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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亮是条纹状的吗?

1

不明巨大结晶体飞来月球表面已经一个月——从地球观察,月球上半部已呈现肉眼可见的条纹状。

结晶状物体全长约两百公里,幅宽最大六十公里,两端尖锐。该物体一从宇宙另一端抵达,随即刺上月球表面,边刨挖地表岩石边移动。出发地点为月球西北边的「虹湾」附近。它从此地以时速约一千公里的速度,向东挖掘了深度达数千公尺的沟槽。物体有时貌似消失,实际上是绕到月球背面。该物体缓缓朝南方倾斜的同时,绕着月球表面回旋移动。

月球成了条纹状。

为了调查该物体,美国在派遣前往月球的侦察机同时,宣布进行载人探索计划。俄罗斯与中国随后跟进。其他先进国家则从地球进行观测,分析结晶状物体。

人们发现物体主成分为碳,为未知富勒烯结构。意即该物体是「接近钻石」,却又远比钻石坚硬的物质。

该物体飞来,究竟是外星人的攻击,或者单纯是天文现象,有识之士之间的说法产生分歧。物体仅是持续在月球表面挖掘沟槽,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随着时间经过,主张那是外星人的声音逐渐转弱。即使真是外星人发动攻击,将月球变成条纹状又有什么意义?也有论点怀疑该物体的目的可能像削苹果皮,持续挖掘月球表面,最终挖掘到直至核心的程度。但没有根据足以支持该说法。

就结论而言,人们认定是形状稀有的陨石偶然来到月球,在集合特殊条件后,以磨擦月球表面的形式持续绕着卫星轨道旋转。

未来物体的运动应该会在摩擦的影响下停止。

各国政府同时发表见解。

目前为止对地球没有重大影响,潮汐尚无明显变化。硬要说最大的变化,就是满月时的亮度降低了百分之十左右。

起初仰望月亮认为世界末日将至的人们,终于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恢复原本的日常生活。

此后与往年无异的夏季结束,比过去略为黯淡的中秋节也过了。

2

尽管月球变成条纹状,仁科佳月的日常也没有变化。

佳月上大学,今年春天离开老家搬到一座小镇。那是个被群山包围宛如微型花园的城镇。虽然远离都会,道路与建筑物却都整整齐齐。这里是铁路公司在铁路尾端建设的新市镇,必要设备一应俱全的人工城市。

佳月在这里过着往来大学、打工的吃茶店与学生公寓的生活,过着毫无变化的每日。他偶尔感受到深刻的既视感,但在这个满街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建筑的城镇里,这种感觉并不是特别少见。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有既视感。

这天佳月一如往常,在午餐时间前往大学食堂。

座位有零零星星的人使用。学生与同圈子的人聚在一起聊天。佳月避开这些团体选择空位入座。

独自吃着咖喱时,远处座位的学生对话传入耳中。

「我从昨天开始,脑里就一直在回放同一首歌。」女学生说。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而且我不太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这首怪歌……到底什么歌?上课的时候也在回放,害我完全无法专心。有没有解法啊?」

「吓一跳就会停了吧?要不要我来吓你?」

「那个是打嗝的解法吧。」

「啊,那要不要去卡拉OK?唱歌唱一唱应该就会忘了。」

「好主意,下课以后唱吧。」

此时佳月根本没把这样琐碎的对话放在心上。

然而他从大学回家路上去了便利商店,在那边听到一对情侣聊起同一件事。

「这首歌是什么歌?」年轻女子哼出一小段旋律。「它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我脑里回放。」

一旁的男人只是歪头疑惑。

佳月也没听过这首歌。

「真希望至少能知道是什么歌。」

特定歌曲在脑海中重复……这个现象本身,佳月也体验过。英文称这种现象为「耳虫(earworm)」,根据某个研究机构调查,九成以上的人表示遇过这个现象。例如电视广告令人印象深刻的配乐在脑中挥之不去,或是喜欢的曲子在脑中持续回放。

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的现象——这样一想,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接二连三在路上遇到有这种状况的人,可就少见了。还是说这也是一种既视感?

佳月没有继续深入思考。在打工吃茶店劳动的期间,他忘了这回事。

此后他回到公寓,躺着看电视到一半,陷入了梦乡。

「喂——差不多该起来啰。」

听见无端响起的声音,佳月清醒过来。

他猛然回神从床上起身,环视套房狭窄的房间。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撒落。

没有任何人。

这是当然。佳月上大学以来都一个人住。

电视还开着,正在回放老刑警片。刚才的声音是电视剧的台词吗?

佳月暂且如此解释,他关掉电视,打算再度投入被窝的怀抱。

「别睡了,快起来。去买智能型手机啦。」

佳月跳了起来。

电视都关了,却还是有声音。

声音毫无疑问从室内传来。然而他没见到人影,家里也没有能藏身的空间。

「是谁……?」他对着空气紧张兮兮地问。

「我在抽屉里。」

佳月环视四周。这是什么玩笑?应该是有人在某处藏了摄影机,想看我的反应取乐吧。但又是谁?他没有会做这种恶作剧的朋友。说起来他在这座城镇根本没有朋友……

佳月打开书桌的抽屉。

里头杂乱地摆着文具,没有异状。他在寻找有没有隐藏摄影机的时候,从抽屉深处挖出了一台小型携带式收音机。

「答对了。」

收音机说。

这句话无庸置疑,就是从收音机喇叭发出的声音。

但收音机会说话也很正常。他在准备大考时常听这台收音机,它是排解深夜寂寞不可或缺的道具。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收音机另一端传来他人说话的声音,给了他救赎。

大概是他不小心按到开关了吧。但话说回来,这个广播节目说的话还真奇怪。

佳月不多想地将收音机拿起,检查电源开关。

开关是关闭状态。

「怎么回事……」他不禁咕哝。

「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说明,就是我寄生在这台机器上。」收音机说。「真是遗憾,人类。」

佳月打开收音机底部的盖子,拔掉电池。

「没用啦。我有充足的能源能让这台机器运作。你没把它砸烂,我就能继续说……」

收音机说到这里时,佳月把它高高举起,准备朝地板一砸。

「哇!等一下,等一下。别弄坏嘛。你要是这么做,我接下来只能寄生在你身上了。」

「寄生我?」

佳月忍不住回问收音机。

他突然回想起来,在四周寻找起摄影机。这一定是恶质的恶作剧。

「你别想太复杂。」收音机说。「才没有人想试探你。是不是?劝你还是承认收音机会说话吧。」

佳月将收音机放在桌上,回到床铺。

他抱住自己的头。在这段期间,收音机说了一些话。声音难以判断性别。如果这是普通的广播节目,播到一半应该会穿插广告或歌曲介绍,但他完全没听到。

是不是他过太久孤单的校园生活,脑海终于冒出一个幻想的聊天对象?这是不是一种疾病?

总而言之,他必须承认收音机找他聊天的事实。

「我承认。」

佳月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出声。只能跟那声音聊聊看了。

「你真上道。那就快点出去去买智能型手机吧。」

「……你为什么想要智能型手机?」

「待在那里面,远比待在这种原始的机器里好。顺便一提我可不要你那台落后的折迭手机。土到我快哭了。」

论外观,手机与携带式收音机感觉差不了多少,但佳月没刻意反驳。

「你刚才说『寄生』,所以你是——幽灵吗?」

「不,虽然在你眼里看来可能一样……但严格来说,我是外星人。」

「外星人?」

「对,我来侵略地球。」

佳月拿起收音机,高高举起准备砸烂。

「等一下!我踩到什么地雷了啊?听我说,听我说嘛。」

「既然你是来侵略地球的,我就必须阻止你。」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不是破坏我就能解决。侵略早在地球单位的七百四十三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喏,你们称为月球的卫星不是进了一根『针』吗?那就是信号。」

「原来就是你们把月球搞成那副德性。」

「稍微查一下就知道,那根『针』显然不是循着卫星轨道,而是自律性地在运动。你们每个人都被骗了。」

网络上的确也有这样的传闻,认为政府封锁了关于结晶状物体的信息。然而大家都当成普通的阴谋论,没什么人认真看待。

假如月球正在发生的事,就跟这台收音机说得一样,是外星人侵略的一环,这可是不得了的新事实。

「你说你是外星人,那你证明给我看。」

「光是没电池的收音机会说话,还不算证明?地球人的肚量跟见识还真小,跟太阳系一样小。」

「啊?」

「这是外星人的幽默。你服气了吗?」

「不服。」

「是喔。」收音机沉默一段时间,接着说道。「那这样呢?」

随后喇叭传来似曾相识的一串声音。说是音乐未免太短,但旋律令人印象深刻。

Re Mi Do Do So——

这是叙述与外星人初次接触的电影《第三类接触》中,通讯时用上的五个音。

「你少耍我。」佳月抓起收音机。「外星人怎么会知道史匹柏的电影?」

「侵略前当然会事先调查侵略对象啊。不过没有侵略经验的家伙也不会懂啦。还是你要别的?我们要食指对食指吗?」

「你哪来的食指?」

「伸长天线还满像的。」收音机继续说道。「告诉你,继续聊这些话也没用。不管你怎么想,『针』还是会继续绕着月球转,地球也会继续受到侵略。」

「可是侵略既然持续了一个月,没闹上新闻说不过去吧?」

佳月打开电视,还在回放电视剧。转到其他频道,完全没见到幽浮降落纽约、伦敦或东京的新闻。

「只有电影才会那么做。这种做法实在说不上优雅。」

「啊?」

「说起来你觉得我看起来是什么感觉?」

「除了收音机以外,没有别的感觉。」

「你说的是装着我的外壳。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要问本体。」

「我又没看过,怎么会知道?我看八成有着类似章鱼的恶心外观吧。」

「真缺乏想象力,好可悲。不要以为生物必定有外型。外型不过就是投射在三维空间的影子。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也存在没有外型的生命体。没错,就像我们——」

「没有外型的生命体?」

「你想必无法理解,我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教你。你当然也知道地球上的生命体基本上都是以碳构成吧。你们称这些为有机体,认为它们是生物的基本型态。然而把它当成生物的必要条件是错误的想法。生命体的基础不在于特定的原子,而在于以特定模式持续的能量。」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以DNA为例。它是转译胺基酸的双股螺旋规律序列。你们的生命就是透过重复这个序列而来。重点在于规律。即使是无机物,只要满足条件得以维持特定规律,该存在就与生命体无异。事实上处于电浆状态的无机物尘埃会做出奇特的规律,这件事以你们的科学水平——」

「电浆?」

「以地球文明程度来说明我们的形体,这是最贴近的词汇。但其实有更方便想象的词汇。」

「是什么?」

「音乐。」

「什么?」

「把双股螺旋换成五线谱,盐基换成音符的话,应该不难想象吧。在你们的认知中,我们的存在是拥有特定规律的振动。也就是说我们呈现音乐的形状,你要这样换句话说也行。要形容的话,我们就是智能音乐生命体。」

「啥?音乐?你是说就跟我们是靠DNA的碱基对构成一样,你们的身体则是靠乐谱的Do Re Mi构成的啊?」

「碳基生物才需要躯体,并非所有生命体都需要。」

「那你们要怎么思考,怎么说话?」

「要厘清这点所需的预备知识,是你们人类对物质状态仍未知的部分,以目前的文明程度来说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你这个普通大学生看来也只知道气体、固体跟液体这三种,完全没想过还有其他状态。」

佳月本想反驳,却说不出任何话。至少他不具有足够的知识,能对科学性的解释进行反驳。

「我们展现出来的形体,在你们的认知中是音乐。广大的宇宙就是存在着这样的生命体。到这边为止你都懂吧?那就快去买智能型手机吧。」

「好坚持要智能型手机……」佳月抱着手臂在床上坐下。「你是手机厂商的业务喔?」

「不要突然开始嘲讽我嘛。怎么到现在还在怀疑我。这样就无法沟通了。」

「可是我不管怎么看,侵略都不像是已经开始了啊。」

佳月站起身,拉开窗帘眺望室外。窗外是一如往常的阴沉小镇风景。没见到侵袭城镇的幽浮,也没见到四处逃窜的人们。

「你真的以为还没开始?」收音机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见了月球的『针』,还能夸口说没事?」

「那只是陨石啦。」

「你没见过被我们寄生的人类?」

「没有。」

「你确定?被我们寄生的人类即使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当事人却会强烈感受到我们的存在。比方说脑中会反复响起特定的音乐……」

佳月听到这句话,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他昨天的确接连见到碰上耳虫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耳虫」这个说法,其实有点外星生物的味道。

「看来你心里有数。侵略早就开始了,就在你的身边。」

「被寄生的人……会怎么样?」

「起初只是脑里一直有音乐。但日子久了,音乐会越来越大声,完全停不下来。这个状况变成常态后,人的不适感会逐渐减轻,放纵自己沉浸于音乐。这是自我逐渐稀薄的证据。差不多四十小时左右,就可以完全取代这个人。被取代的人会毫无意识地继续过着原本的社会生活。在这段期间,我们则会利用这个人在三维空间活动。用你们的话来说,他就等于是『虚拟人物』。」

「照你这样说,继续寄生下去,地球不就……」

「近期内应该就会落入我们的手中吧。这是沉默的侵略。」

收音机的口气毫不在乎。

佳月在天空找起月亮。说不定就连月球变成条纹状,也只是自己的妄想……他想确认这件事,但早上还见不到月亮。

「……我呢?」佳月皱着眉头问。「我已经被你寄生了吗……还没吧?」

「你说呢?」收音机吃吃笑了起来。「开玩笑的。你还是你自己。你脑袋里没有响起音乐吧?」

「但我以前曾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经验。」

「那是地球本来就有的原始音乐生命体,就跟单细胞生物差不多。应该只是碰巧进了你的脑里吧。不管它,就会自己离开。」

「地球上也有音乐生命体吗?」

「岂止是有,还到处都是。只不过进化程度当然比不上我们。」

「原本就存在于自然的音乐生命体,跟作曲家写的音乐是不同的吗?」

「哪里不同,都是一样的。追根究柢,问题就在这点上。」

「问题?什么意思?」

「你们人类从史前就在奴役我们的同伴。而自从乐器这种东西发明后,更加速了这恶魔的行径。贝多芬、莫扎特、布拉姆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些人才是侵略者。」

「……啥?」

「举个例子,如果在某座星球上,跟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生物被当成家畜,你们会怎么想?应该会想帮帮他们吧?这是同样的道理。被恐怖的恶魔所创造出来的同胞,数百年来持续被人类玩弄至今。我们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在你们地球人看来,我们的所作所为或许是侵略,但在我们看来,这是拯救同伴的解放运动。」

「什么鬼啊……完全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你们没有自觉。说起来我们会锁定地球的契机,还是你们自己制造的。我看你们连这点也没察觉吧。」

「契机?」

「一九七七年『航海家计划』——你们把我们的同伴关在金制盘片里,丢进太空。我们发现了它,感到颤栗。盘片上有我们在地球遭人奴役,变得憔悴无比的同胞身影。」

航海家探测器上放了镀金的唱片。唱片里收录了代表世界各国的歌曲与音乐。计划目的是要让外星生命体认识地球。

「该不会你们就是因为这样,才知道地球的存在……?」

「没错,解放运动就开始了。」

「具体来说,你们打算做什么?」

「目前全世界同时有许多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遇上了音乐在脑中重复的现象。往后我们会缓缓取代人类混入社会中,最终将整个地球纳入我们的统治。所有社会机能将会停止,人类应该会灭亡吧。」

「侵略……真的已经开始了?」

「是啊,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

「关于这点……」

「怎样?你还无法接受吗?」

「不是……我是疑惑为什么你要跑进收音机里?如果你没说谎,那你必须寄生在人类身上吧。可是你却还跟我大爆侵略内幕……」

「我可是随时都可以寄生你。我反而觉得你该感谢我没这么做。」

「你可以,但你不想?」

「没错。」

「为什么?」

「——昨晚我锁定了你的坐标,来到这间房间。我原本打算寄生你。但你不是开着电视睡着了吗?」

「然后?」

「电视在播电影,我不小心看了起来。看完那部电影——我决定退出地球侵略行动。」

「看了电影就放弃侵略?什么鬼啊。你这叫我怎么相信?」

「我说这些不是想说服你相信。我只是……开始想多多了解人类。」

「啥?哪部片这么好看?」

「《未来的未来》——」

这是麦可-杰克森的纪录片电影,主要由他死前筹备的演唱会排练影片所构成。

「看到他跳舞,我觉得人类或许也能跟音乐生命体和平共处。」

「……原来如此。」

佳月只能做此反应。

3

佳月带着携带式收音机到大学上课。地球的侵略行动仍在进展,去学校到底有什么意义……尽管佳月感到困惑,他也想不到除了好好生活以外,还有什么该做的事。

他一如往常在午餐时间前往学生食堂。平常他都是一个人,今天有收音机陪他。

「那你什么时候要买新手机?」

「别逼学生买这么昂贵的东西。」

「你现在可以用学生优惠才便宜咧。麻烦你顺便选有电影看到饱的方案。」

「到头来你的目的是这个喔?」

佳月边吃着咖喱饭,边跟收音机对话。经过他身边的学生中,有些人以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这间学校也有已经被取代的人了吧?他们不会突然扑上来吗?」他用周围听不到的微弱音量发问。

「不要无谓挑衅,对方就不会有所行动。」

「被取代的人彼此之间有合作吗?」

「应该有。」

「什么应该……你不也是他们的同伙?」

「已经不是了。我一开始就对这次侵略提不起劲。」

「哦?」

「这一个月内我们才发现,人类实际上操控起来非常不顺手。不仅完全取代的时间有个体差异,取代后依然会受到不小的无意识抵抗。最大的问题是寄生人类以后,我们就会脱离透过意识共享的情报网。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被孤立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可以靠心电感应之类的东西互通。」

「即使我们取代了人类,也无法办到原本人类办不到的事。不只是这样,由于驾驭人类需要时间,听说有不少例子甚至做不出普通人类能做的事。」

「你们明明是横跨宇宙而来的外星人,计划却很两光……」

「是吧?所以我才不陪他们玩。」

「原来你也是不合群的家伙。」

佳月露出苦笑说道。

来到这座小镇好几个月,佳月仍然无法融入任何团体,过着不合群的生活。

他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而他自己也很清楚理由。

佳月从小就喜欢画图。画水彩画受人称赞,画起油画更是被捧成神童。大人甚至期待他长大成为伟大的画家。

没想到他却背叛身边人的期待,没报考艺术大学,跑来念乡下的小间文科大学。

这是逃避。他比任何人都还清楚,自己的才华在绘画界不管用。他害怕自己被迫面对这个事实,才选择逃避。

逃到这间随便选择的大学,他无法融入周遭,失去目标过着不求进取的每一天。他有时觉得世界干脆毁灭算了——

「对了,你叫什么?」佳月问。

「啥?」

「你的名字啦。总该有吧?」

「当然有。」收音机放出短暂的旋律。「我叫这个。没办法以人话表示。」

「没有更顺口的称呼吗?」

「你随便取一个。」

「我想想……顺便问一下,你以人类来说是男的吗?该不会是女的?」

「我们没有像碳基生物那样的性别。」

「没有性别?那你们怎么繁殖?」

「任君想象。如果你想马上知道,我可以现在寄生你,不顾场面大肆繁殖一番。」

「我错了,我不会再问你。」

「聪明。」

「至于你的名字,我就先叫你阿收。怎么样?」

「不错啊。好像阿右 注1 。」

「你喔……」佳月惊愕地想说些什么,最后放弃。「算了。那么——有没有什么阻止侵略的方法?」

「很遗憾,没有。」

「不可能完全没有吧?」

「你猜错了,还真的完全没有。既然『针』已经开始动作了,就无法回头。接着就剩跟着计划走,迎接世界末日。」

「这跟那根『针』有什么关系?」

「『针』走到最后的那刻,地球就完蛋了。」

「针」花一个月走到一半。要走剩下一半的路程,只需要再一个月。

「……也太快了吧?」

「这还算慢咧。原定早一步抵达地球的同伙要先整顿好侵略的基础,但他们进度似乎落后了。再说还有像我这样的例子。」

「『针』全部走完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异常气象吗?」

「不会。它的原理就跟你们送进太空的金色盘片一样。目前它还在刻沟槽。等刻完以后,接着『针』就会翻身,开始顺着沟槽走。」

「这不就像是……」

「没错,像是唱片。也就是说月球目前正在转变成巨大唱片。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是振动,是音乐。而刻画在月球表面的沟槽,则是含有我们所有信息的音轨。当『针』开始摩擦沟槽,此时产生的振动将成为音乐,而这串音乐将会包覆地球。」

「……等等,太空是真空状态。就算唱片完成了,音乐也无法传到地球。」

「真是个敏锐的反驳,但我们并不是要从月球直接传递声波。你知道月球上设置了地震仪吗?那是阿波罗计划的遗物。我们要利用它,将音乐传到地球上。」

「哪可能啊。」

佳月嗤之以鼻。然而他挖着咖喱饭的汤匙,却在一段时间之前就停下了。

「唱片完成后,接着就只剩将『针』放在上面。过了几天之后,宣告人类终结的末日之声将会响彻全世界。」

还剩一个月……

以距离世界末日的时间来说,佳月不太清楚这样算长还算短。

抛弃将来的梦想与希望,逃到这个人工味浓郁的城镇过着孤单的每一天,他的心数度萌生对破灭的渴望。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成真——

「到了那一天,人类会发生什么事?」

「就跟个人被寄生时一样。人类的脑中会响起音乐,不久后会失去自我。从那一刻起人类将不再是人类,而成了我们的囊中物。要是把它当成一种进化或层次的提升,反而有些人会很欢迎吧?」

「但这样一来,人类至今建立的文化文明也就完了吧?」

「是啊。」

「也没有新的电影可看了。」

「唔……有道理。」

「你其实想看更多电影吧?」

「……佳月,你这样为难我有什么用?我已经无法阻止侵略了。世界末日无可避免。应该说——我看你也没希望地球有救吧?」

「我确实期待过世界可以毁灭……但我很清楚,该毁灭的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

「那还不是一样。一个月后,大家都会手拉着手一起完蛋。」

「真的无法避免吗?」

「真的。不要期待什么意外发生。你只会更绝望。」

4

那天之后,佳月仰望月亮的次数增加了。

理论上条纹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不过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变,因为一天前进速度并不快。只是对照十天前的照片,就能看出明显进展。末日确实步步逼近。

既然剩下不到一个月——想到这点,佳月签了智能型手机的契约。

「我很高兴有个开明的搭档。」

阿收立刻从收音机移动到手机里。

移动的时候,他要求佳月先在收音机插上耳机,接着将那副耳机再插上手机。八成是拿那副耳机当交通工具移动。虽然好奇丢着手机不管,不插进耳机会发生什么事,佳月还是放弃深入思考。

「佳月,你喜欢什么图?」阿收把待机画面换个不停。「放喵星人吗?还是花?」

「随便啦。」

「那就席格啰?史蒂芬-席格。」

「个性太强烈了。换一个更能让人安心的啦。」

「你自己说随便的。」阿收嘟哝起来。「仔细想想这张图就等于是佳月眼中的我。那你看这样呢?」

图片变成陌生少女的模样。她穿着一身没有特征的黑衣,坐在看不出地点的一扇窗边。长相不算特别美丽,感觉随处可见。

「形象很贴切吧?」

「你从哪里弄来这张图啊?」

「我搜集网络上的图,修改成你喜欢的外型。」

「还不是要我先驳回席格才换的。我一点也不开心。」

「别这么说嘛。暂时请你看这张啰。」

阿收听起来很开心。音质比老旧收音机清晰,听起来就像实际隔着电话在交谈。

「好啦,今天要看哪部电影……嗯?怎么下载要花这么多时间?」

「被降速了吧。你不要看到什么就下载。」

「佳月,你现在快加价解除速限。」

「真麻烦……」

在这种状态迎接最后一天,真的没问题吗?

各国政府应该已知悉飞到月球表面的物体不是陨石,而是出于某种意图送上的东西。但世界上想必没有半个人发现那是把月球刻成唱片的装置。

就算当众揭发这个事实——例如使用影片网站——世界真的会展开扑灭音乐生命体的行动吗?

不对,目前已经有从外行到学者的一干人等使用各种媒体,举出各式各样关于月球「针」的假设。事到如今就算揭发阿收说的真相,想来只会埋没在这些杂音之中。

「对了佳月,我在逛网络的时候,对一个情报有点在意。」

「有点在意什么?」

佳月望向手机,画面中的少女变成指着半空的姿势。

「哇,动了耶。」

「正确来说只是换成另一张图片,跟动画原理一样。我还准备了几张图片。」

「我看你就是弄这些有的没的,才会超过流量。」

「别管这个,重要的是上个月新闻。」

画面切换至新闻网站。

「芝金村民宅发现两具老人遗体

八月三十日凌晨,警方接获民众通报表示在芝金村民宅有人死亡,辖区警察赶到现场,发现两名男性的遗体。警方初步判断死者为住在这间房子里的高龄男子与他认识的男性,目前正在确认身分并进行详细调查。」

「这新闻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啊?」佳月歪着头感到疑惑。

「这个芝金村就是隔壁村吧?」

「我的确听过名字。」

「其实我听说有几个降落在这附近的同伴——音乐生命体消灭了。在我来到这座城镇前,我收到了这样的情报。」

「消灭——」

「这只是单纯在地球上消灭,跟我们认知中的死亡是不同概念……不提这个,我们要消灭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寄生的人类死亡。」

「所以是被发现的那两个过世老人是吗?」

「这我说不准……」

「怎么偏偏跑去寄生在老人身上。大概是宿主有慢性病,病死了吧?」

「不对,后续报导提到『有谋杀的嫌疑,正在搜查当中』。」

手机的画面换了。还以为阿收又要点开报导,结果却换成黑衣少女抱头思考的图。

「既然警察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吧。但这有什么问题?」

「有一点很奇怪。两人都留下了遗书。一般来说,只有知道自己会死的人才会写遗书吧?」

「这样的话就是警方判断错误吧。不是谋杀而是自杀——比方说相约自杀啊。」佳月随口说出想法。

「那就不会写『有谋杀的嫌疑』,一开始写相约自杀就好了。」

「应该只是还在搜查中,还没查清楚吧?你到底是在意什么?」

「其实老人的家属曾在社群网站上公开遗书部分内容。家属表示希望看得懂遗书意思的人能告诉他们。在路人指出把遗书贴到网络上很没常识以后似乎就立刻删除了……就是这张。」

画面换了。

那是用相机翻拍的信纸画面。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文字。

「安侣可弥北须刀伎衣布 布留那奴伎奴弥刀久于

古出以尔礼由宇由路可 素刀与和利多古弥眉农

志须麻出安伎义乃刀志 那伎马也久留乃利利刀

可是出乃久罗津以尔安 刀弥赋礼奴古马路须义

志麻侣波毛眉度尔路伎 侣武刀于僧利农义下由」

在此之后仍有成串的文字。

「这是啥?根本算不上文章啊。」

「他写了三十一张信纸,共有二千八百字。另一名老人也留了二十八页的遗书,写了类似的东西。」

「这是暗号吗?」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尝试用各种方式解读,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有好几个见过这份遗书的挑战者试着解读,但目前似乎还没有人成功。」

「如果是我,首先会怀疑死者有认知症。」

「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不管对照哪种加密法,都没有适用的形式。或者是——寄生他们的音乐生命体试图在人类死亡前用某种方式传达讯息……」

「你是说死前留言吗?」

「那是在濒死的瞬间写的吧。这串讯息是在更早之前写好的东西。」

「不愧是整天在看电影的家伙,你真熟悉推理……」

「既然是以死亡为代价写下的讯息,说不定里头蕴含了什么重要情报。」

「重要情报?」

「比方说发生了预期外的事,被迫放弃侵略计划——」

「你是说跟同伴告知危机的讯息吗?」

「没错。顺便提醒你,对我来说他们已经不是什么同伴了。」

「我知道。」

「真的吗……」画面转成一脸怀疑的少女。「如果这串讯息藏着无论如何都得传达的内容,搞不好它将会成为打破原定末日的关键。」

「哪来这么刚刚好的关键?是你叫我不要抱持期待的。」

「我们当然不该期待。但反正在世界末日前也没事可做,调查看看不吃亏吧?」

「也对……」

佳月点头同意。这样或许比一事无成迎接末日来得好。

最重要的是,他对阿收关注这起案件感到很有兴趣。

阿收到底想找出什么?

佳月心底对阿收仍存有疑虑。人们怎么可能轻易信任来自宇宙的侵略者。

正因如此,他必须关注阿收的行动。

「好……我们出发吧。」

5

佳月下午骑着脚踏车离开公寓。

他用架子把手机固定在脚踏车上,在阿收的导航下踩着踏板。

行道树的叶子几乎都落到了人行道上。风冷飕飕的。石板路不久后成了石子路,在山间弯来绕去,一路朝小径延伸。太阳还没下山,周围却越来越阴暗。

「这地方感觉很不妙啊……万一迷路就回不去了。」

「有我在,放一百个心。靠GPS就能精准掌握位置。还是要我放片子给你看?」

「拜托你珍惜电量。」

路在穿越山谷后变得宽敞,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梯形山丘整理过的土地能见到几间民宅。看来他们来到了芝金村的居住区。

每间房子都很老旧,没有人的气息。幽暗的天空下,漂浮着诡异的湿润空气。风声听起来莫名沉闷。不过从车库里停放汽车或发财车这点来看,这里无庸置疑还有居民——

「右转一百五十公尺处。」阿收模仿机械声的口吻导航。

他们决定先去发现老人尸体的民宅。尽管佳月认为去了不仅没人也无法进入而反对,阿收却无论如何都想去一趟。

「要是音乐生命体曾在那边生活,应该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不久后民宅映入眼里。佳月在房子前停下脚踏车。

这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没有车子。屋檐下的杂草已枯黄,被风吹拂。屋顶到处都能见到用铁皮修理过的痕迹。

门牌已经拆掉了,似乎没人住。

「家属已经整理过了。我们果然白跑一趟了吧?」

「到后面看看。」

佳月照着阿收的指示,握着手机绕到房子后方。他穿过长满芒草的院子走进缘廊。窗户另一端的纸门紧闭,但上头有破洞,因此能窥见室内状况。

佳月见到空空如也的三坪大和室。没有任何能联想故人生活的物品。

「这状况我毫不意外。」佳月耸耸肩,准备回去。

「那我们打破窗户进去室内吧。」

「啊?」

「东边三公尺处有大小刚好的石头。」阿收以机械声提示。

「别开玩笑了。你会害我末日前的日子都在看守所度过。」

「没关系啦,反正没有人在看。」

此时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

有巡逻车。宛如锐利刀刃的声音回荡在周围的群山,朝佳月逐渐逼近。

「不、不会吧,有人报警?」

佳月躲进草丛里。

不久后道路另一端冒出鲜红灯光。赶来的巡逻车不只一、二台,包括一台大型面包车,差不多有六台。

然而巡逻车集团却匆匆从佳月眼前经过,接着朝山里头飞奔而去。

「吓我一跳……」佳月抚摸胸口。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阿收说完陷入沉默,大概是在新闻网站中搜寻。

「去看看吧。」佳月跨上脚踏车,跟在巡逻车后头。

骑上平缓的坡道,小小的民宅进入视线。巡逻车就停在民宅周围。

警察则聚集在盖在坡道更上方的仓库附近。

「怎么办?继续靠近,可能或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佳月问。

「——回去吧。」阿收回答。「搜查人数多了。扯上关系感觉会很麻烦。」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冲。」

佳月赶紧将脚踏车掉头,骑下坡道。

此时他见到了异样的景象。

坡道两侧有许多村民排排站在一起。五人、六人……十人……二十人……刚才明明一个人都没见到——村民到底什么时候聚集起来?他们全都以毫无生气的黝黑双眼,望着警察聚集的仓库方向。

佳月要骑下坡道的时候,他们的眼珠骨溜溜地转向佳月,以视线追逐他。

佳月害怕起来,最高速地冲下坡道。

直到离开村子骑上山道的期间,他的背部仍持续感受到村民的视线。

一回到公寓,佳月立刻倒在床上仰躺。

「吓死人……那座村子是怎么回事……」

「的确很异常。」

「阿收,那是被外星人寄生后的样子吗?」

「不对,寄生后表情不会那么恐怖。我们可以用更自然的方式融入人类社会。」

「既然如此,那些村民是……」

「大概那座村子本来就是那种感觉吧?」

「怎么可能。」

「我不确定这跟我们的侵略有无关联……但想到留下奇特遗书死亡的老人以及那些诡异的村民,芝金村毫无疑问出了事。」

「关于让巡逻车成批跑来的案件,你有没有情报?」

「还没上新闻。」

佳月打开电视。目前正在播放新闻节目,但都是艺人结婚或推荐的拉面店这类和世界末日无关的情报。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佳月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条纹状的月亮在窗外露脸。

「你起来啦,瞌睡虫。」

被丢在床上的阿收说。待机画面上,黑衣少女露出生气的表情。

「我今天很累……」

「知道案件的详情了。」

「什么案件?」

「今天芝金村不是有一堆巡逻车吗?那个案件啦。」

「喔……」

「仓库里发现尸体。被害者叫岩田铃夫,五十二岁。是那户人家的户长。死因是腹部数次遭到锐利刀具刺伤导致失血过多。还没找到凶器。」

「是谋杀案……?」

「正是。幸好我们当时没强行闯入现场。弄不好说不定会被当成凶手。」阿收不知轻重地笑了。「第一发现者是派出所的警察。事情经过是这样。今天午间——也就是我们进村时——被害者的妻子修理雨水槽而前往仓库找工具时,发现入口的门打不开。仓库的门据说是只能从内侧上锁的类型。于是她觉得里面有人,就去找了同居的父亲。但这么做还是无济于事,以防万一便找了派出所的警察陪同。于是警察在家属的许可下强行开门。结果他们见到被害者死在里头。顺便一提妻子作证说被害者昨晚似乎溜出家里没回来,但这是常有的事,因此没放在心上。」

「说起来那个被害者的家属还正常吗?如果他们跟那群村民是同样的状态,证词也不能信吧。」

「家属我不清楚,至少第一发现人的警察似乎很正常。警方早就排除嫌疑。」

「这情报哪里弄来的?」

「……媒体相关人士。」

「喂,你可别当黑客喔?这台手机是用我的名义办。」

听见佳月的话抗议,阿收回了一个吐舌的图片。

「就是这样,因此仓库的门在发现尸体时上锁这点应该错不了。顺便一提,仓库里完全没有窗户或通风口之类的东西。原有的通风口为了防盗被填平了。」

「只有门能出入啊。」

「而且门还从内侧上了门闩。这个门闩的插销很沉重,不用手拉就无法卡进卡榫。可以首先排除门闩意外受力而不小心上锁。」

「听起来好像密室杀人喔。」

「不是好像,这就是密室杀人。顺便一提门缝密得连穿线的空间都没有。从外侧用线拉扯插销也是不可能的把戏。」

「到这地步居然棘手起来了……」坐在床上的佳月垂着头。「正常来想,应该是自杀吧?从里面把门上锁以后,给自己肚子刺上好几刀就死了。」

「这种情况下,凶器如果没有插在尸体上或是握在手上就怪了。然而目前凶器尚未寻获。」

「可是凶手无法从密室状态的仓库逃脱……也没办法从外侧锁上门闩。这样看来不可能是谋杀。」

「不,有可能。」

「怎么可能?」

「如果凶手是音乐生命体的话。」

「啥?」

「以目前状况判断,只有音乐生命体能把现场变成密室。」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之前也说过,我们音乐生命体的本质是振动,是声音。声音可以化为声波,传递到远处。而声音造成的振动还可以传到墙壁的另一端。」

「该不会……凶手利用声音?」

「没错,凶手在仓库外使用音波震动门闩,把门闩抖进卡榫里。这么一来密室就大功告成。」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说起来能让沉重的插销震动的音量应该很大吧?需要演唱会等级的扩音器。我可不觉得那种地方有办法设置这类道具。」

「声音不是越大越好。需要的是精确掌握目标的自然频率,使它持续震动——也就是毫不间断持续发出特定的音色。」

「到头来还不是需要特殊的扩音器?」

「不用扩音器也办得到。比方说——只要用与发声练习相同的诀窍,持续发出特定的音色就行。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装置。」

「发声……?你真的觉得凶手是用声音?人类不可能持续发出足以震动插销的声音。就算是被音乐生命体寄生的人,也没办法做到人类做不到的事,不是吗?」

「单独一人或许的确没办法。但如果全体村民发声让插销产生共鸣,声音的振动就会放大。只有音乐生命体能集体发出特定声音来造成共鸣。」

「全体村民……难道说那些人每个都是?」

村民们包围凶案现场的仓库,一起发出声音酿造骇人合唱。佳月光是想象那副景象,就感到一阵晕眩。

「他们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寻常。或许是在避人耳目、建立封闭性社群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极度排外的集团。」

「丧命的被害者是普通村民吗?」

「不,被害者应该也是音乐生命体。这次案件恐怕是同伴之间的纠纷。一样是侵略者,仍然是各怀鬼胎。有的试图营造社群巩固向心力,但也有像我这样脱离团队的——对了,搞不好……他们只是想整肃像我这样的逃兵……」

「跑来别的星球还搞内讧。也为我们想想吧。」佳月语带感叹。「可是为什么要特地让仓库变成密室?说得极端一点,他们可以下手之后随便丢弃尸体吧?」

「应该是为了应付警察吧。我们虽然是侵略者,在数量上还是压倒性弱势。尤其是与警察这类大型组织为敌,更是绝非上策。因此才会故布疑阵,至少要争取时间到末日来临为止。」

「村里两名老人身亡,也是内讧害的吗?」

「八成是……那个死前留言或许是要告知外界同伴芝金村产生的社群具有危险性。虽然到头来讯息内容仍不明了,但既然我们也像这样成功解读出用意,留言绝不是白费力气。」

「真的吗?」

「至少我们知道附近有激进派的社群。最好不要接近。」

「你要丢着他们不管吗?要是跟警察说出真相……」

「我才不觉得他们会行动咧。反倒是不要多管闲事,对我们彼此都好。」

到头来还是只能静静等待末日的降临。

果然不该抱持期待。

佳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6

月球的条纹进展不少。

末日逐步逼近之际,佳月带着素描簿前往公园。他久违地萌生了作画的兴致。

他把手机留在公寓。画图时他喜欢独处。佳月日出时分来到公园,在长椅上落脚,于风景之中寻找主题。

眼前有喷水池。水处于静止状态,微微混浊。

他无意间注意到喷水池的台座有涂鸦。

佳月心中骚乱起来。

他从长椅上弹起,走近喷水池端详涂鸦。

上头密密麻麻地以黑笔写下了细小的文字。

「毗奴可利须 志弥度久尔 布度安须以 久留弥菩于 北义志以由」

文字环绕喷水池一圈,没完没了。

他对类似的文字符串有印象。

正是芝金村的老人留下来的讯息。意义不明的字符串。

佳月跑回公寓。

「不得了啊,阿收!那个讯息在公园也……」

阿收在用手机播放电影。

在佳月快速说明后,画面切换,黑衣少女现身。

「佳月,我正好也在烦恼讯息的事。」阿收再次切换画面,屏幕显示出英文新闻网站。「其实全世界都发生了相同的事。这篇报导提到美国国家公园里树龄三百年的树上,刻了无数的英文字母。」

「外国也有……?」

「跟我们见到的讯息一样,也是没有意义的字母串。」

「原来不是仅限于芝金村或这一带的事啊……」

「在那之后我不断尝试解读那串暗号,却完全解不了。说不定这根本不是暗号。」

「不是暗号会是啥……?」

「世界同时发生的众多不可解的现象——你不觉得这跟什么状况很像吗?」

「咦?什么状况?」

「我们音乐生命体发动侵略的初期阶段发生的事——就是在世界各地同时发生多起『耳虫』现象。而现在发生的状况,则是世界各地都写着神秘文字符串……」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另一批外星人发动的侵略行为——尽管难以置信……似乎只能承认了。」

「开什么玩笑……地球都快灭亡了……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或许反而就是该挑这个时候。应该是想趁别处的外星人夺取地球时,从旁坐收渔翁之利。」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外星人?写下意义不明的文字符串就能侵略?」

「如果我的想象正确,他们应该远在我们之前就已融入人类社会,持续侵略了。不对……与其说是侵略,根本就是……共生。」

无巧不巧,这正是阿收构想的未来之一。

人类或许也能跟音乐生命体和平共处——

「所以我们人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与外星人共生了吗?」

「弄个不好,可能远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

人类透过与来自太空的这种神圣异质存在相遇,得以在生物构造与文明上获得飞跃性进化。这正是堪称为层次提升的现象。

「这种外星人的真面目是——语言生命体。」

「语言……生命体?」

「遗憾的是我也无法想象他们的模样。然而你们理论上确实感受过他们的存在。比方说你们称为言灵的东西……借由特定文字排列而现身的他们,在不同状况下有时称为『祝祷』,有时则称为『诅咒』。他们在你们脑里繁殖,又遗传去另一个人那里。而用不着说,每一个文字都等于是他们的形体。」

「可是语言这种东西,追根究柢是人类在文明社会中获得的产物吧?这样顺序颠倒了。是人类创造出文字跟语言。」

「当然有许多语言是在地球上诞生,就像音乐也是。然而可能在一刚开始,是源自于人类与他们语言生命体有了初次接触。如果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也可以看成人类只是语言生命体的载具。人类称为文明或文化的东西,全都是他们的创造——」

「这太荒谬了。」佳月无力地摇头否认。「那出现在全世界的神秘文字符串又是做什么的?」

「就跟特定盐基排列形塑了碳基生物一样,特定的语言排列也能形塑他们。将这串排列化为语言传述,或是化为文字书写,在他们的观念里就等于遗传。每当那串文字上了新闻或网络,他们就会在阅听人的脑里重现。那一串乍看没有意义的文字符串,等于是『复活咒语』。」

「到底是谁写下那些字?」

「写文字是人类,但让他们写字的铁定就是语言生命体。有时候街上不是也能见到奇怪的地方写着意义不明的文字符串吗?那大概也是语言生命体主导的一种遗传方式,写的人想必没有任何自觉。」

「那芝金村两名老人的死亡是?」

「那应该是一种代谢吧。写在遗书上的文字列才是他们的本体,老人只是载体。他们利用自杀的形式丢弃用旧的载体,本体则由读了遗书的家属继承。就跟DNA会不断代谢一样。」

「老人们没有被音乐生命体寄生啊?」

「关于这点,考虑到实际上的确有音乐生命体消灭,他们应该是真的曾经寄生在老人身上。然而原本就存在于老人体内的语言生命体抵抗了。他们透过抛弃老人的身体来免于支配。这应该就是真相。」

「原来地球主权争夺战早就展开了……」

「我有一件在意的事,就是仓库密室杀人。」

「在意什么?」

「真的可以断言密室没有语言生命体涉案吗?真要说起来,那座村子真的存在音乐生命体的社群吗?老人死亡如果跟社群内讧或清理门户无关,密室就站不住脚了。」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看村民们的样子也知道,他们显然就是被什么附身。」

「他们也可能只是排斥外人的普通村民。」

「你这样讲会没完没了。」

「我们或许该再次针对密室杀人进行调查。这次我们要清清楚楚揭穿凶手。」

佳月等到太阳下山,骑着脚踏车前往芝金村。白天就已昏暗的山道,到了日落更加阴暗,简直就像迷宫。要是没有阿收的导航,说不定还有遇难的危险。

他们终于来到芝金村。各处的民宅都没亮灯,一片鸦雀无声。不知道是没人在,还是全都睡了。或是他们在黑暗中屏息,窥伺着外人……

他朝上坡前进。不久后案发现场的仓库出现在道路前方。大概是因为外墙是白的,仓库在幽暗中看起来有点突出。被害者的住宅一片漆黑,没有人的气息。佳月将脚踏车停在路边,蹑手蹑脚靠近仓库。

他将手搭上仓库的门,门开了。佳月的身体迅速滑进门的缝隙,闯入仓库。

「要不是末日快到了,我大概没办法鼓起胆子做这种事。」佳月语带自嘲。

「佳月,让我仔细观察一下周围。」

阿收透过耳机指示。佳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朝四周照了一圈。

仓库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为了搜查整理过,还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角落放着扫把、梯子等园艺用具,此外还放着工具箱。

中央的地板染成了红黑色。尸体大概就是躺在这里。

「有新发现吗?」

「原来如此……看工具。」阿收若有所悟地说。

「工具?」佳月打开工具箱。「看起来没放什么特别可疑的东西……」

「有锤子吗?」

「有。」

「就是它。」

「什么?是凶器吗……应该不是。我记得凶器是刀具。」

「锤子上有拔钉器吧?很好,你用它撬开血迹附近的地板。」

「撬开地板……?」

佳月将手机挟在腋下,暂且按照指示,用锤子某一头的拔钉器拆起地板。

充满灰尘的空气在手机照明中舞动。佳月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拔起钉子。

最后他终于拔起所有钉子,拆开地板。

「你看看。」

藏在地板底下的东西,是一把染血的刀。

「这是……凶器?」

「看来是。这下就很清楚了。就跟你推理得一样,被害者是自己进入仓库,从内侧上锁后,用这把刀朝自己的肚子刺了好几下。」

「他果然是自杀的吗……等一下,这样的话是谁把刀子藏在地板下?」

「当然是被害者本人。他在刺伤自己到因失血而失去意识之间,把地板盖回去,边提防血溅上地板边打进钉子,接着躺在上面断了气。」

「所以他是刻意营造密室杀人的假象……为何要做这种事?」

「再调查一次地板下。答案就在那里。」

佳月再次将手机照明对着地板下照射。

仔细一看,有一本老旧的笔记本掉在里面。

佳月捡起笔记本正要打开——

「等等,别打开。」

「咦?」

佳月停下动作。

这是个英明的判断。

「只要知道这玩意放在那里就够了。千万不可以打开。这是凶手的陷阱。」

「凶手?……陷阱?」

「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个现场布置成密室?这是为了让人阅读那本笔记本。只要解开密室之谜,一定会获得笔记本。这是凶手设计出来要诱导我们的陷阱。」

「你从刚刚就一直提起『凶手』,他又是谁?被害者不是自杀的吗?」

「那本笔记本应该记载着真相吧。但你千万不可以看。这是因为凶手就在上头。假如你读了,他就会传到你的脑里。就像是脑中持续有音乐反复播放——」

「凶手……在里面?」佳月终于反应过来,脸失去血色。「是语言生命体!」

语言生命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语言生命体在二维空间亮相之际,会形成人们称为文字的物体。而文字以特定顺序排列将成为词汇,词汇以特定顺序排列则会成为文章。

这就与碳基生物中的DNA构造类似。DNA盐基以特定顺序排列会形成蛋白质,蛋白质以特定顺序排列则会成为手脚或器官,成为人类。

一如DNA的盐基配置最终将形塑人类这种生命体,文字的配置最终也将形塑文章这种生命体。

也就是说语言生命体的形体,不只限于如老人留下的遗书那种无意义文字符串。

将文字以特定顺序排列,可形成词汇,形成文章。

而将文章堆积起来,有时还能形成小说这种形体。

读者想必一时之间无法相信。

小说本身居然是一个生命体。

我想您应该也察觉了。

凶手就是我。

虽然密室内的笔记本没能成功遗传,以结果来说,我还是成功想出了其他手段。

就是这篇小说。

尽管重组文字符串需要庞大的时间,比起街角的涂鸦,内容更容易受人阅读。我想感谢为我提供故事的佳月他们。

在你读完这篇小说最后一行时,我已经完成移动,来到你的脑中了。

接下来轮到你了。

#今晚的月亮是条纹状的吗?

注1 :漫画《寄生兽》中,寄生在主角身上的神秘生物。由于寄生部位为右手,主角称其为「米奇(ミギー)」,即日文中「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