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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1

在收拾完晚饭餐具回来之后,久美很不高兴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今天真是一言难尽啊!今天那边又有宴会。爸爸和祖父真的很喜欢喝酒,所以总会编些理由来找机会大喝特喝。”

因为生气而鼓着脸颊的久美看起来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竟是来了客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他们也老是惦记着本祭的事情,所以心里始终觉得不怎么踏实吧。”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久美好像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说法,她嘟着嘴伸直了她那大白腿,不停地上下拍打着榻榻米。

“真是的,像这种事情别二十三年就搞一次了,干脆直接五十年一次算了。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久美一边不负责任地说着丧气话,一边将双手抱在脑后仰面躺下。雪白的大腿从她和服的下摆露了出来。

“久美你也真是的,这么不注意形象。”

“有什么关系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再说了,要求穿成这样才是真奇怪呢。至少睡衣应该按照自己喜欢的来吧!."

因为她才二十出头,思想是真的很开放。

久美从小就是那种假小子性格,即使是和附近的男孩闹了矛盾,也绝不会先哭出来。她是个不服输且要强的孩子。她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性格,应该是因为苇原家的家规以及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要继承神社而一直承受着很大压力的缘故吧。而且她肯定不止一次被父亲和祖父念叨过“你要是男孩子的话”这种无情的言语。久美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也难怪会整天抱怨着家里的事情。对她而言,这个家的传统和规矩都是束缚她的枷锁。对于祭典和仪式,别说是尊崇之心了,她甚至都带有抵触的情绪。

所以我必须得认真点才行。无法继承神社的我唯一能为久美和苇原家所做的事,就是完成巫女的使命。

“我说,小夜子姐啊。”

久美就这样躺着将身体转了个方向,仰望着我,表情一反常态地冷冰冰的。

“关于我之前所说的那个事情啊……”

“是让我不耍当巫女的那个事情吗?”

久美“嗯”了一声,同时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不安地垂下了视线。

“我听妈妈她们说,柄干家那个傻儿子好像想要在稻守祭后把小夜子姐你留在这里。”

“诶?”

听到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我失控地发出了声音。久美见到我的这个反应,“嗖”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很奇怪对吧?那个仪式说到底也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并不能真正代表什么吧?”

“听说以前真就是那样的,但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种习俗放到现代也太过时了吧,首先不是应该考虑当事人的想法吗?”

久美的情绪好像越来越激动,似乎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事在生气。当然,我现在的心情和久美是一样的。柄干秦辅的提议完全是他单方面的自作主张。

“小夜子姐应该没有那个打算吧?稻守祭结束之后应该是要离开村子的吧?”

“这是当然,但……”

我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弱。虽然我的想法是想直截了当地拒绝留在村子里,但我眼前浮现出了祖父、姑父、姑妈的面庞。毕竟对方是村里最厉害的大户人家,而且对方家族世世代代都作为村长治理着这个村子,这样拒绝对方的请求,就等于破坏了两家之间的联系。

“祖父他是怎么说的呢?”

“和他怎么说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小夜子姐你的想法。还是说小夜子姐想和那家伙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

“我当然不想啦!但我也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了。”

我不经意间表现出了自己内心柔弱的一面。久美的眉毛当即就挤成了V字型。

“我说小夜子姐你啊,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嘛!要是不果断拒绝的话,就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嗯,这道理我也懂,只是……”

面对强行挤出一丝微笑的我,久美略带吃惊地说了一句:

“你心里难道还没有放下吗?”

“——埃?”

“你还无法忘掉前男友吧!是叫仓坂,对吧?”

我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像条金鱼一样开合着嘴。原来被戳中要害会说不出话来是真的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赶快回去啊!可不能一直待在这个村子里。”

“可是,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再和他取得联系不就好了。我不是都说过好多次了吗?人心都是会变的。即使分手时两人闹僵了,等过段时间又会和好如初的。”

久美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摇晃了起来。我透过和服感受到了久美那股强大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被这股力量所鼓舞,内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了起来。

“仓坂尚人”——光是在脑海中想起这个名字,我心里就会觉得暖暖的。虽然我们己经分手六年了,但我对他的感情却丝毫没有褪色。为了治愈跟他分别的伤痛,我也曾试着谈了好几个男朋友,但是都没有办法持续下去。无论和谁走在一起,我脑中都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尚人君的脸。

虽然曾经无数次地想要和他取得联系——只要我真心想做,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一一但我就是没有志气,下不了决心,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情感,妄图蒙混过关。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在回到这个村子担任巫女一职后,每天在净身冥想时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无法忘掉他,而且这份思念反而越来越强烈。

——想再见尚人君一面。

我的这份感情至今仍在不停地外溢着,从内心深处强烈地撩动着我的心绪。

“我……”

我小声地嘟嚷了一句,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此时,我放在胸口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我抬起头,然后和久美的视线相交。久美像是了然于胸般用她的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在这个独屋共同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似乎已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心里在想着什么。我能再次确认自己对尚人君的感情,说到底也是因为有久美相助。

——谢谢你!久美。

我故意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这样默念着。

“一切都会变好的。毕竟你和他的分手不就是因为误会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啊!”

“有什么嘛!就讲给我听吧。”

久美抓着我的手摇晃起来,语气也像是小孩儿在撒娇似的。

“那事之前应该已经讲过了吧。那东西听再多遍也不会有什么乐趣的。”

“快讲给我听啦!记得是一个跟踪狂一直缠着小夜子姐吧。那个人名字?嗯……是叫什么来着?”

久美吐了吐舌头,我对此也只能面带苦笑地轻轻叹了口气。

“‘狭间征次’——我和那个人是高中同学。不过也就是高一的时候在同一个班上而已,这两件事其实也没什么联系。”

虽然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但此刻我已经后悔不已。因为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就像是在白色床单上滴上一滴墨水一样,我心里的那团黑色浓雾转眼间就已经扩散开来了。

“就是因为那个人才让坂仓误会的吗?”

“对,他肯定是认为我和那个狭间之间有什么猫腻。我和他解释过很多遍,但他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紧紧咬住了嘴唇。突然“噗”的一下,我感受到了一阵剧痛,随后血腥的味道便在我口中弥漫开来。

“你们分手不是因为讨厌对方而是误会所导致的吧?都是那个跟踪狂的锅咯?”

“正是如此。”

我话音还未落,久美就兴奋地探出了身子。她那双白皙剔透且纤细的双手,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剧烈地摇晃着我。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不好好谈谈啊?”

“有好好地谈过哟。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受不了了……”

“那个跟踪狂做的事情有那么过分吗?”

我对此点了点头。在我将手放在记忆的大门上的瞬间,当年的场景就开始飞速地在我的脑海中闪回。当时所见到的光景,当时所感受到的情绪、悲痛与苦难。每一帧画面都接二连三不断在我脑海中翻腾,胃里有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小夜子姐,你没事吧?”

久美扶着我的身体。我用两只手撑在榻榻米上,弓着背,止不住地咳嗽着。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反上来的胃液让我的嘴里感到酸酸的。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眼泪己经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了。

我是打心底对那个男人的行为感到厌恶。不管我丢掉多少次,他还是会不停地往我教室的储物柜里放礼物。他会透过我家窗户偷拍下我的照片,会定期寄来放着我已经扔掉的衣服和内衣的包裹,那上面甚至还有精液残留……

自那以后,我就不敢再走夜路了。无论到哪都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即使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是洗澡的时候,都总感觉有人在偷窥我。那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就算有人陪在我的身边,我的心依旧静不下来。而我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感到莫名的恐惧。每天夜里,我都辗转难眠。

虽然我也和尚人君商量过这件事,但是为了不让他卷进这件麻烦事中,我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就是不希望他受到牵连。我想在他感到不安之前,自己先把这事解决掉。不希望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光被那种男人摧毁。

但结果却是,我这种自私的想法反而招致了祸端。

“……对不起啊,久美妹妹。我不太想去回忆那段往事。”

我咳了好久才终于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了这句话。我强行挤出了点笑容,想令久美不要那么内疚,然而久美却一脸尴尬地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时候的经历已经被我封印在了记忆深处。我本以为早就已经淡忘,但其实内心的伤痕根本没有消失。此刻回想起那个可憎的男人对我所做的种种恶行,让我明白那些记忆一丁点儿也没有消失。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就会像扯线团一样扯出一大堆来。时至今日,那些事情还依旧让我痛苦不堪。

我己经不想回忆那些事情了。那种非人类的行为,我这辈子碰到一次就够了。那个嘴上说着爱我,实际上却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对我穷追不舍,把我的精神逼到近乎崩溃边缘的男人一一狭间征次。

真的只有这个人,我是绝对不想再见到他。像这样回忆起他的事也是最后一次了。想到他与想到尚人君时的心情完全相反,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厌恶感在不断膨胀。这时我叹了口气道:

“——已经这么晩了啊,我们差不多该休息了。”

“是……是啊。明天晚上过了零点,正戏就要开始了。一想到在独屋里的生活就快结束,我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落寞呢。不过,就是最后的一点时间了,彼此都加油吧!”

我强行挤出笑容目送久美离开房间后,便钻进了被窝里。

此时,我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今晚似乎是很难入睡了。或许吹吹夜风能够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吧。如果没办法将埋藏在大脑深处的凄惨记忆丢掉的话,明天的神事搞不好就会出岔子。

于是我轻轻地站起身来,小心谨慎地拉开了拉门,离开了独屋。

2

能在陌生的土地上和陌生人接触是一种很珍贵的体验。不仅能成为不错的人生经历,而且还能从中感受到许多平日生活中无法获得的刺激感。在来到村子的第二个夜里,因为白天遭遇了好几件事情,我身心都感到十分疲惫。

然而不知为何,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却完全无法入眠。明明很有睡意且感觉身体很沉重,像这样一躺就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了被褥之中,但就是莫名地睡不着。我睁开眼睛,看到微弱的月光照进了房间,依稀可见房间里家具和日用品的轮廓。通过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我确认了一下时间一一现在是凌晨一点多。今天没有像昨天那样喝那么多酒,也没有因为吃太多饭菜而感到肚子撑得慌,而且还泡过澡,柔软的被褥也很是舒服。妨碍我入睡的因素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但尽管如此,我为什么就是这样的清醒呢?我现在也已经过了因为远足就会在前一天兴奋得睡不着觉的那个年纪了吧。

我一边想着一些事情,一边把身体换成了仰躺的姿势。透过拉开窗帘的窗户,我看着悬在空中的明月。月亮的周围没有星星。在这深邃漆黑的夜里,只有这轮明月像是被遗忘在那里似的悬在夜空中。

昨晩,我就在苇原家的走廊上亲眼见到了身穿白色和服的女性。抱着那或许是小夜子的期待,我跟了上去,最后走到苇原神社遭遇了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只要一有空就会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要猜一个最简单且最有可能的答案的话,那大概就是村子里的某个人偶然在那里游荡吧。这村子一眼看去半数以上都是老人,或许其中就有患老年痴呆症的,深夜从家里溜出来到处乱走。这种事也很寻常。这样一想,有村民深夜独自一人在没有光亮的无人神社附近游荡,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一件事了。

应该说我只能这样想吗?不然怎么解释有人连鞋子也不穿就在夜晚的神社附近游荡呢?

最奇怪的其实是那发狂似的尖叫声。光是想起这个——不……那可怖的尖叫声光想要回想,大脑就会本能地产生抗拒。光是听到那惨叫声,我的身体就好像被五马分尸了一般痛苦不堪。那个声音如果真的是从某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话,那么,那个人到底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呢?又是对着什么发出了那样的叫声呢?

那人绝对不是正常人。那肮脏的足袋以及像蜡烛一样惨白且到处溃烂的脚一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甩了甩脑袋,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忘掉昨晚的事情。

还有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就是这个村子所供奉的“娜岐美大人”和我们所遭遇的那个“东西”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

如果这个村子里的众人所信奉的并不是类似山神大人那样的神灵,而是那个可怖的“东西”呢?

村里的仪式如果是为了镇压那个“东西”的话?

会不会彻底颠覆我们对“娜岐美大人的仪式”的看法呢?

更进一步说,担任巫女这一重要职位的小夜子会不会遇到危险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十分忐忑。真想现在就直接到独屋里去确认一下小夜子是否平安无事。而且,如果一旦确认到仪式真的存在危险,那我就直接带她离开这里好了。

想到这里,我就更精神了,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于是我在被褥上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就这样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动作。接着我开始在房间里面踱步,甚至嘴里还发出了像是被高烧烧糊涂似的哼哼声。

也不知道这种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最后我因为感觉到尿意才停了下来。去厕所解决完之后,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在这一成不变的寂静无声的走廊尽头,是一条在月光映照下的长长的通向独屋的游廊。

我带着一半害怕一半好奇的心情向那边靠近,窥视着游廊和庭院那边,但并没有像昨晚那样看到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身影。

那个穿白色和服的女性真的是小夜子吗?就在我思考着这个无论回忆多少遍都无法得出答案的疑问时,我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昨晩我跟在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人身后离开了宅子,然而在我出去后,却没有看到与之相似的身影。跟着我追过来的弥生好像也没有看到她。在我们两人被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给吓得躲起来的时候,以及我们返回宅子的时候,都完全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

她是趁我们躲在前殿下而的时候返回了宅子吗?是这样的话,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有见到我们所遭遇的那个“东西”吗?就算没有见到,应该也有听到那阵叫声吧。如果她是在那东西发出惨叫声之后便逃回了宅子,那我和弥生不可能没注意到她。后门到神社之间根本没有岔路,而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应该是从神社的正面一一也就是鸟居那个方向过来的。这也代表着,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不可能在没遇到任何人的情况下返回宅子。

她究竟是在哪里消失的呢?

或者换个角度来思考。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会不会就是那个出现在我和弥生身旁,穿着肮脏足袋的人呢?把我引出宅子的人影的真身会不会就是那个发出让人毛骨悚然声音的“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将身子缩成了一团。一阵冷风“呼”地吹过,让我打了个寒颤,吓得我急急忙忙地转身往回走。正当我原路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独屋的反方向,也就是在东侧的走廊上突然拐了个弯。

“那是……?”

我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声,然后赶紧追了过去。和昨晩一样,我又神魂颠倒地被那个东西吸引住了。我急匆匆地朝着走廊尽头那边赶了过去。此时,我的内心夹杂着恐惧与好奇,这种感觉简直无法言表。虽然或许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但我还是无法压抑住想要知道那东西真身的欲望。然后当我拐过走廊尽头,在下一个转角左转的时候,突然“啊”的一声停下了脚步。我那即将揭开谜团的兴奋情绪在那一瞬间突然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居然是死路。左右两边都是墙壁,根本看不到能离开这里的门。在前一个拐角的地方虽然有扇像是通往储物间的木门,但那扇门是被挂锁锁着的,完全不像是有人进出过的样子。没有人能在我走这几步路的时间里打开门锁进到里面,况且如果真有人进去的话,外面的挂锁也不可能还是上锁的状态。

我一脸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接着又再次将视线投向了正前方的墙壁。我摸了摸灰浆墙壁并仔细察看,又把天花板和地板也仔细检查了一番,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这就是一条死路啊。

“刚才那个白色东西是……?”

难道是我出现了幻觉吗?还是说确实存在着某种像一团烟雾般消失的东西呢?我已经完全无法判断到底哪一种情况才符合逻辑。这大概就是被迷惑的感觉吧。我半是惊愕半是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叫我,我才意识到身后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仓坂君?”

我转过身来,然后被一道亮光晃得看不清东西。原来是拿着手电筒的佐沼和依旧穿着闷热西装的那那木。

“怎么了啊,这么晚了还在这个地方杵着?”

“啊!不是……那个……”

虽然没有被对方追问,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语无伦次起来。看来想要简洁明了地说明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还真是非常不容易啊。

“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那那木关心了我一句。佐沼也跟着说道:“是啊!你这脸色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怎……怎么可能……别开这种玩笑了……”

两人见到我这样极其狼狈的反应,互看一眼后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我说“我刚才明明在追一个人,追到这里发现是死路,而我追的那个人好像一股烟一样消失了”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会感到更加困惑的。

而且我也无法保证刚才的自己是否处于现实中。毕竟,这些很可能都只是我在梦中所见的幻觉。要是真交代出来的话,我肯定会被他们当怪物看吧,甚至会觉得我是个危险人物,然后刻意与我保持距离。这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

“我出来上个厕所,结果搞错了回房间的路。这个宅子太大了!”

“嗯!这样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自己也清楚这个借口太假了。佐沼听到后非常诧异。他那狠狠打量着我的眼神让我倍感不适,于是我赶紧岔开了话题。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都这么晚了,难道你们还打算找地方出去吗?”

“啊!我们其实就是这么打算的。”

佐沼爽快地点了点头。

“我们想再去神社那边一趟。白天就瞥了一眼所以没有看清,前殿的背面好像有个类似仓库的地方,我想去那边调查一下。”

我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想起确实在神社庭院里有见过类似的建筑。

“那里说不定隐藏着许多秘密。正常去拜托他们带路肯定没用,所以不得不这么晩悄悄过去。”

佐沼把食指抵在嘴角上,开玩笑似的笑了出来。

的确如他所言,就算诚心诚意去拜托,这家人也不可能会同意的。从晚饭餐桌上发生的事情以及辰吉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会特别提防这两个人,闹不好还可能会在稻守祭之前将他俩赶出村子。我一边思考着此事,另一边也倍感困惑,为什么他俩会如此执着于这个村子的风俗呢?就算不偷偷溜出去,只要再耐心等上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仪式不就开始了吗?

或许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来参观仪式。他们还没有透露此行的真正目的,所以才会想着去找寻其他的情报。而这个情报可能会对仪式带来影响。

虽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但总感觉这个想法真的很可能就是真相。本来很想直接向这两人确认一下,但因为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只好作罢,对此继续保持沉默。

“但不是有规定说太阳出来之前不准外出的吗?”

我把秀美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对于自己这个完全将自己昨晩的行动抛诸脑后的行为,我内心不由得暗自苦笑。然后我就看到佐沼和那那木两人面面相觑的样子。

“是……是这样吗?”

“所谓的规定,是指这个村制定的规定吗?”

两人都同时作出了这样的反应。我也因为他俩的话而感到困惑。从二人的反应来看,他们绝对不是在装糊涂,好像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规定。在我向他们说明了昨晚秀美对我和弥生所说的话之后,两人不但没有对此表示理解,反而表现得更加惊讶与疑惑。

“真的很奇怪耶,又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说这种话啊。”

佐沼笑着说。我确实也无法否认他的说法,但另一方面又令我很是困惑。

昨天晚上,秀美的确很严肃地告诉我和弥生“晚上不能出去”。但为什么却没有跟佐沼和那那木说这个呢?难道是认为我们会和他俩说明吗?还是只是单纯地忘记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代表这个规定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回想起昨晩秀美提醒我们这件事的模样,那表情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当时我确实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只把这项规定告诉了我们,却并没有告诉后来的这两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和他们间又有着怎样不同的地方呢?

佐沼和那那木互相看着对方,好像和我思考着同一件事。正如他们所言,秀美的警告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对于晚上不让外出的这个规定,根本没有进行说明。不能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做,至少应该给个解释吧。

“总之,我们出去这件事还希望你为我们保密。”

佐沼似乎并没有太重视这件事,所以打算无视这个规矩。在我还在犹豫是要制止他还是不去管他的时候,他一挥手就转身离开了。那那木同样在看了我一眼之后便转身背向了我。

“请等一下。”

我像是要追赶这两人似的,在他们背后大声喊道。

佐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点耍帅似的耸了耸肩膀。

“不好意思!就算你想挽留我们也是没用的。放心吧,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所以也拜托你不要再和我们说什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要跟你们一起去。”

我的语气十分坚定。佐沼听到我这话,不禁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然后再次与那那木面面相觑。

两人犹豫了一小会儿,似乎在考虑我这个提议。

“也行吧!不管怎么说,多一个人总归是更安心一些。”

他俩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我同行的请求,于是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深夜探索。

虽然没有人巡查,但我们也不敢大大咧咧地从玄关正门出去,因此我们打算走院子那边的后门。我们先到玄关拿各自的鞋,然后通过游廊下到院子里。因为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我们一直都弓着腰走路。从后门走到外面之后,就是那条从宅子门口朝东西两个方向延伸的小路了。

“神社是在山坡的上面,那就应该是走这边吧。”

佐沼说着就把手电筒的光往朝西的小路上照了过去。

正当我们准备往前走的时候,那东西毫无征兆地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从哪边传来了尖叫声。

那怪声如同要撕破这夜幕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在茂密的树丛间穿梭着,刺激着我们的耳膜。那声音所带来的魔力,或者说是类似于恐惧感的东西瞬间向我们袭来。我此时全身就像被冻僵了一样。

“什……什么……这是什么?”

佐沼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双脚也像是打摆子似的不停颤抖。仅有一人,也就是那那木依然保持着平静一一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一一他的视线正在四处游走,好像在试图找出这声响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

就在这时第二次尖叫声传了过来。这次的声音就像是在用指甲挠黑板一样令人不快。那声音无情地向我们这边涌了过来,光是听着就令人犯恶心到想吐。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世上还存在着这种声音,简直光是听到就令人作呕到会削减寿命。

我条件反射地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是瘴气般缠绕着我,并封印住了我所有的行动。我一边忍受着像是被无形锁链束缚住的感觉,一边肯定着我心中的想法一一昨晚出现在我和弥生身边的那个“东西”又出现了。

佐沼手中的手电筒掉落下来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被吓得脸上渗出了汗珠。那那木则无时无刻不在用他那双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情况,然后仅仅是这样好像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果然他的身体也动弹不得了啊。他的眉间刻出了深深的皱纹,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肯定是在尽力维持着理智,不让自己被这声音左右而崩溃。

令人崩溃的叫声持续了足足十秒之后便突然中断了。在其中断的瞬间,封印就好像被解除了一般,我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

我膝盖一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肩膀也因喘着粗气而剧烈地上下晃动。要是再多听一会儿那个声音,我说不定就直接瘫倒在地上了。

“刚才那个是什么啊?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佐沼揉着额头凶狠地问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汗,于是抬起胳膊用衬衫擦了擦,那样子反而显得更加狼狈了。

“是那边……走吧……”

那那木迈着略带摇晃的步伐,沿着小路朝东边走去。我和佐沼也以差不多的动作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走过苇原家的地盘后再继续下坡,便看到马路前方有一家小商店。在路灯的照射下,商店的轮廓若隐若现,给人一种破败不堪像废墟般的印象。

“喂!看那个。”

虽然佐沼第一个开口,但其实不只是我,恐怕连那那木也同样已经注意到了异样。

这间住家与门面兼顾的建筑物上挂着“川沿商店”的招牌。入口处的卷帘门已经被拉下,店门口有一块小小的可供停车的地方。通过路灯的灯光和摆放在店门前的自动售货机所发出的光亮,即便是不依靠手电筒,也能清楚地看到停车的那块地方明显被弄湿了。

“这个……难道是血吗?”

佐沼的声音又再次颤抖起来。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然而步伐却是越来越沉重。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弄湿那个地方的是大量飞散的血液。地上留有一个像是装了水的气球爆开般的血泊,还有物体被某种东西从血泊中拖走留下的痕迹。这个像是被巨大蛞蝓爬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了店门口。最后,我们视线捕捉到了那个坐靠在卷帘门上的人影。我第一反应是认为这就是刚才惨叫声的来源,但马上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

“是这家店里的孩子吧。”

说这话的是那那木。在这句话的提示之下,佐沼从远处看了一眼这人后喊道:

“没错,白天的时候还问过他话,我不会认错的。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佐沼呻吟般的话语突然中断了,他小心翼翼地朝这个坐在地上略有点胖的男性靠了过去。那男性向左右展开双臂,双腿伸直瘫坐在地上,就像个人体模型似的一动也不动。他脖子以上的部分向右倾倒,从张大的嘴中流出的鲜血浸湿了T恤的领口。

“太惨了……眼睛……眼睛都被挖出来了!”

佐沼大叫着。这个男性本应存在的两只眼睛都不见了。

被强行挖出来的两个类似眼球的物体被随意地抛到了远处。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男性的眼窝被撑得异常之大,原本应该是两只眼睛的地方现在是两个大大的空洞,他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充竟是如何把这人变成这副模样的?男性那扭曲的脸让我忍不住在此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疑问。

“为什么,会这……”

我好不容易刚挤出几个字,就赶紧用双手捂住了嘴。我差点把胃里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我已经崩溃了。我甚至在问自己,他生前真的是人类吗?虽然脑海中的一个自己在叫喊着“别去看”,但另一个自己又在引诱着我“仔细看看”。我感觉要是顺着这意思和那东西对视的话,我肯定会无比后悔。在这左右为难的困境中,我的情绪已经崩溃了。

任谁看到这场景都知道没必要去确认了,但那那木还是走到男性身边蹲下,将手指贴到了男性的脖子上。当然,不可能还有脉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根据血液飞溅的方向来看,应该是被马路旁的什么东西给袭击了。他生前应该是拼了命地打算逃走的,因为他的身体各处都有细小的防御性创伤,好像是拼命地抵抗过,但最终还是没有逃掉。大量的出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

正如那那木所说的那样,男性不只是脸上,全身各处都有出血。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衬衫都被染成了红白相间的斑纹样式。

“那眼睛……为什么……脸居然会变成那样……”

佐沼似乎已经完全失控了,牙齿直打哆嗦。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从伤痕来看应该不是用的刃器或其他工具。”

“你……你在说什么啊,那那木老师。要是按你的说法那这是怎么……”

正在急促喘气的佐沼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虽然不想问出来,但好奇心又让他不得不问下去。这种纠结的心理已经写在了佐沼的脸上。当然,我的想法也和他是一样的。

那那木站起身转了过来。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是用手直接插进眼窝里,再用力地向外扯。就是像这样拉扯皮肤,几乎都要把他的面部骨头给弄变形了,如此这般粗暴地把两颗眼珠给挖了出来。”

3

天还没完全亮,我就被主屋那边嘈杂的声音给吵醒了。

我听到车轮胎压过石子路面然后停下来以及大门口吵吵嚷嚷的声音。走廊上传来了无数不停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不时还能听见有人在大声嚷嚷。

虽然周围的气氛让我明显感到情况似乎不太对劲,但我依然没有被允许离开这个房间,所以不能出去确认情况,更不能在禊祓期间和苇原家以外的人扯上联系。要是违背了这个规定,之前花费在禊祓上的时间都将化为泡影。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姑妈和姑父才会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这个独屋。

以前,在姑妈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有一位不了解情况的客人进了独屋,与当时的巫女发生了接触,结果在下一次新月到来之前又重新进行了禊祓。我绝对不要让这种事发生。虽然我想好好尽巫女之责,但要我再在这个独屋里被关上一个月,那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话说如此,但我还是很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稍稍地拉开拉门向外窥视,游廊对面朝东西延伸的走廊上全都是人来人往的声音。应该是姑妈和姑父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正当我焦躁不安地拉上拉门靠坐在地上时,祖父急急忙忙地往这边赶来。

“久美、久美!”

“怎么了?外公!外面在吵什么?”

久美拉开了独屋旁的那个房间的拉门,把头探了出去。与之相对的,我把头缩了回来,保持安静竖起耳朵打算听听是什么事。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最坏的情况是……”

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祖父的话。祖父本来话就少,平时说话的时候也都很小声,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会吧。发生了那种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个……等之后再说……总之你是……最……”

“我知道的。不过真的没问题吗?本祭该怎么办啊?难道要中止吗?”

“中止什么……柄干家的人也不……就这样了。”

祖父的语气很强硬,他只是单方面地通知还无法接受这结果的久美。接着,在我感觉祖父将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拉开了拉门。

两人同时满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祖父。”

“小夜子……你……”

祖父尴尬地咂了下嘴。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事你用不着操心。你不要想这些多余的事,去做你的神事准备就行了。”

平时一直都很慈祥的祖父现在用起了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这让我有点被吓到了。

“给我等一下。你这话说出来,小夜子不还是一样会感到不安吗?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安心地去准备神事。”

“哎!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老身都说了不要在意这件事了。要是内心有了动摇反而会更麻烦的,只会徒增烦恼。为了顺利完成该做的事情,这些事小夜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等一下。你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是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久美像是生气了似的顶撞起祖父来。

“你不是说没有危险吗?我就是听你这么说才去拜托小夜子的。内心产生动摇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是打算让小夜子陷入危险之中吗?”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小夜子身边照顾她就完了!之后的事都交给老身们来做。”

这直截了当的威吓让久美吓了一跳。她肩膀一震,然后怯生生地往后退。

“等一下,祖父!”

我刚想要阻止转身离开的他,就感觉一股锐利的眼神越过久美的肩膀击中了我。

“本祭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出村了吧?无论柄干他们家说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了吧?”

祖父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瞥了久美一眼,仿佛在说“是你多嘴的吧”。

久美低下了头,仿佛在躲避那苛责的眼神。接着祖父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此次稻守祭上,提出让你当巫女的就是柄干家。仅凭这一点就能知道,对方很中意你,他们很想要你。你就坦然接受这份好意就行了。”

他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怎么能这样……!”

因为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其实我在某种程度上也预料到了这个事实。但是,我内心里并不愿意去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希望这只是我多虑了。我信任着祖父、信任着这个家族,但如今我的内心却涌动着厌恶。因为这份信任被无情地践踏,我生出了强烈的愤怒。

“小夜子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对方可是柄干,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不都是你们自作主张吗?我根本就没有……”

“不要说耍性子的话了!”

即便被祖父这样大声地吼,我也没有退让。

“姑妈和姑父也和你是一样的想法吗?你们觉得把我卖给柄干家不算是什么事吗?”

“这事已经定好了。你既然已经作为村子的一员担任起了巫女的职责,那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啊。”

“不要这么随便就替我做决定。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还有エ作……”

“管它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能替代你做那工作的人一抓一大把。”

“你们太过分了……”

听到我悲痛的声音,祖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从小对我温柔的那个祖父此刻已经不存在了。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他眼里只有这个村庄、仪式以及这家人的面子而己。我要是接受了他的安排,那我就再也出不了这个村子半步了,也再也见不到尚人君了。

“还是说,外面有男人在等你?”

“……诶?”

我吓得猛地抬头。祖父俯视着我,眼神之中充满了猜疑。或许我自己也不打算相信我想要说出的话吧。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很不甘心,明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来的名字已经到了嗓子眼,但却始终没能从嘴里说出来。

尚人君怎么可能会等着我啊,全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这只是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忘不掉他的我可悲的妄想而已。

“……才没有那种人呢。”

“小夜子姐!”

久美抓着我的手腕剧烈地摇晃着。

“哼!没有就最好了。本祭就在今晩,不要被无关的事情影响了注意力。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祖父这样叮嘱一句后就离开了。即使祖父已经在游廊尽头拐弯消失不见,但我还依旧伫立在原地。

“小夜子姐……”

久美一脸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但我没顾虑那么多,直接转身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等、小夜——"

我没有扭头去看要追上来的久美,直接顺手关上了拉门。虽然隔了一层纸,但站在拉门对面的久美好像还是有话要说,不过在我关上门之后她还是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主屋那边依旧还是那么吵闹,甚至隔着院子都能听到从玄关处传来了某人的怒吼声。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闭上双眼呜咽了起来。我自己也不清楚,会这样是因为对什么东西感到愤怒?还是因为感到不甘?

我发出无声的呐喊,直到一大口气结束,然后我把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像是爬行般把手伸了出去。白色和服的下摆露了出来,内衣也露了出来,但我丝毫没有在意这些事。接着我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两个带有吉祥物的钥匙圈。

那是两只表情温和的毛绒狗,其中一只的耳朵是淡蓝色的,另一只的耳朵是粉色的。它们两是作为一套一起售卖的。淡蓝色耳朵那只的链子已经断了,所以只好强行系在粉色那只的链子上。或许是因为太旧了的缘故,毛绒狗全身上下不少地方都被弄脏成了黑色,原本可爱的样子也被破坏掉了。

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只是两只破旧又可怜的狗狗布偶,但对我来说却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把它们放进包里。每当我遇到什么难受的事情,心里感到悲伤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把它们放在手心里看着,然后就会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从身体里涌上来。

布偶当然不具备这种功能,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吧。但对于我来说这不仅仅只是布偶,这是连接着我与尚人君之间美满回忆的宝物,是我们两人共同度过那段时间的证明。现在,它们已经成为唯一能够证明我们羁绊的证据。

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购物中心买的。当时明明并不是想要纪念什么,却还是买下了这一对充满回忆的东西。无论再怎么脏,我都绝对不会丢掉。

只是这样注视着布偶,脑海里就会开始闪现与他一起的那段回忆。伴随着这些回忆,我将小布偶放在了胸前。

“尚人君……”

回过神来,我的眼泪正止不住地往下流。

“求求你……救救我……”

4

发现遗体的我们回过神后就迅速原路返回了苇原家,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达久。本来还以为他会觉得我们是在开玩笑,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怀疑我们所说的话。他把秀美阿姨叫了起来,然后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之后,他和我们一起到了案发现场。看到已经面目全非的死者模样后,他不禁发出了惊呼,再之后便沉默着从店后的仓库中拿了张塑料布出来,轻轻盖在了遗体上。这时候,川沿商店的店主一一川沿春江刚好起来,在我们这了解到事情的情况后,她立马悲痛欲绝地哭喊了起来,死死地抱住自己独生子的尸体。

就在这时.,以村长柄干浩市为首的几个村民也赶到现场并一起掀开塑料布看了看。在见到死者惨状之后,他也皱起了眉头。

我和弥生虽然没有与死者见过面,但那那木和佐沼在收集情报的时候好像来过这家店。根据他们得到的情报,被害者名叫川沿聪志,年龄四十岁,以前在严美泽市经营餐饮店,但因为经营不善持续亏损再加上妻子搞外遇等原因,所以在离婚后就把店关了回到了稻守村。

因为父亲早早离世,本以为他会慢慢从母亲手里接过这间店来独自经营的,但实际上他却根本不来店里帮忙,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完全是个废物。

话说如此,但他这个人绝对没有坏到需要被夺去性命。至少对于他年迈的母亲来说,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川沿聪志在听到我们几人所听到的那个叫声后觉得很可疑就出门查看,结果就被什么东西给杀害了,这是我和那那木以及佐沼共同的想法。我们也对白发苍苍的驻村警察河村进行了说明。但不知为什么,河村并没有向我们详细追问那个发出叫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明明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仔细询问我们有没有见到犯人,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事或者不正常的东西之类的啊。

而且这么小的村子一一不对,无论再大的城市,发生杀人事件本身就是非比寻常的事了,但村民们却格外地冷静。比起杀人事件,他们好像更惊讶于是我们先发现了遗体。

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提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叫声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那会不会是我们在做梦或是产生幻觉之类的质疑声,而且他们对于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好像根本就没有兴趣。甚至可以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去研究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仅仅是我,佐沼和那那木也对他们这种行为抱有强烈的疑惑,因为感觉不太对劲,所以我们也没当场提出这件事。过了没多久,天开始亮了,久美和辰吉也来到了现场。他们也跟其他村民一样,先是确认了店主的情况,然后就一直和柄干浩市以及其他人商量着事情。

过了很久,商量完事情的辰吉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没想到他竟然是叫我们不要报警,而且驻村警察河村居然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怎么可能,这可是谋杀啊。报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第一个跳出来提出抗议的是佐沼。我和那那木也赞成这个合理的意见。虽然弥生躲在我背后一句话也没说,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和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然而村民却没有一个人赞成佐沼的意见,反而还向我们投来了敌意的目光。

现场充满了不愉快的气氛,我甚至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丝仇恨。

“到底是为什么?这显然是件谋杀案,为什么不报警?”

那那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辰吉,问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现在正是稻守祭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让警察进村。我们要

保证本祭绝对不会出什么意外。”

“你是认真的吗?这无聊的村祭比杀人事件还要重要吗?”

佐沼大声嘶吼着与对方争辩,但辰吉仿佛根本没听见他所说的话似的,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比起辰吉的无视,佐沼更不能接受的是这些村民的选择。于是佐沼掏出手机,准备自己报警。

“喂!你干什么!”

突然大声怒吼的是昨天我和弥生在小学门口遇到的那个壮汉一一隅田刚清。他一把抓住佐沼的手臂并反扭了一下。

“住手!放开我。”

这声抵抗毫无用处,手机很快就从佐沼的手里被夺走了。

“这个先由我来保管。你们这些外人多管闲事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你凭什么擅自……”

佐沼捂着生疼的手臂还想与对方争辩,但刚清仅用眼神就让佐沼把话咽了回去,接着他又瞪向了我们。

“你们也是,把手机交出来,要不然我就来硬的了。不然就把你们直接赶出去。”

他的语气没有给我们任何反驳的机会。我想着既然如此,那我们离开村子之后再报警不就好了吗?但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小夜子的身影。当下这种情况,我不可能丢下她的安危不管就这样回去。而此时的弥生已经老老实实地把手机交了出去。那那木虽然很不情愿,但也还是言听计从了。

“喂,你的快交出来。”

伴随着催促的声音,刚清厚实的手掌伸到了我的眼前。

“还是说你也想吃点苦头?”

我对他非常抵触,所以一直恶狠狠地盯着他,但却看到刚清俯视着我的面孔上露出了卑鄙的笑容。他好像十分自信,即使打起来也绝对不会输给我。

最终,我还是言听计从地交出了手机。

“原来是个怂货啊。”

搀下了这么一句话后,刚清回到了人群之中。

“稻守祭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大家千万别掉链子啊。”

以辰吉的这声宣言为口令,村民们都各自解散了。川沿聪志的尸体被几个壮汉连着塑料布一起抬进了店里面。既然在稻守祭结朿之前都不会报警,也就是说尸体要像这样放上差不多一整天。就这样把他晾着,我实在感到良心上过意不去。按理来说,在警察到来前都不应该去触碰遗体以及破坏现场的,但村民完全不管这个。佐沼和那那木继续跟在达久身后向他进行着抗议。虽然他们也很清楚,事已至此无论说什么对方都不可能听进去的,但还是觉得不说点什么,在良心上过意不去。

而我还没有从发现川沿尸体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这样一直傻傻地站在原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现在就钻进被窝,睡上一觉把一切都给忘掉,就算会做噩梦也没关系。我现在就想休息。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转过身看向宅子那边,却和弥生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她那煞白的脸庞加上不安的表情让我感到很心痛。我们俩一言不发地并排朝苇原家走去。

“那个……应该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这么简单地问了她一句。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好像是到了个很诡异的地方……”

我和她有同样的感觉。当初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与数年未见的小夜子再次相见,然后一起回去。原本如此简单的计划,结果却遭遇了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甚至还发现了惨死的尸体。

“被杀害的那个人真的是两只眼睛都被挖掉了吗?仓坂先生你真的亲眼看到了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

“你又听到了那个叫声吗?然后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是的,听到了和在神社里听到的一样的声音。之后我们打算去看看是什么情况,然后就……”

后面的我就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了。弥生听完之后咬紧了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此时只剩下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空荡地回响着。我们两人继续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在开始爬上通往苇原家的长坡时,弥生突然问道:

“仓坂先生!你是因为什么和小夜子分手的?”

她毫无征兆地从嘴里蹦出了这个问题。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来得太唐突了,我甚至觉得当时内心产生动摇的自己肯定看起来非常滑稽可笑。

弥生抬头看了看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要是不说点什么的话,我会不自觉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提起这件事啊。虽然很疑惑,但我自己也想不到其他能够代替的话题了。的确就像弥生所说那样,要是我们两人一直保持沉默的话,精神可能都会崩溃吧。即使多少有一些勉强,但表现得开朗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好吧,我说行了吧。”

我伸出手做了个不要着急的动作,表示我接受了弥生的提议。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小夜子遇到跟踪狂的问题吧。”

“跟踪狂的事情……啊!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因为这个

我想用暧昧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动摇。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想谈及的话题。如果可以的话,我永远都不想去面对这件事。要是能够消除记忆的话,我首先就会把这一段过往给抹消掉。然而弥生完全不知道我的想法,反而颇有兴趣地把脸凑了过来。

“在那件事之前,你们俩发展得很顺利吧。即使小夜子被跟踪狂盯上了,你也应该保护她才对啊?”

“最开始当然是这样。但后来那家伙的行为越来越过分,让我根本无从下手。而且那时候小夜子反而开始对我隐瞒一些事情。”

“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她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当时我并没有如此深入地思考。我只是觉得她不愿意好好地和我一起商量面对这些事情,是因为根本就不信任我。”

“那个跟踪狂的名字是叫——狭间征次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脑袋里就仿佛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电流,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穿了一样,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羞耻感的恐惧,甚至因此有点头晕目眩。

“没错。那就是跟踪狂的名字。虽然他知道小夜子已经有男朋友了,但还是单方面地表达他的爱慕之情。不管被小夜子拒绝了多少次还是持续不断地向她告白。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好像开始相信自己已经达成了愿望,逐渐开始向周围的人吹嘘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和小夜子约会的回忆。”

“那些东西不都只是那个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妄想吗?他周围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那当然了。最开始都是随便听听图一乐,但在重复了无数次之后,好像就逐渐被当成了事实。虽然我一直相信着小夜子,但疑心也慢慢地开始萌芽起来。”

这时我下意识捏紧了拳头。事到如今,悔恨的想法才开始翻腾,当时的记忆也一个接一个地苏醒了过来。那时所看到的景象,甚至所闻到的味道都被我清晰地回忆了起来。这些和乡愁一起黯淡的回忆,化作一阵阵灰暗的波涛朝我涌了过来。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那个跟踪狂和小夜子之间真的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到了这一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恶化,最后就……”

后面的话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听到我的声音停了下来,弥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视线。

“小夜子一定很痛苦吧!喜欢的人不信任自己,还怀疑自己和不喜欢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的语气略显冷淡,所以弥生对我没有好感一点也不奇怪。从女性的角度来看,不相信自己所爱女性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明白全都是我的错。最开始提分手的也是我。小夜子一开始很耐心地想要和我交流,但我根本就不想听。直接抛下了正处于悲伤中的她,我真的太烂了。”

最后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面对仓坂尚人令人厌恶的地方一一不,是面对他的存在本身,我内心就会涌现出强烈的愤怒与厌恶感。

弥生战战兢兢地看着因呼吸急促导致肩膀上下起伏的我。

“你……后悔吗?”

“你问我后悔吗?这不是当然的吗?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才会想要和她再见上一面,才会想要在见到她之后和她好好说说话。”我想听到小夜子的声音,想看到她略带为难的笑容。那时候,我每天都能见到她的一举一动,并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却打心底里爱着这一切。

一一再给我一次机会。对,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不想让弥生看到自己现在这不争气的样子,于是把头别了过去,擦掉了出现在眼角的那一丝眼泪,又连着深呼吸了几下。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如果……和小夜子见面的话,你想要和她说什么呢?”

弥生不可思议地用刨根问底的语气问我。

“就只是想要见她,仅此而已。现在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反正我现在很担心她。想要确认下她的安危,只要看到她过得开心就够了。”

在这样回答弥生的问题之后,我的大脑深处有个强烈的声音在质问着我,我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一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我就满足了吗?

当小夜子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我真的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去紧紧地抱住她吗?到时候我真的能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吗?

我一心想着追上那个在宅子里看到的穿白色和服的女性,大概也是因为我心底的这种情感吧。我打心底渴望着与小夜子再会。

“——就仅此而已?”

突然间听到这句话,我才回过神来。这次我露出一种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困惑表情,然而弥生对此却采取了与以往不同略显冷漠的语气对我说道:

“分手的理由,真的只是这个吗?”

“你这话是什么……”

我正想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我顿时语塞了。在朝阳的照射下,弥生的脸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她那两只盯着我看的大眼时似乎失去了光彩,里面仿佛被涂成了虚无的黑色。只有她的嘴角咧成了月牙状,勉强能够看出来她现在是在微笑,但那笑容很明显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在其中,就是那种毫无感俏的笑容。在她那可以称作空虚的表情下,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

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和弥生对视着。虽然仅仅只有几秒,但我却感觉那是一段极其漫长且难以忍受的时光。过了一会儿,弥生的表情突然恢复了正常,瞳孔中也重新发出了光芒,她像是无视了刚才的事似的迈出了脚步。

“仓坂先生!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上而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弥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我。

仿佛刚才那段对话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弥生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

从她那平和的笑容中,已经感觉不到前几秒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