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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六次的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微光中睁开了眼。

仿佛烟灰缸底部的污水顺着肚脐大量灌进身体般的不适感浸染了全身。一段时间内,我甚至无法抬起手指,更别提起身了。一睁开眼睛,微弱的光线就透过窗帘,变为砂砾将眼球的内侧都填满,而一闭上眼睛,又有数万只草履虫在眼皮的内侧四处爬行。

我好不容易才翻了个身,手肘用力,将身体从床单上剥下。

看向枕边的手机。

刚过凌晨五点。

我成功做到了回溯后立刻起床。只要有心还是能做到的。这么一来,出门前就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我去冲了个澡。不适感紧紧地粘在后颈和耳后,即便是热水也没能将其冲下。

我已经让学姐死了五次。

不知为何,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我一旦想要提前进行干涉,就会发现事态更是在那之前超出我的预想。令人不禁觉得凶手仿佛看透了我行动的目的,发出嘲笑。但这不可能。哪怕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循环,对凶手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人生中,那仅有一次的八月三十一日。

是我忽略了某个重要因素。

会是什么?这次该怎么办?

从浴室出来,擦干头发,穿上内衣后,疲惫感瞬间涌上全身。脑袋上还盖着浴巾的我直接瘫坐在地板上面。

我动弹不得。无法起身。

怎么回事?

好一段时间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缩起身体,盯着脚垫上的花纹。难得起这么早,真是浪费。

立刻我就发现,原来是我不想动弹。

书上那副胎儿的黑白照片还在眼皮的内侧蠢动。

无数条LINE的推送通知在黑暗中弹出,无情地展示着同样的文字。

浮雕之中,困于藤蔓之中的少女扯出微笑的表情。

之前之所以没有感到丝毫厌恶,是因为我完美地骗过了自己。一旦意识到这点,就再也无法抑制。无论是将学生带进美术准备室,锁上门,令她脱下衣服的几原老师,还是太想获得对方欢心,甚至不要求对方使用避孕用品的纯香学姐,都十分令人作呕。

结果仅仅是恶心男杀掉了恶心女而已嘛。

还管它干什么。本就该变成这样。就让它顺其自然,和其他日子一样,将这八月三十一日当作理所当然的一天度过,不要管它就好了。

巨大的空洞之中,如此说服自己的声音扭曲着,响彻其中。

皮肤上的湿气逐渐化为新的汗水滑落。

最终我还是站了起来,用浴巾胡乱地擦遍全身。

肮脏与美丽是不冲突的,我如此想到。满是纸张、浆糊和墨水味道的司书室中,无论是纯香学姐花费好几个小时入迷地讲述她热爱的众多小说时展现的侧脸,还是几原老师在我和灯子面前雕刻出的那条鱼所拥有的可爱之处,都没有任何改变。无论他和她是多么肮脏的人类,都是如此。

所以,我不能让学姐死去。

回到房间,只穿着一件T恤的我坐到床上,开始了思考。这次要怎么做呢。

在美术馆蹲点?

不行,既然我并不清楚是什么因素改变了被害地点,那么去了也有很大可能是白跑一趟。考虑到这次醒来时感受到的剧痛,哪怕我雄心勃勃地打算无限次回溯,也无法保证之后就会顺利。至今为止,我最多也就连续回溯三次而已。倒回去后刚刚醒来就昏倒过去,等意识清醒时却为时已晚——说不定就会变成这样。因此我还是想要避免无用的操作。

对了,为什么我这么多次都在现场蹲点?这也太傻了。

跟着学姐不就好了嘛。

无论她今天要做什么,早晨都应该在自己家才对。只要努力一下,我就可以从清晨五点开始行动。应该赶得上学姐出门的时间,然后开始跟踪。

只是,我不知道学姐的住址。

道永学姐会不会知道?或者看一眼学生名册,应该是学姐的班主任在保管的。反正都要回溯,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总之这次就去学校吧。

那么,是不是也该调查下几原老师的住址?要说身为凶手的可能性,果然还是那个人最大,如果是为了阻止杀人,那么绝对是盯着加害者会比盯着受害者更为有利。

老师的住址感觉会比学生的更容易获得。只要去办公室,就说现在天气依然炎热,想要登门拜访问候老师,应该就可以轻松得到住址。

这时,闹钟响了起来。

结果还是拖到了7点。但这一次,我已经定好了的方针。早点醒来是很有价值的。

灯子快从家里出来了,得叫住她才行。

打开窗户,发现天空已经相当明亮,吹进来的风也带上了热气。我探出身体,等着灯子从斜对面的家门里出来。

然而,她并没有现身。

怪了,应该就是这个时间才对。

我搞错了什么?

莫非窗户开得太晚了,灯子早已出门?

那可就糟了。我跑下楼梯,冲出了玄关。

路上也没有灯子的身影。我朝离车站更近的方向跑去。正当要通过拐角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手心的疼痛。随后则是穿透骨髓的撞击声。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以及陷进隔壁家围墙的卡车那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我整个视野。

剧烈的心跳敲击着头骨,仿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一般。

好险。

要不是我下意识向后跳去,就要被夹在车身和围墙中碾死了。

我刚要站起身体,就感觉右脚脚踝一疼。看来是崴到脚了。

司机位置传来一声咒骂,卡车则是突然发动引擎向后倒去,紧接着冲我排出尾气,飞速离开。我的身体仿佛忘了要怎么出汗,直到这一瞬间才终于想起,大量汗水一齐涌出。

最终,围墙凹进去的这家玄关被人打开,大妈跑了出来。

她面色铁青地跑过来,不厌其烦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似乎见过这一情景。对了,第一次就是这样,差点被卡车碾过。

不是我,而是——

「启太!?」

僵硬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脚步声逐渐逼近。我扭过头,发现是穿着睡衣的灯子。

「干什么呢你,不,不要紧吗?」

「……嗯,只是躲的时候没控制住摔了一跤——灯子,你不去学校吗?」

「总觉得提不起劲就——不对!我怎样都无所谓吧!」

铁青着脸大喊出声的灯子背后,我的母亲也跑了过来。

虽然我一再主张自己没什么事,但母亲还是把我拽去了医院。结果只是单纯的擦伤和轻微扭伤。

从医院回来,我又不得不和警察说明情况,浪费了一整个上午。

母亲还说今天不去工作,照看我一天,我好不容易才将她说服,下午送她出了门。要是她在家里,绝对会阻止我去学校。好不容易只剩我一个人后,我换上校服,叫了辆出租。虽然扭伤没有严重要无法走路,但慢悠悠地走去车站就太浪费时间了。反正是要回溯的,花掉的钱也能回来。

怎么就老老实实去医院了呢,在车里,我如此责备自己。

反正留下来的只有情报,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么甩开母亲的手跑出去不就好了。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归根结底,灯子怎么偏偏这次就翘掉了社团活动?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马虎大意,可要是灯子像平常那样刚过七点就出门,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至今为止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次,早上的那场事故在不好的层面上也已经习惯,这种时候要是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我就——

为什么?

我再次考虑起这个问题。

灯子离开家,是从回溯的起始时间算去,仅仅两小时后发生的事情。我应该没有做出任何行为会改变本该发生的未来。

五点起床,然后快速冲了个澡。不同的只有这里。因此只能认为是这一行为对灯子产生了影响。

……说不定,那家伙今天本就不怎么想去社团活动。在她迷茫之时,某些微小的契机,比如看到我房间的窗户一大早就亮着灯,导致她不知不觉间没了干劲。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姑且得出这么个结论的时候,刚好出租停了下来。到校门前了。

我立刻朝教学楼背面走去。如今刚过两点。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泥土和沙子饱受直射而下的日光灼烧,为银杏树落下的那短短的影子染上浓重的色彩。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了,但灯子早上没有参加社团活动,而我在中午到校这一情况和那次是一样的。那一次,学姐在图书馆被人杀死。这次大概也是一样的吧。说不定学姐就是在这一瞬间被切开了喉咙。一想象起这个场景,就有一股寒气涌来,差点让我忘记如今还是盛夏。

但这次,我放弃也没问题。

哪怕我现在赶去图书馆,也救不了学姐。这次就弄清楚学姐和老师的住址,再倒回去,在下一次阻止其发生。

我穿过内庭,偷偷看了一眼教学楼一头的楼梯内侧。胡乱堆叠的椅子和桌子中间,有一个穿白大衣,正面对着画架的背景。道永学姐这次也在这里。

这之后,我说不定会为了拿到住址而采取某种非法的手段,因此我想尽可能避免与他人接触,所以我本打算看一眼她在不在,然后就悄悄离开。但道永学姐突然转过身说道:

「哦?柚木君。你来了啊。」

这个人真的是太敏锐了。我愣在了那里。学姐朝我的腿看去。

「受伤了?」

「啊,是的。摔了一下子。」

「是嘛?很重吗?摔得裤子都破了?」

「诶?没有,只是脚崴了而已。」

裤子破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腿和屁股确认了一下。

「这样啊。我说,你那不是校服裤子吧?所以我还以为严重到校服都穿不了了。不严重就再好不过了。」

被道永学姐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我搞错了,穿了和校服裤子很像的黑色长裤。

「啊啊,这个……因为我出门的时候很着急……」

被医院和警察的事情浪费了一上午,导致我急着想来学校,所以才穿错了吧。真亏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啊,我想到。就连穿在身上的我都没有发现。说起来,之前我也有一次穿错了裤子上学,可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这件事,那一天平平常常地就过去了。

「不过毕竟现在是暑假,老师也不会那么严格就是了。」

说完,道永学姐就要重新转回画架那边。我想着反正都被发现了,以防万一还是问一下,于是开口问道:

「今天,纯香学姐……来学校了吗?」

「不清楚诶。」道永学姐扭过头说道。「我是没有看见。毕竟我一直在这里画画,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来没来。」

我知道了,学姐再见,说完,我朝楼梯走去。

道永学姐看到纯香学姐离开学校是第几次来着,上楼梯时,我回想起这件事情。那件事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发生的来着?糟了。重复得太多,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而我也没办法留个备忘录什么的。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所以我必须找个机会冷静下来,整理下至今为止的所有经历。

但现在,我要先知道住址。

虽说是暑假,但还是有好几名老师在里面。这下是没办法贸然翻找桌子上的东西了。

要怎么调查呢……

突然间,我灵光一闪,借来了美术准备室的钥匙。

那里是没有人的,可以慢慢调查,而且里面应该也有什么东西上面写着几原老师的住址。说不定纯香学姐的住址也能在那里找到。

准备室,闷热的空气塞得满满当当。大概是因为其中的木屑和金属的气味,我甚至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关上门,上了锁之后,窒息的感觉更是加重了一些。

从办公桌的抽屉开始寻觅。

房间里到处都散落着细小的物件,花了我三十多分钟才找到目标。在一个塞满文件的纸箱底部,发现了一封还没被打开的展会邀请函。收件地址并不是学校,看上去像是几原老师的住址。我抹去粘在额头的汗水,将地址一遍又一遍地读出声音,记了下来。

然后我再次环视起整个准备室。

目的只完成了一半。不管怎么说,会写着纯香学姐家地址的东西——也不能肯定绝对没有,但在这里找效率应该很低。是不是去教师办公室,强行编个理由询问老师比较好?对了,先去三年三班的教师看看吧。说不定学姐的书桌或者柜子里就有什么东西写着住址。

正要离开准备室时,我的视线无意间在入口旁边架子的第二层停留了片刻。

曾几何时,几原老师展示过的那个装着好几十把雕刻刀的大盒子就在那里。

杀人现场的那把沾满血的雕刻刀。那真的是几原老师的东西吗,确认一下好了。

我将盒子放到桌子上,掀开盖子。

分成四层,垫着蓝色装饰布的盒子里,雕刻刀按照种类与大小的顺序整齐地排在上面,和以前一模一样,唯独一个地方不同。

第二层从左数起第四个位置,上面空空如也。

从旁边的三把刀来看,应该是斜刀里最大的那把。就是图书馆后面的杀人现场中,掉在草丛里的那把。果然凶器就是老师的雕刻刀。

我盯着蓝布中的凹陷,一股不好的预感像口痰一般,堵住了喉咙。

不在这里,那就是说,正在凶手的手中。

消失这一形式反而令其更引人注意。

这之后,它就要被用来杀人了。这之后?还是说——

我冲出了准备室。

冲下楼梯,跑过走廊,穿过教学楼中间的后门来到中庭,紧接着,我发现如同攀附在围墙上、不断向远处延伸的树丛之影中,只有一个似乎膨胀了起来。

我靠了过去。然后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影子。整体呈红色,在阳光照射下有着粘稠的光泽。

是血。

走到能清晰看到仰面躺在银杏树根下的那个夏服身姿后,我停下了脚步。明明如此,那摊血却不知为何在一点一点朝我靠近。

是错觉吗?酷热和血的气味令我的大脑出了问题?

不对,并非如此。不是我在靠近,而是血还在从裂开的喉咙里涌出,令血泊越来越大。没过多久,我的鞋尖也被鲜艳的红色浸染,脚踝被其吞没,膝盖沉入其中,最终整个世界都被她的血覆盖——

我摇了摇头,甩掉了缠在睫毛上的汗水,与脑海中的妄想。

现实世界中的血正吞噬着沙地,逐渐扩大着面积。

至今为止的重复体验中,无论哪次看到的纯香学姐的尸体都没有这一次来得鲜活。恐怕在十多分钟前,她还是活着的。学姐闭着眼睛的表情安稳得令人毛骨悚然,脸颊也依然残留着一丝色彩。有如一支在黄昏的沼泽中绽放的莲花。

我有些头晕,伸手撑在银杏树上,蹲了下来。影子挡住了阳光。沙地的白色与鲜血的红色形成的对比灼烧着视野,我看向脚下,结果又变成反色的残影,如同伤疤一般残留了下来。

不是在图书馆被杀的吗?

看她这个样子,当我在美术准备室四处翻找时,学姐就在同一座教学楼绕到背面就能到达的这个地方,被凶手割开了喉咙。这次是要收集情报——要是我没有如此下定决心,而是在这里蹲守,就能阻止了。

我本该是能够阻止的。

为什么是学校?

至今为止都像是要避开我一般改变了杀人地点,为什么偏偏这次就在我的身边?

像是要避开我一样的结果难道只是偶然?

有什么其他的要素,是我根本没注意到的?

我不清楚。

但总之,这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是虚假的现实。可以将其抹消。后悔也没有用处。不如想想现在能做的事情。

我抬起头,想要观察学姐的尸体。

然而没能做到。我的内心失去了力气,就快要缩成一团。

我注意到,一次次地接触到纯香学姐的死亡,早就已经习惯——什么的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为了守护内心我一遍一遍地将谎言涂抹上去,而眼前这鲜血淋淋的真实却将其轻松瓦解,刻下裂痕。仓促筑成的墙壁一碰就碎,将我自身暴露在充满鲜血味道的灼热空气之中。

不行了。再也不想看到这种场景。

我还要重复多少次?凑成和这次一模一样的条件,监视这里的话,就能阻止学姐的死吗?

说到底,我真的能凑齐同样的条件吗?

差点被卡车碾过,避开后保证只有手心的擦伤和左脚踝的扭伤,我能故意做到这么灵巧的事情吗?说不定还有其他我根本没考虑到的条件导致了这次的结果,要想全部模仿是不是根本不可能?

是不是,我就没办法拯救学姐?

只要认可这点,接受这点。

就这么蹲在这里,等谁叫来警察,接受询问时也随便敷衍一下——然后等到明天,学姐的死亡变为事实之后,我就一身轻松了。

至于是谁因为什么杀掉了她,警察也会轻松找到答案。这么一来,我就只要一个人在司书室贴一贴新书的标签,或是一个人在美术室画些没有颜色的水果然后扔掉,静静地、安稳地度过学姐不在的九月份就好了。

我在血泊的边上究竟蹲了多久?我不清楚。

感觉上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但围墙上的影子面积几乎没有变化,也没有其他人从教学楼后面出现大吵大叫,那么说不定只过了十多分钟而已。

最终,我还是站起了身体。

口中仿佛吃了一嘴的沙子。我尽量不让喉咙的裂口进入我的视野,观察起周围。

雕刻刀掉在离尸体头部稍远的地方,浸在血中。

另外还有一个。学姐的包掉在了银杏树和围墙之间。

这只是情报而已。不是现实。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对自己如此说了大概三次之后,爬过泥土,靠近了书包。

我一直烦恼着该怎样获得的情报,应该就在其中。

包里的一个小口袋中,我找到了那个。学生手册。里面学生证那一页上,记载着纯香学姐的住址。

只是情报而已。

记下地址后,我将学生手册放回包里,站了起来。

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看到后,我小跑着回到了教学楼。其实是应该再在现场待一阵子,四处调查一下,还应该报个警,描述下情况。这样说不定还能听到些虽然不起眼但很有用的信息。

但我已经到了极限。

我直接冲进厕所,吐了起来。眼睛盯着沿嘴唇啪嗒啪嗒地落入马桶之中的胃液,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刚刚拿到的两个住址。希望可以用光自己的记忆力将住址刻入脑海之中,从而忘掉那血的鲜红和裂开的喉肌的惨白以及眼皮处的青黑,我如此祈祷。

把手迟迟没有出现。

我紧紧抓着马桶,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警笛声。

*

刚睁开眼,就有一阵严重的认知混乱袭来。感觉就像是刚刚摆脱了漫长的噩梦,却一点也记不得梦到了什么。一段时间内,我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为何,意识倒退回了小学生那阵子,令我一心以为自己正在外祖父母家,那是我经常在那里度过夏天的地方,于是我拼命在空中挥舞双手,想要掀开那不存在的蚊帐。

接着,剧痛与记忆一口气涌了进来。

我用手心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我也不知道这是想要按住快要裂开的脑袋,还是想要制造新的痛苦来混淆那扎根于深处的头痛。最终那混沌般的疼痛在头骨中变成粘稠的呕吐感,然后直接落入口中。

我在床边朝着地板吐了出来。呕吐感强烈得仿佛要将身体中的一切都化为液体排出,只留一层皮肤来维持形状。但实际吐出来的只有混着胃液的口水,仅仅将地板打湿了一小块。

我头朝地滑到地板上,以一种神奇的姿势不停大口呼吸。

然后脱下弄脏的T恤,也不想多费力气了,直接拿T恤擦了擦地板。

……这里是我的房间。就着透过窗帘的微光,我环视四周。今天是——

八月三十一日。

拿起枕边的手机进行确认。果然是八月三十一日。六点半。一拍过后,我理解到这是早上六点半。

这是第几次八月三十一日了?第六次?不对,是第七次了吧。下巴和喉咙还在抖。必须要小心地、轻轻地呼吸,不然呕吐感就要卷土重来。这次没能在《回溯》后立即醒来。睡过了好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冲个澡了。总之先把嘴上的脏东西和汗还有脑袋里的浑浊都给冲掉,不然根本没办法行动。我爬出房间,下了楼梯。

喷头洒下的每一滴热水都疼得仿佛刺破了皮肤。但我的意识也立刻变得清醒。

回到房间,我擦着头发,整理起现状。

在学校——查到了住址。还记得吗?

住址。两个人的。

记得很清楚。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了出来。

遗憾的是杀人现场的情景也还记得。已经彻底刻在脑海之中,根本无法消失。要不是现在是夏天,要不是阳光和影子描绘出那么鲜明的对比,我至少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无论做什么,学姐都会被杀。到底是我的哪一步行为影响了未来,改变了杀人地点?完全不清楚。

所以,就只能从不含丝毫偶然的时间——也就是早上——开始就去监视当事人了。

要监视哪一边?

保险起见,那就是纯香学姐。凶手不一定就是几原老师。可要这么说,凶手又会是谁?虽说特意拿自己的雕刻刀杀了人,还将凶器留在现场这种事情确实蠢得难以置信。可说到底,杀人本不就是最为愚蠢的行为吗。内心都冲动到要杀人的地步了,根本没心思顾虑凶器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而且——至今为止我都尽量不去思考这件事——要保住纯香学姐的性命,并不是说仅仅阻止今天下午会发生的杀人就行了。

哪怕我今天一天都跟着学姐,令凶手未能犯案,只要对她怀有杀意的人还在学姐附近,危险就依然存在。

所以,最好是能让凶手出手,然后以行凶未遂将其逮捕。为此,还是跟着凶手会更加稳妥。

我选了件不引人注意的衣服穿上,在七点前离开了家。

灯子要怎么办呢。要是放着不管,她就会遇到事故。过了七点就给她打个电话吧。只要能稍微拖延她到达拐角的时间就好。借口一会再考虑。现在要先赶去车站。

就在这时,我在前方的丁字路口发现了人影。是一位穿着西装的男性,他拿着手机,在电线杆旁停下脚步,慌张地环视着四周。

难以置信的是,我见过这个人。

是几原老师。

我还以为看错了人,快步走了过去。男人的眼睛深深凹了进去,失去了神采,胡茬也十分显眼。这并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位稳重、有些冒失又讨人喜欢的美术老师。但那确实是几原老师。因为看到我之后,他连着惊讶了两次。第一次他猛地缩了缩身体,第二次则是双目大睁瞪着我看。这是先意识到有人发现了他,紧接着发现对方竟是自己认识的人。

老师转过身,消失在拐角前方。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跑了起来。

为什么几原老师在这里?不清楚原因,但我几乎已经确信他就是凶手。正因为他这么早就开始监视着我,所以无论我怎样行动,他都能避开我,改变杀人地点。没想到只是稍早一点出门就碰到了他。至今为止,我到底走了多少弯路啊。

拐过弯,前方十多米处发现了老师快步行走的背影。

「几原老师!」

我一喊出声,他就停了下来。回过头的时候,老师的表情比之前冷静了一些。

「……柚木君。早上好。你怎么来这儿了?」

看来比起逃跑后被我怀疑,他选择了佯装不知。

「我家就在这里呀。老师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来这附近办事而已。那么,明天学校再见了。」

是想蒙混过关吗。我靠了过去。

「请等一下。请问老师——」

差点问出来‘是怎样杀掉纯香学姐的’这种话。

「——想对纯香学姐做些什么?」

这时,我似乎看到——老师的脸庞裂开了。

是错觉。实际上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他说出的话语却变得支离破碎。

「纯香?她说了什么吗?」

听到他直呼其名,我心中一凛。他已经没心思再隐藏了吗,还是说,觉得已经没必要再隐藏了?老师盯着我,走了过来。

「你从纯香那里听说了什么?我可以认为纯香现在在你家吗?」

不知不觉间,压力的流向倒转过来。我悄悄向后退去。

老师再次踏出一步。瞥了一眼手里的手机,然后看回我的脸。

「纯香她……啊啊我懂了,她在和你交往对吧?然后你就给她出了点主意,我没说错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学姐在我家里?在和我交往?他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左手伸出,抓住了我的上臂。他的手里传来与纤瘦的手臂毫不相符的力量,手指陷入了肌肉之中。

我整个人都吓坏了。老师的脸靠了过来。眼白带上了不详的血丝。

「纯香怎么说的?你都听说了吧,说点什么啊!喂,我也是很头疼的啊!纯香现在怎么样了,还没去医院吗!?」

被抓住的手臂被他摇晃着,我的大脑缩成了一团。

我都在干什么?这个人可是杀人犯,现在正带着那把锋利的雕刻刀诶?而且我现在刚倒回来,没有任何保护。

要是在这里被杀,我就真的会死。

「放、开我——」

我挤出声音,挣扎起来。老师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总之让纯香出来,我跟你说也没用,她就在你房间对吧!?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叫她出来!」

「管、管我什么事,为什么学姐会」

「事到如今你还装傻!?你什么意思,威胁我吗?要钱是吗?」

耳边响起宛如狂风吹过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气血上涌,要不就是自己被放大的心跳声或是呼吸声之类的。

但立刻我注意到一件事。这是现实世界中的风压。还在朝我逼近。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请放开我!」

「别闹了,我还不是——」

我扭动身体,强行甩开老师的手,扑向后方。

最后看到的几原老师露出一副意想不到的呆愣表情,身体不住晃动。

然后,巨大的蓝色影子从一旁猛地遮住我的视野,瞬间抹去了几原老师的身影。

片刻之后,刹车声和钝重的冲撞声传到我的耳边。

什么东西溅出的飞沫沾到了我的脸上。

我愣愣地用手指擦了一下,温暖的感触让指尖变得滑溜溜的。

小型卡车的蓝色车身停在离交叉口的围墙还有几米的地方,斜着堵住了道路。

驾驶座的门被打开,带着一顶棒球帽的微胖男性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看了眼脚下,最终额头无力地顶住车门,声音从嘴里漏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简直像是——车身下长出了一双腿一样。

某种发黑的东西在水泥地上扩散,逐渐浸没双脚,以及前后的轮胎。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卡车。

蹲下身,歪起脑袋向里看去,视线顺着双脚来到身体。

身体被车身的影子盖住看不太清楚,但毫无疑问,几原老师当场死亡。老师的头夹在前轮和地面之间,形状宛如竖着裂开的洋梨。头发之间还能隐约看到少量不认识的颜色。

我捂住嘴,转过了头。

这时,我发现了那个。

道路另一侧,一个手掌大小的平板状物体躺在排水沟一旁,忠实地反射着阳光。

是手机。大概是——几原老师手里拿着的那个。

我走了过去。

还没有坏。屏幕还亮着。

看得出上面显示的是这附近的地图。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就是一般的地图应用。走在不熟悉的土地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感觉不太对。上面和我所知道的界面很不一样。

我将其捡起,仔细观察着界面。

尤为显眼的是两个大大地圆形标记。中央的黄色应该是当前位置。离它很近的地方,正好是我家的位置上,一个绿色的原点正在闪烁。

这——

并不是一般的地图。

而是追踪定位的应用。

添加设备后,可以利用GPS计算所在地并显示出来。

头骨中响起了瘆人的声音。已知的情报与未知的情报,忽略的事情与忽视的事情各自在脑袋中挖掘出道路,生出根茎连接在一起的声音。

几原老师追踪着纯香学姐的手机来到了这里。他们是恋人,所以都添加了各自的设备吧。老师并不知道我只是保管着学姐落下的东西,一心以为学姐一大早就在我家,更是误以为我和学姐关系匪浅。他会特意追过来,大概是因为打了好多次电话,却没有接通。应该是想要谈一谈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

然后呢?

无论如何,都结束了。

老师已经死了。

有居民从附近的房子里出来,尖叫出声。

司机还是脑袋茫然地顶着车门,没有其他动作。

我将手机丢开。我个人来说是想要再看看里面的信息,但还有其他人看着。要是被人看到我在搜集死者的个人情报就麻烦了。

我先是被带去了医院。当时自己完全没注意到,但其实被几原老师抓住,指甲陷进去的地方流了很多的血,吓了我的父母一大跳。大概是误以为我也被车撞到了吧。

我的伤并不严重,一个小时诊察就结束了。

警察直接来到了我家。

我只针对事故中的表面部分做了证,至于为什么老师会在那里,为什么会抓住我,我坚持主张自己一概不知。更是一次都没提过纯香学姐。

要说原因,则是这一结果很可能会就此确定下来。

能威胁到学姐的人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对学姐来说,这已经是最安全的结果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对于几原老师的这个结局,我无法否认自己内心确实十分舒畅。

毕竟那个人可是和纯香学姐有了不伦之恋,让学姐怀孕,而且还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杀掉了她。虽然杀人的事实只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但如果不是像这样被碾死,他就真的会下手。毫无疑问。

所以他并不值得同情。

就以这个结果作为最终的结局吧。不能在警察面前随便说话。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对几原老师背后的事情了解得过于清楚,从而招致怀疑。唯独这次,我可不能只因为失误了一下就轻易回溯。毕竟这次的结果源于一场偶发事件。要是倒了回去,可不一定还能获得同样的结果,假如想要强行引导出这一结局,那我就成了杀人犯了。

今天一天,就让我风平浪静地度过吧。

结束了。

我的八月三十一日,终于可以结束了。

据警察所说,司机直接被逮捕,承认了自己是疲劳驾驶。我心里有些惊讶。只是有人受伤的那几次,他从来都是逃离现场,这次杀了人,他甚至都没有为自己开脱吗。大概是受到的冲击过大,连逃罪的心思都没有了吧。不过,为了不让惊讶表现在脸上,我着实费了不少功夫。要是让对方发现我似乎对那名司机有所了解,事情就麻烦了。

过了中午的时候,警察们回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

手机传来了灯子发的大量LINE信息。似乎是以为我遇到了事故。我回了一句‘不要紧,我没被车压到’。

犹豫了一下,我又告诉了她,受害者是几原老师。

从结果来说,灯子也没能遇上事故啊。多亏几原老师先被车压了过去,这么一形容,总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就是了。

这就行了。结局就这个好了。我将脑袋埋进枕头之中。

再也不用重复了。

震动声响起,我的小憩被撕碎。

一想要抬起头,后背就阵阵作痛。枕头沾满了我的口水。

在震动的是手机。下午四点。上面显示着来电人,道永佐世。

我按了下话筒图标,放到耳边。

『柚木君,你没来学校对吧?在家?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似曾相识的台词。我背后一寒。仿佛沾在衬衫上的汗水瞬间变成了冰霜。

「出什么事了吗?」

『嗯,……警察——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警察?

『……啊啊,几原老师的事吗。原来已经联系学校了。』

『诶?几原老师?他出了什么事吗?』

听到道永学姐深感意外的说法,我的喉咙有些僵硬。不是这件事?明明不是老师的事情,却来了警察?

「在我家附近遇到了交通事故……就刚才……然后去世了……」

自己进行说明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微弱,仿佛透过窗户传来的蝉鸣都能将其盖过。

『几原老师也是?……是这样啊……』

道永学姐的声音也小得微不可闻。

『久米泽学姐被杀了。』她说道。『人死了。在教学楼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