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少女』-章节
看到库莉谢的样子而感到安心的迦伦,在第二天,乘坐村里的马车返乡了。
迦伦似乎打算以军人的身份回到前部下波刚-克里什坦德的军队,搬到城里居住,库莉谢也笑着目送他离开。
就这样,库莉谢开始了在克里什坦德家的生活。虽然被扔进了与村子不同的环境,但她只花了一周左右就习惯了。
当然,这与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和性格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教导她在宅邸的生活方式和贵族规矩的,是名为贝莉-埃尔刚的佣人。
她有着及肩的红发和少女般的童颜。娇小的身躯穿着围裙,看起来和库莉谢年龄相仿,但实际上似乎是二十五岁左右。
魔力持有者大多拥有很长的全盛期,只是他们的容貌很早就停止了成长。虽然外表看起来像少女,但她其实是个稳重的成熟女性。她负责打扫和维护宽敞的宅邸,从准备餐点到管理家计都一手包办,因此在各方面都很有条理,知识也丰富而广泛。
在库莉谢至今遇到的人当中,她是最聪明的才女。只要提问,她就能简单地回答大部分的问题,教法也很优秀。
「今天就先打扫到这里吧」
在一楼打扫结束后,贝莉一边走向二楼,一边说道。
「……可以吗?」
「是的。打扫要适可而止。每天过度打扫反而会损害建筑,而且也太劳累了呢」
库莉谢很快就理解了贝莉卓越的才能与智慧,她教导的并非单纯的打扫方法,而是与之相关的思考方式。
也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保持宅邸的清洁才是目的,所以只要清理使用过的部分和显眼的脏污就足够了。当然,即使没使用,灰尘也会积累,但只要每天分区进行打扫,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就不必过于在意」
「……原来如此」
「将八十分变成一百分,远比把零分提升至八十分困难得多。毕竟身体只有一个,手也只有两只,时间更是有限。无论再怎么努力,要让这座宽敞的宅邸一直保持满分也不可能,所以重要的是维持稳定的八十分」
「您觉得打扫得不够干净吗?」贝莉说着,抬手示意入口大厅。
整体看来一尘不染,至少没有明显的脏污,库莉谢摇了摇头。毕竟这是刚才打扫过的地方,当然很干净。
「那个……库莉谢觉得很干净」
「那就足够了。没有脏污,住起来舒适,当然,它并非满分,但至少保持了最低限度的清洁,再多做就过头了吧?」
库莉谢再次点头表示理解。贝莉的想法非常有效率且合理。既然没有脏污,再打扫确实就是过头了。
「大部分事情,只要做到足够的程度即可。在必要的时候,只做必要的事情。再继续下去,效率只会下降,时间也会白白浪费。不如适可而止,把时间投入到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情上」
她是彻底的效率主义者,对任何事都追求精简,所给出的说明也简单明瞭,容易理解。她把每项工作都干脆地交给库莉谢,只热心地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对库莉谢来说是理想的老师。
「比如说……库莉谢大人最喜欢的料理,还有喝茶时间之类的」
「呜……」
贝莉对库莉谢的弱点瞭若指掌。
一听到「喝茶时间」这个词,库莉谢脑中立刻浮现出饼干的模样,嘴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唾液,脸颊也悄悄染上了红晕。贝莉只是带着愉快的微笑。
贪吃,这正是库莉谢的小小缺点,而这点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甚至担心贝莉会不会以为自己只是为了饼干这份奖励,才主动帮忙的。
但事实上,库莉谢之所以帮忙,纯粹是出于『报答』的心情,她认为这是对于贝莉照顾她的回报。库莉谢也喜欢干净,所以并不讨厌打扫洗衣之类的杂事,更何况帮忙贝莉还能学习到料理等各种技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贝莉对库莉谢实在太过于宽容。
她总是说:「多亏有库莉谢大人的帮忙,工作才能提早结束」,接着便笑着邀请她:「去喝杯茶吧」还会附上刚烤好的饼干。别说『报答』了,库莉谢感觉自己一直在接受她的恩惠。
而且『库莉谢的帮忙』是否真的有帮上忙也很可疑。不如说贝莉为了教库莉谢各式各样的事情,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虽然觉得多少得报答些,但心中的欠债却越来越多。
「离准备晚餐还有些早呢……呵呵,库莉谢大人,要不要喝杯茶?」
「那、那个,不用顾虑库莉谢也没关系,如果还有其他工作……」
「哎呀,顾虑什么的。……没关系哦,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
「贝莉小姐吗……?」
「是的,我有点累了,想在做饭前稍作休息」
就连库莉谢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善意的谎言。贝莉可是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勤奋,无论做什么事都井然有序,根本不像会疲累的样子。
但听她这么说,库莉谢也只好移开视线,说不出拒绝的话。
「呵呵,其实啊……刚才我在烤箱里烤了饼干。想让库莉谢大人看看烤得怎么样」
「饼、饼干……」
「果然,还是刚烤好的最美味,今天的饼干我还多下了一番功夫呢。库莉谢大人一定会满意的」
「呜……」
贝莉的饼干从未让库莉谢失望过,而这次听到「多下了一番功夫」,她内心的渴望瞬间膨胀。
贝莉的料理手艺,是库莉谢最为欣赏的。
贝莉毫不吝啬地向库莉谢展示自己的知识,而库莉谢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追上她的手艺,然而,这个想法显然过于天真。贝莉和库莉谢一样,拥有追求完美的性格,且对每天挑战新的调味充满热情。
味觉,会随着体调和心情而变化。
虽然某天能偶然做出堪称完美的成品,但世上却并不存在每天吃都不会腻的料理。正因如此,这些料理才深深吸引着库莉谢这样拥有卓越才能的人,而贝莉同样也对此充满热情。
在库莉谢心中,贝莉如今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更是令人敬仰的先驱者。这样的她,为艺术般的饼干多下了一番功夫——这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惊喜呢?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库莉谢感到兴奋了。
「只是尝尝味道而已哦,库莉谢大人」
「尝、尝味道……」
「呵呵,没错。来吧,我已经在房间里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于是,她的理性再次沦陷,就这样乖乖被贝莉牵着走了。
如果要形容的话,这不是糖和鞭子,而是糖和糖的双重诱惑。
才过了一周,库莉谢就完全被贝莉「驯服」,过着亦步亦趋的生活——日子围绕着贝莉展开,而贝莉也彻底被这个对她如此亲近的女孩夺去了心。
贝莉虽然知道库莉谢拥有超乎常人的智慧,感性也因此和常人略有不同,但除此之外,她对库莉谢的看法就如对普通少女一般。考虑到她那可怜的境遇,贝莉已满满的爱意对待她,尽全力让她在新的环境里感到安心。
至少只要这么做,库莉谢就会是那个纯真善良的少女。
被宠爱后害羞的模样,无疑是一种无比可爱的存在。
完美主义的库莉谢,向来对别人给予她的好意毫不吝惜地倾尽全力『报答』。越是被宠爱,她就越是努力回报。
就像刚出生的雏鸟般,不停叫着「贝莉小姐、贝莉小姐」,寸步不离地黏着贝莉,央求着『帮忙』。那副模样,除了「可爱」以外,根本找不到其他词能形容。
贝莉为了让总是努力过头的库莉谢能稍微喘口气,用尽各种方式想宠溺她,而库莉谢却总是试图逃离这份宠爱,努力地寻找机会『报答』她的恩情。
互相为了彼此。一周内,两人就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但是,贝莉小姐每天都说要试味道,然后让库莉谢吃饼干……」
「请不要在意。试味道其实也算是在帮助我改进点心,库莉谢大人完全不必介怀」
对于自己被甜食包围,库莉谢其实感到有些不安。她好几次挣扎着想要拒绝,但对手显然不是省油的灯。贝莉早已看穿,只要挂上「试味道」的名义,库莉谢就无法拒绝。
「当然,如果库莉谢大人不喜欢,我也会考虑……」
「也不是不喜欢……呜呜」
结果,库莉谢每次都会无法抗拒欲望,最终乖乖臣服于甜食的诱惑之下。
贝莉虽然嘴上说放松是很重要,但其实她只是单纯想看库莉谢害羞地吃着饼干的模样罢了。
贝莉苦笑着牵着库莉谢走到房间前,两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般有趣。这样的日子虽然美好,但对于她们而言,还是有个小问题无法忽视。
「大小姐。我现在要和库莉谢大人喝茶,您要一起来吗?」
那是比库莉谢年长一岁的少女。五官分明、眉目如画。
即使优雅的金发被随意地扎起,身穿朴素的训练服和衬衫,她依然散发出一眼就能是别的贵族气质。从库莉谢房间深处的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少女——塞蕾涅瞪了库莉谢一眼,语气不悦地说:「不需要」
「我和那孩子不一样,忙得很。……还有你,今天别来」
「那、那个……」
「你不知道这样很烦吗?」
库莉谢听后,只能露出困惑的表情。
虽然她老老实实地说着『库莉谢被吩咐要当大小姐的谈话对象』,每晚都去找塞蕾涅,但结果当然不理想。
塞蕾涅每次都只会无奈地叹气,然后冷冷地回应「没什么好说的」,把她赶走。至今为止,库莉谢的战绩依然是全败。
「可是,还没说话……」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话要和你说」
「好、好了好了……大小姐」
贝莉轻声安抚,试图转移话题。
「贝尔那大人也回去了,我想现在正好」
「……唉。现在我要请父亲大人陪我练剑,才没空喝茶呢」
每天都有家庭教师来到这座宅邸,对塞蕾涅进行各种教育。
今天是历史课,昨天是数学,再之前是法学。而当父亲波刚在家时,她还会抽空进行剑术训练。
塞蕾涅说自己很忙碌并不是谎言。甚至在库莉谢睡着后,她还经常挑灯夜读。
她是个非常认真且努力的孩子。库莉谢虽然觉得「为了他人的评价而认真努力是一件好事」,并因此认为塞蕾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但贝莉等人更担心的,是她的健康状况。
尤其是在母亲去世之后,赛蕾涅的努力明显有些过头了,贝莉因担心而与她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硬。
「……这样啊。那么,请小心别受伤了」
「练剑本来就会受伤的」
塞蕾涅说完后转身,背对两人走下楼梯。
「……我是不是管太多了。如果是男性也就算了,但看到大小姐挥剑,我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贝莉轻轻叹了口气。
「克里什坦德是武门世家。的确,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住在这么气派的宅邸……但我还是会觉得,大小姐并不一定非得如此」
她吐露了心声。
看到她这副模样,库莉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库莉谢的妈妈也说过和贝莉小姐一样的话。她很担心库莉谢去练剑」
「是这样吗?」
「是的。她总是担心库莉谢会不会受伤」
两人走进库莉谢的房间,在窗边的座位准备红茶。加入果粒的饼干还带着余温,飘散着刚烤好的甜美果香。
谈到这样严肃的话题,库莉谢小心地紧闭嘴唇,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笑容。
「但是,库莉谢认为,最后能真正依靠的,还是这些东西。至少,对库莉谢来说,真的帮助很大」
「库莉谢大人……」
贝莉想起了当初在库莉谢村子发生的事,垂下眼帘。
「……我的意见,大概只是站在安全的立场上说的吧」
「让您不快了吗?」贝莉继续问道,库莉谢轻轻摇头。
「库莉谢认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剑是必要的。但那是因为有贝莉小姐和妈妈这样的人在,才能让剑有意义」
战斗训练固然重要,也是必要的,但库莉谢很清楚,光靠战斗无法建立一个社会。喜欢战斗的人通常比其他人更加情绪化,自我主张强烈、性急且粗暴。他们作为战力无可或缺,但作为生产基础却大多成为负面影响。除了战斗以外,他们往往是会破坏和谐的麻烦来源。
从这点来看,库莉谢认为,像贝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他们的存在正是这种冲突中的调节者和煞车。
库莉谢本能地喜欢稳定。
在父母的教育下,她深刻认识到规矩与和谐的重要性,因此讨厌任何扰乱秩序的人,对她而言,剑应该是为了维持稳定而存在的。
也因此,她对破坏生产的战斗没有好感,相比之下,她更重视贝莉这样的人。
「库莉谢觉得,无论是大小姐,还是贝莉小姐,你们都没有错」
贝莉听到这句话,微微睁大眼睛,随后露出温柔的笑容。
「……非常感谢。呵呵,库莉谢大人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已经有了这样成熟的想法呢」
「库莉谢还差得远……离完美还有很大的距离」
库莉谢一边说,一边坐到窗边的座位,看向桌上散发着甜香的饼干。感觉到唾液在口中漫开,这种不检点的模样让她的脸颊微微染红。
贝莉轻笑了一声,说道:「来吧,请用」然后坐到她的对面。
「还有很多,请您多尝尝」
「很多……」
库莉谢拿起一块,塞进小嘴里。
为了让她能一口吃下,贝莉特意把饼干烤得很小块。酥脆的口感,果粒和蜂蜜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幸福感让库莉谢不自觉地露出满足笑容。
「呵呵,库莉谢大人究竟是个成熟的大人,还是个孩子,真让人搞不懂呢」
贝莉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呜呜」库莉谢害羞地脸红,眼神飘忽不定。
「而且,就算不以完美为目标,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不如说,库莉谢大人和大小姐一样,都太过认真了。如果您能稍微放松一些,让我看到这样的您,对我来说反而更安心呢」
库莉谢歪着头看向她,贝莉伸出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我就是个喜欢这样悠闲地和库莉谢大人一起喝茶聊天的不正经人,要是您不陪我可就困扰了呢」
「……库莉谢觉得贝莉小姐完全不像是不正经人」
库莉谢从她的工作态度回答,然后不可思议地问道。
「和库莉谢聊天……真的很开心吗?」
「是的,非常开心。库莉谢大人,您不开心吗?」
库莉谢摇摇头,说道:「能听到各式各样的故事很开心」,随后开心地微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库莉谢不太擅长说话」
听到这句话,贝莉神色黯然了一瞬,接着温柔地回答道。
「……说话并不在于擅长与否,重要的是内容。最近都没有人陪我聊今天晚餐要吃什么,或是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所以能和库莉谢大人聊这些,我真的觉得很开心呢」
「所以,请别客气,陪我聊聊吧」贝莉微笑着说。
库莉谢感受着贝莉轻柔的手掌,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点点头回应道:「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今天的晚餐要吃什么。没过多久,库莉谢的目光移向窗外。
庭院里,塞蕾涅和另一个人——体格健壮的壮汉波刚正说着话,随后从腰间的剑鞘拔出剑。两人手上拿的不是木剑,而是真剑。
注意到这点,库莉谢疑惑地问道。
「不只是挥剑练习,实际对练也要用真剑吗?」
「是的。这是老爷的方针,他认为平时就该习惯剑的重量和危险性比较好」
「当然,剑刃已经磨钝了」贝莉补充说道,目光注视着庭院中的两人。
艳阳下的草坪庭院。
波刚右手随意地提着剑,塞蕾涅则摆出了标准的备战姿势
塞蕾涅的架势稳扎稳打,实力远超库莉谢见过的同龄人。虽然已足以与村里那些退役士兵指导员匹敌,但与自警团长扎尔相比仍略逊一筹——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库莉谢冷静地分析着。
两人对峙片刻,塞蕾涅的身体微微紧绷。
她气势十足地踏向波刚。
剑锋斜劈而下——但那只是虚招。利用娇小的身形,她迅速下沉,猛然发起一记突刺。
柔软的身躯使剑尖的攻击范围意外地延展。
波刚微退一步,反手挥剑。
塞蕾涅身体一扭,用剑格挡,虽说剑刃已经钝化,但毕竟是钢剑,重量明显与木剑不同。被击中的反作用力让塞蕾涅眉头微皱,但她毫不退缩,反而将剑推回去。
她弹开波刚单手挥舞的剑,进一步快速逼近——但这正是波刚的诱敌之计。他故意让剑被弹开,顺势利用反作用力侧身一让,轻巧地避开塞蕾涅的攻势。
随即绕到她背后,剑尖稳稳抵住她的脖颈。
「……我输了」
「嗯,起手的动作很好。但你果然太急于分胜负,这让你的攻击变得单调,结果轻易中计」
波刚轻描淡写地化解攻势,既不依仗蛮力,也不浪费多余的动作。尽管他身型壮硕,却展显出异常细腻的剑技。
也许是因为对手是塞蕾涅的缘故,波刚的动作展现出优雅的洗炼,完全不见粗暴之气。与村里那些粗犷的男人相比,波刚的水准显然高出不止一个层次,毫无疑问是库莉谢迄今所见过的高手中最为出色的一位。
接下来,塞蕾涅接连数次向波刚发起攻击,但都被他轻松化解。库莉谢则静静观察,心中模拟着若换作自己,应该如何出招。
五场过后,塞蕾涅瞥了一眼窗边的库莉谢,波刚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向她。
「……库莉谢。你呢?,要不要也来试试?」
波刚朝窗边的库莉谢发出邀请,塞蕾涅的表情顿时僵住,显得不悦。
「你的事我从你祖父那里听说过。如果可以,我很想见识一下……对塞蕾涅来说,也是一种刺激」
「父亲大人……」
库莉谢看了看瞪着自己的塞蕾涅,思索片刻,终于点头。既然是波刚的要求,库莉谢就无法拒绝。
明明一直受到照顾,库莉谢却还没能完成波刚所期待的『和塞蕾涅对话』这件事,她实在不能让波刚的评价再降低了。
「好的,老爷」
「库莉谢大人」贝莉一脸担忧地看向库莉谢,而库莉谢则微微歪着头。
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库莉谢不会受伤,也不会让别人受伤,请放心」
「啊、这……那个……」
库莉谢过于自信的语气,让贝莉显得更加困惑。
享受完红茶和饼干的库莉谢和贝莉一起下楼,朝庭院走去。
塞蕾涅的不悦几乎写在脸上,她狠狠瞪了库莉谢一眼,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在波刚的催促下,她将练习用的剑交给库莉谢,然后双手抱胸靠在墙上,表情显得更为阴沉。
库莉谢在手中感受长剑的重量。
这把剑比她熟悉的木剑重得多,长刀身让重心显得遥远。对于能以魔力操纵身体的她来说,肌力不是问题,但重量平衡却成了挑战。
挥到底的话,娇小的身体就会被剑的重量牵引,导致她的姿势难以保持稳定。
她平时使用的木剑轻巧得多,而从盗贼那里借来的剑是柴刀般的小型弯刀。然而,这把只是磨钝了刃的钢剑,对库莉谢来说却显得有些棘手。
「这是士兵使用的标准剑。对你来说可能有些沉重。练习时用的是这个……没问题吗?如果觉得重,用木剑也没关系」
「那个……我可以先试着挥一下吗?」
「嗯,当然」
听了波刚的话,库莉谢随意挥动手中的剑刃。剑的重量让她失去平衡,不禁皱起眉头。
她试图在踏步的同时调整步法,往身形不稳的方向跨出一步,但这把剑依然太重了。
波刚和塞蕾涅都对她那敏锐的剑术瞪大了双眼。
然而,每当库莉谢失去平衡,她的模样总显得有些笨拙。让波刚一度考虑换把较轻的剑,而塞蕾涅则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但库莉谢的不协调仅是短暂的。
既然身体会被剑的重量牵引,那就顺应它的方向。库莉谢放弃维持姿势,主动将身体交给剑刃的重量。
压低姿势,一道横扫剑光划过,她以踏出的脚为轴,优雅地旋转身体。
剑刃在空中画出流畅的弧线,宛如一场圆舞。
时而锐利突刺,时而逆*袈裟斩,偶尔挥下的剑锋凶猛而俐落。右手,左手,反手握剑。库莉谢追求效率的剑技迅速成形,其速度与精准令人叹为观止。
(注:为日本剑术的斩击方式,由上方往下斜向斩击)
「……这是」
波刚不禁低吟。
她恐怕是第一次接触这么沉重的钢剑。但仅仅片刻,她不仅适应剑的重量,还构筑了适合自己娇小体格的剑闪与剑技。
即使是王国屈指可数的剑术高手波刚,换一把新剑后也需要时间磨合。例如枪和斧头,即使是同样属于剑的种类,重量和长度的些许差异就足以产生手感上的偏差,甚至导致破绽。
而且,越是接近剑术极致的境界,对手中武器的执着变越强烈。达到一定水准后,胜负往往取决于这些细微的差距。为了完全发挥自身的实力,使用熟悉的武器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将枪或斧头交到她手中,恐怕她也能瞬间掌握,运用得出神入化。第一次拿起这把钢剑,按理说考虑到她的体格,这剑本应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然而,她仅用短短几分钟便能将其驾驭得如臂使指,彷佛这剑从一开始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即便是一向自认剑术非凡的波刚,但在这一刻,竟然感觉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
当库莉谢的剑刃风暴停止时,波刚严肃地皱起眉头,塞蕾涅则惊讶得目瞪口呆。
唯有贝莉露出放心的微笑,轻轻鼓掌。
「太厉害了,库莉谢大人。简直就像武艺家的剑舞一样」
「……?谢谢你的夸奖……」
掌握武器的要点,构筑动作的理论,将其升华成为技巧。
去除所有多余的动作,仅仅追求高效的移动。
对于已经完成自创战斗术的库莉谢而言,武器的问题不过是些琐事。能熟练使用武器,对她来说就跟准备运动般理所当然。
被称赞这件事让她有些疑惑,但在不太明白的状况下,她还是道了谢。
库莉谢总是轻视『自己认为的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值得赞扬的价值。
她的报答方式也同样扭曲,总想要回报超出自己所得的更多。
因此,即使她的优点常常被他人欣赏,她也只重视自己内心认定的价值。
——总之,只要她高兴就好了吧。
库莉谢没有在意贝莉的反应,开始检视自己的手脚和身体状况。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活动,她的关节隐隐作痛。
即便她不依赖肌肉的力量,活动身体还是会对她造成一定负担。
脸颊微微泛红,呼吸也有些紊乱。
「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身体有点迟钝而已,库莉谢没事的」
「……请不要太过勉强。就算剑术再怎么高超,凡事都有万一。这终究只是小试身手」
看到贝莉担心的表情,库莉谢不禁心想:「她就像妈妈一样呢」,静静地露出微笑然后回答:「没事的」随后转头看向波刚。
「哎呀,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才……我终于明白队长当初说的话了」
波刚语带惊讶,半是感慨地说道,随后又补充。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好的,让您久等了」
「就像贝莉说的,这只是小试身手。不是要分出胜负,只是想稍微看看你的实力。……那把剑对你来说太重了,不要太勉强自己」
「好的」库莉谢点点头,稍微拉开距离。
从他刚才的动作,以及他身上缠绕的那种「呼呦呼呦」之物——也就是他们所称的魔力来看,即使相隔五间(约9公尺),那依然在波刚的攻击范围之内。至少以库莉谢的体格、攻击范围和身体能力来说,她在这些方面都处于劣势,如果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无疑会极为危险。
如果要进攻,必须一口气决胜负。
但若是单纯地踏进攻击范围,攻击距离的劣势就已经注定她的败北。
库莉谢走出波刚的攻击范围,手中轻轻转动着剑,让手适应重量的同时,思索应对的战斗方式。而她的姿态仍自然轻松。库莉谢本来就不会拘泥固定的架势。她从不局限于一种姿势,而是保留多种选择,根据每一次的情境,采取最有效的应对。
她拥有近乎让时间凝滞的动态视力和反应速度。对她来说,观察对手的动作就足以应对一切,她不需要提前准备,只需见招拆招即可。
正在等待她摆出架势的波刚,逐渐察觉到库莉谢那看似毫无防备的站姿完全不留破绽,他终于明白,那所谓的「无形」才是她真正的架势。
方才目睹她的剑舞时,虽然觉得那剑法优雅如舞,但波刚从自己的战场经验与直觉判断出,那绝对不是单纯的舞蹈,而是一种以夺取性命为前提的致命剑技。
波刚收起了对「孩童对手」的轻敌,左手向前,侧身摆出架势。
他的本意原是利用左手的盾牌偏移对手的剑刃,削弱对手的平衡,接着以右手的剑刃给予最后一击。
这是「罗尔卡式」战场剑术的一种技巧,而这种剑术的优势在于,即使不持盾,左手依然可以灵活发挥作用。无论是趁隙抓住对手的手脚,还是作为诱饵引导对手的剑击,又或者扰乱对手的距离感,左手的用途灵活多变,使得这套剑术即便在无盾的状态下也能保持高效杀伤力。
原本这不是用来对付孩童的剑术。
但是面对她这样的对手,波刚已经无法抱持这种轻视的心态。
即使身经百战的波刚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上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风格。
对于波刚摆出这种从未见过的架势,库莉谢以那无机质的紫色眼瞳冷静地注视着。
她一边分析这套架势的优点与缺点,一边思索着如何突破。
如果瞄准那伸出的左手进攻,波刚只需收回左手,用剑将她的攻击格挡开。话虽如此,但如果试图拉近距离攻击他的身体,自由的左手肯定会将库莉谢牢牢抓住。
不同于村里那些笨拙的男人们,或是那些毫无章法的盗贼,波刚同样能使用魔力,使得两人的剑速并没有太大差别。
在波刚不主动进攻的状况下,就无法用一招击溃他吧。得出这个结论后,库莉谢一边期待波刚焦急地主动进攻,一边寻找破绽,组织攻略方法。
然而,波刚没有中计。他察觉到,贸然接近这个女孩是极其危险的。
库莉谢那双如凪湖般平静而透彻的紫眼。彷佛在无声地告诉他,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从中甚至能感受到老练的冷静。
波刚的攻击范围压倒性地胜过库莉谢。若库莉谢想对他造成有效打击,就必需更加深入他的攻击范围。然而这也将成为她最大的破绽,所以果然只能等待波刚主动出击。
因为一旦波刚主动出击,库莉谢就能更轻松地将波刚纳入自己的攻击范围。
「……唔」
库莉谢毫无防备地迈步走动起来。
她绕着波刚顺时针移动,彷佛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形。
波刚探究着她的意图,怀疑她是想扰乱自己的架势,但他保持着原有姿态,始终让库莉谢的身影停留在正面。
当库莉谢靠近宅邸的墙壁后,她才展现出明确的动作。
突然间,她向前一踏,左手挥出一记横斩。
目标直指波刚的左臂。
她那纤细的身躯,却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与延展性。身体宛如鞭子般灵活,将力量毫无保留地传导至剑尖——形成惊人的剑速。
但波刚仍然冷静地应对,毕竟他方才已经见识过她的剑速和进攻节奏,这次的攻击仍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沉不住气了吗?」波刚心想,迅速收回左手,准备反制。
然而,当他挥剑要弹开库莉谢的剑时,才惊觉上当了。
她的剑毫无抵抗地被击开,却顺着这股力道转身背对波刚。
她随即跃向宅邸的墙壁,接着猛然蹬墙,身体宛如灵猫般后翻,轻盈地越过波刚头顶,瞬间占据了他的背后。
「……!」
但波刚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
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劣势,毫不犹豫地选择主动失去平衡,仰面倒下的同时挺剑向前。
「啊……」
库莉谢迅捷的剑刃只划破了空气。
而波刚的剑尖已经抵上了库莉谢的咽喉。
紧张的气氛——被少女甜美的声音缓和了。
「呜……我输了……」
库莉谢因败北而羞红了脸,眼神如外表一般纯真,慌乱地四处游移。
听着库莉谢毫无紧张感的声音,旁观的两人不自觉松了一口气,重新开始呼吸。波刚依然仰躺在地,大口喘着气,同时放下手中的剑。
随后,库莉谢伸出手,将波刚拉了起来。
「库莉谢原以为刚才那招能赢……结果完全没用呢」
「……不,并非如此」
如果她手持一把更适合自己的剑,或者这并非单纯的切磋,而是实战。
——自己恐怕会被这名少女杀死。
波刚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蔓延开来。
靠剑术从下层贵族一步步爬到将军地位的波刚,他不仅毫不保留,甚至动用了肉体扩张术,竭尽全力地与库莉谢对峙。然而,库莉谢明白这一切后仍然确信自己能够获胜,并付诸行动寻求决胜的机会。
假如这不是点到为止的比试,而是一场真正的生死之战,恐怕库莉谢那份连「天赋之才」都无法形容的诡异实力,就足以让波刚彻底明白为何这名少女会被村子排斥。
反观库莉谢,却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借口。
双方使用相同的剑,遵循相同的「点到为止」规则,这是一场条件完全对等的比试。她完全不去考虑年龄和经验的差距,只单纯地认定自己因为实力不足才会落败,脸颊羞涩地泛起红晕。
「非常感谢您的指教。……嗯?」
接着库莉谢一边道谢,一边把剑递回给波刚,轻轻揉着手腕和手肘。
「受伤了吗?」
「不,还不至于受伤……」
「……贝莉,不好意思,帮她检查一下。看来剑还是太重了吧」
「好、好的。……库莉谢大人,我们先回房间吧」
惊讶的贝莉连忙带着库莉谢回到宅邸内。
塞蕾涅目送着库莉谢的背影,紧握双拳,整个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而波刚则搔了搔头。原本以为会成为她的激励,却没想到库莉谢的实力显得过于异端。
「世界总会有这样卓越非凡的人。别太放在心上」
听到这话,塞蕾涅略微放松了肩膀,深吸一口气,随后猛然从波刚手中夺过库莉谢刚才使用的剑。
「我没有在意。……父亲大人,请再陪我比试一次」
显然,这句话与她的内心完全相反。
塞蕾涅的剑更加粗暴,彷佛将内心的情绪倾泄于剑刃之上,挥击也随之变得更为激烈。
◇
『塞蕾涅,不用那么勉强自己。放松点肩膀吧』
温柔的母亲总是这样对她说。
最初,塞蕾涅只是憧憬着被称为英雄的父亲,想着总有一天要帮上他的忙。她只是想早点独当一面。然而,随着对父亲的了解越深,她越发意识到父亲的伟大,他的战友们同样卓越,让她觉得唯有付出无数的努力,才能赶上他们,因此她拼命地去努力。
身为英雄克里什坦德的独生女,塞蕾涅-克里什坦德一直坚信着自己必须如此,并且期望在关键时刻能够成为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获得他的认同。
幸运的是,塞蕾涅确实拥有不错的天赋。
与普通人相比,她的成长环境更是优越无比。
她曾经在比试中战胜过成年士兵,当被称赞「很有才能」时,她也会因此昂首挺胸。
认为自己或许有朝一日能得到父亲的认同,但——
『不过真是可惜啊。要是塞蕾涅大人是男孩,将军肯定能更加安心了』
无意间听到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她明白贵族家庭大多都希望生下男孩,也知道父母在考虑要生第二胎。
身为武门之家的传人,期盼有男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明白自己并非不被疼爱,相反,塞蕾涅是在充满爱与关怀的环境中成长的。
她从未怀疑过父母对她的爱。
然而,从那之后,每当父母对她说「不用那么努力也没关系」这样的关心话语时,塞蕾涅却不知为何总感到,这或许是因为她不被期待。
即使偶尔品尝到些微的成就感,她的目标却始终遥不可及。即使能战胜那些几乎是外行的大人,对父亲的部下却完全无法匹敌,甚至连平时不握剑的贝莉,她也打不过。
『果然,将你的才能被埋没在区区佣人之中太可惜了。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吗?就算不是军队,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其他选项。你不用太顾虑我们的想法』
『……不,我很喜欢佣人这份工作』
塞蕾涅的『一定程度的才能』,以孩子的标准来说算是表现优异。
但与母亲不吝赞美、令父亲由衷惋惜的贝莉相比,她的才能就显得微乎其微。正因如此,她才明白自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父亲他们和贝莉都比自己年长许多。即便如此,她仍相信只要持续努力,总有一天必能达到他们的高度。怀着这样的期待,她不断拼命努力——然而就在这时,母亲却离开了人世。
在历经漫长的不孕治疗后,母亲终于怀上了第二胎,却不幸死产,最后因*产褥热而离世。
(注:是在分娩、流产或是堕胎后,产道的细菌性感染)
如果自己是个男孩,或者如果自己能够更加努力,让父母认为可以放心地将家业托付给塞蕾涅的话,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勉强自己?那样的悲剧,是否就能避免了呢?
这样的想法,如漩涡般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
为了逃避现实,塞蕾涅不断地努力着。然而,她却听到了父亲的前上司迦伦的事情。
迦伦有个年纪与塞蕾涅相仿的孙女,剑术造诣之高,别说同龄人,就连成年男性都无法与之匹敌,甚至连迦伦本人是否能胜过她也不敢确定。
虽然那份天赋让她成为令人畏惧的存在,甚至对她的将来也充满不安,但塞蕾涅记得父亲提起过,那位被队长称为天才的孙女究竟有多厉害,他对此感到十分感兴趣。
因此,当塞蕾涅得知那个女孩因斩杀了十几名盗贼而被村子驱逐,以及父亲决定收养那个女孩时,她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比自己年幼,却远比自己强大,充满才能的女孩。
如果那个女孩代替自己出生在这个家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自己更加努力,母亲就不会死了。现在,连这种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似乎也被彻底夺走了,彷佛被逼着直面「因为你生来无能,所以母亲才会死去」这样残酷的事实。每当这样的想法浮现,她只感到深深的不适。
彷佛自己至今为止的一切全都被彻底否定了一样。
「……进来吧」
塞蕾涅换上训练服等待着时,房间里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打扰了。那个,库莉谢今天也来和大小姐说说话了……」
走廊的门被推开,一位穿着睡衣的银发少女探头出来。
塞蕾涅一向对自己的容貌抱有自信,然而这位少女的美丽却显得梦幻。那无懈可击的五官,大大的紫色眼瞳宛如宝石般闪耀。
那张毫无感情波动的脸,宛如象征着美的雕刻,又或者像是被刻意打造的人偶。然而,她那带着些微脱力感的语调,却让这张美貌平添几分滑稽之感。
「唉嘿嘿,这是第一次被允许进来呢。今天大小姐愿意跟库莉谢说说话了吗?」
她似乎天生就是那种不将情感轻易表露于脸上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眯着眼,露出淡淡的微笑,微微歪着头。即使一再被冷淡对待,她不仅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仍挂着那样的表情。她的举止甚至让塞蕾涅产生一种自己被轻视、被嘲弄的感觉。
塞蕾涅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但内心的烦躁却不断积聚。
她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道理。但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根本无法控制。那股烦躁毫无掩饰地从嘴里溢出。
「……你能陪我过招吗?」
「过招是吗?」
「对,过招」
塞蕾涅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她,而贝莉则露出困惑的表情。
「大小姐……库莉谢大人手有些受伤了」
「我问的是库莉谢,贝莉你闭嘴」
听到这话,库莉谢稍微思考了一下,交互看着塞蕾涅和贝莉,随后开口道。
「贝莉小姐,库莉谢没事的。而且库莉谢想跟大小姐说说话……」
说到这里,彷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用拳头轻轻敲了另一只手。
「啊,那么,过招结束后,大小姐可以跟库莉谢说说话吗?」
那无忧无虑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让塞蕾涅更加火大。
塞蕾涅没有回答,只是移开视线,走到走廊,迳自走下楼梯,完全无视了站在一旁的两人。
「咦?那个,回答呢……」
原本以为库莉谢会换身衣服,但她却慌慌张张地跟贝莉一起下了楼,身穿睡衣,长裙随着步伐摇曳不止,直接跟到了庭院。
她似乎打算用这副模样陪塞蕾涅过招,这让塞蕾涅的烦躁情绪更加高涨,她从架子上拿起一把练习用的剑。
接着看见库莉谢也手忙脚乱地取剑,在月光下两人拉开距离,面对面站着。
「大小姐,这种事果然还是——」
「你闭嘴。……准备好了吗?」
「那个、是,随时都可以……」
库莉谢回答时一点紧张感都没有,那毫不在意的语气果然让人不爽。
塞蕾涅紧握着剑,力道大得使手都泛白,她怒视着库莉谢——然而,库莉谢却只是一脸困扰,似乎在思考什么。
与塞蕾涅对话,是提供这片绝佳环境的波刚所下达的要求。
这原本是库莉谢必须完成的重大任务,但连续一周都遭到拒绝,至今仍无法完成这个要求,让她不禁感到一阵无力。
波刚和贝莉都很感谢库莉谢,即使每次都被冷言相向还遭到赶走,她仍然不放弃。然而,库莉谢的判断基准基本上全出于她自己。
她完全不把两人说不用勉强的话放在心上,今天依旧不死心地来到塞蕾涅身边。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但塞蕾涅看起来似乎十分不悦。
库莉谢歪着头,思索着是否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不过转念一想,自从来到这里,她就从未见过塞蕾涅展露笑颜。库莉谢一边想着『大概只是自己的努力还不够吧』,一边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塞蕾涅和波刚一样掌握了「肉体扩张」,但相比之下,她魔力的流动显得粗糙而多余。架势也破绽百出,甚至无意义地过度用力握剑。
远不及波刚的塞蕾涅,为什么会提出要和自己过招?
库莉谢无法理解她复杂的情绪和烦躁,简单地认为她是希望自己帮她练习剑术,于是,库莉谢微笑着竖起手指,用指导的语气说道。
「那个,大小姐,你的右手和左脚的魔力聚集太多了」
塞蕾涅的架势是右脚在前的*正眼架势,她的起手式是以左脚蹬地发力,大步踏进展开袈裟斩。从魔力的流动状态,轻易就能看穿她接下来的动作。
(注:为剑道架势,又称中段架势。剑尖直接指向对手的喉部或眼部)
「……啥?」
塞蕾涅脸上露出明显的扭曲表情,双颊瞬间涨得通红。库莉谢歪着头想着她是否没理解意思,于是用自己以前惯用的、较为简单的说法重新解释。
「嗯……就是说,右脚在后退时的呼呦呼呦太少了。这样的话,除了向前踏步之外就用不上了……该怎么说呢」
库莉谢话音刚落,便如流水般踏步上前,朝塞蕾涅的脖子挥出一剑。贝莉差点发出惊呼,但剑刃在离脖子一指之处停下,而塞蕾涅则在慢了半拍后惊慌地向后跳开。
作为收步的左脚,虽然在向前踏进时能够发挥作用,但在向后跳躲避时却难以灵活运用。
「这样就会像刚才那样被一招解决。不过——」
感觉到塞蕾涅的魔力移动到右脚后,库莉谢同样踏步。这次在库莉谢的剑刃碰到之前,塞蕾涅就向后跳躲开了。
「只要把呼呦呼呦移动到向前踏步的脚上,就能躲开第一招」
「可恶……你以为你是谁啊!」
「是谁……那个,库莉谢是来陪大小姐练剑的……」
「谁要你陪我练剑了……!」
塞蕾涅大喊,反倒突进而去——但库莉谢站着不动,看穿了她的动作,让剑挥空,然后把剑尖对准塞蕾涅的脖子,微笑着说道。
「这次情况正好相反。突进的脚上缺少了足够的呼呦呼呦。而且,你太用力了,把呼呦呼呦的力量都抵消了」
塞蕾涅大大地向后跳,摇晃着肩膀调整呼吸。才刚开始——在这短短一瞬间的攻防中,塞蕾涅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
「呼呦呼呦就像可以自由使用的强韧肌肉,所以为了不相互抵消,必须放松身体。如果试图使用肌肉,就会妨碍呼呦呼呦的流动。库莉谢从一开始就把身体的力量全部放松了哦」
库莉谢说的是被称为肉体扩张的魔术。
肉体扩张就是通过魔力构筑假想的肌肉。魔力持有者可以操作体内保有的魔力这种半物质的力量,用魔力代替肌肉的收缩和伸展。
当然,发挥力量不需要用力,实际上的肌肉运动反而会成为阻碍假想肌肉运动的障碍。
但是肌肉的突然僵硬和用力是在无意识下发生的。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被称为高手的人们一生都在修行,以尽可能接近那个目标。
但是眼前这个年龄相仿的少女,轻易地展现了塞蕾涅在理论上知道的肉体扩张的完成形。
完美地去除所有多余部分的肉体扩张。
将施术者的想像,直接投影为动作。
——简直就像被魔力和意志操作的机关人偶。
「你到底算什么……」
库莉谢是完全的自然体。身体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用力,也没有僵硬,彷佛理所当然地达到了肉体扩张的深层。
「……?库莉谢就是库莉谢」
「我不是在问这个!」
塞蕾涅带着激情踏出一步,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被轻易躲过。
「刚才那招动作有些太大了。或许剑挥得再小一点会更好吧」
接着,库莉谢以礼貌的口吻指出改善之处。
「……」
就像在指出算式错误般,库莉谢平淡地道出塞蕾涅的问题点。
宛如立于遥不可及的高处,以俯瞰万物的姿态观察着塞蕾涅。
自从能拿剑后,塞蕾涅每天都在挥剑。即使手掌磨破了皮,身体累垮了,她依然自认付出了血泪般的努力。
即使目标在遥远的前方,塞蕾涅依然实际感受到自己的成长。
越是努力,越是接近理想的剑。
昨天挥不了的剑今天挥得动了,她会为此感到喜悦,以这小小的成果作为养分,继续一步步向前。至少同年龄中,没有人能敌得过塞蕾涅,而她也因此自负,认为自己的努力是相当的。
然而,眼前的少女彷佛在嘲笑塞蕾涅的努力。
这已不只是能与成年人过招的程度,而是连面对身为王国屈指可数的战士的父亲都能正面交锋的存在。此刻与她对峙时所感受到的,就如同面对父亲或其部下们时那般,是一种根本无法估量的悬殊差距。
那个比塞蕾涅还要年幼的少女,却彷佛已经站在模糊遥远的山顶之上。
塞蕾涅如同匍匐于地的努力,在她眼中大概连误差都算不上吧。眼看着自己拼命积累的一切变得毫无价值,这种感觉让她无法承认败北,执拗地继续进攻。
「嗯—,想挥出快剑,却因此失去平衡,这样不好呢。不要想着用一剑决胜负——」
「——吵死了!」
然而,眼前的少女明确地指出这点。
塞蕾涅每次挥剑,她总是一边闪避,一边指出问题。
要么拉开距离,不给塞蕾涅挥出第二剑的机会,要么抢先出手,以反击彻底封住她的下一击。
库莉谢用那双无机质的紫色眼瞳,注视着只能拼命闪避的塞蕾涅,在双方剑刃无法触及的间隙间,流畅地点出问题所在。
这是来自遥远高处的话语。塞蕾涅无意识地感觉到,但不知道原因的问题点被她明确指出。即使不想听,耳朵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了那些话,塞蕾涅的身体半无意识地试图修正,惊讶与悔恨交织在一起。
打不过,束手无策,这些在开始前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塞蕾涅还是无法承认自己的败北,持续行动,闪躲,接招,挥剑——但这也无法持续太久。
因为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压抑的悔恨最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那个……,你没事吧?」
「咿、呜、吵死、了……」
看到突然蹲下哭出来的塞蕾涅,库莉谢感到困惑。
虽然觉得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但库莉谢自认是非常温柔的指导。即使被感谢,也找不到被哭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理由,总之库莉谢先放下剑,将塞蕾涅抱进怀里。
「不要、不要这样,为什么、要被你这种人……」
「库莉谢的妈妈教过,要对哭泣的孩子这样做」
库莉谢想起母亲教过的事,像哄哭闹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头。
塞蕾涅当然挣扎起来,但库莉谢没有放手,而是像对待村里的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头,以温柔的笑容安抚着她。
贝莉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犹豫着自己是否该出手,默默注视着她们的样子。
「库莉谢虽然不太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哭」
库莉谢继续说道。塞蕾涅也逐渐放弃挣扎,放松身体任由她摆布,只是发出不成声的啜泣。
「但库莉谢完全没跟大小姐说上话,所以希望大小姐能快点停止哭泣,和库莉谢说说话。一直哭的话就没办法说话了,难得大小姐主动找库莉谢,今天却没办法说成话,有点可惜」
「说话……?」
「是的,库莉谢想跟大小姐说话。库莉谢在一周前就受到老爷拜托,却完全没跟大小姐说上话」
「你傻了吗?」塞蕾涅吸着鼻子说道。
「说话、说话,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啊……」
「……啊」
「库莉谢还没想过呢」,库莉谢红着脸回答。
听到这句话,塞蕾涅边哭边无奈地问道。
「……你这一个星期都像个笨蛋一样跑来,被我这么对待,你难道不讨厌我吗?」
她每次来,塞蕾涅都会说她碍事、麻烦,把她赶走,从第一次见面就一直挖苦她。
塞蕾涅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离开熟悉的村子,对新环境感到困惑的心情,她也有自觉自己只顾着自己,做了最差劲的事。
然而库莉谢每天都会说『大小姐,跟库莉谢说话吧』,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压抑什么,现在也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
「……?库莉谢不记得有被对待得不好啊……」
「你到底有多乐天啊……」
「乐天……?」
库莉谢陷入沉思。塞蕾涅吸着鼻子,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很蠢了。总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
「大小姐学了很多,大概比库莉谢聪明」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真是的……」
库莉谢对塞蕾涅一脸受不了的样子歪着头,仰望月亮升起的天空。
外面有点冷。
差不多想回去了,库莉谢看着贝莉,思考该怎么办。
贝莉愣了一下,露出温柔的微笑,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对库莉谢说:「先回房间吧」。库莉谢点点头,直接抱起塞蕾涅。
「你、你做什么啊,放开我,我可以自己走……」
「呵呵,库莉谢大人,请就这样抱着她回房间吧。我整理好这边之后也会过去。虽然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我们来喝杯茶吧」
「好的……」
库莉谢愉快地点点头,抱着塞蕾涅便往前走去。
塞蕾涅羞得满脸通红,不断挣扎着,但对库莉谢而言,贝莉的要求远比她的抗议来得重要。
不知道是因为哭泣的模样被看到了,还是因为被抱着回房间,塞蕾涅回来后满脸通红,闷闷不乐地用床单盖住了头。
贝莉硬是把她从床单里拉出来,准备了饼干和红茶,开启了一场小小的夜间茶会。库莉谢啜饮着甜腻的红茶,一时想不出话题,便开始回顾刚才的练习,塞蕾涅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了下去。
库莉谢的说明过于简略,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实在称不上好,但她的指摘却极为明确。从细微的习惯到瞬间的判断,哪些是优点,哪些是缺点,她都一一指出。
塞蕾涅对剑始终充满热情,对这样的话题无法漠不关心。
随着话题的深入,她开始主动提问,而提问的内容也逐渐转向库莉谢如何掌握这些技术,以及她过去的生活经历。
库莉谢谈起离开村子的经过——盗贼的袭击与双亲的死亡。
她语调平淡,毫无情感波动,但她所描述的内容却令人动容。她能在宅邸中如此愉快地生活,反倒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然后库莉谢离开村子,来到宅邸……」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嗯嗯,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遗憾,但也没办法」
塞蕾涅想像着她心中可能隐藏的后悔、苦恼与深沉的悲伤,对于自己对她做出的种种行为感到羞愧,垂下目光。
「……对不起。我真的太糟糕了。擅自嫉妒你,还对你迁怒」
「嫉妒……」
「我羡慕你拥有那样的才能。明明你承受着比我更加沉重的痛苦,过得更加艰辛……可我却只是对你说了一堆过分的话」
塞蕾涅低声叹气,而库莉谢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嗯……刚才库莉谢也说过了,库莉谢不记得大小姐有对库莉谢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虽然我终于明白你迟钝到令人吃惊,但还是拜托你让我老实道歉吧。不然我面子挂不住」
面对塞蕾涅半是无奈的话语,库莉谢露出困惑的神情。
「可是,库莉谢真的不记得大小姐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所以说,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会在意啊」
「但是,库莉谢完全不在意,被道歉感觉很奇怪……」
「我说了,不是这个问题!」
库莉谢始终坚称自己不记得有被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塞蕾涅也有自己的坚持,两人互不相让,时间就在这样的僵持中流逝——听着她们的对话,贝莉露出苦笑,轻轻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两位差不多该停下了。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
「凭什么由你来决定啊。我话还没——唔!?」
「剩下的话,去床上说吧」
贝莉说完后,硬是将两人拉起来,直接塞进同一张床里。
「到孩子该睡的时间了。……库莉谢大人,今天就请和大小姐一起休息吧」
「那个……好的……」
「你啊……」
「呵呵,库莉谢大人看起来也累了呢。晚安,大小姐」
无视了塞蕾涅不满的瞪视,贝莉带着愉快的笑容走出了房间。
「……真是的」
两人并未再提起先前的话题。
得到温暖抱枕的库莉谢很快就进入梦乡,而塞蕾涅则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或许是因为疲劳,塞蕾涅在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塞蕾涅醒来时,库莉谢依然幸福地沉睡着。
看到这一幕,塞蕾涅感到一切都显得有些荒唐,不禁露出苦笑,伸手抚摸库莉谢的头。
库莉谢微微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用软绵绵的声音说:「早上好,大小姐」
「……叫我塞蕾涅就好」
「塞蕾涅……?」
「……对。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你是我的妹妹」
塞蕾涅害羞地红着脸,移开视线,说完后轻轻将库莉谢搂进怀中。她轻叹一口气,让库莉谢的脸靠在自己的胸口。
「……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好的……」
塞蕾涅再次抚摸库莉谢的头,而库莉谢就这样抱着她,带着满足的表情再次睡去。
听着库莉谢均匀的呼吸声,塞蕾涅也不知不觉再次陷入沉睡。直到贝莉带着一抹苦笑将她们唤醒,塞蕾涅才从这久违的安稳睡眠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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