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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野棹 二十五岁 秋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子啊!」

我惊讶地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和怒不可遏的晓海对上了视线。

我们刚才还在稀松平常地闲聊,因此她突然间发火让我吓了一跳。晓海一直较劲说什么“之前在瞳子阿姨那里接了一些刺绣的工作,以后的订单会越来越大”,可算上成本和手工费就基本上赚不到任何钱,我觉得这多少有些奇怪。不过晓海自己也要支撑家里的生计,所以没法随随便便地辞职,因此我才说当成兴趣好好享受就是了,可晓海却说想要往专业方向发展。

——太天真了。

这就和小孩子口中说的“我长大以后要开一家花店”没多大区别。作为一个把爱好变成了工作的人,我早已饱尝个中艰辛,因此我对晓海的天真有些来气。如果真的想往专业方向发展的话,就必须要舍弃掉很多东西。但是作为晓海的男朋友,我还是想要支持她。

我将那些就快要脱口而出的难听话给忍了回去,继续看起了电影,让晓海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我没有必要和她聊工作,工作和同事聊就已经足够了。可话虽如此,我最近和晓海聊书本、音乐、电影,她的反应也变得很是迟钝。我本以为她是一个更加有趣的女人,但我也能连同这份无聊一起爱着她。

“我觉得你没把晓海当女朋友,而是当成自己老家了”

尚人以前这么跟我说过。我当时用一句“有什么不好吗”给出了回答。无论好坏,“像老家一样的女人”都是特别的。不需要什么古古怪怪的刺激,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种安心感,那是同事和朋友们无法给予的。我想通过晓海治愈自己那疲惫的日常生活。

“那你去按摩不也行吗?”

我嘴上说着“不一样”,转过头就去联络了自己的情人,就像是预约按摩那样。我通过出轨填补了和晓海之间逐渐淡薄的恋爱悸动,释放自己的性欲。有些女的偶尔会说什么让我和晓海分手,到了那种时候我就会和她们保持距离。老婆和情人之间的差距我想就在于有没有“保护她直到最后一刻”的责任感。

“你既然说是老婆,那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结婚?你让晓海等了这么多年,还三天两头地出轨,你这也太奢侈了。以后肯定会出问题的,到那时候你再后悔可就晚了哦?”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考虑的”

“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要考虑的,男的和女的结婚又不违法”

尚人的男朋友小圭今年上大学了。他俩虽然一直都死心塌地地爱着对方,并且一路走到了今天,可是日本并不承认同性婚姻。每当尚人喝醉了他都会悲观得不得了,有时甚至还说想去寻死,我也只好骂他一句笨蛋,拍他的脑袋。

纯粹和细腻是尚人的优点,但与此同时也是他的弱点。在网上看到恶言相向的评论,他很快就会消沉下去,重新振作起来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他要是精神状况不好,那么漫画的原稿也会跟着出问题。

“不过,我是觉得棹你只要老老实实结婚就好了”

在场的植木先生给我打圆场,可我也只能含糊其辞。

如果结婚只是我和晓海两个人之间的问题,那我完全没有拖延的理由。可是晓海母亲是跟着晓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自己母亲。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并不代表我讨厌她,因此我不想被卷入亲情那矛盾的双螺旋中。

——不能再让晓海这么等下去了。

我和晓海在东京和濑户内分居了七年,晓海母亲的状况依旧时好时坏,看不见好转的迹象。拖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指望她能好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和晓海结婚的话,肯定就得和阿姨住在一起了。在如今这个数字化全盛的时代里,漫画在哪里都可以画,我这个原作者也不是说非得待在东京。可是,待在那座小岛上依旧令我感到窒息。

母亲现在和小达相处得还挺好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会突然间破裂。要是她和小达分了,那肯定又要黏着我了。

我真的有能力支撑起我和晓海、以及双方的父母吗。很多人都说那种像是累赘一样的父母舍弃掉就行了。他们的确没说错,可即便深谙这个道理,血缘关系也没法轻易舍弃,正因如此才会那么棘手。如果世上一切都能用正确与否予以决定的话,那么一定会很轻松快活吧。

和晓海分居的第八个盂兰盆节假期到来了。我本想着和过往一样,和晓海共同度过长假,可是随着动画化的顺利进行,第二季和电影化的制作也随之决定。为了给电影增添亮点,身为原作者的我需要给电影重新构思一个剧本,这更是让我忙得焦头烂额。

「今年的盂兰盆节我可能没空了」

我给晓海发去了信息。就算我过去见她,我也肯定要兼顾工作。尽管晓海总是说无所谓,可每次和她见面,看到我在工作,她都会很不高兴。而且不仅仅是晓海,我那些情人也都大抵如此。她们没有通过话语,而是用身体告诉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希望你的眼里只有我”。我的心情很是不可思议。我心中喜欢和想要珍视对方的感情和“我工作很忙,你先等会儿”的现实为什么就不能共存呢。

由于实在太忙,给晓海的联络也是一拖再拖,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后天就已经是盂兰盆节假期了。原本的漫画工作、电影剧本的商讨、各种媒体报道的确认和修改,每一样事情都无法找别人来代劳,我回复一封邮件,就会又多出来三封。

——好想回去。

就在超负荷的工作让我整个人都快要炸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坐落在安稳的濑户内海上的小岛。它那优美的风景甚至令人昏昏欲睡。无聊意味着安稳,安稳也就意味着安心。虽然那座小岛不是我的故乡,但是我强烈地意识到,晓海所在的那座小岛,才是我应该回去的地方。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穿着已经两天没换的衣服去了百货商场,冲进了一间有名的品牌专营店里。我说自己是来买求婚戒指的,因此店员给我推荐了钻戒,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祖母绿戒指。这是养育了晓海的那座小岛上大海的颜色。尽管心中有着诸多不安,但是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就又会接踵而来。关键还是在于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做出决断,而那个机会无疑就是现在。

我把笔记本电脑、戒指以及换洗衣物都给塞进包里,正想着打个电话给晓海,告诉她我要回去,植木先生却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在预备发行的下一册漫画里面,有一个作为故事情节而用到的物品好像会在国外引发问题。如今不管是纸质漫画还是电子漫画都好,国外也是能买得到的,因此不能在这些层面欠缺考虑。

我和植木先生商量关于物品变更的事情,让尚人重新作画,等到整体的修正都开始有眉目了,已经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下午。在这期间工作上的联络也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不管是前往羽田机场的出租车上,还是飞往松山的航班上,我都在马不停蹄地工作。尚人也给我狂发信息,他好像无法接受这一次的修正,毕竟他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

到头来,我还没来得及联系晓海就住进了今治的酒店里。尚人还在生闷气,植木先生则给我发来了一大堆假期过后对谈人员的资料。里面还有几部推荐我去看看的电影。我明明已经告诉他我要休假了,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工作事项,我没忍住咂了咂舌。

「我回来了,现在在今治,待会能去你家吗?」

我姑且给晓海发去了信息。

「或者你过来?我在国际酒店这里」

也许是因为心烦意乱,我甚至都忘记了为自己的唐突而道歉。就在我准备解释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一份电影纪念特辑的确认请求,上面还写着一个“紧急”,在我处理的时候,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到了」

晓海的信息让我回过了神来。虽然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我的自作主张,但我想晓海应该能理解我的。我的这种安心感和轻视本质上如出一辙。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子啊!

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头脑让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四处张望,才发现自己是在今治的酒店里面。昨天发生的事情缓缓地在我的脑海中复苏。晓海已经离开这里了。

——搞砸了。

我当时强行地把晓海给按倒在床上,可是却遭到了她的拼死抵抗。这还是我第一次被晓海拒绝。我支起身子,感觉浑身都沉重得不得了。我明明睡了一觉,可是疲劳却不见丝毫的缓解。我慢吞吞地走到桌子旁拿起手机,又躺回到了床上。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晓海应该回家了吧。我看了一眼信息,她果然什么都没说。

——这下是真的搞砸了。

我心里只剩下了这样的想法。虽然对我来说,只要能见到晓海,我就能得到治愈,可以对晓海来说,看到我这个和她待在一起也是满脑子只有工作的男朋友,她一定很生气吧,她会觉得自己遭到了轻视。虽然也有时机不太好的原因,但我还是反省了一下自己这种如同老夫老妻一般的偷懒和敷衍。

——但是,这也不至于提分手吧。

八年的感情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轻快的“我们分手吧”就宣告结束。反倒是因为听起来太过轻快,我也知道那是晓海一时的气话。现在是我应该道歉的时候了,而这一次一定要足够真挚。

「昨天对不起。我错了」

「我想和你见一面向你道歉。今天能去你那里吗?」

「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虽然晓海没有回我,但我也知道她性格耿直。也许她原谅我需要一些时间。我告诉自己现在应该耐心地等待,便一边泡澡一边用平板电脑继续看电影。到了晚上晓海也还是没有回我,我饥肠辘辘,但是想着今天要和晓海一起吃饭,所以我还是只喝了杯咖啡。结果在杳无音信之中,三天就过去了。

——她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啊。

到了盂兰盆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果然还是生气了。这三天里我不断地给她发道歉的信息,可是她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也不接我的电话。虽然当时我确实是做错了,可是我很忙这件事情无论是谁都是一目了然的。既然晓海已经差不多是我老婆了,所以希望她能理解我。结婚之后便是日常生活的不断延续。就算我对她疏于关心,也不至于要吵着分手吧。

——相互之间还是都冷静一下比较好吧。

我退了房,晚上回到了东京。假期结束之后工作上的联络便蜂拥而至。尽管在酒店房间里我也在磨磨蹭蹭地工作,但是回到自己家之后,在工作室里打开电脑我便切换到了工作状态。晓海的事情很快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这里才是属于我的日常生活。

待在出版业界里面,人对于时间的感觉会变得奇怪。现在才十月份,可是手头上的事情全都是明年的,甚至连后年的事情都有,由于视线一直放在未来,导致我对当下变得敷衍了事。

我和晓海一直没有联系,时间很快就要入秋了。尽管忙得不得了,但是在盂兰盆节之后几乎两个月都没有联系,晓海的固执看来也是相当不得了。这样子如果我不主动去道歉的话,事情可能真的要变得麻烦起来了。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棹,你是不是和晓海吵架了?”

母亲非常少见地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是晓海没法拉下脸找我和好,所以才通过母亲来接触我,然而。

“我车站附近偶尔撞见了晓海,我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她居然说你们已经分手了,给我吓死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说情况很复杂。所以你们到底怎么了”

「情况很复杂」

“真是搞不懂你们。但反正肯定是你的错,你赶快去给人家道歉”

我“好好好”地敷衍着她,看到母亲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吵架,我也松了一口气。虽然隔了这么久彼此之间都没有联系,但我也觉得应该由我主动提出和好。

「还有别的事吗?」

“是有一点小事想让你帮帮忙啦”

我就知道。母亲除了有事要找我以外,是从来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打算和小达在今治开一间便当店”

以母亲的手艺来说,开一家便当店确实还是靠得住的。

“小达他年轻的时候在京都的饭店里工作过。他也有厨师执照,我们已经找到了精装修带设备的铺位,就是手头上的钱不太够”

中途,电话里开始传出杂音,植木先生也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要多少」

“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也就需要个三百万左右吧”

「知道了,等下打给你」

母亲顿时高兴地欢呼了起来。说着什么“谢谢你啊,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棹,等我们生意好了一定会还给你的”,我并未在意那薄如蝉翼般的约定,转头就接通了植木先生的电话。

“棹。出事了”

还没等我打声招呼,植木先生就已经开口了。

「又是国外版本的事情?」

“有律师跑到我们出版社来了,说尚人涉嫌性侵未成年人”

我顿时哑口无言。

「你这开的什么玩笑」

“起诉我们的是小圭的父母”

「哈?」

尚人认识小圭三年,一直都非常珍视对方,因此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今年三月,为了纪念小圭高中毕业,他俩去了冲绳四日游。当时我还听尚人拼命地给我秀恩爱,说什么第一次旅行啊,终于结合在一起了之类的。

「什么叫性侵未成年人啊,有病吧。在高中毕业之前他俩出去约会顶多就是牵个手,晚上八点前准时回家。尚人对待这段关系有多认真我们都知道的啊」

“这和高中生的身份没关系。小圭三月底才是十八岁生日,也就是说,他俩去旅游的时候,小圭还算是未成年人”

「唉?那尚人会被逮捕吗?」

“从法律的角度上看勉强算是没问题。在性犯罪条例里面也符合‘真挚交往’的范围”

「那不就没问题吗?」

虽然这事儿对心思细腻的尚人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小圭的父母当然也心知肚明。但是你要知道,同性恋是一个无限接近于灰色的世界,正因如此,你没办法断言说尚人就是清白的”

「什么意思」

“出版社被追责了,说我们让那种涉嫌性侵未成年人的作者在杂志上大行其道、宣传他的作品、甚至还在电视上面放映,认为我们在道德责任上有缺失。既然无法从法律上予以惩罚,那么就取而代之地给予尚人社会性的制裁”

我强忍住了没有怒吼出来,对着植木先生发火可就找错人了。

「所以这事儿最后会怎么样?」

“在出版社的方针决定下来之前,要暂停连载了”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尚人什么都没有做错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

“我都跟你说过同性恋是一个无限接近于灰色的世界了。这就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会根据人们的意见和看法而改变。也正因如此,对方也会抓住我们不能自证清白的点猛烈进攻”

「可要是连载暂停了,这不就等同于我们承认了那是黑的吗」

“我一直都有听尚人说那些事情,所以我是相信他的。主编也是相信他的。公司也不希望轻而易举地舍弃掉这么重要的人气连载作品。我们有法务部门,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地保护作家和作品。我身为你们的责任编辑,也会去尽力处理的,所以希望你们能给我一点时间。事情有什么新的进展我会马上联系你们”

「那最近的对谈和其他工作怎么办?」

“我都帮你全部叫停了,不用担心”

我不是在担心,而是在愤怒。可是我的火气不应该撒到植木先生头上,那我应该宣泄到什么地方呢?我找不到答案。当事人受到的伤害肯定比我要大。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有什么能做的事情呢。我想了想,发现只有一件事了。于是我挂断电话打给了尚人,他马上就接通了。

「喂,我听植木先生说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尚人没有回答我。我连着喊了他几声,却听到了尚人吸鼻子的声音。随后他就开始声泪俱下地给我道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对不起”

「都说了别道歉了,这事儿你又没有做错」

“……对不起”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我去你家。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什么?」

尚人还是在一个劲地给我道歉,我只好挂断电话去尚人家里。他家离我两个车站,也是在同一时期作为合理避税的手段买下来的公寓。我按响门铃,可是没人开门,我只好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当时因为截稿日和有个万一的时候而相互交换了备用钥匙真是明智之举。

「我进来了哦」

我在门口喊了一声,果然也是无人应答。我推门进去,客厅里窗帘紧闭,一片漆黑,尚人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

「你还活着吗?」

我也没指望他回答我,默默地收拾好了桌子上乱糟糟的空啤酒罐。

「……你为什么不骂我」

毛毯里传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又没干坏事」

「可是连载暂停了」

「还没决定下来呢。植木先生和编辑部会想办法处理的」

「……要是等到小圭成年了就好了」

「你强奸人家了?」

「我没有!」

尚人顿时激动地露出了脸。

「既然是双方同意的,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了」

尚人垂头丧气。

「你有和小圭联系吗?」

他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他怎么说的」

「他说要和父母商量一下,让我等等」

「有什么好商量的啊。这都上大学了,谈个恋爱不是自己的自由吗?」

短暂的沉默降临了。

「……因为是同性恋」

「啊?」

「旅游的事情被他父母知道之后,小圭就跟家里人出柜了。他家境优越,还是独生子,他父母好像很受打击,还说他们的儿子本来很正经的,是被我蒙骗了才会这样」

我的厌恶顿时涌了上来,眉毛也拧成了八字。

「正不正经的是谁定的标准啊。人家干什么是人家自己的自由吧。说到底,直男也不可能会被男生说动啊」

「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而已」

「这不是转移矛盾吗」

如果尚人是女生的话,那么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小圭的父母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就把矛盾转移到了尚人身上。说得难听点就是在逃避。让别人来承担自己的软弱。我和晓海的母亲也都是这样的人。这种太过熟悉的愤懑让我怒火中烧。

「你又不是和他父母结婚,以后你俩出国了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我也想这样啊」

「这也是一种选择。婚礼记得喊我」

尚人露出了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棹你还真是温柔」

「突然间说什么呢」

「我第一个出柜的人就是你,当时我手都在发抖」

「唉,真的假的」

虽然我在装傻,但其实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开了视频,在商量要投稿的漫画作品。我们创作出的故事让人感觉很有希望,就在我激动地说以后也要和尚人继续搭档的时候,他却突然间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虽然我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但当时还在上高中的我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来保持平静。

「棹你那个时候也跟我说“这也是一种选择”。你既没有夸张地肯定我,也没有说些什么别的。如果你反应太过浮夸的话,我会觉得很假,也会觉得很受伤,所以我知道“这也是一种选择”是你的克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能和棹你一起努力下去了」

尚人是真的非常纤细和敏锐。其实那个时候我心里面也有很多东西想说的,只是觉得说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管是棹你好,还是植木先生也好,或者是其他漫画行业的朋友也好,大家知道我是同性恋,也还是很稀松平常地和我来往。也许是因为这个行业就应该是包容的,对同性恋反应过激会显得很不好,所以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你们营造出来的氛围,还以为整个社会都是这样子的。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

「整个社会就是这样子的」

我坚定地这样说道。我也希望整个社会真的是这样子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尚人笑了,我从他的笑容中读到了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沉默了一阵之后,尚人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我饿了」

「找点东西吃吧」

「冰箱空了」

「去吃牛肉盖饭」

尚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总算是打起精神地站了起来。我们离开公寓,走进附近一家牛肉盖饭专门店,两个人狼吞虎咽了起来。我们穷困潦倒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填饱肚子。

「虽然很久没吃过了,但味道还真不错」

「人可不能忘本。不过我口味本来就不刁」

「毕竟棹你也因为母亲吃过很多苦头呢」

「嗯。那已经是我的累赘了,事到如今想甩也甩不掉」

「我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子呢」

尚人突然间停下了筷子。

「和小圭在一起生活,也意味着背上一个陪伴自己一生的累赘」

「你确实是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世上有些孩子出生时两手空空,有些孩子出生时负担沉重。有些父母能给孩子帮助,有些父母只会拖孩子的后腿。即便自己逃过一劫,也有可能像尚人这样因为伴侣的原因而背负上新的累赘。如果可以的话,所有人都想轻装上阵。

「其实也没必要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去。舍弃掉其中一部分也是一种选择」

和小圭在一起,然后和小圭的父母完全切割。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事情。

「那棹你能做到吗?」

和晓海在一起,然后和晓海的母亲完全切割。

「做不到」

「对吧,我也做不到」

「那也没办法,只能全都扛在自己身上了」

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人就必须要承担起某些责任。这和别人强加给自己的所谓“自我责任论”是不同的,无论你将其视作枷锁也好,还是鼓励自己奋发向上的动力也罢,都意味着人要将这份责任贯彻到底。无论如何,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背负某些东西。

「你说要是将错就错的话,会不会轻松一些呢」

「我觉得不会」

一公斤就是一公斤,背负越久就越是疲惫。

——也就需要个三百万左右吧。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什么叫做“也就?”包含她和她男朋友住的那间公寓在内,这些钱都来自于我挖掘自己的内心和牺牲睡眠时间创作出来的故事的报酬。我很想早点得到解脱,我想让自己无事一身轻。可是我的心愿和母亲的死亡是直接关联的。等到有朝一日她真的去世了,我一定会后悔的。然后这份后悔又会变成新的累赘,继续压到我的肩上。可我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仅仅是自由而已。

「棹,你和晓海还没和好吗?」

「没」

「你们从假期之后就一直在冷战吧。再这样下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去找她的,现在还是得等到这些麻烦事处理完才行」

「抱歉」

尚人又垂下了头,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他的腿,表示他很烦。

「这种时候,真的很想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呢」

「我不想,现在把这些事情告诉晓海,也只会让她觉得痛苦而已」

「我觉得晓海是会接纳和包容你的」

「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她瞎操心了。她应付她妈就已经够累的了」

「棹你在这种地方表现得就很传统」

「因为我实在是见过太多我妈因为那些靠不住的男人而痛哭流涕的样子了」

我顺势喝下一大口水,把因为油脂而黏糊糊的口腔冲洗干净。

离开饭店之后,我和尚人各自回了家。尚人把一大碗饭都给吃完了,只要能吃得下饭,那就没有问题。被男人抛弃之后哭天抢地的母亲也是这样的。

回到家里,我感到莫名的安静。也许是因为平时实在太忙,所以就连感受寂静的时间都没有。我打开电脑,却也没见收到工作上的邮件。

——晓海。

闲下来之后,被忙碌而遮掩住的寂寞顿时膨胀了起来。我深感自己果然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把手机静音之后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朋友和情人们都给我发来了信息,可是我并不想见他们。最痛苦的时候,我想要见到的人就只有晓海,可现在我痛苦不堪却见不到晓海,这样的两难境地使我更加煎熬。

「植木先生,等过完年之后能恢复连载吗?」

曾经无比渴望的长期休假,现在对我来说仅剩痛苦。我很想尽快处理完这些麻烦事,然后联系晓海。刚知道尚人那件事情的时候,我很是心急,可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的父母也只是如同撒气一般将矛盾转移到尚人身上而已。我本以为这件事早晚都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得到解决,然而——

「你真的有在认真处理吗?不要继续折磨我们了好吗?」

我再也按捺不住,和植木先生说话时的口吻也变得粗鲁了起来。

「真的很抱歉,可是情况很复杂」

「什么叫情况很复杂?」

植木先生沉默了一阵子。

「我们本来是想在内部解决纷争的,可是有杂志过来采访了」

「采访什么?」

「想针对这次的事情,采访当事人」

当红人气漫画家涉嫌性侵男高中生”——对方貌似是想写一篇这样的报道。出版社当然要求禁止刊发。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可以告对方损坏名誉吗?」

我没忍住喊了出来,可植木先生只是告诉我杂志社的人早就已经习惯这种事了。报道一旦刊发,那么无论真假,话题性会遥遥领先于真相。

「当今时代不允许针对未成年人的性侵案件,不对,其实每一个时代都不允许,但是如今社交媒体实在太发达了。这事儿现在还只是我们和对方家里内部之间的争执,可一旦报道出街,那么绝对会在社会上引发骚动」

「等会。我和尚人都在采访上露过脸的,而且用的也是真名。要是那种报道刊发了出去,尚人以后可能就振作不起来了。植木先生你也知道他到底有多玻璃心吧?」

「所以我们也在和杂志社那边拼命地交涉。报道出街之后,不仅我们会受伤,就连那个男孩子也会受到重创。我们现在也在和对方的父母拼命战斗着」

在我不曾知晓的地方,事情的骚动已经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扩大了,这让我很是惊讶。要是那份报道真的刊发了,我们的连载要怎么办啊。可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多余的,因为类似的事情迄今为止我实在是见过太多了。

——腰斩。

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之后,植木先生让我先不要告诉尚人,我回答说“怎么可能告诉他啊”。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告诉自己的朋友和恋人。

我的酒量日益见长。连载暂停的这些日子里,原本堆积如山的联动企划全部戛然而止。那些我原来想着有空就去看的漫画、小说、电影,如今却完全提不起兴致。我已经窘迫到了无法给自己输入任何信息了,唯独心中的不安在不断地增殖。

如果那篇报道真的刊发了,那么我和尚人肯定会在社交网络上被群起而攻之。要是连载腰斩了,我以后要在哪里画漫画呢。一个不安又连接起了另一个不安,我心中消极阴暗的想法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不断。向晓海的求婚也只能化为泡影。

我给尚人发去了消息,可他完全不回我。倘若和尚人交换一下立场,我确实也想不到应该作何回应。我手机里仅有的联络都是些来路不明的狐朋狗友约我出去玩,我一条一条地删掉了他们的信息。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信人名叫二阶堂绘理。由于是陌生的名字,所以我姑且打开来看了一下,发现她居然是一间老牌出版社的文学编辑。邮件以极为礼貌的文字表达出了想请我去写小说的意愿。虽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反正近来也无事可做,所以我便约对方见了一面。

我来到咖啡厅里,发现对方早已落座。在我进门的同时,她便朝着我点头致意。邮件中那堪称古朴的恭敬行文让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她会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没想到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

「非常感谢您今天不辞遥远地特地前来」

在她鞠躬的同时,她那迎合着下巴线条修剪齐整的短发也柔顺地滑落了下来。二阶堂小姐虽然身材娇小,但是目光炯炯有神,释放出了一种甚至让人有些厌恶的“精明能干”的气质。我本以为她会是我难以应付的那种类型,但是和她聊起来之后却意外地感受到了她的直率,甚至可以说是天真。

「我虽然从事的是文学编辑的工作,但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看漫画。青野先生您的作品细致地挖掘出了普通人的情感,并且赋予了作品极为深刻的立意,我认为真的很了不起」

「你过奖了」

我连忙低下头来。我从小就很不适应被别人夸。

「您的作品非常有深度,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原本以为您的年龄会更大一些。因此在杂志的特别报道上看见您的照片的时候,真的非常惊讶」

「啊,确实」

「我相信,随着职业生涯的不断积累,您会不断地深入到前所未有的境界。虽然我也同样期待您的漫画作品,但是我认为,青野先生您的才能在文学领域也能大放异彩。我希望青野先生您能来写小说」

二阶堂小姐的气势很不得了。不仅仅是话语,她说着说着就连身子也开始不断地往前倾。和那冷淡的外表所截然不同,二阶堂小姐的热情让我有些疑惑,不过我也没有觉得不舒服。

——总感觉和植木先生有点像。

第一次和植木先生聊天的时候,他也像二阶堂小姐这样热情。让我感到怀念的同时,尽管媒介各不相同,可他们身为编辑对我的作品报以信任也让我感到很是安稳。可是当下的状况一团糟,我无法给出回答。二阶堂小姐得到答复之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您」

「真的不知道要等多久的哦?」

「在文学领域,等上个两三年也是常态。我也经常听说有编辑和作家老师谈过之后,苦等十年才终于等到原稿的故事,所以我也会等的」

「这样的吗?」

「虽然和漫画行业可能有些不太一样,但是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一帆风顺。我也想以更加长远的目光去支持作家老师」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了二阶堂小姐应该也对这次的事情有所耳闻。也许是因为同在出版业界,消息已经走漏出去了。但是一个传闻在人尽皆知之后,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它即将成为既定事实。一股凉意游走在我的后背。

几天之后,植木先生给我发来了消息,他告诉我出版社没能阻止报道的刊发,事情下周就会遭到曝光。我的怒火已经冲到了喉咙头,可是想到植木先生待会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尚人,我便什么都说不出口。

等到晚上,我给尚人打了个电话,可是他没有接。发了信息他也没看。我直接杀到他家,按下门铃也没有人应,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之后,我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在失联的状况下很快就到了下周,我一大早就冲进了便利店里看那本杂志。

“人气漫画家涉嫌性侵男高中生?”

那是一篇煽动性极强的报道。他们甚至说尚人强迫一个男高中生和自己维持了好几年的不正当关系,行文极其容易招致误解。而且尚人的名字、照片、漫画的封面也都全部大大地印在了杂志上。报道还提到对方的父母为了应付出版社而请了律师,结论是如果他们报警的话尚人很有可能会被逮捕。

——逮捕你妈呢,操。

我粗鲁地把杂志塞了回去,离开了便利店。给尚人打电话他也还是不接。这种时候为什么不肯接电话啊,我们不是搭档吗?我甚至开始对尚人生起了气。

事态迅速恶化,尚人中午就上了推特的热搜。只要搜索尚人和我的名字,或是漫画的名字,就会冒出来一堆关联词,例如“性侵”“逮捕”“未成年”“同性恋”。漫画的核心粉丝圈层往往和社交媒体的亲和性极高,我只能呆呆地望着我们在网络上被群起而攻之。

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驱使下,我关紧了房间里的窗帘,开始猛喝威士忌。刚开始我还会用水兑着喝,可是喝到一半就变成纯饮了。我想尽快喝醉,而这种喝法也是久违了。我很在意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可是我却因为害怕而不敢看手机。我就和那天的尚人一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喝闷酒。

这时,有人给我发来了信息。

——晓海?

看了一眼却是二阶堂小姐。

「虽然觉得这种时候打扰您不太好,但是实在有些在意所以给您发来了信息」

「您方便的话要不出去喝一杯?等您有空了联系我就好」

二阶堂小姐的信息里没有什么浮夸的言辞,简短的句子让我很是安心。

「谢谢你。我已经在喝了」

「您有这个意思的话那我过去和您一起喝。我给您带一瓶很不错的酒」

「你平时都喝些什么?」

「虽然我什么都能喝,但还是喜欢喝清酒」

通过和二阶堂小姐断断续续的聊天,当天我算是勉强维持住了自己,没有崩溃。

网络上对我们的攻击不仅没有中止,到了第二天反而愈演愈烈。有人以大道理作为武器攻击他人,玩得不亦乐乎,有人将矛头从尚人转移到了全体男性身上,有人针对LGBT群体口诛笔伐,有人则是对流行的话题趋之若鹜,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团火里添了一把柴。

虽然这些都在我的预想范围之内,但是看到那张在夜总会的VIP室里偷拍的照片流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惊讶得不得了。当时我们在庆祝漫画第一次在发行前就确定了加印。植木先生喝得酩酊大醉、泪眼婆娑,而我和尚人则摆出一副怪异的表情举起了装满香槟的杯子。那张照片没有拍下一丝一毫我们三人艰苦奋斗不断堆积而起的珍贵之物,上面只有一个得意忘形的愚蠢的年轻人。而最让我受伤的事情,则是出卖这张照片的人是当时某位在场的朋友。

年底,连载我们漫画的杂志官网上刊登了一封道歉信。由于无论写些什么,都会成为人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因此道歉信里没有写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简单地对本次事件给读者们造成了不快而道歉,以及宣布我们的漫画结束连载。在官网色彩缤纷的主页中,唯独那封道歉信是一片白茫茫。给人一种“到此结束”的感觉。

社交媒体上的狂欢到达了顶峰,充斥着各类居高临下的言论。“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终止连载是正确的判断”“我们绝对不能容忍性犯罪”。

我和植木先生一起去了尚人的公寓。虽然按门铃还是没有人应,但是这一次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之后,我们找到了尚人。他已经憔悴得判若两人,房间里也是一片狼借。

「你有好好吃饭吗?」

「尚人,我给你熬碗粥?」

我们和他说话,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尚人,振作起来。没事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编辑部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过阵子我们再来想想新连载的点子吧」

「对啊,我也还有想要创作的故事,没有你的话可就画不成漫画了」

尚人一言不发。植木先生还要和其他的作家老师商讨,所以就先回公司了。虽然我自己没有什么事情要干,但我还是跟着植木先生一起离开了尚人家。在尚人面前我算是勉强忍住了,可我自己也已经濒临极限了。

「下个月底准备出版的第十五卷,现在怎么处理」

我在回车站的路上向植木先生问道。

「……抱歉,不能出版了」

植木先生的回答也很是艰难。

「那已经出版了的呢?」

「在市面上流通的漫画不作处理」

虽然不至于要回收,可是卖完之后就不会再有了,也就是说我们的漫画绝版了。电子书也跟着停止了发布,我和尚人的漫画将会慢慢地消失在世上。

「关于这次的事情,社会上对你还是总体抱有同情的态度」

——所以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一个新的搭档」

——我不想。

「我会等尚人的」

植木先生沉默了。他走到我的身旁,面露难色。

「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尚人现在暂时没办法在公众上露面。在这期间,你还是应该充实自己的职业生涯,等到尚人回归之后你们再重新组成搭档」

「真有这么好办吗」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不理解」

我和尚人从高中开始一直并肩走到了现在,我有时候想不出点子,有时候想出了点子也是一塌糊涂。尚人同样也是如此。我们并肩走过了将近十年。正是因为尚人我们才能走到今天,哪有这么简单就找到他的替代者呢。

「那你觉得让一切都结束在这里也无所谓吗?」

我停下了脚步,瞪着植木先生。

「我知道你很温柔,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你不能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你那不叫温柔,只是软弱。

早已被我忘却的话语此刻翻涌而来。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受千夫所指也要狠心舍弃。

——为万人唾弃也要握在手里。

——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完全没有成长过。

「能画漫画的地方不是有很多吗?」

一种难以捉摸的焦躁向我袭来,也让我自暴自弃般地说出了这番话。

「让业余爱好者发表作品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也同样能赚到钱。现在没必要非得通过出版社走商业化的那一套了。只要和尚人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我都——」

我说到一半,抬起了头。

「你是觉得我不懂你们到底有多悔恨吗?」

植木先生的语气中既无愤怒亦无悲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子。

「不对,严格来说我确实不懂。从无到有地创作出作品的人是作家,我们这些编辑只能等待你们作家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我——」

植木先生说到这里,还是强行地让自己闭上了嘴。

「……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懂你们作家真正的痛苦」

「植木先生」

「我还会再联系你的。辛苦了」

植木先生朝我低下头,转身离开了。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差点没忍住当场跪下来。我居然对他说那种话。如果只有我和尚人,那我们的漫画早就被腰斩了。正是因为有植木先生的建议,我们才能一直走到现在。刚出道的时候也受了他很多的关照,我们是三个人一起走到今天的。

我呆立在原地,被后面的行人给撞了一下,踉踉跄跄地靠在了电线杆上。我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些什么东西在我视线的末端闪耀了一下。西边的太阳已经下山了,在那一方斜角,被电线层层封锁里的天空中有一颗星星闪耀着光芒。那是启明星。

——你在东京能看到它吗。

——看还是能看到的。但是肯定没有在岛上看到的那么漂亮。

——朦胧美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

我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我不想让晓海为我担忧。可是我现在好想听听她的声音。我想让晓海去抚平我心中那些只有她能抚平的伤痛。我正准备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接通了那个电话。

“青野先生,你能接电话真是太好了,你没事吧?”

电话里那头是二阶堂小姐如同琴弦般纤细的声音。

“虽然觉得可能会打扰到你,但是实在很担心”

我只能呆滞地发出“啊……”这样毫无意义的声音,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沉默过后,二阶堂小姐提议要不要去喝一杯,我又“啊……”了一声。

“我现在就过去,请问你现在是在哪里?”

我茫然地四处环顾。

如今的我,究竟身在何方呢。

有人能告诉我吗。

在那天同样闪耀的启明星光之下,我已然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