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与城镇的严格区别在于是否有贵族管理的官府，官府除了负责征税与公共事业，还掌管人员进出。

这是因为若毫无节制地接纳外来人口，很快便会导致治安恶化。

城镇作为贵族的居所，这样的状况必须严加防范，更何况，接纳过多外来人口，土地与其他资源也会逐渐不足。因此，官府会管理人员进出入进行严格管理，而城镇居民则主要由商人、工匠等技术职业者构成。

关键在于手续问题，想要在城镇居住，必须通过官府较为严格的审查。当然，对于没有任何人脉的普通人来说，取得居住权几乎是不可能的。

希望在城镇生活的乡下人，必须寻求保证人，而要通过这道关卡，通常会借助与官府有联系的商会或工会的力量。一般来说，他们会拜城镇中的工匠或商人为师，由师傅代为提出申请，因此，城镇的人口结构自然向技术职业者偏移。

贵族们对此也乐见其成，他们更倾向拥有一定技术与教养的专家，而非不识字的一级生产者。从治安与经济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城镇发展模式是值得肯定的。因此，虽然城镇的职业比例明显偏向技术职，但并未被视为问题，商会与工会的申请大多能顺利通过。

当然，经济资源向城镇集中，与地方村落的差距也日益扩大。然而，大多数村民靠农业与狩猎自给自足为生。他们的生活方式更多是在森林或平原中奔波，对城镇的富饶生活并不了解——或者说，他们反而厌恶那样封闭的环境。只要征税政策妥善，不出现过分压榨，基本上不会有问题。这样的结构一直维持着稳定。

「贝莉，这样真的可以吗……？」

库莉谢穿着从塞蕾涅那退下的白色连身裙，走出官府后这么问道。

她进入官府后，立刻被带到单人房，与几名官员——贵族们寒暄几句，按照贝莉的指示，在几份文件签上刚学会的签名。对于事先听过相关说明的库莉谢来说，手续的简单程度让她感到意外。

「是的。这只是简单的身份确认手续，也是为了让官府的人记住我们的样貌，以备不时之需」

佣人贝莉微笑着回答，满足地看着提在手中的大篮子。

这一切的起因，是塞蕾涅要求库莉谢直呼自己的名字。

『既然对大小姐都直呼名字，身为佣人的我再用敬称，似乎不太适合』抱持这样的想法，贝莉也要求库莉谢直呼她的名字。

「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这孩子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万一吧」

塞蕾涅穿着厚重的红色布甲与束紧下摆的骑马裤。随意绑在高处的金发像马尾一样摇晃，她语气无奈地说道。

波刚-克里什坦德是被列为大贵族的边境伯，同时也是负责北部军队的北方将军。他以无数战功奠定了如今的地位，被誉为英雄。

虽然城镇的管理者是其他贵族，但在这个重视武勇的国家，克里什坦德的名声无人不晓，每当提起克里什坦德家，众人无不肃然起敬。

因此，对于库莉谢这位克里什坦德家的养女，官府手续几乎形同虚设。

她根本不需要亲自拜访官府，就算不去，官员也会主动前来寒暄问候，并在宅邸内完成所有手续。

更何况，贵族是由国王亲自任命，对所有王国子民而言具有绝对权威。若有人对克里什坦德家的养女图谋不轨，譬如绑架或监禁，这将被视为对王室权力结构的反叛。因此，没人敢冒犯她。

过去曾发生与王族相关人士被这样带走的事件，结果那座城镇有三分之一的居民遭到处刑。周边地区也展开了类似的『狩猎』，连同与那些行动集团有往来的商人和下级贵族在内，许多人都被处以极刑。

对贵族和王族犯下的罪行其代价如此严重，而这点早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即便有连这种常识都不懂的愚蠢之人，库莉谢也不是看似柔弱的样子。那种程度的人根本无法对她构成威胁。

「我甚至想知道，这孩子到底能被卷入什么样的犯罪呢」

「哎呀，大小姐，怎么这么坏心眼。应对寒暄和保持礼仪可是很重要的呢，这不是很好吗？再说，说要跟来的，可是大小姐您哦」

「我可不是为了来这里的官府」

库莉谢看着她们的对话，歪着头。

贝莉注意到她的反应，露出苦笑，随后温柔地摸摸库莉谢的头。

虽然库莉谢并不完全理解她们的对话，但那种舒服的触感让她觉得一切无所谓，她靠向贝莉，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这时，塞蕾涅笑着问道。

「呐，库莉谢也想要自己的剑吧？」

「那个……是的……」

对库莉谢来说，办理手续只是附带，今天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陪贝莉一起去采买食材。

然而，当塞蕾涅听到这件事时，却提出自己也要同行，还提议顺便去看看库莉谢的剑。如今在塞蕾涅看来，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似乎已经变成了替库莉谢买剑，昨天她还熬夜兴致勃勃地和库莉谢讨论剑的相关话题。

要问说需不需要，当然是有一把自己的剑更好，但比起看剑，库莉谢更想早点去市场挑选食材。想去铁匠铺的，似乎只有塞蕾涅。

「唉……果然，还是过一阵子再去吧……」

「剑又不是马上就能做好的，要是等到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那可就麻烦了。你也看到了吧？这孩子的剑术高超得让人难以置信。我想让她拿着与实力相称的好剑」

看到塞蕾涅心情大好，贝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让剑术如此卓越的库莉谢没有属于自己的剑，这确实说不过去。克里什坦德家是将军之家，而库莉谢的剑术更是高超到连波刚都说能赢过她只是运气好。自然，让她拥有与实力相称的剑是合情合理的——对于塞蕾涅的这番意见，贝莉无法提出强烈反对。

更何况，忙碌的塞蕾涅主动抽时间与库莉谢相处，这一点让人更难拒绝。贝莉早就希望给努力过头的塞蕾涅一些喘息的时间，考虑到这点，她也不得不觉得妥协是最佳选择。

虽然库莉谢拥有惊人的剑术，但她始终是一个以料理为首，喜爱家务的居家少女。

即使如此，让这样的她手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贝莉仍觉得有些矛盾与不情愿。然而，库莉谢本人似乎并不反感这个提议。

「……我明白了」

最终，贝莉不情不愿地点头同意，决定尊重她们的意愿。

走了一段路，穿过几条街后，映入眼帘的是锻造区。虽然官府没有明确划分区域，但那些吵闹的工匠们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城镇东端，并在那里开设店铺，形成了不成文的默契。

即便撇开这一点不谈，工匠们之间本来就有着紧密的横向联系，彼此倾向于住在相近的地方。

制作一把剑并不仅仅是打造剑刃就完事了，通常由不同专业的工匠分工合作，包括锻造刀身的、制作剑鞘的，以及负责装饰与皮革处理的工匠。尤其加盖因附近有军队的训练场，武器、铠甲等军事装备的需求量极大。几乎每道工序都有专门的工匠负责，而由于是大量生产，锻造区的管理主要由工匠公会总筹。

乍看之下，这片区域显得杂乱无章，林立的各式店铺似乎随意排列，但实际上仍有一定的规则可循。比如木匠聚集在某处，铁匠则集中在另一侧，只要记住哪条街有哪些店家，就不至于迷路。

「我们进那家店吧。那里有位技艺高超的工匠，从很早以前就和父亲大人有交情。我的剑也是请他打造的」

塞蕾涅指着一栋两层楼的砖造建筑。使用火的工匠们的建筑大多以耐火性优良的砖材为主，一楼通常是店面和工房，二楼则作为住家。

眼前这栋建筑也不例外，和附近其他建筑一样，以等距排列。

推开向外开启的简朴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经典的武器工匠店铺。

店内无数的剑随意地散放着，有些吊在半空，有些挂在墙上，还有些插在木桶里，摆放方式杂乱无章，完全称不上所谓的「陈列」。

爱干净的库莉谢光是看了一眼，便不由得皱起眉头，满脸无奈。看到她的表情，贝莉忍不住苦笑。

在柜台打着呵欠的青年，见到三人进来，立刻慌张地端正姿势。

「欢、欢迎光临！塞蕾涅大小姐，今天有什么吩咐吗？」

「科斯先生在吗？我想请他替这孩子打造一把剑」

「您说……这位小姐吗？」

那名身形瘦削却肌肉结实的青年，一边痴痴地望着一旁的库莉谢，一边问道。关于克里什坦德家收养了一位养女的传闻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而且据说这位养女和塞蕾涅一样美丽动人。

然而，她那银色的美丽长发与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即使面无表情宛如人偶，那份妖精般的美貌却让人恍若置身梦境。

面对她这般姿态，青年不仅内心难掩惊叹，更对眼前这位少女与配剑的违和组合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是的，她叫库莉谢。我想我们和这位工匠应该会有长期的合作关系」

「原来如此……那我去叫他过来吧」

青年推开后门走了出去。可以隐约听到他喊着：「老爸，克里什坦德家的大小姐来了」，而后方也一直传来金属敲打的声音。

「看来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吧」塞蕾涅看了看库莉谢，随口说道。

既然是在敲打钢铁，便说明对方正忙于工作。因为正在处里加热的钢材，无法立刻停手，即便只是稍微整理一下仪容，也需要花上一点时间。

「库莉谢，趁现在多看看，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剑吧。你应该也有自己的喜好吧？」

「……喜好？」

「虽然你用得很快就顺手了，但练习用的剑对你来说，应该还是有点重吧？」

塞蕾涅用的是全长三尺左右的标准长剑，但那终究是成人的标准。库莉谢的身高连五尺都不到，而且体型娇小纤细。即便未来她可能还会长高，塞蕾涅也不觉得她的身材会变得很壮硕。

对于一个运用魔力构筑假想肌肉的身体来说，力量本身可以借由魔力或训练来弥补，但天生的骨骼结构却无法改变。女性的骨架本来就不如男性强壮，若是勉强挥舞与体格不符的重剑，最坏的情况甚至可能会导致骨折。

虽然库莉谢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但轻巧一些总是更好。听到塞蕾涅这番话，库莉谢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嗯……确实对库莉谢来说，稍微有些重了」

「那就订做一把适合你身高、方便使用的剑吧。我自己也在这里订过一把稍微轻些的剑，更适合用来刺击」

「……适合自己身高的剑」

对库莉谢来说，只要能用来杀敌，武器的形状并无太大关系。只要钢铁打造的武器能挥舞、能夺命，她变觉得足够。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然而，几天前她在宅邸厨房里看到贝莉使用的精美厨具时，这样的想法也多少有了一些改变。

一把普通的菜刀、一个锅子，足以做出大部分的料理。

但若是想做出像贝莉那样精致的高级料理，那就另当别论了。

要制作出色的料理，必须搭配适合烹调方法的高品质厨具，而这些厨具则是实现艺术般料理的必要条件。库莉谢回想起自己当时被贝莉的料理与那些厨具深深震撼的情景，对塞蕾涅的话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共鸣与理解。

若是料理需要讲究，剑自然也一样。

为了更高效地杀敌，选择一把顺手又坚固的剑或许更为合适。最好是锋利且不易疲劳的设计，重量轻盈，又不会对身体造成负担。

这么想着，她顺手拿起了一旁的剑。

那是一把宽刃长剑。看上去相当坚固，但重量不轻，与其说适合灵巧切割，不如说更适合猛力劈砍。若是要连着铠甲一并劈开的话倒也不失为上选，只是未免太过笨重，耗费太多气力。

其实只要准确命中要害，轻轻一划就足以致命。既然连小小的匕首都能轻易取人性命，这样的大剑反倒显得过于浮夸。回忆起过往的经历和格蕾丝的惨状，她缓缓放下了剑。

她扫视着摆放在四周的长剑，忍不住问道。

「这里的剑，以长剑居多呢」

「嘛，武器越长，能攻击的范围越大，也能弥补技术上的不足呢」

塞蕾涅边回答，边顺手拿起一把长剑。

「这附近的剑大多是平常用来防身的。一般来说，比起短剑，使用这种长度的剑的人应该更多。不过，上战场的士兵反而大多使用短剑」

「……短剑？」

「因为士兵要组成战列，与敌人贴身战斗的时候，能灵活操控的武器更方便。长剑的优势在于可以拉开距离，但列队中的士兵必须紧贴战斗，这时短剑更实用。当然，他们的主要武器还是长枪」

武器的长度确实能扩大攻击范围，而更大的攻击范围也能带来更大的优势。对于武器来说，长度可以说就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然而，长度并不是越长越好。

例如，在茂密的森林中长枪难以施展，在人群壅挤的空间里长剑也无法挥舞。长度的优势在某些情况下反而会变成缺点，甚至完全失去作用。

作为日常使用的防身武器，长剑之所以受欢迎，正是因为它的平衡性出色。

即使长枪威力强大，但并不适合随身携带，灵活性也不足。而短剑虽然轻便，但长度略显不足，只有特定情况下才能发挥优势。

相比之下，长剑在携带性与长度之间取得了绝佳的平衡，因此成为防身的理想选择，受到许多人的青睐。

来这家店的客人并非普通士兵，而是指挥官、贵族，或是商队的护卫。

这也是为什么店内的长剑种类特别多，然而，对库莉谢而言，这些剑还是太过沉重了些。

如果是平时携带、方便使用，并且比短剑更实用的武器，她想到的是假扮成商人的盗贼所使用的弯刀。那种刀挥舞起来轻便灵活，握感良好，加上弯曲的刀身与加厚的刀刃，使得其切割力极为出色。

库莉谢环顾四周，试图寻找类似的弯刀，结果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把骑兵刀上。果然不愧是骑兵刀，其设计显然是为了让骑兵能在马上单手挥舞。

刀刃虽然弯曲且锋利，但相对纤细修长，看起来在耐久性上可能会有些问题。

她犹豫着将骑兵刀放回原位，继续寻找其他选择。虽然店内也有长枪和长柄武器，但携带性方面显然不在考虑范围内。刺击类武器或许适合迅速击杀，但在刺中目标后会爆露出破绽。而传统的长剑则还是难以克服重量与锋利度上的缺陷。

虽然库莉谢努力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考虑，但感觉每种武器都各有优缺点。

塞蕾涅也时不时拿起各式各样的剑问她：「这把如何？」然而，这些武器终究还是与库莉谢的想像有些出入，始终没有找到「就是它！」的那一把剑。

此时，贝莉正兴致勃勃地在摆放刀具的地方来回打量，似乎在考虑是否有适合烹饪的刀具。库莉谢的兴趣其实也更偏向这些刀具。与其挑选剑，她更想与贝莉一起挑选菜刀或者其他厨房用具。不过，塞蕾涅对于帮她挑选一把剑显然充满热情，库莉谢也实在无法忽视这分心意。

库莉谢思考了片刻，这时刚才的青年带着一位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好，打扰了」

「哦哦……欢迎光临。那么，想请我打造剑的是……」

「是这孩子，库莉谢。我希望你为她打造一把和父亲大人所用的剑同等的武器。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但她有那样的实力」

「唔呣……」

秃头、满脸胡须的老人用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库莉谢。

他的身材高大而肌肉结实，右肩因肌肉隆起而显得特别厚实。脸颊与手臂上布满了烧伤痕迹，左脚走起路来略微一瘸一拐。他受伤了——不，是后遗症之类的吗？他的站姿稳重，气势非凡，完全不像普通人，倒像是因伤退役的军人。

老人观察着库莉谢的同时，库莉谢也在观察他。从那审视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老人似乎正在评估库莉谢的实力。

「她是迦伦大人的孙女……你知道迦伦大人吗？我听说科斯先生曾是他的旧部下」

「什么！队长的孙女……原来如此，您说得没错，我年轻时承蒙他照顾了」

老人的神情瞬间变得柔和，露出和蔼的笑容。

「竟然不知道您的身份，实在失礼。令祖父最近可好？」

「是的，他现在住在村子里」

「这样啊……如果他有机会来这里，能否请您转告他，让他来我这里坐坐？」

「我明白了」

老人——科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库莉谢，随后似乎想通了什么般点了点头。

「我经常听迦伦队长提起您。果然如他所说，您是一位出色且美丽的小姐……那么，您想要什么样的剑呢？不妨先说说您的要求吧」

「嗯……我想要一把小型的弯刀。呃，比如……」

库莉谢拿起刚才的军刀。

「像这样的刀，但再短一些，刀刃向前倾斜，前端带有弧度……像柴刀一样厚实。库莉谢之前用过盗贼的刀，感觉很不错」

「不错……」

「是的。像柴刀一样，只需要轻轻一挥，就能利用刀身的重量和弧度切割。当时连砍了十个人，刀刃都没有变钝……即使库莉谢稍微不小心砍到骨头，刀刃也只是轻微的缺损，十分坚固。所以，库莉谢觉得用那种刀比较好」

库莉谢语气平淡地描述着，听得青年和老人不禁皱眉。谈论杀人之事的语气，就像在评论菜刀的性能般。这样的言词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显得异常扭曲。

由于前几日她也曾用同样冷淡的口吻描述村中惨事，塞蕾涅与贝莉虽然交换了瞬间的眼神，却也不见惊诧。塞蕾涅注意到贝莉脸上泛着些许哀伤，于是开口补充道。

「她之所以会来到克里什坦德家，就是因为这些缘由。她的实力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可以比拟的，但正因为如此，在村子里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

「……原来如此。看来背后确实有很深的故事呢」

库莉谢对三人的反应感到疑惑，微微歪着头，这时，老人再次开口。

至少，关于这些事情，不是锻治师科斯该深入询问的。

「……盗贼使用的武器，应该是蛮刀一类吧。这种刀我店里没摆出来卖……凯斯，去把它拿来」

「啊、是的」

青年匆匆走向内室，不一会儿便拿着一把弯刀回来。

库莉谢看了那把刀的形状，点了点头，回答：「很像」。

「这是从住在山里的蛮族传过来的武器。像柴刀一样，刀刃前端带有重量，切割力很强。虽然我认为这是把好刀，但这一带的人似乎不太喜欢它」

青年递过来的弯刀握起来很顺手。

刀刃长约一尺——整体偏小巧。刀身根部微微前弯，越往前弧度越大，刀刃的厚重感集中在前端，形似斧头或柴刀。

刀柄略向前弯曲，设计上避免手滑，握起来也格外舒服。刀柄尾端有一个小环，大概是用来穿绳子，或者平衡刀体重量的装饰。

库莉谢拔出刀，轻轻在手中转动几圈，测试手感。

「库莉谢可以挥几下吗？」

科斯点了点头，接着便听到几声清脆的破风声。

库莉谢看似随意地挥动，但刀光却快得惊人，刀刃的锋利与速度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毫不迟疑地将刀收入形状特殊的皮革刀鞘，动作俐落且流畅。

「哦～」青年惊讶地低声感叹，老人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而，库莉谢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转头看向塞蕾涅。

「塞蕾涅，这把就可以了」

「呃，你确定这把吗……？」

「是的。这正是库莉谢的喜好」

塞蕾涅惊讶地看着库莉谢手中的刀。刀鞘和刀柄显然年代久远，伤痕累累。

一看就是二手货，她接过刀，递给老人。

「这是卖品吗？」

「不，这是很久以前买来当作参考的。虽然这把刀本身是良品，但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重新打造一把。我保证能做出比这更好的刀」

「那就麻烦你了。我会支付费用的……贝莉」

「是的」贝莉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个皮制钱袋，掏出三枚金币交给老人。

老人和青年接过金币，神情一愣，随后低头致谢。

「这样够吗？」

「足够，足够了。这笔金额实在是慷慨至极。我一定会打造出不负这笔钱的优质刀剑。再说，使用者是我恩人迦伦队长的孙女，我可不敢马虎」

「呵呵，那就拜托了。库莉谢，你对刚才那把刀还有什么想要改进的地方吗？」

「呃……那个……」

被问到的库莉谢，呆呆地看着贝莉刚刚支付的金币，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即便是乡下长大的她，也对金币的价值有所了解。

一枚金币相当于几千个南瓜，不，三枚金币的话，应该能轻松超过一万吧——想到这笔「用南瓜换算」的刀剑价格，库莉谢不由得楞楞地看向塞蕾涅。

「那、那个，塞蕾涅……？库莉谢不需要这么贵的刀——」

「我拿着和这把刀相同价格的剑，而你的实力远胜于我，所以你的刀怎么能是个便宜货。乖乖收下就好」

「可是，南瓜，要一万颗南瓜……」

「南瓜？不管是什么，都别放在心上。你已经不是村姑库莉谢，而是克里什坦德家的女儿，库莉谢-克里什坦德了」

「可、可是……」

库莉谢还想在说些什么，塞蕾涅却用手指轻戳她的额头，把脸凑得更近。

「没什么好可是的。父亲大人也说了，应该给库莉谢一把好剑。……而且，你现在可是贵族的女儿，懂吗？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因为付钱而手足无措的窘样，太丢脸了」

「好、好了好了，大小姐……这种话还是留到之后吧。库莉谢大人，这是老爷早就决定好的事」

「老爷……」

「是的，所以请不用多心」

贝莉露出困扰的苦笑，从背后温柔地抱住库莉谢。

「嘛，这些事之后再慢慢说吧。……那么，您对刚才那把刀有什么改进的要求吗？」

「……，刀身稍微再弯一点，刃口再重一些，这个……库莉谢比较喜欢这样的」

库莉谢最终只能无奈地点头，如此回答。

「……一把刀要一万颗南瓜」

离开店后，库莉谢仍旧没能从刚刚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对于每天只能靠零用钱购买食材的她来说，这样的金额几乎是无法想像的。

虽然她见过银币，但金币几乎从未碰过，即便村里购买大量储备物资时偶尔会用到金币，但一枚就足够购得大批食材和物资。如今，为了一把刀居然用了三枚金币，这实在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这很正常啊。对必要的东西就得大方花钱」

塞蕾涅一副无奈的表情，对仍在纠结的库莉谢说道。

「……而且，先不论你有没有注意到，厨房里那些刀具的总价可远超这些金币哦。贝莉几乎把薪水全花在料理用具上了。我甚至不想去算那些钱到底有多少」

「是这样吗……？」

库莉谢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贝莉，而贝莉则苦笑着挠了挠脸颊。

「我只是长年累月，一点一点地收集品质好的工具，嘛……确实可能会花到那么多钱吧。说不定真的能买十几万个南瓜呢」

「这么多……」

「呵呵，您可能会觉得浪费，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哦」

贝莉竖起手指。

「像这样把钱花出去，工匠们才有余裕，他们能有更多时间去尝试、改良，做出更好的东西。所以钱并不是单纯的财物哦」

然后贝莉用手示意并排的商店，告诉库莉谢。

「比如说，各种食材做出的美味料理，正是因为这样的余裕才得以诞生。如果在困苦的情况下，恐怕光是凑齐填饱肚子的东西，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吧？」

「……是的」

「对于贵族来说，重要的是为他们创造余裕。像我们这样的贵族，用金钱去支持他们，给他们空间，让他们能够创造出更好的东西。而这些好东西最终也会循环回到我们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哦」贝莉带着微笑补充道。

「我们这样的贵族，在很多方面都比他们富有。但我们拥有这些资源并不是为了挥霍或奢侈。可以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资源分配给能创造好东西的人，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去尝试、改良，追求技术的极致」

「分配……」

「是的。确实，为一把刀花费三枚金币算是大手笔，但正因如此，那位工匠才能获得更多试验改良的时间，专注技术的提升。这绝对不是浪费，不是吗？」

贝莉摸着库莉谢的头，轻声问道。库莉谢的脸微微泛红，轻轻点了点头。

「只要清楚为什么，为谁而花钱，那即使是巨额开销，也没有什么好吝惜的。我们的富裕，本质上是受委托保管的资源，为了分配给他们使用。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变得吝啬起来」

说完，她指向店家陈列的食材。

「这个城镇里的水果和食材之所以这么美味，也是因为金钱在市场中顺利流动，让每个人都有余裕去创造更好的产品。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不断改进，追求极致。……您看，这样想想，库莉谢大人是不是能更有感觉了呢？」

「……或许能明白一些了」

贝莉的见识比库莉谢要深远宽广得多。

从个人到村庄，从村庄到城镇，再扩及整个社会。

乍看之下或许是无谓的付出，但若是以更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一切都自有其价值。就像教育孩子一样，库莉谢默默领悟了这个道理。

「唉嘿嘿，贝莉懂得真多，好厉害」

「哪里的事。我不过是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库莉谢微笑着挽住贝莉的手臂，塞蕾涅不满地瞪着关系很好的两人。

「……你们的关系可真好啊」

「呵呵，大小姐要不要也加入？」

「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要是被军方的人看到了，该怎么办啊」

三人穿过分隔城镇内外的东门，来到了外面。

映入眼帘的是军方的训练场。

这大概是为了便利吧。因为锻造区就在城镇东侧，所以训练场也设在距此不远处。简陋的栅栏围出了大片空地，里面排列着数座单层兵营，以及三栋稍大的建筑物——那里设有会议室等设施。场地四处竖立着穿着皮甲的稻草训练靶，士兵们正组成阵形，进行行军和战斗训练。

「前进，后退，向右转，向左转，举枪，突刺」响亮的口令声此起彼落，士兵们按指令动作。库莉谢带着疑惑看着这一切，脑袋微微歪向一边，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那是在做什么？」

「那是新兵训练。为了让他们能保持阵形，并按照指令行动，所以得像那样反覆练习」

「按照指令行动……」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场景实在滑稽。士兵们听从指令走动、停下、转换方向，甚至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刺，这些动作对库莉谢来说简直超乎理解范围。

「呵呵，虽然看起来很滑稽，但那是军队里最重要的训练哦」

塞蕾涅似乎察觉到库莉谢的疑惑，露出笑容，彷佛在说「接下来听我解释吧」。

「你想像一下，如果你在战场上需要指挥一千人行动。这些人都是从街上临时征招的外行人，手上各拿着一把枪」

「一千个外行人……」

「那么，库莉谢你能像操纵自己的手脚一样，让他们完全服从你的指挥吗？」

「不可能」库莉谢立即摇头。

她深知这些人绝不会轻易服从自己的命令。

「对吧？就算指挥官绞尽脑汁设计战术，思考要怎么指挥他们行动，也不能保证士兵们会完全照做。比方说，当敌军的箭雨密集袭来时，却被下令向前冲锋，库莉谢也会抗拒吧？」

「……抗拒」

「但如果不前进，箭雨就会持续不断，伤亡只会越来越惨重。所以这种时候，必须让士兵们毫不迟疑地向前冲。这就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训练，让命令深植在他们的骨子里」

库莉谢陷入沉思，塞蕾涅再次苦笑。

「这是一条绝对的规则。如果命令前进，就算箭雨落下也要前进。如果命令向右转，就算敌人从正面冲过来也得向右转。如果不事先让他们彻底记住这种『指令至上』的原则，指挥官就不可能顺利指挥一千人的行动」

塞蕾涅竖起手指继续解释。

「在军队里，无论什么样的命令，上级的指令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即便那条命令等同于让人送死，这也是军队最重要的原则。因为军队之所以是军队，是因为它重视集体而非个人。如果士兵们因为害怕就拒绝执行命令，甚至选择逃跑，那么这支军队就无法成立了」

接着塞蕾涅指向正在训练的士兵们继续说道。

「一旦战败，就会有数十万需要守护的百姓牺牲。正因如此，士兵们才愿意拿生命做赌注，信任指挥官，将一切托付给军队这个组织。而指挥官为了不让任何人白白送命，必须绞尽脑汁调度兵力，带领众人迈向胜利。要让命令和行动能够天衣无缝地配合，就必须从这些基础训练做起，日复一日地锻炼」

「听懂了吗？」塞蕾涅问道，库莉谢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

「大概明白了一半……」

「是吗？不过，我说的这些也都是听来的罢了」

塞蕾涅说着，轻轻拍了拍库莉谢的头。

「库莉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也一起来？我带你去训练场逛逛」

「那个……」

库莉谢的眼神游移，偷偷瞥向贝莉手上提着的篮子。

虽然多少有些好奇，但和采购食材完全不能比。她像是寻求帮助般望向贝莉，贝莉苦笑着把库莉谢揽到身边，对塞蕾涅说道。

「不行哦，大小姐。库莉谢大人已经先答应陪我一起买东西了」

「买食材不是天天都在做的事吗？难得来到这里，作为克里什坦德家的女儿，你应该趁机了解一下父亲大人的工作才对」

「我明白大小姐的心情，但库莉谢大人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她这一个月才刚适应城镇和宅邸的生活。原本就已经塞进不少事情了，如果现在还要加上军事方面的学习，对她来说恐怕会有点太多了吧」

听了贝莉的话，塞蕾涅不禁支吾了一声，目光飘忽不定。

「我很明白大小姐的心意，不过这事或许还是留待下次吧」

「……我知道了啦」

塞蕾涅嘟起嘴，一脸闷闷不乐，贝莉看着她这副模样，只好苦笑着提议。

「反倒是大小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如就陪我去采买如何……若是老爷问起，我会跟老爷说是我硬邀您一起去的」

「不行。我也有堆积如山的东西要学，不能一直在外面玩」

「……您这是在跟我赌气吗？」

「我才没有赌气！」

塞蕾涅皱起眉瞪了贝莉一眼，随即转向库莉谢。

「那么，库莉谢。就这样吧，待会见」

「啊，好的……」

目送塞蕾涅的身影消失在训练场中后，贝莉静静地叹了一口气。库莉谢转头看向她，贝莉却只是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微笑。

「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办法。我们去买东西吧」

库莉谢点头同意这句话，两人再次走向街道。

「那个，贝莉，库莉谢真的可以就这样去买东西吗？」

「哎呀，您不愿意陪我吗？」

「不、不是……呜」

「呵呵，开玩笑的啦」

贝莉笑着轻轻抚摸库莉谢的头。

「就像我刚刚对大小姐说的。从学习的角度来看，参观训练场或许确实有帮助……但对现在的库莉谢大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余裕。如果库莉谢大人像大小姐那样，说想加入军队帮助老爷，那我自然不会阻止……但那只是因为克里什坦德家是武门之家，老爷又是军人，对吧？」

「……？是的……」

「比如说，如果老爷是一位商人，库莉谢大人可能会学习商业知识，将来想成为一名商人来帮助老爷，对吧？」

「……也许是这样」

库莉谢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么回答道。贝莉看着她，露出苦笑。

「长大以后，库莉谢大人迟早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事业。用这样的方式去考虑未来并没有错。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库莉谢大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尚未见视过的职业。在完全不瞭解这些的情况下就决定将来，我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

「因为『被选择』和『自己选择』是完全不同的事。比如说，这就像我们现在的采购一样」

贝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露天摊位上陈列的食材。

「就算是选同样的食材，与其只是被直接递上一个的南瓜，不如从一百个南瓜中精挑细选出一个看起来最美味的，这样不是更划算，也更开心吗？」

库莉谢点点头。这正是挑选南瓜的乐趣所在。

「现在的库莉谢大人，就像是在市场里闲逛的阶段。明明旁边可能还有更好的南瓜，但要是在没看过之前就急着选了眼前这个，未免太可惜了。当然，最后或许会发现这家店的南瓜确实最好，但就算等到看过所有店家后再决定，也一点都不迟」

「这和刚才的话题是相通的呢」贝莉微笑着补充。

「您不用急着想要早点帮上老爷的忙。幸运的是，克里什坦德家并不贫穷，也没有必要让库莉谢大人急着工作。难得有这样的时间，您应该去看看更多的世界，体验更多的事情，然后慢慢思考将来真正想做的是什么，等到那时再专心学习也不会太迟」

说着，她微微垂下眼帘。

「其实，我也希望大小姐能有更多这样的时间……」

「贝莉果然是……不希望库莉谢和塞蕾涅成为军人吧？每次说到这种话题，你都看起来不太高兴……」

「也不是说不希望……只是，果然还是有些不安」

她像是有些困惑似地回答，并用食指轻轻滑过嘴唇。

这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

「战场是一个为了取胜，什么都能被正当化的可怕地方。就算是库莉谢大人这样非常强大的人，一旦上了战场，也随时可能遇上无法避免的不讲理，甚至丧命的危险」

「那么……只要库莉谢强到没有人能击败，就能让你安心了吗？」

「嗯……这问题有点复杂呢」

贝莉停下脚步，松开搂着库莉谢的手臂，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个皮制钱袋。

她轻轻晃了晃钱袋，像是在给库莉谢展示一样，然后问道。

「库莉谢大人，您觉得这里面有几枚硬币？」

「……？那个……」

「如果猜错了，今天您就没有点心吃了哦」

「诶……？」

库莉谢明显露出狼狈的样子，眼神直直盯着贝莉。

「如果您回答不知道的话，今天的点心就只有一片饼干。不过，作为优待，只要您能猜对里面金币、银币、铜币其中一种的数量，就能吃三片饼干」

库莉谢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盯着钱袋开始认真思考。从刚才钱袋晃动的声音来判断，里面大概有二十枚硬币。要完全猜中数量有些困难。但可以确定的是，金币的数量应该不多，可能只有零或一枚，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如果猜错，她今天就真的吃不到点心了。

库莉谢深思后眼神游移，最后以蚊鸣般细弱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

看着她这模样，贝莉忍俊不禁，肩头轻颤地笑道：「骗您的哦」

「骗人……」

「是的，不过是个小玩笑。这种问题，怎么可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比试呢」

说完，贝莉将钱袋放回小包里，再次牵起库莉谢的手。

「就是这么回事。打个比方，钱袋里的硬币就像战场上的敌人。无论库莉谢大人再怎么聪明，如果对手的情况一无所知，就只能靠模糊的猜测来下判断。而一旦选择错误，仅仅因为这个错误，整场战争就可能输掉」

贝莉说完，眯起眼睛。

「无论库莉谢大人多么强大，体力总是有限的，如果被一万人包围，就算是您，也无法应付吧？」

「战场就是这样的不讲理之地」贝莉说完，看向库莉谢。

「当然，双方都会尽力收集对手的情报，但是，除非是在广阔的平原上对阵，否则很难完全掌握对方的阵容。而且，即便知道对方的数量，士兵的质量、装备、士气也同样重要。表面上看起来人数占上风，也不一定就能简单取得优势。毕竟，对手也抱着必胜的决心，无论如何，这场战争都注定是场赌博」

「……赌博」

「是的。……军人必须为了胜利而赌上性命。当然，因为情报不足而选择不冒险，将决策推迟，也是一种办法，但这样的话，库莉谢大人，您的点心今天恐怕就只能剩下一片饼干了」

贝莉苦笑着，伸手摸了摸库莉谢的头。

「有时候，只有对手掌握了我方的情报，而我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军人往往会被迫参与那些看似毫无胜算的不讲理战斗。但军人不能逃避，因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我才会感到担忧」

库莉谢抬头望向贝莉，默默地点了点头。贝莉则带着些许无奈的微笑。

「当然，库莉谢大人之前提到过，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使命。库莉谢大人和大小姐的想法都非常值得尊敬，我并不打算否定这些……非常抱歉。……可能是我太过多虑了」

「不，那个……库莉谢一点都不讨厌贝莉为库莉谢这么担心。这不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听到库莉谢的话，贝莉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随即露出苦笑。

「库莉谢大人真是温柔的人。……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

「因为战场是个轻视生命、极度残酷的地方。像大小姐和库莉谢大人这么温柔的人，一旦受伤，恐怕会让人感到更加……」

「受伤……」

库莉谢对这句话，不由得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埃尔刚大人，您来买东西吗？」

一道粗旷的男声响起。循声望去，原来是肉铺的店主。店门前悬挂着猪肉、羊肉和鸡肉，摊位上也整齐地陈列着各式肉品。这是贝莉常来采买的店家。

「是的。不过今天并不打算买肉……」

「唉呀唉呀，今天可进了一批极品好鸡。我料想您可能会来，便偷偷藏在后面了……」

说着，店主从店里取出一只鸡来，果真如他所言，是上等的鸡肉。褪了毛的鸡皮光泽油亮，浑圆饱满的肉质看来油脂丰美。

仅仅是看着就能想像那美味，库莉谢不禁看得入迷。

「真的呢，是只好鸡……」

「当然，价格和平时一样……毕竟埃尔刚大人一直光顾我们这里」

对于店主的话，贝莉回以一抹苦笑，然后看向库莉谢。见她目光被鸡肉吸引，随即因为感觉到贝莉的视线而害羞地低下头，贝莉的笑意更深了。

「库莉谢大人看来也很中意呢。那么，我们就买两只吧」

「不愧是大小姐，眼光真好！非常感谢您的惠顾！」

店主喜不自胜，贝莉将钱付给他，把鸡肉放进篮子里，用布包起来。

「虽然稍微奢侈了一点，但其中一只就拿来做成烤全鸡吧。库莉谢大人应该也很喜欢」

贝莉低声对库莉谢说，库莉谢脸颊瞬间染红，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的话题被轻易带过，两人开始聊起晚餐菜单和采购的食材。

走在街上，不论走到哪里，耳边都响起「埃尔刚大人，埃尔刚大人」的欢迎声。贝莉总是面带笑容地应对，而摊贩们推荐的食材也无一不是上品。她在这条街上无疑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这份人气，显然与克里什坦德家本身的地位无关，而是源于她个人的魅力。她的气质与库莉谢的母亲——格蕾丝有几分相似，总是面带笑容，声音也柔和。陪伴在她身边，库莉谢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舒适。

她无法用言语说清这种感觉，但想来其他人或许也有相同的感受。

靠近水果摊时，摊主微微鞠躬打招呼，随后从后方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递上来。

「请用，库莉谢大小姐。上次您似乎很喜欢，这次特意挑了些好的」

「那个……谢谢」

盘子里盛着切成小块的拉库拉果实。

拉库拉是一种酸味淡、甜味突出的红色水果。口感清脆如苹果，非常美味，只可惜外皮汁水丰沛，很容易滴落。

前几天听说可以连皮一起食用，库莉谢便不假思索地直接咬了一口，不慎弄脏了洋装，让摊主愧疚地连连道歉。

所以这次他才贴心地将果肉切成小块吧。

库莉谢将一块放入口中，甜美的滋味瞬间在唇齿间蔓延，不由得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真的很好吃」

「那就好。上次没提醒您，真是抱歉」

「没有……是库莉谢太粗心了」

库莉谢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摊主则开心地笑了。

「埃尔刚大人，您觉得如何？为表歉意，我可以给您打个折扣……」

「用食物来引诱库莉谢大人……真是的。可以帮我包一些吗？」

「哈哈，当然可以。另外，这里还有些不错的——」

每次和贝莉一起出门，库莉谢总能感受到人们对她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相比于村里的经历，才刚来到这座城镇不久，她就被这么多人接受，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就像在锻造店里，只因提到迦伦的名字，气氛瞬间就改变了，大家对贝莉的信任似乎自然地延伸到了她的身上。被人如此接纳是一件美好的事，而这一切的源头正是贝莉的存在，想到这里，她对贝莉的尊敬愈发深厚。

她不自觉地紧挽着贝莉的手臂。贝莉察觉后，歪着头轻声问：「怎么了吗？」

红发下淡褐色的大眼睛柔和地望着库莉谢，库莉谢摇摇头，静静地微笑。

「库莉谢大人，您没事吧……喝那么多，脸都红透了呢」

浴室——贝莉一边泡着澡，一边从背后温柔地抱着库莉谢，语气里带着担忧。

「唉嘿嘿，可能真的喝多了。不过，兑上果汁的葡萄酒也很好喝呢」

从采购回来后心情就特别好的库莉谢，晚餐时甚至还主动表示想挑战不擅长的葡萄酒，兑上果汁喝了好几杯。虽然几乎和果汁没两样，但她的酒量似乎极差。再加上她本就白皙的肤色，仅仅一点点酒精就让她满脸通红。

可能是因为微醺的关系，库莉谢的心情更加愉快。

她抬起头，用那双紫色的大眼睛看着贝莉，笑着说。

「贝莉，感觉和妈妈好像哦」

「……库莉谢大人的母亲吗？」

「是的。虽然妈妈没有贝莉那么能干，也没有这么聪明……」

贝莉露出暧昧的微笑，否定道。

「没有那回事哦。看起来懂很多，其实也是因为有幸接触过好的学习环境和经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情」

「是这样吗？」

「是的。我只是想在库莉谢大人面前，稍微表现得更好而已哦」

看到库莉谢若有所思的模样，贝莉不禁苦笑，随即问道。

「不过，能被比作您的母亲，真是我的荣幸呢。能说说您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吗？」

在此之前，贝莉从未刻意问过库莉谢关于她过去的事。因为她早已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大致的经过，也不愿意让库莉谢亲口重提那段过去。

尽管库莉谢曾经在塞蕾涅面前平淡地叙述过当时的经历，但那也仅仅是对事实的陈述。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却也无法看透她的内心。毕竟，她失去了双亲，还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

能像这样笑着生活，无疑是个奇迹。贝莉担心，贸然询问可能会触动她心中某个不该碰触的伤痕。

她认为，等库莉谢愿意开口的时候再倾听，然后好好接受她的感受就好。所以当库莉谢能主动提起母亲的话题时，贝莉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嗯……妈妈是个非常认真又努力的人。虽然像打扫、做饭这些事……稍微有点不擅长，不过她非常勤奋，除了自己的工作，还经常帮助很多人」

「原来如此……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呢」

「是的。她教了库莉谢好多东西……真的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而且，妈妈就像贝莉一样，很会被大家喜欢哦」

「那个……很会被大家喜欢……？」

贝莉对这有些奇怪的说法不禁反问，库莉谢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商人还是镇上的人，看到贝莉的时候，大家都会露出很开心的表情。妈妈也是这样，总是被大家喜欢」

「哎呀。呵呵，大家确实对我很好呢……」

库莉谢的话有时很难理解，经常使用奇怪的措辞。

而当贝莉听到她补充的说明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从库莉谢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大致推测她的双亲是什么样的人。每当她谈到某件事，总会带着愉快的神情说：「爸爸妈妈以前也这么说过呢」

勤奋、认真且努力——虽然拥有非凡的才能，但她从不骄傲，也不会夸耀自己。贝莉觉得，这份过于谦虚的品性多半源自于双亲的教导，她的双亲一定是非常善良、非常出色的人。

而且从她的话中，也能窥见她对双亲的尊敬。

「库莉谢很不擅长这些事。妈妈教过库莉谢很多，但不管怎么学，总是做不好……村子里的人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库莉谢」

她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让贝莉忍不住垂下眼帘。

「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大家都很喜欢她，多亏了妈妈，库莉谢才没有被讨厌。所以妈妈过世后，库莉谢非常后悔，觉得太可惜了……」

「可惜，那是指……」

贝莉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问道。而库莉谢平静地继续说。

「如果库莉谢当时能多注意一点，妈妈应该就不会死了。库莉谢真的觉得很遗憾，因为库莉谢很喜欢妈妈」

说道这里，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微笑着说道。

「话虽如此，多亏老爷和贝莉，库莉谢现在能过上这么幸福的生活，从结果来看，这样或许也不错呢」

贝莉原以为这只是库莉谢一贯的说话方式，但这次却彻底愣住了。

很明显，她的发言并不只是语言上的问题。

「贝莉？」

可能因为微醺，库莉谢的判断力似乎有些迟钝，对于贝莉的反应和语调并未感到异样，只是疑惑地歪着头。

「……没什么」

贝莉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开口。

「不过，失去双亲这件事……您应该觉得非常痛苦吧？现在也是……」

询问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啊？邻居的阿姨和爷爷会给库莉谢食物，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现在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过着这么幸福的日子，一点都不痛苦」

库莉谢微笑着，对这番话似乎没有特别在意，坦率地回答道。

贝莉感受到内心的疑惑逐渐转为确信，战战兢兢地继续追问。

「那个……库莉谢大人。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那么——」

问题与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可惜」、「遗憾」——库莉谢没有用悲伤的词汇。明明是被村人捡回，深受双亲疼爱，像亲生女儿一般养育着，却不幸失去了这样的家人。

「——妈妈的头被砍断，流了好多血。库莉谢用手按着，但还是止不住……现在想想，那真是失败呢」

即使如此，她还是把那当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回答。

已经失去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眼前的少女已经将事实与感情完全切割开来。

「当时库莉谢应该不管那么多，直接把刀扔出去，赶快杀掉加德就好了……就算不那么做，库莉谢也应该优先杀掉离妈妈最近的人。现在想想，库莉谢做了很多错误的选择」

她的语气中有对过去选择的后悔，但那候会却完全没有悲伤的成分。母亲临终的情景，本该是极为忌讳的话题，但库莉谢却能平静地回答。

「……库莉谢大人，您不害怕杀人吗？」

「……？」

少女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这问题的含义。

「是的。因为库莉谢自己又不会痛」

贝莉脑海中想像的，是一段悲剧少女的故事。一个有天赋的少女，为了保护家人免受盗贼伤害而拿起剑，这样一个小小英雄的故事。

虽然大致上没有错，但实际情况却大不相同。

贝莉终于明白到眼前的她并非表面看来那般普通，于是继续追问。

「……那您在斩杀盗贼的时候也是？」

「是的。他们看起来都比库莉谢弱得多。嗯—，不过，现在想想，在大家面前打破规矩，还是不太好呢」

「规矩……是吗？」

「村里有不能随便杀人的规矩。库莉谢觉得杀掉盗贼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果然在大家面前光明正大地打破规矩，还是不应该吧。……库莉谢觉得，这应该是村里的人讨厌库莉谢的原因之一」

库莉谢一脸不以为意地说道。

「或许不是自警团成员也是个问题呢。爷爷和关系好的阿姨们都说库莉谢没有错，而且也没有因此受到惩罚，所以库莉谢也不是很清楚……」

「看来还要多学习呢」库莉谢害羞地用手轻轻捂着脸颊。

「如果妈妈还活着，或许会教库莉谢该怎么做吧，真是可惜。库莉谢总是从妈妈那里学到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虽然过去的事说了也没意义」

她说这些时依然没有丝毫悲伤，就像在闲聊一般。贝莉终于理解了与她相处时那份微妙的违和感，不禁垂下眼帘。

「原来是这样啊……」

至少贝莉完全不了解她。

她之所以能平静地谈论村里的往事，甚至在锻造店若无其事地谈论刀剑的使用感，纯粹是因为她对杀人这种行为毫无抗拒。

『有坏老鼠，所以库莉谢把它们清理掉了。这是第七只了吧』

刚来到这里时，她说是为了打扫，便偷偷到处抓老鼠并将它们杀掉。贝莉记得，那时她正准备把一只老鼠埋在庭院里，当被问起时，就是这么回答的。

在自然环境丰富的村子里长大，对这种事不会有排斥感吧。贝莉原本以为这只是她坚强的表现，但对她来说，这种态度显然不只是针对老鼠。

对她而言，如果杀老鼠是『好事』，那么杀贼自然也是『好事』——就算是杀人，她大概也会这样轻易地化解过去吧。

而且，她对双亲的死，只是用「没办法」、「遗憾」这样的词轻轻带过，所以她才能这么平静地、淡然地，将这段经历讲述给贝莉她们听。

虽然有些与众不同，但她是一个既可爱、勤劳又温柔的少女。

然而，贝莉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印象，从根本上就错了。她垂下了眼帘。

「……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贝莉紧紧抱住了库莉谢纤细的身体。

「贝莉……？」

贝莉感觉到，她作为一个人，似乎缺少了什么。

她的确非常聪明，思考方式独特又奇妙。天才这个词，指的就是像这样的她。

但同时，她也缺少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不过，缺少的似乎只有一部分——贝莉在谈话中渐渐体会到了这一点。

「和母亲一起生活，非常开心吗？」

「是的。她和贝莉一样，对库莉谢非常温柔」

「所以，母亲的离世，让您感到遗憾吗？」

「嗯……是呢。的确很遗憾」

贝莉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对库莉谢说。

「这种感觉，通常被称为悲伤。……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

「……悲伤，是吗？」

「是的。库莉谢大人，即使只是细微的差异，语言还是会引发误解。今后，若是再有人问您类似的问题，请您回答『感到悲伤』」

库莉谢想起迦伦以前说过的话，点了点头。

迦伦也曾对库莉谢说过同样的话。

「……与别人交谈时，是否经常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或是无法理解别人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高兴，为什么会悲伤……库莉谢大人，您以前经常有这种感觉吧？」

「那……个，是的」

对库莉谢来说，这是常有的事。别人总是做出与自己意图不同的反应，这是库莉谢心中一个比较重大的困扰。

——奇怪的孩子。怪人。有问题。恶心。

这些话，并不是因为他的优秀而被特别看待，而是一种负面的评价。

库莉谢经常听到别人用这些词形容她。

她知道自己的表达能力不高，与自己内心的理想相差甚远。所以，只要没有必要，她基本上不会主动和别人交谈。但她也明白，如果一直保持沉默，反而会招来更多『负面评价』。

对库莉谢来说，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

她认为，若想获得别人的好感和评价，只要用行动或成果来回报即可。这样的做法通常也算安全，但她渐渐发现，这样似乎并不够。最终，她在村子里的尝试失败了，反而让那些『负面评价』越演越烈。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库莉谢不禁这么想。

「……贝莉也觉得库莉谢很奇怪吗？」

——妈妈，库莉谢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吗？让人觉得恶心吗？可以告诉库莉谢，库莉谢到底哪里不对吗？库莉谢会努力改正的。

小时候，库莉谢曾经这样问过母亲。

格蕾丝告诉她，她并不奇怪，这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独特个性而已。她说，库莉谢一点也不奇怪，也没有什么错。格蕾丝一边抱着库莉谢，一边解释。

甚至哭着拜托库莉谢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从那以后，库莉谢再也没有问过同样的问题，但那个疑问依然残留在她心中。

如果是贝莉，她应该会说出与格蕾丝不同的答案。

贝莉比格蕾丝聪明，也更擅长教导。

因此，库莉谢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吗，有人这样对您说过吗？」

「是的，经常有人说库莉谢是个奇怪的孩子，让人觉得恶心」

贝莉的手臂稍微用力，将库莉谢抱得更紧了一些。

「库莉谢不明白自己的哪里奇怪，也不知道哪里让人觉得恶心」

库莉谢茫然地看着倒映在浴池水面上的自己。

喃喃说道。

「就像贝莉说的，库莉谢确实不擅长与人交谈，有时甚至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库莉谢知道，大家可能是因为这样，裁决得库莉谢很奇怪，让人感到不舒服……可是，库莉谢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好一些」

语言的意思不仅止于字面，还包含其他层次的意涵。

态度并非全然真实，表面话语的背后，可能藏着另一层真心。

以为对方对自己有好感，结果却发现对方其实讨厌自己。这种事时常发生，库莉谢每次都会感到困惑，甚至不知所措。

如果能跟任何人都友善相处，能顺畅地对话，那样的话，生活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但是，库莉谢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到这一点。

「……小时候问妈妈的时候，妈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独特个性，库莉谢一点也不奇怪」

库莉谢一边说，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可是，库莉谢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库莉谢很奇怪，也觉得库莉谢很恶心，所以，总觉得妈妈的说法好像有些不对」

说着，库莉谢将头靠在贝莉的肩膀上，问道。

「……贝莉知道答案吗？」

贝莉沉默了片刻，低头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呢」

「……虽然失礼，但老实说，我也一直觉得库莉谢大人有些特别。和大家所说的『普通』确实不太一样呢」

她接着说道。

「我想……库莉谢大人的母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也是吗？」

「是的。不过，我必须先说明，这个问题并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法……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看着库莉谢喃喃地重复着「复杂」这个词，贝莉继续说道。

「……这么说吧，库莉谢大人，您觉得我奇怪吗？」

「不会啊？」

库莉谢毫不犹豫的回答让贝莉露出一抹苦笑。

「呵呵，不过，我确实常被人说奇怪哦。好的、坏的，什么都有」

「是这样吗……？」

「是的。跟库莉谢大人一样」

贝莉用指尖轻轻滑过水面，目光柔和，声音温柔地继续说道。

「……人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如果被解读为好的，那就是个性，可以被接受。如果被解读为坏的，那就是让人不舒服」

她抬起手，捧起一汪热水，又让水从指间滑落。

热水滴落的声音，在安静的浴室中清晰回响。

「个性是一体两面的，善与恶取决于接受者的心态。我刚才说这个问题并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法，是因为有些部分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这样啊」，库莉谢嘟着嘴说道，随即叹了口气。

她从未怀疑过贝莉的聪明才智。

既然她这么说，就代表实际上没有解决方法。如果她表示虽然尝试过各种方法，但最后还是无能为力，那也只能放弃了。

「库莉谢大人的母亲，应该早就理解了这点吧。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不想让库莉谢大人……怎么说呢，不想让您感到失望」

「失望……？」

「是的。因为她爱着您」

贝莉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抚摸库莉谢的脸颊。

「……因为爱着您，所以看到您的笑容会让她感到开心，而如果让您失望，她也会因此感到悲伤」

「因为爱着库莉谢，所以悲伤……」

库莉谢陷入沉思，贝莉苦笑着，轻声问道。

「对了，库莉谢大人，您为什么会帮我的忙呢？」

「那个……因为贝莉不仅教库莉谢做菜，还教了很多事情，呃……像是泡茶……还有，做、做点心之类的，库莉谢得到了很多」

提到「点心」时，她的声音特别小，虽然话语迟疑，但却说得清楚而直接。

贝莉听了之后，露出开心的笑容，接着问道。

「所以，您是想做些能让我开心的事情吗？」

「……是的」

「呵呵，我想啊，库莉谢大人，您可能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呢」

贝莉轻轻抓住库莉谢的腰，把她抱起来，让她面向自己。

然后，她在库莉谢的面前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说道。

「……库莉谢大人，您想让我开心。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非常喜欢您，所以我也想让您开心」

贝莉摸着库莉谢的头，与她四目相对。

库莉谢似乎有些高兴，直勾勾地看着贝莉。

「相对的，我也不想让库莉谢大人失望。库莉谢大人……虽然这么问有点不好意思，但您应该也不想让我失望吧？」

「是的……啊」

贝莉将库莉谢紧紧抱住，用力地说：「就是这样」

「这就是喜欢的感情。当好感加深时，便会变成爱情。虽然这两者很相似，但您可以把它们当成同类却稍有不同的情感」

贝莉对一脸惊讶的库莉谢微笑着说道。

「……为对方着想，并且想让对方开心的心情，就是爱情。呵呵，库莉谢大人，您是拥有爱情的哦」

「爱情……」

对库莉谢而言，无私地付出并让对方受益的行为，就是好感的表现。

她对好感的定义一直有些模糊。为了保护她而牺牲的母亲格蕾丝。之前与嘉拉对话时产生的疑问。

各种零碎的情感，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清晰的轮廓。

「是的。而且，如果像这样对对方怀有爱意，就不会觉得对方的那些『奇怪的地方』令人恶心了。库莉谢大人的母亲虽然知道您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她仍然认为那是您的个性」

——所以，完全不奇怪。

听到接下来的话，库莉谢点头表示理解，贝莉则露出微笑。

「……我也不觉得库莉谢大人的『奇怪』是奇怪，更不觉得恶心。相反，我觉得那是您独特而迷人的个性」

贝莉将库莉谢的脸压在自己的乳房上，同时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库莉谢舒服得放松身体，就这样紧紧抱住贝莉。

「话虽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库莉谢大人的烦恼就能解决。但至少，我的感受不会改变，今后也不会改变。如果有什么让您烦恼的事，请尽管告诉我」

库莉谢露出笑容，点头说「好的」，然后贝莉接着说道。

「库莉谢大人，我认为您和我，甚至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您是非常坚强的人。或许正因为您内心的坚强，有时会让您难以理解他人的情感」

「内心坚强，是吗？」

「是的。我……这么说好了。比如说，如果老爷、大小姐，甚至库莉谢大人因为某些原因而失去性命，我会感到非常悲伤。痛苦到连我最喜欢的料理都无法动手。大多数人失去亲近的人时，都是这样的」

贝莉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

库莉谢想起嘉拉失去儿子时的情况，多少理解了，点了点头。

「大多数人，正是因为都有这样的脆弱，才能彼此共鸣，互相安慰，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继续生活下去」

贝莉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库莉谢。

「……但是库莉谢大人，或许正因为您内心的坚强，才会让您难以理解这种感觉。从某种角度来说，精神上的坚强也许是件好事……但是对我来说，这让我感到非常寂寞」

「寂寞……？」

「是的。比如说，库莉谢大人……您喜欢和我一起做料理吗？和自己一个人做料理相比，感觉如何呢？」

「那个，是的，非常喜欢……因为贝莉知道许多料理，还经常能想出新点子，和贝莉一起做料理，真的非常开心」

「呵呵，能听到您这么说，让我既开心又害羞，真是难为情呢」

贝莉露出苦笑。

「我和库莉谢大人同样被料理所吸引。所以和库莉谢大人一起做料理非常开心，库莉谢大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呢」

贝莉牵起库莉谢的手，用自己的食指与她的食指轻轻相触。

「……那是因为抱着同样的心情在做料理」

然后她松开手指，接着说道。

「如果我对料理没有兴趣的话，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您也不会感到这样的乐趣了吧？」

「那个……」

库莉谢发出「嗯～」的声音思索着，认真想像了一下，然后点头说「或许是吧」。

「如果和我一起做料理比一个人做料理更开心的话，那是因为我的快乐也与库莉谢大人的快乐相叠了」

贝莉愉快地说着，将手轻轻撘在库莉谢的手上。

「……这就是共鸣的原理，会让喜悦乘倍放大，而痛苦则会因此减轻。所以，难以从他人那里获得共鸣的情况，就会让人觉得稍微有些寂寞」

「……原来是这样啊」

库莉谢顺从地点头。

确实，如果平时的开心能翻倍享受，感觉现在的情况似乎有点浪费。事实上，和贝莉一起做料理的乐趣，的确远远超过了一个人时的感受。

「大多数人的内心没有库莉谢大人那么坚强，而且也更容易感到孤单。因此，当他们经历快乐或痛苦时，就会希望能和其他人产生共鸣。但对不需要共鸣的库莉谢大人来说，要理解这一点可能有些困难，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其他人会觉得库莉谢大人有点奇怪的原因」

贝莉用指尖轻轻滑过嘴唇，思考了一会儿后，微微点头。

「……虽然这不是根本解决之道，但首先就这样吧」

然后她露出微笑说道。

「从分享快乐的事情开始吧」

「分享快乐的事情……」

「是的。这么一来，库莉谢大人肯定也会逐渐明白吧。……所谓拣日不如撞日，不如等洗完澡就立刻开始吧」

贝莉话音刚落，便哗啦一声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库莉谢被抛在一旁，歪着头，目送那形状姣好的丰满乳房摇晃。

「那个，贝莉，你要做什么？」

「库莉谢大人会感到快乐的事情……那就是做料理和做点心」

贝莉笑容满面地说道。

「我说啊，我可是很忙的……为什么非得做点心不可啊？」

正在房间里自习的塞蕾涅被贝莉硬是拉了出来，她毫不掩饰不悦地瞪着贝莉。

「因为白天的时候，大小姐不是一直都在忙吗？」

「就算是这样……」

「库莉谢大人，请帮大小姐把围裙穿上吧」

「好的」

库莉谢按照贝莉的指示，给穿着睡衣的塞蕾涅系上围裙。

以「学习的一环」为借口，三人决定要来制作点心。最后还要搭配刚出炉的饼干，来一场茶会。

库莉谢不可能不开心，她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盯着塞蕾涅。

「我、我说啊，我其实……」

「你，讨厌吗……？」

今天的茶会原定在塞蕾涅的房间举行。

贝莉事先向库莉谢解释过，如果塞蕾涅坚决反对，活动就会取消。

当然，从小就了解塞蕾涅的贝莉，压根不认为她会拒绝，但不知内情的库莉谢，露出满脸不安，用带着些许哀伤的眼神仰望着塞蕾涅。

面对这副模样的库莉谢，塞蕾涅发出「呜……」的低鸣，视线飘忽——最后像是放弃般小声回答：「我知道了啦」

听到这句话后，库莉谢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开心地把围裙挂在塞蕾涅的脖子上，轻轻在她纤细的腰后打上结。

「库莉谢大人，大小姐别说料理了，就连饼干都从没做过，请好好教她哦」

「好的」

「……那你又打算干什么」

「我的工作嘛，就是笑着守望两位吧……」

「我说你啊」塞蕾涅瞪着贝莉，但贝莉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您看，今后我们会长久相处，所以透过制作点心的机会来互相理解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像是你自己在玩得开心……」

「怎么会呢。好了，首先从打蛋开始吧。来，库莉谢大人，请温柔地教大小姐」

「好的。塞蕾涅，这边这边」

「不用拉我，我自己会走啦，真是……」

被库莉谢牵着手，塞蕾涅一脸无奈地陪着两人开始制作饼干。

塞蕾涅虽然剑术高超，但相对地不擅长细腻的事情——简单来说，就是粗枝大叶又笨拙的少女。

她不小心把蛋壳打进了碗里，又搞错了面粉的比例。每次犯错时，库莉谢都会淡定地纠正她：「这样不行哦，应该这样才对」她甚至亲自示范，并耐心解释。

蛋壳捞出来就好，面粉的比例错了也可以通过调整其他材料来弥补。

虽然比原本计画制作的量变多了不少，但这对库莉谢而言却是令人高兴的事。她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开始还不情不愿，边抱怨边做的塞蕾涅，似乎也被库莉谢的热情感染，渐渐投入进来。

在调味方面，或许是因为原本就吃过贝莉的料理，舌头已经养刁了。她的味觉本身十分敏锐，因此在饼干中加入隐藏味道的香料或混合材料时，提出了许多意见。

虽然也有些尝试失败过，但更多的是未尝试过的新组合，库莉谢兴致勃勃地试做了各种不同口味的饼干。幸好因为塞蕾涅那些失误的关系，导致饼干基底的数量极多，即使不断增加种类也完全不是问题。

烘焙完成后，三人便一起前往波刚的办公室。

正忙于处理事务工作的波刚，对她们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但在贝莉强调这是「大小姐第一次亲手做的饼干」后，他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非常高兴地品尝了饼干，并露出微笑，称赞饼干非常美味。

塞蕾涅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但还是难掩喜悦，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品尝饼干的波刚——库莉谢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样的塞蕾涅。

随后，她们回到塞蕾涅的房间，举行夜间茶会。虽然贝莉时不时戏弄塞蕾涅，让她看起来很不高兴，但话题逐渐转到饼干的配料和香料上。

「这个好吃呢」、「这个酸味有点太强了」、「这个太甜了」、「这个很苦」、「这个虽然不好吃，但香气不错」。

库莉谢喜欢偏甜的点心，贝莉喜欢带点咸味的，塞蕾涅则喜欢带有酸味的清爽口味。

「我觉得这个做得比较好哦」、「不，我倒觉得这个更好」——虽然喜好有些不同，意见也有分歧，但对库莉谢来说，这是非常充实的时光。

虽然甜的很好吃，但有点咸味的确能让味道更有层次。有时为了清清口，清爽的酸味也很美味。

每尝一块饼干，美味的感受便会有不同的变化，而正因如此，从他人的意见中往往能有新的发现。对库莉谢来说，这段时间显得比一个人埋头制作、默默试吃要『快乐』得多。

回想起来，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库莉谢一直喜欢请别人品尝自己的料理。今天的料理怎么样，比昨天的料理好吃吗？像格蕾丝、格鲁卡、迦伦、嘉拉这些人，她都会请他们品尝。

——啊，那时候原来这么开心啊，她突然领悟到这一点。

格蕾丝会给出什么意见呢？格鲁卡呢？

她想像着，不过两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无法询问他们了。

想起刚才开心的波刚和塞蕾涅，心中产生一种郁闷的感觉，库莉谢皱起眉头，忍不住歪着头。

「怎么了？库莉谢」

「……没什么。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

「……该不会是吃太多了？」

「诶，唔……」

经塞蕾涅这么一提醒，这么想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库莉谢眼神游移不定。明明是餐后茶会，却吃了这么多饼干，现在肚子确实有点胀，她的脸颊不禁泛红起来。

「久等了」

这时，稍早离开房间的贝莉回来了。

她手中端着银色托盘，托盘上的盘子里放着某种红色的半透明物体。

「……我还在想你偷偷摸摸的在搞什么，结果原来是做了这个啊？」

「呵呵，这是小小的惊喜。我想在吃完饼干之后，来点清爽的东西比较好。来，库莉谢大人」

放在眼前的是半透明的淡红色物体，微微颤动着。

像宝石一样漂亮，是库莉谢从未见过的东西。

「这是果冻哦。呵呵，看来库莉谢大人是第一次见到呢。……来，啊——」

贝莉用勺子舀起果冻，递到库莉谢的嘴边。

那果冻在舌尖上轻盈地舞动，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是红茶吗……？」

「答对了！怎么样，喜欢甜食的库莉谢大人，在享受完甜点之后，这种清爽的东西也不错吧？」

「是的，真的很好吃」

「呵呵，果冻入口即化呢。我就猜库莉谢大人会喜欢，真是太好了。来，啊——」

「嗯呣……」

塞蕾涅把果冻送进嘴里，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库莉谢和贝莉。

「……真是的，又不是要人喂的年纪了」

「库莉谢大人很适合被喂食，所以没关系的。呵呵，该不会是在嫉妒吧？要是这样的话，也让我喂大小姐一口如何？」

「哈，免了吧……」

「贝莉，这个、这个……，是怎么做出来的？」

库莉谢很快就被果冻的口感迷住，眼睛闪闪发光地询问着。

贝莉轻笑着，温柔地摸了摸库莉谢的头，说：「明天我会好好教您的」

夜色渐深，茶会也来到了尾声。库莉谢躺在床上，沐浴在兴奋与幸福的氛围中——贝莉则坐在床边，轻抚着她。

「下次做饼干的时候试试那样，或者这样」库莉谢提出了好几个新点子，而贝莉则微笑着点头。

「……怎么样？茶会开心吗？」

「嗯，非常开心……」

「呵呵，这就是分享快乐的意义。快乐的事情，和别人分享会更加快乐……而料理就是最容易理解这点的方式呢」

贝莉说着，用手指碰了碰库莉谢的嘴唇。

「每个人对味道的喜好都不同。自然意见也会有所分歧。但库莉谢大人、我，还有大小姐，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样？」

贝莉开心地微笑着，说：「是的」。

「库莉谢大人应该已经明白，我和大小姐也与您相同，都希望品尝到美味的食物，也希望能亲手制作出美味的料理，对吧？」

「……是的」

「这就是共鸣。库莉谢大人，通过料理，已经开始理解我们的感受了。而且，您找到了和自己相通的部分，所以即使意见不同，您也能接受，并感受到其中的乐趣」

贝莉牵起库莉谢的手，轻轻十指相扣。

「所有事物，其实在本质上，根源都是相连的」

「……根源」

「是的。我和库莉谢大人，或许可以说是同一棵树上的果实呢」

贝莉轻笑着，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就像料理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什么让人感到快乐，什么让人感到无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想法都可能不同……但『快乐的心情』、『喜欢的心情』、『高兴或害羞的情绪』，这些本身是每个人都相同的」

「……库莉谢也是？」

库莉谢问道，贝莉则笑得更开心了。

「是的。库莉谢大人确实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温柔地注视着库莉谢。

「不过，库莉谢大人的本质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无论是我、大小姐、老爷，还是迦伦大人，大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是人类啊」

说着，贝莉缓缓松开了交扣的手指，像是拨开库莉谢额前的发丝般，轻柔地抚过她的额际。

贝莉手的触感和格蕾丝是如此相似。

那份温柔与细腻，正是库莉谢最喜欢的抚摸方式。

「人与人之间，应该以心灵的表层来相互接触。从某种意义来说，不能完全了解他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看不见汤底一样，我们也无法窥见他人内心最深处。光凭外表，是无法真正知道这碗汤的滋味吧？」

「……不尝一尝的话，或许真的不会知道呢」

听见自己说出「尝一尝」这个词，库莉谢的脸微微泛红，但她仍坦率地回答。

贝莉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知道洋葱是这样的味道，番茄是那样的味道，肉是这样的味道。只要知道汤里放了哪些食材，就能稍微想像出这碗汤是什么味道了吧？」

「这个……是的」

贝莉把额头轻轻贴在库莉谢的额头上——然后眯起了眼睛。

「呵呵，这是一样的道理。……我知道什么是快乐，也知道什么是悲伤和痛苦，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想像他人的感受。如果说库莉谢大人有什么不足，那可能就是这一点了」

淡褐色的大眼睛温柔地注视着紫色的眼瞳。

「库莉谢大人，您此刻感受到什么、想到什么呢？只要这般深深探究自己的内心，更加了解自己——」

——那视线彷佛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

就这样专注地注视着、聆听着她的声音，库莉谢也因额间传来的温暖，不自觉眯起了双眼。

「这样的话，库莉谢大人应该也能逐渐理解他人的心情。……当然，这不是什么立竿见影的解决之道，或许很久之后才能看到成果。但我相信，这样做肯定能得到库莉谢大人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是的。……虽然库莉谢大人自己还没注意到，但这对您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库莉谢皱起眉头，贝莉忍不住轻笑出声。

「不过，您也不用想得太复杂。我也没有完美到能对库莉谢大人说教。……有时候，只看别人的表面，就以为了解了一切，结果却忽略了很多，导致误解。这样的事情，我也会有的」

「是这样吗……？」

「是的。每个人都会这样。不只是库莉谢大人」

「这么说好了」贝莉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

「库莉谢大人，对我不用有任何顾虑。如果有什么想让我做的，请一定要直接告诉我」

贝莉在库莉谢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调皮地笑了。

「库莉谢大人觉得开心、快乐的事情，请告诉我。不愉快的事情也一样。……我认为，首先要从了解自己的内心开始」

「……呃、那个，这个……」

「比如说，库莉谢大人差不多该睡觉了吧」

贝莉用手指点了点库莉谢的鼻尖说道。

「而且，我想库莉谢大人应该喜欢抱着某个人，暖呼呼地睡觉吧？」

「诶……？」

库莉谢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贝莉见状，不禁笑出声来。

「呵呵，我的意思就是请库莉谢大人像这样撒娇啊。来，请说吧」

库莉谢眼神游移，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那个……请、请和库莉谢一起睡」

「……好的，如您所愿，库莉谢大人」

贝莉柔声回应，随后俯身亲吻了库莉谢的额头，然后钻进被窝。她抱住库莉谢，温柔地抚摸额前的头发。她的身体柔软又温暖。

「我也很喜欢像这样抱着某人，暖呼呼地睡觉，我们真是彼此心意相通。……大小姐最近因为害羞都不肯跟我一起睡了，所以从今天开始，请库莉谢大人陪我吧」

「……好」

「坦率是一件好事。请像这样告诉我库莉谢大人的各种面向吧。不管别人如何，至少我希望能与库莉谢大人互相理解。如果我们能产生共鸣，就能一起发现更多快乐的事情，也能变得更加幸福……无论是我，还是库莉谢大人」

贝莉再次轻吻她的额头，库莉谢虽然因搔痒的感觉扭了扭身子，却没有丝毫抗拒。

这感觉一点也不令人讨厌，反而让她感到无比安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像这样被拥抱、被抚摸，总是能让她感到舒服又安心。

这份温柔的触感，确实是库莉谢最喜欢的感觉之一。

「无论多么渴望完美，每个人都会有缺点，世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人。……正因如此，理解并接纳彼此那些难以示人的部分，再互相弥补不足，才是最珍贵的关系。这样的牵绊，正是最幸福、最美好的事情啊」

「美好，是吗？」

「是的，最美好了。像现在这样彼此相拥入眠的我，还有库莉谢大人……此刻不正是感到无比幸福吗？毕竟我们都在做着能让对方开心的事情呢」

贝莉愉悦地低声呢喃着。

『如果自己愿意去理解对方，对方也愿意理解自己，然后一起做让彼此感到喜悦的事，这就是最幸福的事，库莉谢。只要待在一起，就能变得幸福』

库莉谢想起很久以前，格蕾丝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曾经努力去理解他人。并取得了一些成果，能够在村子里安然生活，全都要感谢格蕾丝的教导。

不过现在想来，格蕾丝当时想要传达的，应该就是如今贝莉所说的这些吧。

果然，两人真的很相似，库莉谢在心中这么认为。

「……果然……贝莉和妈妈很像」

「哎呀，那真是我的荣幸呢」

贝莉轻笑着晃了晃肩，用温柔的眼神说道。

「……让我们一点一点地，一起去发掘更多不同面向的库莉谢大人吧」

「不同面向的，库莉谢……」

「是的。……那些连库莉谢大人都还不认识的自己，还有库莉谢大人内心渴望成为的模样」

「总有一天，您一定会全都明白的」贝莉柔声说着。

接着，她就这么将库莉谢轻轻拥入怀中。

库莉谢对这番话轻轻点头，在这温暖的怀抱中缓缓阖上了双眼。

◇

后来，贝莉开始利用空闲的时间，在做家务之余为库莉谢进行各种授课。

首先从具体且对库莉谢来说，相对容易理解的法律开始。库莉谢很快便记住了庞大的王国法律条文，这对贝莉来说并不意外。于是，她进一步向库莉谢解释了法律的成立背景——为什么这些法律会存在，并将其与社会的形成简单地结合起来说明。

对于较难理解的内容，贝莉会选择暂时搁置，或者将其转化为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来比喻，这种讲解方式让库莉谢能更容易地接受这些知识。与其说是授课，不如说是随便聊天，贝莉会在日常对话中自然地融入各种知识点。例如，在购买盐时提到从卡鲁卡村的岩盐，由此延伸到物流的运作；又或者，她会介绍路上遇到的人们从事的职业，他们如何为社会做出贡献，并与库莉谢的生活有什么关联。

『想要学习某件事情，就必须同时学习与之相关的所有事情。重要的不是答案本身，而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寻求这个答案的过程』

『过程……』

『是的。比如切肉时，您是为了做牛排而切，还是为了煮汤而切呢？……重点在于，为了做什么样的料理而这样处理。就算能切得再薄，把牛排肉切成薄片就是本末倒置了』

贝莉总是带着笑容，一边竖起手指，一边轻松地解释着。

『而且，在思考要做什么料理时，还需要决定如何使用食材。例如，今天买到了好吃的鸡肉，那就能考虑做烤全鸡。同时，还需要具备辨别食材好坏的知识，并且思考老爷和大小姐，甚至自己会想吃什么样的料理。仅仅提升刀工的技术并没有多大意义』

不清楚她倒底是在讲料理，还是在暗喻其他事情。贝莉经常用料理来比喻，有时甚至让人搞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但她的话却始终充满趣味。她会用多种角度来解释那些难懂的概念，让库莉谢觉得既受益匪浅，又充满感激。

对于这位总是耐心回答自己各种问题的贝莉，库莉谢心中的敬意与日俱增，而自己欠下的『回报』似乎也越来越多。即使想以工作来回报，宅邸的日常事物原本就是贝莉一个人在完成。虽然帮忙的时光很快乐，但要说自己是否真正帮上了忙，库莉谢也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库莉谢，要不要去训练场看看？』

就在这时，波刚向她提出这个建议。

库莉谢现在只是一昧地接受他人的给予。

尽管贝莉认为她从军还太早，但就未来职业而言，库莉谢想效法塞蕾涅成为军人，以此作为回报的方式，这无疑是目前最理想的选项。

战斗、杀敌制胜，这种事情直截了当，简单来说，这和剿灭贼匪没什么不同。这份职业不但能发挥库莉谢的优点，更能弥补她不擅长讨人欢心的短处。

说实话，库莉谢其实更希望能留在宅邸，帮助贝莉一起工作，但她也清楚，喜欢的事和擅长的事，两者未必相同。光凭兴趣是没办法更进一步的，更何况这样也无法为克里什坦德家创造价值。

波刚并没有强迫库莉谢成为军人，还告诉她，如果有其他想做的事，可以优先选择那件事。目前来说，她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贝莉略带悲伤的眼神让她有些在意，但军人这份工作在保护他人的意义上显得尤为重要。至少，相关的知识和技能还是有必要学习的。

于是，库莉谢开始和塞蕾涅一起，几次造访训练场。

训练场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

桌上堆着沙子，用蓝色和绿色的布条勾勒出森林、河流等地形，数个木制棋子整齐地分布其上。

「这样敌方骑兵就会被左翼的弓兵歼灭。我方骑兵则趁机扫荡敌阵后方的弓兵」

「背后的射击成功导致卡尔德拉军右翼步兵士气瓦解」

「那么，将左翼步兵的半数转向右翼，对敌方中央步兵实施半包围」

库莉谢指挥着棋盘上的无数棋子，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眉头深锁。周围的人见状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一场沙盘演习，或者该称为兵棋推演，一种以研究战术为目的的模拟推演游戏。

棋子模拟士兵，标示着不同的兵种，并记录了其精锐程度或脆弱性，以及具体兵力数量等资讯，由三名统裁官共同判断战斗结果，并结合骰子来决定偶发的战果。

战况显然向着库莉谢的优势发展，胜负几乎已成定局。

这次的演习是野战，而非攻城战或阵地战。

在野战中，骑兵通常负责进攻脆弱的敌方弓兵、扰乱后方，并对阵造成致命打击，同时，骑兵也是抵御这些攻击的重要屏障。

若失去这种机动部队，就等同于完全丧失主导权，失去主导权的一方，除非兵力上有压倒性优势，否则几乎无力扭转局面。

库莉谢故意把脆弱的步兵布置在左翼，通过制造士气崩溃的假象引诱敌方骑兵出动，接着让埋伏的弓兵展开攻击。

敌骑兵被彻底歼灭，而库莉谢的弓兵则趁势从突破我方左翼的敌步兵背后射出箭雨。与此同时，正与我方预备队交战的敌步兵士气瞬间瓦解。弓兵一边消灭逃跑的敌步兵，一边将我方预备队的半数步兵向前推进，突击敌方中央步兵的侧翼。

「……撤退。将*本阵向后撤」

「我方骑兵继续进攻敌方弓兵。弓兵则扫荡中央的残敌」

（注：为指挥官或主将所在位置，相对于是指挥中心）

库莉谢完全无视开始撤退的敌方本阵，指挥部队继续歼灭残存的敌方士兵。

随着敌方本阵的撤退，所有部队的士气全面崩溃——五千对五千的战斗，最终以四千两百对一千两百的压倒性胜利结束。

虽然她还想再削减一些敌军，但对方果断的撤退让她没有机会。虽然明白没办法，但库莉谢还是露出略带不满的表情，放弃并站起身。波刚若有所思地盯着盘面，而塞蕾涅则是闹别扭似地嘟着嘴瞪着库莉谢。刚才塞蕾涅和同样的对手以些微差距败北。

「唉……真是彻底落败了啊。虽然塞蕾涅大人也很厉害，但库莉谢大人实在不像是第一次参加兵棋推演。克里什坦德家真是后继有望呢」

「是啊……我也感到很惊讶。原本只是想让她试试看，没想到萨尔瓦你居然会这么干脆地败阵下来。库莉谢，你明明那么占优势，为什么选择不攻击敌方本阵？」

「……？这样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但以你的作风，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考量吧？」

库莉谢稍微斟酌用词后回答道。

「库莉谢并不觉得有必要特意攻击敌方指挥官」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因为指挥官周围还有一千精锐士兵。想要追击这些开始撤退的兵力，就必须动用我方的骑兵，但这样一来，库莉谢的骑兵可能会面临全灭的危险。而步兵能否及时追上也是种赌注，结果是否能成功取下敌方首级的机率也只有五成。虽然能借此消灭敌军，但风险实在太大了」

库莉谢指着盘面，继续解释。

「相对来说，兵力上的损失则是更为明确的结果。与其勉强攻击指挥官周围的一千精锐，不如优先清除那些不会对我方造成损害的一千五百残兵。……而且，像这样导致敌方指挥官在同等条件下损失如此惨重，库莉谢不认为他回去之后还有勇气再度现身战场」

虽然库莉谢的回答没有任何恶意，但她那直白的语气听上去却相当辛辣。

对面的瘦削中年男子——第三军团的副官萨尔瓦，脸色微微一僵。

此刻，房内聚集的，都是统领千人或五千人的指挥官以及副官。

而作为最高位的波刚将军，他自然也在场。库莉谢现在的身分是波刚的养女，身为将军千金，谁也不敢在波刚面前当面质疑她刚才的发言。

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刚才的回答让气氛变得有些紧绷。

库莉谢对于四周的反应感到疑惑，但她还是接着说道。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库莉谢也很想讨伐敌方指挥官。但这次敌方指挥官在还保有充足兵力时便果断撤退，所以库莉谢选择扩大战果。不过，明明优势那么大，却还是没能拿下他，这点确实很可惜」

她说完后，抬头看向波刚。他点了点头，说道。

「的确，明明已经陷入那样的劣势，却能在那个阶段果断撤退，这确实是英明的判断。虽然因为对手是外行的库莉谢而大意，才会被逼到那样的困境，这一点值得检讨，但撤退后的应对可说是相当得当了」

实际上，除了开局以外，库莉谢的战术判断非常出色，萨尔瓦并未有任何放水。然而，波刚这样说是为了给萨尔瓦保留颜面。

险恶的气氛稍稍缓和，这时塞蕾涅靠近库莉谢，将脸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虽然你没有恶意，但以后说话还是稍微注意一点比较好」

「……？」

库莉谢不解地歪着头，思索着自己究竟哪里说错话了。塞蕾涅叹了口气，像是觉得和她解释也没用，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库莉谢犹豫着要不要抱怨头发被弄乱，结果还是被摸头的舒适感给冲散了——塞蕾涅看着她的模样露出苦笑，随即环顾四周后，对波刚说道。

「父亲大人，我可以带库莉谢出去走走吗？」

「嗯，知道了。但别妨碍训练」

房间里还残留着沉重的气氛。波刚似乎察觉到这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库莉谢来到克里什坦德家已经半年左右了。虽然塞蕾涅对她的竞争意识并未完全消失，但现在的她也已经开始把库莉谢当成真正的妹妹般疼爱了。

尽管库莉谢展现出了非凡的天才资质，但她却是个性坦率又乖巧的女孩。虽然她有将事情说得过于直白和不擅长察觉他人情感细微之处的缺点，但对塞蕾涅来说，她已经接受了「库莉谢是一个有些奇特的少女」这样的认识。

她热爱料理和家务，这一点对塞蕾涅的观感影响很大。

或许是因为和贝莉一起观察库莉谢的这一面，塞蕾涅觉得，虽然库莉谢有些奇怪，但她实际上是个非常善良且品行端正的少女。波刚从她的天赋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于是和塞蕾涅一起对她展开军事教育，但塞蕾涅心中渐渐产生了疑问：「这真的是对的选择吗？」

库莉谢在战斗技术上自不用说，对于战术和战略也能展现惊人的才能。然而，她本人却是个喜欢甜点和料理，和外表一样纯真的少女。

而对于这种教育，贝莉明确表达了反对的态度，这成为了重要的关键。

『贝莉，我也不是一定要把她送上战场。只是，库莉谢毫无疑问是个天才。作为肩负国家守护责任的贵族，我不能抹杀她的可能性』

『老爷所言极是，库莉谢大人确实拥有惊人的才能。如果她愿意，应该能成为比任何人都优秀的战士，甚至可能成为名留青史的英雄。如果老爷希望，她会做到一切……因为库莉谢大人是个非常纯真且无垢的人』

从塞蕾涅的母亲还在世时起，贝莉就很少主张自己的意见。她虽然会提供建议，但始终退居幕后，将决定权交由他人。

『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不应该让库莉谢大人上战场，也不应该让她学习杀人技术。就算她成为了一个杀人的工具，也无法成为像老爷您这样的武人或战士。她还太年幼了……比起这些，还有许多事情更应该教给她』

正是因为她一像低调，当贝莉正面反对波刚的决定时，塞蕾涅深感震惊。

『我不是说过，我并没有要强迫她吗？』

『但结果是一样的。正因为库莉谢大人心怀对这个家的感激之情，她一定会努力回应大家的期待。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是那种仅仅为了报恩，就能毫不犹豫杀人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无法继续待在养育她的村子，不是吗？』

『……贝莉』

『我明白贵族的职责，也理解老爷的用意。但是……我所认识的库莉谢大人，是一个认真又热爱料理，意外地还很爱撒娇……非常纯粹且非常温柔的人。正因为如此，我真的不希望她走上那样的道路……』

向来冷静且有条理的她，这次却说起了感情论。

『很抱歉。这只是……我的任性罢了』

她的这番话让波刚显得有些惊讶。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我会尽可能地考虑到你的意见。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并没有打算强迫她，这只是提供她的一种选择，我也会清楚地和她说明。至于训练，我也会尽量减少次数。对库莉谢来说，这样应该已经足够了吧……暂且就这样决定，你能接受吗？』

『……是，非常抱歉，老爷』

『不必介意。不仅是宅邸的事，连塞蕾涅和库莉谢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我知道给你添了负担，但作为家人，我不会轻视你的意见……你代替我关心她们两人，让我很高兴』

当时的对话，即使到了现在，仍然在塞蕾涅耳边缭绕。

库莉谢是个天才。虽然塞蕾涅认为贝莉也是个天才，也有好几个人这么说过，但就连她与库莉谢相比都显得相形见绌。

在她第一次接触的兵棋推演中，对手萨尔瓦是塞蕾涅的指导老师，一位经验与知识都相当丰富的正职军人。他在父亲麾下可是负责制定战术、战略的智囊，但库莉谢却将他打得体无完肤，光用天才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她。

因为她拥有塞蕾涅求之不得的才能，塞蕾涅自然认为她迟早会和自己一样，在父亲麾下上战场，而且也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对。

在讨论此事时，塞蕾涅也偏向父亲的意见，但最近，她却开始犹豫，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塞蕾涅和库莉谢一同踏入训练场时，周围的士兵们立刻投来视线。

在这个艾尔佩兰王国，王位并非完全由男性继承，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女性继承人，因此女王统治并非罕见之事。然而，即便如此，愿意成为士兵的女性并不多，现在场上的女性更是寥寥无几。正因为如此，当库莉谢与塞蕾涅这两位极为美丽的少女出现在这里时，男性士兵们的目光自然被吸引过去。

塞蕾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然而，她也察觉到这些目光中，除了带有好意或不怀好意的感情，还混杂着一丝恐惧。

——这些都是针对库莉谢的。

前几天来访时，库莉谢对一位主动提出对练的训练教官毫不留情地击败了对方，因此这里的士兵们都对她心生畏惧。

『不过，如果是村里的自警团就算了，但库莉谢觉得，以战斗为工作的军人输了却还笑嘻嘻的，真的很奇怪……这么弱又不认真的人，居然是老爷的部下，让库莉谢觉得很不安』

当塞蕾涅说她做得太过火时，库莉谢只是歪着头如此说道。

她一脸不可思议，毫无恶意，就只是若无其事地说着。

她的话无疑是极为正确的论述，但正因为这种毫不妥协的正确，反而让人感到反感与畏惧。

库莉谢有着高举正确主张的信念，也拥有能将这些正确实行的实力。然而，她却无法理解那些即便知道真理，也无法接受这些正确的人的心情。

她就是那种拥有才能，却在没有察觉他人努力的情况下践踏他人的人。

对于那些连有名的战士都能轻易击败的她，许多人早已不将她当作普通的少女，而库莉谢自己，却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会以那种眼神看着她。

塞蕾涅轻轻叹了口气，牵起库莉谢的手，将她带到墙边的树荫下。

库莉谢对那些投向她的视线毫不在意，这点无论好坏都算是一种救赎。「她到底有多粗神经啊？」塞蕾涅半无奈地心想着，然后转向库莉谢，开口问道。

「库莉谢，学那些战术之类的东西，你觉得有趣吗？」

「……有趣？」

「嗯——我是说，像你做料理时那样的有趣吗？」

「和料理比起来，一点都不有趣」

库莉谢毫不犹豫地断言，让塞蕾涅忍不住苦笑出声。

「……是吗。我说啊，库莉谢，你不用勉强自己陪我。就算不学这些东西，像贝莉说的，你还是可以成为研究者或是学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追求。就算不学这些血腥的事情，也有很多路可以走」

「……路」

「对。父亲大人的事业我会继承，就算真的不行，我也可以养你和贝莉一辈子。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对库莉谢来说，她的态度始终是只要有必要，就学习。

她并不像塞蕾涅那样，心怀继承父亲事业的目标，也不渴求名誉。她现在会站在这里，也只是因为父亲的要求而已。对库莉谢来说，她所追求的，不过是能保护自己和周围人的力量——仅此而已。

在听过贝莉提到库莉谢失去双亲的经过后，塞蕾涅如此思考着。

库莉谢确实很出色。

在剑术上，她的天赋甚至超越了那位剑术在王国数一数二的父亲。虽然双方都是有所保留，但那不是十二岁的孩子能做到的。舍弃这份才能，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愚蠢。

然而，塞蕾涅也同样能感受到贝莉所说的危险性。

虽然塞蕾涅认为她本质上是个善良温柔的少女，但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幼稚，无法理解普通人会自然地做出，自然地记住的体贴和感情。尽管是盗贼，库莉谢这个少女，甚至能若无其事地谈论杀人的话题。

如果上了战场，塞蕾涅总有一天也会杀人吧。为了保护父亲，为了守护民众，这些大义名分。虽然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能轻易接受杀人这件事。最终，她或许能以军人身份接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但她一定会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这或许就是普通人的反应。但库莉谢和塞蕾涅不同。

如果有人告诉她，那是正确的事，她就会毫不犹豫，毫无纠结地做，她的身上，就是存在着这种危险性。

贝莉之所以会如此反对，恐怕正是因为这种特质吧。

「你也知道，贝莉那个人聪明得让人火大，如果有什么万一，你跟她一起做生意都行，光靠这一点，可能就能比我赚得还多了……总之，就算将来要找份工作，你的选择也不只有军人这一条路」

塞蕾涅摸了摸库莉谢的头，她好奇地看着塞蕾涅，眼睛微微眯起，脸颊也放松下来。这是她开心时的表情。她对感情表现非常含蓄，刚认识时甚至让人觉得她很诡异，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相处久了，塞蕾涅也能看出她细微的变化，发现她其实意外地坦率，个性很容易理解。被摸头会高兴，喜欢做料理，吃甜食会觉得幸福。她很爱撒娇，常常跟在贝莉和塞蕾涅身后，挽着手臂或牵着手——塞蕾涅确实不太想看到这样的少女沾满鲜血的模样。

「……是怎样？」

库莉谢盯着塞蕾涅，然后微微歪头，眉头紧锁。

接着，她用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随后右拳轻敲了一下左手。

「原来如此，塞蕾涅是在担心库莉谢呢」

「我说啊，不用特地说出来啦。很害羞的」

塞蕾涅脸颊泛红地移开视线，库莉谢则说了声「谢谢」。

「……确实，就像塞蕾涅说的，库莉谢并不喜欢战斗。不过，没关系。库莉谢认为学习这些还是有必要的，而且不想再有后悔了」

「……后悔？」

「如果能做得更好，至少妈妈就不会死了吧」

库莉谢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塞蕾涅听到这些话后垂下了眼帘。

「是吗。……你喜欢你的母亲吗？」

「是的。对于被抛弃的库莉谢，她真的对库莉谢很好」

库莉谢回想起过去，微微点头。库莉谢很喜欢妈妈，实在是太遗憾——不，应该说是太悲伤才对。

库莉谢一边反刍着贝莉的话，一边继续说道。

「当然，库莉谢想一直和贝莉一起，在宅邸里工作，做料理，这样生活下去。但库莉谢觉得，自己大概比较擅长做这些事，而且这样也能帮上老爷的忙。所以，还是好好学习比较好」

库莉谢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料理，与贝莉这位既是先驱者又是老师的人一起工作，是她非常珍视的时光。如果塞蕾涅也能一起的话，肯定会一直很开心吧。

然而，库莉谢现在受惠的生活是波刚建立起来的，这个名为艾尔佩兰的共同体保护着她。透过学习获得知识，视野比以前更加开阔，她越看越觉得，自己是在许多人的保护下才能过着现在的料理生活。

对库莉谢来说，作为老师的贝莉当然很重要，但维持这种生活的波刚和其继承人的塞蕾涅，也同样重要。所以她觉得，万一她们面临危机时，自己至少应该站在一个能够帮助她们的位置上。

当初盗贼来袭的那一天，最大的失败在于，库莉谢没有发言权，无法指挥村民。如果她当时能在村中的自警团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轻易解决那场灾难。然而，她却因为习惯将责任交给他人——最终导致了失去格鲁卡和格蕾丝这两位保护者的悲剧。

如果世上没有人和危险，能够一直和贝莉在宅邸里享受料理时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万一发生什么事，自己却无法参与其中，这会是个问题，于是库莉谢得出了结论。

既然如此，那么遵从波刚的要求，学习军事相关技术，并向周围的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便显得尤为重要。

「先不管将来会不会成为军人……果然，库莉谢还是希望能在塞蕾涅你们遇到危险时，尽量待在能伸出援手的地方，保护你们」

虽然感情和思考的过程不同，但至少库莉谢是重视家人的少女。

「……库莉谢」

她不懂什么是爱情。但就算严格来说那和爱情不同，吐露出来的话语就是一切，而接受者所感受到的情感，也同样就是一切。

塞蕾涅按照自己的方式解读那句话，然后温柔地抱住心爱的妹妹。

「那么，我也……以这个名字发誓」

接着，她露出了笑容，目光直视着库莉谢。

「……为了不让你这样的人遭受任何不幸，今后我会一直保护你」

听完这句话后，库莉谢歪了歪头，思索片刻，随后开口。

「那个，塞蕾涅比库莉谢弱，真要说的话，库莉谢觉得塞蕾涅才是被保护的那——呜咿？」

话还没说完，塞蕾涅便用力拉扯库莉谢的脸颊。

「……我说啊，在说这种害羞的话时别打断我。你这种不会看气氛的地方，真的让人很火大」

塞蕾涅红着脸，瞪着库莉谢。

「一般听到这种话的时候，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说『好』或者『谢谢』。懂了吗？」

「呜……好。谢谢……」

看到库莉谢以不满的表情回答，塞蕾涅再次拉扯她的脸颊。

「塞蕾蕾，脸呀、吼痛……」

「真是的。现在我虽然比较弱，但以后我会变强的。我要去练剑，你来陪我」

「好呜……？」

塞蕾涅放开了手，看着库莉谢揉着被拉疼的脸颊，一边苦笑，一边牵起她的手。

两年后，艾尔佩兰遭到东方大国埃尔斯伦神圣帝国的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