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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喂,天田君。”

突然被人叫到名字,我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是眼熟的巴士车内,以及坐在身旁的真由子。

“真、真由子!”

“哇,怎、怎么了?”

被突然惊叫起来的我吓到,真由子一脸惊讶地皱起眉头。

“抱歉……就是……”

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呆呆地交互看了看车内和真由子,还有其他乘客的样子。

“我说,你没事吧?是做噩梦了吗?”

真由子以惊呆的语气问道。我调整粗重的呼吸,视线转回她身上,连点好几下头。

“啊,不,怎么说呢……”

——怎么,这种感觉是?

我在内心自问。感觉以前也见过这种景象。以前有过这样的对话和交流。总觉得不对劲。我不由地产生这种感觉。

“什么嘛,是睡迷糊了吗?”

就像在说“真受不了你”,真由子哈地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回手上的手机屏幕上。虽然自己没被理睬让我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开始思考起自己如今身处的状况。

前往参加慰灵祭的巴士内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四名乘客和一名司机。窗外被深邃的黑暗笼罩。

“哎呀,原来你是和母亲旅行途中遭遇的那场火灾呀。”

从后面座位传来女性的声音。毫不顾虑周遭他人的音量。

“令堂真是可怜呀。”

“对呀。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亲人,真是太可怜了。”

“哈啊。”

对坐在后面的年轻女性搭话的是一对年过五十岁的中年夫妇。巴士的前方,一名男乘客正和司机说着什么话。实在是一副没什么奇怪之处的平凡景象。

刚才明明还身处那种可怕建筑物的地下大厅中的,为何现在会坐在这里,身体随着走在坑洼路上的巴士摇晃呢?

那只是做梦吗?难道是因为睡得不好而做噩梦了吗?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还真够滑稽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做点噩梦居然慌张成这样。

——真是太丢人了。

我边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边叹了口气把后背靠在座椅上。因为准备参加慰灵祭的压力,所以才做了那种一般不会梦见的真实梦境吗?那么说来,梦境中出现的乘客也是现在乘坐着巴士的这些人啊。也许在睡意朦胧之间现实和梦境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了吧。

我边这么想着,边不动声色地偷偷看了看车内的其他乘客。

“诶,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啊?别这样吧,太失礼了。”

真由子皱起眉头,用手肘戳了戳我的侧腹。

——诶……?

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让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真由子……那个……”

就在我想要把这种奇妙的感觉说出来的时候,突然响起轮胎打滑的声音,车身横向甩动起来。我立马抱住真由子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巴士就这么撞到路边的大树上。伴随着响亮的声音,引擎盖上冒出了白烟。

“喂,你在搞什么!很危险的啊!”

“你到底怎么开车的!难道喝了酒吗!”

从后方座位传来中年夫妻的责骂声。司机确认了引擎无法启动后,从工具箱里拿出手电筒走下了巴士。我凝视着追在司机身后走下车的男乘客和中年夫妻的背影,感受到一股扎着心口般的不快。

“真由子,没事吧?”

“嗯,大概。发生什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几乎是凭直觉地得出了答案。

“发生事故了。巴士打滑,护栏脱落,后轮……”

总觉得这番顺畅地脱口而出的话就像是出自他人之口一样。

“天田君?”

真由子一脸不安地抬头仰视着我。我压抑着想要马上飞奔出去的冲动,坐回真由子旁边,不断地对她说,“没事,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之后,出去外面的四个人回来了。他们都浑身湿透,边抱怨着沾湿的头发和衣服边回到车内,脸上露出沉重的表情。

“呃,各位,这辆巴士刚才打滑,撞到了岔道的树木上。护栏的一部分破损,一边的后轮挂在路肩的斜面上了。由于重量和晃动有可能会出现车身滑落的危险。所以请各位马上带上行李去避难吧。”

以爽朗的语气说明情况的人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前方的那名男乘客。真由子疑惑地说道“怎么回事?”,紧绷起面容。坐在身后的年轻女性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那个,辻井先生!”

我脱口而出,站起身来。男乘客满脸疑惑。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明明都没自我介绍过,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他会对此感到疑惑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我无视了他这个问题,单方面地提出质问。

“您说去避难,是指要去石阶上面的建筑物吗?”

“哈啊,是这样没错……?”

辻井的回答让我确信了一件事。

先前在梦中见过的事情,如今正在发生着。

一起下了巴士的我们,在暴雨之中走在山道上,来到车道旁边的石碑前停了下来。石碑上刻着的文字大半都消失了,只有“教”“白”和“馆”这几个字能勉强看到。

——人宝教,白无馆。

我试着将梦中听辻井说过的那个建筑物名称与目前的状况对照一下。石碑的腐朽程度,被黑暗覆盖看不清前方的石阶,周围茂密的树林和下个不停的雷雨。一切都与梦中所见过的景象一模一样。

大家都边走边介绍自己,果然乘客们的名字都和记忆中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陌生的,也没有名字和长相对不上的人。

预知梦,这个词语占据了我的脑袋。至今为止的人生之中还从未遇过这种东西。再说我本来也没有这种超常的力量。虽然我无意完全否定超能力的存在,但也不打算积极地接受。不过,一旦身处于这种状况下,也许是有必要改变一下想法才行。

正如我的记忆——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适当——石阶没花多少时间就爬完了。眼前有一片广阔的空地,以及彷如融入夜色之中耸立在这里的巨大白色建筑物。无论是空地前的环形空间,还是覆盖空地的铁栅栏、正面玄关的厚重大门,都是有印象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就会进入这个建筑物里面。然后到了夜深时分,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某人杀死。

就连我和真由子也不例外……

“一一天田君,怎么了?”

走在身旁的真由子一脸担心地问道。我因此才得以稍微冷静了一点,同时也为自己的不中用而在内心叹息。无论目前身处怎样的状况,首先还是应该要回应一下为自己担心的真由子才对的,然而我却没察觉到。

“我没事啊。你不用担心。”

这样子的回答也让人觉得很靠不住吧。真由子的表情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她垂下头来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话说回来,在这种深山里居然会有这么气派的建筑物啊。还以为是寺院,应该是什么研究设施吧?”

被光原这么一问,辻井回答道:

“就眼前所见,感觉是个住宿设施吧。可能是某个企业的疗养所,又或者是……”

辻井把手电筒的灯光投向正面玄关的木制大门。大概有三米高的巨大对开式门扉,在视线齐高的地方描绘着一双像人类一样的眼睛,以及双眼之间如车轮般的图形。

“人宝教……”

我不禁低声轻喃道,过井对此作出反应。

“哎呀天田先生,你真清楚呢。确实这是人宝教这个新兴宗教的标志。你有认识的人是这个教的教徒吗?”

“不,并不是这样……”

辻井以半是惊讶半是关心的表情窥视着我。因为我无法恰当地解释各种原因,所以只能尴尬地沉默下来。

“怎样都好了,还是快进去吧。不然可就要得感冒了。”

随着饭冢这句话,过井奋发精神,握住了门把手。没有上锁的大门慢慢被推开,建筑物的内部呈现了出来。全部统一涂成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像注连绳一样缠在入口大厅柱子上的布条,以及残留在各处的黑色血迹,对于这些景象我也产生了漫无边际的既视感。

乘客们都被手电筒照亮的内部景象吓得倒抽一口气,纷纷因这种毛骨悚然的光景而惊呼出声,而我却在与他们完全相异的层面上,感受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恐惧。

辻井边在入口大厅的走廊上走着边解释这里曾经是人宝教的设施,是过去曾经发生过大量杀人事件的地方。光原夫妻和饭冢各有不同的反应,至于我的话,因为无法顺利地加入交谈,所以只能迈着梦游病患者般的步伐跟在他们身后。

终于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礼拜室”。祭坛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很大的曼荼罗。就连画在上面的异形神佛模样和炯炯的眼神都让我陷入似曾相似的感觉中,受到强烈的眩晕侵袭。真由子轻轻地撑住了差点把手扶在墙壁上的我。

“天田君,真的没事吗?要不休息一下?”

“嗯,没事。我没事的……”

不行。不能让真由子担心。我故意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紧跟走在地下通道上的乘客们拉起真由子的手。

即便事已至此,我也还是无法完全接受眼前的怪异现象,总觉得是否搞错了什么。目前为止所见到的光景和对话都有着既视感,会觉得这些都是我的错觉,只不过是预知梦,该不会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我想要这么认为。不然的话,接下来就会……

“呀!”

身旁的真由子突然惊叫,同时我的手臂被她扯了过去。我抢先一步抓住真由子的手腕,撑住她的身体避免她倒向墙壁。

“谢谢你,天田君。”

差点摔倒的真由子松了一口气。但是下一瞬间,她又惊叫出声。眼前屹立着放置在墙壁凹陷处的木像。

“——总觉得这个木像好吓人啊。”

嘴里喃喃说着,真由子往后退了几步。这时我的鞋尖踢到了某种东西。将视线投去,原来是一只脏兮兮的木像手腕。

我猛地抬起头来。当看到眼前那只手臂缺损、断口处泛着红黑色光泽的木像时,我愕然不已。至今为止所感受到的奇妙感觉,突然化为了确信。

不是梦,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如此主张道。我怀着与至今为止所感受到的明显不同、相当明确的自信,凝视着眼前的木像。屹立在黑暗中沉默无言的木像,那愤怒的面相似乎在对我投以想要诉说何事的视线。充满怨念的眼神仿佛在向我发出“绝不可遗忘”的警告。要是说这只是普通的木像也就算了。不过此时此刻,我感觉这个木像让自己重新认识到了目前所身处的状况。

就像印证了我的疑念一样,后面发生的事情简直就是既视感大放送。大家来到地下通道处的大厅,看到了那个异形的巨像,然后一起从大厅跑了回来,穿过地下通道回到礼拜室,检查了一遍建筑物的二楼和三楼之后,便各自回去自己的房间休息。一切全都和梦境中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果然那并不是普通的梦。是预知梦才对。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也只能这么认为了,陷人这种心境的我趁着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真由子。

“——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完了我的话之后,真由子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

“天田君,你是什么时候成为超能力者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没有那种能力啊。”

我慌忙地否定,真由子的表情更难看了。

“可是,你刚才不就是说自己看到预知梦了吗?那就是超能力了吧?”

“呃,也许是这样没错……”

“那么,天田君就是超能力者了吧。”

虽然真由子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根本就是不相信的样子。她露出怀疑的表情,叹了口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换做是我的话也只会一笑置之吧。

“比起这件事,你不是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吗?”

她反而提出一个唐突的问题,我不禁慌张起来。

“该说的话……什么意思?”

被我这么反问,真由子也只是一言不发。这根本就不是对话的投接球,而是相互向身后投球,最近我们之间的交流一直都是这副样子。我知道是出于她认为我不愿意好好听她说话的缘故,所以我理解她因此而每天备受煎熬。不过现在可不是拘泥于这种事的时候。假如等会儿发生的事情跟我梦中所见到的是一样的话,那我们可就没时间在这里悠哉地说话了。

“总之能请你相信我现在说的话吗?再这样下去,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别用这种借口来打发我!”

真由子突然大叫起来。

“天田君你变了。这一年简直就像变成另一个人。”

“你说,我变了?”

变的人是你吧,我勉强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反问道。

“是啊。以前我们可不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能认真地倾听对方的话,无论多么痛苦的事情都能相互分担,也能慢慢地谈论自己的将来,明明这样……”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都是我的错吗?”

“不是吗?”

“啊啊,才不是。变了的人是你。”

“我?”

真由子的脸上浮现着气愤的表情,而且她的嘴角边还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她瞪着我的眼神之中带有想要诉说什么的感情,但一会儿后却像失去了力量一样,垂下了头。

“够了。我不想再说了。”

“等、等一下哦。现在可不是吵架的……”

说到这里我便闭上了嘴。既然都这样子了,无论说什么真由子也是不为所动的了。她根本不会再听我的话了吧。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什么让她如此生气,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对事态有任何帮助,于是暂时放弃说服真由子,准备转身离去。然后在用手握住门把之时——

“——感到痛苦的可不只有天田君。”

真由子那充满苦恼的声音压在了我的背上。

“要是若狭君和绘里子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也一定会很悲伤的。”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离开了房间。

二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在预知梦中,我和光原夫妻还有辻井在这里说过话,但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我离开房间的时间不同,就会有些许相异的发展吧。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下去了一楼,在大厅入口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听着不停落下的雨声。在机械性地传来的雨声包围下,刚才对真由子所说的话不断地在头脑内回响。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与若狭初次相遇的那时候。

若狭和臣是在大概两年前的四月份来到我所任职的市立中学工作的。他是从隔壁镇的市立中学调过来的,比我大两年,因为年龄相仿,所以我们很聊得来。他的为人处世方式是我完全比不上的,很快就获得了那些古板老教员的喜爱,在学生之中也是极具人气,家长们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转瞬之间就获得了周围人们的信赖。

而这绝不是因为他为人精明,也不是因为他拥有善于讨好别人的技巧。完全是他那开朗快活、豪放磊落的性格使然。

乍一看之下会觉得他是个不太会察言观色的人,然而不知为何他说起话来却完全不会让人感到不快,也不会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然后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会喜欢上他这个人。不分男女老幼,身份地位。

若狭和臣这个人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不管是教职员室还是教室,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都会充满欢声笑语。就连一直板着脸的人也会露出微笑,无论是谁都会露出快活的表情。这么形容也许很老土,但他确实是像太阳一样照亮周围的存在。

我这个人本来就生性内向,小学、中学、高中都没交上过几个朋友,度过了孤独的学生时代。虽然在大学里遇到了一些兴趣相投的小团体,但关系也没深入到毕业之后也保持联系。当上教师之后也是一样。学生们肯定都看透了我的阴暗性格吧。在我上课时有很多学生都在随意聊天,还有人会搞一些恶作剧来妨碍我讲课。自从我担任科目主任之后,就不断有家长来向我抱怨自己的孩子成绩下滑,教导主任和年级主任一直在提醒我要是不好好加把劲可就麻烦了。

无论怎么拼命,我都做不好。不过,我其实也已经放弃了。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个一生都照不到太阳的社会底层人。

而这样的我却在和若狭和臣相遇之后,人生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夏日的某个闷热的日子。我在上课期间发现了某个男学生把手机带来了学校,于是警告了他一下说要在放学之前先没收起来。然而,那个男学生非但没把手机交出来,反而还对我投来凶恶的目光,用嘲弄的话语来耻笑我。

换作平时我会就此退让了吧。不过,因为连日的暑热,加上最近积累的压力,我做出了意想不到的行动。我指着那个学生破口大骂,威胁他不赶快把手机交出来就对他不客气。

然后下一瞬间,那名男学生反而气愤地抓住了我。我因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而惊慌失措,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对方摁在了黑板上。

男学生满眼怒火,紧握着拳头往我身上挥去。比起自己挨打,我反而是为惹起骚动而感到后悔。之后家长会怎么说呢,会被教导主任骂得多惨呢?

只有这些事情不停在头脑内盘旋,身体动弹不得。

不过从结果来看,我并没有挨打。听到骚动从隔壁班赶来的若狭制止了那名男学生。然后若狭把那名男学生带出了教室,让我继续上课。

我虽然假装平静地继续上课,双脚却在不停颤抖。总算上完课后回到教职员室,看到若狭从会议室那里向我招了招手。于是我便走进会议室,若狭和那名男学生正在里面等着我。

那名男学生双眼通红,垂头丧气地坐在钢管椅上。他一看到我就马上站起来,向我深深地低下头道歉。若狭对目瞪口呆的我解释说,前一阵子那名男学生的父亲搞了外遇,小三找上了家门,甚至还闯进了公司里闹事。那对一直被周围公认为理想夫妻的父母突然就变得不和,父亲也因为在公司内失去了立足之处所以经常发脾气。母亲也不肯退让,似乎铁了心不肯原谅父亲,情绪总是非常不安定。这对夫妻的感情问题直接影响到了儿子,据说他最近一直为此而烦恼不已。

明知禁止携带却把手机带来学校的原因,也是由于情绪不稳定的母亲一天会打来好几次电话,要是不接的话就会有做出自残行为的危险。而不知道这些内情的我,却单方面地责骂了他。我在为自己的肤浅而感到羞愧的同时,也非常感激从那名男生口中问出了实情、陪伴并鼓励了他的若狭。

出于这些情况,我决定在他母亲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允许他把手机带来学校,然后放他回去了。男学生满眼泪水,不断地说着“谢谢”离开了会议室。

这件事要怎么对教导主任解释好呢?在我为此而烦恼时,若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别说出去就好了。”万一被教导主任知道,到时自己也可以处理妥当,充满自信地如此保证的若狭看起来是如此的可靠。

以这件事为契机,若狭和我之间的距离得以缩短。后来他介绍了真由子给我认识,包含绘里子在内,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四人时光。一年前策划前往乌砂温泉街旅行的人也是若狭和绘里子。毕竟我们是在他们介绍之下交往的,所以他们是为关系一直没有太大进展的我们感到忧心吧。然而,在那趟旅行中我们却目睹了一生也无法遗忘的噩梦。

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加深了我和真由子的关系吧。不过,这和一般的男女关系加深不太一样。

罪恶感……对,是罪恶感。

因为相互舔着对方那被名为内疚的感情刺伤的伤口,我和真由子才会深信彼此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互理解。这点我也十分清楚。

我再也不敢正视她的脸了。我们无法以语言和态度来表达对对方的爱意。再加上其他各种各样的因素,曾经光辉闪亮的两人时光,现在却变成了乏味的灰色世界。

真由子不再笑了。至少在这一年里,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并且从今以后也一定——

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动静,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无意间看了下手表,发现已经过十点半了。

“糟糕……”

我嘟哝了一句,站起身跑了出去。不知不觉沉浸在思考中,回过神来已经这个时间了。穿过入口大厅,推开长走廊中间的食堂大门,以长桌和铁管椅制作的路障挡住了去路。从室内漏出的灯光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受梦中所见到过的柔和光线引诱弯下身来,从路障搭得比较松散的地方穿了过去。然后我隔着柜台往厨房里窥视了一眼,当场倒抽一口气。

“饭冢先生……”

我凝视着从钢架子旁边伸出的饭冢双脚,像是要确认身份一样叫出他的名字。我紧皱眉头忍受着刺鼻的浓烈血腥味,蹑手蹑脚地从打开的房门走进厨房。

在里面看到的是面目全非的饭冢。脖子被割开,双腿被切断。这些被随意地丢在一边的肢体周围有一摊骇人的血泊。饭冢的亡骸就躺在沾染了一整面地板的血海中。明明是初次见到的光景,却鲜明地烙印在记忆之中。原先只能模糊地想起的光景如今鲜明地复苏,与眼前的惨状重叠在一起。

“呜、呜啊啊啊啊啊!”

跌跌撞撞地离开食堂之后,映入我视野中的是走廊斜对面的接待室房门。门把手留有鲜艳的血迹。

“别……别这样……”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我只是痛苦地挤出声音来。然而我的双脚却与拒绝的心情背道而驰,反而朝着接待室走去,用冰冷的指尖握住了了血淋淋的门把手。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踏入房间里面。

眼前展现的是一副多么可怕的光景,我早就清楚不过了。然而我却忍不住想要去确认一下是否真的和梦中的景象一致。而对我来说,这也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的唯一方法。梦境和现实的一致可不是用偶然这个词就能解释的。毕竟这也预示着我和真由子的未来。

接待室也和厨房一样,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并肩坐在沙发上的光原夫妻那凄惨无比的样子,在微弱的手电筒光芒中浮现了出来。

“啊啊……怎会……”

被割开的脖子,被切断的手脚。断肢被随意丢在地上的惨状。目睹着超乎预想的光景,我愕然地呢喃道。然后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嘴里边叫嚷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边离开了接待室。

穿过走廊,奔上楼梯,我跑进真由子所在的房间。

“真由子!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一走进房间我就单方面地这么说,抓起枕在挎包上的真由子的手,强行把她拉起来。

“别这样,等一下。突然间怎么了?”

“别说了,赶快走吧!快点逃出去!”

“逃是要逃去哪里?”

我拉着因突如其来的事情而愕然的真由子离开了房间,沿着走廊往回走去。

“这点我也不清楚。不过,总之现在必须快点离开这个建筑!”

我边大叫着边走下楼梯,就在差不多来到入口大厅时停下脚步。真由子对我投来要求解释的视线,我不予理会,凝视着大厅内的状况,同时侧耳倾听。

隐藏在深沉迷雾之中的某人,现在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我们。我想象着这幅情景,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辻井先生?”

没有回应。

“米山小姐?”

也是同样没有回应。如果发生了与梦中同样的事情,那么此时两人都已经被杀死了。而且门上应该还缠着铁链,无法出去。

现在应该去确认一下,还是说……

我往身后回过头,盯着一楼走廊的前方。稍作犹豫之后,我下定决心调转脚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为什么要去那边?不是说要出去吗?”

“不行,从玄关出不去。门把上缠着锁链。”

“锁链……到底是谁会……”

真由子说到一半就停下口。与此同时,从我们身后——大厅入口的方向传来“嗦嗦”的一声沉闷声响。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谁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暂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大概是错觉吧。”

我这么认定,重新迈开脚步。不管那是错觉还是什么,我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时间了。要是不赶快逃出这个建筑物,我们也会跟其他乘客一样……这种毫无根据的确信催促着我。

迈着沉重步伐的真由子来到尽头的礼拜室时,突然往四周东张西望,肩膀哆嗦着颤抖起来。

“天田君,你想去哪里?”

“从这个房间进入地下通道,从那边的大厅可以出去到外面。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们要不徒步下山,要不就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能从那个大厅出去?”

真由子惊讶地皱起眉头。她会怀疑也不无道理,不过我很确信。梦中真由子确实是从那里出去的。并且之后就……

——之后怎样了?

虽然刚才还能隐约想起梦境的内容,但现在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就像记忆的笔记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后面的情节完全消失了。

“天田君?”

“没事的。总之先去大厅……”

能从窗户出去。就在准备这么说时,传来坚硬的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怎么,这股气味是?”

真由子嘟哝道。飘到鼻腔中的是一股好像在哪里闻过的甜腻气味。

嗦嗦,嗦嗦,嗦嗦。

再次传来声音。这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们的身后、一楼走廊的黑暗深处传来。以一定的频率反复响起的声音,逐渐变大起来。

“喂,天田君。往这边来……往这边来了!”

“赶快走!”

我们立马跑进了礼拜室右边墙壁上的地下通道,侧目看着那些静静地耸立的木像,走在难走的通道上。

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

“讨厌,到底是什么呀!”

“别管了,快跑吧!用最快速度!”

我边怒吼着边专心致志地在黑暗的回廊上奔跑。感觉对方已经来到了只要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但我没有勇气去确认。

不久后右手边墙壁上出现铁门,我飞扑过去用手推开沉重的门扉,室内的灯光从中漏了出来。

嗦嗦嗦嗦……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下一瞬间,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速度。心脏猛然一跳,迫近的脚步声让人感受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恐惧。我们慌忙跑进室内,关上门扉。当沉重的铁门关闭的瞬间,大厅内充斥着吓人的寂静。

我插上门闩,凝神倾听起来,但已经再也听不到那阵沉闷的声音了。我一边想象着某种真身不明的东西竖起爪子咯吱地刮着铁门的样子,深深地吐了口气。

“刚才的……到底是什么……”

真由子一脸恐惧地瘫坐在地板上。

“快起来。赶快去外面。从窗户出去,来。”

“诶?为什么?等下,别这样。”

我强行把表示拒绝的真由子拉上架子,然后推开窗户催促她出去。尽管她对我这种强硬的态度表示不满,但还是从窗户爬了出去。

“天田君,你也快点出来,我一个人……”

因为猛烈的雨声,声音听得不太清楚。

“我马上出去,你在那里等着。”

我站起身来对真由子这么说了之后,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真由子?真由子,怎么了!”

没有回应。凝神细看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只有呼啸而至的风雨空虚地回响着。

“可恶!”

我把手搭在窗框上准备探出身去,这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往后倒了下去。身体砸到地板上,强烈的冲击让我喘不过气。还没等到理解发生何事,大厅内便传来了一阵“吱吱吱吱”的摩擦声。

——啊啊,又是这样……

我立马想道。腐朽的祭坛上,点燃的蜡烛火光突然熄灭,周围被一片漆黑支配。短促的电子音响起,手表上显示凌晨零点。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之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蠢动。

吱吱,嗦嗦嗦。

吱吱,嗦嗦嗦。

奇怪的声响。就像在地板上拖着重物的声音。

迫近我眼前的“某种东西”,正俯下身凝视着我。

“别过来……别……”

然后再也说不出话了。视野一片漆黑,四肢就像被扯断了一样失去了知觉。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了。在一切感觉都被剥夺、唯独意识留下的黑暗深渊中,我怀着祈祷的心情想着真由子。

让我再一次……对。让我再一次……

2

“——喂,天田君。”

听到这阵熟悉的声音,我猛地睁开眼睛。

“没事吧?看你好难受的样子。”

“……啊……啊啊……”

光是挤出话来就竭尽了全力。我从座位上站起身,环视周围。在太阳西下的山道上行驶的巴士车内,坐在身旁的真由子、在后方说话的光原夫妻和美佐、在前方交谈着的辻井和饭冢。

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第三次……

在脑内喃喃说道的同时,我感觉好像心口被堵住般呼吸困难。

“又是这样吗?”

——梦?不,才不是梦。在梦里做梦是不可能的。

“不是……预知梦……吗?”

真由子一脸惊讶地看着不知在对谁发问的我,她轻轻摇了摇头,愣愣地把视线转回手机屏幕上。她肯定觉得我是睡迷糊了吧。

“真由子,听我说。现在马上回去。”

“诶?你在说什么?当然不行啊。”

“不管行不行,都必须要回去。让巴士停下来。”

我想要站起身,真由子慌忙拉住我的手。

“等一下,慰灵祭怎么办?”

“这种事怎样都好了!”

我不禁说话大声起来。然后在恢复寂静的车内,除了司机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我们。

“等下,你别这么大声啊。”

“抱歉。不过,真的有危险。”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危险?突然说出这种话,不好好解释清楚我怎么会明白啊?”

真由子说得对。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简略地将自己先前的所见所闻——经历了两次相同的恐怖噩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一直沉默着、途中一句话也没插口过的真由子在听我说完之后把手贴在嘴边,露出沉思的表情。

“一开始我以为是预知梦,不过其实不是的。本以为梦醒了,然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接着又醒过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定又会发生同样的事。这种事情已经开始重复第三次了啊。也就是说……”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咽了口唾沫之后,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是“时间循环”啊。喏,就是重复度过同样的时间。我们以前一起看过这样的电影吧?”

“就像《回到未来》 1 那样?”

“不,严密来说应该是《土拨鼠之日》 2 才对……这个不管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了。你明白了吧?”

我征求她的同意,但真由子却没有点头,始终都是保持沉思的表情。

“要让你马上相信应该很难吧。不过,接下来一定也会发生相同的事。我有这种感觉,所以——”

“——所以,你是想说放弃参加慰灵祭,是这样吧?”

终于开口说话的真由子语气之中带有显然的怒气。

“结果你还是不想去呢。”

“你在说什么啊?这才不是……”

“就是这么回事吧?天田君,你自从接到慰灵祭的通知时就一直很不愿意吧。总是说工作太忙,就是想要找个借口缺席对吧。”

“等一下。这可不是一回事吧?”

“一样的啊。这一年以来,我们一直都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在这次的慰灵祭上,我一定要把一直抱持的苦恼倾吐出来才行。要不然的话,我就撑不下去了。所以我……”

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真由子一脸痛苦地紧咬着嘴唇。我不知道她本来还要说些什么。不过,她居然是这样看待这次的慰灵祭的,我为此而惊讶。

真由子并不是想为这一年来我们之间发生剧变的关系打上句号,而是想要往好的方向修复我们的感情。这时我才为自己认定两人关系即将结束、擅自怀着放弃的心情而感到羞愧不已。

不过,现在可不是为这种事而高兴的时候。因为我们绝对不可以靠近那座建筑物。

“抱歉,我道歉,真由子。不过现在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我马上就会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证明……”

我抓住露出一脸怀疑表情的真由子的肩膀,让她把视线转向在后方座位上谈笑的光原夫妻和米山美佐。

“你看看。那位太太接下来会说的话。“令堂真是可怜呀。'”

“等下。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

“——令堂真是可怜呀。”

果如所料,信代从口中说出了我所预言的话。真由子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表情逐渐变得僵硬。

“……这是什么,是某种玩笑吗?”

“才不是玩笑啊。喏,接下来那位丈夫会说'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亲人,真是太可怜了。””

“怎么可能?这——”

“——啊啊,是呀。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亲人,真是太可怜了。”

光原没有注意到我和真由子的视线,说出了我所预言的话,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美佐。真由子张着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骗人的吧?你怎么会知道他们会说的话?这是什么魔术吗?”

“所以说,这是循环啊。他们这番话我已经听过两次了,现在是第三次了。”

“循环……第三次……?”

真由子整个人都呆住了,对我投来像是看着陌生人的视线。

“这下你能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不赶快让巴士停下来可就麻烦了。”

“等下,喂,等等好吗,天田君?我搞不懂。感觉脑子都混乱了。”

真由子摇了摇头,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为了让她安心下来,对她连点了几下头。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我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不用担心,只要让巴士停下来别接近那里就不会有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晃动。接着巴士发出刺耳的声音发生侧滑,乘客们的尖叫声响彻车内。我反射性地伸出手,抱起真由子的身体俯下身,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

不久后巴士往桥梁另一头的路肩冲去,最后撞到了大树上。猛烈的冲击过后,车内一片寂静。我听着乘客们的呻吟声,在内心咂了咂嘴。

——可恶,没赶上。

我太过专注于说服真由子,没能让巴士停下来。明明就知道会发生事故的,却还是重蹈覆辙。我后悔到咬牙切齿,对我的心情丝毫不知的饭冢冲出了巴士,辻井和光原夫妻也跟随在后。我和被突发的事故吓得像小猫一样缩着身体的真由子一起在车上等着,不久后他们就回来了,如同之前一样提出了离开巴士去避难的提议。

“请等一下!”

我马上站起身说道。

“那个建筑物很危险。要是不想留在巴士里,那还是下山求助比较好。”

“危险?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过井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反问了我。

“这……就是……”

我回答不出来。要对所有人作同样的解释,还是让我有点犹豫。

“毫无理由就断定那里危险的话怎么行?总之先去看看吧。要是觉得危险再回来也可以。”

“可是……”

辻井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

“而且,步行下山要危险得多。坐巴士走了三十分钟的山道,徒步的话可得花好几倍的时间。而且天气还这么差。至少等天亮之后再下山才比较安全。”

这是很正确的意见。没人反对辻井的提议,我也没办法继续反驳下去了。而真由子非但没相信我说的话,反而还用充满怀疑的眼神仰望着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对我来说这是第三次,但对她来说可不是。看起来其他乘客也是一样,根本不会有人理解我说的话。更重要的是,我不容置疑地认清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认识到正“循环”度过这个夜晚的人,就只有我一个而已。

结果,我没能停下巴士,也没能留住乘客们,就这么前往了石阶前方的“白无馆”。我边被雨水拍打着身体,边苦思着该如何打破这个现状。想不到什么好方法,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石阶,受到一股无能为力的焦虑感折磨。

——干脆就我们两个人下山吧……

就在我受这种冲动驱使,准备把手伸向真由子的肩膀时,一些厌恶的回忆在脑内复苏,让我猛然停下了手。

不行。不可以这么做。对于当时的事情,这一年来是怀着多么后悔的心情度过的,只是回想起来就感到胃部沉重。就算抛弃他们,自己两人侥幸逃生,往后我也没面目去面对真由子了吧。

怀着这种忧郁的心情走完石阶之后,走在前方的辻井停下脚步开口说:

“你们是?”

辻井对在正门前不知在说着些什么的三名陌生男女搭话道。

“啊,你好。你们也是来试胆的吗?”

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回话的人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平头高个子男人。另一个男人留着长发,明明是夜晚却还是戴着墨镜。最后一个是有着一头在夜色之下也很显眼的金色长发、穿着迷你裙和厚底凉鞋,一副和山路极不相称的打扮的女人。大概是很在意头发被雨水淋湿,只见她在头上张开手掌挡雨,一副很不满的表情。

“试胆?”

信代疑惑地问道。“是啊。”平头男爽朗地回答。

“听说这个建筑物里会有些不得了的东西跑出来,感觉很有趣就过来看看了。难道你们不是吗?”

“我们可不是为这种目的而来的……”

辻井少有地以吞吞吐吐的语气回答道。他对突然出现的奇怪三人组露出了警戒心。

“诶,是这样啊。哎呀,我们是听说有好几个人在这个山上遭遇过神隐,觉着挺有趣就过来看看了。所以还以为你们肯定也是一样呢。”

平头男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我们。那种毫不客气的眼神,总觉得让人很不舒服。

“与其说是试胆,更像是旅客吧?还抱着那么重的行李。”

金发女人说道。“啊啊,确实呢。”平头男心领神会地说道。

然后这次轮到长发男子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旅客会来这里?该不会是遇难了吧?”

这个疑问很单纯,但也很难回答。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辻井似乎看不下去了,于是作为代表解释了情况。

“巴士发生事故?诶,这不是很危险吗?”

“那为什么没去求救呢?难道没带手机吗?”

金发女人一副难以置信的口吻这么说着,拿出了一台挂满了闪光装饰的手机。她看着屏幕,小声念了一句“诶,没信号耶”,于是终于理解了我们没有去求助的原因。

“这下明白了吧。我们是没办法才来这里避难,可不是像你们这样抱着好玩的心态而来的。”

辻井这么说完之后,三人组突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不,因为嘛,你们也太傻了吧。偏偏要来这种有怪物出没的建筑里避难。”

“就是嘛。真是绝了。哈哈哈哈哈!”

金发女人对长发男的说法表示同意,从嘴里发出刺耳的笑声。自己不过是抱着好玩心态跑来看的建筑物,那些人居然要来里面过夜,他们似乎觉得这样非常滑稽。

“啊,抱歉抱歉。我们没有嘲笑你们的意思。嗯,就是,悉听尊便吧。我们也会自己做自己的事。”

平头男笑了一会儿之后,边用手擦拭眼角的泪水边自顾自地结束了对话。

“喂,赶快进去吧。头发都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啊,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大啊。”

金发女人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跟在平头男身后离去,长发男对我们挥了挥手之后也追着两人身后走去。然后三人迈着毫不犹豫的步伐走往正门的深处,进入了建筑物之中。

我们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们那悠哉地离去的背影。所有人都因他们那轻浮的态度和言行而惊呆,就只有我一个受与他们不同的另一种惊讶所摆布,陷人了强烈的混乱之中。

我环视四周,发现门前空地那里停着一台轻型车,恐怕就是那三人组的车子吧。“要是能载上我们的话,现在就能去找人求助了。”光原信代气愤地这么说道。

老实说,我认为确实如此。一旦发生什么情况,也许有必要向他们求助才行。不过,相对这个更让我在意的是,那三人组为什么会在这里。

目前为止,我已经来过这个建筑物两次。要是这些经历不是做梦,也不是预知梦,而是所谓的时间循环现象,那他们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怎么想都很奇怪。一般来说,陷入时间循环现象的人会在同一段时间中反复经历同样的事情。至少在我那贫乏的知识之中是这样的。实际上我在之前就是两次来到了这个建筑物,然后发现乘客们的尸体,让真由子从大厅窗户逃出去之后,就马上失去了意识。虽然细节上有些许差异,但大致上的发展还是不变的。最后遭遇上真身不明的“某种东西”我便失去了性命。然后下次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巴士上。

这可谓名副其实的时间循环现象。因为一连串的流程形成了一个闭环,所以这次也会和上次一样,无可避免地又来到了这个建筑物。这点我已经明白了。问题是,先前从没出现过的三人组现在却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显然脱离了循环现象的理论。第一次和第二次没发生过的事,这次却发生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喃喃说着,进一步思索下去。

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有两种。第一种是,我们现在身处的状况并不是时间循环。经历了两次的惨剧都是做梦,我却以为是现实。这是我最不想考虑的可能性,同时也是最有可能的。无论是怎样的妄想,只要都是在我的头脑里构筑的话,那就算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都能得到解释。

然后另一种是,虽然发生了“循环”,但并不一定每次都一样。出于某种因素,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出现变化。

在大学时代,我曾经问过一个喜爱科幻作品的朋友关于混沌理论的问题。国外的某个气象学家进行过一场以“巴西的一只蝴蝶振翅是否能在德州引发一场龙卷风?”为题的演讲。

这就是名为“蝴蝶效应”的理论,对于不具备专业知识的我来说,要理解起来有点困难,不过概括来说就是“就算是细微的事情也可能会让未来产生巨大的变化”。

当时的我对这种说法非常有兴趣。无论是谁在人生中都会有过“要是当时那样做就好了”的想法吧,而且这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后悔和依恋的感情挂钩的。恐怕只要做错一个选择,就会走向无可挽回的未来吧。当然,我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因这样的突发状况而得到证明。

不管怎样,要是“因细微的事情而产生变化”真的发生了的话,那对我来说是值得欢喜的事。假如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未必肯定会走到相同的结局,那么就会有能够避免我们死亡的方法。

我如此下定结论,决定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我没有精神失常这点我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而且我认为这样才能获得一丝的希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我在心中低念道,重新坚定了决心。

一定要救出大家,和真由子一起逃出白无馆。

进入建筑物里面,到处探索了一遍之后,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这点和上次没什么不同。问题是之后发生的事。

真由子还是那样子不愿跟我说话,沉着脸一语不发的。就算我想跟她搭话,她也会表现出抗拒,重重地叹口气,营造出不快的氛围,又或是干脆背对着我躺下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既然她表现出彻底的拒绝,我也无意继续说服她,早早地离开了房间。

好了,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站在回归寂静的走廊上思考起来。

最初被杀的人是饭冢。他是在食堂被凶手杀死的。既然这样那就有必要阻止他去食堂,让他远离危险才行。要是可以回避最初的杀人事件,那么就应该能让后面的发展出现变化才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揭穿杀人犯的身份。

——杀人犯?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现时这个白无馆里面,包含我在内共有乘坐巴士的七个人、前来试胆的三个人,一共是十个人。上次和上上次那三个人都没出现,所以杀人犯必然在我们这七个人当中。

“……不,这就奇怪了。”

我不禁发出声音,进一步思考下去。

至今为止的两次循环,我们所有人都是“被害者”。能活到最后的人是我和真由子,但真由子从大厅窗户逃出去之后就马上发出惨叫,之后就生死不明了。要是她是在那里遭到袭击,那么凶手肯定就在外面。可是,唯一的出入口玄关大门上却缠着锁链。要是凶手出去了,那就不可能从里面上锁才对。那么凶手最初就是在外面吧。不对,这样一来就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对方是如何袭击建筑物内的乘客们的呢?

不行。头脑一片混乱。而且,先不论用什么手段,现在就连凶手的动机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为何要袭击饭冢呢?不仅是他,到底出于何种理由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死呢?我对此毫无头绪。为了回避这个可怕的惨剧,必须要解开这部分的谜团才行。尽早揭穿凶手的身份才能拯救大家的性命。也许这才是我会反复经历这个夜晚的原因。

光靠想的也没用。我决定首先要采取行动,前往饭冢所住的房间。

我敲了好几下门,但对方没有回应。

“不在房间吗?”

我喃喃说道,轻轻叹了口气,这时感受到背后某人投来的视线。回过头一看,发现对面房间的房门打开了一点,美佐从那里探出头来。我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一直抬头偷看我的她也颔首回应。

“那个,不好意思,您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的吧?”

“对,怎么了吗?”

“呃,我有点事想找她商量一下……”

美佐以吞吞吐吐的语气回答道。那么说来第一次的晚上,她来到真由子那里,拜托她和自己一起上厕所来着。这次大概她也是这种用意,刚走出房间就看到了我,所以被吓了一跳吧。

“真由子的话,她在房间里哦。”

“……谢谢。”

美佐再次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把房门关上了。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似乎被她严加防范了。

这么说来她在来这里的路上也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就只是跟信代和真由子有过几句简单的交流而已。也许她不只是沉默寡言,也很不擅长和男性相处吧。

虽然只是随意的想象,但我姑且这么认定,往楼梯走去。下到一楼之后,看到入口大厅那边投来微微的光亮。我悄悄走过去一看,正好遇到拿着手电筒来到这里的饭冢。

“喔,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饭冢看到呆站在走廊上的我,这么问道。

“不,就是有点坐不住,就出来走一走。”

“是吗?嗯,其实我也是一样。就想着会不会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呢。哈哈哈。”

饭冢把手搭在后脑勺上,轻轻对我点了点头后离去了。一瞬间我产生了要把他叫住的想法,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时候就算告诉他会有危险,他肯定也不会相信的吧。最好的办法就是悄悄跟在他身后观察一下情况。

饭冢来到入口大厅柜台后面像是事务室的地方看了一下,又看了看挂着“冥想室”这个牌子、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就是去我们刚才没去过的地方随便逛了一下。也许就是这种探索行为导致他被杀的也说不定。比如说,可能是因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才被凶手杀人灭口的。

之后饭冢也继续散步,我慎重地跟在他身后。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对偷偷摸摸地跟在身后的我起疑了。

“——那个,你有什么事吗?”

饭冢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我只能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啊啊,也没什么……”

“那为什么要跟着我呢?你还真是个怪人啊。”

“这是……呃……”

饭冢以更加疑惑的眼神盯着哑口无言的我。他凝视着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慢慢往后退的我好一会儿之后,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转过身,走进了食堂里面。

——完全被怀疑了。

我一边为自己的不中用而苦笑,一边挠了挠头。虽说如此,只要这样一直在食堂前埋伏的话,肯定可以看到进去食堂的人才对。要是有像凶手的人出现的话——

“——出现的话,怎么办好呢?”

可不是我谦虚,我对自己的身手毫无自信。真的遇到杀人犯袭击饭冢的场面,该怎么办才好呢,进去阻止吗?可是对方是手持凶器的杀人犯啊。没有任何准备就冲进去,就连我也会成为刀下亡魂的吧。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饭冢肯定会被杀死。凶手之后会继续杀人,光原夫妻、辻井、美佐,还有真由子和我都会……

就在我抱头苦思该怎么办才好时,突然想到,在我快失去意识前,在大厅里袭击我的真的是那个杀人犯吗?虽然很不愿这么想,但我认为从大厅逃出去的真由子遇见凶手的可能性很大。遗憾的是她也当场成为了杀人犯的猎物,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结局。那么,我呢?

把真由子从窗户推出去之后,我留在大厅里,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倒在地上。然后灯光熄灭了,当察觉黑暗中正有某种东西朝自己逼近时,意识便消失了。我并没有留下当时有被刀具刺中或是被勒住脖子的记忆。既然这样,那就可以考虑或许并非凶手袭击了我。

——要是这样的话,杀了我的是……

当我把注意力放在更大的疑问上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在地下通道里追踪我和真由子的奇怪脚步声。伴随着让人眩晕的甜腻气味,从我们身后逐渐迫近的那个脚步声的主人究竟是谁呢?让真由子逃出去后,在大厅内响起那个像是拖动重物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那可不是普通人类,而是更加可怕的怪异存在,这真的不是我想多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像是想要甩掉浮现在脑袋里的荒唐想法一样轻声说道。把话说出口之后,感觉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反正无论怎么想也是得不出答案的,现在首要事项是要阻止饭冢被杀。

就在我得出结论轻轻叹了口气时,突然从身后传来脚步声,把我吓得回过头去。原来是正下了楼梯往这边走来的光原夫妻。

他们边用手电筒照着四周,边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到处探索。毕竟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就算如此也太没紧张感了。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口向他们搭话。

“——那个,不好意思。”

“嗯?”

光原信代脸上挂着悠哉的笑容回答道。

“最好还是别到处走。还是老实待在房间……”

对于我这番不客气的话,光原夫妻理所当然地露出惊讶表情。“为什么?”

光原像是代表妻子发表意见一样反问道。

“不,就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所以……可能会有危险……”

要是能编出合理的借口就好了,但偏偏就是说不出适当的话。看到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两人所抱持的疑心似乎变得更大了。

“什么?我们不会去做危险的事,你就放心吧。对不对?”

“是呢。就稍微参观一下吧?只是想看看会不会有幽灵出没而已。”

信代乐呵呵地笑着,光原也连连点头同意。一想到接下来发生在这对毫无警惕心的夫妻身上的惨剧,我就感到焦躁难耐。

“拜托了。二位能不能回去房间里待着呢?”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两人困惑地相互对视了一眼,不过马上笑着摇了摇头。

“讨厌。居然说这种话来吓人。没事的哦。一年前发生火灾那时,我们就是因为不在房间里才逃过了一劫。所以这次一定也是,比起留在房间,这样到处走还比较安全。”

夫妻两人用这种毫无根据的理由下了决定,然后从我身旁离去了。我想要叫住他们,他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打开附近的房门走了进去。

——可恶,不行吗?

看到两人走进的房间门牌上写着“接待室”,我在内心咒骂道。其实应该要动用武力把他们硬拉出去才对的。但我没有勇气做出这种事。万一被他们要求解释理由时,要是我当面说出“因为你们会被杀死”这种话,很可能会被怀疑是否神志不清,甚至还可能会被当成凶手。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好……?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时我看到在走廊前方闪烁的几道光线。这次又是谁啊,我为此感到心烦,但突然想起刚才那三人组也在这个建筑物里探索。

先前和我们道别之后进入白无馆的三人,现在似乎正身处连接别馆的那条通道前的“集会室”里。从敞开的房门缝隙漏出来的手电筒光线忙到不可开交似的窜来窜去。有人好像被吓到发出惊叫,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突然又笑了起来,似乎十分享受试胆的乐趣。

我觉得姑且还是对他们留个心眼比较好。不过从他们的言行来看,我实在不认为那些态度轻浮的年轻人会是杀人犯的同伙。更重要的是,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有加害我们的理由。

就在我边这么想着边无意间看了看集会室那边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线突然熄灭,接着传来撕裂寂静的女性尖叫声。

“雷米!喂,发生什么事了!”

“惨了,喂,这可不妙啊!呜哇啊啊啊啊!”

“笃志,喂,笃志!啊啊!”

我惊慌失措地听着他们的叫声。在不断传来的惨叫声之间,夹杂着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听起来格外响亮。然后,在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之后——

嘎吱嘎吱,嗦嗦嗦嗦。

嘎吱嘎吱,嗦嗦嗦嗦。

继脚步声之后,就传来一阵像是拖着什么湿透的东西的声音。这阵断断续续地响起的声音,不久后就逐渐远去,消失了。

四周恢复毛骨悚然的寂静,让人感受到一股寒气,但我还是无意识地踏出脚步。迈着慎重的步伐来到集会室的门口,往里面窥视的那瞬间,噗嗦地响起一道湿濡的声音。

我立马僵住,惊恐地用手电筒照了照脚边,发现大量的鲜血正从室内流出来。我一边闻着呛人的血腥一边把视线转回室内,在一整面变成血海的地板上,只留下应该是那三人组带来的手电筒,却找不到他们三人的身影。

“诶,怎么会……”

我边轻吟着边再次照了照脚下,从血泊中拖拽着什么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前方——“礼拜室”那里。看来是有人拖走了他们三个的尸体。

我呆呆地凝视着黑暗深处,感受到强烈的焦躁。是应该直接追着他们的踪迹前往礼拜室呢,还是说回去二楼把谁叫来好呢?我难以作出判断,陷入恐慌之中。

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久之前还毫无异样地享受着试胆乐趣的他们忽然消失了。而且现场只留下大量的血迹,身体被拖到了礼拜室之中。显然是有某种异常的存在袭击了他们,把他们带走了。

而且,那个东西肯定不是人类。要不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杀害三人,还让他们的尸体不见踪影呢?

我感到双腿发软动弹不得。就在进退两难,陷人走投无路的状况时,我感觉身后有人的气息,猛地转过头去。走廊上空无一人。我让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忽左忽右地照射着前方,为了逃离呛鼻的血腥味从血泊中往后退。我决定先去应该身处食堂的饭冢那里。

确认到透过磨砂玻璃发出的灯光之后,我打开食堂的门。然后在我穿过路障从食堂往厨房走去时,鼻子又再次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饭冢先生?”

我细声地叫着,探视厨房里面。里面和上次、上上次同样,躺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饭冢的亡骸。

“骗人的吧……怎么会……”

光是说出这句话已经竭尽全力。明明自己就在附近监视着,饭冢却还是被杀死了。他的脖子被狠狠地割开,双手双脚都被砍掉。周围一片血泊,呛人的血腥让人几乎眩晕。这是一种无论看多少次都无法习惯的凄惨死法。

“可恶!”

惊慌地逃离食堂之后,我几乎无意识地推开了斜对面的“接待室”房门。我奔入鸦雀无声的室内,在里面发现以与之前完全相同的状态死去的光原夫妻尸体后便惨叫出声,无力地跪倒在地。

——还是一样。还是被杀了!

明明有在监视着的。明明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而且,到底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我再次自问道。时间的问题就不用说了,凶手究竟是如何在不被我察觉的情况下往返于食堂和接待室的呢?食堂和接待室的距离并不远,如果有人经过是不可能发现不到的。

总觉得很奇怪。某种无法解释、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违和感涌上了心头,紧紧抓住了我。看了看手表,原来已经十一点半多了。我吓了一跳,慌忙打开手机看了看,发现手表的时间并没有错乱。

“果然很奇怪。时间……”

我刚才确认时间的时候还是十点半。时间也未免过得太快了吧,该不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对时间的感觉变得错乱了?

莫名其妙。在头脑极度混乱的状况下,无论怎么思考都是得不出答案的。我没能成功阻止杀人,那么现在辻井和美佐也肯定惨遭杀害了吧。入口大厅的大门被锁链锁住,无法出去外面。最后我们就会在地下通道那个放有祭坛的房间里被……

我鞭策颤抖的双腿站起身,来到走廊奔上楼梯,然后匆忙赶到二楼真由子所在的房间。

“真由子,赶快逃!”

我打开门,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坐在房间角落的她慢慢站起来。她的眼睛依然对我露出警戒的目光。

“你说逃,要逃去哪里?”

“哪里都好。总之要离开这个建筑物。”

“为什么?”

“因为……”

我吞吞吐吐起来,真由子以强硬的语气打断我的话。

“因为你反复经历过同样的事?不离开这里的话,我们都会被杀死?”

“是啊。饭冢先生和光原先生他们都被杀了。现在辻井先生和米山小姐应该也已经死了。”

“哈啊?你在说什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真由子摇了摇头,就像在说“真是傻透了”。她的表情已经不止于惊讶,而是一种失望的表情了。

“请适可而止吧天田君。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想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听到有谁被杀的话啊。”

“我没开玩笑。大家真的被杀了。再这么下去连我们也会……”

“别这样了!你还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受不了了!”

真由子抬起头,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喊道。然后她使劲推开我,拿起手电筒跑出了房间。

“等下,真由子——”

下了楼梯的真由子没有前往入口大厅,而是往一楼走廊深处走去。我拼命地追着不管不顾地到处乱走的她。不久后真由子来到走廊尽头,走进礼拜室中,然后走进了地下通道。

“真由子!”

不管我怎么叫喊,真由子也没有放慢速度。沾在鞋底的血液让我险些滑倒,随后我也冲进了地下通道内。

“真由子,等我一下。”

声音应该传达到了才对,但真由子就是不愿意停下来。不久后她冲进通往大厅的房门,迅速闪身进去之后直接把门关上了。

“真由子,开门!喂!”

我挨在门上不停用拳头敲门,但她还是没有回应。

“为什么……要这样……”

我停下了敲门,靠在门扉上瘫坐下来。

又失败了。到底在哪里做错了选择,要怎样做她才会相信我的话呢?胸口满是后悔之情,想要大喊大叫。

就在我这样抱头沮丧的时候——

嘎吱嘎吱。

是那个清脆的脚步声。也许因为黑暗所致,感觉脚步声已经传到很近的距离。处于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我慌忙地用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周围。左边的通道、右边的通道上什么都没有。但确实能感应到气息。在数米前头的黑暗中,对方正屏息凝神地静待着,然后会在一瞬间朝我袭来。

我脑海中想象着这种事,手电筒的光芒开始闪烁起来,不久后就无声地熄灭了。

“啊……怎么会……”

就像配合着我说出这句话的时机一样,“哔哔”地响起一声电子音,手表上正指着凌晨零点。额头上冒出冷汗,指尖都麻痹了。我感受着全身血液倒流般的感觉,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

“真由子,快开门。”

喊出来的声音简直颤抖得不行。

“真由子。”

嘎吱嘎吱嘎吱。

“快开门。求你了。”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咔咔咔咔咔咔咔。

脚步声正急速逼近。与此同时,门内传来真由子的惨叫声。

“真由子!回答我真由子!”

我再次贴在房门上叫唤她的名字时,某种东西抓住了我的肩膀。坚硬、尖锐的物体刺入我的皮肤,粉碎了骨头。我忍受不住发出痛苦的叫声,我的嘴巴、脸、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被“某种东西”毫不留情地抓住,朝各个方向拉扯。

我边承受着皮肤被撕裂、肉被削掉、骨头被粉碎伴随着大量流出的血液滴落的感觉,被一阵强烈的眩晕侵袭,然后意识就这么落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自己的身体,灵魂都被黑暗蚕食殆尽。

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真由子……真由……子……

3

“——喂,天田君。”

真由子呼唤的声音让我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我站起身,环视车内。

——第四次。

已经不再惊讶了。果然又会是这样,最先涌现出的是这种放弃的心态。不过与此同时,我也下定强烈的决心,这次一定要改变事态的发展。

“你怎么了?别这样,快坐下,很危险的……”

“快停车!”

我阻止真由子说下去,大喊道。然后我往前方的驾驶席走去,打断辻井和饭冢的谈话,用力揽住正在开车的饭冢身体。

“请马上把巴士停下来!”

“哇,等一下客人,很危险的啊。快坐下来。别碰我——”

“好了听我说,让巴士停下来。这辆巴士很快就会出事了。”

“在、在说什么呢?是你现在想要引发事故吧?谁、谁来阻止一下这个小伙子!”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就在我想要反驳时,辻井从后面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说,你稍微冷静一下,好吗?这样很危险,来,快坐下吧。”

“不是的。这样下去会有危险。会发生事故,然后大家去可怕的建筑物里避难,最后所有人都会被杀死!”

听到我喊出这句话,光原信代惊呼了一声用手贴在嘴巴上。而她丈夫、美佐还有真由子都对我投来难以置信的视线。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

“总之你先冷静。冷静下来好好说清楚,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辻井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不是的,辻井先生。我很冷静。”

“诶,我有介绍过自己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推开吃惊地皱着眉头的辻井的手,再次抱住了饭冢。

“拜托了。停下巴士……停下来!”

“你做什么!住手——”

饭冢挣脱我的手之后往右猛地打了下方向盘。下一瞬间,巴士发出可怕的声音侧滑起来,往护栏边冲去。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巴士便已冲破护栏,往悬崖绝壁的谷底掉下去。身体有种漂浮起来的奇妙感觉。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在遥远下方流淌的混浊河水。

往身后回过头,看到的是正紧紧抱住座位露出惊愕表情的真由子。

——啊啊,真由子……怎会这样……

是吗,我在内心叫道。伴随着巨大的响声,猛烈的冲击朝我们袭来。

意识突然中断,再次徘徊在黑暗的深渊之中。

4

“——喂,天田君。”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眼熟的光景和正在注视着我的真由子。

“真由子……”

“没事吧?看你好难受的样子,是做噩梦了吗?”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好一阵子。隔着一片玻璃的外面,深沉封闭的黑暗无限延伸。

“啊啊,是啊。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竭力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便抱住了头。“等一下,你怎么了?”我无法回答一脸困惑地这么问我的真由子,拼命地忍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逃脱的方法……真的没有吗……

我不受控制地牙齿打战,浑身颤抖,揪住头发哽咽地哭起来。我全然不顾一脸困惑不知所措的真由子,在内心中像个被绝望支配的悲哀奴隶一般大叫出声。

根本就没有逃脱这个循环的方法。

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挣扎,我都无法从这个“循环”之中逃脱出来—

4:1985年7月3日在美国上映的电影——

5:1993年2月12日在美国上映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