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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驱魔服务明日请早

当衣绪花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一直守望着躺在床上的她。

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她阖眼入眠的姿态吸引。不过,凝视她又会令我的背脊爬上一股古怪的感觉,使我又想别开视线。

在她醒转之前,我一直都是让视线这么来回游走着。

「我……」

醒转的衣绪花坐起上身,环顾四周。

「太好了,你醒来了。呃……你刚才差点就喷出火焰……」

但在我试图说明的时候,她竖起手掌制止了我。

「我记得很清楚,包括被你毛手毛脚的部分,我都记得明明白白。」

「照你这种说法,我也被你推倒在地啊。」

「我、我才没有推倒你呢!说起来,还不都是你乱讲话的关系!」

她一边反驳,一边看似神经质地整理着头发。她随即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血色蓦地褪去。

「那、那个……不见了!」

我看着慌慌张张地环顾周遭的她,将手伸进了口袋。

「你在找这个吧?」

那是有着星星造型的──属于她的发饰。

我是刚才在地板上找到,并先收起来的。应该是她在大闹的时候掉下来的吧。

「太好了……」

在得知发饰完好无损后,她明显地松了口气。这和还她薄荷糖时的反应大不相同。她在接过发饰后别了起来,随即忸忸怩怩地交碰指尖。

「那个……呃,就是说……」

「怎么了?」

「真、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看着满脸通红的她,不禁笑了出来,因为那简直就像是从脸上喷出了火焰似的。

「嗯嗯,少年少女在保健室的床上谈心,真是青春呀。只要身心都健康地成长,那么异性──不不,就算是同性也无妨──会对彼此产生兴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哦,但可别一味地顺从欲望,也要学习充分的知识,在尊重并同意过彼此的意愿后再开工啊。」

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的佐伊姊,以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说出了不得了的内容。

「身为保健老师,你的神经也未免太过大条了吧……」

「那个……齐藤老师。」

衣绪花没理会傻眼的我,向佐伊姊搭话。

「叫我佐伊就行喽。牢记的口诀是佐以品茗的优秀美女佐伊小姐喔。」

「你每次都要讲这套,听起来有够蠢的。」

「唉,会吗?这很好记吧?被小弟这样呛声还真是难过呀。」

「喂!」

我不禁出声抗议。我不想在衣绪花的面前被她这样称呼。

「弟弟……?两位难道是姊弟吗?」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衣绪花说明了起来:

「佐伊姊是我姊姊的朋友啦。」

「正是这么回事,我和有叶小弟的姊姊──在原夜见子是老交情了,也就是所谓的头号知交、灵魂伴侣或是超级挚友喽。我们在大学也待在同一间研究室呢。」

「唉……」

「考上保健教师后,在得知赴任的竟是小弟所就读的学校时,我也吓了一跳呢。你想想,姊姊的朋友不仅长得这么漂亮,又是保健老师,对于高中男生来说肯定太刺激了吧?」

「我觉得姊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挑朋友的眼光啊。」

她事事鸡婆的态度虽然让我感到头疼,但我也很清楚,她确实很会照顾别人。因为一些缘故,我受了佐伊姊许多关照。但我也因此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至今仍为此感到不是滋味。

「明明是两位的私事,是我冒犯了。」

衣绪花再次一板一眼地道歉。虽然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她的错,但在我开口之前,佐伊姊已经将手搭上了衣绪花的肩膀。

「好啦,衣绪花同学,你就放轻松点吧。没必要这么拘谨,你在校外或许是个社会人士,但在这里就只是个造访保健室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心怀烦恼的学生呢。」

有那么一瞬间──衣绪花的双眼睁大了一下下。简直像是被算命师说中过往经历时的反应。

接着,她在稍事思考后定睛凝视着佐伊姊,这么开口问道:

「佐伊老师,您应该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可以说是知道,也可以说是不知道。问题总是盘据在你的内心,而答案亦然。」

「请别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敷衍我!」

佐伊姊露出了看似愉快的笑容,用食指指着愤愤不平的衣绪花宣告道:

「那我就从结论说起吧。衣绪花同学,你被恶魔附身了。」

衣绪花细长的眼眸眨了好几下,回问了一句:

「恶……您刚才说了什么?」

「你没听错,就是恶魔。你从体内释出火焰的症状,无疑是恶魔所引发的。」

衣绪花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不发一语地掀开被子,套上鞋子站起身来。

「哎呀,衣绪花同学,你要去哪里?」

「我感到很失望。我不打算奉陪您的胡言乱语。」

「呵,胡言乱语是吧。要是再次发作,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会自行解决。毕竟我迄今都处理得很好。」

「哎,你如果不相信,我也不打算勉强你。这既能减少我额外的工作,我也能因此受惠。再见啦。」

衣绪花大概以为自己会被挽留吧,只见她稍稍露出了感到讶异的表情,但随即转过身子背对了我们。

「话又说回来,关于你带在身上的薄荷糖──」

佐伊姊用白袍的衣角擦拭着镜片,以刻意的语气说道:

「──下次还能奏效吗?」

衣绪花纤细的背部停下了动作。

她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

见状,佐伊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没错,是不是恶魔并不重要,对你来说,重要的部分在于我知道应对的方法。我没说错吧,衣绪花同学?」

「……佐伊老师,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听到衣绪花的问题,佐伊姊将眼镜扶正,摆出了一副等候已久的脸孔。

「你问到重点了。保健老师只是我兼具兴趣和利益的表面身分,我在大学专攻的其实是研究恶魔的学问。我是隶属于城北大学研究所的综合文化研究系超域文化科学专攻人类学教程概念现象心理学研究室──俗称恶魔研究室的驱魔研究员。一言以蔽之──」

她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再次开口道:

「──就是驱魔师啦。」

「你果然没办法一口气说完呢。」

「这个头衔长过头了啦。」

佐伊姊耸了耸肩,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驱魔师……那个……我是有听说过啦……」

看到衣绪花困惑的反应,佐伊姊扬起了嘴角。

「哦,你看过电影吗?是那个摆出桥式姿势下楼梯,还吐出绿色呕吐物的那部(注:指恐怖电影「大法师」,原名「The Exorcist」即为「驱魔师」)对吧?不过,现实中的驱魔师其实是不会那样干的啦。」

衣绪花在思索了一会儿后,决定抽回脚步,再次坐回床上。

「我就听您讲解吧。不过……我还不打算完全相信您就是了。」

闻言,佐伊姊登时眯细了双眼。

「真是个乖孩子。好啦,该从哪里说起呢──」

佐伊姊将身后的大型白板擦干净,在画图的同时讲解了起来:

「恶魔总是与人类同在,并将力量借给人类。他们会要求某些东西作为代价,实现人类的『愿望』。在我们这些研究人员的认知里,人类的历史里确实有许多事件都和恶魔有所挂勾。话虽如此,由于恶魔是由引导天空和群星的第五元素以太所构成的,是以只能透过极为复杂的仪式进行召唤,才能用肉身的形式现世。所以若是普通地过日子,就几乎不会和他们相见。」

「是、是这样吗?那衣绪花又是怎么回事?」

佐伊姊像是在说「问得好!」似的,用白板笔指着我说道:

「我不是说了几乎吗?在这些平凡度日的人们之中,偶尔也会发生自然地遭受附身的现象。也就是所谓的着魔──或者说是恶魔附身者。在这种状况下,恶魔会以肉体作为媒介,对当事人的强烈心愿产生反应,并透过四大元素使之具象化──也就是擅自实现宿主的愿望。不可思议的是,在现代的日本,这些案例往往都只会发生在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身上。很耐人寻味吧?总之,根据思考方式的不同,说不定也能这么解释吧──」

佐伊姊停了一拍,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将恶魔吸引而来的,是怀抱着心愿的你们的青春。」

「青春……」

我和衣绪花面面相觑。

「没错。怀抱着脱胎换骨的心愿,为此纠结不已──就像是将手伸向无从触及的天上星星一般。哎呀,还真是很有青春的感觉呢。」

佐伊姊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根棒棒糖,在随意扯破塑胶包装后送入了口中。

就算道理再单纯,若是自己从未想像的领域,便还是得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有所理解。

就像是抹上画纸的水彩颜料那般,告知给我们的事实,正缓缓地渲染着内心。

过了不久,就在内心的理解逐渐成形之际,衣绪花尖锐地反驳了一句:

「我可一点都不想烧起来耶!」

对于她迫切的呐喊,佐伊姊只是吊起了唇角耸了耸肩。

「我想也是。如果是已然察觉到的愿望,那恶魔也不会帮你实现了。他们会帮忙实现的,都是些本人浑然不觉──也因而忧心如焚的心愿。」

「那您要我怎么做呀!」

佐伊姊坏坏一笑。

「好啦,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我思考了起来。

恶魔会实现心愿,也就是说──

「……只要当事人亲自实现愿望就解决了吗?」

(插图008)

佐伊姊这回将棒棒糖指向了我。

「正确答案。找出内心的愿望,并亲自将之实现。一旦没了需要实现的愿望,恶魔也只能乖乖就范啦。很简单吧。」

经她这么一说,解决的方法确实是不太复杂。

问题在于,找出愿望的方法目前仍毫无头绪。

「既然如此,为什么薄荷糖可以抑止我的症状呢?我……一直以为只要能冷静下来就可以了……所以才……」

「一旦肚子饿了,就会想吃东西,这是人类基本的欲望。能暂时满足这样的欲望,就会给予恶魔实现愿望的错觉。薄荷糖之所以能压抑你的症状,我想──是因为清凉的感觉让你觉得很舒服吧?用比较科学的角度来说,只要提升血糖就能达成相同的效果,所以巧克力才会更加有效。不过,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一旦置之不理,恶魔就会接连实现你的愿望,变得更加强大。」

「怎么会!」

「实际上,你以前觉得有效的方法,现在却失效了对吧?这代表症状加剧了。」

衣绪花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但你很走运。毕竟有我这个专攻青少年症状的驱魔师帮你。你就当作登上大船──不,就当作是登上了朱瓦特级驱逐舰(注:美国于2013年研发完成的驱逐舰),尽管交给我处理吧。」

就在佐伊姊起身拍着自己的胸脯时,听惯的铃声也于这时响起。

「哦,时间到啦。好啦,聊天时间结束了,我今天要收摊啦,你明天再来吧。」

「请等一下,我还没……」

但佐伊姊没理会衣绪花,朝我直视而来。

「对啦,有叶小弟也要一起来喔。」

「为什么会扯到我啊?」

「哎呀,你打算让弱不禁风的保健老师独自面对恐怖的恶魔吗?」

「你说的话是不是和刚才有点出入?」

「老实说啊,有叶小弟,这件事非得由你来做不可。」

这句话对我来说如同当头棒喝。

有那么一瞬间,过去的记忆闪过了我的脑海。

我以前曾像现在一样,目送着某人离去。

『因为有件事非得由我来做不可。』

我一直不明白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唯一能明白的是,那个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音讯全无。

一想起这件事,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便油然而生,吞噬了我的全身。

「哎,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要加油啊,小弟。」

说着,佐伊姊对我抛了个媚眼。

我已经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应该说──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好啦好啦,你们差不多该滚蛋了!打烊啦!再说一声~明天见~」

「唉,等等,佐伊姊,你别这样!」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委以重任,我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但到头来,我和衣绪花还真的就这么被赶出了保健室。

一股尴尬的气氛流淌在我俩之间。

衣绪花垮下肩膀垂着脸,露出了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表情。

映在手机画面里的完美身姿已不复见。

强势地向我下达封口令时的自信也消失无踪。

该怎么说──她看起来既脆弱又无助。

我感受到胸口一紧。

看到她这样的身影,就忍不住会想保护她──只不过,我还没有傲慢到敢宣之于口。

「那就先这样啦。」

「请等一下。」

就在我打算离开之际,衣绪花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什么事?」

「你明天会陪我一起过来对吧?」

「不不,我其实什么都不晓得啊。和恶魔有关的知识,我都是照搬从姊姊和佐伊姊那里听来的说法而已……」

「不过,佐伊老师有交代你也要到场,这代表你和这件事也有关连吧?」

她笔直地凝视着想敷衍了事的我。

虽然不晓得佐伊姊在打什么算盘,但就算有我在场,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尽管如此──

既然都上了同一艘船,老实说,我也不打算半途而废。

我叹了口气做出回答:

「……我知道啦。那就明天放学后见。」

「你知道就好,要守本分啊。」

「你的架子还真是愈摆愈高啊……」

「我只是摆出了恰如其分的态度罢了。你是不是很想称赞我很有格调?」

「谦虚的态度才更有格调吧?」

「总之!你可别逃,要乖乖到场喔!明天见!」

刚才那不安的模样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她跨着强劲的步伐逐渐远去,而我只能愣愣地守望着她的背影。

明天见──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反覆缭绕,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