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白骨档案簿之参 死有余辜的人

第二卷 夏天、白骨、石榴夜叉

白骨档案簿之参 死有余辜的人



旭川人的三大灵魂食品就是「烤香蕉」「热狗饭团」和「热狗」,少了任何一样我都活不下去。

不过,一般旅游和美食杂志,只要介绍到旭川当地的美食,总是爱写「旭川拉面」「新子烧【※旭川名产,嫩烤半鸡。】」和「盐味内脏烧肉」就是了。旭川不靠海,自古以来畜牧业兴盛,养猪的历史尤其悠久,所以旭川拉面的汤头都是用猪骨熬制而成的,此外,这里也是猪内脏料理和猪雪花的发祥地。

基于这样的背景,旭川市民非常喜欢烤肉,假日还会在自家院子或河畔架炉,碳烤蔬菜鱼肉,大快朵颐一番。我们不想用「巴比Q」这种流行用语,所以会直接说「烤肉」或「野烤」。旭川市民有多爱烤肉呢?我这样说吧,只要碰上温暖晴朗的假日,在下午到傍晚这段悠闲时光里,你一定能从邻居或自家院子闻到烤肉的香气。

旭川超市也理所当然地摆着烤肉用的铁网和木炭、大包的腌渍肉片、炒面用的面条、羊肉、牛肉、猪肉、海鲜,而且不只肉贩,连普通烧肉店都会卖生肉,比一般在店里吃的还要便宜呢!由此可见,假日烤肉是旭川市民用来联系人际关系,一种既美味又欢乐的最佳沟通工具。

就是因为这样,刚放暑假没多久,我便受邀前往蔷子夫人家享用超好吃的户外烤肉,里面包括旭川的岚山草食猪、西班牙黑毛猪、稀有的短角牛,以及士别【※士别市,知名农产地,位于北海道上川区北部。】的黑面羊。没想到贵妇也对户外烤肉有兴趣,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肉的品质也果真不是盖的。

此外还有从院子里摘来的多种夏季蔬菜,抹上以蒜泥、盐、各式调味料加橄榄油调配而成的特制烤肉沾酱,烤起来的美味度完全不输肉类,太好吃了!我最爱的甜椒和玉米就不用说了,夏季南瓜才真的是令人惊艳,不仅香气扑鼻,趁热送进嘴里,热腾腾的瓜肉入口即化,好吃得要命,让人幸福得飞上天啊!

「感谢招待。」

「很高兴你吃得一干二净,我听说直直不来,还怕会剩下呢。」

吃了一肚子烤肉之后,我把剩下的木炭收进炭桶,蔷子夫人开心地说。但老实说,我吃得太撑了:心里总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不完很浪费,于是就拼命猛塞;反观樱子小姐,来这里几乎不吃肉,婆婆曾经抱怨樱子小姐从小就偏食,老是爱吃甜点,看样子,她是真的不太喜欢吃肉。这么好吃的肉,不吃太可惜了!我莫名的怒气似乎转化为过盛的食欲,害我现在饱到食物都快满出喉咙了。

「在原哥老是在工作,真没口福。」

我尽可能放轻音量,免得把东西吐出来。蔷子夫人坐在长凳上遗憾地点头,华丽的金色汤匙在玻璃碗里敲出清脆的声响,玻璃碗里装的是手工的草莓奶酪,现在只剩底部残留着些许红色痕迹。

「真伤脑筋,他老是在工作,今天要是换作别人当他的未婚妻,早就拒绝他了。」

「是喔?」

我反倒讶异地想,多亏在原哥是好青年,才肯娶樱子小姐。蔷子夫人面露苦笑,坐在她旁边的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吃着第三碗奶酪。

「你看他成天工作,没什么机会见面,哪家大小姐受得了啊?樱樱不会因为他临时取消约会就放在心上,也不怕连络不到人,总是老神在在地等着他,直直实在太幸福了。」

蔷子夫人说完吁了口气。这么一说,樱子小姐就算被人放鸽子也没什么反应,顶多说句「这也没办法」就轻轻带过,很少看她打电话或传讯息之类。

「见不到面,你都不会寂寞吗?」

她是真的不在意吗?说不定只是爱逞强?我突然有点兴趣。

「不会,健康平安就好。」

樱子小姐还是一如往常,毫不在乎地简短回答,专心地吃着草莓奶酪。工作繁忙的在原哥听了这番话应该会松一口气,但他自己会不会孤单呢?

「可是……你偶尔也该主动连络吧?」

我是为了在原哥着想才这么说,但蔷子夫人又是一阵苦笑,眼神赞同我的说法,我才想到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事,反正当事人都不在意了,真尴尬。

「真伤脑筋啊,我们下星期约好要一起去庆祝爷爷生日的,结果直直又说要出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真是的!」

由于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蔷子夫人刻意提高音量,并敲了一下长凳的扶手。

「时候快到了?」

「是啊,我也不想去,甚至想装病躲掉,但实在说不过去。」

蔷子夫人眉头深锁,显得非常不甘愿。我自己是天下公认的「爷宝」,爷爷过生日不是好事吗?光想着要送什么礼物就会很开心才对啊。

「是特别的庆祝活动吗?」

「是啊,亲戚们开派对,庆祝他九十大寿……」

「是哦!」

蔷子夫人又大叹一口气,看来是真的很不想替爷爷庆生。仔细想想,她最近也是诸事缠身,她先生意外身亡所造成的一连串事件,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与亲戚碰面自然会尴尬,但庆祝九十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缺席也太突兀了。

「说不定在原哥的时间忽然空下来,就可以一起去啦。」

「我也希望……」蔷子夫人垂头丧气地说。

我也觉得那样的机率不大,为了不使气氛更加凝重,我赶紧用炭夹翻搅烤炉里的余烬来转移焦点,烈日与残留的炭火烘烤着我的脸颊。

「欸,樱樱呀~」

过了一会儿,蔷子夫人在长凳上转身,轻声细语地对着樱子小姐说。

「不要。」

樱子小姐在她开口之前就断然拒绝,真冷血。

「哎唷,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八成是说,不想一个人去吧?」

「既然你知道,就跟我一起去呀。」

「不要。」

「樱樱!」

樱子小姐把奶酪吃个精光,盯着玻璃碗,似乎意犹未尽,蔷子夫人则是不停追问一脸不悦的樱子小姐,而她怎样都不肯答应。

「说真的,他们根本不欢迎我去。」

「哪会,你是直江的未婚妻,名正言顺啊。再说,你爷爷跟我爷爷又是多年好友,你去了,我爷爷肯定也很开心,对不对?去嘛去嘛。」

「不要就是不要。」

我能体会蔷子夫人不想只身赴约的心情,也懂樱子小姐不喜欢麻烦又耗费心力的社交场合,却只能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们争辩,然后想起一件事。

「那个……带樱子小姐去,会不会反而惹出麻烦呢?」

樱子小姐常会不自觉地引起战火,就像法老王给盗墓者下的诅咒,不断引发争端与混乱,我知道她本人没有恶意,这就是她特有的处世之道,但被牵连的人总是受不了。

「……」

蔷子夫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静静地看着我和樱子小姐。

「也是啦……」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那正正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

「你说得对,只有樱樱来,有点不放心。」

「啊?」

「有你跟着,樱樱也会来对不对?」

蔷子夫人笑咪咪地对我说,接着又对樱子小姐撒娇,轻轻顶了一下她结实的肩头。

「谁来我都不去。」

「就是说啊!我去了才真的是不远之客吧?在原哥要是跟樱子小姐结婚就是亲家了,我根本沾不上边啊!」

没想到矛头竟然指到自己身上,我根本始料未及。

「没关系,说你是我的小情人就好。」

「小、小情人?!」听你在胡说八道!「这也太牵强了吧……」

「有必要这么不甘愿吗?」

蔷子夫人看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便噘嘴闹脾气。回头想想,我这么说确实有些没礼貌。

「没有啦,不是不喜欢,只是有点勉强……吧?」

毕竟蔷子夫人比樱子小姐年长许多,说不定年纪比我妈还大,不过看起来比我妈年轻可爱,真要说的话,我确实很喜欢,也想帮她的忙,不过装成情侣实在……

「年纪会不会差太多了?」

我可是未成年的高中生耶!

「你比较老成,说你二十岁,人家只会觉得你是娃娃脸啦。」

我是不讨厌老成这个说法。我有个总是被骂长不大的老哥,所以特别有感触,但因为老成就要出席贵妇派对,我真的无福消受。

「总之不行啦!」

「是喔……」

即使是违心之论,我也无法大方说YES,只好稍微强硬一点拒绝了。蔷子夫人的表情就像玫瑰凋谢一样慢慢沉了下去,眉头皱得仿佛随时要哭出来,斗大的双眼泪眼婆娑。

「我真的很怕回娘家,之前是因为明人陪着才撑过去,这次要我自己去,实在很不舒服……」蔷子夫人双手掩面,口中喃喃自语:「因为发生了那件事……」

我连忙望向樱子小姐求救,但她不知不觉已经离开长凳,背对我们仰望一株水楢树。

「你们看,树上有天蚕蛾的茧,茧变透明了,不会错的。每到这个时期,蛾就会大量孵化,听说纹别【※纹别市,由北海道鄂霍次克综合振兴局所管辖。】那边已经孵出很多吉普赛蛾,旭川也差不多要冒出满天飞蛾了。」

「呃……蛾不重要……」

「蛾跟蝴蝶在生物学分类上没有太大差别,比方说,德国和法国就把蛾跟蝴蝶归成一类,称做Schmetterling跟Papillon。国语课本里提到,赫曼·赫赛【※Hermann Hesse,德国文学家,一九四六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

我原本就不抱希望,而樱子小姐也确实不站在我这一边,对忧愁的蔷子夫人视若无睹,望着水桧树上的蛾茧高谈阔论,或许是在装傻吧。

「樱子小姐去我就去。」

我受不了樱子小姐的态度,忍不住这么说,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帮蔷子夫人,另一方面也是故意的。对,我就是想让樱子小姐伤脑筋。

「我不是说了不去吗?」

「别担心,婆婆一定会赞成,还会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是哪门子论调?」

「蔷子夫人这么烦恼,婆婆要是知道你装傻不想陪她去,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你……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

樱子小姐气得满脸通红,她这个人就怕婆婆。婆婆要是知道蔷子夫人有难,无论樱子小姐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当天早上都一定会把她打扮好、送出门。我不禁奸笑。婆婆完全就是我的王牌啊。

「真的?你们两个都要来?太棒了!」蔷子夫人立刻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也是,带樱樱一个人去很不放心,只带正正去又不好解释,这样子刚刚好。我奶奶最喜欢招呼客人了,一定会好好欢迎你们!」

蔷子夫人兴高采烈,掩面的双手改在胸前拍了一下。樱子小姐对我们视若无睹,额头靠向水楢树喃喃自语,八成是在说我的坏话。

太好了!难得是我赢!我心情大好,却没想到当天直到搭车回家为止都不得安宁。



一星期后,我们三人搭着樱子小姐的车,前往蔷子夫人位在札幌的娘家,计划当天要在札幌过夜,原本不知道怎么跟妈妈交代,幸好蔷子夫人代我解释了。蔷子夫人平易近人,三两下就跟我妈混熟,毕竟两人都失去了挚爱,或许有什么共鸣吧。

我们走高速公路下札幌交流道,沿着河岸的大马路笔直前往市中心。我知道这条河叫丰平川,旭川是河流城市,所以我一看到河岸风景就很放松。

车子在丰平川畔的公路上开了一阵子后进入市中心,电视台的电波塔是当地地标,坐落在高楼大厦之间,当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半,高耸入云的红色铁塔便近在眼前。

札幌市离旭川市约两个小时车程,搭JR电车还不用一个半小时,是著名的北海道第一大城,旭川则是东京以北人口第三多的城市,但这并不代表旭川就比札幌落后,札幌确实有形形色色的商家,我也不敢说旭川跟札幌是同一个等级,只是真心觉得两者的街景差不多。当然,札幌和旭川还是不太一样,出了郊区看不见田园风光,无论走到哪都是大片住宅,当中穿插着超市、便利商店、餐厅、小吃店,人口高达一百九十万,即使车子开往山区,沿路依然是「札幌市」的景色。

但或许大城市都有这个问题,札幌的房子感觉都很小,院子小,停车场也小,跟旭川可差多了。旭川人总觉得地坪要有八十坪,最好能上百坪,因此这种挤沙丁鱼式的高密度住宅,令我有些透不过气,可见凡事总是有好有坏。

想着想着,车子经过万紫千红的大通公园,愈来愈靠近山区。我们半路上去蔷子夫人常去的超豪华料亭(正确来说好像是寿司店)吃过午餐,接着进入宫之森地区,这里彻底颠覆我「札幌房子很小」的刻板印象,是个一流的高级住宅区,里面有许多比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家更豪华的大别墅,看得我下巴差点掉下来,札幌的有钱人实在不是普通有钱。

最后,我们的车子开进其中一座特别大的日式庄园。北海道以西式洋房居多,但眼前的日式建筑堪称一绝,比其他豪宅都要壮观。我心里知道蔷子夫人的老家绝对是座豪宅,不过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啊。

车子一停,立刻有个矮小的老先生快步上前,他身穿高贵的黑西装,我还以为这就是蔷子夫人的爷爷,赶紧打起精神,后来才知道他是管家金泽先生。蔷子夫人说,金泽先生已经在东藤老家工作很久了。

「你一定累了吧?来来,快跟大小姐们一起进来喝点冷饮。」

我慢吞吞地从车上卸下行李,金泽先生轻推我的背,请我先进屋,此时樱子小姐她们已经前往玄关。我们这次要来参加派对,所以准备了正式服装,行李多到不像三个人过一夜的分量,我不好意思让颇有年纪的金泽先生拿这么多行李,于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没关系,这很轻。」

我吃力地从车上卸下蔷子夫人的沉重行李箱(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马上拆穿了自己的谎言,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搬,金泽先生一时面有难色,我给他一个微笑,他也莫可奈何地对我笑。看来我的笑容似乎也有魔力,只是比不上樱子小姐。

「我陪你搬到玄关,之后再交给其他人。」

「好的。」

我一说,金泽先生便展露笑颜。把行李搬到玄关的路上,他不断贴心地说着「让客人帮忙真不好意思,多谢你的帮忙」「请小心脚下有落差」,我真心觉得这个人真不错。

把行李搬到玄关后,果真如金泽先生所说,有其他人来接手。他们干嘛不来外面帮忙啊?想归想,或许金泽先生有自己的规矩,坚持独自出来迎宾吧。

他领着晚到的我前往会客室,屋里从玄关到走廊都摆满了绘画、陶瓷与精美的插花,看得我不禁脱口赞叹。不过,虽然每样东西看来都很贵重,却不合我的品味,蔷子夫人家的艺术品比较顺眼。

其中独有一幅酷似涂鸦的古老猫画像,吸引我驻足欣赏。是这家人小时候的涂鸦吗?沉思之际,金泽先生笑着对我说:

「你看得懂啊!这当然是真迹,还是藤田老师亲自送的,老爷年轻的时候去过法国不少次,跟老师交情匪浅呢。」

「哇……好厉害喔。」

听我这么说,金泽先生显得既开心又骄傲,就像婆婆听到樱子小姐被人夸奖那样,他一定很喜欢老爷——蔷子夫人的爷爷吧。我当下不好承认我不知道藤田老师是谁,所以没说出口,只觉得我在金泽先生心中的分数愈来愈高,似乎有点尴尬。

来到会客室,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正捧着漂亮的蓝玻璃方杯喝茶润喉,另外还有一位身穿清爽纱质和服、满头白发的女士,我一眼就知道她是蔷子夫人的祖母,因为容貌有几分神似,尤其那尖下巴和丹凤眼更像在原哥。

「大家好……」

这下众人全往我这边看,我支支吾吾地低头敬礼。

「欢迎,过来吧,想喝点什么?男孩子比较喜欢喝果汁?」

蔷子夫人的奶奶优雅地起身对我招手,一股温婉的香气随着气流飘过来,突然唤醒我脑中已故奶奶的记忆,我最喜欢的奶奶也经常穿着和服。

「这不是宗太郎弟弟吗?你们两个都长得好大罗。」

奶奶看着我和樱子小姐,露出怀念的笑容,表情开心又慈爱,让我心跳加速,仿佛奶奶的灵魂附在蔷子夫人的祖母身上。

「啊……那个……」

但是不对啊,我见过这个人吗?

「奶奶、奶奶……?」

蔷子夫人回过神,连忙拉拉奶奶的和服衣袖,奶奶似乎没发现。

「哎呀,你小时候不是跟直江他们一起来逛过雪祭?不过也对,你当时还小,或许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啊……」

眼看这位老奶奶愈说愈开心……

「奶奶!」

蔷子夫人看我尴尬地发愣,不禁提高音量,奶奶这才惊觉到什么似的,表情一僵。

「对喔,是这样啊……抱歉,我真是的……」

气氛有些诡异,奶奶看看樱子小姐,再看看我,樱子小姐别过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吧。奶奶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我,似乎是想问你是谁?然后又看看蔷子夫人。

看来奶奶把我错当成别人,而且这人的名字还跟我有点像,感觉真奇妙。

「奶奶,我来介绍,这位弟弟姓馆脇,是我的小情人。」

蔷子夫人重新介绍,还硬是拉着我的手,一副亲密的样子。

「情人?」

奶奶的眼神果然瞬间露出狐疑。

「是呀,很可爱对不对?」

「这样啊……」

奶奶看蔷子夫人笑得很自然,于是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张开眼睛时,换上了一副冰冷僵硬的笑容,肯定是非常不欢迎我。这对一个爱孙女的奶奶来说也是合情合理。

「我是蔷子的奶奶君子,孙女受你关照了。」

奶奶——君子夫人即使不喜欢我,还是保持着长辈的风范,对我客气地致意,我又闻到那股怀念的香气。

「你们从旭川过来一定累了,我请人准备房间,晚上你们就好好休息吧。」

内容听起来很客气,但或许是不想跟我说话才打发我走。君子夫人突然变得很冷淡,我没有理由拒绝,蔷子夫人似乎也怕穿帮,点头接受好意。

君子夫人接着带我们前往客房,来到走廊最里面两间对门的房间,我和蔷子夫人住靠庭院的房间,樱子小姐住对门。

「原本是准备在耳房,不过七绪先来占了位,所以给你们准备庭院景观最好的一间。」

君子夫人招待我们进房,没想到里面还隔成起居室和卧室,似乎还有独立浴厕,房里是西式装潢,简直就像饭店套房。

奶奶瞥了惊讶的我一眼,拉开窗帘展示庭院。难怪会说是景观最好的一间,我不禁暗暗赞同,原以为日式庭园应该只有松树、庭石之类的景色,没想到看见的是盛开的绣球花,白色、蓝色、紫色的花朵争妍怒放。

「谢谢奶奶。」

喜欢园艺的蔷子夫人自然开心不已,紧绷的表情又恢复以往可爱的自然笑容。君子夫人看她露出自己期待的笑容,也开心地笑开了。吓死我了,她是个好奶奶嘛,蔷子夫人说很怕回老家,我还以为她的家人很严肃哩。

「如果想换房间就跟我说,虽然耳房不能用,不过有必要可以准备TODO(东藤)饭店的房间……」

「没关系啦,奶奶。」

或许每个奶奶都疼孙子,君子夫人看起来就是这样,只见蔷子夫人苦笑着婉拒。这房间这么漂亮,却因为不是常用的房间就要特地改订饭店?上流社会实在太豪奢啦!

「可是……你真的不用勉强啊。」

「嗯,我明白。」

「真的?」

君子夫人反复确认,蔷子夫人则坚定地点头。犹豫片刻后,君子夫人以手背温柔地抚着蔷子夫人的脸颊,动作优雅并充满怜爱,她是真的很担心蔷子夫人。明人先生都已经过世了,应该没有亲戚还会说他坏话吧?

「还……还有我!」我受不了这坐立难安的气氛,不禁脱口大喊,「我会保护蔷子小姐!」

「……」

现场一阵沉默,蔷子夫人和奶奶讶异地看着我。

「啊……」

我竟然一时冲动,说了这么丢脸的话,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我以为蔷子夫人和君子夫人会不高兴,没想到她们竟同时笑出来,声音带着善意。

「呃,不……我想说的是……请奶奶不用担心……」

我红着脸含糊其辞,君子夫人笑说她都明白,蔷子夫人的脸也红得可爱,但应该不是害羞,而是拼命憋笑造成的,我真想立刻逃离这里。

不过,君子夫人的表情总算比刚才和缓了几分,要我们轻松待到晚上,然后就离开了。房门关上后,过了一分钟,蔷子夫人果然捧腹大笑。

「何必笑成这样?」

「对不起喔,你真的太可爱了。」

「就说情侣的说法太勉强了……」

刚才干辛万苦才搬到玄关的行李已经整齐地放进房间,我闹起别扭,走到自己的运动背包前。

「没那回事,别担心。」

「是吗?你奶奶看起来很担心、很排斥的样子。」

「不会,没事……尤其在这里更不用怕。」

「这里?」

我在离开旭川前,去环状线上的书店买了新的悬疑小说,正从包包里掏出来,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得疑惑地歪头。

「是呀,我家不置喙这种事,应该说不敢多说些什么吧……总之麻烦事交给我处理,你只要闭嘴、微笑,跟紧我就好。」

「那我跟来还有意义吗……」

「这群人骂起人来毫不留情,不过只要看到你和我在场,就不会多说闲话,我们只要静静待着就够了。」

回过神来,樱子小姐已经在房门口静静解释。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哦,原来如此……」

家丑不可外扬,我刚刚看奶奶把蔷子夫人当毒瘤看,不小心生起气来。看来我的作用已经很明确了。

「有时候,亲戚也是挺麻烦的。」

「每个家族都有令人头痛的亲戚。」我苦笑说道,樱子小姐挑起一边的眉毛,是赞同我说的话,还是觉得我不该把话说得太直接?总之对话就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我很想问谁是「宗太郎」,但是一直找不到时机问,只能闷着头假装看书。



「祝会长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在一声高呼之下,众多玻璃杯高高举起。

玻璃杯的清脆碰撞声、气泡声以及如浪潮般的笑闹喧嚣,让我有些头晕。

听到家族派对竟然要穿正式服装,我不禁感到惊讶,然而眼前派对的规模如此之大,这点更让我惊讶。蔷子夫人爷爷的生日派对办在主屋旁边的西式宴会厅,是豪华又正式的自助餐派对,吓得我旁徨无措。

我还是个学生,正式服装只有高中制服,根本不可能有礼服,正在烦恼的时候,幸好樱子小姐请在原哥出借一套西装给我。听说在原哥虽然身高比我高,但肩宽似乎差不多,只要收一点裤脚起来应该没问题。没想到他送来的不是一般西装,而是正式的男用礼服,裤脚看来也不用收,据说是在我这个年纪去订做的,蔷子夫人说款式有些老旧,但质地很好,看起来很大方,我自己一穿也觉得判若两人。

话又说回来,我换了衣服还是我,待在宴会厅里感觉就像跌入异世界,独自站着发愣,望着豪华的大吊灯、落地窗外的漂亮庭园……还有其他更惊奇的事物。

「听说来的全都是亲戚……真的吗?」

「是啊,都是亲戚。」

「所以远亲都来罗?」

「没有,照这人数来看,应该只有今天的寿星东藤清治郎先生,和他的儿孙与家人。」

「什么?」

我喝着柳橙汁猛眨眼,因为大厅里至少挤了将近一百人,这个阵仗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儿孙!

「东藤先生是出了名的儿孙满堂,听说如果加上正在做DNA鉴定的人,还会更多。」

「那……光儿女就有二十个以上了?」

樱子小姐点头。

「哇……那真的光亲戚就不少人耶……」

身为要角的蔷子夫人立刻被拉去跟人寒暄,只剩我和樱子小姐被排除在外。

蔷子夫人出国旅行的时候,买下一件爱不释手的礼服,回国送给樱子小姐,樱子小姐穿起来真的、真的——我知道很罗嗦,但真的很美。

颜色是樱子小姐喜欢的白色,款式是鱼尾,上半身的设计像无袖衬衫,腰身收窄,往下连着及膝的短裙,虽然剪裁朴素,但也很清爽,能够突显出樱子小姐修长的手脚与圆润的身体曲线,却没有低俗的暴露感,紧致的臀腿曲线在比平时更高的高跟鞋与贴身礼服的衬托之下,描绘出美丽的S形。

能跟这么美的樱子小姐一起出席派对,我觉得十分骄傲,但也不禁感到别扭。

「哎哟!这不是九条家的大小姐吗?」

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回头看去,是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穿和樱子小姐一样的连身白礼服,但质地异常光亮。樱子小姐似乎也认识她,对她点头致意。

「我是八千代,蔷子的阿姨,那个老头最小的女儿……当然是大房的啦。虽然辈分算阿姨,其实年纪跟蔷子差不多呢。」

名叫八千代的女人一手拿着香槟杯,另一手朝樱子小姐挥了挥,然后对我扬起嘴角。她的妆化得很精致,总之就是个抢眼的人。

「你好……」

「听说蔷子带了小情人回来……该不会就是你吧?」

「是我不好吗?」

被人家这么瞧不起;我也认真起来。

「当然呀,妈妈他们说你二十岁,其实你未成年吧?」

「不,我只是娃娃脸。」

「人的年纪我还看得出来,年轻人的皮肤比较嫩,而且你的气质就是个小弟弟,喝的还是果汁……」

听她说了这么一大串,我气得伸手去抢樱子小姐手上的气泡酒,但她不肯给我。

「不行,未成年的人喝酒会加快大脑萎缩,阻碍骨骼成长,甚至还会大大影响荷尔蒙,你知道喝下这一口酒,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我是长辈,有义务留意你的健康。」

樱子小姐「啪」地拍开我的手,这是她教训人的方式。她被我监护这么久,竟然还有这样的责任感,真是令人感到欣慰啊……不对!不是说好了今天剧本上的我是二十岁吗?

「可是……」

不过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盯着樱子小姐,希望她能帮我说话。看她气鼓鼓地噘嘴,我无可奈何,只好给八千代小姐一个无力的笑容,想也知道敷衍不过去。

没想到八千代小姐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自己知道就好,反正一定是她不想一个人来,才硬拖着你们来的吧?」八千代小姐意有所指地挑眉,「她也有不少苦衷,我还以为她不会过来,这次愿意出席还真是了不起……啊,我不是在挖苦她,是夸她愿意硬着头皮过来,实在很有胆量。」说到这里,她往大厅里望了一圈,「尤其她在这里的立场特别尴尬。」

「尴尬?」

「对。」

八千代小姐简短回答,看起来是急性子,说话虽然不算太直接,但是速度很快,动作也大,感觉就像……不吐不快似的。

「不过呢,今天来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啦。」

「是这样吗?」

「是呀,所以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庆幸,每个人都想着『臭老头还不快点死一死!』」

「什么?」

我不禁吓得喷出嘴里的柳橙汁。这么说太过分了吧?但是樱子小姐却只是耸耸肩,似乎并不否认。我回头看八千代小姐,她则是一脸严肃地盯着某个方向。

她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的寿星东藤先生。他穿着时髦的咖啡色西装,胸口别着花,手拿拐杖,有两人分别从左右搀扶,一边是君子夫人,另一边是比夫人年轻的女士,其实东藤本人的脚步并不蹒跚,反而稳如泰山,看不出有九十岁高龄。

「之前那个死老头心脏病紧急送医,大家简直欢天喜地,没想到竟然康复了,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这么惹人厌啊……」

「不然咧?那老头现在还生龙活虎,到处吃嫩草乱播种,这样怎么赚都不够花啊。」

八千代小姐语气非常不屑。所谓「吃嫩草」……应该就是「那回事」吧?如果我爸也像这样拈花惹草,感觉确实会很差,更别说还搞出一大堆弟妹来。不过,我对她后面那句「怎么赚都不够花」感到厌恶,这应该不是钱的问题吧?

「大家都受够再来更多的弟弟妹妹和叔叔阿姨了,希望他快点退位,就算这个公司是家族企业,也总该有个限度吧?大家都为了帮他收拾残局,像工蚁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

八千代看着自己的父亲啧了一声,对他恨之入骨。我也觉得为了这种家人努力工作很辛苦,以前新闻节目报导过某知名运动员的离婚风暴,赡养费的金额会随着支付人的收入高低而改变,住这间豪宅的富豪,赡养费金额肯定是天文数字,更别说还有十多个老婆,难怪八千代小姐会这么生气。

此时,我听见清治郎先生洪亮地笑说:「我一辈子不退休!」八千代小姐听了,不顾旁人眼光地再次狠狠咂舌。

「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知道他要等到化成白骨才会安分。他一直都是这么胡作非为,看样子别说九十岁,活到破百都不成问题了。」八千代小姐大大叹了一口气,「妈妈也真是的,不是很讨厌听『杜兰朵公主』吗?」

「杜兰朵公主?」

「是契尼的歌剧。」

樱子小姐听腻了八千代小姐的话,打个呵欠简短地说。

「对,她是倾城倾国的美丽公主,心却跟冰一样冷,不断拒绝每个人的求爱。老头也经常夸说,以前为了娶妈妈费了多大工夫。」

原来如此,既然君子夫人是蔷子夫人的奶奶,不难想像年轻时肯定是大美人。不过君子夫人那么温柔,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形容她内心冰冷。

「结果现在落得要伺候老头,照顾老头的情妇跟私生子,甚至还得管理老头的身体健康,或许以前的人认为这很光荣,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奴工。」

「奴工是吗……」

「尤其老头心脏衰竭病倒后,妈妈还去学营养学,说什么要采用饮食疗法,每天亲自决定菜单,想办法让老头更长命。」

八千代小姐的口气很毒辣,像在责怪妈妈多管闲事。

「唉,或许妈妈认为当个完美的贤妻良母是一种尊严,真无聊,慎太郎也是一样不像话。」

「慎太郎?」

「对啊,刚才举杯庆祝前,最后一个致词的人。」

「哦……」

我这才想起刚才干杯前,有几个人上台致贺词,但都是些吹捧和空洞的无聊老话,只有最后一个男人的致词特别有说服力,吸引我专心倾听。

他的年纪应该比蔷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稍微年长,西装笔挺,后梳油头,乍看有些做作,但其实带着洗链的气息,并不讨人厌。

「他就是这个家的继承人,虽然不算嫡子,却是爸爸愿意交出东藤集团的其中一个人,也是目前真正掌控大局的人。」

「真了不起。」

「会吗?他只是对爸爸言听计从,还开了这什么蠢派对……」

八千代小姐讨厌慎太郎先生?只见她不开心地喃喃自语,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厅。

「不过,这也是亲戚齐众一堂的好机会吧?先不提令尊的事,兄弟姐妹聊聊天,家人交换近况,不是也很开心吗?」

「家人啊……不知道个性会不会遗传喔?」

「咦?」

八千代小姐像是自言自语,这时,望着气泡酒发愣的樱子小姐突然哼了一声。

「答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八千代小姐问。

「有一部分的个性的确是由遗传决定的,比方说血清素分泌量少,就比较容易感到恐慌,不过也只是比较级而已。『个性』不单是由遗传造成,环境、经验才是培育人格的最大因素。」

亲子之间的个性确实容易相似,但我认为个性就跟身高一样,会受到遗传和生活习惯影响而各有不同,像我从小在爷爷奶奶的疼爱之中长大,就变得有点少年老成。

「哦……环境啊。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家的人都不可能有美满的婚姻罗。」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八千代小姐不禁垂头丧气。

「一定是爸爸害的,大姐一美被人退婚,其他哥哥姐姐不是分居就是离婚,慎太郎今年应该也五十岁了,还是工作比爱情优先,孤单一人,我想我们家族里面肯定没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您结婚了吗?」

看八千代小姐说得这么生气,我忍不住问,结果她捧腹大笑,好像我开了什么玩笑一样。

「我可是这家族的一分子,不想结婚才算正常吧?」

说到这里,八千代小姐又望向别处,一口气喝了半杯气泡酒,做个深呼吸。我跟着望过去,只见蔷子夫人被几个人围着聊天,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啊……」

我不自觉地想冲上去,却被樱子小姐拉住肩膀挡下来。回神一看,八千代小姐已经俐落地拨开人群赶往蔷子夫人身边。

「这个人嘴巴坏,人却不坏。」樱子小姐低声解释,微微一笑,表示不必担心。「你看,蔷子夫人没事的。机会难得,我们自己好好玩吧。」

樱子小姐指着山珍海味,微笑变成贼笑,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樱子小姐说,常参加派对的人不会吃主菜,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大家只拿服务生手上托盘里的小点心来享用,对一旁成排的山珍海味视而不见。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吃起来不方便,站着没办法用刀叉,边吃边聊也不礼貌,毕竟这种场合的重点是在聊天。」

难怪听说聪明人会在参加派对前填饱肚子。听到这么多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还没机会取悦任何人就要被丢掉,我内心的愤怒更多于讶异。聊天竟然比师傅们辛苦准备食物、调理佳肴更重要?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发不了财。

樱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又对我微笑。

「该怎么说呢?总之今天晚上这些大餐就由我们独享罗。」

当然不是所有派对都只聊不吃,只顾着吃也很没礼貌,不过樱子小姐特别强调,今天晚上没有人会责怪食客、况且东藤家准备的菜色真的很豪华。

自助餐每盘可以装四样菜,分量各占一点点,不过一盘装两样菜是比较聪明的做法。顺序则跟一般的全餐差不多,从开胃菜吃到主菜,冷食与热食不会放在同一盘上——樱子小姐边教我自助餐礼仪边猛吃蛋糕。老实说,我一直以为樱子小姐跟礼仪沾不上边,现在又再次想起她是个大小姐,今天晚上真是惊奇连连啊。

东藤家的人似乎对菜肴视而不见,对我们也视若无睹,唯一来招呼我们的是东藤家长女一美女士,她礼貌性地寒暄几句又立刻走开,感觉礼数周到却很疏远,是我讨厌的类型。她跟人讲没几句话就摸一摸拿玻璃杯的那只手,给我一种神经质的印象。

多亏这群人,我可以从头专心吃到尾,由于午餐没吃饱,我决定晚餐要吃个痛快,边吃边观察东藤家的人。当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东藤清治郎先生超有活力,怎么看都不像九十岁高龄,气势完全压过众人,光听他说话就会头晕。

「结果,我好像也没必要来。」

「不能这样说,八千代小姐也不是每次都会出现,就当是来吃饭的,没什么不好啊。」

我露出苦笑,樱子小姐吃着洒金箔的巧克力慕丝斜睨着我。

「特地跑来札幌吃饭?」

「那回程我带你去圆山动物园玩吧,那里展出的网纹蟒标本是用蛋白质分解酵素制法做的,美得不得了,简直是神作,你就当成是来欣赏它好啦。」

「呃,我干嘛千里迢迢跑来札幌看标本……」

聊着聊着,蔷子夫人正好摆脱群众,快步走向我们。她今天穿和服:步伐较小,穿起来很好看,草绿底绣着白色与桃红色花朵,挺符合她热爱园艺的风格,红色的腰带结也很可爱。

「对不起喔。」

蔷子小姐喝了酒,脸上有些红晕,向我们低头赔罪。

「不会啦,我们才是没帮上什么忙……」

这时,我突然想知道八千代小姐在哪里,她正在和慎太郎先生说话,我还以为这两个人关系不好,看来并非如此,这就是关系好到可以百无禁忌的意思?

八千代小姐也是喝酒喝到脸红,开心地对慎太郎先生说话。慎太郎先生边听边喝着褐色的汽水,起初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美女士那样严肃,不过现在跟着八千代小姐有说有笑,表情相当柔和。

「你们也听八千代阿姨说了不少吧?」

蔷子夫人似乎发现我看着谁,尴尬地对我说。

「是啊……真的不少。」

「对不起喔,她不是坏人,只是……」说到一半,她含糊其辞,「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是啊……」

因为,口气温婉、态度柔和的蔷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简直完全相反。见她凝视着八千代小姐好一阵子,微笑着回答:

「但是呢,我并不讨厌她。」

「了解。」

这应该是真心话。虽然不讨厌,但却不太会应付——至少八千代小姐还算站在蔷子夫人这边。

「她从以前就让爷爷操心,之前好像在东京当模特儿还是演员……现在是在薄野【※北海道札幌市中央区附近的闹区,酒店聚集地。】开店做生意,因为讲话心直口快,听说也惹过不少麻烦。」

「啊……可以想像。」

我非常理解这种感觉,毫不客气地赞同道。

「不过,我想她本性并不坏,明人过世的时候,第一个赶到的就是她。」蔷子夫人说着,喝了一口气泡酒,「其他亲戚都只是打电话过来,连葬礼也是,没几个人愿意出席,只有八千代阿姨从头帮到尾。我那时候手足无措,她真的帮了大忙。」

原来是个好人啊,我不禁微笑说:

「但你还是怕她就是了。」

「呵呵呵。」蔷子夫人促狭地笑笑。

此时,清治郎先生洪亮的笑声响遍全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只见他看着我们——正确来说,是看着蔷子夫人说话。我突然觉得气氛紧张,立刻发现蔷子夫人最不会应付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治郎先生。

「九十大寿真了不起。」我说。

「是呀。」

「气势强到不像九十岁。」

「是呀……」

蔷子夫人的目光与清治郎先生短暂接触,边对他客气微笑,边回应我的话题,听来有些心不在焉。接着,清治郎先生招手要蔷子夫人过去,我眼尖地发现她露出一抹哭丧的神情。

怎么办呢?我环顾四周,希望八千代小姐能够帮忙,幸好她立刻察觉情况不对,给了我一个「放心吧!」的眼色。我松了一口气,后来不仅八千代小姐,连奶奶君子夫人也靠了过去,大家有说有笑,看来真的不用担心了。

清治郎先生又开心地放声大笑,蔷子夫人也跟着微笑,不过笑容看来很勉强、空洞虚伪,连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都是如此。

「遗传啊……」我不禁喃喃自语。

「我并不否认血浓于水的说法,但绝不代表水就比较差,像我跟婆婆就没有血缘关系。关系的强弱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花多少时间去培养感情……只是血就是浓于水,才更容易浊。」

樱子小姐如是说。

「比水更容易浊吗……」

我似乎跌落一滩浊血之中,再也没有胃口享受美食了。



清洽朗先生一说「累了想休息」,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派对,突然像是咒语失灵一般宣告结束,我本来以为家族派对在寿星休息后还会继续,但清治朗先生一回房间,刚才的谈笑就像海市蜃楼般消失,众人接连打道回府。

「所以其他人没有要过夜罗?」

「当然是想趁臭老头来罗嗦之前,尽早离开这里啊。」

「你不回去吗?」

我们回到主屋,看着金泽先生送走一道道车尾灯。八千代小姐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我忍不住这么问。

「我才不管人家念我什么呢。」

八千代小姐贼笑说,但或许是担心蔷子夫人才会留下来,她为人心直口快,却还是懂得说话的分寸,不会刻意邀功,或是暗地里来阴的。我感受到八千代小姐悄悄护着蔷子夫人的心意,不由得微笑。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关系就像姐妹一样亲密吧,我想到我家那个笨老哥也还是有善良的一面。

「不过严格来说,是爸爸喜欢蔷子才不让她回去……蔷子,你说对不对?」

蔷子夫人苦笑以对,没有点头而是默认了,看来她今晚在这里过夜的最大原因,就是清治朗先生的要求。

「啊,七绪姐姐家那两位可就不一样了。」八千代小姐下巴指着经过我们面前的中年夫妻,使了个眼色,「七绪姐姐大我一岁,她先生的公司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年头……姐姐开的美容沙龙也是门可罗雀,大概是没什么理财概念吧。」

说到这里,八千代小姐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对了,耕治好像也还在喔?」

八千代小姐一说,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立刻面面相觑,表情诡异。

「幸好直江没来。」

「是啊,真的。」两人互相点头。

我讶异这个耕治是何方神圣,蔷子夫人注意到我的疑虑,再次苦笑道:

「是我堂弟,四叔叔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喜欢欺负直直,真讨厌。」

难得看到蔷子夫人这么明确地说「讨厌」,究竟是她真的很讨厌这个人,还是特别喜欢在原哥?或许两者都有。

「不过耕治现在是东藤集团里最能干的年轻人,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成立了IT公司,公司研发的软体目前还受到全球瞩目呢。」

「就是那个语音辨识系统?」

记得最近在网路上看过这条新闻。

「对对,好像是用在手机APP上面。」

「我也有用TODO的APP喔。」

TODO语音邮件APP不仅可以输入电子邮件,还可以语音输入推特和部落格,相当方便。这个APP不仅单字辨识能力强,还会定期自动更新网路上的常用字汇,或是记住其他互动APP输入的词汇,所以连网路流行语都能流畅转换。它还有个自己的形象角色叫「言音」,会用很可爱的声音读出文章,也是一大卖点,影音网站上常有人贴出「让言音说〇〇」的自录影片。

「东藤总公司的股价就是托他的福才扶摇直上,爸爸非常喜欢他,他现在还着手经营连锁观光饭店呢!刚开始大家都说隔行如隔山,不看好他,现在业绩好像成长不少。」

「是喔……」

「你知道我哥——耕治的爸爸体弱多病,不适合做生意,他一定从小看着自己的爸爸被我爸痛骂,所以才会想闯出自己的事业,让人刮目相看。」

我还是对这位「耕治先生」没什么好印象。

「记得他以前很爱打电动……」

「我明天要跟慎太郎三个人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希望别闹事才好。」

八千代小姐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很期待,难道心里希望事情闹大?我的脑海里浮现大公司间的种种斗争,当有钱人真辛苦啊,还是穷一点比较轻松。是说,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当暴发户啦。

「慎太郎三十年前比现在好很多,是个皮肤黝黑的棒球少年,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八千代小姐喃喃自语,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她在派对上跟慎太郎先生谈笑的样子。慎太郎先生应该比较年长,她却不叫他哥哥,而是像朋友一样直呼名字,难道同父异母立场也会不一样吗?这个问题闪过我脑中,但这并不是我该深究的事,东藤家的关系很复杂,不适合过问。

「今天还留在老家的,就只有君子妈妈跟最大的一美姐姐了,姐姐被退婚后就成了老妈子,在家作威作福,烦死人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蛇蝎,小心别被咬罗。」

我们走回主屋后,八千代小姐丢下这句话便离去了,她的房间似乎在隔着院子的对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真担心啊。尤其是爸爸,随时被人害死都不奇怪……」八千代小姐边走边嘀咕着可怕的话。回过神来,樱子小姐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她先回房间了,去找却是空空如也。

「樱子小姐去哪了?」

「喔,她刚才自己先走了。」

「我去找她。」

放着樱子小姐自己到处乱跑肯定没好事,我连忙穿着礼服就冲出房间。

「爷爷的房间在二楼,不可以上去喔!」

蔷子夫人像是在叮咛小孩一样,在门口提醒道。希望樱子小姐别上二楼才好。

真是的,难得今天对她刮目相看,怎么又到处乱跑啊?真像个需要大人看着的小鬼……我一边咒骂,一边赶往陌生的走廊,想要用跑的,又怕会打扰到其他人,更怕撞坏了什么昂贵的艺术品。

我克制着心中的焦躁,快步通过走廊,在转角处碰见一位缩在墙边的女人,一时还担心是樱子小姐,不过对方的身材比樱子小姐矮小很多。

「你、你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这个女人好像是东藤家的女佣,意外的年轻,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或许还不到二十岁,头发绑成包包头,身穿素面白围裙,戴着眼镜,下巴尖细,看起来弱不禁风,而且应该是真的不舒服,脸色相当苍白。

「你脸色不好耶,要不要休息一下?」

「可是,我还得把这个送给老爷……」

「是药吗?」

她伸手拉来放在脚边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小水壶、药包,和一瓶维他命加钙片之类的综合营养品。

「老爷几年前得过心脏病,所以有吃心脏方面的药,和一些维持健康的营养品。」

「那……不然我帮你送去好了?」

我并不爱管闲事,但是看她真的很不舒服,忍不住开口问。担心樱子小姐是一回事,看到别人有难,我不能不帮。

「不不不,那怎么行。」

她坚决地说,额头上却冒出冷汗。

「我很敬佩你的工作态度,不过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要逞强……」

「奈奈子?」

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女性的嗓音打断我的话。

「夫人!」

回头一看,是蔷子夫人的奶奶君子夫人,身边还跟着樱子小姐,让我松了口气,希望她别惹出什么麻烦而被骂了才好。

「怎么了?」

「她看来很不舒服,我有点担心……」

我赶到樱子小姐身边。这位名叫奈奈子的女佣看来有苦难言,我赶紧帮她解释。君子夫人听了静静对我点头,缓缓屈膝拿起托盘。

「今天你先下去休息,药我拿去就好。」

「夫人,真对不起。」

「没关系,健康最重要,快回房里吃点东西,如果明天还是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奈奈子小姐这么紧张,我还担心她会被骂,但是听见君子夫人语气柔和,我就放心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着客人的面才比较克制……不过仔细想想,这年头佣人的工作环境应该不会太差。

可是奈奈子小姐依然哭丧着脸不断道歉,一副很惊恐的样子;相较之下,君子夫人对奈奈子小姐说话的态度却温柔得吓人,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能目送君子夫人捧着托盘上楼,奈奈子小姐则是低着头离开。

「蔷子夫人的奶奶人真好啊……」等夫人走远,我这么说。

「……」樱子小姐也盯着君子夫人,但没说什么。

「樱子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君子夫人离去的方向。我觉得不太对劲,这时突然闻到她身上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咦?在原哥来过啦?」

我嗅了嗅问,她总算瞥了我一眼,给了一个「算你聪明」的眼色。这很简单,因为我闻到了在原哥常用的香水,清爽的橙香后接着甜甜淡淡的花香,就我所知,大概只有在原哥擦这种香水不会讨人厌。这个味道是我对在原哥的印象之一,也算是某种憧憬吧。

「他刚才来过一趟,到门口送完祝寿酒就离开了。」

「送酒啊。」

「科涅克白兰地,出厂年分和东藤先生的生日同年。」

「哇……」

看来区区一瓶酒也马虎不得。不过,九十年的老酒一定很难找,这么独特的礼物果然很有在原哥的风格。

「他已经回去了?」

「他说可能赶不上班机时间。」

那就是赶着离开罗……

「这样喔,真可惜。」

至少打声招呼嘛……想着想着,我完全忘了刚才感觉到的诡异气氛与疑问。如果这时候脑袋清楚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未来了?

——不,应该改不了。

因为,我并不是名侦探。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跟蔷子夫人一起睡,只好请樱子小姐和我换房间。今天正好是满月的隔天,拉开窗帘,月光如流水般缓缓洒落,晚上我喜欢像这样拉开窗帘睡觉。

「睡不着……」

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立刻躲进房间,我闲着没事,懊恼自己竟然忘了带智慧型手机的充电器,买来的小说也看完了,真希望能快快睡着,可是白天听八千代小姐说了那些话,蔷子夫人的神情久久挥之不去,害我半睡半醒,被几个朦胧的梦境纠缠。

因为拉开窗帘睡觉的关系,天亮后阳光毫不留情地灌进来,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阳光会被隔壁人家挡住,不至于太猛烈,但东藤家的窗户周围却没有任何遖蔽物,我凌晨好不容易快睡着,就被强制晒醒。

「真是的……」

切记,下次去陌生的地方过夜,千万别拉开窗帘睡觉。我又抓抓一头乱发,想拉上名贵的窗帘,不经意地看向时钟,清晨五点二十二分。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的不是我的门而是其他房门,我好奇地开门,发现是奈奈子小姐在敲樱子小姐她们的房门。

「怎么了吗?」

不知道她身体好点没?感觉脸色比昨天更差了。

「啊,请问……」

「奈奈子,医生怎么说?」

奈奈子小姐还来不及回话,穿着就寝用浴衣的君子夫人就快步赶来,对她大喊:

「他说马上赶来!」

「医生?」

我立刻从两人焦急的对话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应该是有谁生病或受伤了。

「奶奶,到底怎么……」

蔷子夫人睡眼惺忪地从房里探出头来,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薄外套,我赶紧别过头去。

「你爷爷的状况不太对,我想九条家的小姐或许知道该怎么做,听说她有个亲戚是名医?」

「是这样没错……」蔷子夫人含糊回应。

亲戚是医师,不代表一定具有医学知识吧?更别提樱子小姐的叔叔是法医,樱子小姐的知识确实连专家都刮目相看,但并非针对活人,而是死人。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不过还是希望有人来看看……」

「可是……」

君子夫人语带恳求,但也不能怪蔷子夫人犹豫,我想她一定不希望君子夫人或其他人看见在原哥的未婚妻「平时的模样」。

「走吧。」

然而樱子小姐完全不在意蔷子夫人的顾虑,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啊!樱樱!」

蔷子夫人惊声叫道,我一时不知发生什么事,定睛一看才吓一跳!睡眼惺忪的樱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着男用白衬衫,但下面没穿牛仔裤,露出白色蕾丝内裤和若隐若现的屁股。

「樱子小姐!这样不行啦!」

眼看樱子小姐就要上楼,完全不以为意,蔷子夫人一把抓住她,硬是推回房间里,应该是要叫她套上牛仔裤。

「爷爷他身体不舒服吗?」

只剩我面对手抚胸口、脸色苍白的君子夫人,她似乎随时都会晕倒,真令人担忧。

「是啊,他突然就没了气,慎太郎他们正在给他做心脏按摩呢。」

「咦!」

——尤其是爸爸,随时被人害死都不奇怪。

我吓坏了,原本以为只是身体不适,此时脑中想起八千代小姐的嘀咕。

「附近没有AED吗?」

樱子小姐总算穿好牛仔裤,走出房门问。奈奈子小姐急忙离开去找,我们随后赶往清治郎先生的卧室。

「早上奈奈子照常去你爷爷房里拉开窗帘,发现你爷爷倒在书房的书桌边……」

君子夫人声音颤抖:

一到书房里,只见沙发椅被搬开,清治郎先生躺在地上,脸色铁青得让人恐惧,双眼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这……」

我不禁语塞。这已经没救了,就连我看了也知道为时已晚,清治郎先生已经开始散发微微的尸臭。他身边有两名男子,一位是慎太郎先生,另外一位染着棕发的青年应该是耕治先生,耕治先生正用双手重压清治郎先生的胸口,拼命按摩心脏,樱子小姐看了却板起脸来。

「你的节奏太快了,心脏按摩每分钟的次数是一百次,看过卡通吧?猫型机器人、红豆面包英雄之类的,照那个主题曲的节奏去按刚刚好……不过现在已经跟节奏无关了。」

樱子小姐冷冷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条命应该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这样说?还不确定没救吧!」

耕治先生气急败坏,但连我都知道清治郎先生已经撒手人寰,只有他们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想承认。

「我来解释给你听。」

樱子小姐回应,并且跪在清治郎先生的头部右边,作势要他让开。她先看看清治郎先生圆瞪的眼睛,再缓缓抬起他的头检查下巴与脖子,最后哼了一声。

「角膜还没开始混浊,身上有尸斑,不过只要移动身体就会跟着改变位置。颚关节产生僵硬,四肢也出现轻度僵硬,从这些迹象来看,应该死亡四个小时左右。」

「昨天晚上还喝酒喝得那么开心……」

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金泽先生。

「最后见到老爷是午夜十二点刚过,酒也没有喝太多,稍微小酌几口而已。」

「死亡时间应该是在那之后的一到两个小时。咳嗽呢?晚上他有没有咳嗽?」

「似乎有一点……」

「嗯,我大致检查后,没见到什么外伤,最引人注目的顶多是嘴角干掉的白沫。」

樱子小姐为清治郎先生阖眼,此时八千代小姐和她姐姐匆匆忙忙地冲进来,接着是君子夫人,以及随便换过一套衣服的蔷子夫人。

「爸爸!」

姐妹俩推开我和樱子小姐,上前紧抱清治郎先生。樱子小姐似乎还想多看看清治郎先生的遗体,不过今天实在不适合,只好无奈地跟我退到房门口,边走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次。

「发生什么事了?爷爷的状况呢?」

蔷子夫人一看我们离开书房就追上来问,樱子小姐摇摇头。

「应该是右心衰竭,我没办法做更详细的诊断。听说他从几年前就心律不整,还有服用心脏病药物,可能是慢性心脏衰竭突然迅速恶化吧。」

总之就是症状突然恶化?蔷子夫人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明白清治郎先生已经回天乏术了,她很清楚樱子小姐绝对不会误判死亡。

「没救了对不对?」

但她似乎还想再次确认,抱着樱子小姐的膝盖,像是用尽全力般勉强挤出这个问题。

「很遗憾,他体内所有细胞正在崩解。」

「怎么会……啊,怎么会这样……」

蔷子夫人趴倒在地,难过地呻吟,此时救护车的警笛声传到我们耳中,从走廊的窗户往外一瞧,红色警示灯已经来到附近,有人高喊救护车来了,结果却来不及了。

「我……去换件衣服。」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低声告知樱子小姐便悄悄离开清治郎先生的卧房。我不忍心看到他们被急救人员告知残酷现实的模样,只想尽快离开现场。



清治郎先生被送往东藤家指定的医院,按流程进行急救,最后还是宣告不治。我不懂为什么身体都已经僵硬了还要急救,樱子小姐解释这只是让家人安心的程序。

「医生的说法跟樱子一样,是心脏衰竭。」

蔷子夫人接了八千代小姐的电话之后,静静地告诉我们。由于所有家人都要赶往医院,留蔷子夫人独自看家,等大家都离开后,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趾,教人看了更加不忍心。我去厨房想请人泡茶,奈奈子小姐正好在那里,她的双眼红肿。

「老爷……是不是过世了?」

听她这么问,我犹豫了片刻才点头。她哀伤地低头,几秒钟后做了个深呼吸,振作起来为我们泡茶准备早餐,我感觉食不下咽,但一闻到薄片吐司、煎蛋与培根的香气,突然又饿了起来。

我在厨房随便吃了点早餐,捧着托盘回去找蔷子夫人,托盘上是樱子小姐也喜欢的东西——热红茶与布丁。

「要不要吃一点?」

我劝蔷子夫人吃点东西,她不解地抬头看着我,然后问道:「为什么是布丁?」

「一部分是我自己爱吃……不过……伤心难过的时候,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一点。」

我也认为空腹喝茶对胃不好,但是现在谁还有心情吃早餐?那至少吃点好人喉的东西。蔷子夫人听了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我没那么伤心,只是有点恍神。」

「咦?」

看我有些吃惊,她又微微一笑。

「其实……君子奶奶不是我的亲生奶奶。」

「呃……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她要谈清治郎先生,怎么话题突然跳得这么远?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一时会意不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不过,我奶奶也不只是小妾,而是君子奶奶的亲妹妹……也最得爷爷宠爱。」

「妹妹……」

我心头一惊,看君子夫人跟蔷子夫人长得有点像,又这么疼蔷子夫人,还以为两人是亲祖孙呢。

「听说以前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君子奶奶结婚之后,我奶奶也经常上门玩,结果被爷爷看上……趁君子奶奶怀孕的时候硬是对我奶奶……」

蔷子夫人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这真是……」

我再次语塞,这时候到底要说「太过分了」还是「不用勉强说」?我一阵混乱,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她没有停下来。

「后来听说亲奶奶产后月子没坐好过世了,但其实是自杀。君子奶奶虽然对我妈妈还算不错,妈妈还是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很恨爷爷。」

啊……原来如此,难怪蔷子夫人不喜欢回娘家……

我能体会蔷子夫人的心情,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强、温柔与深思熟虑,这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或许是身世锻链出来的能力。

「我长得跟亲奶奶很像,所以爷爷很疼我,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对我几乎视同己出,可是妈妈不喜欢我这么受宠,每天痛苦不堪……抑郁而终了。」蔷子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或许叹的不是气,而是沉重的心情。「其实爷爷过世,比起伤心,我更觉得是松了口气,所以才会有点恍神……人是不是都会这样毫无预警地就走了呢……」

蔷子夫人说完,表示想要独处一个小时左右,我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幸好等她走出房间已经恢复平静,代替还没回家的君子夫人打理大小事。

「听说要办个盛大的告别式,明天早上先火化。」

「咦?不先办家里的守灵、出殡之类?」

「因为爷爷不信教。」

就因为这样不办丧礼?真令人吃惊,不过我相信清治郎先生确实不信教,他看起来就不信神,也不需要什么心灵寄托。

下午两点左右,清治郎先生的遗体被运回东藤家,我们不好继续打扰,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可是附近一带的亲戚接连赶来吊唁,东藤家里明显人手不足。我不希望让伤心的人们更加忙碌,于是尽力帮忙办点杂事,不知不觉就忙到傍晚,又要在这里过一夜。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已经没人上门,东藤家恢复宁静。今晚不用守灵,虽然来了很多不热的人,但君子夫人迅速打发他们,于是今晚豪宅里的成员和昨晚相同。吃完晚餐不久,有人敲敲我的房门、找还在想是谁,原来是八千代小姐。

「君子妈妈说,要找大家一起喝酒,昨天直江送来的酒几乎没动呢。」

由于晚餐大家各自用餐,赶在火化前追思一下也很合理。我和樱子小姐明明算是外人,君子夫人却坚持邀请我们,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小心隐藏自己不能喝酒的事,但她似乎已经发现我未成年,其他人则对我毫无兴趣,再来只要樱子小姐乖乖的就好……

我和樱子小姐前往餐厅,东藤家长女一美小姐、慎太郎先生、耕治先生和君子夫人已经到了,每个人都满脸倦容,气氛很冰冷。

七绪女士夫妻会晚点到,于是我们先开动。就座喝点东西后,气氛还是一样阴沉,众人不发一语,却不是失去亲人的伤痛,而是像蔷子夫人一样恍神。

「那……就举杯庆祝吧。」

八千代小姐似乎受不了这阵沉默,用开朗的声音试图改变气氛。

「是举杯默哀!」

一美女士出言训斥。她是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年纪应该六十多岁,长得比较像爸爸清治郎先生,声音却像妈妈君子夫人,乍听还以为是君子夫人。

「为什么?庆祝应该没关系吧?大家不都辛苦这么久了?」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

这次换君子夫人开口,但八千代小姐毫不觉得惭愧,只是耸耸肩。

「如果是玩笑话就好罗。是说,遗嘱还没改好,耕治应该觉得很可惜吧?」

话题突然转向耕治先生,他先吓得抬起头,接着一脸懊恼。

「其他人心里也都很开心吧?终于不用为爸爸的事伤神。再说,爸爸也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他这个人一辈子为所欲为,算得上了无遗憾吧?笑着送他走就好啦。」

八千代小姐说完,自顾自地举起啤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君子夫人看了这样的女儿有点哑口无言,表情却逐渐缓和下来。

「这么说也是。」

「连妈妈也在胡说!」

一美女士不由得尖叫,差点就要晕倒。

「我只是觉得笑着送你爸爸走,比较符合他的风格。」

君子夫人卷起碍事的和服袖子,伸手要替八千代小姐再斟一杯酒,坐在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之间的慎太郎先生轻轻接过酒瓶,帮八千代小姐斟满酒杯。

「那就干杯庆祝吧。慎太郎?」

八千代小姐对慎太郎使了个眼色,要他带头,正好金泽先生送上新的啤酒,慎太郎先生把自己的酒杯硬是推给金泽先生,抓起啤酒瓶看看君子夫人。夫人点头,他便站起身来将酒瓶举在胸前,宛如举着宝剑的骑士,闭上眼睛深呼吸。

「敬会长……我们的唐璜【※Don Juan,西班牙的传说人物,一生风流,也是情圣的代表。】。」

唐璜……记得是欧洲的传奇风流男子。慎太郎先生高举酒瓶,众人一片笑声,举杯庆祝,只有金泽先生一个人拿着酒杯,低头强忍泪水。慎太郎先生好心地拍拍他的背,用啤酒瓶碰了他的酒杯一下,然后直接对嘴喝上一口。

气氛似乎突然轻松了起来,就像普通的小型守灵夜,只有耕治先生一个人不是滋味,想要和坐在旁边的樱子小姐说上几句话,樱子小姐不理,只好闹起别扭。不过,当八千代小姐拿来几瓶酒坏心眼地说:「我们来喝爸爸珍藏的酒!」他也突然心情大好。

「这是但丁的酒。」耕治先生说着,拿起一瓶葡萄酒,「但丁是『神曲』的作家,这是他的后代酿的酒。爷爷是个法国通,就只有葡萄酒独爱义大利酿造生产的,尤其这家酒庄的老酒更是他的最爱。」

他一边卖弄知识,一边从金泽先生手上抢过开瓶器,自认熟练地拔开软木塞,大剌剌地倒了杯酒,看来就像个自以为很懂葡萄酒的老粗。

接着,他开始对蔷子夫人炫耀自己的分公司开到国外,前几天还在新加坡,今天特地搭飞机赶回东藤家,蔷子夫人当然是充耳不闻。

这时七绪女士夫妻总算姗姗来迟,看来似乎吵了个架,夫妻之间有点疏远,难道真的是钱关难过?

「好了,喝杯葡萄酒吧。」

樱子小姐和蔷子夫人都不理会耕治先生,他只好把矛头转向七绪女士夫妻,斟了一怀红酒递给七绪女士,此时金泽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好啦,别哭了,病死的有哪里不好?我还以为爸爸哪天会被人杀死呢!」

不出所料,说这种难听话的果然是八千代小姐,我以为君子夫人或一美女士会出口责备,却突然听见碰撞声响。

「咦?」

我吓得往声响的方向看去,坐在正对面的七绪女士胸口一片红,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我吓得寒毛直竖,她那仿佛胸口冒血的模样,看得我头晕目眩。

「不是血,是红酒。」

樱子小姐看穿了我的惊慌,冷淡地解释。原来是七绪女士没接好耕治先生递来的葡萄酒杯,把胸口与桌上的餐点染得一片紫红。

「糟糕,这样会洗不掉。」

蔷子夫人一听不是血就松了口气,连忙拿出手帕起身上前,一时紧绷的气氛舒缓下来,众人继续谈笑,七绪女士身边的丈夫也拿起桌上的白布帮忙擦拭,还不禁抱怨:「你在搞什么啊?」

「别碰我!」

「七绪?」

没想到她甩开丈夫的手,还一把推开他拉开距离。众人再次望向七绪女士,君子夫人发现女儿的脸色异常紧张,忧心地走上前去。

「妈,对不起……」

七绪女士突然高喊一声,伏在君子夫人胸前。

「什么对不起?」

七绪女士身上沾满红酒,但君子夫人似乎不在意。

「是爸爸的事情……」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直指着丈夫说:

「爸爸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这个人,俊之!」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七绪女士的丈夫俊之先生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愣了一下,然后气得浑身发抖,满脸通红。

「七绪!你在胡说什么!」

他一边动手想要抓住七绪女士。

「不要!」

七绪女士突然放声尖叫,仿佛自己即将遇害一样,君子夫人也挺身而出,护着女儿,果然姐妹情深,八千代小姐和一美女士也赶上来保护七绪女士。

「妈,对不起,爸爸是俊之杀的,昨天晚上我们在谈事情,说爸爸既然不肯借钱,还不如死了好……这样就能分到遗产,对不对?」七绪女士躲在君子夫人背后,边说边发抖,「我当然只是开玩笑,可是他很认真,说公司可以弄到砒霜,假装食物中毒要他的命……所以他一定是昨天晚上……趁我不在房间……」

「别乱讲!」

俊之先生大吼。

「叫警察!」

耕治先生也大吼回去,一把抓住俊之先生。

「不对!不是我!七绪骗人!她才是凶手!」

俊之先生气得太阳穴爆青筋,扭着身体想甩开耕治先生,并指向七绪女士,七绪女士也涨红着脸反驳:

「你不要骗人!」

「少胡说!明明就是你杀的!你想让我背黑锅?明明是你半夜溜出房间,说要去拿酒,结果一个多小时都没回来吧?」

「那是……」

七绪女士突然慌得说不出话,众人也明显觉得不对劲。

「别管他—快报警!」

七绪女士大吼,企图回避问题,但这反应实在太奇怪了。慎太郎先生从金泽先生手上接过电话,却开始犹豫要不要报警。

「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爸爸!也没有弄到什么砒霜!」

俊之先生甩开耕治先生的手,向慎太郎先生求救。慎太郎先生手拿无线电话,交互看着俊之先生和七绪女士。

「总之警察会调查真相,你快报警吧!」

耕治先生催促。

不过慎太郎先生还是没拨打一一〇,应该是怕七绪女士真的下了手。不管怎样,报警来抓自己家人总会犹豫。

「还是你心里有其他线索?」

耕治先生似乎跟我想的不一样,瞪着慎太郎先生低声说。

「什么?」

慎太郎先生目露凶光。

「果然没错,我一直很担心哪天会发生这种事。」

「耕治?你这是什么意思?」

君子夫人听耕治先生这么说,不禁讶异反问。

「是金泽啦。」

耕治先生突然指向站在慎太郎先生旁边的金泽先生。

「你说……金泽他怎么样?」

「他杀人!就是金泽正德这个管家杀了爷爷!」

耕治先生气呼呼地瞪着金泽先生。

「啊?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矛头突然指向金泽先生,吓得他东张西望,似乎想问我们怎么会怀疑到他头上。

「是呀,金泽伺候爸爸这么久了,你乱讲什么!」

君子夫人也连忙反驳。

「唉,陪爸爸这么久,才有更多杀他的理由吧。」

七绪女士倒是松了口气,像是洗脱了罪名一样低喃着。

「是啊……眼前就有一个。」

耕治先生点点头,意有所指地看着慎太郎先生。

「借口罢了。」

慎太郎先生被这么一盯,眉头皱得更深,也瞪了回去。

「是吗?那你告诉这位客人,爸对金泽做过什么?还有,你妈妈是谁?」

「咦?」

话题突然牵扯到我这普通的旁观者身上,太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连忙望向樱子小姐求助,但她竟然对这场风波毫无兴趣,只顾着吃桌上的无籽葡萄。

「耕治!别说了!」

君子夫人连忙制止,耕治先生却还是瞪着我,指着慎太郎先生。

「这个人的妈妈就是金泽他老婆!他是爷爷睡了人家老婆才生的私生子!我看金泽只是装得忠心耿耿,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下手杀人吧!肯定没错!」

「咦?」

金泽先生低下头去。

「呜……」

慎太郎先生紧闭双唇,喉头发出懊恼的呻吟。虽然八千代小姐说过慎太郎的妈妈不是君子夫人,但生母是金泽先生的老婆……真是晴天霹雳。

话说回来……难怪他不叫清治郎先生爸爸,而是「会长」,因为这个人跟蔷子夫人一样,都不是君子夫人的亲生子女,我愈来愈不能原谅清治郎先生这个人,虽说死者为大,但我现在很能体会八千代小姐说的话——他随时都可能被杀。

当然我也不认为金泽先生会痛下杀手,不禁歪头沉思。樱子小姐总说杀意是种病,我转头想找樱子小姐确认,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陶醉地将大颗葡萄一颗颗整齐地排列在桌上——不行,她根本靠不住,我只能猛摇头。

「不过……为什么要挑昨天晚上呢?如果想假装病死,根本不需要挑时间,何必特地选人最多的时候?」

耕治先生突然望着我发愣,应该是觉得我这么说也对,但接着又猛摇头否认。

「不对……我昨天晚上确实看到他拿着直江送来的科涅克跟一颗榴槤进爷爷房间啊。」

「爷爷他……生前很喜欢榴槤,可是榴槤不是你买来送他的吗?这怎么会扯上他的死呢?」

君子夫人替金泽先生说话,看来清治郎夫妇非常信任金泽先生。

「问题是跟酒一起送!榴槤配酒精会侵蚀胃部,有生命危险,因此榴槤产地的人都会提醒买家千万不能配酒吃,你们都不知道?」

耕治先生气急败坏地拍桌,拍倒了一旁的酒杯,桌巾又多染了一片红。大家似乎不清楚酒与榴槤的关系,纷纷感到疑虑,老实说,我也只知道榴槤很臭。

「我以为房里会有别人,爷爷只喝酒,榴槤是别人吃……既然爷爷死了,原因很可能就是酒配榴槤,我们应该把这个人交给警察!如果是真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谋杀!」

「可是,我只是听老爷的吩咐……」金泽先生的表情非常为难。

或许榴槤配酒精真的有可能害死清治郎先生,但在这种情况下,金泽先生的罪有多重?过失致死吗?至少现在看来,他是听主人吩咐送去的,自己不清楚,应该算不上谋杀,只是耕治先生一口咬定金泽先生就是凶手。

「你还想狡辩!」

耕治先生怒吼一声,吓得金泽先生缩了起来,慎太郎先生连忙介入。

「不是狡辩!他总是随侍在会长身边,如果想杀,早就动手了,之前病倒的时候干嘛不杀,等到今天才杀?」

「我同意,如果要制造谋杀迹证,选人多时找人顶罪或许比较方便,但他明显是病死的,要是金泽先生动手杀人,特地挑选今天凌晨未免太不自然了。」

我接在慎太郎先生之后表示肯定意见。我不觉得他会杀人,更别提是杀东藤先生。

「杀人一定有理由,就像人体必有骨骼一样。」

慎太郎先生用力点头赞同我的话,然后大叹一口气,将无线电话放在桌上喃喃自语。

「对,要有理由。就算真的死于榴槤配酒精,他也是听从吩咐才送去。再说,会长既没喝酒,也没吃什么榴槤。」

「咦?」

耕治先生诧异地看着慎太郎先生和金泽先生。

「是真的。」

慎太郎先生说得斩钉截铁,然后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这怎么可能……」

「不会错,因为是我亲口劝他别吃喝这些东西,并且准备了其他的酒,会长没办法喝太多。」

「你是不是打算帮金泽脱罪?因为你十三岁之前都是金泽带大的!」

耕治先生出言挑衅,慎太郎先生又长叹一口气,下定决心、沉痛地将散乱的发丝往后拨平。

「错了,我没帮他脱罪,没有这种事。」

慎太郎先生抱着头,不断否认。

「少来!在爷爷看上你的好成绩之前,没人提过你是东藤家的血脉对吧?你一定还是把金泽当亲生父亲,所以才会想护着他!」

耕治先生气得脸红脖子粗,骄傲地看看众人,似乎想让大家认同他的推理,却没有一个人点头。他急得从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说要报警,慎太郎先生一看立刻起身。

「是我!」

慎太郎先生大吼。

「咦?」

「真的不是他……因为会长是我杀的。」

耕治先生手拿智慧型手机,目瞪口呆,似乎无法理解刚才的话。

「啊?」

「耕治,这都是你害的。」

慎太郎先生语气沉痛。

「怎么会扯上我……」

「你不只经营IT企业,还受托营运东藤观光集团,昨天晚上会长对我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赶过了!我终究不是嫡子,虽然你也不是长男的孩子,但至少是东藤家的正宗,比我更有继承权!」慎太郎先生说到这里,狠狠往桌上一槌,手肘撑住桌面掩面,不顾翻倒的葡萄酒弄湿衣服,「会长说,如果我想继承事业,就得再努力几十倍,办不到就没我的事;要是真的想找份工作就去当耕治的佣人,再娶个合耕治胃口的老婆,或许下次佣人的孩子就真的能继承东藤家了……」

「怎么会……」

这话真过分,清治郎先生这人到底有多坏?就连耕治先生也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一时冲动,想到院子里有梅树,梅子应该还很青涩,听说青梅的果核含有类似氰化钾的毒素,又想说酒多少可以掩饰毒的苦味,就连忙到庭院里找来青梅,剥出果核加到酒里送进会长房间……」

慎太郎先生缓缓抬头,拿起倒在手边的葡萄酒瓶盯着瞧。

「这……这是真的?」

耕治先生脸色铁青地问,慎太郎先生缓缓点头,却很坚决。

我看看樱子小姐,想知道青梅的果核是不是真的有那种毒素,没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对喔,我记得昨天晚上有人去了院子,我匆忙躲起来,没看见对方的长相。」

七濑女士这么说,俊之先生讶异地问自己老婆:「你为什么要躲?」七濑女士听了连忙躲到君子夫人身后。

「Valpolicella Classico……就是跟这个一样的葡萄酒,我不确定会长有没有喝,但是既然死了,很可能……」

「看你干的好事!」

慎太郎先生说到一半,就被金泽先生的怒吼打断,我们也吓了一跳,只见金泽先生怒气冲冲地往慎太郎先生脸上揍了一拳,发出一声巨响,酒杯摔碎在地上,酒瓶与无线电话机也跟着摔落。

「你这五十年都学了些什么?学杀人吗?」

「爸……」

慎太郎先生从椅子上跌坐在地,呻吟着抬头看金泽先生。金泽先生浑身燃烧着熊熊怒火,气势惊人,完全不像之前那温和矮小的好好先生,八千代小姐连忙介入两人之间。

「住手!等一下,酒杯呢?酒杯怎么了?有脏吗?我们还不清楚爸爸是不是真的喝了葡萄酒啊!医生也说是心脏病啊!」

八千代小姐跪在地上说,地上散落着玻璃杯碎片,刺得她膝盖出血,她却仿佛毫不在意,紧抱着慎太郎先生的头护住他。

不过她也说得没错,医院开出的诊断是心肌梗塞,清治郎先生本来就接受过慢性心脏衰竭的治疗,樱子小姐也说发病是无可奈何,如果真的被氰化钾毒死,医生应该也会发现什么类似的征兆吧?

「是啊……金泽,现在还不确定是慎太郎的酒害死了爸爸。」

一直默默聆听的一美女士沉痛而感慨地说了。

「因为想杀爸爸的人不是只有慎太郎,连七绪也希望爸爸死了最好。」一美女士瞥了七绪女士夫妻一眼,缓缓走上前来,捡起地上的酒瓶放回桌上,然后站到慎太郎身边低头说:「就连我也希望爸爸死……而且可能就是我杀的。」

「姐姐?」

八千代小姐听见头上传来的声音,吓得倒抽一口气。

「上星期我看了新闻……电视上说心脏病的人不能服用治阳痿的药,所以我半开玩笑地送了一点给爸爸,人家不是说没有阳痿问题的人也能吃来壮阳?爸爸还笑着夸我难得这么贴心呢。」说到这里,一美小姐吞了吞口水,似乎不敢再说下去,但最后还是全盘托出:「昨天晚上,我没看到女佣奈奈子的人影,应该是在爸爸房间里……或许他就用了那些药吧。」

「怎么连你也做这种事……」

这就叫做骨牌效应?接二连三浮出台面的杀意,让君子夫人目瞪口呆、差点晕倒。蔷子夫人连忙从身后搀扶,但一美女士则像个孩子,猛摇头反驳君子夫人的话。

「爸爸不是都九十岁了吗?他要我对妈妈保密,我就没对大家说,可是他去年又让女佣怀孕了!现在还对奈奈子图谋不轨,这么丢脸的事情……究竟想干到几岁才甘心啊?」

「就算这样……你也未免太……」

「我想过,如果爸爸真的吃壮阳药吃到死,应该做鬼也风流,这是他自做自受!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吃……」

一美女士突然放声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清治郎先生的亲骨肉痛哭,想也奇怪,爸爸或爷爷过世当晚,哪有一个家庭不会伤心痛哭?然而,这也体现了清治郎先生做人有多失败。

「没办法,大家都希望他死。」

看着姐姐痛哭,八千代小姐搂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世界上哪来死有余辜的人!」

君子夫人突然愤慨地驳斥。

「这只是场面话!妈一定也想杀爸爸对不对?他一直背叛你啊!」

八千代小姐不服输地紧咬君子夫人,君子夫人一时语塞。

「我不恨你爸爸。当然,我也曾经有过很痛苦的日子,那也只是一开始而已。能当你爸爸的太太,我真的很幸福。」

「少骗人!」

「不是,是真的!如果不觉得幸福,怎么可能受得了当那个人的太太!」

君子夫人气愤怒吼,像要吐出火球一样,这话回荡在餐厅里,让大家哑口无言。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确实很幸福,因为我亲手养大了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孩子又生了更多孙子,这不算幸福算什么?」

君子夫人愈说愈哽咽,最后从通红的眼中溢出泪珠。八千代小姐不再反驳……不,不只八千代小姐,餐厅里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我要去自首……」

这家人大约沉默了十分钟,气氛就像冰山一样又冷又硬,突然一美小姐开了口。

「不去又不会怎样!医生的诊断书已经说是心肌梗塞,爸爸又把我们害得那么惨,就不用再管他了吧?」

结果连八千代小姐都说得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为难地望向蔷子夫人,她在一群相拥的姐妹面前面无表情,紧咬嘴唇。

「不对,这样不行……我去自首吧。我做的事情天理难容,必须受罚。」

慎太郎先生语气坚决地说。

「不行……养子不教父之过,我替你去自首……你替我好好守着东藤家。」

金泽先生面色凝重地说。

「爸……」

慎太郎先生沉痛地皱起脸——

就在这时,餐厅里突然有人放声大笑。

「樱……樱子小姐?」

一时之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相信竟然还有人笑得出来,但那确实是清楚的笑声,更没想到是出自樱子小姐口中。

「唉,差不多该收场了吧?」

我还以为樱子小姐都在睡觉,没想到她边笑边慢慢睁眼,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丢出莫名其妙的问句。

「你说什么?」

耕治先生双眼圆瞪,追问樱子小姐。

「你们这场滑稽的闹剧到底还想演多久?我明天还要开车,想回房间休息了。」

樱子小姐似乎很不喜欢跟耕治先生说话,突然臭着一张脸回答。

「什么闹剧!你可别乱说!」

就算樱子小姐嘴巴再毒,有些话也不该说出口。她对自己没兴趣的人无比冷淡,这句话简直就是残暴,我连忙训斥她。

「这不是闹剧是什么?就算东藤先生是歌剧迷,在生日宴会上演这出戏也比儿童表演还糟糕,无聊透顶。」

「无、无聊透顶?你说这什么话!刚大家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

「听见啦,我不就说是闹剧吗?因为根本没有人杀了东藤先生啊。」

「你说什么?」

耕治先生目瞪口呆,再次追问樱子小姐。樱子小姐鼻头一皱,极为不悦地顿足。

「到底要我讲几次呀,东藤先生根本没被杀。」

「什……」

餐隐里所有人同时望向樱子小姐,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爷爷他……真的不是被谁杀死的吗?」蔷子夫人问。

「对,我非常肯定。」

「你怎么敢下定论?」

耕治先生一问,樱子小姐又猛皱鼻头,糟蹋那张漂亮的脸蛋。她接着往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修长的腿,用双手手指搭成三角形顶在嘴唇上,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我想想哦……首先,死因不是砒霜中毒,砒霜中毒会引起上吐下泻,还有独特的蒜臭味,东藤先生的遗体只有微微的酒气和尸臭。」樱子小姐边说边看着七绪女士的丈夫俊之先生,「再来,你老婆晚上溜出房间不是为了杀她爸爸,而是忙着见那个等在外面的年轻人。那个地方离后门很近,方便幽会,这才是她特地溜出房间的理由。」

「什……」七绪女士满脸通红。

「你果然有鬼!」

看来俊之先生也早就知道事有蹊跷,瞪着自己老婆,气得满脸通红。

「想知道详情,就去问家里的保全,后门有装监视器……对了,下次记得找个更好的地方,我从房间就能把你的幽会尽收眼底,月光可是比你想像的还明亮喔。」

这话前半是说给大家听,后半是说给七绪女士听,樱子小姐边说还边窃笑。七绪女士以外的女士们不禁害羞地说「哎哟」「真是的」,七绪女士则是羞到脸色由红转绿。

「再来,榴槤配白兰地吃了会伤身,根本没有医学根据,是听说过吃太多会出人命,不过倒是没见过胃被侵蚀的案例。这就好像日本人说的兔肉不能配梅干,但是顶多只听过宿醉的例子。」

「可是我在产地听人家说……」耕治先生连忙反驳。

「我也听过这传言,应该是人云亦云。再说,清治郎先生不是还没吃就被劝退了?这件事情可以找厨房确认……接着是葡萄酒配青梅。」樱子小姐放下翘着的长腿,挺直身子询问慎太郎先生,「请教一件事,你在酒里放了几颗青梅果核?」

「大概十颗……」

「十颗,原来如此。」

樱子小姐扬起嘴角笑了笑,这是嘲笑。

「青梅里面确实有种氰配糖体叫做苦杏仁素,大量摄取果核的确可能致死,不过呢,氰跟氰化钾是两回事,氰化钾是氰的金属化合物,苦杏仁素一般则是称做维生素B17,本身并没有毒性。只是经口摄取苦杏仁素,会在肠道中分解转化成氰化氢,这才是类似氰化钾的毒素,不过成年人要摄取两三百颗青梅果核才能达到致死量,只吃十颗死不了,顶多运气差点拉肚子罢了。」

「两……两三百颗?」

慎太郎先生诧异地复诵,看到他的反应,樱子小姐反而冷笑两声。

「不管是多恐怖的毒素,都一定有致死量,就好像洋地黄这种剧毒,量少也能治疗心脏病。」

樱子小姐手肘靠着桌面,手指抚着倾倒的酒杯杯缘,指尖沾上红色液体,擦出细尖的声音来。

「还有,你应该对葡萄酒没兴趣吧?记得你昨天喝的也是气泡威士忌。」

慎太郎先生耸耸肩,不知道这哪里重要,但樱子小姐似乎说得没错,他今天也没喝过耕治先生开的葡萄酒。

「那难怪你不知道,已故的东藤先生对酒可是讲究得很,可以说是葡萄酒通,所以绝对不会用糟蹋的喝法去喝好酒。」

「是不是要醒酒?」蔷子夫人立刻接话,「亡夫也是位爱酒人,他只要拿到陈年好酒,一定会把酒换装进玻璃瓶放置一段时间,让酒接触空气引出甜味与香气才肯喝。」

樱子小姐听了点点头,轻弹玻璃杯一声,表示正确答案。

「没错,所以敢公开宣称自己懂酒的上流人物,不可能拿着难得的老酒直接开瓶就喝,太浪费了。一定是先装入醒酒瓶,好好醒过酒,再享受它最芬芳香醇的滋味。因为醒酒也有剔除酒瓶沉淀物的作用,所以在醒酒的途中,一定会发现酒瓶里有异物。」

我看向拿着好酒对嘴喝的耕治先生,他轻轻耸肩,尴尬地低下头。樱子小姐显得很开心,笑咪咪的。

「显而易见的,东藤先生应该没喝那葡萄酒,他不可能没发现瓶里有异物,发现了也不可能会喝。而且,他要是真的氰化物中毒身亡,我们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因为氰化氢是会气化的毒素,所以氰化物中毒的死者,连吐出来的气体都有危险。」

八千代小姐听了,吓得把手搭在慎太郎先生肩膀上,慎太郎先生也用微微发抖的手握住她。

「最后是治阳痿药,东藤先生根本没吃那东西,我看他昨天在派对上转送给其他客人,好像是次子那个不肖子吧。这你们也可以问问,东藤先生还说『我不需要这玩意儿』呢。」

樱子小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土们各个面红耳赤,男士们也不知道怎么回应、面面相觑。樱子小姐直率的个性让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只有一美女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然后是女佣奈奈子,她昨天晚上并没有去东藤先生的房里,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去了——我想应该是怀孕了吧。」

樱子小姐说着又冷笑两声,显得若无其事,但众人脸色大变,只有君子夫人的表情异常平静。

「你说什么?为什么敢这样说?奈奈子有告诉过你?」

君子夫人静静地问,眼神冰冷。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我想也是。」

「不过你看到她身体不舒服,就要她『快回房里吃点东西』。一般来说,我们会劝感冒的人吃点营养的东西,但是你没有这么说,好像早就清楚吃点什么就会减轻症状。有些病饿肚子的确不舒服,不过也该劝人家吃药吧?这是我个人的推测,她身体不舒服只要吃东西就能解决——那是不是害喜呢?从君子夫人的反应看来,应该不会错了。」

「……」

君子夫人目光一沉。

「怎么可能……妈,这是真的?」

一美女士这么问,君子夫人紧闭双唇不肯回答,母女之间气氛紧张。一美女士眉头深锁,一定是在生气,气樱子小姐说出事实。我这才想起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因为奈奈子小姐害怕君子犬人知道自己怀了雇主的孩子,不管夫人对她多好,肯定都会胆战心惊。

「妈,为什么……」

「总之我的见解跟医生一样,东藤先生死于心肌梗塞,更简单的说法就是心脏衰竭。」一美小姐正要责备君子夫人,樱子小姐立刻举手,打断她的话,「右心衰竭会造成多余血液囤积在肺脏里,引发肺水肿,这会让人口吐白沫,就是留在他嘴角的那个痕迹,简单来说,他是被自己的体液给淹死,这样大家都满意了?还要继续争执什么下不下毒的闹剧吗?」

「不用了……可是既然有杀人动机,应该会被控杀人未遂……我做的事情必须赎罪。」

慎太郎先生说道。他面色凝重,捡起落在地上的无线电话。

「话是这么说,但你要怎么举证?你心中的杀意,只有自己看得见吧?」

「但我真的……」

「不,樱子说得没错!慎太郎,你没有杀任何人,你只是……只是把葡萄酒送去房里而已。」

一直缩在旁边聆听的耕治先生,连忙赶到慎太郎先生身边抢走电话。

「慎太郎,我并不打算把你赶出这个家……不,连想都没想过。」耕治先生做了个深呼吸,「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本事,或者说想让爷爷另眼相看……说真的,我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撑起东藤家,我没那个能耐啊,只是跟你合不来而已……」耕治先生含糊其辞,低下头去,双眼通红,「连我也觉得这个家需要你,而你……不也是因为这样才留下来吗?别说你要去自首……每个人不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拜托别说是我害的……请你留在这里吧。」

「耕治……」

耕治先生像是大梦初醒,拼命对着慎太郎先生坦白,这想必是真心话,耕治先生只是个努力忠于自我的人,并不是个坏人。

慎太郎先生诧异地看着耕治先生,最后耕治先生伸出手来,希望握手和解,慎太郎先生犹豫片刻之后回应了他。

「结果我们都一样,害怕爸爸,讨好爸爸,使生活一团混乱。姐姐也只是想顾好这个家而已……对不对?」八千代小姐紧紧抱住失魂落魄的一美女士说。

接下来似乎不是我们该旁听的气氛,这段时间属于被抛下的人们。

大家化去了心中的芥蒂,聚在一起侃侃而谈。我和樱子小姐悄悄离开餐厅,在门口回头一看,君子夫人拉开距离,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哭泣、和解、互相安慰,冲突慢慢化为圆融,而她却对着这阵喧嚣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难道是气孩子们的图谋不轨?还是看着家人团结一心,松了口气?

「啊……」

我突然与君子夫人四目相接,她轻轻对我鞠了个躬,低头那瞬间的唇形看来像是微笑——应该是我多心了。



无论夜是多么的深,总会见到清晨曙光,我们在东藤家度过一个曲折离奇的守灵夜,真的是整晚都睡不好,隔天一早应该一上车就会呼呼大睡,樱子小姐似乎也睡眠不足,看来不太开心。

我很讶异早餐竟然是大家一起吃,到餐厅一看,七绪女士夫妻不在场,那两个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上座由慎太郎先生坐,左边是耕治先生,右边是君子夫人,接着是一美女士和八千代小姐,慎太郎先生和耕治先生不停讨论工作,君子夫人训他们吃饭要专心,但口气很温柔,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两人也聊到很晚,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两人或许就像父子,已经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共同承担罪过能同时带来罪恶感与团结感——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完美的结局,无论什么理由,杀人都是滔天大罪,不过樱子小姐应该会说这是事后诸葛……真庆幸最后没有任何人犯罪,我也不希望这些人变成罪人。

当然问题还是得积极处理,譬如说奈奈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及遗产继承事宜等等。这些人可能一辈子得抱着罪恶感活下去,不可能有什么幸福美满的结局……但我还是由衷祈祷,他们的未来能够不那么痛苦。

吃完早餐,我们打算趁亲戚集合参加火化仪式前先回旭川。北海道的习惯就是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回,君子夫人和一美女士慌慌张张地准备饭店汤罐头、哈密瓜、送礼用的面线礼盒等伴手礼,连明明要先留下来的蔷子夫人,空出来的行李空间几乎都被伴手礼填满。

我出发前想再给清治郎先生上个香,发现八千代小姐人在房里。

清治郎先生躺在自家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苍白的双手交叉于胸前,手背上的汗毛在朝阳下显得晶亮。八千代小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在我们上香拜拜的过程中一直默不作声。

「这个人真的到最后都一样任性。」当我抬起头来,八千代小姐呢喃说道,「他把我们整得这么惨……死后还要让我们头痛,真的很过分。」说着说着,她慢慢哽咽起来,「派对那天晚上,他说过阵子要找大家一起去旅行,还说去瑞典不错。他没去过,一定很好玩……明明这么想去,竟然自己先走了,他就是这么不懂别人的心情……」

八千代小姐潸然泪下,我很讶异她竟然会为清治郎先生如此哀痛,同时也松了口气。血毕竟浓于水,再怎么可恨也是家人。

「瑞典啊……」

樱子小姐突然抬头。

「告诉你,那在瑞典是合法的。」

「合法?」

八千代小姐一头雾水地反问。

「我是指你们,只要父母有任何一边不同就算合法。」

八千代小姐懂这句话的意思吗?我还没能确认,就被樱子小姐硬是推出房间。

「合法?什么事情?」

「这个嘛……只能说,他也有从自己的角度去关心孩子吧。」

「啊?」

我完全听不懂。

「别提了,我们走,今天还有时间,去完圆山动物园,再带你去北海道大学的综合博物馆,让你充分学习骨头的知识!」

我不是说过八百次不想学吗?她老是当耳边风……算了,今天就陪她一程吧。

在车子离开东藤家的豪宅之前,东藤家的人全都出来送行,这群人在阳光下目送我们离开,看起来就像一张全家福照片。

后来我们离开东藤家,听说在火化当天就宣布了遗嘱,清治郎先生公平公正地将遗产分给了每个孩子,孩子们怎么想则不得而知,应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想必某些人会继续争夺遗产吧。蔷子夫人除了分到不动产之外,还分到了那幅猫的画像。

我们去到书店,碰巧看到架上的北海道经济杂志提到东藤先生,拿起来一看,报导列出东藤先生的种种恶行,以及两位继承人将携手带领公司继续前进。

最后七绪女士夫妻还是离婚了,而七绪女士又与小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再婚,女人真坚强。

就在东藤先生死后一年左右,某天我与樱子小姐约在旭川站前碰面,在去买物公园【※日本第一条行人徒步区「平相通买物公园」。】的站前路口聊着接下来该去哪里,突然车站前方有个女性嗓音喊住我们。

「啊,两位午安。」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君子夫人,不回应未免太失礼,我们也上前打招呼。她今天还是穿着优雅的和服,推着婴儿车退到阴凉处,对我们亲切地行礼。

「怎么了?难道是要去找蔷子夫人?」

「是呀,想让她见见这孩子。」

君子夫人开心地稍稍打开婴儿车的遮阳罩,里面躺了个面颊红润、眼睛大又亮的可爱小婴儿。

「名字叫做清佳。」

「哇,好可爱的名字喔。」

我想这应该是清治郎先生和奈奈子小姐的孩子,但实在不好意思问清楚,只好随口敷衍,没想到樱子小姐似乎很喜欢婴儿,盯着清佳妹妹露出微笑。

「后来呢,一美差点要把奈奈子赶出家门,但是清治郎也都走了,就不再追究,所以这孩子是东藤清治郎最后留下的骨肉。」

「那我就放心了。」樱子小姐点点头说。

君子夫人看着可爱的婴儿,笑得很开心,表情既像妈妈看着儿女,又像奶奶看着孙子,由衷爱着眼前的婴儿,毫无虚假。老实说,我真的猜不透君子夫人,再怎么温柔理智,女人怎么能够如此爱着情妇的孩子?

「我真的很爱这孩子喔。」君子夫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我想大家都误会了……其实我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有喜欢过我丈夫,只是遵照父母的决定结婚……我非常喜欢小孩,但是每年生小孩太辛苦,所以有人帮忙生,我认为也不错。」

「这未免太……」

「当然,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开这件事,如果爱能生恨,那么反之亦然,或许仇恨绕了一圈也能产生爱。现在我确实很感谢丈夫,也爱着所有东藤家的血脉。」

君子夫人语气坚决,抱起清佳妹妹,贴上去亲了她软嫩的脸颊,清佳妹妹被逗得扭来扭去。

「而且小孩真的很可爱,像是有股魔力,能让人忘记一切仇恨。我只要抱了孩子就没辙,就算年纪一大把了,看到婴儿哭着想喝奶,我还是想亲自喂母奶呢。」

君子夫人说着就笑了。婴儿确实有股魔力,连我看了那天真的睡脸和笑脸,也觉得心灵一片祥和,自然地涌出一股父爱,忍不住想抱着她、守护她。

樱子小姐似乎也有同感,温柔地用手指拨着清佳妹妹小帽子边缘的发丝,然后对着君子夫人微笑。

「如果这是真心话,您为什么要杀死东藤先生?」

「咦?」

眼前祥和的光景突然生变,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君子夫人也是一样,严肃地看着樱子小姐,想问是什么意思。

「我表达得不太好?那换个说法吧,您为什么明知道东藤先生会病死,却见死不救?」

「樱子小姐!你怎么……」

「大家都说您对东藤先生的健康管理非常严谨,我不相信您没有研究过药物的副作用。」樱子小姐轻笑道,左手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东藤先生一直有服用洋地黄,我看到您送去的药里面就有,问题是同时服用的营养品——钙片。」

「摄取钙质不是很重要吗?他都已经九十岁了,一旦骨折可不得了。」

「没错,钙确实是很重要的营养,不过跟洋地黄简直是水火不容。当心肌细胞内部的钙浓度上升,会让洋地黄中毒造成的心律不整更加恶化。如果只是稍微吃点营养品,还不致于立刻引发重症,但是用久了确实会产生不良影响,何时发病都不奇怪。」

「竟然有这种事……」

我脱口而出。

「君子夫人,您应该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

「医院没有提醒过这件事?难道用药之前没找医师确认过?您既然从饮食到营养无所不管,怎么会不担心药物副作用呢?」

「是我丈夫说要吃营养品,我怎么能不让他吃?他这个人绝对不会听我的劝,就算我知道,也不好说什么。」君子夫人的口气原本像蔷子夫人一样温婉,却突然阴沉起来,「再说,现在追究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才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打算兴师问罪,或是对谁告发,因为我对罪恶本身毫无兴趣。」

「那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所以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真相,想看透这件事宛如骨头般的本质,想得辗转难眠啊!」

樱子小姐对君子夫人展现不为人知的热情,君子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告诉你一段故事,不是我,而是某人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人。

女人嫁给了一个非常讨厌的男人,但那个时代谈不起自由恋爱,女人只能忍受,而且男人精力绝伦,每天晚上都逼女人就范,女人痛不欲生。

但当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世界立刻变了个样,女人没有见过这样美妙的礼物,每次碰到那柔软、温暖、脆弱的小手,就不禁感动落泪,女人这才感觉到自己确切地活着。

女人虽然痛恨男人,却很能忍,因为只要忍住,就能抱到可爱的婴儿。

后来男人光有女人还不够,更对女人的妹妹,甚至外面的其他女人下手。

女人一开始也很不高兴,尤其情同手足的妹妹因为男人而丧命,但也同时发现自己得到救赎,因为有其他人代替自己与男人做自己讨厌做的事,每次发现男人彻夜未归,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男人还不断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孩子,当时生孩子比现在辛苦很多,婴儿经常夭折,分娩也有可能要了母亲的命,女人不清楚其他女人怎么想,却是真的很高兴有人代替自己生小孩。

男人从年轻到老,一直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小孩,小孩长大之后又生了孙子,女人真的很幸福。女人虽然讨厌男人,却不禁觉得两人有点志同道合,就像两片拼图互相咬合,一起迈向相同的未来。

——然而,某天男人病倒之后,一切都变了。

男人病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突然懦弱起来,开始认为扶养新的孩子非常辛苦。

所以男人带着其他女人要去堕胎,在生命出生前就将其杀害,女人得知这件事,打从心底难过,逼问男人为什么不让自己抱小孩?难道当父亲不也是你的幸福吗?

结果男人对女人这么说了——

「我只喜欢看女人因为害怕怀孕而哭天抢地,然后霸王硬上弓。」

男人说不想要小孩,却还是不断进行生小孩的行为。

女人心都碎了,一想到未来将有更多小生命会死去,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每个夜晚都心慌意乱。于是,她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阻止这种事情。

男人从来不理会妻子的关心,所以女人明知道男人服用危险药物,仍装得一无所知。

反正这人本来就不听劝,我不开口,何罪之有?

旁人也都不担心,因为女人比以往更忠于男人,好让众人放心。再说,男人这把年纪了,为了健康吃钙片哪里不对?女人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唯一的失算,就是男人并没有马上丧命。幸好男人的心脏选在自己的生日停止跳动,虽然让孩子们烦心,但……一切总归是结束了。

女人,护住了小小的生命。

「夫人,这个可以吗?」

突然有人出声,我因此回神,回头一看是奈奈子小姐,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沉稳,也更有自信,难道这就是为母则强?

「可以,谢谢。」

君子夫人回答,只见奈奈子小姐手上拿着点心店的鲜红纸袋。

「我竟然把件手礼忘在电车上了。还想说难得搭个电车也好,看来不习惯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君子夫人又优雅地笑笑,「最近我跟蔷子亲多了,感觉好像回到学生时期跟妹妹聊天一样,只是我们的年纪早就不是学生罗。」

君子夫人开心地说,发现奈奈子小姐正推着婴儿车前往计程车招呼站,连忙鞠躬道别,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在我心慌意乱的时候,两人与婴儿已经上了计程车远去,我只能愣愣地目送她们离开。

即使君子夫人已经远去,她淡青绿色的和服与鲜红的纸袋形成强烈对比,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在艳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刚才那故事是真的吗……」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樱子小姐正心满意足地走向路口。

「等一下啦!樱子小姐!」

我连忙追上去,樱子小姐只是瞥了我一眼,不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是真的……不算犯法吗?」

「有什么关系?虽然结果上少了一条命,却也因此救回一条小生命,算是公平交易罗。」

「这也太……」

行人灯号转绿,樱子小姐迈开脚步,我一时无法动弹,愣在原地。

「欸,你喜欢石榴吗?」

「石榴?水果的石榴?」

「对,就是里面挤满血红色果实的石榴。」

樱子小姐突然回头这么说,似乎不懂我为何愣住。

「我没吃过,好吃吗?」我愣在原地回答。

石榴我当然听过,但不太熟,大概是因为北海道没有种石榴吧,超市里卖的进口石榴又很贵,我不曾想过要吃看看。

石榴怎么了吗?我看看樱子小姐,最后她停下脚步,短叹一口气。

「真奇怪,我每次看见君子夫人就想起石榴,奇形怪状的小小果实,却挤满了大把的种子。」

「君子夫人像石榴?呃……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你听过鬼子母神吗?日本佛教的夜叉之一。」

「咦?啊……没有。」

樱子小姐的话题转得很快,让我不知所措。她有些不耐烦,板着脸责备我为什么不懂。

「鬼子母神自己生了许多孩子,却去吃别人的孩子,释迦牟尼看不下去,于是偷藏了她一个孩子,她这才感受到母亲失去孩子有多么痛苦害怕,后来洗心革面成为生育教养之神,而她手上拿的就是石榴。」

「石榴……」

「石榴象征多子多孙,在某些国家还代表乳房或女人的性器官。女人的形象就是怀孕生子,石榴虽然其貌不扬,但是饱含了血红色的生命。」

樱子小姐说着,在自己隆起的左胸前紧紧握拳,似乎象征心脏与生命——我脑海中又浮现那鲜红的纸袋——那鲜艳的血红色。

此时有个陌生的妈妈牵着孩子的手,有说有笑地从旁边经过,使我蓦地回神。

孩子活蹦乱跳,不肯乖乖走路,这位妈妈露出为难的微笑。接着,号志灯开始闪烁,她连忙抱起孩子,快步通过马路。

我还是无法迈开脚步。

「日本人敬畏鬼子母神,因为母性偶尔也会把人吓破胆,女人为了心爱的孩子,可是会变成母夜叉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