人!你有看见犯人的长相吗?」

「——————请定义何谓犯人。」

僵硬的高亢声音响起。它会说话让我大吃一惊。它缓慢地张开薄薄的眼睑,半张着眼睛望着茧墨。

「犯人的定义嘛,让我很简单地说,就是切断它头颅的人。」

「——————没有。我没看见。」

人偶淡淡地回答。甚至看也不看自己同类的尸首。

茧墨稍稍舔了自己的嘴唇,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既然没看见,那你知道是谁吗?或者听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也没听见。」

人偶的回答依然不变。茧墨眯起眼睛,一边观察人偶的反应一边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除了我们,还有谁进来这里?」

「——————没有。」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难道你一直坐在那扇门前面吗?」

「——————是的。」

它自打嘴巴。我讶异地张大眼睛。这具人偶竟毫不在意地说谎。如果真的一直坐在门前,它一定能看见人偶被杀死的过程。我快步走向尸体,脖子断面附近的土有一道很深的裂缝,这种嘴唇形状的裂缝绝对是刀砍下去而造成的。

——————人偶的头颅就是在这里被砍下。

「我想问问舞姬君,这具人偶也是你做的吧?菱绅下单之后,你依照他的设计所制作出的人偶。这些人偶会说谎吗?」

「就我所知,人偶们并不具备说谎的机能。它们的制作理念是『会动的尸体』与『类似死者』,并没有任何感情。可是,请不要问我:『若没有感情又怎么会说谎?』这我也不知道喔。」

舞姬悠闲地回答。站在她身边的久久津像是被命令不动的狗儿般一动也不动。舞姬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

「有几种可能。一,主人命令她这么说。二,它本人并不觉得是说谎,只觉得是陈述事实。三,如果你愿意相信奇迹,它可能是为了维护第三者的利益,自己判断需要说谎。可能啦。若是第三种可能,对我来说也算是有趣的状况喔。」

但是我讨厌毕马龙的传说(注2),它毕竟只是个被做成人偶的人偶啊,只是一个大型玩具。

注2希腊神话中的雕刻家,向维纳斯祈祷让自己雕刻出的雕像成为真人。

舞姬叹息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再次沉默。它紧闭着毫无血色的双唇,即使见到头与脚掌都被切除的尸首,也没有产生任何情绪反应。

——————但是它真的没有任何感情吗?

我正想发问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号哭到像是被人杀伤了一样,我转头确认是否又有人被砍杀。

我看见一个男人呆立着,并没有受伤,但是脸上的神情彷佛受到重伤,濒临死亡。失魂落魄的眼神,大概是带路的人偶迟迟没有回到会客室才过来察看的吧?结果却看到被砍下头颅的人偶尸体。

空洞的脸上逐渐出现情绪,一种叫愤怒的情绪。

近似杀意的高度憎恨写满整张脸,他像是要吐出血般狂吼:

「是谁!是谁干的!谁杀死我的光!」

他喊着已经死去的女孩的名字,紧握双拳的他走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偶。

「你看见是谁吗?是谁砍断她的头!」

「——————不,我没有看见。」

人偶的回答还是一样,我可以轻易地想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菱神恨恨地瞪着大门,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家大门,而是地狱之门。接着他问人偶。

「那么那两个人进来之后,还有别人进来那扇门吗?」

「——————没有人进来。」

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过了几十秒,人偶说出的话才彷佛渗透至整个庭院之中。她的回答跟刚才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

而在沉默被打破之前,我就已经明白听了人偶的回答,菱神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也就是说,犯人就在这几个人当中。」

他疯狂地笑着说道。

潜伏在他眼中的憎恨毫不迟疑地朝我们射了过来。

*  *  *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麻雀说:「是我」。

我讨厌这首歌。狐狸与猫都曾用来当成游戏一部分的鹅妈妈童谣。只是没想到会再次遇上让我联想到这首歌的情况。

我们再次聚集到会客室,呈歇斯底里状态的菱神硬将我们带到这里。他像是被恶灵附身般走着,边走边左右甩头,让人觉得像只上了年纪的老狗。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被一件事所占据,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谁杀了人偶?

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凶手最好快点自首,否则会死得很惨。我不会对凶手以外的人乱来。」

「你这样说颇为矛盾,知道吗?你已经断绝了犯人自首的可能。」

茧墨傻眼地说着,即使情况危急,她也不会改变态度,照样吃着巧克力。她拿出巧克力手放进嘴里。

「小茧……最好不要再刺激他了!现在情势危急啊。」

「别怕,小田桐君。反正这事情短时间是无法水落石出的,但若是不摄取巧克力我会死。既然如此又何必保持谦虚的态度呢?」

茧墨挥了挥手中的巧克力手说。菱神烦躁地咬着下唇,舞姬还是一副想睡觉的眼神好整以暇地坐着。久久津站在她前面。

在久久津的掩护之下,舞姬躲在一个子弹打不到的位置。我看着菱神手里拿着的物品。

那是一把手枪。害我有站在一座被点火的火药库前面的感觉。

他拿出枪威胁我们,颤抖的手正放在扳机上。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死我的光,快老实说!」

「你的问题毫无意义。冷静地想一想。大门的电源已经被关上,我们根本打不开。而且被杀死的是一具人偶,从外表来看它是被杀了没错,可是正确的说,应该是被破坏了。不要无故地禁锢无辜的人。」

「很可惜。那扇门并没有完全封闭。不论想出去或者进来,只要我或者人偶输入密码就能打开。」

菱神忽略了大部分茧墨说的话之后这么回答。舞姬则笑着补充:

「没错。你们来的时候,人偶在菱神的命令之下打开了门。稍后它便离开替大家准备饮料。」

「进出还要输入密码也太麻烦了点,至少要让大家自由地离开。」

茧墨不满地抱怨完靠在沙发上。手肘放在一个唐草图案的抱枕上。我咀嚼着目前为止听到的情报,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偶在就能自由进出这间工作室。

可是人偶们并不具有自由意志,只听主人的命令。那么杀死人偶的凶手究竟是谁?

我不觉得应该用「杀死」来形容。但是不论是舞姬还是菱神似乎都把人偶的死看的很重。我抬起头看,菱神的背后有三尊人偶,应该是被他叫来这里集合的。它们挺起胸膛,护卫着主人,包括那个编着辫子的人偶。

只少了坐在前院的那具人偶。

它现在依然像是等待着某人光临那样坐在大门前。

哔铃铃铃……哔铃铃铃……哔铃铃铃……哔铃铃铃。

突然听见单调的电子音,我倒吸一口寒气,全身汗如雨下。菱神看见我神情有异,立刻将枪口指向我。

「什么声音?你带了什么东西?」

「是手机,有人打电话给我。」

「拿给我。不用手机应该没有关系。」

我拿出手机,手机铃声依然响着,还以为菱神拿走之后会砸坏它,还好他只是关掉电源并扔在地上。我忍不住发出小小哀号。

「是谁杀了光?不管是谁,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用这把枪杀死他!」

在几个嫌疑犯面前发表格杀宣言绝不算聪明举动,可见他现在脑筋有多混乱。他那如狂犬般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们,就算他现在拿起枪朝我们胡乱开枪我也不意外。讨厌的汗水滴满全身,彷佛血液由血管渗出皮肤表层的感觉,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冷静下来时。

「——————你无须因此嗟叹,也无须指责他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人耳朵,舞姬用安抚孩子的口吻说着。

她以手代替梳子梳着白色发丝,菱神的眼睛看向舞姬。舞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像是一个正看着孩子的母亲有的、压倒性的笑容。

「你刚才说什么,舞姬小姐?」

「身为一具人偶,最开心的莫过于被人所喜爱,最后被破坏。我为你制作的是专属于你的玩具。也是对重要的人所做的纪念品。孩子替代品。莱纳斯(注3)的毛毯。不管你把它当成什么都无所谓,它依旧只是个价格高昂的工具、属于大人的玩具。它本来就期待着被人所爱、被人所破坏。」

——————所以你无须因此嗟叹,也无须指责他人。

舞姬又重复一次刚才的话,菱神向前踏出一步,久久津便以惊人的速度冲到菱神面前,原本对着舞姬的手枪此刻正抵在久久津额头上。

注3史努比中的角色,总是带着心爱的毛毯。

久久津的眼神熊熊燃烧着,他恶狠狠地瞪着菱神,龇牙咧嘴,发出如狗儿生气畴的低吼声。

「你可以拿枪射我,但是要是你敢动公主殿下一根寒毛,我一定会咬死你!」

菱神有一瞬间被久久津震慑住,但随即却更用力地用枪抵住久久津的额头。我见状立刻站起身却不敢贸然上前,毕竟现在要是不小心惹火他更危险,他很可能真的会扣下扳机。

舞姬用甜腻的嗓音继续说着。

「对人偶来说最可悲的下场就是不被重视。它们并不愿意被忽视、然后蒙上尘埃并渐渐腐朽。我痛恨人们不好好对待人偶,但是被斩下头颅却算不上悲惨或者可怜。请你不要将人类的价值观硬套在人偶身上。」

舞姬以人偶师的身分发表独创的理论,言语之间并无指责菱神的意思,她只是像传教士般发表演说,最后她问菱神。

「你是否曾经不当地对待人偶?」

「我从来不曾那样做!」

菱神大喊。他咬紧牙关,脸上写满困惑。似乎连自己也不太确信刚才说出的话是否正确。但是想了一会儿,他依然没有收回刚才的话。

舞姬缓缓地摇头,脸上有着明显的失望。

「——————所以我才讨厌你。愚蠢的家伙。」

菱神的牙齿咬出血丝,他动了动枪口,刻意避开久久津,瞄准了后面的舞姬。久久津张开嘴、淌着唾液,露出尖锐的犬齿。

久久津瞄准了菱神的喉咙正想咬下去时。

「久久津,住手!」

听到舞姬的命令后久久津停下动作,张开血盆大口的他以怪异的姿势暂停着,牙齿已经抵在菱神的喉咙上,菱神也跟着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气。

喉咙已被咬出一小道伤痕,流出一些血。颜色如红酒般的血液从菱神的喉咙滑落。

「要开枪就开吧,我就是正视自己的欲望、有话直说的个性。也知道若我说的话伤到别人,理当会受到对等的伤害。如果你认为我刚才说的话已经伤害到你,让你气到想枪杀我,那就请便。我还是要坚持住我的原则。」

舞姬堂堂正正地宣言后站起来走到前面,不让久久津护住自己。她抬起下巴亮出喉咙,挺起胸膛,刻意露出洋装所包裹住的丰满胸部。

「久久津,即使是你也不能破坏我的原则。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我对我自己所发下的誓言。这就是我的想法。就算你是我的人也不能代替我而死。」

久久津浑身颤抖着,他不知道该不该闭上嘴巴。他无法违逆主人所发出的命令。但要是他不咬死菱神,舞姬很可能会被杀死。就在这样的两难困蛲让他即将崩溃之时——

「你们别乱来了。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杀人?或者想知道真凶?」

冷淡的声音回荡着,像是朝熊熊燃烧的火焰浇水般,瞬间镇住全场。

好惊险,就差那么一点点菱神与久久津就要展开生死搏斗。茧墨的声音奇迹似的弭平危机。久久津移开咬着喉咙的嘴,菱神也放下手中的枪。他茫然地问:

「你知道犯人是谁?是不是听见了她怨恨的声音?」

「人偶体内是否住着一个灵魂?如此哲学的问题其实无关紧要,只是,我根本没听见死者的声音,她心里可能并不怨恨任何人。」

茧墨不知掌握了什么线索,如此肯定。她的眼神移至舞姬身上,舞姬露出微笑,接着突然转身。白色的发丝如新娘头纱般闪耀着。

「公主殿下,您要去哪里?」

「我是人偶师啊,外面还有没有检查完毕的人偶。久久津,你待在这里等。这样就不会再疑惑了吧?听我的话在这里等。」

舞姬娇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坚决,头一次没有让久久津抱着移动而是自己走。

即使菱神真的开枪射穿她的肺,她也不会有怨言。就这么倒下直接死亡。菱神不知道该不该开枪,只是恨恨地咒骂。

「——————可恶!」

舞姬一个人消失在门外的走廊。

她的步伐自信而轻盈。

彷佛是正走在红地毯上的新娘一般。

*  *  *

过了一段令人心急而压抑的等待时间。

被命令在此等待的狗儿依然一动也不动。

有一种无限的时间被压缩为短短几十分钟的感觉。久久津受到的精神压力比菱神来的巨大,他不停咬牙切齿,像是想找出可供他大口咬下的对象,反观菱神则像是被抽走全身气力般无力,人不能总是维持某种强烈的情绪,所以他开始产生疲劳。

「久久津,若真的想去舞姬那里就去吧。」

我的话让菱神如遭电殛般抬起头。在枪口尚未转而瞄准我之前,我对菱神说……我想现在的菱神应该能够听进去我说的话了。

「菱神先生,请你再冷静想想,犯人绝不是我们几个。首先,我们并没有杀害人偶的动机。更没有时间藏起凶器。根据我们几个进来之后的行踪,我可以断言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我不知道久久津与舞姬的行踪如何,但是他们两人应该会互相替对方作证。菱神抬起那对隐含疯狂的眼睛,我似乎看见柔和的光有一瞬间回到他眼里。但是他随后又甩了甩头。

「但是…………不是你们杀的,会是谁?」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结局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不是我们杀了人偶,也不是菱神。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是否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人躲在工作室中?搞不好那人从以前就一直躲在这里。

只是人偶关闭了唯一一扇门,而人偶们就是只有它们的主人能使用的钥匙。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有人侵入,毕竟它们只听主人的命令。

——————然而,这个前提是否正确也是个问题。

「我也有事情想跟舞姬小姐确认一下……」

「为什么先生还能这么悠闲呢?」

低沉的声音冲击着耳朵,久久津用一种燃烧般的眼神望着我,严肃的眼神里有着谴责。他还是一副随时要冲上前咬人的态度,我感到疑惑的同时也觉得害怕。他的反应让我诧异,为什么要用谴责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久久津,为何说我悠闲?」

「既然犯人不在我们之中,而是另有其人,那么……那么……先生,恕我失礼,请您好好想一下,现在有谁脱队落单呢?」

我张大双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久久津会如此严厉地质问我。

目前有具人偶被杀。但是,会被杀死的并不只有人偶。

若凶手会斩下第一个受害者的头颅,也很可能会斩下第二个受害者的头。

而没有人能保证第二个受害者还会是人偶。

我现在才知道要担心。舞姬现在不是正一个人在外头吗?必须找人去接她才行。

在我慌张地站起身同时,久久津也开始行动。

菱神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久久津如野兽般弯起身体后往前暴冲,瞬间前进撞上菱神的腹部,菱神手上的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天花板上被射出一个洞。菱神往后倒地,一动也不动。倒地时似乎撞到头而昏了过去。

久久津捡起手枪,拿出子弹,打开茶壶盖子后将子弹扔到红茶里。

他拿着没有子弹的枪,左右甩头,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久久津,这样做太超过了!为什么突然攻击?」

「先生,请不要责备我。我这样做对您也有好处啊。我只能保护公主,而先生您是个好人,我知道。这家伙竟然拿枪对着主人和照顾过我的人,我只不过让他昏过去,算是便宜他了。」

久久津不屑地说着,但其实菱神已经很疲累,趁机说服成功机率应该很大。我正想继续说的时候,从远方传来高亢的声音,急促的声音连续出现,像是某人的哭声。

是舞姬的声音。

「——————公主!」

「等等!久久津,我也一起去!」

久久津并不理会我,迳自冲了出去。

我也迅速跟在久久津后头跑过去。

*  *  *

鲜艳的夏日阳光里传来高亢而轻快的声音。

像是高级香槟的泡沫般冒出来。

那是舞姬的笑声。她坐在椅子上看似痛苦的扭着身躯,身体扭动时她那头白色秀发上闪耀着一圈光芒,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抬头看着我们。

「哎唷,真是好笑。咦?久久津,你怎么跑过来了?我不是说过在那边等我吗?为什么你这么不放心呢,真是奇怪。」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我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久久津违抗命令,已经有受罚的心理准备。」

久久津跪在舞姬面前,舞姬眨了眨眼睛,露出微笑。

「没有关系。替我担心是你的本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啊。虽然你跟过来让我有些困扰,但是并不生气,也不会处罚你。」

舞姬伸出手摸了摸久久津的头,故意弄乱久久津梳理整齐的浏海。久久津闭上双眼,像是很享受舞姬的抚摸。我转头不看他们,舞姬前面坐着的是留在庭院的人偶。半休眠状态的人偶一动也不动。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那样……」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我抬起头发现这声音来自茧墨。她静静地挥着关上的纸伞,指了指桌子底下。看了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具人偶没有跟着大家。

因为它没有脚掌,没有脚掌所以无法回应主人的命令。

「可是,公主殿下…………恕我失礼,请问您在笑什么呢?」

久久津好奇地问着,舞姬剧烈地咳嗽,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说。

「因为、哈哈……因为只有它没跟着大家一起去会客室。我还以为它又有哪里故障了,结果、噗!不是故障,是没有脚。我都忘了我还没修理好。」

这种事情也能够忘记吗?久久津很难得地对他的公主殿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再三犹豫过后,他很惶恐地开口说。

「公主殿下,这……请恕小的大胆发言,忘了修理可是会造成严重问题啊。」

「呵呵,是啊…………哈,真好笑,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呢。」

舞姬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她站起来迅速地跪在草皮上,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一个预先放在这儿的篮子。里头放着一双苍白的人类脚掌,像是装午餐便当那样塞在篮子里。

舞姬面无表情地拿起脚掌,接在人偶腿上。喀嚓一声,金属零件组合成功。舞姬抓着人偶的脚踝转动并加以调整。

后脚跟顺畅地画着圆,大幅度的转动让人忍不住捏把冷汗。

「好了,应该可以站了。觉得如何?」

舞姬询问之下,人偶开始动作。裸露如石膏像般的脚站在草皮上。

舞姬满意地点点头,以作梦般的眼神游说。

「被维修的人偶是幸福的。不管是不是人偶,被人遗忘都是痛苦的事情。人偶喜欢被人所使用,因为被使用让人偶本身的存在有了意义。」

「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说,甚至怀疑菱神不当地对待人偶。这个猜测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我很在意她这么说的用意,听到我的问题,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望着我。

浑身雪白的她,只有眼睛闪耀着异常的光辉。

「他刚才说他没有不当地对待人偶。也许他真的没有。但是,我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失落的记忆。记忆左右着人的一生。即使本人遗忘的记忆也仍然具有影响力。」

——————失落的记忆。

我咀嚼着她说的话。舞姬暗示着一件事:

——————菱神遗忘了什么。

「舞姬小姐,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虽然久久津已经夺下菱神先生的枪,但是他的精神状态依然不稳,极度危险。若是你被菱神先生伤害,久久津也会因此而陷入精神错乱。请问,他到底遗忘了什么事情?」

「呵呵呵,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

「——————嗄?」

舞姬按着嘴唇,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女。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好像又要打从内心发出狂笑。裙摆轻飘飘地一闪,她躲到久久津背后。

「哈哈哈!你得自己猜一猜。我不能告诉你。我有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你不知道吧?这是我的原则喔。这个秘密绝对不能从我口中泄漏出去。」

也就是说,菱神遗忘的记忆与人偶有关。舞姬从久久津露出脸,像是躲在爸妈背后的小孩那样,尽管举动天真可爱,眼神却充满狡诈。

「工作室内部还有一间独立的工作间。算是这间房子没有血液经过的心脏部位。自从表妹死后,有段期间他疯狂地创作,一直到设计出那批人偶才停了下来。那时开始,他便舍弃了自己的心…………所以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她突然说出怪异的童话。这样的故事很适合飘散着沉重恶臭的工作室。表妹死后,工作室不再使用,心脏部等于停止跳动。

现在竟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你指的恶灵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来痛哭的声音。可怕的哀号声好像不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这是恶灵的声音。我立刻忽略这个愚蠢的念头,在草皮上奔驰。接着是走廊,朝会客室迅速跑去。通过那一排让人感受到死亡的雕像后冲进会客室。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又死了一个以女孩为雏形的人偶。它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

脸部从上而下被砍开,苍白的肌肤撕裂,内部一览无遗。

脸上的伤痕比裸露出湿润的血肉还要怵目惊心。伪装成人类的外表被破坏,露出藏在皮肤下的内容物。玻璃眼珠裂开,黑色与白色碎片掉在腿上。剩下的下半颗眼珠兀自卡在凹陷的眼窝当中。

凶手可能是以斧头朝头部猛砍,连双手都被斩下。

靠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从手腕以下全部消失。

就好像有人趁着它午睡时将它的手带走一样。

人偶的头发编成整齐的辫子,我看过它,是刚才负责端饮料给我们的人偶。我想起它的手。它的手掌颜色和身体其他部位都不一样。

只有手掌涂上了如活人般的肤色。

「啊……啊啊……啊啊、啊……」

菱神不停号哭。刚才的怒气完全消失。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会客室里不见其他人偶,它们丢下伤心的主人,不知去哪里。

会客室里只剩下我跟菱神,他毫无防备地继续哭泣。

「菱神先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根本没有看见我,只是不停地挝打地板,声音像是能呕出血来般地哀痛。我看着死去的人偶,我走过去,替它阖上微张着的右眼。美丽的脸庞让人大受打击。

没受伤的右半边脸与遭到破坏的左半边脸差异过大,这实在太残忍了。

——————残忍?这真的残忍?会吗?

茧墨的声音彷佛回荡在耳边,我深深地点头。这的确很残忍。它们只是待在这里而已,苍白的人偶们并不会伤害人。在这间屋子里它们甚至不可能有机会与人结怨。

——————可是为什么要杀死它们?为什么要破坏它们?

「——————呜!」

右脚踝一阵剧痛,忍不住发出哀号。那人似乎用尽全身气力紧抓我的脚,原来是菱神。他脸上有一种类似饥渴的空虚神情。

「……………………可怜可怜我吧。」

虚弱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朵,让人讶异。

他如一个被爸妈狠心抛下的孩子般苦苦哀求。重要的东西被破坏,却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单纯而绝望的无力感完全控制了他。

「拜托……帮我找……我再也受不了……再也受不了……快帮我找出凶手!」

他不停恳求,我也很想找出凶手。我将手放在他肩上,他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我,深邃的皱纹包围住的眼皮颤抖着。这时,他以充满苦恼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因为我没有办法找出真凶。」

现在的他,如同迷失在一条永无止尽的路上又遭人放逐般无助。

*  *  *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套用这首童谣。

因为知更鸟死后,云雀也死了。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不能再胡思乱想,我冲出会客室,外头没有人偶。我必须快点找出其他人偶。但是,我突然改变主意并停下脚步看着走廊。

——————工作室内部还有一间独立的工作间。算是这间房子没有血液经过的心脏部位。

不祥的童话擦拨着我的心,我认为有必要确认舞姬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往工作室内部前进,没多久便到达铺着橄榄色地毯的终点。眼前有一扇沉重的门扉。和房子的出入口一样,除了木制的门,里头还有一扇金属制成的门。

门旁边果然也有一个触控式的密码输入台。

这扇门也是只有人偶才能打开,看来是不可能进去确认了。

加工处理过的门板表面有着蜂蜜色的光泽,我放弃确认准备转头离开。这个工作室的心脏并不对外开放,我想着这样的事实,一边压抑心中涌现的不安。

——————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我想起舞姬的笑声,如泡沫般冒出随即消失。

*  *  *

发现其中一具人偶女孩坐在系统厨房中。

像是做家事做到累而暂坐休息的样子。

它前方的柜台放着几个杯子,是我们刚才用过的杯子。市松纹路的柜台上,白色的陶器犹如放置在棋盘上的棋子。盖子敞开的茶壶里还放着久久津丢进去的子弹。

「你在做什么?这里很危险,快跟我一起回到菱神先生那里吧。」

「……………………不。」

人偶拒绝我的提议。它的发型和其他人偶不同,一摇头短短的发丝便跟着晃动。它并不想离开,我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为什么不肯走?没有人命令你待在这里,不是吗?你应该待在主人身边才对。如果你被人打坏,主人会很伤心的。」

人偶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声音虽是机械音,可是外观与正常人无异。只不过皮肤的颜色苍白如死人。一个像死人的人偶不但会动,还有着机械嗓音,怎么看怎么奇怪。

「我被命令要继续过着平常的生活。」

「…………谁命令你?」

语气平淡的回答让我联想到久久津与旋花。看见它坚决遵守命令的模样让人育些心痛,也觉得有点可疑。

一切都非常奇怪,因为能够命令它的人只有一个人。

「——————是主人。」

菱神根本不可能给它下这种命令。

他正由衷地悼念着人偶的死,对他而言,人偶女孩们的死犹如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地刺人心脏般痛苦。怀抱着极大矛盾的人偶再次沉默不语。

虽然收回了客人用过的餐具,却不打算清洗干净。好像还在等待着不会再送来的餐具股静止不动。就算我拉着它的手,它还是坚持留在原地。

我只好离开它身边,人偶眼神温和地目送我离开。

随后我继续寻找,找到另一具人偶并搭讪。

但是它似乎也在等死般说出同样的台词。

——————收到命令,我要待在这里。

——————是主人的命令。

下命令的主人究竟是谁?还是说菱神对我们说谎?

我很困惑地回到前院。我也得通知刚才得到双脚的人偶,请它回到菱绅身边。从玄关走到夏天的庭院里,见到令人吃惊的光景。

充满鲜明光源的庭院里有着一抹红色。

血淋淋般的色彩在牧歌般的景色中显得格外生动。

茧墨缓缓回头,露出原本被纸伞遮住的身体。

黑与红烧灼着眼睛,她如翩翩飞至草皮上的乌鸦般,像是不祥的象征。但是看见她却让我感到放心。

「——————小茧,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很想这样说,可惜不是。从你毫无意义地冲出院子之后,我一直在工作室里打转,见见其他人偶。」

看来茧墨在我之前就找到了那些人偶。她眼神严肃地望着坐在庭院的人偶,有了双脚的它还是坐在椅子上。

「见完人偶之后我发现一件事。而我也似乎猜对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像是被下了命令般一动也不动。

它露出困倦的眼神,我对它问:

「你……也是被命令要待在这里?」

「——————是的。」

我猜的没错。它缓缓点头,但是茧墨却不耐地耸耸肩。

「小田桐君,它是不是被命今而待在这里一点都不重要。我已经掌握了第一个谎言开始的时间点。只有主人的命令才能让它们说谎来掩护某人。但是,重点不在这里。为什么凶手坚持要砍坏它们……让我来厘清一下。」

茧墨甜美地低语。她跪在草皮上观察人偶的侧脸,全身漆黑的不祥少女与像死人般的人偶靠在一起。茧墨靠近人偶小如贝壳的耳朵。

「——————你们有痛觉吗?」

「——————不。」

不知道为什么茧墨要这样问。但同时也因为那些被杀的女孩们没有痛觉而松了一口气。茧墨深深弯起嘴唇,嗓音更加甜美。

「——————是吗?那么,我要拿走这个罗。」

茧墨突然伸手挖出人偶的眼珠。

她的手深入眼窝,拔出玻璃制的眼珠。透明的油如眼泪般自眼窝流出,捆成一束的金属跑出来,恰似连接在眼球上的视神经。从空洞洞的眼窝可以看见人偶的内部,如小小地球仪的玻璃眼珠里有某种不知名液体晃动着。

「小茧!为什么要乱挖它的眼睛!」

我大吼并抓住茧墨的手,她眯起眼睛望着我。

「放心吧。又不是挖了就不能再放回去。不难修理。它既不会痛,又能够修好。我只是借来看一看。」

——————还有,你看看。

就在我想反驳她时,她就将眼球递过来让我看。这颗玻璃眼珠的瞳孔是黑色的玻璃,眼珠本身则是透明玻璃。跟刚才被砍坏的人偶有着微妙的差异。

眼球的内部是中空的,里头除了不知名液体,还放了一个东西。圆形的物体在里头不住地滚动。

发现那个东西是什么之后,呼吸为之一窒。

因为……玻璃眼球里放着一颗真的眼球。

混浊的眼球泡在防腐剂中,茧墨突然松手,玻璃眼球连同金属线落在人偶的腿上,弹跳了几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偶各自使用了一部分的人体当成零件。那些被拿走的人偶双腿与手八成也使用了人类的骨头。其他人偶身上也各自拥有某部分的人体。可能是肩膀、或者胸膛。每一具人偶都一样。」

我看着人偶,并不特别感觉震惊,也不觉得恐怖。只是茫然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这些以死者为范本而制成的人偶的确就是死者本身。

人偶的身体一部分被拿走,凶手的意图就是回收死者的身体。但是,凶手究竟是谁?想到这里,我想起刚才听见的话。

——————现在那里已成了恶灵栖息之处,

难道说死者本人化作恶灵,回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竟有这种荒谬的揣测。

「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的目的。可惜,就算知道,大门不可能被打开这个事实依然不变,要是能开锁的人偶全被破坏我也很困扰,虽然可能有紧急用的开关系统,可是看菱神目前的精神状态,也无法替我们开启。是不是啊,小田桐君?」

纸伞下的茧墨转头对我说,白色的肌肤在纸伞之下染上一层红晕,茧墨以沐浴着人血般的姿态低声呢喃。

「你必须去那里。也就是工作室最里头的那扇门之前。通常那扇门并不轻易开启,毕竟心脏部位已经死去。但是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然后还能藉此拉出内脏,以及长期盘踞在此的恶灵。

茧墨胸有成竹似的断言,说完就不再多说。

在她那不祥的发言促使下,我迈开脚步在草皮上往来时路奔跑着。就在靠近客房时,有道白色人影穿过走廊前方。

我赶紧停下脚步躲在墙角,窥探那个人影的动向。

那个人有着一头白色短发,应该是刚才在厨房的人偶。

它像是要去找某人而走着。

我茫然地看着它,我发现它很可能只是按照平日的作息,到了特定的时间而开始活动。这也是它所接受到的命令内容。暧昧的命令造成看似可疑的状况。我跟在专注地前进的它背后走过去,苍白的背影朝工作室里头走着。

没多久,它来到那扇被封印的门前,纤细的手指敲着触挂面板。

若时间点选对了,我们就能获得新线索喔。

我想起茧墨说的话,于是继续跟在人偶后面走进去。进去之后,充满尘埃的黑暗空间就在眼前,走廊的灯也关了。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如塞满了泥巴般沉闷。

白色的背影消失,我伸出手小心地摸索前进.背后的照明离我越来越远。

这时有人揪住我的后领。

「————————!」

接着那人顺势将我拉倒在地上,抬头往上却看见一把刀子。开始习惯黑暗的眼睛看见刀子锐利的轮廓。我赶紧护住头脸,做好可能受伤吃痛的心理准备。不过对方并没有朝我挥刀攻击,反而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趁他后退时朝他肚子猛踢一脚。

「——————呜!」

低沉的呻吟是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让我讶异地张开双眼,但是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孔。我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摸着墙壁寻找灯的开关。虽然在这种情形下逃跑才是正确选择,但是我必须先确认才行。

刚才我听见的声音————————

找到开关后用拳头打上去开了灯,眼前霎时一片刺眼白光。

视线渐渐恢复正常,白色的光景有了色彩,看见人影。

我看着眼前的『他』,『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也正盯着我看。

于是,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菱神先生!」

『他』惊讶地张大双眼,挥舞着斧头。『他』并没有用刀刃,而是以木制的柄朝我攻击。我赶紧低下头往后跳,可是不小心失去平衡,这时感觉到有东西从侧边殴打到头部,斧头大概偏了一些,但是却击中要害,视线又开始暗了下来,

头开始晕眩,我看着拿着斧头的『他』。

不知何故,『他』脸上的表情好似现在被打到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样。

为什么你会一脸想哭的表情?

就在我发问之前,意识便沉入如大海般的深邃幽暗中。

*  *  *

嘶嘶、嘶嘶,好像听到沙子摩擦的声音。

尖锐而粗糙的触感在衣服底下摩擦并触碰着肌肤。

湿热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灼热而潮湿的空气有如身处夏日的海边。头好痛,温暖的水滴喷在脸颊,像是海浪激起时的飞沫打在脸上。

微微张开眼睛,彷佛看见火焰,剧烈晃动的光源让我张大双眼。

一坐起来,头痛更加剧烈。我按着太阳穴并环顾四周。

暖炉的火照耀着宽敞的室内,地上全是细沙,像一片沙之海。白色沙子上堆满野兽的头颅与人类的四肢。角落放着切割机与作业台,还有许多不明用途的机械。陈旧的破箱子里堆着讦多材料。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是被破坏过的雕像所剩下的凄惨残骸。

这里就像是地下坟场。菱神就坐在其中,一张简单的钢管椅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里流出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我无视剧烈的头痛,开口说话。如沙滩般干燥的舌头勉强地发声。

「你是…………菱神先生?」

「——————是。」

他点点头。许多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些人偶?之前的痛哭难道只是作戏?你不是因为人偶的死而伤心不已吗?

但是就在我想开口询问时,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剧烈晃动的火焰如错觉画般此起彼落地浮出众多差异处,我缓缓地张大双眼,将脑海中出现如拼图般的零碎线索逐一拼凑。

「…………你是谁?」

这个菱神不是之前那个菱神。

首先,他们的衣服不一样。现在这个菱神穿着薄衬衫,破旧的卡其色牛仔裤。头发没有整理而乱翘,下巴的胡子没有剃干净,手指和皮肤也都被沙子弄脏。

最不一样的是气质。就好像长相一样的人却放在不同地方养育长大一样,有着很微妙的差异。他们两人是双胞胎?还是兄弟?不论如何,都不是菱神本人。

「……你是菱神昭?」

但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这么问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菱神昭,应该是这样。他见到我困惑的表情后眯起眼睛。他跟之前的菱神一样,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

「没错,我是菱神昭。不,不该这么说。」

凝重地回答后,他随即又摇摇头。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后回答。

「——————我是真正的菱神昭。」

*  *  *

「很抱歉刚才打了你。我以为我抓的是人偶,没想到是人,自己也很慌乱。很怕自己是不是杀了人,吓一大跳。幸好你的头骨很硬,才没让我成了杀人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真人了。」

菱神蹲下去从放在地上的托盘拿起杯子,他倒出里头的沙子,拿茶壶倒了点茶,然后将杯子递给我。喝了一口,冰凉的红茶滑过喉咙。

舌头上仍残留着像沙子乾干的触咸。

「……你也见到那具人偶了?应该见到了吧,因为你是工作室的客人。」

他严肃地说完后,也跟着喝起红茶。彷佛觉得很难喝似的咂舌。那具人偶是指什么?应该不是哪些女孩外型的人偶吧?我整理了一下目前得知的事实。

第一次见到的菱神昭遗失了重要的回忆。

而眼前这个人声称自己是真正的菱神昭。

「我们见到的菱神昭是人偶?」

「没错。但是,目前我才是那个来自过去的亡灵。」

喝完红茶,他将杯子放回地上。红茶是谁冲泡的呢?这间房子里只有人偶与菱神。我想起厨房的人偶。

我现在终于知道它为什么不清洗已经回收的餐具,也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

「请等一等。你说你才是真正的菱神昭。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原本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样的人。」

本尊与分身。人与人偶。即使有一方是冒牌货,但是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是谁一手促成今天这个局面。是唐缲舞姬。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超能力者可以化不可能为可能,轻松地做出超越人们常识的行为。但是,要是没有人委托,她也不可能擅自做出那样的人偶。我忍耐着头痛,用混乱的大脑继续思考。

也就是说,菱神昭是自愿让自己出现分身的。

而真正的菱神昭杀死苍白的人偶们,隐身在这个工作间里。

「你能够好好地说明一下吗?既然你自称是本尊,应该能够说明经过。」

菱神彷佛想从嘴里吐出灵魂般深深叹息,他抚摸着瘦瘪的下巴。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水,他踌躇而谨慎地开口。

「这该从哪里说起呢…………发生了好多事,让人难以承受。」

他终于说了。

那是一个扭曲的童话故事。

「——————我一直很想要再有一个自己。」

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  *  *

「当时的我有着双重差异:表面上的我与热衷创作的我。这让我感到万分痛苦。随着创作题材的增加,我开始独占天才的称号,同时也开始戴上一层假面具。每次与人进行无聊的商谈时,从前不值一文的小品创作突然价值暴涨到疯狂的数字。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恶心,很想回归到刚开始创作的自己。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一个很夸张的想法。」

当时的菱神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一个自信满满的少女——唐缲舞姬。

她自称是能够做出各种人偶的超能人偶师。在开派对时有人介绍了舞姬给他认识,他对这个第一次认识的超能力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没多久,他便向这个少女提出了匪夷所思的委托。

他希望舞姬能为他制作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偶。

「……那个女孩说:『我办的到。』还说这很简单。我也很好奇,想知道若触犯人类禁忌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尽全力协助她,除了帮她找出外观制作上的差异,还提供了我的灵魂。但是,我并不清楚她实际上从我这里取走了什么。在她家接受了取走部分灵魂的手术之后我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说到这里,菱神停顿了一会儿。他大口地喘息,再次抚摸削瘦的下巴,火焰的光影在他眼里跳勤,彷佛他体内也正有一团燃烧中的火。

「……当我醒来时,它已经完成了。做的十分精致。」

他的语气转为热烈,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但是,那样的光芒随即消失,接着只剩下后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人偶的内部和人类不一样。但是身上有皮肤和假血液,只要不受重伤,没有露出内脏部位,受轻伤也看不出它不是真人。几乎具备所有身体机能,包括排泄与摄取食物,伤口也能自然愈合。真是太令人惊讶了!这具人偶甚至和我拥有相同的感性,一开始还因此感觉受到某种屈辱,但是没多久便习惯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习惯?因为他就是我啊!既然是我,当然会拥有和我一样的感性。

菱神的话好矛盾,刚才他还称另一个菱神为「那具人偶」,似乎觉得人类与人偶的差异颇大。但是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中的矛盾,继续说着。

「我决定将自己的一半与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

他咬紧牙关,眼里的后悔越趋浓烈。他紧握膝盖,彷佛正忍受着极大痛苦。手指深深陷入瘦干的膝盖。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那个重要的事情指的是……」

「就是小光。菱神光……我的表妹。她是个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的女孩。」

我从菱神的人偶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所有雕像与人偶都是以这个死者为范本。

我想起那些苍白的人偶们。依照死者样貌所打造的人偶全都拥有梦幻般的姿态。

「她从小就和我要好,心灵相通。尽管我很尊重她,可是长时间与她相处依然带给我不小的压力。但是我又不能放她一个人,太危险了。只要和她住在一起,她身边就必须有一个人看着她。然而……她身边只有我能够照顾她。」

菱神就将照顾的工作交给人偶。他自己则远离尘嚣,专注投入创作。他亲自准备创作所需的材料与机械,将采访、商谈与演讲的工作交给人偶处理。

也就是说,当时社会上所认识的菱神其实是菱神的人偶。

「就这样,我的创作速度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峰,人们还说当时的我似乎被神所附身。但是我的做法多么愚蠢啊!竟然完全不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他深深地叹息,胡乱抓着浏海。他再次用力握紧膝盖,呼吸紊乱地说:

「————————某一天,小光死了。」

菱神光的死成为工作室里挥之不丢的恶臭根源。

「我一直不知道小光死了。等到我走出工作间,小光已经死超过一个月以上了。她的葬礼也交由人偶负责。我陷入某种疯狂状态,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以小光为范本,创作了几十个作品。」

我想起放在屋内的各个雕像。那些他以死去女孩为范本所做出的雕像如墓碑般装饰了整间工作室。他说,当他完成这些雕像,他第一次感觉到除了哀伤以外的情绪。

「——————那个情绪是怨恨。我好怨恨啊!小光是自杀的。但是,她应该是被杀死的。」

「…………被杀死?」

好血腥的辞汇。我听了皱起眉头,汗水流至下巴。一回神他又陷入沉默。不知不觉中菱神的眼神竟充满疯狂气息。

濡湿的眼睛在火焰的照耀下染上异样的红色。

「不算是物理性的杀人,但是,不完善的照顾与不够了解让他害死小光。毕竟照顾小光的那个我只是个人偶啊。纤细的小光一定是被他的粗心大意给逼死的,她对此感到绝望,决意寻死。」

他那充满恨意的言论让我觉得很奇怪。他的眼神里也充满对人偶的恨意。

那种眼神是对着他人的眼神,没错,菱神是这么认为的:他并不是我。

「我去找人偶,因此知道了他为什么不通知我小光自杀的消息,甚至长时间断绝联络的原因。我知道了他那样做的理由。」

人偶看见菱神的那一瞬间陷入错乱并昏了过去。

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的矛盾情结与光的死,让人偶产生致命的精神伤害。

他忘了世上还有真正的菱神。所以一看见菱神出现,大脑无法承受记忆障碍而导致发病。菱神创造出的作品与人偶本身所经历过的记忆产生磨合。菱神无法好好地与人偶菱神对谈,而菱神还得知了更令他受到冲击的事实。

「他竟然向舞姬订购了象征小光的人偶。太可笑了!人偶竟然企图创造出另一具人偶。我逼问舞姬详情,她却不肯透漏半点口风。根本是故意的。似乎还觉得这种状况十分有趣。而我这时也发现很可怕的事实。」

人偶菱神控制了外界的一切。

这个社会认为人偶才是真正的菱神。

「事到如今,想要和他交换身分已有困难。我不可能取代他,也觉得很无力。这就是我让人偶代替我的下场。于是我决定,跟之前一样继续生活在工作间。幸好工作间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能够在此生活。小光人偶会听从菱神、也就是我的命令。虽然工作间里也能洗衣服或者煮饭,但是一个人要处理这些家务毕竟会累,它们帮了我很多忙,还替我运送食物。」

——————主人命令我待在这里。

我想起它们的回答,原来它们有两个主人。

菱神接受了茧居在工作间的不方便生活,化为过去的亡灵。将所有后果当成自己将工作推给人偶的处罚,就此放逐自己。可是,这还不足以解释。

故事尚未结束。他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些人偶。

「——————为什么突然杀死那些人偶?」

「——————因为我没有办法忍受。」

他简短地回答。眼里的憎恨更加强烈,倒映在他眼里的火焰似乎烧得更旺盛。

有一种他体内燃烧的火焰同时从眼球内部喷发出来的错觉。

「我很爱那些人偶。不过某一天我发现突然少了一具人偶。我很担心,在不知道你们来访的情况下出去找它,终于在庭院发现它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在那样明亮的地方看着它的眼睛时……我发现了……」

我想起坐在夏日阳光下的女人偶。它的眼珠里放着真人的眼珠。

原来以死者为范本做出的人偶体内真的有部分死者存在。

「那样做太亵渎死者了。杀死小光的人偶没有权力做出这种人偶。太可恨了!」

菱神大吼一声并抱着头。他并没有指责将人体器官放进人偶身上的异常行为,对他而言,这毋宁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行为,因此他才无法忍受。

他不是我。我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原因就出在这里。

「当时我发现和我住在一起的另一具人偶也怪怪的。看见它那对颜色不一的脚,心里出现某种预感。我回到工作间拿来斧头,冲动之下砍断它的双脚,里头果然是骨头。即使被切下双足,人偶依然蠢动着试图移动。看见那样的人偶,我想起……」

与其被保存着,被人所破坏对人偶而言才是幸福。

身为一具人偶,最开心的莫过于被人所喜爱,最后被破坏。

他想起舞姬说过的话,于是他拿起斧头砍下那具人偶的头。

我用力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茧墨说过的话。残忍?这真的残忍吗?我心中已有答案。即使我只是同情一个有着人类外型的物品。

但我还是认为不该因为扭曲的爱而破坏任何东西。

「也许你会觉得我的发言很冒失,但我认为你做错了。人偶幸福与否,并非由你来决定。」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觉得好像被拥有小光眼晴的人偶谴责了一般。我命令坐着的人偶说它什么也没看见,之后就回到工作间。这时我还没想过要再杀死其他的人偶。只不过,听见我的人偶为此痛哭流涕时,我改变了想法。」

人偶菱神因人偶的死而恸哭哀号。对人偶菱神来说,那些女人偶的死如同自己的灵魂被带走一部分般痛苦。他的哀叹与伤心点燃了菱神内心的怒火。

「我想要杀死所有人偶,夺回所有小光的尸体。他看不见我的存在,我要他尽量地害怕、继续哭喊……这就是被陷害为亡灵的我对他的复仇。」

——————然后就轮到他成为亡灵。

耳边传来火焰的爆破音,凝重的沉默充斥整个工作间,我看着地上。手与脚浅浅埋在细沙中,混在雕像的残骸中的手脚皮肤颜色和人类肌肤无异。

即使被砍下,人偶的肢体依然栩栩如生。

「我的话说完了。好久没有跟人聊天了,真开心。很抱歉……连累了你们。对不起。那家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错乱,虽然他也知道有客人来,还是不太正常。幸好他没有伤害你们。」

「……………………你还不愿意收手吗?」

我只能挤出这句话,菱神听了讶异地挑一挑眉。

「收手?什么意思?」

「不要再杀害那些女人偶了。你也该离开这里。」

菱神听了露出苦笑。脸上闪过浓浓的疲惫神色。

他靠在钢管椅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摇摇头。

「现在出去做什么呢?就算要出去也得等我报完仇之后。我绝不原谅害死小光的人。」

「但是杀光那些女人偶就能让你心满意足?不论人偶菱神再怎么痛苦,失去的光阴也不会再回来。光小姐也不会死而复生。杀死那些人偶又有什么意义?」

菱神举起双手,脸上的笑容彷佛在嘲笑我。

但是随即又眯起双眼,好像看到什么熟悉的事物。

「……年轻、真是年轻。有时看似无意义的事情才真正具备某个意义。」

「还有…………其实杀害那些与光小姐相似的人偶,你也感到很痛苦吧?」

说完,我发现菱神挑了挑眉,他的脸开始扭曲,然后痉挛。

我看过人偶菱神恸哭的样子。人偶与人类,两个几乎相同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也具备了相同的个性。既然会为了被杀害的人偶伤心,同样也会为了自己亲手杀死人偶而难过。即使刻意匆视这样的心情,那种用力撕裂心脏的痛楚依然不会消失。

杀害人偶。这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本尊内心怀抱着恨意,所以才想杀死由人偶所创造出的人偶。

伹是为什么本尊不直接杀死自己的人偶?

为什么是自己退居幕后,成了亡灵般的存在?

菱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他身上还背负着我所不知道的包袱。

就在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时。

「茧墨小姐,在这里!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怎么会……这里应该被锁住了啊,为什么门被打开了?」

远方传来说话声,久久津焦急的声音与我茫然的发问重叠在一起。

大家进入了工作问,菱神撇了撇嘴,他摇了摇头,像是叹息般耸耸肩。

「……………………伤脑筋。」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有某种解脱似的喜悦。

「……我忘了跟人偶交代,请它把门锁好了。」

机械声响起,工作间的门打开了。沙子被风吹起,视野一片混浊,只见火焰仍熊熊燃烧。视线恢复时,眼前站着几个人。那是久久津、舞姬与茧墨。两人一白一黑地并肩站着,还有与死者人偶一同出现的人偶菱神。仿造人类而打造出的人偶瞪着大大的眼睛。

「——————呜、哇!」

他往后退了一步,头痛发作般按着头部。

菱神眼神空洞地看着痛苦的人偶,随即出现愤怒的目光。

他踢飞椅子,站了起来。满是尘沙的脸瞪着人偶菱神。人偶又往后退了一步。本尊对着人偶大吼。

「你好好看着我!」

久久津张大双眼,茧墨则扬起嘴角。

知悉真相的舞姬面带微笑。

人偶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嘴里流下唾液,身体不住地抽筋却依然挺立。这时菱神迅速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亮给对方看。

红色的火焰照着菱神手上的物品。

仿造死者之手做出的赝品沐浴在诡谲的光源下。

「看清楚!看清楚我!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啊、啊、啊!」

人偶的眼睛如瞳铃般瞪大,开始辨识出菱神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着心爱的人被砍断的肢体,他总算渐渐回过神来。他的视线渐渐从那个肢体移到菱神身上。

他的眼睛透过一个名为憎恨的滤镜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人。

也就是真正的菱神昭,那个创造了自己的人。

「凶手就是我、就是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响起,人偶像遭到雷殛般挪开身体,不停痉挛。匆然又静止不动,经过一段漫长得像永远的时间之后,人偶才慢慢地恢复。

他的眼神充满杀意与憎恨。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因为我受不了。」

他问,而他回答了。

人偶向前一步,他口沫横飞地如人类般怒吼。

「为什么要杀死她们!为什么要再次杀死小光?为什么!明明是你一直不闻不问,现在又有什么权力,又是基于什么动机跑来杀死小光?」

「我杀的?杀死小光的人是你!」

菱神说完便松开手,被切下的假人肢体抛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埃。徒手掌的横切面还能看见褪色的骨头。赝品之中包着真正的人体。

人偶菱神看着那只手掌,木然地静止,脸上震惊的神情彷佛刚被人狠揍了一拳。

「……………………………………………………………………………………………………是我杀的?」

他茫然地呢喃着,眼里的憎恨已然消失,现在的他像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孩子。反应如同被茧墨询问他是否被怨恨时一样。他打开了颤抖的嘴唇。

声音里有着深切的悲痛。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人偶。」

本尊的眼睛依然充满怨恨。曾经被封闭着的恶灵毫不手软地释放自己的恨意。人偶退后了一步,本尊冷酷地斥责冒牌货的罪孽。

「是你害死了小光,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又神经质,因此有着完美的感性与纤细。对你抱持着难以想像的体贴!你是人偶所以无法察觉这一点,小光才会死!不是吗?」

本尊不停地怒骂着,但我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害怕。

——————菱神昭不知在害怕着什么。

「才、才不是!不是那样的,不可能是那样的!」

人偶的表情扭曲,用力地摇头。但是他的眼神彷佛正拚命地思考着,不停地反刍着自己的罪过。他哀求似的说着。

好像想获得原谅似的说着。

「我、我给了她最多的爱,爱护她如同爱护一颗珍贵的宝石。给了她最完善的照顾。甚至尽量挪出许多时间陪伴她。而你……忘情于创作的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你从她身边、从我身边逃开了,根本没资格那样说!」

「我当然能说!如果是我一定能更细心地照顾好小光。你是人偶所以办不到,不是吗?」

本尊脸上浮现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像是拿着皮鞭鞭打已经虚弱无力的野兽般继续说着。

——————真的是那样吗?

看着真正的菱神那抬头挺胸的神气模样,我很怀疑。因为是人偶,因为是人类。

是人偶或者人类根本没有关保。

菱神光死亡之时他并没有在她身旁,这是重点,但绝非全部的问题。

「……我……我、我……我害死小光……」

可是人偶却因此而陷入混乱,他的脸彷佛瞬间老了好几岁。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不一样的地方。他已经不年轻了,只因为疯狂的精神状态使他看上去比较年轻。人偶恳求般跪下,而本尊却仍继续斥责。

「你是人偶!所以、所以小光才…………」

菱神将所有过错都怪在分身只是一具人偶这点上。

「如果是人类一定能够救小光!」

「别再说了!你说够了吧!」

本尊菱神像被枪射中般转过身,我大口喘息着。我只是客人,但是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责备自己分身的理由很难让人认同。

「问题并不是你们谁是真人,谁是人偶!你不该将所有过错推到这一点上!虽然我只是在一旁听你们说,可是你说的太过分了!」

本尊菱神受到冲击,他低垂着头紧咬下唇。气氛变得好沉重。我冲到人偶菱神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我想起他因人偶的死而痛哭流涕的模样。

他也因菱神光的死而懊悔不已,如果还利用这一点抨击他未免太过冷血。

「菱神先生……」

「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是人偶所以……」

他听不见我的呼唤,只是淡淡地呢喃。他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女人偶,眯起双眼的样子像是望着深爱的人。接着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断掌。

他凝视着包覆着真手骨的断掌,以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

「——————该结束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某样物品。

然后将那样物品抵在太阳穴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他的肩膀往旁边一倾,一股软热的液体喷在我脸上。

「……………………咦?」

鼻腔满是铁锈的味道。我摸摸脸颊,指腹触摸到一种黏腻的触感。

人偶菱神倒下,手上抓着一把跟刚才不一样的手枪。脑浆到处洒在地上,子弹贯穿了头盖骨,露出里头的内容物。摸到血液的瞬间,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嘤嘤啼哭。映着火光的沙地光景逐渐切换,我看见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场面。

眼前是一片夏日庭院,眩目的亮光与鲜艳的嫩绿草皮刺激着双眼。

有人在庭院里玩耍,年轻的男孩与女孩坐在椅子上热烈地聊着。

这是死者的记忆。也是他埋藏在内心深处、一直呵护着的宝物。

夏日。种满草皮的公园。玩着人偶的两个孩子。平常的梦境。

交缠着的两只小指。白色的长椅。相视而笑的男孩与女孩。

头颅被射穿的菱神还有呼吸,他的情感直冲我的胸口。面临死亡深渊的他正看着如永远般美丽的记忆。最后他无声地低语。

——————啊啊……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看见美丽的事物。

——————所以才选择了这条路。

——————而我竟忘了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重新回到现实的光景。

不见夏日庭院,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里,沙堆上染满鲜血,形成红色的沙块。鲜血与脑浆白头上的伤口流出。我摸着喷在脸颊上的部分血液,心想。大脑是内脏之一,人偶菱神的身体竟然是用真实的血肉做成。

他的身体是真人的身体。

那么,另外一个菱神呢?

眼前还有另一个松了一口气的菱神昭。

他往前走了几步,当场跪下。牛仔裤沾上血液。他摸着死去的菱神的头颅,笨拙如孩子般的姿势将手插入菱神头上的伤口。

他确认了好几次伤口中血液的温度,又看了看里头,接着茫然地问道:

「……………………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的问题彷佛消失在宇宙之间。大大的泪珠如雨水般落在死去男人的脸上,人偶流泪了。他的泪水很可能是以他喝进去的水精制而成的吧。

人偶菱神昭依恋地靠在真正的菱神昭身边,他摸着菱神的伤口与仍然柔软的脸颊。

他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问着死者。

「我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死去的男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

将所有问题都留给另一个自己。

*  *  *

「——————他没有杀他的理由是,因为觉得很困惑。」

「困惑…………吗?」

听完我的叙述后茧墨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们离开工作间回到会客室,舞姬与久久津已经不在那里。

菱神抱着双腿坐在暖炉旁,女人偶摸着他的背,短头发的她将自己冰冷的肌肤靠在主人身上。眼神空洞的主人此刻已无法听进任何言语。

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依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正的菱神昭之所以会失去部分记忆原因也在于此。刚开始做出人偶菱神时,他们两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一样拥有原本的记忆与后来创造出与自己相同的人偶的记忆。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才是真人、谁才是人偶。」

内心的恐惧支配了其中一人,使他失去部分的记忆。而另一人则因状况改变而成了亡灵。

亡灵化的菱神对另一人的恨意与日俱增,开始认为对方才是人偶。执着地逼迫着真正的菱神。人偶菱神的内心产生无数矛盾,进而改变了本身的记忆。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而一味地逼迫对方,最后才发现原来对方是真正的菱神。

「如今存活下来的只有人偶菱神。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茧墨抬起头,轻松地跟深受打击的菱神说。

「你依然还是菱神昭啊。未来也是,并不会改变。」

菱神总算有了反应。茧墨的话似乎突破了那层坚硬的保护壳。

他抬起头望着茧墨,眼里出现了全新的光彩,近乎疯狂的神色。如同之前的眼神。茧墨接受他的注视并点了点头。

「没错。你并不需要感到迷惘。菱神昭已经隐退,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接收他目前的生活。死了一个人并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上的每个人原本就只有一个自己。你就是你。即使你死了,这一点也不会变。」

茧墨的话语如歌声般流畅动人,菱神缓缓地点头,邀请般伸出手,那个仿造死者做出的女人偶便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厚实的手掌上。菱神依恋地紧紧回握。

他的动作与真正的菱神一模一样。

人偶菱神低低地说:

「……我要关闭这个工作室。工作室里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样处理吧,这样就好了。你们算是作了很长的一个恶梦。」

——————就像是看着镜子般,对望着的两人却无法离开对方的注视。

茧墨站起身,黑色洋装随之摇曳,发出如树叶摩擦般的声响。

「——————我们回去吧,小田桐君。」

她轻巧地迈开脚步,我慌张地转头,看见菱神正低着头。

他没有看我们,也不打算挽留茧墨。失去了一个自己的他打算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他已经不需要其他人的建议。我跟着茧墨离开了会客室。

逐渐远离的房间里,死去的女孩与应该已经死过一次的男人互相依偎。

恶灵依然沉睡在工作室里。

但是,它再也不会出来作祟了。

*  *  *

「——————-我们要分手了,茧墨小姐,小田桐先生。」

想到要和你们分开就觉得好寂寞喔,我好难过。

舞姬站在前院,脸上那愉悦的表情彷佛经历过一场愉快的旅行。久久津站在她身边,沉默地朝我深深一鞠躬。

茧墨停下脚步,眼睛转动看着舞姬。

诡异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后,她弯起红滥滥的嘴唇。

「你脸皮之厚让人害怕。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一点你应该胜过狐狸了。」

「——————这是什么意思?」

舞姬以甜腻的嗓音歪着头问道。那爱困的表情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在这充满夏天气息的庭院里,茧墨转身面对舞姬。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

坐在庭院里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只有她处于不变的寂静中。

「你替那具人偶修理的地方应该不只那双脚吧?」

「……你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呢?」

舞姬将头歪到另一边,她并没有否认。茧墨轻轻地叹息。

「所以这就是你忘了替人偶装上脚掌的目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茧墨到底想表达什么呢?我不禁蹙起眉头。红色纸伞的前端指着人偶的脸,先前被茧墨挖出的眼球又安装回人偶的眼窝当中。

那对困倦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天空。

「是你替它的眼睛加工的。故意将包着人眼的白色玻璃换成透明液体。」

舞姬还是保持着微笑,姿态如巨大野兽般屹立不摇,我讶异地看着舞姬,还是很难从她的眼神判读出什么。

久久津微微地张开眼睛,他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往主人身边靠过去。

「你故意拆下人偶的脚,好让菱神注意到人偶消失,进而找到庭院来。菱神光的骨头都好好地藏在人偶的皮肤底下,只有眼睛一下子就能看见藏在里头的眼珠,未免太过刻意。何况,你还故意在人偶放有死人肢体的部位涂上不同颜色。」

我们可以理解将死者的骨头或头发当成遗物的做法,但是为什么故意在那个部位涂上颜色?

因为那些部位都藏着人骨,所以只在那些部位涂上活人肌肤的颜色。

「那等于是你操控菱神的工具。趁着这几天的维修检查,偷偷地替换皮肤。若菱神问起,你只要回答他说人偶有些地方需要修理,所以需要先放进一些零件即可。那些包进人骨的部位都需要特别处理才行。」

——————而你,便是利用这些伎俩让工作室的恶灵现身。

茧墨很有自信地说着,然而舞姬还是笑笑的,她甜甜地回应道:

「这种伎俩怎么可能成功?这样的计划未免太随便而草率,等于毫无计划。我不认为这种缺乏规划的计划可以达到你说的目的。我好惊讶。」

「当然不可能保证成功。但事实上它成功了。就算失败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就是这种人。随意地撤下种子,接着等待花开。你只是在可供利用的人偶身上锁上几个螺丝并放着不管,计划的成效可说相当不错呢。」

茧墨半称赞半讽刺地说着,舞姬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她露出一个如画般美丽的笑容并问道:

「——————请问我的动机又是什么?」

「你只是讨厌遗忘了人偶存在的菱神。就只是这样而已。」

庭院被寂静所包围,我紧握双拳,看着舞姬那张佣懒的脸。

「是你做的?是你愚弄了人类与人偶?」

是她锁上计划中的每个小螺丝钉。若她回答是,那我不会原谅她。可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罪与否仍未明朗的情况下,她握着久久津的手。

久久津看了我一眼,随即别过头,回握了舞姬。

我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白色的人影从工作室里走过来,是那个陪伴在人偶菱神身边的女人偶。她走到我们身旁,伸手操作着触控面板。

沉重的机械声响起,门打开了。冬天的冷风跟着灌进来,冰冷冷地打在脸颊。

舞姬朝茧墨灿烂地笑着,像是新娘的幸福笑容。

充满幸福与自信,是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那么,我先告辞了。」

「——————嗯,希望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

舞姬与久久津避而不答,双双消失在门外。我想追上前去,但是突然被某个东西绊倒,狼狈地狠摔一跤。一回头看,原来刚才是茧墨拿伞绊倒我。

「我刚才所说的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你追上去又能做什么?只会被疯狗咬伤而已。」

她耸耸肩膀。我想起方才久久津避开我视线的样子,我想若有必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喉咙。我想说的话也无法好好表达。

我咬着下唇并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茧墨也迈开脚步,我赶紧跟上去。就在快通过大门时,我停下来缓慢地转身。

眼前是一片夏日的庭院,鲜艳的绿色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更加耀眼。这就是菱神记忆中的样子。白与绿组成的光景,如今依然灿烂得几近异常。人偶代替记忆中的两个孩子,坐在这幸福而美丽的场景里。

人偶像是在等待着某人。

就像这个幸福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我转身向前,继续前进。

背后的大门关上,灰色的冬天重新包围了我。

*  *  *

「或许那具人偶被命令,若没有其他工作时就得一直坐在前院。」

从菱神的血液所窥见的光景璀璨耀眼。

他打从心底珍爱着与菱神光在一起时的记忆,前院可能是他为了她而打造出来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无意识地让女人偶一直留在那里。

那具眼里拥有死者眼球的人偶。

他希望能够让菱神光一直看着美丽的事物。

「……是吗?不过不管他那样做有什么理由,我都没有兴趣。」

茧墨冷冷地说完,拿出巧克力。她咬着眼球形状的巧克力,仰望混浊的天色。一走出大门,我就拿出在会客室拿回来的手机。

打开电源,准备请司机来接我们。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打开电源手机就响了。画面显示的名字是嵯峨雄介。之前都没接他的电话。我立刻按下通话键,将手机放在耳朵旁。

「喂,雄介,找我什么事?」

『你到底在干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膜几乎要被震破。怒吼声伴随着分量十足的冲击灌进耳朵。

我拿开手机,痛苦地呻吟。接着再次接听。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正想追问他大吼的理由时,他就继续呐喊。怒海巨浪般的控诉再次撕裂耳瞋。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不接电话那我要怎么办!旋花、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正觉得奇怪时剐好发现她写的日记。里头竟然写了有关狐狸的事!可是只有我又不能去茧墨家,快替我想想办法!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啦!』

「冷静点,雄介,到底怎么了?」

他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串,还是搞不懂他的意思。但是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唰一声地往下沉。心脏也狂跳不已。不安的情绪涌上喉咙,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看雄介激动的样子,事情肯定很严重。

旋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又听见另一个铃声,不是我的手机。茧墨拿出她的手机接听。她冷静地与话筒另一头的人交谈着。

「——————我知道了。我过去接,然后回去。」

茧墨皱着眉结束通话,然后盯着我看。

雄介依然在我的手机话筒另一头大吼。

『日记最后一页竟然有狐狸的画,所以我猜她可能跑去找狐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不喜欢这样,超讨厌的啦啊啊啊啊!』

「雄介,冷静点!好不好,先冷静下来再说。」

危机感让我开始冒汗,听见雄介如野兽般怒吼时,就觉得有人正伸手掐住我的喉咙。他的创伤仿佛又被掀起。雄介哭得像个孩子,用力跺脚。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这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没事的,我马上去找你。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小田桐君,把手机放下,先听我说。」

「小茧,你先等我一下!雄介,听好,先不要慌张,深呼吸。」

「——————小田桐君!」

尖锐的喊叫声穿破耳朵,我张大眼睛看着茧墨。

她一脸认真,雄介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机盯着茧墨。她张开红滥溢的嘴唇,像电影的慢动作那样动着嘴唇。

她说出了最糟糕的事实。

「有一群人偶攻击了兰墨家,企图带走狐狸。而攻击时,带着钥匙闯入的人见了狐狸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内心的冲击让眼前一片血红,大脑极度混乱。狐狸的画、钥匙、雄介的话。

零散的一片片资讯组合起来后,大脑出现了完全不相关的记忆片段。

冬天的味道。丰盈的灰色秀发。冰冷的身体。挂在脖子上的重量。抓着胸口的小手。

互不相关。应该是这样。我重复地念着,手探了探胸前的口袋。

——————钥匙不在口袋里。

然后,茧墨说出了回答。

「——————听说是旋花君带人偶袭击了茧墨家。」

雄介的怒吼扰乱了周遭的空气。

即使对着浮现在脑海的天真笑容发问,恐怕也得不到任何解答。

雄介搭车到了长野县的车站。

在我的要求之下,车子绕了一大圈来载雄介,要是放他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坐在车子里的雄介轻轻颤抖,他咬紧牙关,抓着那本日记不放。不过,他却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事情的经过,彷佛身体并未出现恐慌症状,只有说话的声音抽离了本身的感情。

「我们跟小田桐先生分手之后,旋花说想回家,所以我们决定下次再去买衣服。但是回家之后,我只不过是去买午餐,短短时间内她人就不见了。日记就扔在地上。日记里写了很多她的烦恼,日记最后还画着一张狐狸的画。坦白说,那张画给我很不祥的预感。」

雄介别过头不看我们,我请他避开最后一页,让我看日记其他的文章。日记里写满旋花哀伤的文字,没想到平日总是笑得天真无邪的她竟有这些想法。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这句话充满绝望与哀伤。

困惑的同时也感觉到恐惧。为什么旋花要去找狐狸?她在烦恼什么?而狐狸又是如何反应?遗忘了的不安再次涌现。因自己的粗心而懊悔,咬紧牙关,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影响而啼哭。

我静静抚摸着肚皮,脑海浮现狐狸的身影,不愿意想像人去楼空的监牢。光是想到之后会看见的场景就觉得快要发疯。

我们两人焦躁不安,而茧墨却还是老样子,她拿起巧克力。

那是一个小女孩造型的巧克力。她咬碎小女孩的头之后说:

「旋花君和舞姬很可能有血缘关系。」

我想起她们白色与灰色的头发,还有那对如黑夜的湖水般深邃的眼眸。

我与雄介无言以对,而茧墨静静地继续说出她的猜测。

「他们家族的超能力只传给一人,除了得到能力的那个人之外,其他孩子长到一定的年纪就会被卖掉。他们家族的人从头发开始,全身的色素都会逐渐消褪……旋花君很可能就是那些被卖掉的孩子之一。」

这时我想起旋花看那出人偶剧时的神情。

她当时面无表情,好像没有任何咸觉。也许是因为她旱就已经看过人偶们发狂的模样。

「她之所以会偷偷跑进事务所,恐怕也是舞姬一手安排。蝴蝶屋的主人死后,旋花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原生家庭。然后舞姬命令她来到我们的事务所,企图获得与狐狸有关的线索。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骷髅恐怕也是舞姬让她带着,好引起我们兴趣的道具。」

我忍不住抱着头。不该放任这个号称失去记忆的女孩不管。眼前彷佛又看见旋花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她开朗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然而她过去的话语都育了不一样的诠释。

雄介!我还能来这里吗?就算跟雄介在一起也还可以来吗?

——————为什么她想来事务所,为什么她经常跑来找我们玩。

旋花也要去!一定要去!我要一起去!

——————为什么她那么想跟我一起去见狐狸。

「舞姬大概猜到与我的交涉一定会陷入僵局,所以她才安排了这步棋。但其实舞姬根本不认为这颗种子有能力开出美丽的花朵。把旋花当成是锁上螺丝,却不知何时会失去动力的人偶。她对旋花并未抱有任何期待,然而……」

旋花不但找出狐狸被关的地点,甚至找到监牢的钥匙。

——————就在她跟着我们来到茧墨家的那天。

「……………………你们会处罚她吗?」

低沉的声音飘进耳里,雄介看着茧墨,淡淡地问道。

「竟然利用旋花偷袭茧墨家,舞姬会受到惩罚吗?你们会不会惩罚那个女人?」

雄介的口吻冷酷得吓人,我不禁倒吸一口寒气。但是我发现一件事,进行如此危险的计划也会对舞姬造成不利,既然如此,为何她还是执迷不悟地让旋花带人偶袭击茧墨家?

这时茧墨摇摇头,她说出很扭曲的事实。

「很可惜,我们可能无法惩罚舞姬君。我猜她会这样说:『从小就分开的妹妹为了实现愿望而想得到狐狸,因此私自带走原本要被我报废的人偶对你们进行攻击。』她让人偶到附近的工厂偷走卡车,然后开到茧墨家。只要舞姬君坚称操纵人偶的人是旋花君,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反驳。尽管她让旋花君抓走狐狸是为了收归己用,而宣称是旋花君策划一切也太勉强,但唐缲舞姬认识不少异能人士,我们很难独断独行地将罪行归在她身上。」

——————有够麻烦。她是个很邪恶的人,一个丑恶的存在。

茧墨咂舌,雄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和他之前大吼大叫的模样实在天差地别,但他的双腿颤抖着,手也烦躁地抖动。

他忽然小声呢喃。

「无法成为你的旋花……」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同时体会到旋花内心的痛苦。

她已经接受命令,即使百般不愿意也还是得执行。

就算她对雄介所展露的笑容全是真心真意也一样。

*  *  *

屋内的地上散落满地的人偶残骸,它们全都静止不动。

地上还有血迹,看上去好像死了很多人。

每具人偶身上都少了某部分。有些缺手,有些缺脚,皮肤的颜料也剥落,还有少了眼珠的人偶。茧墨的推测没错,舞姬果然使用了预定报废的人偶。

我跨过一具螺丝扭曲的人偶,朝狐狸所在处前进。

听说旋花到了狐狸的监牢之后便行踪不明,雄介正往其他地方寻找旋花。旋花离开的机率很大,但雄介还是希望她仍躲在茧墨家的某个角落。

我则往狐狸那里跑去,就算监牢已经空无一人,我也得亲眼证实才行。

他已经被带走,真的不在牢里了吗?

即使有点担心挂念着旋花的雄介,我还是选择先去看狐狸。这样的选择让我自己想吐,很想朝自己脸上揍一拳。然而,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旋花很可能还在茧墨家,我用这差劲的理由说服自己,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穿过早已被破解的异界陷阱,冲下螺旋状楼梯,往牢房方向冲去。最后拉开已经被打开过的房门——

我忍不住大叫。

「——————日斗!」

「——————怎么了?叫这么大声吵死人了。」

很理所当然地得到回应,我不禁讶异地张大双眼。

狐狸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姿势跟之前一样。

我是不是在作梦?还是说因为狐狸不见所以太震惊而出现幻觉?旋花不是来抓他吗?为什么狐狸还在这里?

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待在牢里。

他拾起无聊的眼神看着我,我慌张地提问:

「日、日斗。不是有人跑进来?有一个灰色头发的女孩来接你出去。」

「——————她来过了。那又怎样?」

——————吵。

他平静地回答,之后便不理会我,伸手将手上的书翻页。褪色成咖啡色的纸张跟着变形。我不再说话,心里有放心、有喜悦、还有满满的不安。

他还在这里。但是,旋花却不见了。

「日斗…………为什么你没有离开?」

「我之前就讲过了,就算你想让我出去,我也不想。那个女孩跟我说有人想要我.还告诉我那人的名字与想要我的理由。真是愚蠢。我可不是女人的玩具,别闹了。」

狐狸一脸嫌恶地抱怨,接着嘴边扬起轻浮的笑容。

「好在那个女孩也没有硬要绑走我的意思,只是问我其他的事情。」

——————旋花问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想吞口水,然而干渴的舌头怎么也挤不出口水。狐狸颇愉快地看着我,我调整呼吸之后继续问:

「——————她问了你什么?」

「小田桐,你怎么了?你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他没有回答,而是讽刺地这么说着。他说的没错,我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刻意绕圈子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已经知道旋花来这里找狐狸想问什么。

「——————她想要你替她实现什么愿望?」

人们对狐狸许愿,而狐狸则替人们实现愿望。

狐狸弯起嘴角,一边翻着书,像讲古般说着。

「——————好答案。她问我是否真能替人实现愿望。她想要确认一下姊姊给她的情报。我一点头,她就告诉我她的愿望。」

他装模作样地停下来,过了几秒才严肃地开口。

「她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可是,如果我可以把所有忘记了的事情都想起来,能搞清楚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的『我』,能够克服这个状况,是否就能够获得新生?

我想起旋花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想像着她亲口说出这些话,

她遗忘了某些记忆,她不知道自己被教育成『听从命令』的过程。她相信,如果她能够想起来就能够改变自己。

所以她才想取回失去的记忆。

不能。我知道答案。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啊。

但是,假如我能想起来,那么我就能变成一个让自己喜欢的『我』。

「就算分析组成自己的要素也没用。我建议她别这么做,但她还是不肯放弃。她想实现愿望的念头十分强烈,可说是愿望中的愿望啊,她已有觉悟,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

那么,这一次我将为了温柔对待我的他。

成为雄介的旋花。

「所以,我只好实现她的愿望——————但她似乎接受不了事实。」

残酷的宣言打击着我的耳朵,我深切地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同时也有些抗拒。

她无法接受的是遗失记忆的理由吧。

她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被教育成这样的经验,而她知道了造成如今这个怪异的旋花的过程,她——————会变成怎样呢?

「……………………日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桐。」

狐狸喃喃地说道,我冲到牢房前,我不能原谅那张事不关己的脸。每次他替别人实现愿望都会让某人哭泣,让某人崩坏,只有狐狸本身不受影响。我将手伸进监牢里,却抓不到狐狸,不论我怎么伸长了手都没用。

他如狐狸面具般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日斗——————————!」

「——————我就知道你会因此而责备我。」

狐狸平静地说完并阖上书。他站起来与我面对面。

我的指尖能碰到他的脸颊,就算我抓伤他的脸,他也无动于衷。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冷冷地问道:

「小田桐,你还有时间在这里咆哮吗?」

我吞下即将说出口的话,脑中浮现雄介的身影。

——————我们还没找到旋花。

「听好了,茧墨家里有许多不太干净的地方,平常人不会靠近。母亲死亡时的地点。位在庭园角落、曾经有佣人自杀过的仓库。还有伯父的脖子被咬断的客房。我猜那个女孩就躲在上游几个地点中。而且,雄介也来了。」

狐狸露出讨厌的眼神,接着以柔软似毒蛇舌头的声音说:

「——————你确定要让他亲眼看见那样的场景吗?」

下一秒我冲出牢房,一鼓作气跑上楼梯。几乎毫不喘息地一路跑着,首先跑向有仓库的庭园,这时才发现我刚才忘了问日斗有仓库的庭园在哪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回去问「」。

雄介跑去哪了?我四处找着,没多久在东侧看见一座仓库。我赶紧跑过去,却没听见任何声响,难道雄介没来这里?但我仍决定进去确认一下,正打算跑进去仓库时发现一件事。

仓库的门已经被人打开。

可能是掉在一旁的人偶撬开的吧?看了伸长手臂的人偶,我呆立原处。仓库里放的是古董类的物品,充满尘埃的空气包围着我。

冬日的冷冽空气中混合着些许臭味。

是粪尿的气味、生肉的气味、还有鲜血的气味。

雪白的两条腿在空中摇摆。

灰色的头发重重地垂下,脚边有张翻倒的凳子。

用力勒紧的脖子早已折断,唇边流着鲜血,头部如果实般肿胀。两条腿上沾满从无力的尸体里流出的秽物,眼珠也掉了出来,已经看不出生前是何模样。这样的光景很像曾经在雪地见过的光景。

肚皮裂开,闷痛蔓延全身,伤口流出温热的血液。有些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也不愿意理解。可是已经习惯类似事件的大脑依然进行了冷静的分析。

旋花被茧墨家的人追捕,为了寻找自杀的地点而来到这里。她利用仓库里的道具,选择了与蝴蝶屋的少女们相同的死法。她的选择让我很懊恼,尽管为了她的死而难过,却不禁想大吼。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死法?为什么竟又选择了上吊自杀!

「……………………雄、介?」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询问,却得不到回应。

雄介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

他抬头仰望着旋花,连哀号都没有。

旋花的日记摊在他脚边,是从他手上掉在那边的吧。右边那一页画着狐狸与茧墨家,左边那一页则写了简短两行字。

雄介再见了。

找最喜欢你。

雄介一动也不动,他的背影甚至没有颤抖。

他没有哭泣,只是用力握紧手中的球棒。

他望着那具尸体,望着再也不会动的旋花。

过了几秒,他如骷髅般龇牙咧嘴,低声呢喃道。

「——————————————————————————————————————啊~啊。」

以此刻为分界线。

嵯峨雄介,正式崩坏了。

B.A.D.事件簿⑦:茧墨不在乎人偶的悲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