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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世界 Vanity F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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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寒武之纪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松,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占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词汇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

《爱之悲》的甜美琴弦声响起。关东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也就是距今九年前,名小提琴家克莱斯勒亲访日本,在帝国剧场举办演奏会。母亲带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雅吉大哥前往聆听,而他对此事相当自豪。如果英子再大个两、三岁,我也会带妳一起去吧——母亲如是说。

也就是说,大哥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呱呱落地,经历与学识才会比我丰富。

「欸,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大哥边用指头打着节拍边答腔。

「《浮华世界》是指什么呀?」

「—妳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吗?」我心有不甘,摇动他的肩膀。

「快点告诉我啦。」

雅吉大哥整个人跟着前后左右晃动地说:

「那是一本——英国的——小说啦。是一个叫作萨克莱(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人——写的。」

「咦?」

「一个名叫萨克莱的小说家啦。啊哈哈。」

大哥是文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写些老是不见完成的戏曲。

「我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对了,听说萨克莱的鼻子很大,或者该说是歪七扭八?」

眞叫人出乎意料的讯息。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其实前阵子呢……」

看他一脸认眞,我便倾身向前。

「我曾在资生堂的接待室里跟他一起喝过茶唷——喂喂,停停停!」

「快点说实话吧。眞是的,就爱耽櫊我的时间。」

「我记得《我是猫》里头有提到过吧。『萨克莱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夏目漱石的书,我和朋友也常常阅读。少女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女学生经常拿在手上阅读的书中双璧吧。我也看过《少爷》。

「不过『浮华世界』这个词汇本身,并不是萨克莱先生自创的,似乎原先就有。但是,这个词汇开始广为流传,是在萨克莱引用之后的事。与其说妳是有听过这个词——不如说是有看过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就有那本书啊。只要打开图书室的房门,就在房门后头的书架上方。」

果眞是当局者迷。

「谢谢,我会去找找看的。作为谢礼,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过电影的广告了吗?」

「报纸吗?不,今天的我还没看。」

「田中绢代(注11)的新作,很适合大哥观赏喔。」

「是吗?妳眞的很常看报纸呢。」大哥朝着起身的我说:「妈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要看太多报纸比较好喔。」

我们家是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上学之后我才知道,皇族是称呼父母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在公家是称呼「爹爹大人、娘亲大人」;在我们武家,似乎称呼为「爹亲大人、母亲大人」才是正统。不过,听说在那些因担任外交官而长期居住在西欧国家的家庭里,孩子们甚至称呼父母为「爹地、妈咪」。

「哎呀,为什么?」

「近来似乎发生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吧。例如玉之井分尸命案(注12)。对于妇女幼儿的教育不太好吧。」

「啊,那件命案啊。听说还有人去问推理作家『眞相究竟是什么』呢。」

「问了也无济于事。推理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得也是呢。」

「就连弓原姑丈也是。身为检察官,别人问他时,他也因为职务而不能任意发言,更何况是去问写小说的人,他们也只能笑着说不予置评吧——」

弓原姑丈,即美人姑姑的丈夫,弓原太郎子爵。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显得有些稀疏,不过,他蓄着酷似卓别林的一撇小胡子。

他是位文笔造诣极佳的人,经常有杂志委托他写些与犯罪有关的散文。有一回,他写道「也算是工作上的兴趣,所以我经常阅读欧美的侦探小说」,结果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立即向他邀稿,请他写短篇小说。而该企画的名称是「名人创作的侦探小说特集」。

有些名人似乎是请作家代笔,但弓原姑丈却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执笔。华族在写侦探小说——多了这份意外感后,听说颇受好评。尔后他也不时发表作品。

或许是姑丈夫妇膝下无子的缘故,他们相当疼爱我。只是当我央求:「让我看看姑丈写的书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对小英来说,看那种书太早了。」

「——如果是姑丈,的确会那样做呢。」

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报纸,佯装不经意地放在大哥面前。

注11:田中绢代(一九〇九—一九七七),日本大正、昭和时代重要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注12: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在昭和(一九三二)年的命案,日文的「分尸」一词因而产生。

田中绢代的新电影名为《傻瓜哥哥》。

4

我来到玄关大厅,走进楼梯旁的图书室。按下电灯开关后,五彩缤纷的书背特别醒目,同时也让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斥著书本独特的香气。和式穿线装订的歌谣本乃至皮革封面的洋书,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面书架。

仰头看向大哥所说的那一带,只见上头排放着厚厚的丛书。在那些厚书当中,确实有两本名为《浮华世界》的书籍。是上、下集。

我拉来小桌旁的椅子,站至上头,伸长了手将书拿下。那两本书好重又好沉。

抱著书走上二楼,窝进自己的房间。

我将书籍从书盒里拉出来后,发现封面是深蓝色的,书名则以金色字体印刷。意大利大理石制的暖炉旁,放有淡紫色的沙发。我整个人坐进沙发里,将书放在膝盖上打开。读大人的书很有趣。有本名为《源氏物语》的古书,小时我还以为内容是在讲述源平大战,耐着性子看完一页后,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有过这样的经验,但阅读大人的书,就象是《少年倶乐部》比《少女俱乐部》(注13)有趣般,偷觑围墙外头的事物,总是很吸引人。

前言放有萨克莱先生的肖像。不,书上是写「英国萨克雷着,平田充木译』,所以依据译名,该称呼他为萨克雷先生。多半是因为先前听了大哥那番话,现在一瞧,他的鼻子果眞又圆又大。

平田先生在一开始就先为作者及作品进行解说,这点让我非常感激。

这本书是萨克雷在一八四五年开始执笔,初次集结成册是在一八四八年初夏之际。再过几年,就是黑船驶进浦贺、迫使日本开放锁国的日子呢。

不肯让日本兀自沉溺于安乐日子里的西欧各国,在当时,可说是工业发展繁荣,俗物遍地、俯拾皆是,「犹如百鬼夜行的杂乱之景,是个名副其实的『浮华世界』」——看着这个解说,我彷彿正置身在教室里听课。当然,现实生活里,绝不会有这种课程。

当时描写那个「遭到怪物群践踏欺侮,为贫而苦,为病而哭」的下层社会之人,是狄更斯(注14);「立即扑向那群怪物,揭穿其虚荣、僞善、可笑的表面,直逼近体无完肤境地之人,则是萨克雷」。

注13:大正.昭和时期的杂志。

注14: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零),英国著名小说家。与萨克莱并称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双杰」。

年轻的作者称呼此书为「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平田先生认为,其背后意义可能是种决心的表征,即是不想如同旧式小说一般,让「天皇皇后和武士般的人物」登场。而这本「无英雄」的大长篇小说主角,是位名为莉贝卡-夏普的女性。

读读看吧,我心生这股渴望。

故事首先,从与《小公主》(注15)一书相同背景的女子寄宿学校开始。开头是一位出身良好的艾蜜莉亚小姐毕业后,打算要返家,校长平克顿老师依例赠送她一本约翰生博士(注16)编纂的《大辞典》,上面还写有她的名字。这时平克顿老师的妹妹耶米娜老师现身,战战兢兢地又抽出一本辞典。即将离开学校的还有一人,是名为贝琪-夏普的女孩——贝琪是莉贝卡的小名。但平克顿老师冷冷地说,不需要给那种丫头。

那本《大辞典》等同于是曾待过学校的证明,因此才会赠予学生,是项具有权威的礼物吧。这一点如果去问雅吉大哥,或许他能为我解惑。但是,我受不了他又向我耀武扬威,于是作罢。

前来迎接的马车抵达后,艾蜜莉亚小姐如小山般的行囊被搬至马车上。行李中,有一个挂有名牌的小巧老旧手提包,名牌上写着夏普小姐。接着,莉贝卡.夏普向校长道别,以发音完美的法语说:「平克顿小姐,我在此向您道别了。」然而,当校长基于礼节欲与她握手时,她却予以无视。

光是如此就让我大吃一惊,但还没完呢。马车开始奔驰时,慈悯的耶米娜老师追了上来,隔着窗子将字典递给她。

但是,贝琪却将那本字典——直接丢回了庭院。

5

我惊骇愕然。

书,可说是一种印刷了人类思想的东西,再说得明白点,就等同于是作者本人。而我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绝不能跨过放在榻榻米上的书。

更何况萨克莱先生是位作家,印刷出来的书本,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吧。而且递至主角手中的还是字典,等同于是「语言」本身呀。竟然在长篇小说的一开头,就让她丢回字典。

这位贝琪,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如此思索时,我就已然掉入了萨克莱先生设下的圈套里。

注15:《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英国经典儿童文学。作者为伯奈特(F.H.Burnett,一八四九——一九二四)。所改编的卡通,台湾翻译为「莎拉公主」。

注16: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一七零九——一七八四),英国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也是第一本英语字典的编纂者。

莉贝卡是贫穷画家的女儿,死去的母亲则是法国女伶,会说巴黎的语言。于是她也习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孩提时期起,她就有着过人的处世机智,只要这个孩子一出马,穷凶恶极的讨债恶棍也会打道回府,就连商人也说不过她,为她打了折扣。父亲过世后,十六岁的她孑然一身,是平克顿老师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教过绘画。

当时,平克顿老师的说法是,只要她能在学校里教授法语,就能在寄宿学校里接受修养教育。

贝琪讨厌满是陈规的寄宿学校,怀念原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就学期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彷彿在悼念已逝的父亲般,于是她开始认为「岂止是身旁的人讨厌这里,就连自己也是」——这部分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萨克莱的风格吧。

贝琪为了成为家庭教师离开了学校。在前往获荐家族前的一星期,她都待在好友艾蜜莉亚的家里。这时,她很快就相中了好友的哥哥。

依作者的描写,书中并没有任何人看不起夏普小姐。然而,她没有能够为她寻觅好夫婿的父母。即使她聪明伶俐,精通外语,绘画及歌唱方面的才华也十分优异,又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但就是缺少了一项决定性的事物——身分。这就象是乘法中任何数字乘以零一般,无论原本数字多大,最终所有的答案都会是零。这本书,就是她顽强对抗这道公式的抗争。

萨克莱先生接着这么写道——年轻女孩们无论是跳舞,还是学习钢琴,都是为了掳获男人的心。具有身分地位的父母们闹得人仰马翻,为了晚会和冰凉沁脾的香槟,花费大半收入是为了什么?眞是让人想说声你们这群可笑之辈。但是,其实这都是他们想为女儿找个好郎君的殷切期盼使然。

眞难想象这些故事是在嘉永年间(一八四八年)所写的。

翌日上午是日本画练习课,下午则是钢琴。我让指尖在键盘上翩然起舞时,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禁笑了出声。难得亲临我家授课的上野音乐学校名师,朝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过了正午,我走进电话室,致电有川伯爵府邸。电话转接给了八重子小姐。

「昨天的那个问题——《浮华世界》,那是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英国人,名字是威廉-梅克比斯-萨克莱。」

虽说今夜会在桐原府的女儿节宴会上碰面,但我心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早点说出来吧。

「哎呀,眞了不起。这么快就弄清楚了。眞不愧是小花。」

我没有说出自己正在看那本小说。

现在,故事里头的贝琪小姐,当上了从男爵家的家庭教师。不过,从男爵一旁标有Baronet这个英语,难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吗?这点姑且不论,往后,不晓得华族人士会怎么样地嘲弄我。倘若被伯爵家的人指指点点,说出「花村家的小姐竟让八重子知道一本不得体的书」之类的话,那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身分便会造成微妙的差异。相较之下,这本书若是侯爵家与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给我过目,问我有什么感想,便是不値一提的小事。

一般而言,在学校里头,带有叛逆气息的人会让人敬畏三分,太过认眞古板的人,则会遭受到轻侮的目光。高贵的小姐们若是显现出不甚得体的一面,也是一种惺惺作态、耍酷的行为。

学校里头的人际关系,与爵位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所就读的女校,在世人眼里,似乎是间只有华族才能就读的学校。但是某些年级中,平民与士族总合在一起的人数,还比华族的人数多呢。当然,虽说是平民,入校就读的也大抵都是大臣、海陆军官将领,或是大学教授及大公司社长等家庭的千金小姐。

所以小有、小花等暱称,也会套用在公爵大人的千金小姐身上。只是,随着年级愈往上升,愈会意识到身分的微妙差异,也是事实。

因此,如果是八重子小姐主动说「《浮华世界》很好看喔」并借给我,那就一点也不打紧,但相反地,若是我借给她,便会落人话柄。

我的这层顾虑,与被选为皇族学伴之人,对于职责方面的顾虑不同。抑或者,这也是一种我透过别扭乖僻的形式,所体现出的自尊心。

「书里好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俗人吧。好比说纨绔子弟——对方是在讽刺这件事吧。」

于是,八重子小姐的疑问获得解决。

6

我买英美杂志,是为了学习英语,因此父母二话不说就会点头答应。买书时我会前往丸善书店,再顺路来到银座。我最喜欢漫步在银座地区了。

当然,我并不是如同俗称的「银座闲晃」,可以一个人惬意自在地乱逛乱走。而是母亲前往三越百货或松屋百货时,顺道带我过去。年长的司机山崎握着方向盘,园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女总管阿定也会随行在侧。

车子停好后,园田和阿定跟在我们身后。园田负责护卫,阿定则在我们偶尔购买不需特地送回宅邸的小物品时,负责拿出现金付帐。

若只是单纯的购物,只要呼叫百货店的领班来家中即可。实际上我们家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东逛西晃,比较有趣。

有些府上,除了上学之外,绝不让女儿踏出家门一步。我们家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开明。这并不是家世的问题,而是家风的问题。其实,听说皇族的贵妇女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喜欢亲自到百货店闲晃。

我对于银座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穿着火红色的服装,又戴着奇形怪状头冠的人们。不过,那并不是源于现实里的姿态,而是一张类似于屛风画的图片。那张图装饰在橱窗上,上头画着好几个人,都以相同的动作跳跃起舞。那似乎是庆贺陛下成婚的舞乐绘画。这么说来,是大正末年(一九二四年)的事了。听说那是鸠居堂(注17)的店面橱窗。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我才知晓的。

当有人问及当时仅留下蒙矓记忆的自己时,对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能记住那件事。现在,我偶尔去鸠居堂买信封和信纸时,彷彿可以从天空之间窥见,当年站在店门前的幼小自己。

最近在银座,大地震后的高耸建筑接二连三落成,象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般,令人雀跃不已。

在尾张町(注18)转角处,人行道的头顶上方,就象是遮雨的顶棚般,现场施工事务所环绕着二楼设立。那间服部钟表店的工程也即将宣告完工。

「金太郎先生的店盖好后,我们去买只新桃太郎好了。」母亲说。

钟表店的老板名字似乎是服部金太郎。桃太郎是一种妇女用表,表盖就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桃子裂开了般,打开时会分为两半。眞是奇巧的设计。

我们趁着春假去了一趟银座,回程时母亲在车内开口: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眞的是辛苦山崎了呢。」

我怔忡不解。山崎戴着制服帽的脸庞依然面向前方,回道:

「哪儿的话。」

我拉拉母亲的袖子。

「妈妈,山崎要辞职了吗?.」

「是呀。本来以为爸爸会找一天告诉妳,所以我一直没说,可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山崎开的车来到银座,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呢。一思及此,就想对他说声谢谢。」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呀。山崎的兄长过世了,他必须回去才行。」

注17:贩售和式文具与香的老店。

注18:今银座五丁目。

我对着山崎已见白发的后脑勺说:

「我们会很寂寞的。」

山崎以我自孩提时期就听惯的平板语调回答:

「小的眞是太不敢当了。」

这种感觉,彷彿总是无比安定的身边世界这项工艺品,忽然间缺了一个角。

「这样一来,往后就会由园田负责开车接送爸爸了喔。」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园田健壮的背影紧张地绷起。下一秒,理所当然的困惑涌上我心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呢?」

登门造访有川府邸时,园田都会开着体积较大的帕卡德,但平时上下学时,园田则是开福特。

既然园田晋升成了正司机,往后会由谁接送我上下学呢?母亲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会有新司机来吗?」

就算问了,母亲还是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件事,爸爸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母亲不肯告诉我,那个「决定」是什么。既然母亲不说,即便山崎和园田知道,也定会三缄其口。

7

贝琪将与从男爵家的次男,罗顿-克罗雷上尉结婚。

之后,拿破仑逃出了被判处流刑的岛屿,发动了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但令人难以置信地,竟连军人的妻子与打算观光的人们也一同来到了这个战场,甚至还在当地举办舞会。

然而,当战火眞的点燃,众人可说是鸡飞狗跳。先前被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满口大话的人们,全都一溜烟地四处逃窜;原本逞威风、穿着仿军服衣饰的人们,也都赶紧脱下衣装、扯下胡须;贵妇人们则焦急得直跺脚,不停奔走,安排逃跑用的马匹。

贝琪对于傲慢的伯爵夫人派遣侍女前来要她「卖马」一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伯爵夫人亲自前来低头恳求,贝琪却像恭候已久般,态度倨傲地厉声拒绝。原本夫人心想只要有马,就能马上逃跑,于是乘着马车前来等候。见状,贝琪哈哈大笑。说:「马车和轮胎都是法军的最佳战利品呢。那个女人可就不是了。」

接着,她间不容发地将马匹高价卖给其他男人,大赚了一笔。

这样的贝琪-夏普,并不是一般世俗会出现的女主角。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甚至无情对待,这些行为更是昭显出她的特异。

明明她做出许多令人厌恶的作为,但看完《浮华世界》后,我却没有留下一丝讨厌她的感觉。即便她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与聪慧,将男人玩弄于手心之上——虽是种粗鄙低下的说法——但只会令我觉得,男人眞愚昧。

最后一幕,尽管身处于称不上幸福的处境,贝琪仍是泰然自若地展现笑靥,令再次碰头的老朋友大吃一惊。如果她是男人,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假设,但正因如此,如果这个人是男人的话,我想定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吧。

阖上书本,一时半刻,这位不可思议女子的身影依然残留在我的眼底。当时是某个和煦春日午后,风儿自敞开的窗飘拂吹来。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芳前来呼叫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8

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

「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

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

「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9

当然,我很高兴园田如此担心我。可是园田反对的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神圣的职务领域受到女性侵犯,而生出的排斥心理吧。若是如此,同样身为女性,我当然会想声援贝琪小姐。

园田坐在福特的驾驶座上,贝琪小姐则坐在副驾驶座。我自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

由于园田个性耿直认眞,即便老大不甘愿,仍会确实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所以他边指出一路上可当作标记的事物,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

从平河町经过闲院宫邸(注19)前方,再沿着赤坂离宫(注20)侧边的道路前进,再于青山口右转。以左右两边的巨大石块为起点,四排银杏街道树遵循远近法的原理,一路延伸至正面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勾勒出美丽的线条。这副景色,无论何时看,都不会令人觉得厌倦。

接着抵达的大马路右边是陆军大学校(注21),左手边则是我们学校。车辆驶至校门前方后,福特又沿着相同的路径往回开。

车子沿着回程路途缓缓行驶,回到出发点,就在来到曲町的家门时,园田猛地踩下煞车。

大门前的情况异于往常。

有三名穿着便装与木屐、看似无赖的男子,正与私人警卫江藤先生互相对峙。江藤先生的房间就在正门内侧,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就由他出面解决。那些男人似乎对于有人出来阻拦一事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从手杖剑中拔出了刀子。

今年,前大藏大臣(注22)以及财阀相关人士,陆续遭到暗杀,社会气氛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站在中央、有着一头狮子般蓬松乱发的胡子男,往我们这里狠狠一瞪。

注19:闲院宫亲王的宅邸。

注20:如今已改为迎宾馆。

注21:已于一九四五年废止。

注22:类似台湾的财务部长。

园田转过头后,向我说道:

「如您所见,近来的情势——眞是不晓得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哪。」

我立即明白,这番话其实是对贝琪小姐说的。

狮子男将刀尖转向福特,大声怒吼:

「是花村的女儿吗丨」

园田准备发动车辆。

「要逃吗?」

「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任何损伤。先在外头兜个几圈吧。」

这时贝琪小姐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门把上。

「那么,请先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彷彿下车的地点是鸽群正在嬉闹玩耍的公园。园田和我都愣住了。

过了几秒,园田终于开口:

「妳想做什么?」

「今日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可是——园田话说到一半,贝琪小姐的双脚已经立定于地面,反手关上车门。见到突然从车内现身的女性,别说是无赖了,连江藤先生也瞠大双眼。

「妳是谁啊!」

狮子男狠瞪向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边走离车辆边说:「我是从今日起,将会在这座府上服侍的下人。」

男人抖动微脏的肩膀。

「喔,妳也是花村养的狗吗?」

「即便是狗,西乡南洲大人的爱犬,如今也在上野成了一尊铜像(注23)。」

「花村可不是西乡阁下。」

白刃转向贝琪小姐,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成为花村家的一份子。见到有人在主人家门前喧哗闹事,我也只能上前请他们离开——没错吧?」

男人的胡子脸歪向一旁,邪气地笑了。

「女人,妳很有胆量嘛。」

「我认为自己并不算特别大胆。」

注23:西乡南洲,即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一八二八——一八七七)。这里的铜像,指的是上野恩赐公园中,西乡隆盛牵着狼犬的塑像。

「妳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

「怎么可能不—呢。只是,假使不能说出理所当然的正论,那么活着也很让人无奈吧。」

「叫我们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正论吗?」

「大白天的,在别人家门前挥舞着刀子,我想称不上是理所当然。」

狮子男将刀子换至左手,接着用空出的右手拿起身旁男子手上的手杖剑。

「女人——」

「是的。」

男人用指尖将手杖剑转了一圏,反手握住。接着用力往上一挥,将刀尖指向贝琪小姐。

「妳很有趣。好,要我回去,就先和我过个几招吧。」

尔后,像在投掷标枪般,他奋力挥舞手臂,向贝琪小姐丢出了白晃晃的刀子。

10

「呀!」地发出惊呼声的人,是我。

狮子男是想让贝琪小姐发出惨叫声吧。原本也该是如此。贝琪小姐本该要扬声尖叫,瘫坐在地。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在半空中划出平缓弧形、飞向她右手的利刃刀光。她没有躲开飞来的刀刃,反而迈出步伐让身体往前。朝圆弧伸出的手,令人不敢置信地,竟握住了刀柄。只要早一瞬,指尖就会握到白刃;又只要晚一瞬,手杖剑就会掠过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就像弓箭般向后仰起,手循着刀的流动,先跟着拉扯至肩膀后方。那副模样就象是从后头抽出刺于半空中的刀刃般,证的一声又被推回原位。

如同积雪竹子般柔软下弯的身子,晃动了下后再次回到原位时,她的左手已贴在刀柄上,直立的刀身置于身侧,形成一种看似难以活动、却又像理所当然的自然姿态。

园田边吐出大气边说:

「——是八双架势(注24)。」

我自后座上探出身子,将脸凑到园田旁边,问道:

「那个——那个动作,果然很厉害吧?」

注24:指双手握住握柄后摆在右脸旁,刀尖朝上的一种持刀方式。

「姑且不论竹棒,但刀身是很重的物品。单靠女人的纤细手臂竟能空手握住刀柄——」

「所以她力气很大吗?」

「比起力气,更该说是技巧。」

贝琪小姐轻盈地挺直身躯,其身形就象是只鹤般,全身上下毫无可攻击的破绽。

狮子男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贝琪小姐定睛看着对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眼神。

当下,除了鹤之外,我又觉得象是看到了有川小姐饲养的猫咪。据说那是只美国猫。当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圆眼睛给我深不见底的感觉,宛如看着一根用糖饴做成的长长玻璃棒的断面一般。

我想贝琪小姐现在的眼神,也跟那样的画面差不多吧。也许是因为她柔软的肢体动作,带有猫的感觉吧。

猫可以悠然自在地走在围墙上头。以体长的比例来看,那就象是我们人类走在悬崖峭壁上吧。但是,牠们一点迟疑跟恐惧也没有。按理说来,只要残留有足以让脚底板站立的地面,猫咪即便是在崩塌的万丈之谷上也能行走。但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现在看来,贝琪小姐就像轻轻松松做到了他人办不到的事情。

男子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慌忙将随意垂下的刀刃架至面前。然后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挤出连枝头上的春鸟也会振翅飞走的咆哮声:

「喝啊!」

我又低叫了声,浑身发抖。但是,贝琪小姐彷彿置身于无声的世界中,动也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轻快地将刀子举至头顶上,接着,往前跨出一步。仔细看她的脚底,竟不知什么时候——脚上只剩下了布袜子。在我察觉之前,她已脱下草鞋扔往后方。

狮子男喀啦啦地踩着碎石子后退数步,呼吸相当急促。

「怎么了?」

我问园田。

「他想脱了木屐。脱下后,再踢到后面去。」

「什么?」

「交手之际,一开始都要这么做。但是他全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错失了良机。而他的脚下就是碎石子,很显然处于不利局面。」

「不过是双木屐,现在脱掉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个男人——很强。」

「咦?」

我听得一头雾水。园田接着说:

「后面的两人,倒是早已冷静地脱掉木屐了吧。但是,别宫小姐正采取上段架势(注25)。现在好不容易互相牵制住对方,只要稍稍留意脚边,就会露出破绽。在他把心思放在脚上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劈成两半。那个男人预见了这个下场。」

我大吃一惊。

「贝琪不,别宫小姐,想杀了他吗?」

「不至于杀了他吧。可是,她杀得了。那个男人明白这一点。」

狮子男的胸口大力起伏数次后,倏地疾速后退,大笑出声。听来象是拙劣演员的豪放笑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刚说了,过过招后就会回去。今天就看在妳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收起刀子后,狮子男摇晃着肩膀和乱发,迈开大步离开。另外两名同伴慌忙跟在后头时,贝琪小姐朝他们说:

「别忘了这个。」

挥了挥右手上的手杖剑。

11

扔回去不就好了吗——当时我暗想。他们不可能接得住,而我也想看看他们狼狈失措的表情,但这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吧。

数日后,家里邀请了法国大使前来用晚餐,当然,父亲也在。

余兴节目是室内管弦乐团。邀请日本嘉宾时,会请说书人或落语师(注26)来活络气氛。但对象若是法国大使,这可行不通。

莫札特过后,我请乐团演奏了某一回我听过后就爱上的曲子——圣乔治(Saint-Georges)的《双小提琴与管弦乐的协奏交响曲》。由于第二乐章有十多分钟,长度很适合这样的场合。倾听之际,我在心中引颈期盼着第一乐章中那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旋律到来。终于,弦乐器的音色奏起了那段旋律,啊啊……正当我陶醉之际,旋律眨眼间便结束了。但本来,音乐就是因为在流动才美丽动人,停在一点上的话,就不算是音乐了吧。

注25:将刀举至头顶的持刀方式。

注26:类似单口相声家。

对艺术知之甚详的大使开口:

「在小特里亚农宫(注27)的沙龙里,玛丽.安东尼(注28)也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又对着还称不上是淑女的我,流畅自然地说出恭维话来:

「正如同英子小姐一般,是段魅惑人心的旋律呢。」

大使回去之后,在我泡着红茶时,爸爸走了过来。

「对了,爸爸。前阵子有群留胡子的男人跑来大门前,恣意挥舞着刀子呢。」

爸爸动作率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啊啊,我早听说了。」

「那些人是来讨钱的吗?」

「有不少人者是想来讨钱的吧,但也有些人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气焰。」

「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呢?」

「嗯。因为前阵子爸爸——」父亲说出总理大臣之名。「说出了会声援他的话,所以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吧。」

「哎呀,首相,是日本政府中最伟大的人吧。我们支持那个人,为什么不行呢?」

父亲抚着下颚,微笑道:

「嗯——为什么呢?」

接着,象是进入正题般开口:

「——对了,关于别宫,我让她搬进以前海伦小姐住过的房间。本来也想过让她搬进山崎空出的房间里,但毕竟是女性,住在屋里比较好吧。」

在车库旁,盖有专门给司机居住的简易屋子,原本由山崎与园田一家比邻而居。

「那么,眞的要——」

春季的学期已开始了,看来赶得及在四月里搭到贝琪小姐开的车了。

「嗯,我已经请别宫负责接妳上下学了。上学的时候倒无妨,但放学接妳的时候,可别让她等太久喔。如果预先知道自己会耽误个几分钟,就先通知她一声吧。」

注27:小特里亚农宫(le Petit Trianon),位于法国凡尔赛宫殿后花园的西北边,是玛丽.安东尼最喜爱的离宫。

注28:玛丽.安东尼(Marie Antoinette,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因叛国罪被送上断头台处死。谣传她曾说过「人民若吃不起面包,就改吃蛋糕嘛」这句名言。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交待我呢——这样的疑惑,想必出现在我的脸上吧。

「在停车等待的期间,各家司机之间,有时会下车互相闲聊吧。倘若有人用特异的眼光看着别宫,她未免太可怜了。若是待在车里看书,别人又可能会觉得她高傲自大。所以尽量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看似豪迈,但总能细腻地看穿人的心思。这也是成为一名好社长该有的资质吧。

「是的。」

「还有妳。可别把这件事当作是拿到了珍贵的玩具喔。」

的确,心情与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呢——我暗忖。

红茶茶杯是明顿(Minton)公司出品的成套茶具,是在英国特别订制的。厨师前岛曾为我讲解了一番,茶杯上的土耳耳蓝似乎算是明顿特有的风格。水蓝色之所以看来特别明亮,听说是因为釉药中含有透光性,能够透过轻薄的白磁显现出来。茶杯本体为水蓝色,以瓷釉绘有六个约小指尖大小的华丽玫瑰后,又在花儿围起的正中央,以金泥绘出我们家的家徽。

红茶的琥珀色与茶杯内侧的雪白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我的心情,确实与得到了这个既新颖又稀奇的茶杯时,有几分相似。

12

「新茶杯」比起原先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吸弓住我的目光。

贝琪小姐开始工作的那一天,天空象是神明为了妆点樱花纷飞的最后时节,亲自挥洒出了色彩般,呈现出比明顿瓷器表面还要透明的水蓝色。

准备就绪后,我拿着便当从内玄关走到屋外,只见贝琪小姐站在福特旁打开车门。

我惊讶之余,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她原先遮住了耳朵的发型,已剪得比流行最尖端的时髦女郎还要短。五官鲜明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英气凛然。

乍看之下,她与张贴在报纸小说或电影广告上的俊美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涂了白粉的日本人总有种人造之感,我并不喜欢。但贝琪小姐身上毫无那种滑腻做作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爽洁净。先前园田穿上深蓝色制服时,只觉得他臃肿庸俗,但如今套在贝琪小姐纤细的身躯上,却非常合适,显得英姿飒爽。

车门关上后,车子在下人的送行之下发动。之前阿芳上学时也会跟在一旁,但现在不一样。是两人独处呢。

「那个,关于妳呢……」

「是的。」

「爸爸都是称呼妳为别宫吧?」

「是的。」

家里称呼女佣人,多是叫名字,如「阿芳」,男佣人的话则多是叫姓氏,如「园田」。基于贝琪小姐是担任司机此一职位,爸爸才会称呼她为「别宫」吧。「我可以称呼妳为贝琪吗?」

贝琪像在思索般,后脑勺微微左右晃动。也许是觉得很有趣。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请小姐随自己的心意吧。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的认为,还是称呼我为『别宫』比较恰当。」

她的嗓音宛如少年高歌般清亮。

「是吗?」

不过,我正在暗中思索,要求雅吉大哥也称呼她为贝琪。

「贝琪,妳的名字『Mitsuko』的『Mitsu』,汉字怎么写呀?」

「就只有平假名而已。」

「如果写成汉字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字呢。有可能是满溢的『满』,或是『光』也说不定。啊啊——」

在朝阳洒落的光线之中,我自车窗眺望外头开始跃动的帝都。

「也或许是『美丽的都市』,『美都』呢。」

「是吗?小的也不知道呢。」

车子抵达学校。学生须知手册中也写道「雨天之外,搭乘交通工具时须在大门前上下车」。能够一路行驶至玄关的,只有皇室成员。

与警卫室左右互相对称的位置上,设有相同形状的停车场玄关,中间有着偌大的正门。现下早晨之际,正门朝向内侧大大敞开。

正面可见宽广中庭里的假山绿意,后方则有木造两楼层高的西馆。

「日安。」

「日安。」

我一面与友人互道早安,一面飘扬着水手服的裙襬,走向西馆。

我已经迎接了这样的春天八次。低年级的四年,而今年是中年级的第四年。

如果是华族的千金小姐,从幼儿园起就上这所学校的话,则是十年。

从明年起,我上课的建筑物也会变成本馆。「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皮鞋铠铠作响,从后方追赶上来的朋友急忙唤住我。「这位小姐」是指「妳」的意思。

「——您家换了新司机吗?」

她想必是眼尖地看到了开关车门的贝琪吧。

「是的。」

「长得有点象是古柏(注29)呢!」

古柏很受欢迎。「是吗?」

也许是因为从远处观看,对方似乎没看出她是女性。

Mitsuko的Mitsu,或许有「蜜」,也有「看见」的「见」这个意思吧——脑中兀自思索的同时,我随声应和着。

13

「离奇!埋葬自己的男人」这个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进入五月之后的事。

在自杀案件、美国飞行家爱子绑架事件(注30)等案件层出不穷之下,这桩案件以离奇的角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埋葬了自己?」

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挑起了话题。就连贝琪也忍不住反问。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试着以报新闻的语气述说。

「是的,就是自己钻入洞底,再自己用土从上方掩埋自己。」

「那样子做,身体会裂成两半吧。」

我笑了。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能吧——呃嗯,其实呢,自杀地点是在户山原(注31)喔。听说是在高田马场那一带,妳知道在哪儿吗?」

「那里正好隔开了近卫骑兵连队和马路呢。另外还有射击场和陆军技术总部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个辽阔的平原。也有小山,以及林木葱绿的地方。」

她立即回答。

「妳差不多都记住了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若不通晓地理,是无法胜任司机的。为此,也必须花时间实际走一遭,四处探看。」

注23:贾利.古柏(Gary Cooper,一九o一丨一九六一),美国知名男演员,曾获五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共夺得两次最佳男主角奖。

注30:指一九三二年美国发生的重大绑架杀人案件,受害者是一九二七年首位单人不着陆、横跨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二十个月大的长子。该事件还被美国《时代》杂志列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五件大案之一。

注31:今东京都新宿区中一块区域,以往原野上曾有练兵场、射击场等陆军设施。

「原来如此——说到曲町附近,卫戍医院(注32)的遗迹也是块相当大的空地吧。有比那里大吗?」

「医院当然是完全无法比得上那里。」

「说得也是呢。听说是在那边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挖了一个洞,男人的尸体就埋在里头。是一个漫无目的走在平原上的醉汉,看到犬只叫嚣着,心生好奇于是走近,发现时吓了好大一跳,才慌慌张张地去报警。」

「如此一来,是有人想把他埋起来,中途却逃走了吧?」

作为上学前的晨间话题,这算是相当特异的内容。

「就是这点不可思议呀。死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名为权田仪助,住在户冢町一个名为面影馆的外租宿舍里。他早在数天前的夜里,就已经下落不明了——而且,消失那天的傍晚时分,他还向宿舍的大娘提出请求,希望能借他一把锄头。」

「锄头?」

「嗯。在外租宿舍的中庭,也有个小菜园,所以备有锄头。听说呢,他向大娘要求将锄头借给他一天,说是想带到大学去,要处理垃圾或是挖洞之类的。」

「这样子啊。」

「虽然她心想,在这种时候借还眞是奇怪,不过,男学生说『明天一早要早起,希望现在就借给我』『那好吧』于是借给了他——据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根据权田先生的裤子和锄头上沾附的泥巴程度,似乎能确定是他自己亲手在户山原上挖出了洞穴。」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了呢?」

「是喝了毒药喔。洞穴旁边遗落着玻璃瓶呢。是先将酒喝到一半,再倒入杀虫剂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使是自杀,他前往户山原里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我能明白。可是,特地亲手挖好洞穴,又喝下毒药栽进洞里,这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繁琐。然后听说调査了这名男人的房间后,发现屋里放着许多江户川乱步的著作。——贝琪,妳知道江户川乱步吗?」

只要有在看报纸的人,即便不愿意,这个名字也会跃入眼帘。这名字常常出现在杂志和书藉的广告栏里。那些广告都是使用诡异悚然的图片,附上虐杀少女、绑架以及吸血鬼等印得极大的文字。江户川乱步是个良家子女不该知道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不敢随意询问他人。

注32:即驻地陆军医院。

「是位书写侦探小说的老师吧。前阵子才出了全集,宣传时的声势可是相当浩大呢。」

「对对,就是他。」

「这么说来,权田先生是他的书迷囉。」

「嗯,非常沉迷呢。然后呀,听说在乱步写的小说里,有类似于挖掘坟墓,或是将尸体埋在墓穴里的情节。报纸上便写,会不会是受了这个影响,他才会挖洞自杀呢。」

贝琪侧过头。

「……这样子的说法,也很奇怪呢。」

「他经常阅读乱步那类的书籍,应该是个古怪之徒吧。给人一种,不晓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呢。」

「就这么断定的话,他也太可怜了——那个,虽然只是偶然间看到,但今年出的日记本中有本《新文艺日记》。每个月都有作家写下的题词。卷头的一月是岛崎藤村,十二月则是菊池宽所写。」

「这样子呀。」

事后回想起来,贝琪会提出文豪藤村,以及现今红极一时的菊池宽之名,是为了去除我先入为主观念的一种方法吧。的确,相较下江户川乱步较无威望。

「三月则是江户川乱步负责,他写道:『牙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您不觉得,是段很紧揪人心的话语吗?『恐惧令人毛骨悚然』,这句话谁都能轻松地说出口吧。——可是,『美丽令人脣齿打颤』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捕捉到了美这项事物的本质,且并非光是以脑袋去描述。『梦正该如此』这个结尾,由于他是作家,想必后方是接『所写』吧。但是,不是想写,而是想看,这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表现出了『想去夕阳的尽头,看看那个一片火红色的国度』,这种象是小孩会跺脚索求般,毫无虚假的渴求之心——如果是这样的人编织出的作品,小的实在是无法相信,会只有光怪陆离的内容——」

我大吃一惊。光是听见她提出藤村之名与江户川乱步摆在一起,就够让我意外了,没想到她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番话。

「贝琪,妳正在使用那本日记本吗?」

「并非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看见那段话呢?」

「方才说过了——就只是偶然间看见而已。」

贝琪眞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14

但是,我眞正想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发现。

「然后呀,我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淀桥区户冢町面影馆』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想到,我是在两、三天前,社会版下的杂报栏看到的。标题是『醉汉溺毙』,而新闻内容则是『今早,在神田川高户桥附近发现了一名男子溺毙的尸体』。那名男子叫尾崎荣一郎,住的地方是——妳猜?」

「『面影馆』,是吗?」

「是啊。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平时常发酒疯。前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对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报上写道,既然是个爱喝酒的男人,也难怪会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从桥上掉下去吧。倘若仅是如此,的确是个平凡无奇的意外。」

贝琪立即接话:「可是——尾崎的离家,还有权田的消失,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吧。」

「是呀。住在同一栋外租宿舍里的两个男人,在同一个晚上离奇死去。如果说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呢?」

「小的也不知道……一般想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吵架吧,就算两人打成平手,总不可能一个人落入了神田川,另一个人却跑到户山原寻死吧。」

「是啊。若说权田因为将尾崎推落至河里,深感愧疚而想自杀——这样子也很奇怪呢。」

「小姐说得是。」

「总觉得,可以推敲出一个颇为有理的假设喔。」

「那么究竟是……」

我心头雀跃不已。「我想到了喔,就是——」

「是什么呢?」

「回程时再告诉妳吧。在这之前先行保留。」

「小姐眞是坏心眼呢。」

我心情极佳地呵呵笑着。

「所以呢,贝琪,我想请妳白天去面影馆一趟,问些事情。」

「小的——去吗?」

「是的。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尾崎的妻子是否是个美人。」

「什么?」

「还有,出事的那一晚,尾崎离开面影馆时的情况又是如何——都听明白了吗?那就拜托妳囉。」

贝琪颔首。

「我明白了。知道答案后,就能找出蛛丝马迹了吗?」

「这个嘛——贝琪妳也想想看吧。」

车辆缓缓地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出题目给比我年长的贝琪,感觉眞愉快。也许弓原姑丈写完一本精彩的侦探小说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火速坐进即将踏上归途的车辆里,立即开口问:

「结果怎么样?」

「我向外租宿舍的女主人调査表示,是某位大人物委托我调查,然后打听到——尾崎的夫人名为阿初,是位拥有鹅蛋脸的美人。」

我两手一拍。

「果然!」

「这个答案很好吗?」

「是的——还有呢?」

「尾崎当天的情况则是,他没去工作就在喝酒,正午过后便大吵大闹,女主人也曾经去向他抱怨过一次。而且她还很愤慨地说:『一个月前,他为了租屋来到这里时,看起来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实人。我完全被他给骗啦!』」

「嗯嗯。」

「至于宿舍,一走进玄关后就是女佣人的房间。那个房间附近,可以清楚看到人们进出的情况。听说傍晚过后,又传出了茶杯碎裂的声响,接着尾崎便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有一名女佣人偷觑了一眼,看到阿初当时就站在玄关门口,连连喊着:『老公、老公!』」

「也就是说,模样并非是不慌不忙吧。」

「是的。」

这时我开始说明。

「权田是位大学生吧。一名年轻的男子,见到身边有位不幸的美女、一朵遭到践踏的百合,他因为年轻气盛而感到气愤塡膺也不足为奇——妳不这么认为吗?」

「小姐说得没错。」

「这正是骑士精神喔。想从暴君手中,解救出身陷不幸的女子。」

「是的。」

「于是他决定乘着夜色与尾崎决斗。挖洞当然是为了处理对方的尸体,而不是自己的。权田原本应该是打算杀了尾崎后再埋了他。两人决斗的地点就在户山原。然而,临阵脱逃的尾崎却没有出现。其实那时候的尾崎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决斗,才喝得烂醉如泥。到了约定的时刻,尾崎就慌忙冲出了家门。可是,他逃避决斗后,反而不小心掉进了反方向的河川里。其实,如果他掉进的是挖好的洞穴,顶多是骨折,还不至于丧命。然而,认为自己赢不了对方的尾崎,却卑鄙地将装有毒药的酒瓶先送给了权田。挖完洞后感到疲倦的权田打算歇一口气,便喝了口酒,却倒进了自己挖的洞穴里。」

贝琪发出感叹。

「小姐说得眞是有道理呢。没想到您竟然想得到这些事情。」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得意洋洋。

「——只不过,现在也无法调査这个推理是否正确了。」

贝琪彷彿自言自语般重复低喃。

「……眞的……已无法再査清是否正确了……」

应该不是因为我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聪明机智吧,但之后的好一段时间,贝琪都沉着脸闷闷不乐。

15

好巧不巧,在喜剧天王卓别林莅临日本的隔日,发生了首相遭到暗杀的大案件,顿时全国民众的心思都聚集在案件上。

友人之间不断肃穆地互相哀叹:首相的家人眞是可怜哪。事件发生之初,报纸上还出现追究军部责任的质问声浪,但这些谴责性的报导很快就消失了。

「想必是遭到施压吧——这阵子,很多事都惹来了不少争议呢。」

雅吉大哥边大摇其头,边念念有词。

我的生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贝琪拿出了一本书为止。

「这是什么?」

「是前些天提起过的,江户川乱步所写的书籍。若让他人知道我给小姐这种东西,别宫很可能无法再保有这份工作吧。」

她不惜冒大风险,特地借了先前提过的那本书给我,让我非常高兴。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身为女性的贝琪会拥有这种书,眞叫我大开眼界。

这是一本春阳堂出版社所出的短篇集。一想到那个名为权田的男子也喜爱读这本书,虽不觉得心情愉快,但也相对地产生了一种刺激感,象是在窥看被人警告说「别看」的东西。

换下制服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动作稍嫌不雅地爬上床铺后,拉上轻薄的窗帘。窗户则继续开着。现在白天的时间变长了,仅倚赖外头的光线,我就能够看上一段时间。

我倚着窗沿,翻开书页。

从未读过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看了一会儿后,我就阖上了书本。微暗的色彩逐渐渲染了周遭的景色。直到阿芳前来呼唤我用晚餐之前,我都在床上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象是结冻一般。

只有脑袋瓜子不停地运转。

16

「贝琪,今天回程时,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小姐想去哪里呢?」

我说完后便下了车。

「户冢街的面影馆。」

回程,车子在青山一丁目向左转后,往北方行驶。比预期中还要快,车子已驶入了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商店街。写着「布袜」和「大福」等字的旗帜,呈八字形自两侧的店家向外突出。有些店家会将二楼的阳台栏杆改为时髦的西洋风格,但大多都还是摆着写有偌大文字的招牌。

人潮拥挤,脚踏车也旁若无人地骑在街道正中央,车辆的行驶速度自然而然地减缓。

铃兰花形状的电灯前,店里的小伙计正用粗草绳绑着上头铺有草席的货物。穿着短外褂的店家老板正朝他说些什么。

「这条街好热闹呀。」

「这里是鹤卷町,就在大学旁边。」

有一群人聚集在店门前,拿着杯子不知在畅飮什么。

「那是什么?」

「他们正在喝酒。」

「那里是酒店吧——并排在店门前的是酒桶吧。」

「不,那是装味噌的桶子。前去购买的时候,店家会先用磅秤秤重后,再卖给客人。」

「这样子啊……」

贝琪瞥去一眼,示意我看看并排的商家。

「在这些商店后方,是一排排的出租房舍。如果是小间的民家,就仅仅出借二楼的一间房。听说在今年春天之前,权田也是住在这附近。」

「今年春天之前——」

「是的。」

我记得,尾崎夫妇是在约莫一个月之前,才搬进外租宿舍的吧。

「面影馆就在前面吗?」

「就快到了。」

不久,两侧的一般住家数量逐渐变多之际,贝琪停下了车。

「小姐,就是这里。」

我将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打量。比起两旁的住家,这间房子的宽度长了许多,周围还立着崭新的木板围墙.,屋顶砖瓦,以及在午后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都还非常干净整洁。

那份闪耀在我的眼中,映照成了一种狰狞刺眼的可怕事物。

「……果然是新房子呢。」

「四月份才正式开张。女主人还曾发过牢騒:『才刚开始经营这栋公寓,就发生了道麽不得了的大事。』」

「权田的房间是在一楼吗?」

「是的。」

「尾崎夫妇也是?」

「正是如此——正好,他们的房间就在左边侧门的前方。」

「侧门前方?」

仔细一瞧,在木板围墙的侧边,开着一个四角形、供小贩出入的侧门。

「这么说来,只要利用那个地方,就能够离开尾崎的房间而不被任何人看到吧。」

贝琪彷彿是早已预备好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回道:

「是的。刚好在房子的侧边有个紧急出入口,所以可以做得到。」

「——走出房间后,马上就是紧急出口。再走出去后,前方就是侧门。」

「正是如此。」

我以指尖把玩着制服上的深蓝色领带: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搬运物品的道具呢?」

「——在间隔两、三栋屋子的前头,有间似乎已经倒闭的书画装裱店。店旁就放着一辆大板车。」

「是吗?往前去看看。」

「好的。」

那里的确有间建筑物,挂着一面写有裱褙文雅堂、但油漆已斑驳脱落的招牌。雨窗紧紧关起,看来目前无人在里面。

一辆大板车被塞在墙边。贝琪开口:

「看起来,这辆大板车曾经靠在墙上,并用从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绳子,绑住了长长的把柄呢。」

屋檐上的绳子呈现八字形向外敞开垂落,看来打结之处早已解开了。一旁的板墙上留有曾立着某种事物的痕迹,而那痕迹看来与大板车吻合。

贝琪说:

「——原主人想必是觉得这样的东西,若有小孩子拿来恶作剧,可就麻烦了,所以就用悬挂的方式,将大板车绑在这里吧。」

「这也就是说,最近大板车曾被人拿来使用——」

「看样子正是如此。」

屋檐下还放着一綑卷起的粗草席。

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回到家后,我致电至位于麻布的姑丈家。听到松子姑姑那彷若孩童般清亮的嗓音后,我向她询问:「这个星期天,姑丈会在家吗?」

17

独自一人造访弓原家,这还是头一遭。那里的会客室虽然称不上非常宽敞,但十分整洁干净,令人心旷神怡。壁炉上方,挂着带有孔雀蓝鲜艳色彩的马谛斯(注33)的小幅作品。

松子姑姑边请我喝红茶,边微笑说道:

「每次见到英子,都觉得妳眞的长大了不少呢,都已经变成一位漂亮优雅的淑女啦。」

倘若是平常,我应该安详和谐地和姑姑闲话家常,但今天可不能如此。

我的姑丈,子爵弓原太郎检察官,习惯性地拉扯自己的右耳垂,说道:「还说什么有件重要的事,感觉已经彻底长成大人了呢。」之后,请松子姑姑先行离开。

注33:马谛斯(Henri Matisse,一八六九—一九五四),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始祖,以使用大胆鲜艳的色彩而闻名。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后,会客室里,大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响,不断传入耳中。

「——那么,妳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姑丈看来有些担忧。表情上写着:该不会是找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吧?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姑丈,您有在写侦探小说对吧?」

姑丈诧异地蹙起眉头。

「嗯,不过只是种消遣罢了。」

不仅如此,听说今年四月起,姑丈还在地区性报纸上,开始刊登篇名为〈杀人魔〉的连载。不过,由于书名太过不吉利,亲戚之间的风评称不上好。

「那么,您有看过江户川乱步这位作家写的小说吗?」

姑丈更加吃惊了。「看是有看过,但——」

我啜着已快冷掉的红茶,滋润喉咙。

「所以呢,我想商量的事情,是户冢町的那起离奇死亡案件——」

「啊啊,是吗?是指有在拜读乱步大师作品的那个男人的案件吧。」

我点点头。

「您知道在那名男子死亡的那一天,住在同个外租宿舍的男人,也在附近的河川里溺毙吗?」

姑丈微顿了几秒。

「——英子,妳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看了报纸。」

「原来如此。」

毕竟是起相当奇异的案件,姑丈似乎早已掌握了事情始末。

「既然您马上就如此回答我,表示警方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嗯,会觉得有什么关连很正常吧。可是,两个案件就是兜不在一块儿,最后只能认为是奇怪的偶然了。」

我往前探出身子。

「眞的是这样子吗?」

姑丈呵呵笑了。

「怎么?英子,在玩侦探游戏吗?」

我不以为意。

「在寂寥空旷的户山原上挖洞——如果洞穴大到权田自己会掉进去,就表示那确实是用以埋人的洞穴吧。既然同天夜里有个男人离奇死亡,那便是为他而准备的墓穴——这种推论可说是理所当然,不是吗?」

姑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

「那是不可能的喔。权田是在晚饭之际借的锄头。英子妳可能不知道吧,但那个溺毙的男人——尾崎冲出面影馆的时候,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权田借用锄头时,尾崎人还活得好好的。」

接着,姑丈从桌上的香菸盒中抽出一支菸,然后点火。比起雪茄,他更喜欢这种简便的香菸。

「——如果是打算杀了对方,事先去借锄头挖洞,这种推理并非说不通,但也很奇怪。因为听说当时尾崎根本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醉醺醺地跑了出去。」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假设尾崎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的话,又该当如何呢?」

姑丈将正欲叼住的香菸又夹回指间。

「——妳说什么?」

我更加慢呑呑地说道:

「如果跑出去的男人是权田,情况又是如何呢?」

「可是,他的妻子当时喊着『老公、老公』——」

姑丈说到一半,又将话语呑了回去。

「没错。一个妻子朝着奔进黑暗中的男人背影,频频大声呼叫,所以仅仅瞥见一眼的女佣人,才会认定『那就是尾崎』吧。」

「——等一下等一下。」

姑丈直接将菸捻熄在菸灰缸上。

「这么说来,尾崎的夫人与权田是共犯吗?」

「是的。」

「可是、可是——英子,事实上面影馆这栋公寓,才刚落成不久喔。尾崎和权田搬到此处,也才一个月而已。不管怎么说——那两人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建构起足以成为杀人共犯的关系吗?」

「这一点,正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咦?」

「正因为面影馆是新落成的公寓,我想才会发生这起案件。」

「怎么一回事?」

「大学生权田,搬到了新的出租公寓——这有什么含意吗?他是搬到了比之前更便宜,或是比之前更靠近大学的地方吗?」

「等等,这点不调査看看的话,是不会知道的。但——」

姑丈看似在思索面影馆的价格与位置。

「……的确,就学生的出租公寓而言,面影馆可能过于高级呢。」

「既然他会特地搬过去,就表示那栋面影馆,肯定有着什么特别的魅力。」姑丈一瞬间以「眼前的人眞的是英子吗——眞的是个女学生吗?」的眼神看着我。

「这么说来,权田早已和尾崎的妻子——尾崎初互相私通了吗?所以权田为了和她在一起,便搬了过来,再杀了碍事的男人。」

「并非如此。反而权田直到事发当天,都没想过情况会演变至这一步吧。」

姑丈抚着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权田是为了什么才会搬到面影馆?」

我打开自己带来的,外头覆着少女小说封面的书本,开始朗读。其实里面放着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所幸这栋房子才刚完工不久,天花板上既未黏着蜘蛛网,也还没有一点煤灰与尘埃,就连半点老鼠的污秽之物也没见着。因此完全不必担心衣服与手脚会弄脏。他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天花板上肆意行走。时节又正値春季,即便是待在天花板上,也不会觉得太冷或太热。』」

18

姑丈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瘫倒般靠在沙发上。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主角乡田三郎,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意兴阑珊,浑身充满倦怠感的男子。可是,这样的他搬到新建好的出租公寓时,发现了一项惊为天人的乐趣。那就是在天花板上徘徊,化作四处浮游的一只眼睛,偷窥他人赤裸裸生活面貌的乐趣。

大时钟的可爱人偶动了起来,设置的音乐叮当作响,宣告现已三点。松子姑姑探头进来,问道:「老公,要替你们换壶红茶,再准备些点心吗?」

姑丈象是正在作梦之际被人摇醒一般,浑身一震地起身,开口婉拒。

「不,不必了、不必了。正在讨论有些严肃的话题,再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松子姑姑掩上门扉后再度离去。

我说:

「一个嗜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学生,就算经济上有些勉强,也要搬到新建好的宿舍去——若说他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这段情节,反而才不自然吧。」

就在我阅读完《浮华世界》后,贝琪刚好出现在我面前被我当成了那位主角一样,权田读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想必将自己当成了主角。

「……嗯嗯。」

「假使,他如同小说中的情节,拔起天花板上的节孔,偷窥尾崎夫妇的日常生活,那又如何呢?会同情总是受到毒打的妻子,也是无可厚非的。那天傍晚,尾崎也是大吵大闹了一番吧。当时,阿初夫人打了喝醉酒的尾崎,如果他昏倒后,再也没有醒来的话,权田会怎么做呢?他很有可能来到尾崎的房间,对阿初夫人说『妳不必担心,尸体由我来处理。只要让别人以为他失踪——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然后他就去借了锄头吗?」

「可是,阿初夫人却对权田的言行举止感到不安。搞不好权田这么跟她说了:『我会帮助妳,作为代价,妳要和我在一起。』于是,她就在尾崎的酒瓶里放入杀虫剂,抑或者,也许她原本就打算向尾崎下毒了。尾崎的大吵大闹,也有可能是他在断气之前的痛苦挣扎。可是,权田并不知道这件事。然后他披上尾崎的上衣,冲向屋外,阿初夫人再从后头出声唤他。这样就能制造死人还活着的假象,使人以为是尾崎自己冲进了黑暗中。权田只要脱掉上衣,就算有人看到他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走进来,也不打紧。因为他是房客——倘若担心的话,他只要从侧斗回来就成了。」

「原来如此。」

「我曾坐车从面影馆前经过。在邻近空屋的旁边,放有一辆大板车。等到天色暗下来后,权田再抬出尸体,从侧门出去,将尸体放在大板车上,再盖上粗草席。只要有板车,要到户山原可说是轻而易举。然后阿初夫人将酒瓶交给了权田。」

姑丈瞥了一眼红茶茶杯。

「——如果要挖出一个足以埋人的洞穴,即便是夜晚,也会口渴得想喝一杯水吧。」

「权田边挖边喝,辛勤一阵之后,药效开始发作,他便倒进了自己挖好的洞穴里。这时,只要阿初夫人把大板车上的尸体也推入坑里,再从上方用土覆住,也许就很难被人发现了吧。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也有可能是洞穴太小,不足以容纳两人。总之,感到毛骨悚然的阿初夫人没有再挖土掩埋坑洞,而是直接拉着板车,在看不清脚下事物的黑暗中拔腿狂奔。她运气极佳,没有碰上夜间巡逻警察的盘问。可是,她总不能带着这种东西回到面影馆。而只要越过公寓再往前走,马上就是神田川。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从桥上将尸体投入水中后,便逃回家中。」

夜晚的河川就象是条墨水河流,漆黑得很。而且从大板车没有立回原处,就只是放在原地这点看来,很象是女人会有的举动。

「大家都知道,发酒疯的尾崎曾在前些天大吵大闹一番后,冲了出去。于是从河川上浮起的尸体,不会让众人产生任何怀疑,便直接当作是意外事故处理。」

「嗯,是啊。」

「阿初夫人想必很在意户山原的情况吧,但又害怕得不敢再次前往。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权田先生的尸体被人给发现了。我想,事情会不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姑丈拉着耳垂,沉思了好一阵子。

「这番推论十分有可能哪。不,说不定这是可以说明这起离奇案件的唯一推论。话说回来,英子妳是怎么拜读到乱步大师的小说的呢?」

「是一位友人借给我的。由于会给对方添麻烦,请恕我不便告知姓名。」

「嗯……」

姑丈大概以为对方是候爵家或是伯爵家的千金吧,便没有再继续追究。

就在我即将打道回府之际,姑丈显得有些落寞地说:

「我一直以为英子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但妳已经成长到会去思考很多事情的地步了呢。」

19

司机贝琪并未在下人等候室里等候,而是在车里等着我出来。

我告诉贝琪——我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给了身为检察官的姑丈听。

「一旦有了这些想法,就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呢。」

我松了一口气,又道:

「可是,眞是不可思议呢。如果不是妳偶然将那本小说借给我,谁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眞相吧。」

贝琪象是在进行言语的网球赛般,立即回道:

「小姐说得是,眞是明察秋毫——」

我朝驾驶座的方向探出身子。

「欸,如果是贝琪发现到了,也会告诉警察吗?」

「是的。虽然会有些许苦恼。」

「什么苦恼?」

「不久前,横滨的法院才宣告了一个判决,对一名逃回娘家的妻子,判她支付赔偿金一百五十圆(注34)。理由是丈夫告她『不守妇道』。」

「啊……」

当初我想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又是桩看来会令人不快的新闻,所以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丈夫沉迷于赌博,又将不好的疾病传染给她,她才会忍无可忍逃出夫家。尽管如此,法官却认为『应当侍奉的丈夫,即便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了这种事情,身为妻子的也应当服从于他。逃回娘家,即是放弃自己的职责,亦是侮辱丈夫的行为。偏离了女人应走之正轨这一点,实在难以宽恕。』——这便是法官大人的判决。」

我想起了孩提时候,与海伦小姐一起读过的,碧雅翠丝.波特(注35)的小巧绘本。小猫汤姆被老鼠夫妻捉住后,用面团将牠的身体包成圆球,险些被吃下肚。那段情节眞的是可怕得不得了。那份记忆毫无来由地在此时忽然甦醒。

「小的在想,阿初夫人直到做出这件事情之前,可能也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吧。还有,别宫认为负责裁定的法官,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太过严苛了。」

「也许吧。」

「可是,如果她连权田先生也下毒杀害,就该负起责任。也许她是个会再犯下那种罪行的人也说不定。」

「是吗——是呀。」

「无论如何,若想知道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象是将自己的眼睛压在大象身上观察一样,那是怎么样也看不清的。小姐您的推论是否说对了,也要等到调査之后,才能知道结果吧。」

「是啊。」

「这世间的事物,眞的是难以看清,又难以捉摸呢。」

翌日是星期一,近卫步兵第四连队的士兵从上海凯旋归来。而第四连队的营区就在学校的正后方。

我们全体学生,从学校的中门开始列队欢迎,以欢呼声迎接走入连队营门的长长队伍。

当晚,姑丈致电予我。

听说尾崎初夫人一见警方出现,便象是恭候已久般,一五一十地主动说出了事情经过。

注34:昭和七(一九三二)年时,一包六十公斤装的白米价格为八圆二十钱(一圆=一百钱),一瓶牛奶七钱,搭乘出租车一.六公里仅要三十钱,所以一百五十圆可说是一笔巨款。如果以物价指数换算,当时的一百五十圆约等于现在的十三万三千圆。

注35:碧雅翠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一八六六——一九四三),英国绘本作家,代表作为《彼得兔》。

我边注视着自己映照在电话室玻璃窗上的倒影,边聆听姑丈说话。

事情经过,大致与我想的相同。阿初夫人再也受不了与尾崎一同生活,便一时冲动地在酒里加入了杀虫剂。尾崎喝了酒后痛苦挣扎,向她扑来,她推开尾崎并拿起桌上的纸鎭砸向他。这一幕,却被意想不到的上方之眼看见了。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权田,以为动也不动的尾崎是被活活打死了,于是他提议帮忙收拾善后。

虽然权田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但阿初夫人感到异常惊恐,便将毒酒装进瓶子里交给权田。

见到警察到来,阿初夫人再也隐忍不住,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我挂上话筒,走出狭小的电话室。

也许是因为天空的阴霾久久不散,明明是五月,日落之后却突然冷了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坐进沙发将抱枕抱在膝上,幽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并不是在想:天花板上,会不会有别人存在?

——而是想着,苍天之眼。

如果眞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那么我们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映照在那双眼睛里时,究竟会呈现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