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拂晓

「你无须为那东西的死自责」

未曾预想过的回应。

「那头怪物的死，无论如何都无可避免」她像是当事人一样，用着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叙述。

「毕竟是我设计成那样的嘛」

设计成那样。

那样？

那些音词怎么也无法化成有意义的言语。彷佛大脑正在强烈拒绝理解音词的意思。

「追根究柢，虽然不知道是宠物还是什么，区区一头怪物竟敢黏着你不放」

「你在说什么……？」

「不过是头怪物还敢黏着你，太厚脸皮了」

「你不是只是在观望吗……？」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混入一丝责怪。艾薇对此则是不知为何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眼神，并且勾起了嘴角。

「那眼神，你在生气？」

经她这么说，亚尔巴才注意到。自己正深锁眉头显露出愤怒。

「这样啊……憎恨吗？你恨我吗？」

「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高兴」

「也是呢～……虽然在我眼中是怪物，但在你心里似乎是朋友？之类的存在嘛」

她吐出的话语所含的恶意已足够瓦解亚尔巴仅存的理性了。

「……你不是也发现了那孩子是魔女吗……？」

艾薇一言不发。

「那个诅咒就是这样……！你不是也清楚吗！？」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朝着本以为是同伴的少女露出如此怨恨的目光。

然而即使面对他的责难，艾薇依旧面不改色。

「要叫我同理几千年前的同学也太难了吧？更何况她还成了怪物呢～」

这样啊，她的价值观是这样的吗。奇妙的理解与愤怒同时涌上心头。

「而且已经说够了吧。不会动的家伙的话题。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对『物品』没法抱有同情啦」

「你……！」

「话说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事到如今，艾薇还在笑。

「长久以来看都不看我一眼的你，现在却用着如此炙热的视线望着我，我真是快高兴到疯了」

她的食指添在嘴边，妖艳的笑了起来。心中似乎有什么断裂了。

「……你不可能做这种事……这么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

「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这话说的像是在说服你自己呢」

她的话语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打从心底对亚尔巴的憎恨感到愉悦。

「直到现在我也真心这么想。那个时候——与你初次见面时没有选择死亡真是正确的」

一定是不正确的。现在的他可以断言。

「而且还很愚蠢……竟然连这么幸福的心情都不知道就想死」

「……少……胡扯了！！」

他握紧拳头砸向面前的桌子并大吼。而艾薇则是捉弄似的开口。

「操纵你杀害怪物的那个叫克茵丝的魔女。是我把你带到她面前的」

刚才还洋溢着幸福的心灵，重新被漆黑的某物所灌满。

「如此微小的介入，情势就变得一片狼借。真不愧是魔女杀手」

「是你……让我杀的……」

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垂下脑袋，脸埋在桌面。

比背负罪孽更为沉重的感情填满了亚尔巴的胸口。

自己究竟创造出了多么可怕的毒物。

「我只能这么做。毕竟，你不会抛弃自己身旁的人吧？」

事到如今，他才察觉到这是多么傲慢的愿望。什么抛不抛弃，结果他一个人都没能救下。无论是露比，还是伊娜莉雅——

「既然如此，为了让你的视线放在我身上，我只能一个个排除掉了吧……？从优先顺位较高的人开始唷？」

这就是艾薇的行动理念。

只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而把所有人卷入。

「可是」她的声色变得低沉。「已经够了，怎样都好了」

那声音让他重新望向艾薇。

她正在哭。

明明悲剧完美按照她的想法上演了，为什么她却在哭，搞不懂。

「在被逼上绝路的状况下，那个女人却接受了永恒的痛苦，选择了对你的爱」

他直觉性的理解她是在讲伊娜莉雅。那场最后的道别她也在看。

「还说了爱你」

她忽然探出身子到桌上，朝坐于对面的亚尔巴的脸伸出手。她那双眼，像是要把人吸入般的深邃眼眸令他如同被魅惑一般无法动弹。手添上脸颊的那一刻，艾薇深邃的眼眸又流下了泪水。

「而你也说你爱那个女人」

非常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

「如果是我……怎么也不可能选择那种道路……」

深深的嫉妒中透出一种别样的称赞。忧郁之色忽然自她的双眼消失。

「所以，我明白了。我再也不可能得到你的心了」

艾薇微笑着。

「所以……我选择强夺」

他甩开对方的手。显露出敌意与她拉开距离。

她坐在桌面上翘起腿，乏力的笑了笑。

「抱歉啊，只有我一直说话。谁让我想说的话已经屯了一年以上呢」

是吗。但很遗憾，他已经不再对她抱有同情了。

「那么，关于把你召进来的理由」艾薇坐在桌面一边晃起双腿一边说着。

「我来救救你吧」

她轻飘飘地说。亚尔巴凝视着她，开口打探对方的心思。

「……什么意思」

「这场危机，由我帮你解决」

不想也知道这提议绝对不怀好意。

尽管如此，如今的亚尔巴也无法一口回绝。

伊娜莉雅还没有得救。她现在依旧与那个红色礼裙的魔女在同个空间。

想到她今后会面临的不幸，亚尔巴就算死都死不瞑目。

「你……要求是什么」他瞪着艾薇询问道。

「为我献上你的一切」

「一切？」

「将你一生的时间献给我」

「说的还真像求婚」

「啊啦，听起来不像吗？这就是求婚唷」

毫无感动的求婚。

「你接下来要和我在这里一起生活。这就是我的要求」

她轻轻微笑起来，但眼神却是认真的。

看得出来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你的爱人之后会迎来什么样的末路，你应该不会想像不出来吧？」

「你在威胁我？」

视线交错。她的眼眸微微晃动。

「就算是不死之身……也能持续赐予生不如死的痛苦喔？而且心灵是很容易崩溃的。你也不希望她遭遇那种下场吧？」

心灵崩溃。他深知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少女正体现了这件事。

「只要你付出代价，就能让那个女人的未来变得一片光明。我能办得到这种事」

竟然把自己打造出的悲剧当作交易材料。

亚尔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

「……我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要做什么？」

他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般断言。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不安的原因了。

将与憎恨的女人共同生活和所爱之人的幸福放上天秤，连比都不用比。

「答应的意外爽快呢」

「意外吗？……我已经不打算和你废话了。既然已经有拯救师傅的方法，那就快点搞定吧」

艾薇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但转瞬间又变为笑容从桌面起身。她将手摆在身后，悄悄与亚尔巴拉近距离。然后用着撒娇似的动作。

「和我契约吧」

摆出恍惚的笑容说道。

经由魔法之力束缚双方，能够定下绝对无法毁约的约定。

交换血液、与对方共享魔力循环，刻入一生斩不断的缘分。

所谓契约魔法，就是这种东西。

「口头约定无法信任嘛」她说的话非常有道理。亚尔巴对艾薇早已没有以往那般的信赖了。

与不信任无关，给予约定强制力的契约。

那就是艾薇所要求的契约魔法。

通过彼此同意才能发挥效用，用魔力将两人以制约束缚的契约。

「彼此提出要求，以实现彼此要求的条件立下契约。契约订下的约定要绝对遵守」

「如果毁约会怎样？」

「没办法毁约，强制力会无关你的意志作用。你绝对无法离开这个空间的强制力……之类的呢」

艾薇指向地面。

「……而我的要求是将你的一生献给我」

「是一生的时间。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她瞪圆了眼睛，然后轻笑出声。

「无所谓……反正是同样的意思」

她转过身，侧着脸露出喜悦的神情。

「好了……你呢？你也可以提出与我的提议相符的要求，你希望我做什么？」

面对艾薇充满自信的表情与话语，亚尔巴陷入沉思。

他如今痛切渴望的只有与她——与伊娜莉雅再次见面。

除此之外，艾薇一定能按照宣言那般轻而易举地就终结这一切吧。身处体感时间放大百倍的这世界的她一定可以。

然而，这却令他感到无比屈辱。打造出一切，然后再自己终结一切。如果说这全都是她所准备的剧本——

「为了让师傅……在这之后都能平稳生活……」他罗列出字句。像是在重组拼图一样，万分谨慎。

「我想排除所有会危害她的人……」

「没问题，就由我——」

「你只要辅助我就行了……」

他打断她的话语。

「我可不允许你亲手收拾这一切。去战斗的是我」

「……什么意思？都要出手了，帮一点和帮全部应该没什么差别吧……」

「我可不想被你事事关照……！」

我不想只是看着。这不过是自我满足。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允许自己将一切都托付给她。

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守护伊娜莉雅。亲手守护她。

「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观望这场战斗擅自结束」

「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快死了，结果也会是我出手喔？」

「……那就辅助到我死前一刻。直接把我扔回去也无所谓。让我战斗到呼吸停止的那瞬间为止」

如果是艾薇应该做的到。毕竟她一直在身旁监视着我——

她的指尖滑过嘴唇沉思起来。

「我不希望你继续受伤」

「哈，少说笑了。都做了这种事」

我冷漠的唾弃道。能看得出来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消沉。

「……我会辅助你的。除非你快死了，否则我不能出手。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

「——没问题，如果这就是你的要求」

她服输似的叹出口气。当我稍微安心时，「不过……」艾薇继续说道。

「作为接受你任性的代价，我能再加一个要求吗？」

「……什么啊」

「没有很难……就是啊，在你重新回到这个房间之前。你不能和伊娜莉雅说话唷」

忽然提到她的名字让我心底一惊。

「就是说，你不能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

他心里的某处确实抱着期待。决定要献上一生的亚尔巴，迫切渴望着能在剩余的人生中与伊娜莉雅告别的机会。

「你看？没有很难吧？」

眼前的少女连这仅剩的机会都想摘除。

她到底有多无情。不过——

「就这样吧」

只要能亲手救下伊娜莉雅。这样就好。

「……那就决定啰」

艾薇突然咬了自己的指尖。红色液体从那白皙指尖渗出。

「双方已提出要求」

亚尔巴一生的时间、不可与外界的伊娜莉雅接触。排除危害伊娜莉雅的所有人、在亚尔巴濒死前不可出手。

看起来根本不平等的约定，在契约魔法下深深缔结。

「我们向俯视这世间的全知全能存在立誓，在此缔结公正的契约」

艾薇堂堂正正地述说着，然后朝亚尔巴伸出沾着血的手指。

「无论何种干涉皆不可颠覆此份契约。亚尔巴——若你接受这份契约，就牵起我的手」

亚尔巴慢慢将自己的手搭上那只宛如在邀自己共舞所伸出的手。

感觉很容易就会折断的纤细五指，对亚尔巴搭上的手做出反应，艾薇轻轻弯起自己的指头温柔勾住亚尔巴的手。她用着触摸易碎品的轻柔动作抚摸着他的手。

感觉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正在流入体内。无论那是多么不知名的东西，亚尔巴都已经做好觉悟全盘接受了，他闭上眼。只要能救伊娜莉雅——

「这样契约就完成了。我和你已经处于契约状态了」

艾薇简洁地说道。他试着开合手掌，感觉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

「强制力基本上会束缚双方，而结下契约的人们的魔力总量将会被调节为同等。你的魔力量因此得到飞跃性的提升。而我则是反而缩减了」

她对着一脸不可思议的亚尔巴做说明。

「哼～……」

「你现在的魔力量应该有原本的十倍左右吧？虽然是我推测的」

「具体有多少？」

「现在的你大概是三千左右。顺带一提……十三位魔女平均下来大概是五万左右。存在测量魔力量的魔法，数值化后大约是这个数。然后一般的魔导师魔力量则是一千左右。这也是为什么魔女会被说超出常理的原因之一」

基准值是一千。现在的自己是三千。该不该高兴，说实话有些微妙。

「在平均值五万的世界，你本来是六千多一点？这魔力量真谦虚」

「魔力量可不代表一切。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样就做好拯救伊娜莉雅的准备了。他放松僵硬的肩膀吐出口气。看着那样的他，艾薇不知为何露出了感到意外的表情。

「你一脸释怀呢。我本来都做好觉悟你会更加慌乱地破口大骂……」

「才不是释怀……我现在也恨着你。但就算一直互相瞪视，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

死去的露比已经回不来了。

「而且，排除掉其余种种……现在的你也算是我的救世主大人吧」

救世主——那是她和亚尔巴初次见面时对他的称呼。还真是个讽刺的称呼，亚尔巴事到如今倒是对此感到有些可笑。

「你会协助我吧」

「……当然，这可是我的半身提出的要求呀」

艾薇柔和地微笑着。与以前的她一样自然的笑容。

「等回到这里……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亚尔巴嗤笑一声。

「我才不会成为你的东西」

那冷淡的回应让她沉默了一会，随后才笑着伸出手。

「我们出发吧，一同去享受那最后的死斗」

亚尔巴自然而然地搭上她伸出的手。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能够看见那人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