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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打扰一下……”

身后传来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她回过头,一位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老绅士正盯着自己。

常说欧美的男子愈老愈显其风度与气质,东方人却很少见,眼前这人就是少见的一个例子;相比之下,她的衣着打扮就只是个典型的在附近超市买菜的大妈。一方面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另一方面是想不起对方是什么人,她只能唯唯应道:

“有什么事?”

过了退休年龄之后,还会在大街上被人叫住,十有八九都是搞推销的。推销的若是健康食品或者房子之类倒还好,最让人恼火的是推销墓地的。

眼前这位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子却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请问,您是登美子女士吗?”

胸口感到一下剧烈的跳动。为什么这个未曾谋面的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警戒心刚起却又被另一种感觉掩盖了——

好久,真真是好久都没有过:因为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心跳加快。

早就年过半百的人了,居然还有这种反应,若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涨红了脸:

“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自己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不过登美子已经开始后悔,若是认识的人就不该这么没礼貌地应答——何况是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

“真的是登美!”

男子忽然变得很兴奋:

“不记得了吗?我呀,是我,我们小学时同班的……”

登美子死命地从将近半世纪前的回忆里搜索这个男子,完全没有结果。

看到她那副模样,男子的笑容稍稍有些落寞。

“……不记得也对。当年我是个一点都不引人注目的孩子。”

“啊,还真是……对不起。是我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连老同学都想不起来。”

“我是广田作治,五年级的时候和你是同学。”

就算知道名字,登美子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登美子念小学的时候有毕业纪念册那种东西么。就算有,登美子家应该也没有能力购买。

“我们上了中学还在一个班上吗?”

“没有,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就随他一起搬走了……中学的时候并不是同一个学校。连同一个县都不是呢。”

那样的学生确实不稀奇。进了中学,要是见不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向身边的同学打听打听,便可知道他们已搬家。他们的情况早被消息灵通的同学四处散播了。这是朋友多的孩子,若是那种没什么朋友的孩子,也只能在大家的猜测中被遗忘了。

这位广田作治说的不起眼,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我那时个子矮小又没什么特长,一点都不起眼。在大家忙忙碌碌的毕业时期搬家,谁也不会记得我了吧。我又没什么朋友,不过是凑个数的玩伴。”

“可是,现在变得可气派着呢……”

明显一点都没回忆起来的登美子,还是顺口接道:

“现在应该是大人物了吧?”

“哪里,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出来闯荡,后来事业总算是进了轨道。如今年近花甲,打算把公司交给儿子接手,自己退下来,找个合适的房子住。没了老婆的人和儿媳妇住一起气氛总是不自在。”

广田笑笑、一副自嘲的模样,登美子却笑不出来:

“您太太……?”

“五年前,先一步走了。公司创业初期,她同我一起打拼,任劳任怨,很是辛苦了一段时间,把身子累坏了。还好,那是累归累也有不少快乐的时光,也看到宝贝孙子,也就这样了。”

真是太遗憾了,登美子垂下头喃喃念道,广田笑着摆摆手:

“没关系啦。这几年我也慢慢调整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是很尴尬。登美子赶紧转移话题。

“今天怎么想起到这里来呢?”

“就是刚刚说的,一个人跑出来,找所便宜的房子……”

“这样的话,还是找个离孩子近的地方比较好吧?你看,我们也到了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年纪。”

话到一半,登美子顿住:

“哎呀,不好意思,我多话了……”

广田哈哈笑起来: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呐。和以前一样热心肠呢。”

“没那回事,我那时候……尽是被男生欺负呢。”

小学时代,登美子值日时总会认真地训斥那些捣乱的男生们,而男生们则变本加厉地捣蛋。登美子也不示弱,总是以告到老师那里收场,所以其实她是很有让男生们望而生畏的自信的。

“人们总是说,小男生很喜欢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呢。”

这玩笑话说得登美子涨红了脸。

“我虽然并没有在欺负你的那些男孩子之列,不过搬家之后还是时时挂念呢。”

这——这,这算什么,

“你可是我的初恋呢。当时我想就算告白也不会被你接受,况且搬家之后会疏远淡忘,那时还太小,很快放弃了。不过,长大之后却很后悔,至少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了。”

能在这里相遇是何等缘分。若是方便不妨到哪里去喝杯茶吧。

对于广田的邀请,登美子为自己的打扮犹豫起来。她身上穿着的是廉价的T恤、外面披着大卖场特价的罩衫,下身是橡筋裤头的黑色长裤和因为实在太便宜所以买下的姥姥鞋。

“可是你看我这身打扮,都一把年纪了实在不好意思往那种年轻人的地方跑,就是化妆了没用。”

“瞧你说的,论年纪的话,我不也一大把了么。你就是不化妆也很漂亮了。”

轻浮的话从适当的人嘴里说出来倒也让人受用。登美子想不到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会像少女一样害羞得低下头。

“现在有时间吧?”

广田顺势继续邀约,登美子微微点头。



说到喝茶,若是和朋友或者家人必定是在家庭餐厅了,而广田带她去是一间装修高档的咖啡店。登美子虽然知道有这家店,却从未进去过。

她常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光顾这种店呢。登美子像附属品一样,呆呆地跟在广田身后进了店门。

咖啡千元一杯的价格让登美子咂舌,只得点了一杯。至于蛋糕组合自然也不便宜,每份一千八百元。正是登美子的购物袋中商品的总价格。而且所买的东西都是精打细算过的,比如在犹豫着买竹荚鱼还是松鱼的时候,竹荚鱼会以几十元之差而获胜。

古董桌椅散发着典雅与昂贵的气息。登美子强烈地感到此地与自己这种市井老太是那么格格不入,真连一点点让买菜回家的主妇进来的空间都没有。

“以前谈生意的时候常来。”

原来如此。不俗的环境也包含在商品的价格里了,难怪那么贵。环顾四周,各年龄层的男女都有,白领居多。主要还是为了工作出来的吧。

“您也是为了工作来的?”

“是啊,客户渐渐多了,附近几个县都有……”

不知不觉间广田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近况。话里隐约地透露翁媳关系不融洽,而他又没有其他孩子。

唉,这样可不能指望孩子们养老了,登美子不由得有些可怜起他。

“我儿子对儿媳百依百顺。现在那个家要不是和他们住一起,就显得空荡荡的。反正我也有足够的储蓄,才想说自己出来找个合适的房子……”

“啊,怎么这样……”

公司让孩子继承了去,自己却连家也没了。

“还真是惨呢,广田先生”

“不,这是我报应呢。”

广田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早些年我专心于工作,疏忽了对那个孩子的关心。如今也难怪他和儿媳妇同声同气。”

“可是,要不是你们夫妻俩日夜操劳,他的日子哪能过得那么顺心呢。”

登美子同世代的孩子们因为家庭经济因素多要处处忍耐。吃呀,穿呀,哪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广田的儿子却是从一开始就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那可是登美子那辈人孩提时的梦想。

“这大概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枷锁吧。为了过上宽裕的日子,拼了命地工作工作。那么多年过去才发现,重要的东西也丢下了不少。我丢掉的,是儿子的成长。房子找着找着不知不觉来到这镇上,我想也许是对物质上虽不富裕却过得开心无比的童年的怀念吧。”

广田把咖啡杯放到一边,直直地看着登美子。

“而且居然还遇见了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还有机会请你喝茶呢?以老同学的身份——如果你不介意,以朋友的身份?”

“诶,这个……”

登美子正想着怎么回答,只见广田从西装内口袋里拿出皮制名片夹,从中取出一张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公司让儿子继承以前的名片了……那个电话号码是儿子在用,不过手机号码依然是我在用。”

看到登美子还在犹豫,广田微微低下头:

“……对不起。内人不在又离开公司和子女,刚刚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多少有些孤独。见到曾经恋慕的你,不自觉地就想重拾那段友谊。”

你从以前就非常热心,朋友也很多,……

广田低低地说着,一边将递出名片的手收回,与此同时,登美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接过名片:

“名片,我收下了。”

“……可以吗?”

“当然。我们这个年纪,还能交到朋友可是少有的事情呢。”

登美子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也有哦,手机。还经常和朋友们互发邮件聊天呢。”

两人当场交换了手机号和邮箱地址。



偶然遇到老同学还去喝了杯咖啡。

真是有缘,还交换手机号。

不过回家之后绝对不能对家人说的是——

初恋。

登美子完全没回忆起来,她心中想,广田小时候一定真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孩子,虽然如此,现在却是仪表堂堂。被这样一位绅士说自己是他的初恋,若说片刻也不心动,绝对是在撒谎。

也许是心中微微有些愧疚,赶回家时只是迟了一杯茶的功夫,登美子以超市人多为由敷衍过去。



放学后不需要打工或补习时,祐希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总是一起到洋快餐店悠哉地消磨时光,直到太阳下山。洋快餐店在学校附近大型卖场里,某连锁店之一。位置众多,白天是主妇们购物休息的所在,而平日和傍晚则是学生们的聚会场。

“祐希,最近刚发薪水吧,你请客啦!”

“做你的白日梦吧,你以为我是为了请男生吃饭辛辛苦苦工作到深夜的啊!”

“你个小气鬼。小气包祐希……”

“……我本来还想说请薯条的,看来还是算了”

“啊,我是乱说的,乱说的,祐希大人!”

“你的脸皮可以再厚一点哦~”

点完各种套餐和单品后,一群人在占定靠窗的位置。

“喂,周六的联谊你会来吧,祐希”

“不要。”

啊~~朋友做出不满状。

“混蛋,算人数时我都把你算进去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

而且祐希本来对联谊这类活动也不大感兴趣。并不是说特别排斥和女孩子交往,只是自己打工积蓄的零用钱,和女孩子吃个饭,唱个歌,打场保龄球,几千元就这样打水漂了,实在有些不忍。

“而且这附近高中生的联谊场所也就是『电玩地带』了。我在那里辛苦赚钱,到头来还是花在那里,太悲剧了吧。”

“如果不在电玩地带,去不?”

“不要。我应该会去打工。”

“我说,你还真是拼了命地打工啊。你到底想买什么?”

朋友一问,祐希顿时语塞。

“……没什么特别的啊,很多很多东西都想要。衣服啦,鞋子啦。和你们出去玩啦,都需要用钱嘛。”

那你干嘛拒绝去联谊啊~,提出邀请的同学在一旁哀嚎。

“欸,可是衣服的话可以向父母要啊,我们都还未成年嘛,他们出钱是理所当然的啦。”

“他们给的零用钱也有限啊!”

朋友似乎对这个理由表示理解,不过其实它对祐希来说完全不是问题。清田夫妇对儿子很溺爱,而不知从何时起,祐希却感到腻烦。

“老爸老妈整天啰嗦得要命。”

祐希边说边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可乐。

“欸~,祐希妈妈年轻漂亮又温柔,多好。”

“自以为是的家伙罢了”

贵子在清一生日兼退休庆祝那天的行为,祐希实在很看不上。拿着一万元买的大红三件套做饵,竟想要哄得爷爷把没了学生的剑道场拆来做她的钢琴教室!

若是清一对红袄子有期待也罢了,很明显地,事实正相反,清一对那个象征花甲之龄的东西讨厌得很,贵子居然看不出来。

祐希多少听过些关于自己父母的爱情故事,娇生惯养的母亲一毕业就结婚当了家庭主妇。从没任何社会工作经验的她毫不懂得识人颜色,他可以理解。

……正是因为这样,祐希心中暗暗嘟囔。

为什么我非得去考虑爷爷的心境之类的问题。

乍一看贤惠高雅的贵子其实不过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大小姐而已。钢琴教室一事上可见一斑。而父亲健儿对她言听计从。

追究起来,都是夫妻两个都被惯坏了。

比如二世带住宅贷款就是清一在两人奉子成婚的忙乱中答应下来的(这种事自然出自奶奶芳江之口。然而祐希却不讨厌心直口快的芳江)。父母两个就在还被自己的父母宠溺的时候组成了自己的家庭,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母的给予,然后又把这种宠溺直接浇灌到祐希身上。

别对我做同样的事。我才不会因为和你们一样处处受照顾而感到高兴。

虽然还有必须要倚靠父母的事。可是至少在自己的兴趣方面,我才不会依赖你们。要说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不要变成你们那样。

“父母太疼爱自己也很烦吧。至少这方面不想被他们管。”

“那倒是,确实蛮烦的。”

果然是一群高二男生,大家一起点头赞同。

“所以啊,想要的东西,出来玩的零用钱我要自己挣。才不会让我妈时不时把我当小孩子待。”

“你的‘出来玩’难道就不包括联谊吗?”

哇,又扯回这个话题。竭力邀请祐希的家伙脸皱成一团。

“你太婆婆妈妈了吧。不去。你去找别人吧。”

“一提到联谊你就那么难驯服啊”

“看在你们都去的份上,如果有我喜欢的类型的女孩子我会考虑的。”

“啊~!你是在否定我的品味吗?”

每次去的还不是都是那种水平的女生,而且……祐希趴在桌上:

“总之,反正最后也不会变成女朋友。那不是成了无益的投资吗?我最讨厌浪费钱了。”

“才不是浪费钱呢!明明很有意思,还可以和女孩子们一边玩一边聊天!”

“那你说,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来你才觉得ok呢?”

另一个伙伴问道。祐希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他想起了一个人来:

……要是,早苗也参加联谊的话,自己会不会想去呢?

不是不是不是等下等下等下。自己和她还没有熟到这种场合该想起她吧。

祐希才刚打散自己的想法,却又出现更令人吃惊的事。有人在窗外打招呼。

玻璃窗传来轻微的敲击声,男生们全都转过头向窗外看去。祐希惊得直起腰板。从窗外——向祐希挥手的正是早苗。她正带着她最招牌的笑容。

“啊,那不是荣女高的校服吗?”

荣女高向来以培养淑媛而闻名于本城。传说该高中美女辈出(此传说的根据不明,但是称早苗为“美女”倒也名副其实),在男生心中一直是个圣地。

“祐希你个混蛋!难怪你优哉游哉的,原来有个荣高的女友,叛徒——”

那个联谊劝诱失败的家伙开始咬牙切齿。

“不是啦,白痴!我哪有那种门路!只是认识而已!”

“认识”到什么程度祐希可说不上。只是早苗又在不适宜的时间出现了。

“好啦,走开啦!我要出去!”

“荣女高!你有门路把我也捎上嘛~!”

祐希撇开那家伙,向店外奔去。



“早苗!?”

“不好意思呢,我正买完东西要回去,看到你坐在里面。厄,会不会打扰了?”

祐希离席的时候,似乎出现一阵鬼哭狼嚎。

“啊,没有的事……”

早苗的制服已经换成夏服。短袖圆领女衫,配上缎带领结。最近制服都趋于简单化,使得她们的校服愈发地以稀为贵,在男生中大受好评。

早苗手上拎着的,除了学校指定的书包还有一手的购物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里可以看出都是些家用品——满袋的家庭气息,一看就知道是会做家事的女孩子买的东西。

虽然只是和那个危险大叔两个人的家庭。

“买晚饭的菜呢?”

想不出话来,祐希随便问道。早苗点点头:

“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一定要来买的。不过没买太多,这个时节食物不好保存,又没骑车。”

早苗忽然停下,露出“糟了”的表情。

“……对不起,我这样土气的女生和你说话,让你在朋友们面前丢脸了吧。”

早苗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话语也显得冷淡起来。

面对对方突然消极的态度,祐希慌忙否认:

“不,没这回事!一点都不……我觉得你是个很贤惠的女孩子。”

“不用安慰我啦。这种年纪被说‘贤惠’其实还是很土气吧。”

常常有女生偶尔帮忙做做家务就会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很贤惠的哦”,早苗的反应和她们一点都不一样。祐希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女生被夸贤惠却不高兴。

“可是我觉得很了不起啊,那么认真地帮忙做家务事。”

“我不是在帮忙,是工作……没有其他人能做了。要是妈妈在的话,一定也都交给她去做了。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哪有什么了不起可言。”

通常来说,祐希一番话是赞誉之词,却似乎触动了早苗难解的心结。不过祐希却缺乏推察其中缘由的人生经验。

“对不起,看到你和朋友聚会还把你叫出来。前些天没顾上好好和你说声谢谢,今天一见到你,忍不住就打了招呼……”

“不会,我都说了我一点都不介意。”

早苗说着就打算转身离开,祐希隐约觉察到自己在无意之间伤害到了早苗,虽然不想要就这样话别,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在时候,忽然有人跃到祐希背后。

“小姐~”

留在店里的那群死党们一个不剩地跑出来,跳到背上的是那个喜欢联谊的家伙。

“你们这群家伙,全跑出来书包谁看啊!”

“哎哟,祐希,你是想在女朋友面前耍威风么。都带出来了啦,接着。”

来凑热闹的其中一个家伙边取笑边把祐希的书包丢了过去。

“你是祐希的朋友吧。不介意的话到店里面和我们一起坐坐怎么样?我们也是祐希的朋友哦,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不介意的话让我请客吧。”

“混蛋,你刚刚还叫我请客,现在倒有钱请她了?”

说要请客的家伙在祐希的怒视之下,面不改色地笑道:

“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有个词叫做投资吗?请女生吃饭就是一种投资。”

“什么屁话!”

“请客的话可以让对方对自己好感度up,也可以加深进一步的交流嘛。”

“你在她本人面前说出来可是前功尽弃了哦。”

听到祐希的吐槽,那家伙抱头大嚷“完蛋了”。

“荣高!荣高的小姐,请一定和我们坐下聊聊!然后参加我们的联谊吧!”

“你也太贪心了吧,给我差不多一点!”

热衷联谊的家伙被其他人撇开。滚开啦,祐希也顺势把那家伙从背后弄下,一脚踢开。

“有空的话请一定来吧!”

面对群男生的邀请,早苗悄悄的把手上的购物袋藏在身后:

“可是,我正买完东西要回去呢……”

“那有什么问题?”

“那个……觉得对你们很不好意思。”

“哈?这no问题,no问题!”

——等一下!问题大着呢!

这样下去早苗可轻易脱不了身了。而且这种阻止她回家的方式——被一群男生包围——被早苗的父亲,那个“最危险的大叔”,知道的话——

我可性命难保!

“早苗,咱们回去吧!”

祐希不由分说地抓起早苗的手向停车场跑去,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早苗依然乖乖地跟着跑。

“拜拜!”

祐希撇下一句招呼,头也不回地加速跑掉。



“居然敢直呼荣高女生的名字,而且还手牵手地逃跑了……难怪他都不来参加联谊!”

“可恶!有认识荣高女生的门路居然还敢隐瞒!亏我还那么信任他!”

“什么东西!”

“这个混蛋!”

被留下的一群男生忽然开起了夹杂无限妒忌的牢骚大会。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家的方向一致,逃跑的两人踩着自行车踏板的拍子也慢悠悠的。

虽然不想被那群人留住,不过亏得他们把早苗留下了,祐希倒也颇高兴。

祐希一边漫无边际地和早苗闲聊,一边寻找着开口的时机:

“早苗,要是方便的话……这前面也有一家小店,要顺便去坐一下吗?我,也正有话想和你说呢。”

呜哇,为什么我会这么紧张?祐希不明白自己的心跳频率为何激增。

“厄,可是……我手上拿着这么多东西,不是很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刚刚那家店里不是也有很多买完东西的大妈吗。我倒是奇怪了,你干嘛那么在意啊?不过是快餐店罢了,还是你买了什么会溶化的东西吗?”

“啊,嗯,现在到处都开冷气了,不过,我今天没有买什么需要速冻的东西,所以没关系……其实,我很少到那种店里去,所以并不太了解。”

“为什么?没有和朋友一起去过吗?”

“没有时间。有社团活动的话结束就很晚了,没有社团活动就要买东西,洗衣服,只能在教室里和大家稍微聊一会。休息日的话前一天就会约好了,所以可以好好准备,这样才叫做出去玩对吧?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有点……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些餐饮店什么的,都是打扮得很时尚的年轻人去的地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

祐希忍不住笑出来。

“你刚刚看到我们了吧!就直接穿着制服在那里逗留,个个都没规没矩的。就是那样的地方而已。”

“可,可是”

早苗一边踩着踏板一边朝着祐希的方向嘟起嘴来:

“穿着女高的制服提着塑料袋,怎么想还是觉得很违和啊”

“那就把今天当做你的出道日吧!把你的成见通通抛开。别再在意周围的人的眼光了,又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

还是说,丢个让她断念的炸弹试试:

“你讨厌和我一起?”

“才没有那回事……真的”

那就这样定了,祐希表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其实心里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早苗虽然提出为了答谢前日的帮忙该由她请客,不过理所当然被拒绝了,采用了AA制。

在无人的禁烟席坐下后,早苗开始四处张望。

“你来过吧?”

“嗯,不过都没有太注意过周围。刚进来的时候会很紧张,一和朋友开始说话就忘乎所以了。”

“那种时候也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和其他的客人了吧?”

“啊,是啊,是的!”

被指出盲点的早苗拼命地点头。

“真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我一点都不起眼嘛。”

“厄,早苗看起来……”

说还是不说忽然犹豫起来。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祐希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

“我想大家看你,大概只是像被妈妈拜托买菜回去的高中生而已。”

早苗眨巴了几次眼睛,然后像是害羞一般缩起肩膀。

“这样……啊,看起来就像是那样呢。”

“一般都会这样想的。”

祐希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

和年龄差那么大的父亲两个人生活,真是可怜。了不起啊。

从小开始一定有很多人不停地向早苗说这样的话。

“然后趁机拿着找零的钱和朋友一起到这里吃汉堡来着。”

“是啊,也许是这样呢。”

早苗很开心地点点头,一边剥开包汉堡的纸张。

才刚动手,早苗又停下了。然后很认真地低下头:

“前日的事,真的非常谢谢你。”

大概是想在吃东西以前认认真真地表示谢意吧。面对突如其来的低头致谢,祐希不由得转移视线。前日帮忙的时候因为不可抗力的作用也曾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胸前。

“……不客气,我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已。”

“我爸爸说,若不是祐希君拖延的这一点时间,他们都不一定赶不上,非常感谢你呢。”

所以才会被修理得不成样子,当然这话不能和早苗说。

“还好脸上伤痕都好了呢。”

当时还只能用大号创口贴拣紧要的伤口贴上。

“啊,是啊,膝盖上的也是,没有留下痕迹哦”

“不用着给我看,谢谢!”

“啊,对不起。一直呆在女校的毛病。”

早苗慌慌张张地放好掀了一半的裙子。

你是太天然,还是根本就不当我是男生?话说回来,这就是贵族女校都这样的么?祐希忿忿地在心里唠叨,一边剥开了自己的汉堡纸包。

“说起来,我爸爸常常说起清田先生呢。他说,阿清最近倒很会穿衣打扮了呢,好像是祐希当了他的造型师呢。”

“咦——他还知道‘造型师’啊,那个阿……有村先生。”

“没关系啦,叫大叔也没什么。谢谢”

末尾的“谢谢”,让祐希颇感意外。

“然后他就说‘我也要像阿清一样,改变一下形象’……可是我对男性的服饰,特别是爸爸那个年纪的人实在不了解。最近给他买的衣服,他总是会唠叨‘阿清可不是穿这样的衣服呢’,以前明明大家都差不多,如今只有清田先生看起来年轻焕发,他好像很不甘心呢。”

早苗淘气地抬头盯着祐希。

“我爸的那些关于服饰的新词都是你教他的吧?祐希君。”

眼神攻击出其不意且凌厉无比,祐希一时语塞。

“不可以把衣摆扎起来啦,衬衫要圆裾还是直裾啦,啰啰嗦嗦的。祐希君,难道你不觉得你该负起责任吗?”

“责,责任……”

“关于我爸爸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才会显得年轻,祐希君,你有什么想法?”

“这……有村先生嘛,总是带着些危险物品外出,所以即使是夏天,外套也必不可少吧。”

“就是说呀,常和他一起玩的立花先生也是个极好的人,经常受他照顾,我也不应该有什么怨言,不过他们老是带些奇奇怪怪的武器在身上,每每被警察盘问时,我都吓得要命。”

果然是这样,祐希心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确证。

“他的外套,都是老鼠色的吧?”

“厉害!你怎么知道!?”

“每次看到有村先生,他都是穿灰色系的衣服。最多就是夏天换成了调较浅的灰色。布料方面,夏天以棉麻之类为主,冬天只有老一套的羊毛制品。总是这样一成不变,不过是买件新的给换上而已,哪有这样买衣服的。又不是一个季节只穿一套衣服。”

“嗯,是这样,所以我可没法这样去给他买衣服。”

早苗重重地点点头。

“唉,一直是有衣服穿就满足的人,忽然间身边的朋友都变得时尚起来,他也跟着受到影响,真头痛呢。”

“所以啊,给他来个彻底的大改造就好了……”

说着祐希忽然想起来:这不正是个好机会么?什么好机会!祐希还来不及对自己的想法吐槽,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

“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让我陪你一起去买老伯……有村先生的衣服吧?”

“啊,那真是太好了!”

早苗拍手笑道,继而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其实我真的很不擅长去买男性的衣服呢,老是在附近的超市随便拎几件回去。”

你这买主也是个大问题啊,祐希苦笑。借着方便联络买东西的事宜,两人交换了手机号和邮箱号——今天最大的收获。



纯粹是一起喝喝茶的老同学而已。

登美子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可每次和广田先生见面时,她心中总有挥不去的歉疚感。

今天见面的地方不在町内,而是一小时电车车程的市中心,那股微微的愧疚感又慢慢爬上心头。平日和女友们出来逛街,也不曾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而且和女友们出门也没这么用心地化妆打扮。

这样的会面,一个月大约有两次。自从相遇以来已有半年。

“让你久等了。”

登美子向已经等在约定地点的广田招呼道。约定的地方是登美子乘坐的JR线车站检票口。广田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登美子并不知道。具体的住址也是。对方不说,她亦绝口不提。她认为这样做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只是单纯的偶尔喝喝茶的老同学,她可不希望打破这最后一条让自己“不愧疚”的防线。

“没事,我也刚到。”

不愧是交通枢纽,车站里大量人流涌动,却没有一个熟悉面孔。谁也不去留意他人,个个行色匆匆赶自己的路。

说是喝茶,也会吃点东西,所以店总是广田选的。登美子很少到市中心,知道的不过是几家商场和比较知名的店铺而已,广田做主让她松了口气。

一路上广田总是表现得极有绅士风度,让女性倍感安心,而挑选的咖啡馆一定环境优雅气氛浓厚。从第一次重逢起,他就不曾让登美子掏过一次腰包,最近登美子也渐渐习惯这种对待。为了不让登美子顾虑价格而惴惴不安地浏览菜单,广田干脆都直接问她,“和我一样,可以吗?”,如此细心,登美子也只有颔首感谢。

“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点完菜后,登美子随意问道。

“啊,这个……”

广田的脸色阴郁起来,视线落在水杯上。

“儿子儿媳似乎对我说要辞去会长职务和自己搬出去住不太高兴呢。这么突然的,很多事他们都来不及处理,还有遗产分配什么的……”

简而言之,就是继承的遗产可能减少给他们造成了困扰。

看着对面的广田眉毛拧作一团,登美子叹了口气。

“说到会长的职务,他们还是希望能对我积累下来的人脉多加利用,不过还是没有和我一起住的想法。遗产分配还没确定,不然已经把我丢进老人院了吧”

广田开玩笑一样说道,笑容里却难掩他的锥心之痛。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得到的事,请告诉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就是了。”

“只要能看到你在我身边就很好了。”

广田脱口而出。

“你能像现在这样听我说说话,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帮助了,你无法想象的帮助。”

坚定的语气让登美子不由脸红心跳。她只得深深低头,希望把这涨红的脸给蒙混过去。

为了避开对方的眼神而俯首,简直就像是初恋的时候一样嘛,登美子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动摇起来,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



回到家时,店里正是一片忙碌。

一年到头总是一身黑色运动衫的老公在厨房大声嚷嚷:

“回来太晚啦,老太婆!才说把店交给康生你就跟断了线风筝一样,整天都玩得的不知道回家!享乐的日子还早着呢!”

还沉浸在先前约会中轻飘飘的心一下被拽回现实,梦幻的泡沫瞬间破灭。

“赶快去换衣服,替理惠照顾奈奈!真是的,你不照看孙子的话,阿惠都腾不出手到店里帮忙了!”

“你不哇哇大叫我也知道,啰嗦死了。”

登美子如此回答重雄后,爬上二楼。

“啊,妈妈,你回来了。”

在起居室照看孙女的儿媳妇笑着回过头。儿媳的本名是理惠子,但是,不只是康生,连重雄和登美子也都亲切地叫她阿惠。虽然不是引人注目的美女,却也不乏可爱之处,和蔼殷勤的个性正是生意人的必备——也就是说对于【醉鲸】这样的酒铺子来说,理惠子称得上是个无可挑起的媳妇。

“嬷——”

理惠子怀中的奈奈,一看到奶奶就呀呀地伸出手。

“等等哟,奶奶要换身衣服哦”

“嬷——!”

看着一直闹人的奈奈,理惠子苦笑着继续哄她。

“奈奈呀,实在太喜欢阿嬷了——”

要是往常登美子一定很开心,不过今天她却高兴不起来,回来之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称呼。

对登美子一开口就是老太婆的重雄,很亲切地称理惠子为阿惠。

奈奈向登美子伸手喊“嬷”。

哄着奈奈的理惠子也叫登美子做“阿嬷”

明明重雄一贯说话是这样粗鲁,明明称呼理惠子为“阿惠”不只重雄,登美子自己也是。

孙女奈奈叫自己“阿嬷”是理所当然的。理惠子和奈奈说话的时候称呼自己为“阿嬷”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今天——不。和广田见面之后,这些事情总让人恼火。

在学会叫“爸爸”和“爷爷”以前,奈奈先学会了叫“嬷”,登美子明明一直为此感到很骄傲。

都是因为你们一直这样叫。

我才不是老太婆呢。

我还没有忘记心跳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我马上去换衣服,你再等一会儿。”

说着登美子转向自己的卧室。



理惠子下到一楼店铺里,仍像不放心似地抬头往二楼看了看。

“爸爸,康生,你们和妈妈吵架了吗?”

康生苦笑着,用肩膀示意,是重雄惹的。

“干嘛?那个老太婆在生什么气?”

重雄还是一副吵架的口气。

“那家伙得意忘形地外面玩了那么久,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爱生气就去生气吧,变成丑老太就好了。”

“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叫什么‘老太婆’的。”

“老太婆就是老太婆啊”

“爸爸!”

理惠子喝止道。

“等我们年纪大了,要是康生敢叫我‘老太婆’,我绝对饶不了他。”

康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手上的菜刀依然有节奏地在砧板上跃动。重雄向来是大男子主义者,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家最“强”的人,其实是理惠子。

“爸爸你也不愿意有人喊你‘老头子’吧”

“可是,阿惠啊,明明是她都不顾店里忙乱还悠哉悠哉跑出去玩吧。”

“不就是晚了那么一小会儿嘛。我知道妈妈不在你很不高兴,不过在她不在的那一会我来照看奈奈还是忙得开的呀。”

“给我等一下,就算是阿惠说的我也不能装作没听到。我才不是因为老婆子不在才生气的……”

“哦,是吗?”

理惠子走进厨房轻松岔开这个话题:

“我要开始炖杂烩了,爸爸你晚点过来试试味道就好。”

“喔”

见形势不妙,重雄也不再争辩,他和康生站到一起,开始料理各种生鱼。



星期六。祐希很罕见地没去打工,因为和早苗约了一起去看则夫的衣服。

定下的地点是市中心的商业街。集电影院、餐厅等等,还有各种休闲娱乐设施于一体的大型购物中心,近年来逐渐增多,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去处。

祐希选择这里的理由有好几个。购物中心里商店集中,大大提高了购物效率,如果时间有剩的话,又不乏别的可消遣的地方。难得和女生一起出门,到远一点的地方更让人觉得兴奋,而且也不用担心被那群朋友看到——都是从祐希的角度考虑的。

“不好意思啊,祐希。难得的周末还拉你出来陪我买爸爸的衣服。”

走上电车早苗轻声地道歉道。因为是周末午后,开往市中心的电车自然是拥挤得很,两人选了靠近车门的地方站定。两人约好放学后先回家吃晚饭再出门到车站会合,所以早苗身上穿的不是之前一直见到的荣高校服,而是自己的便装。简洁而又合身的短袖衬衫和短裙,衬得还在发育的身体显得更匀称而又有活力。

“哪里。好久没出去逛,我也很期待呢。”

自己也打算买东西,所以军资是相当充沛的。况且,虽然是打着“给老爹买衣服”的名号,其实真实的目的是“两人一起出门游玩”。当然这话心里明白就好,可只字不能提。

祐希有意无意地瞄了几次早苗的打扮。

心中暗暗纳闷,早苗对自己的衣服倒是很会挑选嘛,怎么男装不就会了呢。不过阿则大叔也上了年纪,难怪她……

正想着,眼睛已经瞄到比制服裙还稍短一些裙子。随着修长的双腿视线下移,脚上穿的是女高中生流行的凉鞋——当然没有没袜子——到这里祐希才慌忙转移视线。在打工的地方,无论是客人还是其他女性兼职人员的便服,露出度更高的打扮祐希也见怪不怪了,今天他居然会慌张起来。

说到夏天,怎么能少得了花季少女们的素足呢!喂,我在想什么!

“你的预算是多少呢?”

祐希丢出一句话来。一半是为了掩饰刚刚的心慌,一半也确实是个问题。

“这个嘛……通常他一季的服装费用不会超过三万元。”

立刻就回答出来,看来她也是有参与家庭财务管理的。

“老爸那外套结实得很,所以价格也不便宜。他之前一直也没在服装上挑剔过,就不管他了吧。”

“嗯,那就让他继续用原来的外套好了。反正就算到了夏天他也不会把上装换成T恤的吧,阿则大叔。”

“不会的。不然有很多东西带不上。”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祐希决定不做多余的打听。

“和我爷爷一样顽固啊。那就把外套当做是阿则大叔的个性打扮吧。我们从打底的衣服和下装来改变他吧。”

“嗯,都交给你了,祐希。我爸不是清田先生那样美男子,打扮起来也不会帅气,不过至少能看起来稍微年轻一些就好了。”

“我爷爷哪帅气了……”

“很帅啊!气质超好,清叔看起来就像中年演员一样。”

……没劲。

早苗说清一“很帅”很没劲,紧接着还一时口快叫他“清叔”更没劲。平时称呼他清田先生大约是顾虑到祐希,其实她和清一并不生分。

原本是清一与则夫是好友,所以祐希称则夫为“阿则大叔”并无不妥——

“还不如像重叔那样,一年到头把运动套衫穿到底呢!”

“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他看起来就像个体育教师。”

至此,祐希陆续知道了早苗对三大叔的称呼。



最先逛到的是运动鞋专卖店。

“则叔有运动鞋码?”

“嗯,我曾经送过一双给他,生日的时候。啊,就是这双”

早苗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商品架上某双鞋子,惯例的黑色。

“不过,他连着鞋盒一起丢到神龛架上了,还是穿着平时的黑皮鞋。”

“那不是白买嘛!拿下来拿下来。”

“好的,回去就把它拿出来。”

“既然已经有黑色的了,那么白搭的白色也该备一双。知道则叔的尺码吧?”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享受着购物的乐趣,祐希挑鞋子的时候不忘用余光察看了几次早苗的表情。嗯,她似乎也很开心。

接下来就是要去找价格和质量都比较合适的服饰店。

“到这种店买老年人穿的衣服合适么?”

早苗不由得有些担心地问道。

“早苗,根本问题不在这里。”

“哦,那是什么?”

“这种面对大众的服饰店要是在意客户的年龄层的话不是没意义了吗。这类商店的经营路线就是无论老幼都能在店里轻松购物。”

“原来如此,难怪广告里年轻人,中年人都有呢。”

最介意父亲的年纪的,其实是早苗自己。只要则夫能好好地做适合他那个年纪的打扮,早苗就已经相当高兴了,更何况这回说不定更可以越级呢。

“大众向的服装就是要谁穿都合适所以才叫大众。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休闲服就很不挑年纪。”

看早苗还有些犹豫,祐希像是要坚定她的信心一般,拣了两件自然色的棉料长裤和五六件打底衣。因为外套颜色已经知道,所以挑选起来很轻松。

“厄,等下,那是要给我爸的吗?”

早苗直直地盯着那些花花绿绿,款式各异的T恤,短袖衬衫。

“还有,那件短袖衫难道不会太艳了!?”

“有什么关系,最近这些颜色连我爷爷都忍不住爱穿呢!”

“可是清叔原本就很俊朗啊……”

又来,祐希再度感到不爽。他回顾了一下四周,这种老少皆宜的店铺应该很容易找到可以说服早苗的类型。

果然,马上发现一名与三大叔同年代,身材矮小的男子。

“看,那个人那样穿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吧?”

“厄,是呢……”

“其实上了年纪的人要穿得时尚是很容易的。特别男士。中老年男子的衣服一般谁也不会去在意对不?所以一不留神很多人就会穿得老气。其实在今年春天,我爷爷六十大寿的时候还是土气土气的老头子打扮。所以只要稍微留心一下衣着,立刻就会显得年轻。要花甲变而立那是不可能啦,不过至少能让人看不出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现在的六十岁的人其实一点不显老。”

“明,明白了!”

早苗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用力点点头。

“以后我给爸爸买衣服就按着这次的风格来。”

边说着早苗接过祐希手上的购物袋。

“看来老爸这次一定很满意。”

“我打包票”

祐希朝她竖起大拇指。



之后的就是逛橱窗的时间了。祐希不客气地拿走一半则夫的新衣服,自己拎着。

——的确。

抛开种种顾虑,看着走在身边的早苗,祐希禁不住想:

这样和女孩子相处也不错——当然,大前提是:对方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到今天为止一直认为有时间就去打工挣零用钱固然是好的,不过像现在一样和早苗一边逛街闲聊也是有不同于打工的乐趣。

因为她是早苗吧。这点,祐希也有想过。

祐希并不乏和女性交谈的经验,只不过对象要么是客人,要么是店里的年长女性员工的露骨的挑逗。前者都是工作上的谈话,而对后者祐希坚持抱着“绝对不给对方高兴的机会”心态,那一种都让人高兴不起来(虽然也有人乐意那样)。班上的女孩儿们虽然可以聊天,不过能免则免,一不留神冒出个爱的萌芽什么的就让人郁闷了。因为某女生是某君的意中人之类的八卦,祐希还是很知道的。

清一和则夫是几十年的老友也是让人安心的一点,两人可以不必那么拘谨地闲谈。

“对了,裤腿没有修改不要紧吗?”

买衣服的时候,祐希倒忘了这件事。

“嗯,我回家自己改。父亲的尺寸我都记着呢,等店里修改也很费时间。”

“喔,你还会自己改呀!?”

被祐希过于吃惊的样子吓到,早苗点点头。

“家里有缝纫机,而且我参加的是家政科的社团……这种休闲裤的话,并不难改。”

“哦,我还一直想他们又收钱又让人等那么久是多费功夫的事呢”

“和技巧比起来,我想更需要的是机械。要是牛仔裤的话,家用的缝纫机是没有办法办到的。所以要是买牛仔裤的话,我也是让别人改裤脚。商店街有裁缝店,价格也便宜。”

又逛过几家商店,到了下午3点。是时候找家餐饮店休息了。

在饮品柜台看到祐希点了很应季的芭菲冰激凌时,早苗一脸意外。

“……干嘛”

“啊,男生也会吃那种东西啊”

“吃啊,都会吃的呀。平时在便利店也会买雪糕,甜点什么的也都会买啊。”

“是嘛,原来是这样!”

早面点点头,把菜单翻到甜品区。

“这个加了马斯卡彭芝士的冰激凌看起来很好吃呢……可是卡路里……”

这次换祐希一脸意外。

“女生果然还是会在意啊?”

“那是!”

早苗从菜单里抬起头作出狠狠的样子说道。那样的表情也非常可爱。

“这款冰激凌的卡路里和祐希君的芭菲一样高啊!反正又不是要吃到饱的!”【?】

“啊,你看这页,那个凉拌卷心菜沙拉卡路里很低哦。”

忍不住想要戏弄她一下,却被她漂亮地化解了:

“祐希君自己吃甜点然后让我啃蔬菜吗!?太过分了!”

待祐希连赔不是后早苗又埋头认真地看菜单。

“……不过,早苗,我觉得你根本不用那么介意食物的热量的啊”

早苗依旧低着头没有回答,不过祐希从鬓边滑落的头发看到,她的耳朵都红了。

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终于在和风芭菲上下定决心。在众多冰激凌中,确实是卡路里含量最低的一款,大约专为迎合女性心理推出的吧。

“说起来,祐希君开始跟清叔学剑道了吧?”

早苗不过随意挑了个话题,对祐希却是一记意想不到的侧面攻击,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我爸说的,清叔在醉鲸说起过吧。”

“爷爷那家伙,又废话……”

看到祐希抱怨,早苗笑道:

“虽然清叔也绝对不想让祐希你知道,不过你开始学剑道,他真的非常高兴,一直说个没完。”

是吗,他很高兴啊。最近终于可以重新拿起竹刀,而练习的时候清一总是一脸严肃,完全看不出来他对祐希重拾剑道的喜悦。

“听说你以前学过又停了,为什么忽然又有干劲了呢?”

早苗微微侧头。理由当然不能跟你说咯。前些日子的回忆又一幕幕清晰地在脑中重现。

要是再有那种事在自己面前发生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有阻止的力量。而且——虽然还不能明确地承认——特别是,被卷进去的是早苗的话。

“爷爷退休后很闲嘛,道场的学生们也都散了。算是我一片孝心好了,当是给他入土前的礼物吧。”

“又来,总是这样仇人似的口气。你们俩不直率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样呢!”

早苗嗤嗤笑着,点的甜点也端上来了。



在要回家的车站里,早苗先发现了认识的人:

“祐希,你看……”

早苗轻轻地拉了拉祐希的衬衫。并不是发现什么好东西的音调。

顺着早苗示意的方向,祐希也看到了。

“那醉鲸的老板娘吧?”

祐希点头。柔道家大叔重雄经营的醉鲸已经让给儿子儿媳了,所以确切地说,是醉鲸的前老板娘,重雄的妻子。

虽然祐希他们对她一点都不熟,甚至名字也不知道,不过长相还是知道的。

那个重雄的妻子,正和一个不是重雄的男人面对面站着。对方的年纪估计也和重雄差不多,但是类型却正相反——简而言之就是洗练的都市男性。他身上那套远远都能看出价格不菲的西装,周围如此穿着水平的人可不多,祐希心想。

至于重雄的妻子,不是能和那个男人同一水平的打扮。不过气势却已经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

怎么办啊,早苗喃喃道。祐希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站着说话的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可不是一般的亲密。完全不像是谈公事的样子。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两人有着非常明显的男女意识。

“不晓得重叔知不知道……”

早苗双手紧紧抓住祐希的背后的衬衫。

“早苗,这事儿对谁也别说。”

祐希远远看着并没有注意到被人发现的重雄的妻子,轻轻拍了拍早苗的肩膀。

“我去跟爷爷说。虽然还也不是很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这事如果这边也说,那边也说似乎不太好。那三个是死党,这种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看到早苗幅度很小,但是很用力地点了头,祐希像是护卫一般带着她往售票机的方向走去。



终于结束和广田的话别之后,登美子转身步入检票口,经过车站梁柱时,背面闪出人来,一下把她拉到阴暗处。

“呜……!?”

突如其来的强行拉扯让登美子不由得怒由心生,直到她看清对方:是一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

“干什么,这样粗鲁!”

几十年酒铺的老板娘可不是白做的。登美子要紧下唇,用力甩开被抓住的手腕,可是对方虽然看起来纤细,毕竟还是年轻,结果还是没能甩开。

“你大声喊啊!”

男子恐吓一般高声说到,而下一句话更具冲击力:

“你是立花登美子吧?”

从未见过的男子忽然喊出自己的名字,登美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是广田作治的儿子。不好意思,我到信用调查所查了你的身份。”

男子单刀直入地说道:

“你要多少钱才跟我父亲分手?”

体内的血液一下上涌。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登美子继续说道:

“我和广田先生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至于你找调查所的事——我会告你毁损名誉!”

越说越义正言辞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平时就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过是和老同学偶尔喝喝茶而已,可是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

“不过呢”

自称是广田的儿子的人一脸苦涩地反驳:

“我父亲可不是那样想的。可能的话,他都想把自己的第二段人生送给你——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登美子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对方这样挑明了说,自己好像真的不能说完全没觉察。

“虽然我们跟他说对方可是有家庭的人。可是父亲不肯听,甚至开始考虑遗产分配。那些财产本来是用来做生意周转的!”

“你是把你父亲当傻子啊,要钱的时候才会想到他!”

登美子说得义愤填膺,广田的儿子却不为所动:

“我是不知道我父亲和你说到什么地步,不过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断不掉的。原本父亲就承诺要要把他的财产给我当事业资金。可是自从见了你,他就开始反悔了。说什么初恋情人的话……想到你的存在就火大,为什么到现在了还要来和父亲见面。害得我父亲又动起了念头:要是连你也下决心,丢开现在的家庭,就和你一起度过衣食无忧的晚年,之类的。”

广田哼笑了一声。

“其实你为踩在那条所谓‘友谊’的防线上觉得刺激得很吧?”

面对这样的挑衅,登美子无话可说。因为它一针见血。

可是,现在登美子想到的是另一件事让她更为揪心:广田一直都生活怎么恶劣的家庭环境中么?

只要能看到你在我身边就很好了。

你能像现在这样听我说说话,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帮助了

广田的话又回响起来。

无情地被揭露出来的念头,真是广田曾经一度断了念头吧。

这番想法,恐怕广田本人也从未打算要对登美子说,他只是在脑中想象就自我满足了。

“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管。只要我父亲不再对你有那种无聊的幻想就好了。我给你三百万,和我父亲断了你们所谓的‘友谊’。只要你不再和我父亲见面,就有立刻有三百万的收入,不错的交易吧。请你好好想想,想好的时候打这个电话。”

广田的儿子递上的是第一次和广田再会时一样款式的名片。只是上面印刷的名字和移动电话号码不一样。

登美子死命地捏紧那张被塞入手心名片,而后展平,放入钱包。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一路都像心口放了块大石般沉重。



到家之后自然少不了重雄的抱怨。

爬上二楼,理惠子伶俐地说道:“爸爸真是的,妈妈一不在就寂寞得很,连话也不会好好说了。”可是现在登美子想到更多的是广田的孤独,她没能对理惠子的话想得更多。

登美子如果不在,重雄还有康生在,有理惠子在,奈奈也在。而且还有从小玩到大的几个老朋友在。

准备完酒铺子里的活,重雄也爬上二楼。经年的老屋,木造的楼梯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听这脚步声沉重的,就知道是重雄。

登美子一边哄着奈奈连头都不用回地问道:

“老公,要是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嘿。整天只知道东游西逛的老太婆一不在,哪会有什么变化。康生也越发有出息了。”

“——是啊。我要是不在的话,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有人觉得难过。我能做的不过是看护奈奈而已。”

原本以为会被恶狠狠地顶回来的重雄听到这番话不由得讶异地问道:

“……怎么了,你发烧了吗?”

“没什么。”

登美子背对着重雄,继续哄着奈奈。



清一独自在挥剑练习时,道场的门被打开了。

“果然在这里。”

祐希边说边往里张望。

“干嘛,真稀奇啊,你是要做傍晚的练习么?”

“不是不是,晚上还要打工呢。有话跟你说。”

“现在?”

“可以的话。”

清一把竹刀立在墙壁上,祐希也走进道场。

“干嘛,在这里就可以了?”

“在道场更好。家里有奶奶在……我只跟你说。”

到底要说啥,清一往地上一坐,祐希也跟做坐下。

“嗯,我今天……和早苗到市中心的时候”

“等一下,你干嘛跟早苗出去?”

“一起去看阿则老伯的衣服啦。早苗说她不太会选男人的衣服……”

祐希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道,继而又大声说道:

“这也要问啊,和认识的人一起出去很正常吧,有什么好奇怪的!和她慢慢讲的话不如一次跟她去买完,省得以后还麻烦。”

反正就一起去商业区了,祐希强行把话题转回来:

“然后,早面先看到了,……阿重老伯的太太,认识吧?”

“登美子嘛”

“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人还是认得的。那位太太和一个不是阿重老伯的男人站在车站。”

祐希尽量说得比较随意,顾虑到可能给清一带来的打击。

“我只是看到什么说什么啦。那时他们大概正要各自回家。对方和阿重老伯完全不同类型,是个和他身上高级西装极相称的一个男人。而且看得出来那位太太也很用心在装扮上。所以,很明显两人应该是互有好感的吧。”

“出轨……吗?”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而已。再说了花心的定义也是因人而异的。比如有那种在约会中看了几眼别的女人就被叫做花心的极端,也有那种只要没有发生性关系就觉得没关系的,还有人认为虽然没有发生性关系但已经动了心的就算。”

“你能不能含蓄一点啊,孩子!”

看到清一脸都臭了,祐希敷衍答应了几声,继续说道:

“阿重老伯的太太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万一以后他们夫妻吵架你这个当朋友的去安慰他心里有个数。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不过,你想他们见面都要到市中心去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吧,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要不是心里有鬼在这附近见面不就好了。”

“你和早苗也是这样?”

“哇,我好心给你提供情报,你倒反咬我啊!”

祐希一脸不耐烦地把身体后仰:

“早苗不是蛮可爱的嘛,要是和她在附近逛街,一不小心被我同学看到的话,我肯定会被他们烦死的。喂,现在讨论的是阿重老伯吧!?不要管我的事啦!”

祐希及时转回正题,使清一不由得沉默下来。他说的在理。

“虽然挺不好意思问的,不过爷爷你们那辈人的花心是不是也会到发生性关系那步啊?我蛮难想象的耶。”

“鬼知道!那种事情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的吧!”

“也有那种对配偶热情不了但是对情人就完全不一样的人吧?”

祐希并不算认识登美子,所以说起这种话来是事不关己的冷静,毫不客气。对祐希这番客观的评论清一没有附和的立场,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阿则那里,早苗会跟他说吗?”

“早苗好像很受打击,我叫她说不用说了。我跟你说,你们三人自己处理就好了”

“知道了。让你费心啦”

清一习惯性地抬起手伸往祐希头顶,却被祐希一把抓住:

“说了几百次了,不要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啊,不好意思”

可是我看到还只是个小屁孩,清一暗想。



清一到醉鲸之前先去了趟则夫家。

“这个……”

听完清一的话,则夫也面露难色,双手交叉在一起:

“难怪她回来之后脸色怪怪的。”

“对她来说是个打击吧。”

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对早苗而言只有通过自己的想象:她们是如何贤淑,如何端庄。突然看到一位自己认识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女性出现在那样的场面里,她的震撼可想而知。

“我们家祐希在家族里算是很早熟的,这点小事还动摇不了他。”

“嗯,两人居然悄悄地就跑出去玩了……还好是和祐希一起”

不过,现在怎么办呢。则夫提起的自然是重雄的问题了。

“是不是真的是登美子有外遇还不清楚呢。”

清一叹气道。

“那个……”

清一和则夫同时往向起居室的入口。

蹑着脚走下楼来的早苗站在隔扇后探出头来:

“虽然我不清楚两人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

这句和祐希一样。原本还觉得她是小孩子,看来两人一样成熟呢。

“不过我觉得,重叔的太太和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

而且早苗措辞比祐希委婉多了。

“为什么你这样觉得呢?”

对于则夫的问题,早苗的回答是“头发”。

“是发型。那位太太的发型应该是去美容院做过头发的,就像那个年纪的女人常做的那样。我想她去见那个男人之前去过美容院。假设,他们去过旅馆之类的地方,她自己是绝对弄不回来那样的头发的!”

说完早苗缩回头,轻轻地爬上二楼。

“……这样的话情况是比较简单了,可是也很微妙啊”

没有越过禁区不过精神上却有动摇的状况让人觉得棘手。

“总之还是先知会重雄一声吧。”

“叫来我家吧。早苗在家的话,他再激动也会懂得适可而止。”

说着则夫从后裤袋里掏出手机。



应邀而来的重雄听完话后,却意外地冷静。

清一和则夫互使眼色,正准备好好平息他的怒火,可是重雄只是点点头、低低地说声“是嘛”。

然后抬起头来一脸苦笑:

“哎呀……阿惠也因此生我的气呢。她说不可以不好好重视孩子她奶奶。我都当耳边风了,这是惩罚吧。”

清一和则夫有些泄气。[哈?]

“……然后呢,你要怎么办?阿重”

“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吧”

清一直面重雄说道:

“你打算怎么办,阿重”

重雄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答道:

“好好和她说说吧。——好好地说。”

向来不擅言辞的重雄“好好说”包含着各种含义。

“这样的话,我们这里的素材少了些。”

清一拿出谈公事的语气来。

“今天登美子出门的时候,就像祐希说的‘很用心在装扮上’。大概是穿着能和那位男子相称的服装出门的吧。登美子像这样费心打扮的次数多吗?”

“这个……最近有所增加呢。说起来的确不像是和社区的女人们出门的打扮。一个月两三回吧。”

“一到两周就出门一次么,这么频繁。”

则夫点点头,咂口茶。不是平时边喝酒边聊天的样子。

“关键在那个男的身上。最低限度,也要得到和登美子一样的情报,关于那个男子的。这样对话才可能顺利进行。要用信用调查所吗?”

“征信所!?有必要那么小题大做吗……”

看到重雄腰板都挺直了,清一严肃地打断他:

“阿重,登美子现在的行为是可能导致家庭分裂的。如果不能阻止的话,最坏的结果就是离婚。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你不可能不去掌握对方的情报。”

“但是,如果真的到了离婚的地步,我不是也该像个男人一样,该放手就放手吗。”

“可是阿重,你根本不想离婚不是吗?这份意志应该传达给登美子知道。你们都还好好活着不是嘛”

这番话干脆利落却沉重无比。因为说话的是则夫。

“为了更好地和登美子谈,是应该调查清楚对方。不然你是说服不了登美子的。我想登美子多少也是不想分开。瞒着阿重和其他家人去和那个男人见面,她心里一定也有愧疚感。否则她不会到现在还只字不提。如果阿重能冷静地问她,我想她心底的愧疚感也许会让她回头也不一定呢。”

而且呢,清一继续劝说:

“谈判的时候要是心里没底会很容易焦急,失败。你质问登美子的时候真的有信心不会怒火攻心吗?我认识的重雄可是和‘忍耐’一词无缘的男人啊。”

“原来如此,也有让两人都争破头的目的么。”

在两个死党的轮流轰炸下,重雄终于点头:“好吧。”

“征信所就用我们公司的吧。以他们的会面频率,跟踪不了多久情报就可以到手了。”

清一做完总结,矮脚桌上已经摆好几瓶酒。



“实在对不起。”

午间,怀石料理店上了餐后茶时,广田忽然低头道歉。

看到登美子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广田表情苦涩地开口道:

“前些日子……听说在你回去的路上,我儿子对你无礼了……”

是上上次见面时候的事啊。登美子并没打算和他提起这事,可是:

“上回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的样子有些怪怪的……所以回去之后问了我儿子。真是很抱歉,我儿子太无礼了!”

登美子又渐渐开始动摇了。

“没有的事……他也是过于担心你了,对吧,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他担心的那种关系。”

登美子的本意是想让他不因儿子毫不客气的行为而感到负疚,可是广田的头却更深地低了下去。

“不……我再也不能欺骗你了。”

广田抬起头来。

“至少,我对你不再是单纯的同窗之谊。儿子会急到跑去跟你提分手费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不觉得愧疚,不用对谁隐瞒。因为我这份心意不是假的。为了能和你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见面,我按耐住这份思念,事实上直到现在一直都忍耐着。可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接下来的话——想听。又不想听。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撕扯着登美子的心。

“我知道你有你的家庭。——一开始就知道。但是,若是你与我有同样的感觉的话,你也会成为我的伴侣的吧?”

自己不在,家里会怎么样呢——登美子无数次地算过这个减式。重雄有康生、有理惠子、有奈奈:能干的儿子、伶俐的儿媳、可爱的孙女。就算没了自己。

广田什么也没有。妻子先走一步,儿子媳妇无良到家,孙子也被隔离,无法给他借慰。

可是,要登美子就此舍弃家庭实在是太为难了。

“照这样说……我们像现在这样来往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下去你没有办法救我了。如果我们不能结婚的话,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我的心意已经完全表明,想必你也一直觉得对不起家里的人吧,都是因为我的懦弱。”

应该在这里打断它。登美子的理性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嘴唇像是僵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你忽然决定太勉强了,广田微微笑道。

“和你讲一些比较现实的话吧。以前有和你说过找房子的事。”

还是说不出话,登美子只能默默听着,随之点点头。

“其实我有看中一套不错的房子,不过年纪大了,很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老年人一个人生活需要各种条件才能签订契约书……不过若是夫妇或是未婚夫妇二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你做了决断,这就是前提了,广田继续说到:

“离婚然后再婚有各种手续,也不可能马上入籍对吧。所以房地产公司有规定,预定再婚的女性如果缴交一部分保证金,就认定为未婚夫妇,可以签约。当然你就要离开原址……”

说着广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便条本,撕下一页,抄上别的页面上记录的一个银行账号。账户名是某个房地产商的。

“再婚预定的保证金是两百万。当然这只是形式上的,最后还是会还给你。从今天开始我等你一周。一周之后我就要向房地产商答复了,如果你没有答应,我只好放弃,以后再也会见你。

“如果……你把钱打进去了……

“马上收拾行李,到我们常见的那个车站检票口来。我一定在那里接你。要是因为离婚而与家人撕破脸的话,离家出走的你一定是处于下风的一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为了你和家人诀别的那份勇气,给他们的慰问金决不是问题。——如果这样就能得到你的话。”

广田留下写有账号的便条,拿起账单起身离开。

“我衷心希望能够再能和你见面。——但是,若是最终你选择的还是自己的家庭,我也绝不会怨恨。毕竟扰乱你平静的生活的人是我。我等你一周。希望你能让我的梦想实现。”

广田深鞠躬、转身、离开。连喊住他的机会都没有。



刚走出店门,广田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还真是出色的剧本啊,演的也似模似样嘛?登美子在你出来后就开始哭了哟。假名、广田作治先生。”

广田一惊,迅速回头,站在那里的是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一个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另一个高个子,良好的体态完全不似他的年龄。

高个儿的那位开口:

“先把你告诉登美子的那个户头取消吧。”

“你,你们到底”

“呀呀,露底了哟,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小个子的男人戏弄道。高个儿的男人插嘴接道:

“你们的伎俩我们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按电话欺诈的叫法,你们这是初恋欺诈吧?反正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念书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毕业纪念册,连照个相都很昂贵,所以连年级纪念照也没有。都快半世纪了,名簿什么的也不会留下吧。随便编个名字说就是老同学,也许对方就信了。为了获取更多的信任,连初恋情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也说出来了,无论男女也都给你们哄得放松警戒了

“再来就是一边喝茶一边讲述自己的遭遇好博取对方的同情,把真真假假的事情混在一起说,取得对方的完全信任,一边上演轰轰烈烈的黄昏恋,一边骗走大把金钱。真亏你们想得出来”

“你,你们打算把我送到派出所!”

“我不是说了,去把给登美子的银行户头取消。”

高个儿边说边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推往户头所在银行的支所。

小个子在边上说道:

“我们也不是警察。所以我们能帮的也是有那些我们的手能够得着的人,其他人无能为力。虽然也可以将调查到的资料送交警局,像你们这种欺骗的老手也能在警方搜查之前溜之大吉。终归,抓你们这种人就跟打地鼠一样。只是呢”

小个子抬头盯着广田,那目光锐利得让他只想后退。

“登美子可完全在我们伸手能及的人。要是你们动的是真感情的话也就罢了。可是你们居然用那么差劲的手段来欺骗她人,也算你们倒霉了!”

“现在我们只想要你把银行户头取消。要是不行的话,你就准备去警局喝茶吧。不难吧?”

广田冷不防地想从高个儿手里抽出手来,可却是以手腕被狠狠掐住的惨叫声收场。



广田给的一周时间里,登美子无刻不烦恼着。

自己是一时被冲昏头了吗?

可是,这个家里真的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孤身一人的广田更需要自己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二选一,登美子的心开始地动山摇。

我不觉得愧疚,不用对谁隐瞒。因为我这份心意不是假的。

若是最终你选择的还是自己的家庭,我也绝不会怨恨。

我等你一周。希望你能让我的梦想实现。

广田最后的话一句一句都让她痛苦。突然地让登美子做出选择,恐怕他也明白自己胜算无多。

到了最后期限那天,登美子无数次地从钱包中拿出那张写了账号的便条。地产商的指定金额是两百万,登美子以自己的名字存在银行的钱,勉勉强强够这个数。

绝对不可以拿家里的钱,这点是不容置疑的。

刚越过一个障碍,下一个障碍又逼近了。

不把两百万存入银行不行。

离银行对外窗口关门的时间一刻刻逼近——已是午后两点左右。

像是要去追逐什么似地,登美子站起来,收拾起行李。数日旅行份的必需品。

广田说过,存到地产商那里不过是形式,过不了多久就会退还。等到那笔钱退回来,就没什么需要担心了。

最后是写给重雄的信。信被放在房间的桌子上,字迹潦草,满是道歉和离婚的意思。

“噢,你去哪?”

“……银行”

登美子撒谎道:

“有点事,忘了办了。”

是嘛,重雄侧开身子,让登美子能从楼梯下去。

“很大的包嘛”

重雄随意说道。

登美子带的已经是最小的旅行包了,可是看起来还是很不自然。

“朋,朋友向我借的。”

“是嘛。路上小心。”

登美子开始不想走了。可是心里有焦急。到了这份上又说不出去,重雄一定会起疑的吧。

套上最便宜的一双鞋,登美子匆匆出门。



“您好,你出示的这个账号并不存在。”

听到柜台营业员这样说到,登美子一下慌了。

“这,这应该不可能,你再看看”

登美子把广田的便条递出去。

“嗯,确实是不存在的。也许是写便条时就记错了吧?”

广田抄写的时候,登美子并没有核对,也许真是抄错了。

“好吧,我再回去核对。”

走出银行,登美子拨通了广田的手机。但是,电话一去,登美子更慌了。

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传来的只有电子声。

现在离最后的期限已经很近了。广田大概是已经放弃了,所以换掉了登美子唯一能联系上他的手机号。

等等。还没有结束呢。我已经来了呀。

至少要最后告别一声吧。

登美子堵上最后的一线希望。

『账号不存在所以没办法把钱存进去。现在先往常约定的车站去。到检票的地方等他』

登美子立刻奔往到市中心最近的车站。

上了二楼的重雄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信纸了吧。想到这里登美子心底的某处开始隐隐作痛。

——然后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阳落山、交通的高峰期已过、街上的行人开始以醉汉居多、而又渐渐减少。

一边等着末班车,登美子开始考虑之后该怎么办。

不想去思考的等待过后,理性慢慢复苏。广田没有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广田这个人从此在登美子的眼前消失了。

把那样的信纸放在桌上。连回去的场所都没有了。

此时

“喂,回去了!”

一只粗壮的手从背后搭在自己肩上。365天天天不变的黑色运动套衫,手毛浓密到连指头都有——这几十年看得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个不停。渐渐痛哭声也掩饰不住。

“为什么……是你来了。我,我留下了那样的信……”

“啊,你说那个字写得乱七八糟的信吗,太草了,根本看不懂一生气就扔掉了。你也开始老花眼了,你老公要什么样的字才会看你都不知道了吗”

“我,我背叛了你……我在这里等的是别人”

“哦,那个啊”

重雄打断了登美子的话:

“广田作治吧。你小学的同学。”

听到这个名字,登美子不由悚然。

“我也知道他,我向和他同校毕业的人问过了。那个人,还来不及拿到毕业证就因为结核死掉了。”

欸,那,那我等的那个广田,

对超自然现象毫无兴趣的登美子得出了最现实的结论之前,重雄说道:

“他应该了无遗憾了,死了以后还能把自己的想念传达给你。正好下个月鬼门开【7月15中元普度,也是盂兰盆会,祭祖什么什么的略】,那个小孩子说不定会变成仪表堂堂的大人来和你梦里见上一面。到时候你可别大喊鬼来了。”

要是早来见你的话就会立刻成佛的吧。所以一直也不来。

说着这种话的重雄,其实每次看到夏季必播的灵异节目就会说“哼,又在骗人了”,完全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你老公大人我都到这里来接你了,你敢说不回去,我真去庙里叫和尚给你作法除灵哦。”

“可是,根本没有脸面去见康生和阿惠啊……”

“他们两个还不知道你被鬼缠上了。而且我也要道歉。让那钟东西有机会作祟的人是我。”

重雄转过头,伸手压着登美子的脑袋,将她往前推。

“阿惠也说过我。我出口总没好话,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好说出来。酒铺做营业准备的时候,要是你不在,我老觉得……很烦躁,静不下来。所以每次你迟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很着急。结果竟然冒出个幽灵对手,真是!”

“老公,你偶尔也换换你那套运动服吧。你穿着运动衣,我却穿正装看着不是很奇怪么。和你一点都不相称。”

“……偶尔也把店完全交给康生,我们去温泉吧。”

“到时求你千万不要再穿运动衫了”

登美子从后面紧紧挽住重雄粗壮的手臂。

“到坟墓里也一直一起吧,登美子”

这个声音叫着这个名字,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见了。

心脏又猛烈地跳动起来。很清楚地是在叫自己。登美子希望被人叫自己的名字,但她真正期待的其实是现在这个声音,而不是那个趁虚而入的幽灵。

登美子哽咽着,数次用力地点头。



“重叔他原谅登美子阿姨了吗?”

早苗歪着头听电话。电话另一头是祐希。

“登美子阿姨差点被骗了嘛”

“可是她可是真的一度在精神上背叛过重叔哦。”

电话那头的祐希好像有点难到。但是他没有打断早苗。

“要是她的心向着重叔的话,也不至于被人骗呀。是我的话才不会原谅呢。我一点都不懂,两人怎么会一点嫌隙都没有。”

祐希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安慰她一般又开了口:

“这个嘛,夫妻两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总有犯糊涂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其实已经是自己不可或缺的部分了”

虽然想反驳,不过祐希的声音很温柔,早苗决定继续听下去:

“登美子阿姨并不是心不向着重叔就不会被骗了哦。要是我的话,大概也会中招吧。登美子阿姨一定一直很不安。她不知道重叔一直以来是怎么想自己的。重叔这人其实很怕臊,我想,女人们所喜欢的甜言蜜语他大概死也说不出来吧。又不大懂得看气氛。我问你,早苗,你的话,你能容忍你男朋友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告诉你吗?”

“这个啊……还是不要吧。我还是希望对方能清楚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就是说吧。登美子阿姨可是一直那样忍耐着。在这样不安的时候,有人趁虚而入,任谁都会动摇的吧。人的精神也变得不好。所以,不要再想着是登美子阿姨背叛了重叔。登美子阿姨是被人钻了空子,因为她太过于寂寞和不安了。论起最坏的人,就是那个抓住人心软弱的时机坑蒙拐骗的家伙。”

“……嗯,那个广田是最坏的家伙。登美子阿姨是因为还是喜欢重叔所以才会不安的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说起来也怪重叔太不会表达自己喜欢登美子阿姨的心意了。早苗要是就这样讨厌登美子阿姨的话,重叔太悲哀了。”

“我明白了……喂,你说那个年代的人怎么就那么不会表达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呢。”

“即使是现在仍然很多人羞于表达吧?那样的年轻人也大有人在呀。”

“祐希君是敢于直说的人吗?”

“哈……干嘛突然提到我”

对乱了手脚的祐希,早苗狡黠地说道:

“祐希君要是会对重要的人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好了。啊,不过要你直率地面对清叔可能不太可能哦”

“爷孙俩的事别和男女的事混为一谈!”



微小的门缝中传来早苗说话的声音,则夫原本要敲门的手放了下来。

看来在则夫找她谈话之前,她已经找到一个整理心情的聊天对象了。

只是,听到那名字心里有些莫名的复杂,不过算了,

——至少不是被什么奇怪的男人哄骗了去,这点可以放心。

为了不打扰两人煲电话粥,则夫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