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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喂,天田君。”

我在彷如室息般的痛苦之中惊醒,大大地吸了口气。坐在身旁的真由子一脸担心地凝视我的脸。

“没事吧?看你好像做噩梦了。”

“啊啊,不要紧。什么事都没有。”

我用干笑声掩饰,擦拭额头的汗水。被汗水沾湿的双手让我感到一阵不快,接着我环视了整个车厢。

这是从会合地点旭川市车站出发的定员二十五人的小巴士。车内除了我和真由子以及巴士司机之外,就只有四名乘客。大概因为路况恶劣,车身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不快声响。从身体被推向硬座可以感觉出此时巴士应该正在爬坡途中。

“现在大概在哪里了?”

被我这么一问,真由子轻轻摇了摇头。

“不太清楚。很早之前就进入山道了,这副样子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真由子以视线示意窗外,我探头往外面看了一下。护栏的另

一头似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四周被连数米开外都看不清的黑暗包围着。从太阳已经落下的天空中倾倒着如同打翻水桶般的豪雨,四周发出不仅是窗玻璃、连巴士顶部都像是能砸坏的巨大雨声。

“好像是因为国道拥堵,所以要从山道绕过去。司机和其他乘客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我边望着窗外边随口附和了一句。居然在这样的大雨中行驶在是否修整过都让人怀疑的山道上,司机的这种转换路线还真是胆色过人。就算说是为了避开拥堵,这样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我正想继续说点什么,把目光从窗外移开,发现真由子的视线已经转回到手机屏幕上。虽然我想要开口,但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闭上了嘴。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让彼此的心情变好。心口涌现这种类似自暴自弃的感觉,口中也自然地吐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我们正前往参加在旭川市近郊的乌砂町举行的慰灵祭。这是为了悼念一年前在这个町的温泉街发生的火灾之中死去的人们而举办的集会。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一年了吗?

我在心中如此呢喃,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事故发生时我和真由子已经交往半年的恋人关系依然持续至今。可是,这种关系真的是正确的吗,最近我开始产生这种疑问。我们可不是在相互索求,而只是相互依存才对吧。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寻求对方,就只是靠着共享痛苦彼此舔舐伤口所产生的联系罢了。

就连这次的慰灵祭,相对于觉得理所应当要去参加的真由子,我却始终不太想去。虽然最终是被她强逼着答应参加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确实不想来,这是真心话。因为我没有勇气再次回到那个地方。

真由子对我冷漠的态度十分气愤。这件事似乎对我们之间的关系造成了决定性的裂痕,这两星期她都不来我家了,即便想要哄她邀请她去吃饭,也是徒劳无用。正因为我很清楚她生气的真正原因,所以才无法以任何理由来辩解。

虽然最终迫于她的压力而答应一起前往参加慰灵祭,但不论在来旭川的路上,还是在车站乘上巴士之后,我们之间还是一直缠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沉默。

“哎呀,原来你是和母亲旅行途中遭遇的那场火灾呀。”

在我呆呆地眺望着窗外时,从后座传来女性的声音。对方说话毫不顾忌周围,就算不想听也会传入耳里。

“令堂真是可怜呀。”

女性以略带夸张的语气这么说着,露出怜悯的表情,看了看坐在隔壁的同龄男人。

“对呀。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亲人,真是太可怜了。”

“是呀。”

继温和的中年男性声音之后,接着以客气的语调附和的是坐在与我和真由子隔了两个座位后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应该与我们同龄或者比我们小一点吧。而坐在与这名女性隔着通道另一边的中年男女应该是一对夫妻。两人从外貌和穿着上都给人有五十来岁的印象,男方身形苗条、脸颊瘦削,满头的白发十分显眼。而看似是他妻子的女性则与丈夫呈鲜明对比,身型肥胖,说起话来整个车厢内都能听到。也许是因那如惠比寿 1 般圆润的脸庞所致,给人一种和善的印象。

“一定很辛苦吧。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有亲戚帮忙照顾吗?学校那边呢?”

“不,我已经是社会人了,所以学校就……也不需要什么监护人……”

面对不停地抛来问题的中年女性,年轻女性再次以客气的语气结结巴巴地回答道。那就是一副“因失去家人而悲伤”的样子吧。夫妻两人依然不断地对失去母亲的她说出怜悯的话。

“我家丈夫也是,他的父母也因那场火灾而去世了,虽然我们运气很好地成功避难了,但从此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好在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房子吧,但到处都需要重新装修,继承税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吧?整理遗物也很麻烦。好不容易最近才刚处理好,搬过去住了,安定下来。可是读高二的儿子整个人都消沉了,成绩也是一落千丈呀。”

“是吗……”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应该要多关心一下父母啊。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丈夫苦笑着问道,搔了搔鬓发。年轻女性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光原守。这是我妻子信代。”

“你好。”

“……我叫米山美佐。您好……”

对于生硬地回以自我介绍的美佐,夫妻两人又继续问了更加深入的问题,让她感到一阵为难。也许这是他们自己的一套待人处事的方式,但被当成提问目标的美佐只会觉得困扰吧。我再也不想听他们的对话,于是把视线转回前方。

除了我和真由子还有后方的三个人之外,乘坐巴士的就只有光原夫妻两人、和他们同年龄段的巴士司机,以及坐在最前方年约四十来岁的男性乘客。这名男乘客从座位上轻轻探出身,正对司机说着什么话。虽然听不清楚男乘客所说的话,不过司机似乎本来就是说话音量很大的人,所以还是能听到“在旧国道……”、“这种事我很清楚……”之类的回答。那名男乘客是对司机改变路线抱有不满吗?

“诶,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啊?”

真由子轻轻地戳了戳我的侧腹,小声地提醒了我一句:“别这样吧,太失礼了。”

“不,没什么。话说回来,参加慰灵祭的人就只有这么多吗?总觉得也太少了吧。”

“这件事在上车的时候司机不就说了吗?因为安排上出现失误,巴士来晚了,只好分成前后两趟。我们是后面出发的,所以只能这样了。”

“是吗,原来这样——”

这时突然传来的巨响堵住了我正想要说出口的话。当察觉到那是轮胎打滑的声音后,紧接着身体便轻轻地飘浮了起来。接着从后方座位传来尖叫声,前方的男客人弯下身体紧紧地抓住了座椅。制动失控的巴士在路面滑行,越过了对向的车道,车身猛烈地摩擦着护栏。虽然巴士伴随着司机的呻吟开始逐渐降速,但始终没有完全停下的迹象。

“真由子——”

我一把抱住坐在身旁的真由子,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巴士不断往左往右地蛇行滑动,最后撞在路肩的大树上停了下来。

“呜啊啊……呃,大家没事吧?”

司机有些温吞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我抬起头来,首先确认了真由子的情况,她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我的臂弯里。

“真由子,没事吧?”

“……嗯,大概。”

足足花了五秒时间,她才这么回答道。看来没有受伤的样子。只见她愣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环视四周,慢慢地理解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喂,你在搞什么!很危险的啊!”

“你到底怎么开车的!难道喝了酒吗!”

从后方座位传来光原夫妻的责骂声。从还能口出怨言来看两人似乎都并无大碍,隔着通道坐在对面的美佐身上也没有明显的外伤。

司机不断“对不起,对不起”地道歉,转动钥匙尝试启动车子,然而引擎却没有丝毫动静。他胡乱地操作换挡杆,又踩了踩离合器,挑战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沉默下来。在出现了裂痕的挡风玻璃前面,引擎盖上正冒着白烟。

“车子动不了吗?”

信代的声音为之一变,充满不安地问道。司机没有回答,从工具箱里取出了手电筒,打开车门跳进了瓢泼大雨中。前面的男乘客也跟随其后,光原夫妻也一副想要探个究竟的样子下了巴士。

“真由子,你待在这里别动。知道吗?”

把点头答应的真由子留下,我也从打开的车门下了巴士。刚一下来,猛烈的豪雨便拍打在我身上,一瞬之间我便全身湿透。毕竟现在是初夏,所以不至于会感到寒冷,但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快。我本想回到车内,但视线却不由地被自己乘坐的巴士撞在参天大树上的模样吸引住了。即便司机没有把“这下可走投无路了”这种话说出口,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辆巴士现在已经等同于废车。

车头保险杠严重变形,前轮胎也变得惨不忍睹。要是刚才车速再快一点的话,恐怕司机和男乘客都会受到危及性命的重伤吧。

“走投无路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要把我们丢在这里吗?”

“就是,到底怎么搞的?你可要负起责任把预备巴士找来啊。”

对于一副理所当然地主张自身权利的夫妻两人,司机只是摇了摇被雨水淋湿的脸。

“从刚才起我就打算这么做了,可是这里似乎没有信号,怎么都联络不了。”

“诶?怎么会……”

“那到底怎样了?你要怎么负起责任……”

前方座位的男乘客似乎想要劝说正想大发怒火的光原般介入了进来。

“好啦好啦,稍微冷静一点。现在责备司机又有什么用呢?”

“哎呀,你是?”

面对以不满的声音这么问道的信代,男性说着“忘了自我介绍了”开始介绍自己。

“我叫辻井。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一年前那场火灾的幸存者。本来是预定带上妻女一起来的,但实在安排不了,便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我和这位饭冢先生在一年前也有过交流,算是相识吧。”

被辻井征求认同,名为饭冢的司机便摘下帽子,礼貌地低了低头。这番话似乎让他们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光原夫妻虽然还是不满地叹着气,但也没有过分责备司机的意思了。辻井满意地看着他们,然后重新向饭冢问道:

“饭冢先生,巴士里有毛毯之类的吗?毕竟最坏的情况下,得在这里等到早上才行呢。”

“嗯,这个嘛,虽然是有那样的东西……”

饭冢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的。

“有什么问题吗?”

光原焦躁地问道,饭冢一脸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指了指巴士的后面。被雨水拍打的车体发出金属被击打的声音,看上去除了车头被撞扁的部分似乎也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但当绕到车辆后方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声。

“护栏被撞烂了,后轮在车道上掉了下来。而且还加上这场大雨,万一地滑的话……”

饭冢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即便不说出口也能理解。

与车身撞击,严重变形的护栏支柱部分已经歪斜,再也起不到作用。对面那头是陡峭的斜坡,让人联想到地底般一片漆黑。要是倾斜的车身从斜面上滑落下去的话……

想象的光景从头脑内闪过,让我不由地担心起被留在车内的真由子。

“所以,要想在车内度过一晚恐怕很困难呢。要是有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就好了……”

饭冢像是与己无关地说道,用手擦了擦从脸上流下的雨水。

倾降而下的雨势不见衰减,风也很大。总不可能就这么在野外露宿吧。可是,也实在不认为刚好在这种山道附近会有合适的民宿。实际上,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也从没见到附近有房屋的灯光。

“别开玩笑了。难道要在这种暴雨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吗?要是遇难的话该怎么办?”

“就是就是。”光原夫妻再次一唱一和地口吐怨言。饭冢苦恼地抱住了头。确实,一想到往后的情况,就连我也感到绝望。

所以两人想要责骂饭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如何摆脱这个困境上才对。在这里一边淋着雨一边进行无意义的争吵也无法让事态好转。正当我想要如此提出意见的时候——

“——我说,那是什么啊?”

辻井惊讶地说道。他指着的是前方几米处与公交车相反方向的对面斜坡。饭冢用手电筒照了照,发现那里有一段隐藏在茂密树木中的石阶,旁边还耸立着一根一米左右的大岩柱——或者该说是石牌才对。辻井从饭冢手中接过手电筒,毫无犹豫地迈步往石牌走过去。

“文字几乎都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最后的部分呢。呃,‘教’,‘白’,最后那个是‘馆’吧?”

“是某种设施吧?”

饭冢问道。辻井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把手贴在嘴边。

“对,肯定是这样的。虽然不知道是寺院还是神社,但肯定是某种设施没错。就眼前所见,这个阶梯好像也不是很长。要不要去看看呢?”

对这个唐突的提议不知如何回答,我与身旁的光原夫妻两人对望了一眼。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

“就算有建筑物也无法保证不会有危险啊。”

“就算这样,也总比在这里淋雨要好得多吧?当然我不会强逼大家。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回来就行了吧。”

辻井婉转地驳回了齐声提出反对意见的光原夫妻,以强硬的口吻下了决定。确实正如他所说,继续留在这里也无法让事态好转。而且也没人能保证会有其他车子经过,也不认为光等着就能让手机恢复信号。

光原夫妻应该也考虑到同样的事吧。我们对彼此投以相互牵制的视线,好一阵之后便转向辻井,接受了他的提议。

2

听到要去来历不明的建筑物里避难,真由子露出了夹带愤怒和惊讶的复杂表情。不过,知道不能继续这样留在巴士里之后,她也总算理解了。我对坐在后方座位上的米山美佐也做了同样的解释,而她却让人傻眼地轻易便立马点头同意。

于是我们便各自带上饭冢从车辆后部取出的手电筒,按照辻井的提议踏到了风雨呼啸的巴士外面。

正如辻井所预料的,石阶并没有那么长。我们边以覆盖在头顶上方的树叶挡雨边登上阶梯,不久后来到一片视野开阔的空间,一座让人联想到巨大的白色盒子的建筑物跃入了眼内。那副不顾风吹雨打镇坐于黑暗中的模样,散发出某种幽静感,酝酿出一股脱离尘世般的异样氛围。几扇能看到的窗户上都安着格子,让人无法判断究竟是为了阻挡来自外部的入侵者,还是为了困住想要从里面逃出去的人。

似乎还有从其他岔路开车过来的路径,建筑物的正面大门前有一片像车站前十字路口那样的宽阔空间。高度让人得抬头仰望的铁栅栏可能因为承受长年的风吹雨打,上面已经锈迹斑斑。对开的大门其中一扇已经倒了下来,另一扇也只是被门的合页勉强连着,可说几乎没有起到门的作用。由辻井打头阵,胆战心惊地侵入占地的我们慎重地往拱形的正门前进。

“好大的建筑……”

走在身边的真由子轻声说道。

“是用作什么用途的呢……”

我也小声自言自语地附和道。其他人也没有掩饰看到稀奇东西的表情,以充满好奇的眼神仰视着这个建筑物。

“以这种深山来说,还真是气派的建筑物啊。本以为是寺院,该不会是什么研究设施吧?”

光原守自问自答地说道。回答这句话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过井。

“就眼前所见,感觉是个住宿设施吧。可能是某个企业的疗养所,又或者是……”

“或者是?”

光原信代充满兴趣地问道。辻井做了个表示为难的动作后,把手电筒的灯光转向正面玄关的木制门扉。高约三米左右的巨大双开门上没有任何门牌和标志之类的东西,在正好视线齐高的位置上有一对“眼睛”。两只有垒球般大小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在它们之间还描画着一个像车轮般的图案。

“是什么宗教设施吗?这个图形,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光原摸索着记忆说道,不过还是没想起到底是什么图形。

“宗教……?

在我身后的米山美佐喃喃地复述道。只见她皱着眉头,探出身体凝视着门扉上的图形,但马上又垂下目光。之后她就露出一副像是怎么都想不通似的表情咬着指甲,那张侧脸让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总之就先进去吧。不然可就要得感冒了。”

饭冢以一副像是在责备谁的语气主张道。辻井苦笑着耸了耸肩,其他人也一脸复杂的表情同意了。

“不过,看上去好像上锁了不是吗?”信代说。

“总之先试试能不能打开吧。”

辻井把手电筒交给饭冢,握住了门把。本以为肯定是锁着的,没想到和预想背道而驰,门扉慢慢地打开了,同时还从建筑物内飘出一阵轻抚脸颊的冷气。虽说是封闭的室内,但这股像是开了空调般不自然的冷气还是让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真由子看来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她正一脸不安地摩挲着被雨淋湿的双臂。

“太好了,可以打开呢。我们进去吧。”

“这样好吗,随便进去。”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信代却没有丝毫顾虑的样子,立马就走进去了。我跟在她身后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甜腻的气味。这股香气很快就消失了,我还来不及确认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从其他乘客也嗅了嗅鼻子来看,似乎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毕竟是紧急事态,也没办法了。而且……”

这时辻井再次意有所指似的说话含糊了起来。他轻咳一声让众人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加上了这么一句:

“——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是个废墟啊,大概。”

正如他所说,进入建筑物之后最先迎接我们的是一间寂静的宽阔大厅。就算侧耳倾听,也感受不到丝毫人类的气息。广阔的大厅内等间隔地排列着许多根柱子,细长的布条一圈一圈地将这些柱子包裹起来。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吧,但随着岁月流逝,或者单纯是昏暗的环境所致,看起来好像有些脏污。虽然不知道这些布条所代表的意义,但却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氛围。

“唔,总觉得有些吓人啊,不过用来避雨应该没问题。”

饭冢踩着破旧的皮鞋安心地说道。也不知道材质是大理石还是亚麻油毡,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带有光泽的坚硬地板上,成群结队地在入口大厅内前进。并没有屋主出来迎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唯独只有击打在彩绘玻璃上的毛骨悚然的雨声。

“辻井先生说得没错,这里好像没有人呢。”

饭冢边环视着周围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确实可以说是废墟吧。看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打理过了。”

光原用手指在接待柜台上抹了抹,呼地吹了吹手指上的灰尘。宽敞的大厅里没有任何家具,让人有种空洞寂寥的感觉。没找到任何毛毯之类的,地板上满是泥土。墙壁上有着挂过牌匾之类的痕迹,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挂。取而代之的是,上面却有许多被什么东西刮擦过的污迹。更深处有一条长长的通道,旁边还有通往上层的楼梯。抬头仰望挑高的二楼空间,能看到一道厚重的门扉,散发出彷如剧场入口般的氛围。

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我们决定在一楼的通道上前进。通道的宽度足以让所有人并排行走,墙壁和天花板也同样满是污迹,给人一种荒芜的印象。

“真是有够荒废的啊,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饭冢说。

“天晓得。辻井先生,你知道些什么吗?”

对于光原这个问题,一直沉默地走着的辻井慢慢地开口说道:

“——嗯,算是吧。”

“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啊。别故作神秘了,赶快告诉我们吧。”

饭冢追问道,辻井停下脚步回过头,一个接一个地扫视在场所有人的脸。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不敢肯定,不过这里大概就是“白无馆”吧。”

“白无馆……?”

对无意识地复述了一句的我点了点头后,过井继续说下去。

“是某个宗教团体的圣域设施。石阶那里不是有块石碑吗?上面写着的应该就是这个设施的名字吧。”

“辻井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是以前来过吗?”

光原以挑弄的语气说道。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明显的好奇心。

“不,我没有来过。只是在新闻上见过而已。”

“这里发生过事件吗?”

信代惊恐地问道,过井对她点了点头。

“发生过教徒大量死亡的事件啊。在这里共同生活的教徒们相互残杀,这起事件在一段时间内曾经被大肆报道过。”

“教徒相互残杀?”

信代突然惊呼了一声,身体颤抖起来。

“好像是有几名过度服用药物而丧失理智的教徒突然发狂,最终导致大量的教徒牺牲。其中也有被切断四肢这种异常方式杀死的教徒。正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山脚村落的居民似乎都把这里称作“邪宗馆'。”

辻井讲述的恐怖事件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为何宗教团体会对药物……”

真由子皱起眉头,一副像是在说难以置信的样子。对此辻井脸上露出稍带些讽刺的笑容。

“那些可疑的新兴宗教总会扯上这种东西啊。洗脑、监禁、嗑药。那些家伙啊,一边嘴上说着那是神的教导啊佛的指引什么的,做出来的事却和流氓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他们会召集教徒,让教徒捐献财产,教徒直到死为止都要被他们榨取剩余的价值。”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和先前为止的冷静语气不同,过井这种情绪化的表现,让我开始有种莫名的厌恶感。

“这起事件当时在电视上也有报道过才对,难道大家都不知道吗?”

辻井再次交替看了看我们的脸,但是没有任何人开口。

“嗯,本来事件的内容就太过残酷了,考虑到对死者家属和社会的影响,各个电视局都会自我规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报道过了呢。各位会不知道也不无道理吧。”

自顾自地得出解释之后稍微歇了口气,辻井继续说下去。

“这起事件的牺牲者共有六十多人。受到世间抨击的宗教团体一时间面临解散的危机。虽然目前依然存续,不过却有着对死者家属的赔偿等诸多问题存在啊。明明发生过这种事却还是有许多没有失去信仰心的教徒,宗教这东西还真是莫名其妙啊。”

对此深有认同,我立马点了点头,真由子和其他人也表现出类似的反应,但唯独只有美佐一个突然僵住了表情,在胸前紧紧地握住双手。注意到她的奇怪反应,真由子向她问道“你没事吧?”,对此美佐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太吓人了。真的发生过这种事件吗?你知道吗,老公?”

“我也不太记得了。要说新闻的话,我就只对股票和艺人的绯闻感兴趣而已。”

对于一派轻松地“哈哈哈”笑着的光原,辻井只是平静地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继续走起来。不消一会儿通道就走到尽头,眼前有一间挂着“礼拜室”这个牌子的房间。对开的房门被拆了下来,约莫八坪面积的室内一览无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设置在房间深处的小祭坛。不过说是祭坛其实现在就只剩下残骸而已,齐腰高的木台已经断掉了一只脚,呈歪斜的状态。应该铺在上面的花纹布被扔在地板上,上面还沾满了黑乎乎的血迹,还有被粗暴地踩踏过的痕迹。周围散落着蜡烛和烛台、破烂的假花、银制的杯子、铃铛和护符之类的东西。

一眼看去虽然有很多佛教的法具,但这个建筑物和祭坛的氛围显然与一般人所知的寺院有很大的不同。况且,这里是过去发生过大量杀人事件的现场,更是助长了这样的感觉。残留在左右两边墙壁上的鲜明血迹,让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房间左右两边的墙壁上都开了一条通道,两边都连接着一条斜度不大的坡道。通道都没以门扉分隔开,前方都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而且祭坛深处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绘画——不,应该是佛教画像才对。那上面也残留着血迹,不过惨状比墙壁和地板稍微轻一点。

绘画上描画了无数的佛像,然而看上去却总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描画在上面的佛像容颜歪斜,有些脸部肿胀,有些脸颊瘦削,显然与一般的佛像相异。

“这是曼荼罗 2 啊。是密教之类的会使用的绘画呢。你对这个有兴趣吗?”

“不,我对这种东西不太……”

我轻轻挥了挥手回答道,辻井一副像在说“果然啊”的样子点了点头。

“也对吧。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也就只有宗教家,或是有奇怪爱好的家伙吧。而且这还是相当‘特别’的东西。”

“哈,特别是吗……”

“人宝教可是相当致力于制作这种特别的曼荼罗和佛像呢。话虽如此,这也是这个设施还在使用之时的事情了。”

“人宝教……”

这个名称听起来很陌生。对于无意识地复述了一句的我,迁井用力点了点头。

“正是过去居住在这个地方的宗教名称。表面上就是以佛教为基础的新兴宗教吧。事件发生当时,还是作为具有相当影响力的组织广为人知。虽然我刚才没说,其实我的妻子也是教徒之一啊。这个地方也是我以前从内人口中得知的。”

“喔,尊夫人也是教徒?”

光原惊讶地反问道。对此辻井放松了表情答道:

“嗯,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当时并不在这里。内人入教是在大概一年前吧。这里发生大量教徒死亡的事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共通点。所指的正是那场火灾事故发生的时期,这一点任谁都非常清楚。没有人特意提出这个事实,我们之间一时弥漫着一股苦闷的沉默。

“事件发生后,人宝教选任了新的教主,完全焕然一新。据内人所说,以前的教祖为了自身利益而背弃了教义,因此招引了神明的怒火。为了纠正当时的过错,如今教徒们都团结一致地支撑着教团。对被害人的家属支付赔偿金、在各个地区开展志愿者活动、为亚洲和非洲的贫困儿童提供食物和医疗用品,昔日被称作邪教的人宝教看来是想要洗脱掉这个污名吧。”

不过也只是内人的吹捧之词罢了,辻井补充了这么一句,扬起了嘴角。然后他便直接踏进了右边墙壁前方的通道。一时之间被他抛了下来的我们都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追了上去。

和缓的长坡弯曲着往前方延伸。越往前走潮湿的气味变得越发浓厚,地下通道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水洼,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滴答滴答的水声。

“呀!”

身旁的真由子突然尖叫出声,同时我的手臂被她拉了过去。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吧。我慌忙回拉她的手,避免她摔倒。虽然免于摔倒,真由子却还是脚步不稳,伸出左手想要扶住墙壁。就在这时,响起啪嚓的一声,好像有某种东西掉到了地上。本来以为是老旧墙壁的一部分剥落了,但马上又察觉到并非如此。

在真由子差点撞到的墙壁上有一处被挖出来的凹陷,那里屹立着一尊木像。大概有一百二十公分高吧,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尊古老的佛像,但肌肉隆起的躯体上呈现出愤怒的面相,下半身还包裹着盔甲。右手举着一根粗大的金棒,左臂的上臂以下的部分已经断掉。朝地面一看,本来应该接在上面的手腕正躺在那里。大概是被真由子的手碰到的时候折断的吧。仔细一看,木像各处都有污迹,都发黑变色了。也可能是长年放置在这种湿气大的地方导致木像本身腐朽了吧。

“怎么办……弄坏了……”

“没办法。你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总觉得有点可怕……会不会遭报应呀?”

真由子一边不安地说着一边用力握住我的手。

“……唔,这是……”

再次把手电筒朝木像照过去时,我被一股与先前在礼拜室看到曼茶罗图时同样的感觉侵袭,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大概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吧。具体是对什么感到违和我却说不出来。只是,我在这尊木像上确实感受到与那幅曼茶罗图同样的违和感。总觉得是某种扭曲恶心的、有什么呈现决定性偏差的奇妙感觉。来源不明的违和感逐渐膨胀,最终化为一种莫名的恐惧从身体内侧往身上各处流窜。越看越觉得这尊制作精巧的木像是一种怪异的存在,让人实在没有合掌参拜的心情。

让人恶心的东西还不仅是如此,手臂的断裂处还反射着黏滑的光芒。把脸凑过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腻气味。确实是与刚进入这个建筑物时闻到的气味十分相似。拉着丝线滴落下来的液体,简直就像鲜血般鲜红……

“——喂,快走呀。不然可就丢下你啰。”

在真由子的催促下,我猛然回过神。我被她半是强逼地拉着手臂,小跑着追上走在前面的乘客们。后面的通道上也以一定间隔排列着木像,在黑暗之中无言地凝视着我们。我极力不让视线望过去,慢慢地沿着逐渐变成上坡的地下通道前进,不久后在弯道外侧的右边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门。辻井抓住铁制的厚重门扉把手拉动起来,门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慢慢打开,与此同时从里面传出了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和温热的空气。

门扉另一边是一间可以用大厅来形容的大房间。天花板很高,宽度也很大,左右两边排列着好几个巨大的架子,上面残留了一些像是忘记被带走的书籍和用具之类的东西。木制的地板和建筑内其他地方同样,沾满了像是血迹之类的污垢。正面深处的简陋祭坛中央摆放着香炉,以及围绕着香炉放置的烛台,祭坛上部还绑着注连绳 3 。

而且,在这个祭坛的更深处——

“这个到底是……”

继“哇啊”地发出惊呼声的饭冢之后,其他的人看到祭坛深处的东西也当场哑口无言。犹如被人遗忘在大厅深处般耸立着的,是一尊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大木像。全长大概有三米左右吧,木像屹立在莲花形状的台座上,俯视着我们。乍看之下应该会联想到佛像吧,但外形轮廓却有些扭曲变形。双臂异常地长,右手拿着锡杖,左手张开垂下。背部长着三对合计六只手臂,分别往上段、中段、下段的方向伸展。那些手上都握着像是某种法具之类的东西,但我不清楚它们各自具有怎样的作用。从这副姿态可以让人联想到在寺院里看过的释迦牟尼,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还是不由地产生出一种奇妙的违和感。和刚才在地下通道上看到过的木像不同,这个木像整体造得非常粗糙。特别是下半身还是与台座连成一体的状态,感觉就像是正从木头上削出大致形状中途的未完成品。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也实在不认为这个木像是在还没完工的状况下被摆放出来的。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一双彷如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散发出一股立马就会张嘴说出话来的架势。也许是因为其呈现出神佛的形象才会让我有这样的感觉,然而我却在其身上感受到一股无法以言语来形容的异常压迫感。

“这里是寺院的本堂之类的地方吧。”

辻井感慨地说道。

“人们就是聚集在这里祈祷的吧。不过这样看来也太简朴了。”

光原接话说道,以像是看着什么令人厌恶东西的眼神环视室内。在这期间往祭坛走去的辻井从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四周顿时被火光照亮,各处的阴影浮现了出来。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还是面无表情的木像,现在看起来感觉好像稍微露出了笑容。

雨声变得越来越大,猛烈地拍打着安装在大厅墙壁上部的玻璃窗。从空间位置来想象,这个大厅应该位于半地下的地方吧。这样的话就算外面放晴,也很难能有光线照射进来吧。

“总觉得……很可怕……”

真由子小声地呢喃道。似乎有这种感觉的人并非她一个,所有人都是一脸胆怯地环视着大厅,也许是一直被木像盯视着的不快感导致的吧。这里宽阔得无可挑剔,还能躲避风雨,确实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不过我却丝毫不想久留。要是被人要求解释到底是对什么感到厌恶,我也回答不上来,总之我就是不愿意在这里久留就是了。抱有这种难以解释的心情的人看来也不止我一个,也没有谁开口提出,我们就已经意见一致地离开了这个大厅,回到了地下通道。

描绘出弯曲线条的地下通道看来是个回廊形状,继续往前走,通道就连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就是一楼走廊尽头摆放着小祭坛的礼拜室。这就是说,这条地下通道无论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最后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

“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啊。怎么办?”

饭冢像是与己无关地以悠哉的语气问道。

“这边的通道好像连接着别馆吧。要不要去看看呢?”

我们再次由辻井打头阵,离开礼拜室往左手边连接着别馆的通道前进。不过,刚开始没走多远就被一道像是防火门一样紧锁着的门扉挡住去路,无法继续往前走了。旁边有个杂乱的置物间,我们在里面发现了蜡烛和提灯。立马点上火之后,温暖的光芒便把我们四周照得一片通红。

虽然大家都为此松了一口气,不过由于能看清更多的地方,建筑物内的惨状也一同浮现出来。各处都能看到残留在墙壁和地板上的血迹,这反而更进一步加深了我们的郁闷。回到来时的道路,走上楼梯期间,我都有意识地让自己尽量不去看那些“惨剧的痕迹”。

二楼的走廊上等间隔地排列着房门,全都是单间,合计有二十个单人房间。一个房间有四坪面积,将就点的话可以让四个人一起睡在里面。三楼有几间宽阔的大厅,角落上堆放着被褥、枕头之类的东西。室内和走廊上犹如台风过境一样凌乱不堪,被砸烂的家具和用品之类的东西散落各处。破碎的窗玻璃,残留在墙壁和天花板、地板上的无数黑色污迹。要是这些全都是杀戮的痕迹……

光是想到如此就让人感到惶恐不安,于是我们便匆匆地走下了二楼。

到处检查了一遍之后,发现二楼的受损程度最小,有很多房间都是没有破损的。虽然谈不上舒适,至少还是可以让疲惫的身体休息吧。幸好我们带来了换洗的衣物,不需要一直穿着湿透的衣服。大家选择好自己的房间,说好有什么需要帮忙就打声招呼,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了。

3

虽然实在不想在这种毛骨悚然的建筑物里过夜,但也总比淋一整晚雨要好得多。选好了合适的房间,把行李丢在空荡荡的室内之后,真由子叹了口气,挨着墙壁蹲了下来。

“你没事吧,真由子?”

在这种状况下情绪低落也是很正常的吧。听到我这么问,她轻轻点了点头,蜷缩着纤细的身体抱起膝盖。

“真是倒霉啊。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是啊。不过没关系,肯定明天就会有人来救助的。”

虽然我有意地以开朗的语气说话,但真由子的表情还是愁云惨淡的。于是我们之间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尴尬的沉默。这几周以来,真由子经常都会露出这种表情,一副心事重重似的、充满悲伤的表情,让我觉得她似乎正在无声地责备着我,所以根本不敢正视她的脸。我们之间失去交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真由子再次展露笑容?我实在不明白,也无法直接开口向她问清楚,就是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不,其实我是明白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年前的那天我所做出的行为。一年的岁月无法填补我们之间产生的决定性裂痕。真由子渐渐地对我感到失望了,就是这么回事吧。我放弃了勉强开口搭话的念头,在和真由子稍隔一点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没有彼此牵手,也没有相互拥抱,只是徒劳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回答了一声,然后房门被拘谨地打开,美佐探出头来。

“我是米山。那个……这里是有女孩子吧?”

真由子一时之间感到迷惑不解,她立刻站起身问道:

“嗯,怎么了吗?”

“要是不介意的话……那个……要一起去吗?”

听到这番莫名其妙的提议,真由子再次困惑不解。不过,她似乎马上就理会了对方的意思,脸上露出微笑。

“难道是说要上厕所吗?”

美佐一脸害羞地点了点头。

“好呀,正好我也想去。记得这层楼是有厕所的吧。”

真由子打开门,带着美佐来到走廊上。虽然应该无法冲水,但也总比就地解决要好吧。把如此想着的我留了下来,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与皆濑真由子的相遇,正好是在一年前。自从大学毕业成为了教师之后,我每天都被工作追着跑,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来充实自己的私生活,眼看快要三十岁了也没能交上一个女朋友,每天就只是过着从家里到职场来回往返的无聊日子。偶尔休假也不想一个人出门,只是整天窝在家里工作,处理班级内的问题,看教导主任的脸色做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一直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

然后在某一天,我被同一个职场名为若狭和臣的前辈教师邀请去一起吃饭,来到店里看到两位不认识的女孩子。听说其中一个是若狭的恋人,而另一个则是她的同事。

这就是我和真由子的相遇。真由子在镇内某间著名的西点店里当点心师傅。每天都是一大早就上班,下班之后也要忙于开发新商品,一周就只能休息一天。每天都拼命地工作,回过神来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了。同事袴田绘里子为如此奋力于工作的真由子感到忧心,便找若狭商量了一下,于是若狭便决定把我介绍给真由子认识。

第一眼我就已经被真由子所吸引了。看起来就像只有十多岁那般通透白皙的肌肤,与之呈鲜明对比的乌黑秀发。在剪得平齐的刘海之下闪烁着凛然光辉的瞳孔,光是看着就好像要被吸进去了。虽然是一张乍看之下有些冷漠的长相,不过那可爱的嘴唇却打消了这种印象。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她只要轻轻一笑,我的身体就会飘浮起来,往天空飞翔而去。

虽然我们对于电影和音乐的爱好不一致,不过喜欢看书的她说话很有趣,就算听几个小时都不会腻烦。她的泪腺很脆弱,看乌龟产卵的记录片都会哭得一塌糊涂,却不太喜欢看时下流行的恋爱电影。这种与普通女孩子稍有不同的特质,也触动了我的心弦。只是认识了真由子一个月时间,我就已经完全被她迷住了。

“最近变开朗了啊。”“是不是有了女人呢?”就算被同事们说了这些戏弄的话,我也已经可以一笑置之。也能和身边的教师愉快地交谈了,被教导主任训话的次数也逐渐减少。最重要的是,工作已经不再是一种痛苦。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对曾经消极应付的部门活动指导也变得积极起来。尽管没有任何排球的经验,我还是买了专门类书籍详细阅读,学生们也面带笑容地接受了我那些笨拙的指导。

身边周围的环境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肯定与和真由子的相遇有很大的关系。不对,应该是多亏给自己和真由子认识机会的若狭才对。

一定是与他的相遇,才让我那停止下来的人生齿轮再次转动了起来。自己现在能这样和真由子在一起,全都是拜他所赐。

要是如今我和真由子的关系被他看到的话,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呢?想也不用想,肯定会非常失望吧。在那场事故过去一年之后的现在,我和真由子就算待在一起也不会跟对方对上视线了。这绝不是变心。我现在依然深爱着真由子。岂止如此,我甚至变得更加珍视她了。真由子肯定也是同样吧。可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真由子的笑容了,甚至已经想不起她那温柔微笑的表情。

现在真由子那绝望痛苦的表情依然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她那责备我的眼神。最近我时常会想,我们会不会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子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在内心某处期待着总有一天又能像以前那样和她一起欢笑。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可以修复。无论多么琐碎的事情也可以,只要有什么契机的话,一定就能。

对,一定——

咔嚓,房门打开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之中拉了回来。

“去了好久呢。”

我出声搭话。“稍微聊了一会儿。”真由子坦率地回答。虽然真由子的表情变得稍微开朗了一点,不过在和我对上视线之后,却又变回了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坐回原来的地方。

然后我们之间又弥漫着苦闷的沉默。唯独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勉强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你什么都没问我呢。”

她突然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抬起头来。真由子紧咬着嘴唇,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什么……?”

“就是,最近的事情。我们之间的。”

真由子似乎很焦躁地拉高了声音。

“我们之间?”

看到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样子,真由子失望地叹了口气。

“……算了。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啊。想说什么就说清楚啊。”

“我不就说没事了吗?没什么好说的。”

真由子以带刺的语气说完之后便闭上了嘴。

既然她已经这样的话,要让她开口说出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瞄了一眼纠缠不放的我一眼之后,真由子冷淡地对我下达最后的通牒:“我要换衣服,你出去一下。”这种时候再说什么也只会起到反效果。她肯定是对和我待在一起感到痛苦。

说不定真由子是打算要把这次的旅行当作和我一起度过的最后时间。也许她是认为一起参加慰灵祭是个了结我们之间关系的好机会。

当然,我也无法把这种话说出口,也无法坦率地跟她说希望她能重新考虑一下。

4

一走出房间,就看到走廊上的光原夫妻。他们边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建筑物平面图边交谈着什么。

“说来肚子都饿了呀。食堂里有什么东西吗?”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就算真的有,也不能吃了吧。比起这个,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根本无法休息啊。下面的接待室里可能还会有沙发……”

这时夫妻两人看到我,便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往楼下走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两人离去,依赖手电筒的灯光在昏暗的走廊上走了起来。建筑物内依然一片寂静,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分外响亮。就在拐过转角准备下楼梯的时候,刚好和正在上楼的辻井在楼梯平台上碰到了。

“哎呀,天田先生。怎么了吗?”

“不,那个……”

我说不出自己是被赶出了房间,但也想不到什么借口,只能支吾其词。看到我这副样子,辻井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对吧?”

“……嗯,差不多吧。”

被对方说中,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想问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但想到自己肯定是一副很没出息的表情,便作罢了。

“真是让人羡慕呢。有可以和自己吵架的人陪在身边。”

迁井有些伤感地喃喃说着,将目光投向建筑物的入口。

“辻井先生,您的家人呢?”

“除了妻子还有个女儿。到了秋天预定还会再添一位成员。”

“是吗?那可要恭喜您了。”

“谢谢。”

如此回答的辻井却依然还是表情凝重。

“您好像不太高兴呢?”

“不,没这种事啊。我只是有点不安而已。”

“不安?”

看了反问的我一眼之后,过井点了点头。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妻子沉迷于人宝教,比起家庭更加重视那边。当然,她把女儿也照顾得很好。不过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正常的夫妻间对话。偶尔她也会问我要不要来参加教团的集会,只要拒绝她就会马上暴跳如雷起来。”

为何他的妻子会如此沉迷于宗教呢?其中是否有何缘由,虽然对此感到不解,我却犹豫不知是否要冒昧地问出口。因为辻井的侧脸看上去好像想要在对方提出这个问题前就要避开这个话题一样。

“这次的慰灵祭也是,其实本来是想要一家人一起来的,然而内人还是那样在教团活动上忙个不停。”

“令千金也一起参加活动?”

“不,我女儿可没有入教。正确来说,是还没有才对吧。最近她迫于内人的压力,看起了一些难懂的书籍。”

辻井耸了耸肩,苦笑着说道。

“要是没有发生那场火灾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不用确认也知道他指的是一年前的那场火灾。辻井那复杂的表情中混杂着一丝痛苦之色。

“女儿在那场火灾中被瓦砾压住了身体,没能被马上救出来,承受了长时间的痛苦。虽然后来被赶来的急救队送到了医院,但脸上和手上留下了烫伤的痕迹,下半身再也不能动了。那时她才六岁……”

尽管他拼命地压抑住汹涌而出的感情,但无法掩盖住颤抖的声音。降临在爱女身上的悲剧、日后家人的痛苦。辻井每日都要看着女儿的伤痕,这种痛苦一定是我无法估量的吧。也许在这个场合下应该要说些安抚的话才对,不过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缓解他所承受着的痛苦吧。

对话到此中断,我不知如何回话,便只好沉默下来。一会儿之后,大概是察觉到沉重的气氛吧,辻井突然转换了表情。

“喔哦,不小心让你听了些难受的话呢。我差不多该回去房间了。天田先生也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喔。”

留下这句话后,辻井便走上了二楼。目送着他蜷缩着的背影,我回想起烙印在脑海里的一年前的景象。

“——救救我……耕平……”

那时若狭的声音,至今依然鲜明地残留在我的耳边。

正如辻井女儿的双脚再也无法行走那样,残留在我耳边的这个声音也永远都不会消失吧。

——现在就别想这种事了。

我在内心嘟哝着,振作起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要睡觉还早了点,话虽如此,也没有什么事好做。虽然我没兴趣在这种恐怖的建筑物内散步,但因为觉得口渴,于是脚步便自然地往食堂走去。

下了楼梯,来到一楼走廊上,感觉四周格外寂静。从四面八方都感受到某种暴力的视线,就像有什么人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伺机朝我袭来一样。当然这种东西只是对于黑暗的恐惧而产生出的幻想罢了,不过即便明知如此,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

一步一步,就连对自己的脚步声都产生过度反应,我将全副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沿着走廊前进。

“诶,开着的。”

我不禁脱口而出。通往食堂的房门半开着,从中漏出了灯光。那隔着磨砂玻璃发出的模糊光亮,应该是在置物间找到的煤油灯火光吧。虽然是照亮黑暗的火焰光辉,却释放出某种不祥的光芒。

“有谁在吗?”

出声叫唤也没有回应。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窥视里面,查探食堂内的状况。里面残留了许多桌子和椅子,不过它们都杂乱地堆积在入口附近,形成了路障。从中崩塌下来的椅子散落在各处,地板和墙壁、窗户上到处都是惊心怵目的血迹。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相互残杀呢?既然有人制造了路障的话,那就表示有人在这里死守抵抗吧。窗户上安装了坚固的格子,要从里面逃出去应该是不可能的。受到袭击无处可逃,路障遭到破坏的教徒想必恐惧不已吧。袭击这样的人,夺取他们性命的家伙肯定精神已经错乱了吧。

我彷如被迫亲眼目睹了残留在这个地方的恐怖与暴力的残渣,感到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请问,有谁在吗?”

我避开堆叠的路障走进食堂里面,边出声叫唤道。理所当然没有回应。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似乎被谁忘记带走的提灯。既然放在这里的话,那就表示肯定是有谁带过来的。

“请问,有谁……”

我再一次出声叫唤,往食堂中央走去之时,不禁倒抽一口气。

食堂的旁边就是厨房,以一扇门分隔开来。就像学校饭堂里很常见的那种,设置了齐胸高的柜台,可以从那里接过饭菜。在越过柜台看到的厨房地板上,从钢架的边缘伸出来很不自然地摊在地上的是一双人类的脚。

我边想着怎么可能,从柜台上探出身子往厨房里面窥视。动也不动的双腿上穿着深蓝色的裤子,脚上则是一双破旧的皮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好像并排着的双腿角度有些奇怪。

“饭冢先生?”

我马上认出了那双脚的主人是谁,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可是,双脚还是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为什么他会躺在这种地方?就算累到睡着了,也总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吧。

“那个,饭冢先生,您没事吧?”

我绕过了柜台,从开着的房门走进厨房,再次叫喊道。就在这时,脚边响起一阵湿哒哒的声音。

我惊恐地倒抽一口气,停下了动作,慢慢地将视线投向脚边,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踩在蔓延在地板上的红黑色液体上。我慌忙抬脚往后退。地板的瓷砖上留下黑色的鞋印。

——这是,血吗?

我边在内心嘀咕着,边循着液体流出的方向看去。在钢架的对面,摊在地上的双脚主人的身影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正如我的猜测,在那里的是司机饭冢。仰面躺在那里的饭冢以睁大眼睛瞪着虚空的样子断了气。脖子上有一道大大的伤口,从中喷出的大量鲜血沾湿了墙壁和地板。然而,比这更异常的是,遗体的四肢都被切断,被随意地扔在地板上。

双臂在手肘、双腿在膝盖的地方遭到切断,切下来的手脚被残忍地丢在地板的瓷砖上。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反复在内心如此自问,视线却无法从饭冢的尸体上移开,仿佛正承受残酷的拷问一样。不久之前还能正常地说话的人,如今已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双目失去光芒的饭冢面带痛苦的表情,凝视着黑暗。

“呜……!”

一股温热的东西从胃中涌出,我弓起身往水槽里大吐特吐起来。身体撞到了钢架,锅具和烹调用具哗啦哗啦地掉落到地面上。连这种刺耳的声音都传不进耳里,可见我的惊恐程度就是如此之深。将胃里的东西倾吐一空之后我便转身离去,避开食堂的路障,回过神时已经奔出了走廊。

得赶快通知其他人才行。就在我满怀着这种想法跑出去之时,斜对面的房间门突然跃进我的视野。门的上部挂着“接待室”这个牌子。

我想起刚才光原夫妻说要去接待室休息的事情,于是粗暴地推开房门闯进了里面。接待室里还留有若干家具和用品。房间中央相互面对着摆放了两组沙发,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板和墙壁上也到处都是血迹。

光原夫妻两人背对着这边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到两人在这里,我一下松了口气,朝他们搭话道:

“光原先生,不好了。饭冢先生在那边——”

刚说出口的话就像被吸进了虚空般消失。

下一瞬间,“哇啊啊啊”的惊叫声响彻室内。我感到双腿发软,当场一屁股摔倒在地,这才意识到叫出声的人是自己。

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发上的光原夫妻两人的双手双脚都被砍掉,大量的血液沾湿了沙发和地板。两人的脖子都与饭冢一样被割开,从身体上切离的四肢被随意地抛到两人的膝盖下方、桌子以及地板上。还没有变干的浓稠血液从桌边往地板上滴落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到底是谁,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杀了饭冢、光原夫妻的人现在还留在这个建筑物里面吗……

脑中接连浮现出各种疑问,我摇了摇头。自从我们来了之后,应该没有任何人进来这里才对。当然,若是对方是悄悄地潜入进来的话倒是另当别论,可是即便如此,对方有什么理由要杀了我们呢?而且,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才非得要采用如此残酷的杀人方式?

就算用充满焦躁和动摇的脑子再怎么想也是得不出答案的。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不对,本来就没什么理由的吧。

——理由……

这时我猛然惊觉。光原夫妻尸体的状态,还有先前饭冢的遗骸、切断四肢的异常杀人方式,这不就跟辻井所言的人宝教教徒们被杀害的方式一模一样吗?当意识到这一点的那瞬间,我感受到一股有别于以往的、真身不明的恐惧笼罩着我。

诅咒,这个词语浮现在脑海。难道说这个废墟里有死去的教徒们的幽灵出没吗?并且,他们袭击像我们这种入侵这里的人,让其承受与自己同样的痛苦吗?

虽然这种妄想换作平时只会觉得愚昧透顶,但在亲眼目睹过光原夫妻的状况下可就无法一笑置之了。在这座产生过无数死者的被诅咒的建筑物中,他们的怨念如今依然徘徊在这里。并且,想象到他们露出獠牙朝我们袭来的光景,我便像是得了癫痫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和从厨房逃出来时一样,我再次惊叫了一声,立马离开了这里,穿过走廊往二楼跑去。然后我跑进真由子所在的房间,来到把挎包当成枕头躺在地上的她身边,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哇,等一下,怎么了?你突然干嘛呀?”

真由子不快地说着挣脱了我的手,想要保护自己地缩起身体。

“赶快从这里逃走。”

我用力抓住真由子的肩膀,以严峻的目光盯着她,明确地说道。

“诶?逃跑是什么意思?”

“好了听我说,赶快跑吧。现在马上!”

说完我便抓起真由子的手拉她起来。

“等下,别这么粗暴……”

我强行拖着还想继续抵抗的她跑出了房间。在再次前往一楼的途中,我敲了敲辻井和美佐他们的房门,试着叫喊他们的名字,但没有回应。无奈之下只好打开门,但里面空无一人。

“可恶,到底去哪里了!”

我气急败坏地叫嚷着,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我和真由子的脚步声在大厅入口内回响。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好像有谁的脚步声重叠起来,正追赶着我们,不禁频频回头。

“天田君,别这样,等一下呀。”

“别说了,跟着我吧。迟点再解释——”

这时我再也说不下去。我站住脚步,反射性地抱住真由子的身体。

“诶……怎么……辻井先生,美佐小姐……?”

真由子的声音颤抖得不行。我根本没有余力回答她这个问题。入口大厅附近的地板被大量的血液沾湿。趴在柱子上的人是辻井,脑袋朝着这边,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嘴角垂着一缕血丝,背部深深地刺着一把匕首。还有仰面倒在大门前的美佐,她的胸部和腹部有多处的刺伤,死在了血泊中,原先白皙的脸就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上去犹如一个制作精巧的人偶正露出面无表情的睡脸一样。

“呀啊啊啊啊啊!”

真由子的惨叫声撕裂了寂静。只见她抱着头,揪着头发大喊大叫。惨绝的叫声在大厅内回响,仿佛撼动了整个建筑物。我马上站起身,伸手想要打开入口的大门,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上面缠了一圈铁链还上了一把挂锁。这样的话门就没办法打开了。

“到底是谁……”

话刚说出口我就猛然惊觉。是凶手,肯定没错。说不定他们两个就是在想要逃出去时被凶手发现,然后就被杀死了。这种模糊的想象在头脑中闪过。辻井的遗体旁边丢着一把似乎是用来劈柴的斧头,闪着幽光的斧刃上沾满鲜血。

——该不会,饭冢先生和光原夫妻就是被这把斧头砍掉手脚的?

光是想象就让我感到腿脚发软。被用在那种残忍行径上的凶器就这么躺在眼前,仅是这个事实,就让人产生出好像看到什么可怕东西的错觉,冷汗流个不停。

——接下来,轮到我们……?

我不断地甩头,想要把这个最坏的想象赶出脑海。我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在死命逃避毋庸置疑的事实罢了。

外面依然是狂风暴雨,呼啸的风雨一时半会似乎还停不下来。

尽管如此,也总比继续留在这种鬼地方要好。

“真由子,振作一下。去找其他出口吧。肯定会有后门之类的。”

我再次牵起真由子的手,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

我用力握起她的手,她也以同样的力道回握过来。这么说来我们上一次牵手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下意识地压抑住这番不太符合眼前状况的感慨,沿着一楼的走廊前进。我尽量用温和的表达方式将在食堂和接待室看到的情景告诉真由子,听完她就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恐惧地咬住嘴唇。

“就是说除了我们之外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想应该是吧。”

虽然毫无疑问就是如此,但还是故意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大概因为出于一种希望稍微安抚一下真由子情绪的心情。

来到走廊尽头的礼拜室时,真由子突然停下脚步。

“这里好可怕。”

会这么想也难怪。就算是我,也不想在要被那些怪异木像盯着的黑暗地道里行走。

“但也没有其他可逃的地方啊。地道那边的大厅窗户没有格子,也许能从那里逃出去。不然的话,那就只能从二楼或三楼的窗户跳出去了。”

听我这么解释,真由子像是犹豫不决地沉默下来。

“……我知道了。那就去吧。”

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后,真由子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她大概正以自己的方式理解目前的状况,拼命压抑住恐惧吧。我们怀着决意踏入地下通道,为了避免分离而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沿着斜坡往下走。一尊,两尊,三尊,每当木像映入视野的边缘,我都会产生它们马上就会动起来的幻觉,心脏狂跳不止。

不久后通道变成了上坡,右手边墙壁上出现了铁门。我飞扑过去打开门,迅速闪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瘫软在地。

“真由子,没事吧?”

“嗯……”

真由子坦率地回答,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深处祭坛上的蜡烛火光微微地照亮了大厅,那是第一次来这里时辻井点起来的。房间的四个角落依然一片漆黑,就算那里潜伏着什么也难以马上察觉。我环顾四周,发现了房间右侧墙壁上面的窗户。真由子把窗户附近的架子作为立足点爬了上去,她一打开窗户就传来呼啸的风声。

“怎样?有看到什么吗?”

“那里好像是中庭吧。我想应该能出去。”

真由子观察了一下状况,据她说窗户外面就是地面了。这里果然是半地下,窗户的高度跟地面的高度差不多。看来是不用担心跳下去会受伤了。我边为此松了一口气,边帮助真由子把她从狭窄的窗框里推出去。

“要不要紧?周围有什么吗?”

来到外面的真由子好像回答了些什么,不过因为被嘈杂的雨声妨碍而听不太清楚。

——没办法。首先要从这里逃出去,其他事情迟点再想好了。

我这么想着,走到横倒着的架子那里时,“嗦嗦嗦”地传来似乎拖动着某种沉重物体的声音。

我猛然停下动作,手还搭在窗框上,往声音的方向回过头去。大厅的正面,腐朽的祭坛深处的巨大木像映入眼帘。

“怎么?”

在低喃的同时,从窗外传来真由子悲痛的叫声。

“真由子,怎么了?”

我慌忙叫唤她,但没有回应。我把头从窗框探出去,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无边的漆黑。拍打地面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让我连真由子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可恶!”

我焦躁地咒骂了一句时,大厅之中再次响起刚才那种拖动重物的声音。然后下一瞬间,蜡烛的火光突然熄灭,周围转瞬间被深渊的黑暗笼罩。

“哔哔”的一阵电子音响起。视线落下一看,钟表上面显示着凌晨零点。

“——唔!”

黑暗之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着,让我倒抽一口气,紧接着莫名其妙地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好像被无数的手臂抓住了一样。强烈的眩晕让我脚步不稳,在架子上踩空了一脚,摔倒在地板上。

——怎么,这到底……?

自问也得不到答案。只是我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五官就像蒙上了一层膜一样,全身受到这样的感觉侵袭。明明没有撞到脑袋,整个视野却在回转。

咔,嗦嗦嗦。

咔,嗦嗦嗦。

在如同陷入强烈醉意的模糊意识中,从黑暗的地底爬出的黑暗团块伴随着让人不快的声音迫近我的眼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理应存在于那里的“某种东西”却没有形成清晰的模样。在这种梦幻般的存在面前,我连呼吸都忘记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这个邪恶的存在,我的一切自由都被封锁。

——怪物。

那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可怕的存在,唯独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明明就在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在这种矛盾的视野中,那个“某种东西”正凝视着我,就像在催促着什么一样。

头和胸口都像被绞住了一样痛苦不已。

“真由……子……”

真由子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在脑袋里回响。饭冢和光原夫妻,还有美佐和辻井。他们那面目全非的模样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内闪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们得救呢?

我不断地重复着这种毫无意义的自问,比起自己不想死的心情,希望真由子可以活下来的心情更加强烈。

——不要。这种结局……

当时,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的若狭也是这么想的吗?

无法得到答案的疑问突然浮现又消失。

要是可以的话,再来一次。

对,再来一次……

像是回应了不断在内心如此祈祷的我一样,眼前的黑暗微微一笑。下一瞬间,我的身体感到强烈冲击,全身受到一股强烈的疼痛和凶猛的寒气侵袭。

就这样,我的意识落入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1:日本神话中的七福神之首,财神、商业之神,形象为怀抱鲷鱼、慈祥富态——

2:佛教名词,原义为圆形,意译坛场、坛城、道场。曼荼罗原本是应瑜伽修行需要所建造的一个小土台,后来也用绘图方式制作,属于佛教艺术中变相的一种。这个传统被密宗吸收,形成许多不同形式的曼茶罗——

3:又写作“七五三绳”“缔绳”等,是用秸秆编成的绳索、草绳,是现世与神之领域之间的结界,有阻挡不洁之物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