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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八丁 Ginza Hatcho

1

「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

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注9原文为とけい(tokei)。日文当中并无「表」这个字,由于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时钟、手表,《即兴诗人》中便将读音订为日文中也有时钟之意的「とけ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告诉她提问的字,是出自于《即兴诗人》这本书,还有学校里正流行的暗号交换游戏,以及录一字可以列成「116.3.17」这三组数字。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 san 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对了对了,说到爵士和跳舞,有个人对此倒是很热中呢。」

「大哥的朋友吗?」

「并没有亲密到算是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