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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天气瓶

1

透过马车窗户见到睽违十年的故乡风景,爱德华感到极为不舒服。雾气飘荡的平原上零零星星耸立着巨大的黑影。就像是巨人军团屏息以待,伺机偷袭村落,但一阵风吹开迷雾,那些黑影的真面目顿时揭晓。那是砖头砌成的塔。随处都盖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塔。从前当然没这种建筑。

再前进一段时间,他见到穿丧服的人们围着塔站立。爱德华请马车夫停下,下了马车接近丧服人群。

「请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这么问,穿丧服的人们一脸狐疑回看着爱德华。这群人里没一个是认识的面孔。

「这还用问,就如你所见。」

「办丧礼吗?」

「没错,这叫『塔葬』。」

男人指向塔顶。爱德华领悟到上头安置着尸体。

不过短短十年,这座村子就盖了许多诡异的塔,前所未闻的习俗深入人心。这座村子已非爱德华认识的模样了。

这十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村子名叫迈斯比。

这是位于流经英格兰东部北林肯郡的特伦特河东部小村庄。医生之子爱德华-佳多纳在此地出生。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寄宿学校,在父亲的建议下进入爱丁堡大学医学系深造。毕业后的他在伦敦医院执业。但他似乎与伦敦的空气不对盘。他的肺出状况,必须移居清净的土地调养。于是他想起了故乡。

父母皆魂归天国,他在迈斯比没有亲人。然而他也想不出其他去处。他听说村里没有医生,正好是个休养兼工作的好地点。爱德华打着这个算盘,将行李塞进皮箱离开伦敦。这是在一八三六年六月的事。

转了几次马车,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抵达迈斯比。本以为能见到怀念的风景欢迎他,岂料村子出现奇奇怪怪的改变,反而让爱德华备感震惊。

迈斯比是被湿地与小麦田包围的小村子,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孑然孤立的聚落。或许是村落位在河川沿线的低地所致,此地雾气浓密,给人一年四季都潮湿无比的印象。带着青草气味的风,以及寒酸破屋并立的道路,倒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爱德华一到迈斯比,立刻移步前往村里唯一的啤酒店,也就是酒馆。他推测去了那里就能见到熟识的面孔,没想到店面成了空屋。店里自然没有人。

他不得已前往旅馆,找到租屋处之前在此叨扰。

「哦哦,你是医生家的公子啊!我还记得。我家那口子得热病的时候,给你爸爸看过。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养病。希望能顺便找工作……」

「你是医生吗?那太好了。我们不用将病人扛到七英哩外的斯肯索普啦。」

旅馆老板是个随和的壮汉,很欢迎爱德华。尽管房间漏风又老旧,也远比在伦敦被煤炭熏得乌漆墨黑的空气中生活来得象样。

他在迈斯比的生活就此展开。

几乎没有村民记得爱德华。同年龄层的年轻人都到斯肯索普或格林斯比的港口工作。除此之外的人则在村外种小麦饲养牛羊,爱德华不曾撞见。待在迈斯比工作只有这两个选项,不然就无法存活。爱德华这种念到大学的人,是非常罕见的例外。

在村子生活三天左右,爱德华跟旅馆老板打听诡异高塔的事。

「那个啊?那是坟墓。」

「教会就有墓地了吧?为什么要特地盖那种奇怪的墓?」

「还不就是因为……这样更顺利啊。」

「更顺利?」

「没错。所谓的文明程度,果然还是单看追悼死者的方式决定。埃及就是个好例子。只要采用正确的追悼方式,世界也会正常运作。自从大家开始『塔葬』,这座村子就连年丰收。」

哪有这种事……爱德华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吞回去,乖巧点点。

「记得我还在的时候,没有人采用塔葬。」

「这是当然的。开始塔葬是在船长来了以后。」

「船长?」

爱德华心想:又冒出一个奇妙的新词了。

「就是史托克斯男爵!他原本是跑船的海军士官。几年前获得国王赏赐爵位就离开海洋,搬进这座村子的府邸。村人都抱持着敬意与亲昵称男爵为『船长』。」

「这位先生跟塔葬有什么关联?」

「据说他是在航海途中停留的岛屿得知塔葬这个习俗。那座不知名岛屿上的原住民崇敬死者,将死者安葬在比活人还高的地方。他们这样说也满有道理的。因为天国不在地上,而是在天边嘛。」

「这座村子就这样接受了这种不知打哪来的习俗?」

「是啊。起初我们也很困惑,但自从大家照着船长的话开始塔葬,村子就彷佛改头换面发了财。小麦跟牛奶的产量都比过去还多。而且……该怎么说,每次见到塔,感觉就像往生的伙伴在守护着我。」

旅馆老板的口气万分感慨。他虽然喝了威士忌,没多到会酒醉。再说他的语气也不像说谎或开玩笑,似乎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

爱德华对旅馆老板产生微微的排斥,一如他对塔的印象。乍看开朗健康,实际却是未知生物潜藏在皮相之下伪装成人……他的脑海冒出了这样的形象。

「教会也默认塔葬吗?」

「岂止是默认,还鼓励呢。」

「怎么会……」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不过就是换个地方放棺材,没做任何亵渎遗体的举动。」

比起死在伦敦暗巷的路人尸体被丢在原地不管,这个状况的确好上许多。伦敦公墓一位难求的问题屡屡受到议论。目前通行土葬,但未来想必火葬也会普及。

这样一想,埋葬的方式总是会因地区、家世、时代或是宗教产生诸多差异,或许他不该特别将「塔葬」视为异端。

「想了解塔葬的话,要不要直接见船长问清楚?船长虽然是贵族,却没有架子。有医生拜访,他应该会更欢迎。」

「真的吗……」

光是听到他曾任海军士官,感觉就难以亲近。但要是不拜会这名实质上的村长,想必无法在这座村子继续生活。

出乎意料地与那名男子——普林葛-史托克斯见面的机会,没过多久便到来。他受邀拜访宅邸。

在某个晴朗的下午,爱德华穿上他最正式的粗呢套装,造访史托克斯男爵的宅邸。

宅邸位于村子东边的郊外,像是主张着村子与村子以外的界线,狭长的建筑稳稳座落。尽管与村子其他房屋相比显得气派,以贵族的居所来说却属小型,规模说起来算是勉强维持了男爵的威严。

门前有名年长的侍者迎接爱德华。侍者的套装看起来比爱德华的还要高级。他在侍者的引导下踏进门里。

玄关装饰着似乎是中国来的陶瓷器,墙上挂着绘画。每幅画都是色调阴沉的风景画。地板一尘不染,干净到足以反射爱德华不安的表情。

爱德华被带到客厅。在此恭候他的人,是个神经兮兮眉头紧皱的矮小中年男子,看上去年约四十多岁。他穿晨礼服搭配白领巾与白背心。

「欢迎光临,佳多纳医生。我是普林葛-史托克斯。」

他伸出手想与爱德华相握,爱德华毕恭毕敬地回应他。

「您好,史托克斯男爵。」

「你也可以叫我『船长』——是吧?想必你也听过几则关于我的事迹。但愿不是不好的传闻。」

史托克斯男爵笑着回应,示意一旁沙发,爱德华从善如流坐下。桌上已备妥红茶杯。

「医生,你喜欢狩猎吗?」

「不……我对这类活动颇为陌生。」

「是吗,太好了。我也是。本来还怕你未来邀请我去狩猎,这下我就放心了。」

史托克斯男爵笑着坐上沙发。实际听到他的谈吐见到他的态度,爱德华差点就轻易改观,觉得他是名善士。这个人有种奇妙的魅力。

「医生,听说你出身于这座村子。」

「是的。我直到十年前……十六岁前都待在这里。」

「怀念的故乡感觉如何?」

「这个嘛……比起怀念,人事全非的感觉更强烈。」

「人事全非?」

「比方说……酒馆关门了。我本来很期待成年后去那边喝酒。」

「哈哈哈。谁叫时代趋势朝禁酒发展呢。但我敢夸口,就算国家用法律禁止,酒也不会绝迹。你说是吧?」

「没错,酒可是神明的赠礼。」

说完他发现自己失言了。因为他见到史托克斯男爵听见神这个词时,脸似乎抽了一下。爱德华不动声色窥伺他的脸色。男爵看上去没有不对劲。或许他多心了。

「你打算在这里待一阵子吗?」

「是的。待到病好为止……不过我一出伦敦,莫名其妙的咳嗽就停了,身体变得非常舒服。」

「方便的话希望你能继续待下去。这座村子没有医生。当然,我无权强迫你……」

「不,我个人考虑暂时在此工作。要是能获得男爵您的担保,反倒更令我心安。」

「看来我们意见一致。在议会可没这么简单。」

史托克斯男爵自嘲地笑道。此时侍者送了装着红茶的茶壶过来。

「对了……你看过塔了吗?」

问题突如其来地丢向自己。爱德华满怀戒备回望史托克斯男爵。男爵一副若无其事,眼神垂落茶杯。

他在试探自己。爱德华如此直觉。

「看过了。到处都有呢。」

「听过关于塔的事了吗?」

「听过了。」他点点头,观察男爵的反应。「据说是埋葬用的塔……」

「正是。」史托克斯男爵说完喝了一口红茶。「想谈论那……我就必须从距今正好十年前的事开始说明。说起十年前,就是你离开这座村子的时候。当时的我还在船上。你知道小猎犬号吗?」

「什么,莫非是那艘小猎犬号!我常在报纸见到这艘船。不过……我记得那艘船现在应该还在航行地球一周……」

「现在是它第二次航海。我是在第一次航海时,以船长的身分上船。一八二六年启程,一八三○年回到普兹茅斯。我在这趟航行的功劳受到肯定,获得爵位离开大海。目前是别人担任船长。」

「您为什么不航海了?」

「我想过脚踏实地的生活。」史托克斯男爵笑着说。他的笑法难以断定是玩笑或真心话。「那趟旅程很惨……我们遇上暴风雨,动弹不得,过了无数个只能咬牙熬过摇晃时光的日子。粮食跟饮水即将见底,不少水手精神陷入混乱。」

史托克斯男爵垂着头,手指抵着右边太阳穴。仔细一看,太阳穴到前额之间有道旧伤痕。他的手指顺着伤痕扫过,回忆起当年。

「尽管这次船旅无比惨烈,却也不净然都是坏事。那是我们路过火地群岛时的事。为了搜集粮食,我们停留在火地群岛其中一座岛屿。我在那座岛上见到了塔聚在一起的奇特景象……也就是群塔。那是用木材巧妙搭建的塔,高约十二公尺,看起来像瞭望台。我问当地居民,他们说那是墓。该岛有种称为塔葬的习俗,人们会把遗体放置在塔上崇拜。岛上四处都盖着这种塔。告诉你,活着的人还没有塔多。」

史托克斯男爵眼神恍若遥望远方,视线却投射在地上的一点。爱德华不知怎地,历历在目地想象出男爵所见到的异样光景。或许因为他已经在村里见过塔了。

「我的价值观大为转变。我原本认为遗体就是该入土为安。这下我才发现将遗体放在塔上……才是他应有的对待。」

「您是在什么样的经过之下,把习俗推广到这座村里?」

「原来你讶异的是这点啊。其实很简单。起先是我内人……」

「怎么一回事?」

「我移居此地不久,内人就过世了。她是病死的,跟你一样是肺病。本来想说在空气新鲜的地方生活就能改善,我才选了这里,但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请节哀顺变。」

「葬礼按照惯例以教会的规矩举行。然而我心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把内人打发到墓地里真的是正确的吗?此时我想起了在火地群岛见到的塔。于是我为亡妻打造了塔,然后将她的棺木移到塔上。这么做以后……我才终于感受到救赎。」

「这就是村里第一座塔吧?」

「没错。这个故事似乎让村人大受感动,开始模仿我塔葬。执行塔葬之际,从丧葬到建设的费用,我都会全额赞助。结果这六年内架设了无数的塔。」

「原来如此……我可能有点误会。该怎么说……我本以为这塔有崇拜恶魔的用意……」

「崇拜恶魔?」史托克斯男爵爆出乐呵呵的笑声。「在这个煤气灯照耀黑夜,蒸汽火车奔驰大地的年代,还提恶魔崇拜?那是上个时代的事了。很遗憾,我对无科学根据的存在不感兴趣。」

「是我失礼了。」

「不会,你的意见值得倾听。我很好奇来自村外的人怎么看待塔。」

「不过……这样的话我可能是例外。因为我见过以前的风景,不免会跟现状比较。如果不知道以前是怎样,可能就不会对塔的存在抱持疑惑。」

「这样啊……」

接着话题转来转去,从英格兰最新的医学与科学、伦敦的通货膨胀状况,到美国的经济。几乎都是史托克斯男爵提问,爱德华回答。交谈的期间,他始终无法摆脱被男爵试探的感觉。

太阳下山,史托克斯男爵起身。差不多该散会了。爱德华开口告退。

「要不要顺便去看看塔?去看这座村子第一座塔。」

爱德华其实没特别想看,但主人都提出邀请了,他不敢推辞。

他跟在史托克斯男爵身后,走出宅邸后门。

那座塔的高度比散落在村里的略低一点,即使如此仍约九公尺。正面有张木制门扉,用锁头封锁。他抬头仰望顶端,当然没见到安置在塔内的物体。

「您的夫人现在还在那边……?」爱德华战战竞竞问。

「她在棺木中沉睡。」

听到这句话,面前的塔在爱德华的眼中猛然成了可敬可畏的对象。成了超越普通建筑物,人类不可知的某种存在——

村子里盖了一堆这样的塔。

这个事实再次令爱德华颤栗。

「不嫌弃的话欢迎再来玩。我与内人都期待你造访。」

史托克斯男爵说完,行了一个似乎是海军式的礼,与他道别。

爱德华在侍者的催促下离开现场。

从宅邸后方行经庭园的时候,他不经意朝塔的方向回头一看。当时他离塔已经有一段距离,因此能见到塔的全貌自一片昏暗中浮现。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塔的暗处有个东西在动。

那是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女性。

但女性似乎注意到了爱德华的视线,立刻躲藏起来。深绿色的裙摆在最后顺势飘扬,没入黑暗消失无踪。

刚刚那人究竟是……

莫非是已故夫人的幽灵?

在他茫然呆立原地时,侍者浑然不觉,已经走到门边了。爱德华赶紧追上他的脚步,塞给他小费询问。

「冒昧请教一下,男爵有千金吗?」

「不,没有。」

「除了男爵以外,还有谁住在这栋宅邸里?应该有位妙龄女子吧?」

「哦,那一位……应该是夫人。」

「夫人?什么意思?夫人不是已经过世,现在躺在塔上……」

「那是第一任夫人。目前住在这里的夫人,是老爷第三次婚姻的对象。」

「……原来如此。」

爱德华在响应时板着脸,隐藏惊愕的表情。原来是续弦。尽管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太过死缠烂打让侍者跟史托克斯男爵通风报信也不妙,便决定适可而止。

根据旅馆老板的说法,史托克斯男爵在首任夫人过世两年后,与第二任夫人结婚。据说是他从某个乡镇娶回来的贵族之女,但村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第二任夫人在婚后三年左右,同样也因病过世。她的塔就建在村子中心的显眼位置。全村的人都对船长的亡妻献上哀悼之意,崇敬那座塔。

接着时光流逝来到距今半年前,史托克斯男爵与第三任夫人结婚了。据说她是在曼彻斯特拥有大宅院的贵族之女,但依然没有人清楚她的来历。村民们都在传对象可能是在贵族晚宴认识的人。

为何她会躲藏在塔的暗处偷看他们?

爱德华忘不了她在瞬间流露的恐惧神情。若她真是幽灵,或许他再怎么样都有办法遗忘。然而她的表情却远比死者的诅咒强烈,深深烙印在爱德华脑海里。

尽管两人或许再也不会见面……

爱德华原本这么认为,没想到与她重逢的机会快速到来。

某天一辆马车停在旅馆前,有名侍女跑进旅馆,说是要急诊。在侍女搀扶下进入旅馆的人,正是那位男爵夫人。

在旅馆老板的贴心安排下,一间空房被移作诊疗间,迎接男爵夫人。

「你在外面等。」夫人跟侍女这么交待,把她赶出房间。

房里只有爱德华与男爵夫人两人独处。爱德华有种即将惹上小麻烦的预感。

准备好座椅,夫人随即入座。此时她已放弃装病。洋装修长的款式比起宴会,更适合在外出时穿着,不过质料肯定是采用高级绢帛。

「待太久会启人疑窦,我就长话短说吧。」

她像是背诵出事先准备的说词,连珠炮地说完,不给爱德华插嘴提问的空档。

「佳多纳医生,我想您或许已有耳闻。我是史托克斯男爵之妻艾梅莉亚。今天我想商量的……如您所见,并不是身体问题。」

她一脸凝重地悄声道来。爱德华还在斟酌该怎么响应时,她接着说道。

「请您救救我!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男爵杀害。」

「被杀害……?」

「上一任夫人也是他杀死的。说不定首任夫人也是……」

「请等一下,您是出于什么根据才会这么想?」

「我在宅邸地下室见到了血迹。量非常大……那绝不是打翻红酒的污渍。」

「光是这样还说不准……」

「那就麻烦您调查塔上前妻的尸体。医生您应该能看出死因吧?」

「她死后过了一年吧?死因恐怕难以判断。除非是有明显外伤……但说起来真有办法爬去塔上吗?」

「由我来偷男爵手上的塔的钥匙。这样您应该就能帮我调查了吧?」

「请等一下。」爱德华双手举起,作势要请身子直直挨近自己的男爵夫人回到原位。「擅闯塔内就跟盗墓贼没有两样。我们还是把调查遗体当成最后的手段吧。」

听见爱德华这么说,男爵夫人骤然垂下双肩,失望地陷进椅子里。

「我需要证据。请问您有没有其他头绪?要是没明确证据,恕我无法协助。」

「塔……」男爵夫人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塔里应该藏着某种秘密。」

「秘密?」

「您见到村子到处都盖着塔,有什么感想?医生,请您老实回答。」

「唔……用一句话来说,很诡异。」

「既然您都这么觉得,果然有不对劲。」男爵夫人再度压低音量,继续陈诉。「我见过男爵在半夜跑出宅邸。要是只有一天,我大概还不会放在心上,然而他连续二、三天都这么做。于是我请侍女跟踪他。结果男爵打着提灯……跑去新建成的塔。」

「他特地在三更半夜跑去看塔?」

「没错。男爵进了塔里。那座塔中安置着在最近过世的年轻女性遗体。」

「他跑进放着遗体的塔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爵夫人铁青着脸,虚弱地摇头。

「男爵一进塔里,侍女就害怕起来,回到宅邸。她没见到男爵在塔里做了什么事。」

「这听起来……的确不正常。」

「男爵之前又开始动工,盖新的塔了。」

「有人过世了吗?」

「不……」男爵夫人搁在裙摆上紧握的手颤抖起来。「塔是为预防有人过世而事先盖的,但我觉得那座新塔搞不好……就是为我而盖……我很害怕。」

没这回事。爱德华很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他不经意想象起薄雾掩盖下漆黑塔影矗立的光景——就像是死者们成群结队,对着即将加入行列的伙伴招手。若要断言男爵夫人的话只是她想太多,这份想象也太过逼真,令爱德华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我的确也深深觉得……对这座村子来说,塔是种扭曲的存在。」爱德华决定坦白自己的心声。「不久前我与男爵稍微交谈过……男爵表示自己对无科学根据的存在不感兴趣。但另一方面他又热衷于塔葬这种奇特仪式。男爵是一位能以逻辑性、科学性的思考看待事物的人。为何他又对塔如此执着?或许这之中真的隐藏着秘密。」

「请您务必要解开这个秘密。」男爵夫人一脸泫然欲泣。「我只能依靠医生您了。村里的人全都仰慕男爵,跟他们说不通。但如果是从外地来的医生……」

「我明白了。我会先针对塔进行调查。」

听见爱德华这么说,男爵夫人的眼神恢复光彩,彷佛重获新生地站了起来。

「感谢您,佳多纳医生。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这件事还请您务必保密……」

「您不用担心。」

爱德华给了她一些嗅盐,就打开了房间的门。男爵夫人再次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离开了房间。侍女连忙上前扶持。

爱德华在告别之际告诉男爵夫人。

「要是还有问题,请再来就医。」

男爵夫人点头。接着她在旁人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

2

调查塔,爱德华首先前往教堂。

教堂位于相当于玄关的南端。那是个隶属于英国国教会的古老教堂,爱德华也是在这里接受洗礼。不过他自觉不是虔诚的信徒,要去教会让他感到很沉重。

白发牧师迎接爱德华。他也是个生面孔。这里以前的牧师,在几年前过世了。

「上一位牧师葬在哪里?」

「在这座教堂里。」牧师的表情就像是在说:这还用问?

「他没盖塔啊?」

「没错。他生前就表示过,想埋在这边的墓地……」

「他不同意塔葬吗?」

「嗯……硬要说的话,算不承认。但避免争端,他从来没大声说出主张。」

「您对塔葬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反倒是现在想要塔葬的人还比较多。」

「为什么村民这么渴望塔葬?」

「因为塔葬是救赎的基础。」

「救赎的基础?」

「自从人们开始盖塔,这座村子就逃过数次劫数。因为往生者在塔上守护着我们。」

「您说的救赎,具体来说是什么事……?」

「比方说再也没遇到连日下雨导致小麦报销。以结果来说,家畜的饲料增加了,牛养得很健康,牛奶与奶油的产量也变大了。船长——史托克斯男爵说,这是因为死者的塔为迈斯比平原带来恩泽。自从人们开始盖塔,村子确实变得越来越富庶。」

带来恩泽的死者之塔——

包括牧师在内的许多村民都这么想,因为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摆在眼前。村子的生产量提升,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实。

塔真的能带来这种效果吗?

会不会塔只是碰巧在产量提升的年度开始建造,让人误以为是塔带来的效果?就是所谓的迷信,比方说有名百分之百能求到雨的法师。他的秘诀非常简单……就是在下雨之前绝不停止乞雨。

如果把法师换成塔呢?塔整天站在平原上也不会累。接着只要让周遭的人相信它的效果就好——

但假如真是如此,史托克斯男爵又有什么理由每晚造访塔?

爱德华从教堂回到旅馆的路上,试着走近盖在路边的塔。这是他刚到这座位村子时,围着一圈送葬行列的新塔。

塔以砖头堆砌而成。虽然坟墓原本就为求永存而盖得十分坚固,这座塔的做工更是扎实到不必要的程度。外型呈现圆柱状,设置着木制门扉,但没有上锁。

爱德华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任何人以后,轻轻推开门。

塔内是中空的,一片黑暗。空气中有隐微的尸臭。他敞开门让光线进来,随后一道沿着塔的内壁回旋向上的楼梯映入视线。踩踏面积很窄,扛着棺木往上走是大工程。

仰望顶端,没见到漏光。通往塔顶的出口似乎被封起来了。棺木应该就摆在塔顶。

爱德华没进去里面,他关上门离开塔。

建筑物本身看起来并没有藏着什么秘密。

果然是将尸体放在塔里的行为具有某种意义。但那会是什么意义?

爱德华环视四周。迈斯比位于低地平原,几乎都能见到地平线。这一带的高耸建筑就只有塔,让视线环绕一周即可见到四面八方的塔影。这些塔影说起来就等同死者的身影。只要待在这座村子,再不甘愿也会清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守护」说起来好听,但爱德华觉得根本是「监视」。

正当他茫然望着塔,雨突然滴滴答答下了起来。附近有个收纳农具的仓库,爱德华决定到那边躲雨。

从仓库的入口往外看,即可见到刚才那座塔的全貌。被雨打湿的塔,就像是一颗丢在平原上的布丁。

望着雨景,爱德华突然想起史托克斯男爵,那名海军退休士官,曾任小猎犬号船长的男人。以他的经历来看,名留英格兰历史也不奇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定居?

他看上了这块地哪一点?

他对塔又有何种寄托……

史托克斯男爵每晚出入塔,又是真的吗?

他有必要确认这件事。

爱德华决定藏身于仓库的死角,整晚监视塔。

史托克斯男爵现身的机率不低。如果他认为新塔具有某种价值,想必会来到这座最新的塔。

太阳终于下山,雨下下停停。夏日将至,夜晚依然寒冷。爱德华抱着腿蹲坐,反复询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视线的边缘出现了摇曳的火光。

那是某人手持的提灯灯光。火光微微地左右晃动,逐步逼近塔。

来了!

爱德华屏住呼吸,追踪灯光的去向。

灯光在塔前突然消失。不知道是吹熄了火,还是人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接着过不了多久,塔顶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芒。光芒微弱到要定睛细看才分得出来。

无庸置疑,有人爬上了塔顶。

灯光大约在三十分钟后熄灭。一想到那里还放着尸体,时间久得令人战栗。

不久后塔底出现灯光。看来他走出塔了。接着他似乎从原路折返,灯光沿着路移动。爱德华没追出去,在原地目送灯光直到消失。

刚才那是史托克斯男爵吗?

他很想马上过去调查塔,但手边没有照明,必须等到天亮。在他几度陷入昏睡后,太阳升起了。虽然天空乌云密布,天色绝对说不上明亮,但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他赶往塔前。

入口没有变化。木制门扉依然关上。但他注意到泥泞的地面多了一组脚印。

日落前来塔调查时还没有脚印。考虑到后来才下雨,昨晚现身的人物想必是脚印的主人。从脚印来看,应该穿着男性的靴子。鞋中央有一道特殊的纵向伤疤。看来这个特征可以成为线索。

这个男人为何要进入塔内?

爱德华下定决心,选择进入塔中。他缓缓打开门,确认里头没有任何人。或许是雨的缘故,恶臭比昨天更强烈。

他爬上楼梯。绕着塔的内侧回旋上升,最后手终于碰到了塔顶的门。那是个往上翻的门版,没有特别上锁。爱德华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扇门。

尸臭瞬间刺鼻起来。

塔顶用约九十公分左右的墙板围了一圈,形成从塔外无法看穿的构造,感觉就像是空中的小房间。

塔顶中央放着黑色的棺材。

正常情况下,遗体应该安置在棺材里。然而他不需要特地开棺检查。

遗体被平放在棺材上。

死者是女性,遗体一丝不挂。由于她全身都变成紫色,已开始腐败,难以判断年龄与长相。总之不是很久以前的尸体,与不久前的葬礼时间吻合。有人把遗体搬出棺材,脱下寿衣放在棺材上吗?匆匆看过去,遗体上并没有见到新的伤痕……

爱德华出于职业已经看惯尸体,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这种形式遭人冒渎的遗体。

是昨晚的人做的吗?还是一开始塔里就是这副模样?以这种方式埋葬遗体,才是塔葬的规矩吗?

爱德华走下塔,将门关回原状。接着他拔起长在附近的野草,将茎放在脚印旁边,撕成跟脚印相同的长度。他把草塞进口袋回到旅馆。

旅馆老板似乎还没起床,他成功在没特别遭受怀疑的状况下回到房间。

爱德华补眠到下午,离开房间时,旅馆老板正好在打扫走廊。

「医生,你很累喔。」

「呃,对啊……对了,老板你见过塔葬的仪式吗?」

「有啊。在两年前我叔叔过世时。」

「我想请教关于塔葬的详情……」

「你想知道什么?」

「棺材里会先装进遗体,再搬到塔上对吧?」

「没错。搬运棺材是家属的任务。我叔叔很胖,我们吃了苦头。现在想起来很好笑。」

「棺材搬到塔上以后会怎么弄?」

「什么怎么弄……就直接放在那里啊。」

「放在那里而已吗?会不会开棺材?」

「开棺材?哪有可能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人会舍不得,在最后开棺献吻吧……」

「那像是把遗体从棺材里拿出来呢?」

「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果然不会啊……」

「医生你怎么了?是不是还很累?」

「我没事,谢谢关心。」

爱德华丢下旅馆老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从裤子口袋拿出野草。有没有办法调查史托克斯男爵的鞋子?

不用考虑杀去宅邸要求男爵让他调查。这很可能让男爵夫人置身危险。

然而要是没有证据,就无法断言在塔现身的人是史托克斯男爵。说不定也可能是死者家属,未必是来破坏墓的人。

在他苦思对策之际,绝佳的机会出乎意料,很快就自己送上门。

男爵夫人的侍女造访旅馆。

「我来拿药。」

爱德华请她进来房内。她在进门后压低声音讲起悄悄话。

「艾梅莉亚夫人要我传话。调查进度如何?」

「收到。我现在来写处方笺,麻烦你交给男爵夫人。」

爱德华拿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张信。

「这是您指定的物品。服用请注意脚底。长度与处方药草等长,适用于纵向的特殊伤疤。」

她应该看得懂这串暗语。

爱德华将野草夹进信里折好信纸,连同嗅盐一起交给侍女。他没多做说明就送走了侍女。三天后他收到回应。

「药草贴切无比,也适用于脚底的伤疤,效果绝伦。非常感谢您。」

看来脚印一致。

那天晚上来到塔边的人,果然就是史托克斯男爵。

男爵身怀某种秘密——他在打什么算盘?

「佳多纳医生。」侍女突然开口。「艾梅莉亚夫人她说……想离开宅邸。」

「我明白。但……」

她认为男爵想对她下手。尽管实际上男爵的目的与意图仍未明了,目前她的猜忌心却已达到最高点。爱德华很后悔,或许他太早跟夫人报告了。应该等他掌握更多男爵的真面目再付诸行动。

爱德华烦恼到最后,请侍女代为传话。

「我来办理住院手续,麻烦您等到那个时候。」

他姑且先送走了侍女。

只能想办法安排夫人离开宅邸了。若是以病患的名义送夫人住院,他就能利用医师这个立场进行各种协助。但史托克斯男爵能接受吗?

此后几天,侍女都没现身。

爱德华在这段期间,前往斯肯索普勘查医院。市内有两间大型医院,院内设施也很完备。只要妥善安排,应该就能把男爵夫人带到这里。

接着就只剩该如何让男爵接受……

在他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时,宅邸派遣使者前来。使者不是平常那个男爵夫人的侍女,而是侍者。他想邀请爱德华明天来拜访。

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爱德华开心没有多久,立刻改变想法。男爵有可能闲来没事就把自己找去宅邸吗?他没有要办晚宴,看起来也不太需要医生。

他有不好的预感。难道男爵发现了?

这并非不可能。男爵是否对夫人有别以往的态度起疑?还是说他已经透过夫人问出了她的计划?或者说不定她已不在人世——

烦恼到最后,爱德华决定接受邀请。

隔天下午,整片天空都挂着沈甸甸的云层,看起来随时会下雨。前往宅邸的途中,他见到好几座塔,彷佛死者们正目送着爱德华。

侍者在门前等候。爱德华在他的带领下穿过宅邸大门。尽管他之前也来过这里,他却觉得此地比以前更幽暗,空气也更混浊。

他通过玄关,来到客厅。然而史托克斯男爵不在那里。

「主人在他的房间等候。」

爱德华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里头的房间。

穿越长长的走廊后,最深处就是史托克斯男爵的房间。

侍者为他开门。

男爵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他正在把玩桌上陈列的实验器具。

「佳多纳医生来访。」侍者说完,随即离开房间。

接着门关上了。

史托克斯男爵过了好一段时间才转过身。他的表情不知怎地看起来非常忧郁。疲惫的双眼在半空游移许久,才终于跟眼前的爱德华对上视线。

「医生,抱歉特地请你跑这一趟。」

「不会,我闲得很。要不要一起去狩猎?」

「可惜我不打猎。」爱德华的玩笑话让男爵脸上浮现笑容。「我正愁没人陪我聊天。能陪陪我吗?」

「不嫌弃的话,我很乐意。」

「谢谢。我跟这座村子的人实在谈不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是在跟上个世纪的人说话。」

「这世上应该没多少人,能跟曾在四海展开多次冒险的船长对等交谈吧?」

「我并不是想炫耀我的冒险。我是想聊聊我花了一辈子做的研究。」

「是什么……研究?」

「大家都说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但真的是这样吗?你不觉得有一天人类也能用科学的力量得知未来吗?」

「您是指预知未来?不管科学再怎么进步,这应该都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有这种事,人类社会将会大幅转变。不会有人去打一开始就知道胜负的仗,知道结婚对象是谁,也不会有人开不必要的晚宴。」

爱德华半开玩笑,但史托克斯男爵却没有笑容。

「末日即将到来。」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咦?」

「这是我研究的成果。我看得出未来。」

史托克斯男爵的表情近似虚无。简直就像在活人身体上挂了一颗死人的头。

「这不可能,人无法预知未来。」

「你确定吗?」

史托克斯男爵再次转向桌子,他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燧发式手枪。

爱德华不禁屏住呼吸,后退几步。

然而男爵没把枪口对准爱德华,而是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一八二八年,我在船上死过一次。」他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以空洞的眼神对着爱德华。「船因为天候恶劣停滞好几天。在宛如世界末日的暴风雨吹打中,我对未来感到悲观,像现在这样将枪对着自己的头扣下扳机。谁知道……此时船剧烈摇晃,子弹只擦过我的额头而已。在那之后暴风雨难以置信地平静下来,我才有办法回到祖国。」

史托克斯男爵将手枪放在桌上。接着他轻触右边太阳穴上的伤疤。

「此后我倾注家财,把时间花费在预知未来的研究上。只要知道一秒后的未来,或许就能救起一条命。医生,当我说『得知未来』时,你是不是想成超自然的能力?」

「因为靠科学无法得知未来……我只能想作是超自然力量。」

「这就不对了,医生。科学连未来都能看穿。」

史托克斯男爵指着放在桌上的圆柱形玻璃瓶。

这清澈通透的玻璃瓶里填满了透明无色的液体,放置在木制底座上。液体里头有结晶状的物质像雪一般飘落,彷佛玻璃瓶里正下着一场暴风雪。

「……这是某种实验器材吗?」

「这叫做天气瓶。里头是乙醇、硝酸钾与氯化铵等特定药剂以特定的比例调成的溶液。原本是一种航海道具,之前我也把同一种东西带上小猎犬号,但我后来又再加了几种药剂进行改良。这就是——预测天气的道具。」

「也就是说,它可以得知未来的天气?」

「没错。假如液体非常清澈没有任何结晶,就表示不久后将会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要是底下变得混浊还累积小结晶,就表示要下雨了。」

「真是神奇……它的原理是什么?」

「里头的药剂会因气温、湿度与大气压力等条件有化学变化,导致结晶产生或消失。」

「原来如此……这就是可以看穿未来的科学啊。」

「你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吗?」史托克斯男爵彷佛看穿了爱德华的想法。「看来你似乎不了解预知未来的天气有多重要。你应该知道在古代战争中,天候一直是决定胜负的要因。雪可以害连队全军覆没,暴风害大舰队沈入海底。气象比任何兵器都还强劲,人类却连这个事实都还没察觉。这个天气瓶也潜藏着超乎普通航海道具的可能性。」

听着史托克斯男爵的话,爱德华逐渐佩服起来。至今他的心情也曾受天气走向左右,却不曾尝试以可客观判断的方式来预测天气。大家都是这样。然而男爵说得没错,要是人类能早一点发展气象学,历史想必大为不同。

「这真是很有意思。村民怎么没人告诉我,您在研究气象学?」

「非常遗憾,跟他们说明,他们也无法理解。即使在走在世界最前端的祖国英格兰,像这样的乡村还是更崇敬神明或精灵这类无科学根据的存在。比起科学性说明天气变化,说是神明显灵他们更听得进去。」

「但他们的这种认知,有一天可能会因为您的研究而开始改变。」

「很难说。」

史托克斯男爵露出疲惫的笑容。

爱德华突然领悟过来。

「该不会……这座村子的产量提升,就是它的功劳?」爱德华指着天气瓶。

「你明白了啊?」男爵点头。「农业与天气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尤其是这座村子一下雨河川立刻泛滥,田就报销了。田地一旦毁了,人跟牛羊也没饭吃。但要是能预知未来的天气,就能在适当的时期播种,适当的时期收成。」

「这么说来……村民深信是塔葬的恩泽,其实是你的气象学产物?」

「没错。」

史托克斯男爵指尖扫过太阳穴,深深陷进椅子里。

如果男爵的话属实,他对迈斯比的贡献乃是不可胜数。不仅如此,未来全英国、全世界都会参考男爵的研究。

「人无法立刻信任科学。因为人数千年来都相信世间的法则由神掌控。就算我先跟大家说明天气瓶,求他们现在快收割小麦,他们也不会理睬我。于是我采用了塔葬这方法。塔等于是巨大的遗照。所有人都愿意倾听来自过世亲人的话语。」

「也就是说塔葬是用来在村里普及气象学式生产系统的仪式……是吗?」

「正是。成效无可挑剔。」

「但……既然如此,为何您现在一脸如此忧虑?」

在爱德华指出这点后,史托克斯男爵露出更加严肃的表情指着天气瓶。

「你看看这结晶的暴风雪。」

在天气瓶中乱舞的结晶,看起来比刚才更狂暴。

「这个状态是……它预测到什么样的天气?」

「我刚说过了吧?」男爵说完闭上双眼摆头。「是末日。」

「……末日?」

「就是世界末日。你读过圣经吗?放心,我也没认真读过。但你至少也知道启示录吧?就是据说描写了人类下场的那章。」

「您的意思是天气瓶宣告了启示录?」

「一如你所见。」

「怎么会……」

「终结之日即将来临。你要是有办法,现在就尽快逃得远远的。医生,你是个命不该绝的人才。」

史托克斯男爵猛然起身,一脸鬼气逼人拉着爱德华的手,把他带出房外。

「男爵,那您自己怎么办?」

「我还有未竟之事。」

说完男爵回到房间关上门。爱德华快步走到门前呼唤男爵,然而房内没有反应。

爱德华死心打道回府。雨水打在走廊的窗户上,他过来的时候还没下雨。这是启示录的开始吗?

他独自穿越客厅来到玄关。正当他要出门时,有人叫着他。

转身一看,男爵夫人一脸不安地站在那边。

「佳多纳医生,您别来无恙?」

「啊,还好……」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受到很大的冲击。

「男爵看起来还好吗?」男爵夫人低声询问。

「他看起来十分憔悴。然后……似乎非常混乱。」

「他这几天都窝在房间里。两位谈了什么样的话?」

「关于这个……」

爱德华一五一十说出来。

男爵夫人的脸色随着他的说明益发苍白。

「『末日即将到来』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以前曾经听过男爵这样自言自语。」

「如果男爵的话属实,这可能就是某种灾难发生的前兆……」

「您相信男爵的话吗?」

「我并非全盘相信。尤其是关于塔葬,我实在不觉得他跟我说了实话。」

男爵为何每晚都会前往新的塔?他到底在塔上做些什么?

男爵对这点完全没有任何说明。

「医生,请跟我来。」

男爵夫人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爱德华犹豫一会,还是跟在她的后面。

两人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这里放着装入红酒的木桶。男爵夫人将蜡烛的灯光移近房间的角落。

地板上有大片黝黑的污渍。

「请您调查吧。我看这八成是人类的血。」

爱德华蹲在地上,手指按在污渍上。然而污渍已然干涸,指尖只抹起了灰尘。他用手帕擦拭,布面沾上了微微的黑渍。

「我会用几种药剂测试,但不保证能确定是否是人血……」

「这一定会成为证据。」男爵夫人亢奋地说。「我跟侍者套出来了。听说前妻玛莉跟瓦匠海登外遇。而且男爵也知道这件事。」

「您的意思是……男爵出于嫉妒杀害前妻?」

「没有别的可能了吧?」

「我……无法断言。」

「收到医生的报告后,我也对男爵进行了一些调查。他果然每到晚上都去塔那边。侍女帮我确认了。」

「看来男爵出入塔是无庸置疑。但是为了什么……」

「男爵去的塔不是我以前目击时的那座。我看他都是去当时最新的那座塔。」

「最新的塔……」

最新的塔有什么东西?

当然就是新的尸体。

男爵想要新的尸体吗?

为什么?

说起想要尸体——

爱德华想起就读爱丁堡大学时当地发生的案件,人称「伯克与海尔谋杀案」。伯克与海尔两人发现医学院会高价收购供应解剖用的尸体,便接二连三杀人贩卖。这起案件对医学界产生重大影响,对当时还是学生的爱德华来说,是起无法忘怀的案件。

假如男爵仿效伯克与海尔……

他从塔偷出尸体卖掉?为什么?是为了维持生活,还是为了筹措研究资金?

不对,遗体没被偷走。尽管被搬出棺木,却没见到他试图将遗体搬出塔外的痕迹。

难道男爵是恋尸癖?爱德华听说过,世上存在着只能对尸体产生爱意的偏执狂。如果真是这样,男爵夫人担心被男爵杀害也算是猜对了。男爵就算无法爱上活生生的人,把对方杀死就没问题了。

前两任夫人会不会就是在这种理由下遇害?

那么,塔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建?

塔是男爵用来撇除旁人打扰好疼爱尸体的场地吗?然而爱德华不认为需要为了这种理由建造如此牢固的塔。

「医生,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死。」

男爵夫人眼眶开始泛泪。爱德华触摸她纤细的手腕,对她说出鼓励的话语。

「我会安排您暂时离开宅邸。我正在跟斯肯索普的医院接洽,烦请您稍等一下。」

「请您尽快把事情办妥。」

爱德华与男爵夫人走出地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走廊道别。

来到室外,雨变得更大了。

爱德华独自穿过宅邸的大门。

他突然感受到一阵视线。转身便见到透过宅邸窗户望着自己的史托克斯男爵。

3

末日终于到来。

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天空被乌云笼罩,就像是深夜的海洋。耸立在迈斯比平原上的塔群漆黑而潮湿。

末日这一天,由一早史托克斯男爵房门敞开的声音开始。听到声音赶过来的侍者,见到男爵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苦闷的表情,快步跑过走廊。令人害怕的是男爵双手合握着大把斧头。

惊觉事情非同小可的侍者立刻把宅邸里的佣人全都找来。男爵夫人也惊恐地下床出来。大伙在宅邸里寻找男爵,但没见到他。此时男爵已经移动到村子的中心了。

有个村人见到一名男子发出怪声接近民宅。他是男爵。他的脸上已无被人们昵称为「船长」的善良绅士神情。男爵一脸凶神恶煞挥舞着斧头,斧锋落在那户人家的门上。

村民发出惨叫。叫声却被激烈的雨声所掩盖。

男爵费尽心机要破坏门。右手的斧头刀刃部位磨损了。男爵丢下斧头,抽起插在腰间的另一把斧头。男爵的腰带上还插着另外两把斧头。

门终于破了。

此时男爵背后冒出了其他人的惨叫。是碰巧路过的村民。村民见到这异样的场景,落荒而逃。男爵开始追逐那名村人,边追边发出某种怪声。

然而周围已无听得见声音的旁人。

接着过了一段时间,骚动传到了爱德华住的旅馆。出去买牛奶的旅馆老板吓得面无血色地回来。

「不、不好了!船长他……」

旅馆老板说他见到男爵在村子广场挥舞斧头的身影。他语带颤抖地告诉爱德华,村子已经有人受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想问呢!船长他到底发什么疯啊!」

难道这就是「末日」?

爱德华跑出旅馆。

「喂,医生!现在外出很危险啊!」

「我去宅邸一趟!」

男爵夫人是否平安无事?

她也可能是第一个受害的人。爱德华这么认为,直奔宅邸。

雨怒气腾腾地打在爱德华身上,让他不禁都要停下脚步。想在这种大雨中前进,就必须活动全身,像游泳那样行走。

好不容易抵达宅邸,侍女与侍者们在大门附近手足无措地徘徊。等到他们终于注意到爱德华,便彷佛救世主现身似地大叫:「医生!」

「男爵夫人呢?她没事吧?」

「夫人很好,没有哪里受伤。但她非常害怕。请医生帮帮忙……」

爱德华在侍女的领导下来到客厅。

男爵夫人披着薄外套躺在沙发上。

「医生!您来了!」

男爵夫人起身说道。她苍白的脸庞似乎恢复了一点红润。

「发生什么事了?」

「男爵他……终于……」

没有人说出接下来的话,是因为大家都清清楚楚感觉到,终结之日终于到来。

男爵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一八二八年,他被暴风雨关在船上,对未来感到悲观,最后将枪口对着自己。他想靠自杀来结束世界。

这次他是否打算要让世界本身画下句点?

为什么——

「去看看男爵的房间吧。或许能了解什么。」

他前往男爵的房间,男爵夫人也不发一语跟着他走。

房间的门还是开启状态。从门口可以见到室内书本与实验器材散落的模样。

爱德华心惊胆颤踏入房里。男爵夫人紧紧靠在他的背后。

察看散落在地上的书,多数都是与气象或自然现象相关的书籍。他是真的在研究气象学。经历过天公不作美的艰苦航海而埋首气象学,也没有哪里不自然。

然而这件事又是怎么导致今天的局面……

桌上天气瓶里的结晶暴风雪,比之前见到得还要激烈。

「医生,您看那个。」

男爵夫人将颤抖的手指对准散落一地的纸张。

纸上画着图,是个裸男。爱德华捡起那张纸。图中的男人身体到处都加上了像瘀青的图案。图的旁边有条批注。

「第十二天。尸斑集中于西侧。」

「这是……他在验尸……?」

「其他还有许多相同的纸。」男爵夫人指着地板。

地上躺着无数张尸体绘图。有年轻女性的尸体,有年长男性的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地上有堆积如山的尸体观测日志。每张纸上都分别写着日期与特征。

「原来男爵在塔上观察尸体……」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调查看看吧。」

爱德华一张张地翻阅纪录。

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纪录上。

「塔里有鸟,罕见。无啃咬尸体的迹象。

全身明显僵硬。雨的征兆。」

「鸟吗……?这附近的确没有会翻找腐肉的鸟……」男爵夫人歪着头说。

「不对,重要的是最后一段。『雨的征兆』……别的纸上也见得到『夏季可能早到』或『三天后初雪』这类与天气或气候相关的词汇。」

「您的意思是……?」

「考虑到男爵十分投入于气象学……观察尸体也是气象学的一部分。」

「气象学?怎么一回事?」

「这等于是……尸体气象学。男爵大概发现把尸体置放在特定条件,就会显示出类似天气瓶的反应。因此他将尸体放在塔上,研究起气象与尸体现象的关系。」

这样想来,就能理解男爵在这座村子推广「塔葬」的理由。塔是盖来将尸体置放在相同条件的底座——也就是尸体气象学中的实验台。

「男爵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知道未来的天气吗……」男爵夫人以细若蚊蚋的声音嗫嚅。

「我想是跑船的经验使得他这么做。他很害怕启示录提到的毁灭性天气……也就是暴风雨。因此他愿意尝试任何预知天气的手段,尸体气象学大概是其一。他是退伍军人,常在战场上见到尸体。他大概在那时候注意到尸体与天气的关系。」

「真的能从尸体的状态看出天气吗?」

「很难说……目前已知尸体状况会随着气温与湿度变化……但很难想象能透过尸体来预测天气。」爱德华拿起天气瓶,凝视里头的结晶。「然而男爵却透过闭门造车的幻想气象学,预知『末日』即将来临。在他看来,那天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他的幻想终于来到极限。」

「恐怕正是如此……」

「那前妻呢?他杀了自己的前妻吗?」

「这我就不确定了。但既然他对尸体气象学异常倾倒,可能经常需要一个观察对象。因此他杀了身边的人……」

「您别再说下去了!」男爵夫人缩起头盖住耳朵。

「不能继续丢着男爵不管。必须想办法阻止他……」

爱德华发现桌上放着手枪。火药与子弹都放在抽屉里。爱德华以生涩的动作补充子弹,握着手枪离开房间。

男爵目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他还是可以沟通的状态吗?

只能设法去见他了。必须尽快阻止他!

爱德华冲出宅邸。雨宛如箭矢从空中倾注而下。爱德华将枪藏在外套里以防淋湿。

侍者还是一样站在大门附近,但神情不太对劲。

在侍者视线的彼端——站着史托克斯男爵。

他双手握着斧头。湿搭搭的发丝盖住了脸,无法窥见表情。他似乎很亢奋,喘气喘到整个身子都在晃动。黑暗的影子倒映在水滩上,被雨滴打得歪歪扭扭。

爱德华觉得他看起来判若他人。说不定站在那边的人,其实是早在一八二八年就该殒命的史托克斯船长。

「为什么你在这里……」史托克斯男爵奋力挤出声音。「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医生!」

「男爵,请冷静点!是您搞错了!」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男爵大吼,走向爱德华。

「男爵,请您回心转意!」

「这是末日!你看啊!这就是我说的末日!」男爵挥动斧头指向雨空。

爱德华不假思索后退。

见到他的动作,男爵跨出一步,像是要逮住爱德华。

斧头的刀刃在雨中闪烁。

爱德华在瞬间逃也似地抽身。此时他不小心扣下了藏在外套里的手枪扳机。

一段闷声响起,男爵的胸口开了一个洞。飞溅的殷红鲜血混入雨中落下。男爵的斧头当场掉落,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最后面向爱德华倒下。

爱德华抱着男爵,撑起他的身子。

男爵夫人发出惨叫。

终结之日。

男爵,您的旅途在此告终。请您安息吧——

男爵揪着爱德华瘫倒,临终前说了一句话。

「快逃。」

那一天,大雨使得特伦特河溃堤。

大量的水流向低地,大规模洪水袭向迈斯比。淹水的高度达约九公尺,使周遭成了水乡泽国。

迈斯比从地面消失。

另一方面,迈斯比的村民一早就被男爵的骚动惊醒,在水淹到脚边时就察觉征兆,开始避难。据说整村奇迹似地没有出现任何牺牲者。虽然这片一望无际的广大平原,村民看起来无处可逃——

但他们进了塔里避难,因此逃过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