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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次的八月三十一日,闹铃响之前我就醒了。

想要起身的瞬间,仿佛有两个气球同时在头骨和胃中膨胀般的痛楚涌起,令我从床上滚落。我抓住床单的一角开始呕吐,可吐出来的只有胃酸。毕竟昨晚什么都没吃就睡了,这也难怪。

看向手机。早上六点多。

只要有那个心,醒来的时间这种小事还是想变就变的。但和平时比起来,头痛还有呕吐感都要严重太多。何况我基本就没怎么连续回溯过三次。

我像一条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等着疼痛退去。虽然我早起了一个小时,可再这么下去,能够行动的时间岂止没有增加,反而比之前更少了。

我满是口水的脸磨蹭着地板,好不容易站起身体,下到一楼冲了个澡。

家里人还都没有醒。

我将冰箱中还剩半瓶的水喝干,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消化回溯前的事情。

哪怕我没有在学校露脸,杀人现场最终还是变成了图书馆。

为何?我都特意从墓地那翻围墙进的学校,莫非这都被凶手注意到了?

不对,哪怕是这样,也很奇怪。

纯香学姐14:10的时候在图书馆借了书。远在我进入学校之前,她就已经在图书馆了。

那么凶手在学校看到我,于是放弃在学校动手,转而和纯香学姐一起去了图书馆,这一假设就不成立了。

对啊,那就是说——

改变了行为的不是凶手,而是纯香学姐吗。

第一次的纯香学姐一直在学校。所以凶手也是在学校杀的人。

第二次、第三次的学姐去了图书馆。所以凶手也去了图书馆,将她杀死。

很合逻辑。问题在于,为什么学姐改变了地点。第一次和第三次,我直到杀人发生之前都没有在学校露脸。究竟是什么因素影响了学姐的行为,又是怎样影响的?

突然手机开始震动,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原来是闹铃。已经七点了吗。好不容易靠毅力赚来了一个小时,结果只是随便想想事情,就已经过去了。现在必须去拉住灯子,不然就要发生事故了。

当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件事。

是灯子。

灯子的行为变化了。

第一次的她被卡车事故吓得跌倒,膝盖被擦伤,为了保险便没有去社团活动,去了医院。那次她没有去学校。

第二次和第三次,因为我进行干涉令她避开了事故,她才会一早就去了学校。

那么——这种假设便可以成立。纯香学姐也一早就到了学校,碰到灯子后两人说了些什么,于是她不再待在学校,去了图书馆。死去的学姐是穿着校服的,这可以证明她去过学校。

她和灯子说了什么,才会令她不再有待在学校的理由?

想不出来。两个人是因为美术社认识的,碰见后会说什么都不奇怪。

要说共同的话题——难道是我?

没错,假如说灯子对纯香学姐说我也来了学校。然后因为昨天的事情比较尴尬,学姐不想和我碰面,因此去了图书馆。

姑且,是符合逻辑的。

我冲出家门。抓住了走到路上的灯子。

「诶。怎么了你。」

看到气喘吁吁的我,灯子表现出明显的疑惑。总之,一定不能让她去学校。可要怎么做?

「呃,那个……灯子,你作业做完了吗?」

情急之下,我如此问道。

「当然做完了。今天可是放假最后一天哦?」

灯子一脸无语地回答我。

「我数学做到搞不懂的地方后就放在了那里,还剩下好多……就想着能不能给我抄一下之类的……」

我这借口找的还真是丢人。而更加丢人的是,作业没做完这件事还是真的。

「抄可不行啊。作业得自己写才行。」

「啊,嗯,你说得对。」

更何况,抄作业的话只要借来笔记就行了,哪还有理由把灯子留住?

灯子一脸不满地嘟着嘴,犹豫了一阵后再次开口:

「你自己写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不懂的地方。」

「诶?不不,那就不用了,你不是还有社团活动吗。我一个人就行了。」

为什么要拒绝啊,我在心中责怪自己。难得对方给出了理由不是吗。顺着她的意思来不就好了。

「你不就是因为一个人写不了,才一直拖到今天?」

「唔……这,倒也是……」

「反正我是自行练习,休息一天而已,算不了什么。」

那就拜托你了,我如此说着,低下了头,罪恶感填满了内心。

「那来我房间?还是去启太房间?」

「我家现在太乱了,还是去你家吧,不好意思。」

令她费太多心,我实在有些惭愧,因此过去的时候我还带了家里冰箱中的哈根达斯。记得应该是父亲买来的,还没舍得吃。之后得偷偷再买一份补上。

已经不记得上次去灯子的房间是什么时候了。小学的时候我还经常拜访,但到了中学,灯子开始认真练习游泳后,便没了机会。虽然很久没来,但这里完全没变,令我放下了心。房间里堆满了龙猫和宝可梦的玩偶,充分体现出她的爱好。

我也受到了灯子母亲的热烈欢迎。

「启君,好久没过来了呀。中午也在这里吃?」

「啊,不麻烦您了,中午之前应该就会结束。」

「妈妈你就别操心了。喝的也让我们自己来就行了。」灯子一脸厌烦地将母亲赶了出去。

而灯子教我的时候也非常仔细,令算是将她骗来的我内心感受到着极度的内疚。一想到如今纯香学姐也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我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什么因式分解什么二次函数,可我又必须在中午之前告一段落,前往学校。必须要认真学习。

总算做完一页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件事。

是不是其实只要和灯子一起上学,让灯子不要说出去就好了,根本不用撒这么麻烦的谎将灯子留下来?就说即使遇到纯香学姐,也不要告诉她我来学校了。

而我也只需要到了学校后立刻去寻找纯香学姐。仔细一想,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没有尝试去学校找学姐。

可是,作业还剩下很多。毕竟是我提出来的事情,要是做到一半就说出果然还是去学校吧这种话,对灯子也很不礼貌。还是做完算了。不管怎么说,如果我的假设成立,学姐就应该还在学校。第一次即使这样,至今为止我也一直采取和第一次相同的行为。我和灯子都没有去学校。如果我就这样悠闲地待到下午,那么学姐就应该会在学校背面,倒在血泊之中。

刚好下午两点,我做完了所有问题。

「真的太感谢了。帮了大忙。」

我将笔记和教材收拢,站了起来。

「现在去学校?」灯子带着困倦的眼神问道。

「诶?嗯、嗯。」

「那要不我也一起去吧。现在去的话也能游挺久的。」

我回到家,迅速换好校服,然后和灯子一起朝车站走去。

「出什么事了?」

电车内,灯子如此问道,令我吃了一惊。

「出什么事?」

「我哪知道。是我想问你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还那么差。」

如今是第三次《回溯》之后了。我的脸色想必相当糟糕吧。

「图书委员会的工作完全干不完」我回答道。这倒不全是谎话。

「久米泽学姐呢?准备考试让她没精力去委员会了吗。」

「嗯,差不多。」

看到她提到纯香学姐,我便想顺便问一句。

「那个,灯子,你昨天和纯香学姐——」

问到一半,我止住了话语。

灯子(或许)遇到纯香学姐不是在昨天。而是已经回溯过的今天。好险,感觉变得迟钝,令我差点问出莫名其妙的问题。

「之后你要是碰到纯香学姐,能不能用LINE通知我一下。我有事情找她,可又不知道她联系方式。」

灯子眨了眨眼。

「……你们那么经常在一起做各种事情,却不知道联系方式?」

曾被道永学姐攻击过的地方再次收到了伤害。真的太痛了。

「好吧,没问题,不过我到了就直接去泳池,大概碰不到就是了。」

「嗯,没碰到就算了。」

没错,灯子第二次和第三次都一直待在泳池,应该几乎没有机会接触纯香学姐才对。有可能的话,也就是一大早前往更衣室的路上。这么一来,我的假设就不是那么可信了。我有些静不下心。

不对,哪怕产生了什么影响,这次我一直都和第一次做了一样的事。那么这次也应该没有变化才对。至少纯香学姐会在学校里。去找到她,然后看住她。

两点四十五分,我们到了学校。和灯子分开后,我立刻前往教学楼边上的楼梯。

道永学姐站在画架前,双手抱胸。我本打算只是确认下她是否在楼梯后面,然后就悄悄离去的,可还是她眼尖地发现了。

「咦,柚木君。早啊。」

道永学姐用画笔的柄咔哧咔哧地挠着脑袋。

「你来学校啦?图书委员?真不容易啊。看来没工夫去美术社了?」

「啊,嗯,呃,我刚刚过来,所以。」

这下糟了,我心想。为了不影响未来,我本打算尽量不跟人接触的。

然而道永学姐的下一句话令我大吃一惊。

「这样啊。久米泽学姐好像刚刚回去了。真可惜啊,你们俩正好错过。」

「……回去了?」

「嗯?我看到她出了校门。」

「是、是什么时候?」

我下意识地靠近道永学姐。

「这就不清楚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三十分钟……?左右吧,或许还要更久一点?」

「那个,呃,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你说去哪了?不是回家?不对,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看到了她,没和她说话。」

我转过身,朝玄关口跑去。

走出校门后,我立刻拦住了开过来的出租。

空调开得过猛的车内,我挠着安全带,内心拼命地思考。为何未来又有了变化?不知纯香学姐去哪里了。要是回家了还好。可如果她去了图书馆。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但没有像上次一样听到警笛。耳边传来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分开树林,通向图书馆的上坡处也没看到警车或是救护车。到达广场,付完车费后我冲了出去。伸手挡住一旁袭来的猛烈阳光,朝建筑物背面跑去。既没看到蓝布,也没有警察的身影。我终于成功阻止她被杀了吗。还是说她死在了其他地方?

然而,哪一种都不对。

建筑物与树木的影子遮住阳光,将我包住。汗水喷出,甚至渗进了眼睛里,令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我用手背擦了下眼睛,再次凝视着那个。

纯香学姐仰躺在比其他粗了一圈的橡树根部。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朝向一侧的脸庞,烧灼着她煞白的皮肤。喉咙被一口气割开,伤口从下颌关节斜着延伸到锁骨间的凹陷处,过了夏季便枯萎的林地杂草上,血液逐渐蔓延,颜色比上次看到的还要鲜艳许多。也没有什么味道。甚至产生了美感。

我——这次是第一目击者啊。

她死去没过多久,血液还很鲜活,闭着双眼的脸庞也仍然残留着一丝生气,看着十分平稳……不对,话说,她是不是还活着?现在叫救护车的话,她是不是还能得救?

我本想翻出口袋里的手机,但还是放弃了。

不行的。即使还有气息,她也不可能得救,就算万一真的得救,也或许会留下重度残疾,更何况这种情况反正是要回溯的。

反正要将其消除。

聒噪的蝉鸣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和脖颈,我的内心则愈发冰冷,愈发昏暗。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已经失败三次了。不管做什么都会适得其反。大概下一次也会失败。

而每到那时,我都只能回溯。

现在必要的是情报。没有工夫去叫警察或是救护车。我可是第一目击者,这种好机会可不多。必须要调查一下。

凶器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把雕刻刀掉在那里。刀刃和刀柄都沾满了血,但我还是隐约看到上面刻着金色的铭文。

这东西我见过。

在美术准备室,有人向我展示过。

就是几原老师。

那么,果然凶手就是那个人吗。一时冲动,用碰巧带在身上的雕刻刀杀了人?应该不是有计划的杀人吧。怎么想老师也没有那么蠢,会定下了计划却用自己平时使用的美术工具杀人,而且还扔在现场。

假如真是有计划的犯案,那就有可能是凶手另有其人,想要将罪名嫁祸到几原老师身上。应该是知道老师和学姐是男女朋友的人。否则的话,凶手不会想到几原老师有动机去杀害纯香学姐才对。那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现在应该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之后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思考。

一面白色手绢掉在纯香学姐的右手旁。手绢浸满了血,看不太清上面的纹样,但我曾经见过,应该是学姐的东西。她的左手握着一片碎纸。似乎没有被血染脏。

我轻轻走近尸体,蹲下身,掰开学姐的手指。

是图书馆的借书凭据。跟上次见到的一样。

……不对,出具时间不同。是8/31 14:50。和我冲出学校的时间差不多。假如她借了书,立刻离开图书馆来到这条林间小道,然后被杀的话,那么她死了还不到三十分钟。

要是我早一个小时做完作业,不去学校直接跑来这里,就能救下她了。

会吗?我不清楚。直到现在,我也完全不清楚是我的哪个行为影响了未来。

未来变化了数次,可唯一不变的就是学姐在这时被杀。这是为何。莫非今天的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之处?如果是冲动杀人,那么难道说,命中注定八月三十一日的午后会发生某种事情,令凶手萌生杀意吗。

我再次看向凭据。

她借的是赤川次郎(Akagawa Jirou)的『暗红色的散步径(akaneiro no puromuna do)』和『恶魔般的女人(akuma no you na onna)』。我心想真不像学姐会选的书,立刻又提醒自己:你又根本不了解这个人。真的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有多么宽广,不知道她有多么深邃,也不知道她有多么昏暗。

学姐的书包掉在橡树背面,里面也发现了借来的书。两册文库本被塑料袋包了两层。再往里翻,还发现了平板电脑。

她带着去了学校,就是说她本打算今天接着做图书委员还没做完的事情吗。

我打开了电源。

锁屏画面出现,要求输入四位数的数字密码。虽说这是用来做委员会工作的,但好歹算是纯香学姐的父亲的东西,所以只有学姐才能解锁。

真可惜,要是能看到里面内容,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线索了。

密码共有一万种排列。记得如果连续输错好几次,所有数据就会被清除来着。

然而——我可以通过穷举突破密码。毕竟我可以随意回溯时间。

每次试二十种,最多需要《倒》五百次,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头晕。那大概会令脑袋裂开。

而且要摸到平板,只有像如今这样,在学姐死亡之后,在尸体旁边。根本没有工夫慢慢调查。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是还有一个设备吗。

就是学姐的手机。她落在了那里,现在是我在保管。现在也在我口袋里。虽然昨天开始一直不是学姐拿着,但里面依然有许多可能通往真相的情报,比如通话记录,未接电话,LINE的聊天记录等等。

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正要开机时,手指停了下来。

偷看是不是不太好。手机里的内容算是极致的个人隐私了吧。

另一个自己则发出嘲笑。那又怎么了。你连包都翻过了现在还说什么。说到底这不是死人吗。

才没有死。我是要回溯的,所以她依然会活着。可我曾经偷看的事实却不会消失。

不就是因为不会消失才看的?现在任何情报都很重要。快点开机啊。

随着心中进行着空虚的争吵,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愈发冰冷。或许我早就已经不正常了。明明纯香学姐浑身是血的尸体就倒在一旁,我却拘泥于庸俗的自问自答。

或许每次回溯,逆向的时间流都会冲刷着我,逐渐磨损掉我的人性。

我早已知晓。通过五感传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现实。我说出口的无数话语都带有一个『反正』的前提。

反正也无法解锁,开个机也无所谓吧。

然而,按下电源键后,出现在眼前的不只是手势解锁的九个点。液晶屏幕的最上方显示着LINE的通知消息。没错,只有推送通知,即使不解锁也可以看到。

是今天凌晨两点的消息。发送人的名字是《198LA》。

「求你了,你冷静一下。到今天为止应该都不需要申报。钱的问题我会解决,你自己去医院……」

这是推送通知,没有显示全文。

这个发送人是谁?想了一会,我发现原来是《1(i)9(ku)8(ha)LA(ra)》。

【译注:就是几原】

钱?医院?

申报,是指的什么?

虽然全是我搞不懂的内容,但从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愤怒,愕然,烦闷,担忧,焦躁。

果然是几原老师下的手吗。

说不定是和保持着不伦关系的纯香学姐产生了某种矛盾——钱指的是分手费?拿不出钱,所以杀了人?

我站起身,低头看向尸体。

突然一股厌恶涌来,我感觉自己的皮肤下像是有数千只蛆虫在游走,于是用力抓挠起自己的上臂和脖颈。

明明尸体被新鲜的血液染红,显得如此的美丽,刚刚读过的文字却带有某种难以忍受的污秽,似乎在通过手指向全身扩散。这个人这么美丽,她被杀死的原因也要很美才行。

等到那群蛆虫沿着脊骨离开,消失于某处虚无之后,现实感便和汗水一起喷涌而出。由于刚才挠过被晒伤的皮肤,如今我各处都在隐隐作痛。

被杀的原因哪有什么美不美的,我如此想着,再次看向学姐。

尸体倒确实是很美丽。

好美。漂亮得难以置信。我并不是指它很有魅力,也不是说它十分干净。没错,太漂亮了。除了喉咙的割伤,没有看到其他像是伤口的地方,衣服也没有凌乱。没有反抗过的迹象。

那也就是说,犯人是十分亲近的人,学姐完全没有对其有所防备。

真的是几原老师?

虽然是恋人,但两人似乎起了矛盾,而且对方发来了这么不妙的LINE消息,就算是学姐也应该感受到了些许危险才对。不对,等下,手机是在我手里的,学姐没有看到消息?可LINE在其他设备上也可以登录、使用,对了,我记得好像看到学姐有一次在平板上用LINE来着——

「——诶?啊,什、什……」

背后响起破了音的嗓音,一下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回过头,只见一位像是图书馆职员的微胖中年女性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眼镜深处的双眼大大地睁开。

「什、你、你?什、怎、发生、那、那个」

她紧紧盯着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脚边。

看来我真的冷静得连自己都会感到绝望。被人看到自己站在全是血的尸体的旁边,内心却感受不到一点焦虑。不止如此,我甚至有心思去思考‘啊啊,原来这位图书馆职员就是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第一目击者’,以及‘不对,那样时间就对不上了’这种事情。

「似乎是死了。可以请您叫下警察吗?」

措辞也如同例行公事一般,令人心中发寒。

反正都要回溯。

眼前的现实会被抹去。

如今我只想赶快支开这位女性,再次调查尸体的周围。我试着摸索心中的那片黑暗,把手还没有出现。

女性职员朝图书馆走去,过了好久之后,远方听到警车的警笛声,这时我的手心才传来金属的触感。

*

第五次的八月三十一日,我刚睁开双眼,就发现喉咙已经被呕吐感彻底浸染,于是慌忙滚下床,冲向一楼的厕所。

吐出来的只有胃酸。仿佛有人在用凿子顺着接缝撬开头骨般的痛楚不断袭来,我只得抱住马桶苦苦忍耐。

好不容易痛楚得到缓解后,我回到房间换上校服,立刻离开了家。

我完全没去思考这次要怎么做。

总之先拽住了正要路过我家门口的灯子,暂且拦住她。

过了一会,卡车猛地撞上了斜对面房子的围墙。

灯子表情僵硬地看了过去。

「走另一边吧。」我指着左手边的道路。

乘上电车后,我依然没有理清思路。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改变下思考方式吧,当我如此下定决心后,刚好电车滑进了平时下车的站台。

「你不下车吗?」

背着游泳包的灯子抓着吊环,惊讶地看了过来。

「啊啊,嗯,我要先去趟别的地方。一会见。」

「是嘛。」

我在车里目送着灯子混在其他乘客中,朝车站楼梯走去。列车发动,瞬间就超过了灯子。

然后深深坐进空着的座位,后脑勺靠在窗玻璃上面。

这次说不定也阻止不了学姐被杀。然而我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无限的时间。所谓的《回溯》次数过多早晚会毁掉大脑也只是悲观的想象而已。说不定只是会越来越疼罢了。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放松大脑,一直休息了两站地。

听到播报站名的声音,我慌忙下了车。

这次从一开始就在图书馆蹲守好了。

只有第一次,学姐是在学校被杀的。从那以后一直都是死在图书馆。说不定某种十分细微的变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导致学校再也不会成为犯案的地点。说得严密一点,既然已经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那我也没办法采取和第一次相同的行为。不如来调查图书馆。

图书馆开门时间是九点。

毕竟是早上,还不至于热到难以忍受,于是我决定在围着图书馆的树林中走两圈,等到图书馆开门。越过曾经躺倒着尸体的地方,再往前走去,就到了曾几何时学姐对我说过的,能眺望到『森林中的图书馆』的地点。到这里后,这条小道还可以继续向前,走下有些坡度的斜面,来到宽阔的车道后,前方正好是个公交站点。

这条路绝对算不上人迹罕至。虽说不是经过修缮的正规道路,但知道这条路的人会当做近路使用。

和教学楼后面一样,不适合作为杀人地点。应该可以证明这并不是有计划的杀人。

这么一来,学姐的尸体完全看不出反抗迹象就很令人在意了。

如果是冲动杀人,就应该有一个前置阶段——争吵导致双方的情绪进一步波动,那么很难想象被杀的一方会毫无抵抗。还是说和学姐的谈话之中,凶手心里的愤怒静静地、静静地燃烧,然后到达极限,从背后突然勒住学姐,割开了喉咙?

看起来还真是冷静啊,我嘲笑着自己。

都已经害死纯香学姐四次了。

甚至都看到了尸体的情形。

还是说,正因为我已经害死她四次吗。

感觉十分麻木。她的喉咙被干脆地割开,躺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我却能例行公事般翻找死人的物品,偷窥死人的隐私,甚至如同观察物体般去观察死人。

于是我从口袋中拿出学姐的手机,打开了电源,也算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有多么麻木。

锁屏画面的上方显示着推送信息。

[02:08 198LA 求你了,你冷静一下。到今天为止应该都不需要申报。钱的问题我会解决,你自己去医院……]

凌晨两点,比《回溯》的时间点更早一些。这封信息一定会发出。每次害死学姐后倒回来,我都一定会看到这个。

要是重复个几十次的话,我会不会彻底麻木,连拯救学姐的想法都消失,最终摆脱这没有尽头的八月三十一日呢。

我很害怕这一结局——还能这么想,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麻木。我叹了口气,确认如今的时间。

九点早就过了。

走进馆内,被空调冷却的空气粘上我的皮肤。

我在大厅正面的墙上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那是一幅宽约三米的巨大浮雕。上面是与蔷薇花朵嬉戏的群鸟,连细节都被精致地雕了出来。哪怕外行也能看出,这是一幅饱含心血的杰作。

下方不远处就钉着铭牌,上面印着作品名与作者名。

『花瓣飞舞的午后』 几原典明

……是几原老师的作品。

说来他之前说过曾接受委托制作作品来着。

说不定——纯香学姐会成为这个离学校相当远的图书馆的常客,也是因为开始是几原老师介绍的,说这里展示着自己的作品。想到这里,我第一次对几原老师感到不快。他竟然将她叫到两个人的回忆之地,然后杀了她?

不对,不能擅自推断。情报完全不够。

虽然刚刚开门,但馆内已经能看到零星的访客了。紧挨着大厅的新闻杂志区那里,数名老人聚在一起。

结束窗口的正面是文库本的书架,书是按照作者的五十音顺序排列的,赤川次郎就在最前面的书架的第二行。学姐借的两本书,『暗红色的散步径』和『恶魔般的女人』也摆在最前面。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还没被借走。

正当我还想看看其他书架,准备向里走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又看向文库本的书架。

因为是以《あ(a)》开头的作者所以在最靠边的书架,因为是以《あ(a)》开头的作品,所以才摆在最左边。难道说,她只是随便借了两本书,根本不在乎借的是什么?

毕竟上一次,纯香学姐据说在我到学校的三十分钟前,也就是两点十分左右离开了学校。印在凭据上的借书时间是14:50。就是说,她到图书馆后马上就借了书。借了完全不像她会感兴趣的赤川次郎。

原因呢?

比如说,对了,想要证明她在图书馆这一事实,而且要带上时间。

仔细一想,死去的学姐手里紧紧握着借书凭据也很奇怪。

是凶手杀了她之后特意塞进她手里的?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在别处杀了人后搬到图书馆,于是凶手用学姐的图书证在这里借了赤川次郎。那么,如果可以证明某人在其他地点,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凶手?

怎么想都有些勉强。

如果凶手绑架了学姐,那只要把尸体藏在更难被发现的地方就好了。哪怕只是将一个人搬到大白天的学校里,或是图书馆附近,都伴随着很大的风险。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想要嫁祸给别人呢。

说不定几原老师本打算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来图书馆。凶手知道了之后,为了将罪名安到老师的头上,便用纯香学姐的图书证,营造出同一时间学姐也在这座图书馆中的假象。将绑来的学姐杀掉,把尸体扔在图书馆后面的树林之中。

这个似乎说得通。

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说,必须要掌握几原老师今天一天的行程才行。何况那个人直接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也无法否定。

但这一次,还是先图书馆。

这次就在图书馆待一整天,定时在馆里绕一圈,将时间都用来确认纯香学姐或者其他认识的人是否出现在这里。

刚刚开始巡逻,我就发现凶手搞鬼论大错特错。这里各处都设有摄像头。要是用纯香学姐的证件借书,这种可疑的行为就会被明明白白地记录下来,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凶手真的蠢得无可救药,那倒是有可能根本没考虑到,然后做出这种事情。

转着转着,走过了摆着医学相关书本的角落。

我停了下来。

之前碰到学姐的时候,她就在这个书架前。记得她正要拿出这附近的书,发现我之后又慌忙推了回去。

摆在这一层的是妇产科相关的书。

怀孕,出产,育儿……

在我心中,曾经所见、所闻的事物嘎吱嘎吱地生出根来,刺破皮肤,连在了一起。我从书架上将四本书全部抽出,拿到附近的沙发处,翻开了书本。

一整个上午,我都深深地坐在沙发里,专注地阅读。

读到第四本,我终于在其中一行中找到了可以解释那条LINE消息的记载。

这是一本涉及什么生育权什么不生育权什么性别什么生命伦理的书,还专门用一章详细讲述了日本的堕胎手术,其中是这么写的:

『怀孕超过12周,则有提交堕胎申报的义务。』

堕胎申报。

我再次拿出学姐的手机,看向推送通知的文字。

「——到今天为止应该都不需要申报——」

原来是这样。钱。医院。

纯香学姐的时限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几原老师到底还是拿不出堕胎手术的费用?纯香学姐说她不会打掉,对方无可奈何,吵着吵着最后杀了人……?

我合上书,去了厕所。

虽然吐出来的只有胃酸,但我还是将脑袋塞进马桶,干呕了大概十五分钟。

洗完脸和手,回到沙发那之后,我接着读了下去。像我这种人,只要往干渴的大脑中灌入些文章——什么文章都行——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快乐,因此我无法停下翻页的手。为了忘掉烦恼而沉迷于酒精的人,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有一本书用插图简单易懂地说明了怀孕后不同时期的身体变化,据上面所说,怀孕三个月后,胎儿会长到热带水果那么大,孕妇的肚子已经凸起,但穿着衣服时一眼是看不出来的。

那么我不可能会发现。

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再对几原老师感到厌恶。对纯香学姐也是如此,既不会幻灭,也不会感到无语。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倒也不是如此。

只是我的内心变得如同海绵一样,无论何种事实都会如实吸收,稍微受到一点压力,就会轻易地瘫软,将其中的事物悉数吐出。

手里的书全部读完后,我发了一会呆,然后伸手够向最近的书架。

身体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但满是空隙的内心还在渴求着情报。拿到的第一本书是伊豆诸岛的旅行指南。这本就行。什么都可以,只要它足够重,能压着我,令我不至于被空调的风吹跑。

一页一页翻过,呕吐感也逐渐减弱,皮肤慢慢有了感觉。

口袋中有什么在震动。

我猛地从沙发上跳起。不知不觉间,馆内的人已经相当多,好几个人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躲藏般来到大厅角落后,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13:45。

对了,我之前定了闹钟。这个时间,学姐可能会来这里借赤川次郎。

去文库本的书架上确认了一下,两本书都还插在书架之中。

在大厅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类似学姐的身影。

来到外面,看了眼后面的树林,空无一人。

我又回到馆内将所有楼层都转了一遍,然后再次走到外面,绕建筑物走了一圈,甚至走到了图书馆所在的高台下方的公交站点——像这样在各处晃悠着,消磨了一个小时。没有看到任何包括纯香学姐在内的熟人。

我去图书馆的休息区买了瓶运动饮料,一口气喝干,稍作休息。

然后直接给道永学姐打了电话。

「……啊,我是柚木。……很抱歉突然打扰。现在在学校对吧?那个,今天纯香学姐来学校了吗?有没有看到她?」

『早上我就来了,但都没有看到。不过我一直都在楼梯背后画画,所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是这样啊,那个,我听说图书委员今天正在教学楼背面干活,不知道学姐是否在那边?是有仓库的那一侧。」

虽然对和事件毫无关联的道永学姐撒谎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总不可能问她教学楼背后是否有杀人事件发生。

『教学楼后面?刚才我过去拿桶来着,一个人都没有哦。』

「……是吗。非常抱歉,十分感谢。」

我挂掉了电话。

后脑勺蹭着冰冷的墙壁,我抬头看向高高的天花板。

原来她也没在学校遇害。这次和第一次明明没多大区别才对。果然灯子是否去了学校影响很大吗。而这座图书馆中也没有发生杀人事件,意思是我成功阻止了事件发生?莫非凶手看到我走来走去,于是放弃了吗。

不对,现在高兴还太早了。这次我并没有采取任何特殊的行动。说不定只是犯案时间稍微延迟了一点,或者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怎么办,还是去学校?

或者我待在这里,拜托道永学姐去找纯香学姐?

思考的同时我也在用手机检查社交网站,这时,热门话题中一个眼熟的词语闯入了视野。

市立美术馆。

是我们市。我点了一下,一长串新闻类账号发表的内容显示出来。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许,市立美术馆停车场内发现一具市内女高中生的尸体……

我离开图书馆,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

市营大公园位于城市北部,距离图书馆和高中都相当远,集泳池、体育馆以及文化中心等各种设施于一体,市立美术馆就处于公园的一角。

宽广的停车场感觉足以容纳数百辆车,午后的阳光直射而下,炙烤着柏油路的每个角落,蒸腾起异常刺鼻的热气。好几辆警车中间,看得见蓝布那反射阳光后形成的那种光滑的蓝。跟图书馆那次比起来,这里更加开阔,或许是因为这个,只见围观的人也要更多,刚好还看见似乎属于媒体人员的面包车中,有人扛着大型摄像机走了出来。

我一次又一次用手背擦掉执拗地想要钻进眼皮之间的汗水,在停车场中穿行。照这情形看来,尸体已经被搬走了吧。被杀的真是纯香学姐?从时机来看恐怕是这样,但无法肯定。如今距离《回溯》已经超过十二小时,随时可以重置,是否应该像第三次那样,强行冲向蓝布那里进行确认?

就在这时,我发现在警车旁边给谁打电话的年轻女性似曾相识。奶油色的制服长裤,较薄的外套袖子卷到手肘。记得应该是第二次的时候,在图书馆的杀人现场交谈过的刑警。

大概因为对方是我单方面认识的人,我毫不犹豫地上前搭话。

「那个,打扰一下。」

女刑警抬起视线,伸手挡住手机下方,用眼神示意我「稍等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她将手机收进了口袋。

「嗯,有什么事。」

瞬间被目光扫视了全身的感觉沿着皮肤传来。

「……听说有女高中生被杀了。那个,我正在这里等社团的前辈。名字叫久米泽纯香……」

刑警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但是,她的回答就是确凿的证据。

「久米泽,纯香的,后辈。嗯。约好今天在这个美术馆碰头。可以的话请说一下详细情况。这里不太合适,我们找个咖啡厅之类的」

「那、那个,果然是纯香学姐她……?」

我装作一副不知所措、脸色铁青的样子。如今已经是第五次,也早就猜到受害者是学姐,这并没有令我多么惊讶。会不会装得过于刻意了。对方是刑警,会不会被她看出来?

「……让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吧,也包括这件事情。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

刑警给我看了她的警察证。而我已经确认死去的果然是纯香学姐,那么就没必要再和她牵扯了。何况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要确认。

也就是为什么是在这里。

「不好意思,那个,其实还有个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大概是在里面,我去找一找。有什么事之后再谈吧。」

正要离开的时候,刑警将我喊住。

「那么请留一下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告诉她姓名和电话号后,我朝美术馆那边跑了过去。

花200日元付了入场费,进入其中。

旁边的停车场刚刚发生了见血的事件,馆内却安静得仿佛那只是一场谎言。各展厅中只有一人左右的观众们也都入迷地看着作品,似乎对外界丝毫不感兴趣。

这座美术馆不算太大,因此我立刻就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二楼大展厅角落的墙上,展示着一副巨大的竖向浮雕。上面的图案是几乎真人大小,全身被藤蔓缠绕的少女。

展示牌上写着作品名与作者名。

『春天与雨水的少女』 几原典明

也有作品在美术馆展览,我想起老师曾如此说过。浮雕上的少女周身的氛围和纯香学姐很像。是以学姐为原型的吗。

也就是说,这里也同样是和几原老师有关的地点。

那座图书馆和这座美术馆,两者都是两人约会时常来的地点,所以是在这里碰头,商量事关未来的大事,于是老师情绪激动,用雕刻刀切开了喉咙……?

也说不定,是老师没有筹到钱。

无论回溯多少次,杀人都发生在下午三点后,这不就是银行关门的时间?如果今天筹不到钱,那肯定是没办法好好交谈的了。说不定纯香学姐不止要了手术费,还要求对方支付分手的费用。

如今自己陷入一种自虐的情绪之中,因此内心故意去想象一些抹黑纯香学姐的场景。

但这并不顺利。脑海中怎么都浮现不出那个人憎恶着什么,蔑视着什么,或是怨恨着什么的样子。

这时我再一次痛切地体会到,自己对那个人真是一无所知。也正因如此,看到她在八月三十日夜晚的麦当劳里第一次展现出的泪水,我却没有任何真实之感。明明那个人的身体里也积攒着属于那个人的黑暗、地狱和腐朽,却依然如此。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作品标牌的最下方还印有一行小字,写着制作年份。

是七年前。

那个时候,纯香学姐不还是小学生吗。

我吓了一跳,假如说她是这个作品的模特,那岂不是说那么小的时候她就认识了几原老师?

不对,不是这样。

正好相反。

不是以学姐作为原型,而是学姐在逐渐接近这名作品中的少女。比如发型,氛围,表情变化,体态。

为了得到几原老师的欢心。

我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随即第一次对学姐感到了些许厌恶。真是不可思议。哪怕知道她肚子里怀着几原老师的孩子的时候,自己也仅仅是感到一片虚无而已。

我转过身,背对着浮雕。

这里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了。这之后,要不要给那位女刑警打个电话,仔细交谈一番?说不定对方也会告诉我些什么。

话说回来,这种事件,只要警察进行搜查,马上就会找到凶手的吧?等知道了以后再《回溯》——

不可能的。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警察的搜查结果?

而且,我只能回溯十二小时而已。必须在今晚找到凶手,否则就来不及了,而假如真的没有找出来,损失的时间足以致命。把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概率实在是过于渺茫。

除此之外,刚才那只有豆粒大小的厌恶也不知不觉间在我的胃袋中成长起来,如今已经生根发芽。

实在是无法忍受。

我闭上眼,用手指摸索起把手那冰冷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