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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灰村,我们这种是不是就叫做干坏事啊」

一阵沉默过后,逢崎在我的耳边低声问道。

这座桥梁横跨在永浦市最大的一条河上,伴随着迎面吹来的强风,我必须努力地维持着自行车的平衡,不然很有可能会摔倒。由于很不习惯骑车载人,因此我握住车把的手也更加用力。

逢崎没有理会连搭话都有些吃力的我,继续说道。

「一男一女翘课跑出去玩,一般来说是不允许的吧?」

「两个人坐同一辆自行车也是不允许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利用连续杀人狂去杀人也是不允许的」

「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自行车牵引着我和逢崎的重量,穿过这座坡度略高的桥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日里除了体育课就没怎么运动,短短三公里的车程就已经让我气喘吁吁了,还真是有够丢人。

「灰村你看,好多警车。他们是在抓凶手吗?」

「毕竟已经有四个人遇害了。我听说警察很快也会来我们学校搜查了」

「总感觉他们这样子很蠢呢」

逢崎清澈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未曾消散在风里。

「要是我们把那本日记的事情告诉警方,那么凶手肯定马上就落网了」

由于这话实在是太过正确,我冷冷地笑了一声。

过桥之后又骑了一段路,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在汽车社会的地方都市中十分常见的商圈。家电量贩店、超市、体育用品店、家居中心以及全国连锁的餐饮店将偌大的停车场给完全包围了起来。

商圈的中心是一处复合型的娱乐中心。昨天逢崎在公园里提议一起来这里玩。她爸貌似对于她请假这件事情并未多言,只要把手机放在家里就没问题了。

「原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也有这么潮流的地方啊」

我把自行车停在专用的停车场里之后,逢崎说出了令我有些意外的感想。

「不是吧,你今天才知道吗?」

「那毕竟,我一直都被隔绝于外界的所有信息」

逢崎有些自嘲地笑着,她今天既没有戴眼罩,也没有缠绷带。

卸去遮挡之后,我才发现那些布料之下果然没有什么惨不忍睹的伤痕。有的只是那仿佛浓缩了黑夜的昏暗瞳孔以及白皙通透到了给人一种幽玄印象的肌肤。

逢崎用手轻轻地按住了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的一头黑发,光看她的这副模样,其实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而已。当然前提是忽略掉那随处可见的划伤、淤青以及眼睛下方那厚厚的黑眼圈。

商场的一楼是一家书店兼录像带租赁店。

逢崎望着贴在入口附近的爱情电影海报,像是在看某种难以理解的前卫艺术。

「这部电影,还有现在店里面放的歌曲,全都是什么“想要守护你”“爱才是真理”“命运般美丽”之类的玩意儿,大家究竟觉得这些东西哪里有趣了呢」

「不知道,可能只是因为这是最普遍的题材吧」

「看两个陌生人发情的样子是很普遍的吗?」

「……你这话有够过分的」

我想,逢崎的这番言论和那些自我意识扭曲的初高中生有些不一样,那些人的批评不过是歪理,但逢崎一直遭受来自父亲的虐待,那是打着电影和音乐中全盘肯定的“爱”为名号的暴行。

逢崎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爸给我看的那些电影压根就没有解释过什么是亲情,只是单纯地表达爱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戏里的那个父亲,仅仅是真情流露了一句“我是爱你才会这么做的”,孩子好像就忘记了自己迄今为止所遭受过的一切,突发恶疾般地开始掉眼泪,然后毫无根据和理由地就原谅了父亲。我感觉演员们仿佛是在屏幕里告诉我,对如此感人的戏码无法共情的人脑子都有问题」

——你觉得,我这个连逃进虚拟世界里都做不到的人,究竟要如何去度过自己的人生呢?

逢崎曾经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现实不可能被普遍性的主题所全盘概括,也许只是我和逢崎不知道而已,那些讴歌“非普遍性”的作品一定也广泛存在。可市场是被普遍性所支配的,“非普遍性”的作品会遭到排斥,在人们需要的时候也不一定就能满足需求。

「走吧」

也许是已经失去了兴趣,逢崎走向了商场内部的电梯。

商场二楼是一个巨大的游戏中心。由于现在是工作日的早上,店里的人并不太多,那热热闹闹的背景音乐反而听起来有些空虚。我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几个老年人聚集在推币机前。

上楼之后,逢崎便朝着附近的垃圾桶快步走去,她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盒。

「这是啥?」

逢崎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了垃圾桶里。

盒子里装满了药物。

那是一大堆不明效果的化学物质,大致上呈圆型,混杂着白色与橙色。虽然我只看到了那么一眼,但是盒子里的药物数量大概不少于两位数。

「这可是今天一天的量」我能听出逢崎在拼命地忍住笑意。「我爸每天都让我吃这么多的药,他还说如果我病死了,那他这个爱女如痴的人绝对撑不下去。不觉得很好笑吗?要是我真的听他的话每天都吃这么多药,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要归西了」

「可你分明这么健康」

「我爸脑子有问题,他觉得这是因为他的药起效了」

逢崎终于是绷不住笑出来了,我也被她逗笑了。逢崎的眼神依旧凛冽,我的心情也依旧平静,可我还是没有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因为我们实在是太想将与爱相关的一切给付之一笑了。

「总而言之,今天咱们就好好开心一下吧,毕竟是难得的庆功宴」逢崎脸上的笑容仿佛要坏掉了。

于是,我便和逢崎像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一般天真地在游戏中心里游玩。

高难度的节奏音游使我们感到气愤,而相互之间都没有任何经验的我们玩桌上冰球的时候,更是手忙脚乱,经常打空。我们还化身为本领高强的士兵,兴致勃勃地玩射击游戏。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如果能将这个瞬间截取下来,然后宣言这就是世界的全貌该有多好呢。我无惧地幻想着这样的事情,但其实我就连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想都不知道。

由于我辞掉了兼职,因此能花在游戏上的钱并不太多,再玩个两三次我们就得打道回府了。

我将挑选游戏的任务交给了逢崎,她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指向了设置在墙边的赛车游戏。

我把硬币交给逢崎,坐在了她的身旁。游戏中心的老年人全都沉迷在推币机里,并没有人对竞技游戏感兴趣。

「哪个是刹车?」

「这不是写着吗?来吧,已经开始了」

「啊,我还没看好」

逢崎的起跑冲刺完成得一团糟,我扔下她,顺利地发动了赛车。我的车很少撞墙,因此速度非常不错。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我才发现逢崎的手已经离开了方向盘。她操作的赛车撞在了印刷着架空广告的墙面上,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怎么了,逢崎……」

我没能将这个问题给问完。

逢崎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和方才别无二致,她呆呆地凝望着屏幕上那滑稽的一幕。赛车撞在墙壁上,无法前进半步,逢崎长久地凝望着那台赛车,我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她眼神中的感情。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开场动画开始在屏幕上随机播放,可是逢崎依旧望着屏幕,脸上是那副空虚的表情。

「……逢崎,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我请你吃雪糕」

我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觉的样子,这样提议道。

「我好多年都没有吃过雪糕了」

逢崎也迎合着我的演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站起身来。

我们坐在楼层角落的自助餐厅里,令人窒息般的沉默降临了。吃完了在自动售货机里买的雪糕之后,我犹豫了好一会应该由谁先开口。

「昨天我真的没忍住笑了」最后死了心先开口的人是逢崎。「听到班主任的话,大伙吓得脸都绿了」

「毕竟人都失踪两天了,的确会变成这样」

「不过那群忧心忡忡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还真是有够奇怪的」

「她的尸体还没被发现吧?」

「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实行者”估计从来没有想过毁尸灭迹的事情」

筱原理来在周日晚上失踪了。

而班主任宫田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周二放学之后了。

当然,仅凭这么一丁点儿信息就联想到她已经遭遇不测还是有些为时过早。但是,连日发酵的报道以及在街上巡逻的警察们都让大家心中不祥的预感大大加强。

第一个做出过激反应的人是桃田。

她高声哭喊了起来,顿时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她诅咒着发生在筱原身上的不幸,呼喊着自己对筱原的爱,讴歌着自己独留于世的悲伤。不可思议的是,桃田貌似笃定了筱原已经遭遇了连续杀人狂的毒手。

「没有了理来,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我感觉自己的胃部渐渐地发冷。

到头来,那个女人也只是想说说这句话而已,她扮演成一个因为凶案而失去好朋友的不幸的女高中生,引来众人的关心。

而这也让我更加坚定了对她的杀意。

尽管班主任宫田已经努力地去安抚情绪,可教室里的骚动依旧难以平息,放学之后大家都留在了教室里。焦躁以及恐怖四处蔓延,我在人群中寻找着逢崎的身影,可是她始终没有朝着我转过身来。

「抽烟的人不是只有桃田吗」

「“实行者”不是离得很远吗?他看错人了也没办法」

当时,筱原理来确实没有抽烟,她只是观察了一下桃田递给她的那根烟,听了桃田给她解释薄荷爆珠的结构。

其实我很清楚,如果有人在用望远镜观察吸烟室,那么对方肯定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实行者”判断当时有两个人在抽烟,便随即挑选了一个人作为目标。因此桃田的侥幸存活其实毫无疑问算是我的失误。

为了驱散残留在鼓膜上的骚动,我向逢崎低声说道。

「总而言之,我们的实验成功了」

「太好了」

「这下利用绘画日记来杀人的事情就得到了证实,确实值得高兴」

我察觉到这是自己发自内心的想法,感到了极度的安心。

这么说来,筱原理来的死会让针对逢崎的欺凌有所收敛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逢崎已经把手掌举到了肩膀高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间,我没有搞清她的意图,可是我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想和我击掌。

「班上的同学可是被杀了哦?」

「嗯,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们笨拙地击掌庆祝,发出了干涸的声音。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和别人相视而笑过了。倘若将一切背景都给抛开,那么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美轮美奂的瞬间。

一阵沉默过后,逢崎淡淡地笑了笑。尽管她的眼神依旧空虚,但是她的嘴角却不自然地上扬了。说得简单一点,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流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逢崎望向四处洋溢着欢快音乐的楼层,说道。

「我们只是邀请她们去打保龄球而已,这有什么会被制裁的理由吗?」

「确实没有」

「要说我们真的干了什么坏事,也就只是偷了桃田的打火机而已。而且就算是偷了,我们也还了一个别的打火机给她不是吗」

「嗯」

逢崎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个蓝色的打火机扔给了我,我伸出双手好不容易才把它给接住。

「这个送你了」

「可我不抽烟」

「这是战利品」

战利品。

逢崎故意用了这么一个十分幼稚的描述。

不过想到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得到的战利品居然只是这么一个做工粗糙的打火机,我也有点想笑。

这也的确是有些太不相衬了。

「我会好好珍惜的」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把打火机给放进了口袋里。这个只剩下了少量燃油的塑料器具沉重得令人反感。我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并不奇怪,毕竟这是我和逢崎之间的“犯罪证据”。

逢崎突然间站起身来,带着恶作剧般的表情向着我伸出了左手,我牵起她的手,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我还有最后一个想玩的游戏,可以吗?」

还没等我有所回应,逢崎便牵着我的手迈步开去。掌心传来的冰冷感触让我难以捉摸她的意图。

逢崎在一个娃娃机前停下了脚步,娃娃机里堆满了掌心大小的玩偶。虽然不知道叫什么,但里面是还算有点知名度的可爱白熊玩偶,过去逢崎曾经在路上捡到过一个同款。

我确认了自己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再玩一次就没钱了哦」

「……那灰村你来吧」

「我来吗?为什么?」

「你就不想还我一个战利品吗?」

我的战利品是从桃田那里偷来的打火机,而与之相对,还逢崎一个可爱的玩偶虽然多少有些违和感,但是不去想这么多也是一种选择。

可话虽如此,一次就把玩偶给夹到并不是什么易事。

娃娃机里的玩偶堆成了一座山,店方无疑是想让我们觉得,只要把夹子放下去,多多少少都能夹起来一个。

我听说这种在这种游戏中,不直接去抓,而是用爪子推倒洞口附近的奖品会更加有效。

我瞅准了一个半只身子都悬空在洞口的玩偶,谨慎地操纵手柄。伴随着轻快的电子声,爪子张开之后缓缓地开始移动、下坠。不一会儿,它的前端便按住了白熊玩偶的上半身,把它朝着洞口的方向推。

随着重心的平衡被打破,想要的那个玩偶也终于是从洞口中掉了下来。

「好耶!灰村你好厉害!」

我将掌心大的玩偶递给逢崎,她便露出如同孩童般稚嫩的笑容接了过去。游戏中心那装潢过剩的光景渗透进来,逢崎的四周都被点缀得七彩缤纷。她将那个平平无奇的玩偶抱在怀里,看得仿佛比命还重要。

逢崎凝望着我。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我一直都想要一个证据」

「证据?」

「证明我曾经也开心过的证据」

仅仅是在小小的游戏中心里玩耍,这一连幸福都称不上的瞬间,逢崎也想要将其留在心中——她的日常生活已经被摧毁到了不去这样想便难以维系的程度。逢崎被她父亲那异常般的“爱”所不断摧毁。

等到话语的余韵也消散之后,逢崎依旧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向着她低声说道。

「还有很多很多开心的事情呢。在这样的乡下地方玩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我逃不掉的」

「所以,我们才要把那些人给杀了。再杀掉三个人,我们就自由了」

「你是不是把桃田给忘了?」

「啊,确实,那就是四个」

我和逢崎在洋溢着欢快音乐声的楼层里干笑着。我知道这个瞬间无法留存于任何一处,也知道我和逢崎并未得到救赎,可我还是沉浸在这一刹那的幸福之中。

我们都很害怕指出对方那蹩脚的演技,恐惧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