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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么,那本圣经还在这里吗?」

「嗯。尽管不能当成展示品,但也不能以我们馆方自己的意见处置它,那可是本圣经。如果随意丢弃的话,那更可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馆长室中,帖尼兹一脸郁闷地说道,拿起红茶杯子凑至嘴边。

身为馆长的帕尼兹应该相当忙碌,但他仍找出时间陪杜德里他们。今天也招呼杜德里和爱达进入馆长室。

约在十天前,海伦对於排版错误圣经写了一篇「圣经是赝品」的报导,在那之後,因为报纸上不再提及这个事件,人们的兴趣也渐渐淡去。对於博物馆而言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事情还没解决。

听说海伦以「捐赠予博物馆」的名义,将那本书送给博物馆,因此馆长帕尼兹必须决定那本圣经的去向。但是既不能随意丢弃,而且可能还有人会来说三道四的现况下,就算想处理也动不了,似乎这才是帕尼兹的真心话。

「真是的,乾脆和那些报导一起展示好了。」

帕尼兹表情挖苦地说道。

「话说回来,那些排版错误是怎么一回事呢?」

偏偏是在圣经中出现『恶魔』的词汇,这并不寻常。而且还特意动了手脚让它看起来像一本古书,所以在排版错误中含有什么意图的可能性也很高,但目的现在依然不清楚。

此外,他们也不知道追查排版错误的真正意图是否有意义。博物馆方面所关心的,只是物品本身的资料价值,跟伪造者在想些什么无关。但不管是杜德里或帕尼兹,他们个人都对此相当有兴趣。

「听说那本圣经是艾薇丝小姐的朋友找到的,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能为我们解惑吧。而且她是一名记者,应该能够胜任这项调查工作。只不过……」

「事到如今艾薇丝小姐应该已没有干劲了吧。」

两人同时点头。

「爱达,你能知道制造圣经的目的是什么吗?之前你也曾在书上察觉到人所残存的意念吧。」

「可以吧,不过也要依物品的情况而定。」

爱达点点头,但一脸兴味索然,她以横躺的姿势飘浮在天花板附近。但帕尼兹对於她的首肯感到十分幸运,笑著说道:

「那么就拜托你罗。」

他起身离开馆长室。排版错误圣经收藏在馆内仓库中,他应该是要去拿吧。杜德里喝著红茶等待,不久便见到帕尼兹单手拿著一个小包裹回来。

摊开包装纸後,前阵子看过的深紫色装订书本便出现在眼前。在外观上,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确实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涵义。

「那么,就是这本书。」

爱达降落至杜德里身旁,随意地伸手摸上封面。杜德里屏息注视情况。爱达望了圣经数秒後,马上收回了手,然後飘向空中。

「然後,怎么样?那个、像是为了什么……之类的。」

「那么细微的事我不知道。那必须要制作圣经的人拥有强烈的思绪才行。如果是命令其他人所做出来的,附著在上面的思绪就会很微弱。」

「……这么说,完全不知道吗?」

「我能知道的事物,没办法像你们期待中的那么多。只能说……那些排版错误,是含有某种意图的、带著邪恶意念。那些女孩们吵吵闹闹地讨论『恶魔』的文字什么的,但那是更具体又直接的东西。恐怕指示做出那本书的那个人,正在计划著什么事吧。」

这样也算是有不少收获了。杜德里与帕尼兹的视线,再度落到书上。

具体目的啊?话说回来,如果只是单纯的排版错误,除了引起社会骚动之外,想像不出还能导致什么更严重的事件。杜德里试著平心静气思考,却依旧毫无头绪。

「……还有一件事。你们虽然拘泥在『恶魔』那个词汇上,但从那本书中完全感觉不到。圣少,我不认为作这本书的人当时心中所想的足恶魔这种存在。」

也就是说——

「隐藏在这些排版错误中的,不是『恶魔』这个词汇……吗?」

杜德里发出呻吟。帕尼兹也苦笑地轻拍自己额头。

仔细想来,发现排版错误圣经中藏有『恶魔』词汇的人是报纸读者,而那不过是将词汇的第一字母依序排列出的单纯文字游戏。更何况掺杂在文字列中的『evlisking』这个词汇拚法本身就有错误——本来应该是『evil』——但世人的牵强附会仍引起骚动。

「原来如此。也就是我们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恶魔要得团团转啊。」

帕尼兹双手环在胸前轻声沉吟,低头瞪著圣经。

「真正存在的不是恶魔,而是某个意图不轨的人。真是的,亵渎神明的人永远都会存在。但是那个不安好心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一想到或许有人会因为这本圣经而遇害,杜德里便感到十分不舒服。但只有手上这些情报根本无法得知内情。结果——

「若是不能知道这些排版错误代表什么意思的话……」

杜德里低声说道後,三个人同时点头。

「其中代表著某种意思,想传达出某个讯息,并利用这些排版错误……隐藏起来?」

帕尼兹听见接下来的句子後抬起头,难得以嘶哑的声音发出呻吟。

「也就是暗号吗?」

「不,我并没有想到其他能用这些词汇表达出的意思。」

杜德里连忙摇著手辩解。帕尼兹赫然站起身,从房间角落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钦定翻译圣经和这本排版错误圣经一样。

帕尼兹接著又从桌上拿起报纸、笔和纸回到座位上。报纸上有张列表,列出关於排版错误的漏字以及这些排版错误在书中的位置。他将圣经和报纸排放在桌上,「那么」又重新面向他们。

「话虽如此……」

如同之前葛佘特指出的,除了特定的词汇外,两本圣经的文章毫无任何不同之处。顶多因为页数的不同,使得文章的排版有些出入而已。干劲十足想迅速解开谜团的两人,马上双手抱胸,一边沉吟著。

「排版错误本身不一定就是暗号吧。」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WilliamEwartGladstone)。你也知道这个名字吧!他可是财政部长哦。」

突然冒出的名字,让杜德里也不禁错愕。对他来说,政治家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报纸上和社交界的八卦中。没想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但是为什么会是财政部长?而且、也有其他人是这个名字……」

「你看这里。」

帕尼兹指向义章中的一个字——『attack』(袭击)。

「什……」

「或许这个国家中还有其他人的名字缩写是这样吧。但是,有遭到袭击的危险,而且非得使用这样迂回的方法传递消息的,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恐怕错不了了吧。」

他的口气中并没有成功解读暗号的喜悦,反而掺杂了某种苦涩。

「也就是说,这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本来目的,是要将这个讯息传达给某人……」

在报纸上记载详细的排版错误内容,正是传达暗号的手段吧。然後,导致这个暗号产生的原文为圣经——因为一定得是国内到处都能买到有相同内容的书籍。当然,让书成为排版错误圣经之後再写成报纸报导,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而作为传达用的手段,被选上的人就是报社记者海伦。

「那、『恶魔圣经』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偶然吧。」

帕尼兹放下笔,身体疲惫地坐进沙发後笑著。

「虽然不知道是谁拼凑出那些文字的,但恐怕他们也没有想到,会因为错误的解读方法出现『恶魔』这个词汇吧。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一小篇报导就够了,但却因为恶魔什么的而引起轩然大波,想必一定很慌张吧。真是的、为这件事而引起那个骚动的男人……叫凡克斯是吧,真想也说给他听呢。」

帕尼兹很希罕的发出哈哈乾笑声。

「那么、那个对於袭击格莱斯顿先生这件事……」

「我还没有听说威廉遭受袭击,而且他现在相当活蹦乱跳呢。因为这个日期还没到。」

记载在地名卜方的日期,是从今天算起两周之後。

「如果……这是袭击执行日的话,时间也不多了吧。」

「当然要先拟好对策。既然已经发现了,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帕尼兹轻快地站起身子,脸上如同往常精神饱满。

「剩下的就是艾薇丝小姐。她恐伯也和这件事有所关连吧。姑且不论她本人有没有自觉。得再请教她一些事才行。」

「……那个、我有点不明白。」

杜德里诚惶诚恐发问。

「您从刚才开始就直呼格莱斯顿先生的名字……您和那位财政部长是朋友吗?」(译注:西洋礼节中,对不熟悉的人是使用姓氏来称呼;有一定交情的朋友问,才会以名字互称。)

「啊啊、威廉是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哦。」

帕尼兹神色自若直接坦言。杜德里不禁吃惊地往後退。

「对了,也把你介绍给威廉吧。能和年轻人说说话,威廉一定觉得很高兴吧,而且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别紧张,他是个有趣的人,你放心吧。」

帕尼兹一个人开心地笑著,但杜德里却不得不感到十分惊讶。以出身来说,杜德里并不会对那位财政部长感到自卑,但他们毕竟一个是学生,一个是第一线的政治家。

「……可是,我完全没想过那本排版错误圣经的报导会演变成这种情形呢。」

他颇有戚触地说道,帕尼兹也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夜晚,海伦站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排房屋前。那是在一个多数中产阶级人家比邻盖起的住宅区一角。

她今天没有穿著男装,打扮得较为时髦。她敲了敲门环,一个眼熟的男仆探出脸来。

「请问卡特莱德先生在家吗?」

「欢迎光临,这边请。」

年纪轻轻却一脸阴沉的男仆引领她进入招待室。在暖炉前等待片刻之後,一名中年男子终於出现。

「哎呀,海伦,好久不见呢。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比什么都开心。」

「许久没来向您问候了,卡特莱德先生。」

名为卡特莱德的男子年纪约四十五岁,一头红发用发油梳理地整整齐齐,衣著相当整洁。在房间中他仅轻松自在地披著一件舒适的长袍,但姿态依旧优雅。不管是谁都会认为他是一位品性良好的『绅士』吧。

卡特莱德以面对一位淑女应有的举止轻轻接过海伦的手。海伦也回以女性应有的礼节,两人在招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

「报社的工作如何了?你来到伦敦也已经一年半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多亏叔叔您为我引荐,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开心哦,真的非常戚谢叔叔您。」

「我还曾经思考过,女性从事这种工作真的没问题吗?但看来你的个性很适合这份工作。」

首先话题由礼貌性的寒喧开始展开。但卡特莱德注意到海伦不断投射过来的锐利视线,苦笑著问道:

「有什么事吗,海伦?你怎么突然在这种时间来。」

「叔叔,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厂。您交给我的那本圣经,是透过什么管道取得的呢?」

海伦目不转睛地瞅著卡特莱德。他轻快地耸了耸肩想栘开目光,但海伦不允许他逃避这个话题,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著:

「那本圣经的排版错误并不是什么印刷疏失。是利用圣经做出的极简单暗号……而且还代表著攻击财政部长的指令。您知道这件事吗?」

她直接了当地说完。卡特莱德一时之间露出暧昧的笑容,但也只是将身子深深坐进沙发中,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

「没错,那是我托人制作再拿给你的。」

「没有对我说明?」

「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将这件事写成报导後获得回响,这样就够了吧。」

海伦双眼紧盯著对方瞧,但卡特莱德丝毫不畏怯。两人兀自沉默对望了一阵,海伦先栘开了视线。

「为什么您要做那种事?对这个国家来说,格莱斯顿先生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竟然想要袭击那位大人,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会把那本圣经交给你,只是希望你能写出一篇小报导就好了。但不知是何方人士想到的主意,没想到竟会演变成『恶魔圣经』这种骚动。你也不简单,竟然注意到了这件事呢。」

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海伦焦躁地拍著沙发的扶把,直起了身子。

「请您认真地回答我。您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海伦提高音量,卡特莱德对此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跟格莱斯顿先生之间无冤无仇。只是有位大人希望我那么做。我只是遵照指示做好事前准备而已。」

「……那是谁?」

海伦反射性地询问,感到背後一片冰凉。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以往的恩人,正踏人了黑暗之中吗?

「现在还不能说。」

他嘿嘿地笑著。那是海伦记忆中没有的东西。这位父亲的老朋友帮助了与家人处不来的自己——海伦对卡特莱德的认识在心中稍微产生动摇。

「就因为这样,您便打算攻击他人吗?」

「那位大人这么说的啊。如果这件事进行顺利并成功的话,他就会引我进入社交界。会提供那样的管道给我。」

「请您别说蠢话了,叔叔您不过是伦敦市里的居民。这样的您怎么有办法和社交界的人物们来往呢。」

卡特莱德在伦敦金融街的保险公司上班。由於是脑力劳动者,所以家境富裕,有经济能力可以雇请佣人,在这个国家属於中产阶级吧。但和不需要自己赚钱、只需管理经营土地的上流阶级人士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在这个国家中,要跨越自己的身分是一件比登天还困难的事。就算再怎么提升自己的财产业绩,上流阶级的人们依然不会接受你。因为他们非常要求土地、财产、还有最重要的传统和地位。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花费漫长的时间想往上爬。海伦也不是不能理解卡特莱德的野心。但没想到他竟然会为此而采取这种手段。

「如果有人说这是可能的,你一定也会点头吧?」

卡特莱德望著海伦的脸悄声说道。像是夏夜里带著湿气的风,她本能地感到厌恶而下意识地往後仰。但是,她同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对杜德里说过想要进入社交界。

「才没有……那种事。」

她迟疑地否认。但卡特莱德已坐回原来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吧,其实我也是呢。」

卡特莱德的笑脸与海伦印象中一样,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就像是黑暗呲牙咧嘴般地令人不适。

不对,自己不会采取这么卑鄙的手段。没错,我要以自己的力量让社会认同我的存在。但是,那一天会到来吗?光是当一名二流记者都很难使用女性名字、必须要假冒男人的姓名了。如果她希望总有一天能进入社交界,那就遵从卡特莱德的话,总有一天会——

海伦感觉到有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你的表情总是会清楚地反映出你的想法,我猜猜看吧?你现在正在犹豫。」

卡特莱德说完後哈哈大笑,而他的笑容看来有一瞬间的扭曲。

——别瞧不起人。我有著更加高傲的自尊心。我的确想爬到上头,但是……!

海伦抬起头,眨了眨眼後注视著卡特莱德。她的视线十分坚定,反而是眼前的男人露出些许失措的神情。

「是的,我非常明白叔叔您说的话了。但是,这件事告诉我没有关系吗?这件事情是极机密吧,已经被我知道了哦。」

「因为我没有想过除了我们,竞还有其他人能解读出那些资讯。」

话锋一转,海伦自信十足地眯起眼睛,而卡特莱德则是耸肩答道。

「不过,知道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因为你是我重要朋友的女儿啊。」

「如果是你,一定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举动吧。」他露出轻浮的笑容如此说道。

「是的。我也认为发现的人只有我真是太好了。」

两人互相对望著,轻笑出声。

「如果你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不仅会失去地位,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明白吧!海伦。」

「我非常清楚。」

「幸亏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若是这件事顺利成功,你一定也会获得好处的。你可以不用再工作,就堂而皇之地参加贵夫人的沙龙聚会。」(译注:欧洲上流阶级的已婚女性,在家中会客室举办的社交众会)

「唉呀,那真是太棒了。」

哪些是社交应酬话,哪些是真心话,连海伦自身也不太明白。当场反射性地将回应的字句直接脱口而出。

「我完全明白这件事了,叔叔。真的非常戚谢您。」

「啊啊,我很高兴你能理解。」

卡特莱德的笑容,到前阵子为止,海伦还把他当作恩人仰慕著。但现在她已经不这样看待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中年男子,海伦对眼前的男人下了这样的注脚,不过脸上依然露出灿烂的笑靥。

自己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杜德里坐在椅子上,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这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如此反问自己。视线往旁边一瞥,坐在那里的老人像是待在自己家中那般自得,就算问他也只会被嘲笑一番吧。

这里是伦敦市内的城内宅邸——也就是上流阶级滞留於伦敦时所住的宅邸——的其中之一。杜德里的老家莱纳斯家族,在市内也拥有一问小宅邸,所以这并不值得惊讶。但这问房子的主人才是问题所在。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他的父亲在印度贸易中成为大富豪,之後开始涉足政坛,而他自己也踏上政治的道路。年轻时是保守党,但後来变成自由党,以卓越的才干顺利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目前任职财政部长,在理财方面拥有极高的声望。

他对杜德里来说并不是毫无关系,但也不是随意就能见到面的人物。他到底是位怎么样的人呢?而他真的会理会像自己这样一位学生吗?杜德里感到万分不安。

带杜德里来到这里的帕尼兹似乎与格莱斯顿有长年的交情,看来一点也不紧张。而这位博物馆馆长的交游到底有多广阔呢?这一点也让杜德里感觉到双重的压迫戚。

「他是个非常忙碌的男人。请不要太介意,就等等他吧。」

帕尼兹像是在说自家人事情那般惬意。当杜德里「是……」地含糊回应时,招待室的门打了开来。一名男性跟在一个外观整洁的仆人身後走了进来。

年纪大概五十几岁,比帕尼兹还年轻几岁。山羊胡修剪整齐,服装笔挺,外表看起来大方得体。但令杜德里不禁瞪大眼睛的是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势。这位大人体格平凡,但光是走进房间,杜德里就感觉到一股压迫戚。

「哎呀,安东尼奥、莱纳斯先生。让你们久等了。」

男性——格莱斯顿用像开始议会演说般的宏亮声音打著招呼。

「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吧,威廉。身体健康就好,不过我本来就不认为你这个人会生病就是了。」

两名男子互相叫著对方的名字,互相握手。格莱斯顿面向杜德里,沉稳地笑著。

「这位是初次见面……吧。请多指数。」

「……我才足请多指数。我是杜德里-莱纳斯。」

杜德里颤著声自我介绍,但格莱斯顿并未因此而皱起眉头,仍是和他握手。手的劲道强而有力,光是这样杜德里就感到安心许多。

在格莱斯顿的邀请下,一行人坐上沙发。

「叫你杜德里可以吧。听说你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学生啊?」

「……是、是的。」

「当学生的就要努力勤奋向学。话说回来,你不为我介缙一下身边的美丽女神吗?我听到传闻後可是很期待呢。」

这一段话让杜德里瞠大了双眼,和身旁的——爱达面面相觑。她也相当吃惊吧,错愕不已地注视著格莱斯顿。

「……那个、您、看得见她吗?」

「不。在我眼中看来这里只有三个人。但是我听说有一位异国女神常常跟在你身边。她现在也在这里吧?」

格莱斯顿泰然自若地直接说道。杜德里更加觉得摸不著头绪。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看不见的存在?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告诉他……杜德里思及此,只见另一边帕尼兹正哈哈大笑著。

「我之前从安东尼奥那边听说的。他告诉我有一位和青年一同行动的美丽女神。希望能瞻仰到传闻中的美女,所以才拜托他招待你来。」

看来会将杜德里带到这里,也算是格莱斯顿的意思。不,这不是重点。这么说来帕尼兹已经对他说过爱达的事情了吗?

这表示两人之间的有著非常深厚的信赖关系,但尽管如此还是极不寻常。因为提起常人眼中看不见的女神时,若是讲错一句话,就有可能被人怀疑是精神失常。

「呃……介绍?」

「美丽的女神对我有什么评语吗?」

杜德里一脸为难地看向身旁。在他人面前他都会克制不要望向爱达,但在现在这个状况似乎没有问题吧。爱达的脸色倒是少见地慌张失措,杜德里不由得在心中这么想。

「呃、那个……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总之,我只知道那男人是个怪人。」

两人看著对方,正在想著该如何搪塞过去时——

「异国的女神很困扰哦。真是的,都是因为你太急著要跟她说话。」

帕尼兹边忍著笑意边说道。

「这样啊,那替我向她道歉吧。我并不打算让女性感到困扰的。」

「……他、这么说。」

「用不著你告诉我也听得见啦。」

爱达神色不悦地说著,双手环抱在胸前,烦躁地摆动双脚。

「话说回来,能不能替我拜托那位女神在我面前现身呢。我听说若只是短时间,她也曾在很多人面前现身过。」

格莱斯顿似乎对爱达充满兴趣。不知为何被当成了中间介绍人的杜德里,仅以视线询问爱达。

「你对那个男人说吧。我还没落魄到会只为了别人的好奇心就现身在人类面前。」

「看来女神心情欠佳。」

帕尼兹笑著向格莱斯顿报告。格莱斯顿「思……」地沉吟,表情看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遗憾。

「那么至少告诉我,她的美是什么样子吧。」

「杜德里,你是最了解她的人吧,告诉威廉吧。」

杜德里不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帕尼兹拚命地忍住笑声,而格莱斯顿又像个孩子般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等待杜德里的形容。说到爱达,她正双颊微微泛红地瞪视著他。

「……你要是敢随便乱说的话,我就烧光你的头发和衣服!」

情况竟然演变成连这种危险的恐吓都出现了。被三个人盯著瞧的杜德里不禁眼角带泪。『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最近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是怎样啦。

「呃、什么样子……她有著褐色的肌肤、一头黑发、穿著红色的衣服……」

他支支吾吾地说明著,却被帕尼兹打断。

「你那只是在说明外表吧。既然你一直和爱达小姐在一起,连一句颂赞她美丽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怎么行呢?」

帕尼兹说话的时候,还故意露出诧异的神情。杜德里的视线左右游栘,忽然和爱达的眼神对上。要我说出她的美貌……杜德里一边想著,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的容貌。呃,他并不打算否定她很美丽这项事实。

「哦——你是想说我一点都不漂亮是吗?」

虽然爱达话说得很凶悍,但现在的她气得涨红了脸颊、柳眉直竖、双手抱胸。这可是她至今从未有过的举动,杜德里不禁一阵怔仲,爱达靠近他身边,一拳狠狠地打在他头上。实体化之後那可是相当具有威力的一击。

「快对那个男人说!说我的美丽是你们人类用尽所有词汇,都无法完全形容出来的!」

她焦急地叫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个说法啊。』杜德里在心中击了一下手心,正要开口前,却又被帕尼兹抢先插话。

「那句话并不能算是完整的形容啊,既然这样的话,这样说就没什么意义了。爱达小姐,你不想听听杜德里对你的赞美吗?」

「我才不期待这个小鬼会说出那种话呢!」

这次换爱达和帕尼兹两人开始斗嘴。杜德里只能默默地对著天花板发呆。

「哎……」

他浑身无力地仰望著天花板好一阵子。就在这时——

「……喂。这块土地上的男人,都像他一样满脑子黄色思想吗?」

两人的争执在不知不觉问告一段落,爱达飞到他身旁这么问著。他提心吊瞻地看向她的表情,她正一脸无力地轻声呢喃。

「这片土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鬼头部畏畏缩缩地没有出息、老年人总是色眯眯地不停看著女人。你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吗?」

面对责备似的眼神,杜德里急忙摇著头否认。

「对男人来说,美丽的女性永远都是活力的泉源哦。」

帕尼兹似乎听见两人的对话,夹带动作加手势如此说道。一旁的格莱斯顿则是用力点了点头。

「嗯,题外话就先到此为止。差不多该提正事了。」

格莱斯顿唐突地改变话题。虽然音调上没什么变化,但潜藏在其中如钢铁般沉著的口吻,令杜德里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他赶紧坐直身子。看向身旁,帕尼兹的脸上也已收起笑意。

「前几天,我已经从安东尼奥寄来的信中了解大致情形了。也就是有一群人,使出在圣经中隐藏讯息的这种伎俩,传达攻击我的讯息。」

格莱斯顿既不愤怒也不畏怯,仅带著苦笑说。

「是的……关於幕後黑手是谁,还无法知道得那么详尽。」

「我可以想到几个人。思,人数不只有一个,这一点或许是我的可悲之处吧。我的朋友很多、但是树敌也不少。」

格莱斯顿二列出在党中交恶的人、保守党中看自己不顺眼的人,以及曾经发生过冲突的贵族。在这世界上,一旦成为知名人物,相对的苦恼也愈多吧。

「那一边的人,恐怕已经调查完毕了吧。这个时代,真没想到还会有人蠢到计画偷袭敌

「所以必须先调查清楚对方的底细。」格莱斯顿又接著说道。

「啊……是的。然後,这是来自艾薇丝小姐的口信。」

杜德里从怀中拿出信纸。海伦交给他的这封信,用很有自我风格的带棱角字体写著长长的内容。他摊开信纸,摘节出主要内容并朗诵出声。

「关於那本排版错误圣经,似乎是一个名为雅各-卡特莱德的人所策划的。至於那个煽动卡特莱德的人物,目前还无法确定。而隐藏在排版错误圣经里的暗号,就是指距离今天十天之後,会在阁下您的马车通过米尔班克附近时发动袭击。」

「我预定会经过那里。因为那天必须去宫中谒见女王陛下。原来如此,似乎是熟知我行程的人所策划的。」

三个人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这之後的事,艾薇丝小姐会继续为我们调查。卡特莱德最近似乎与一位品行不太良好的男人有互动。而那个男人在平民区的流氓之间似乎很吃得开,只要这男人一声令下,那些流氓都会听命於他。」

「也就是说,他打算指定日期跟地点,唆使流氓来攻击我?」

「是的。另外还有一件事。」

杜德里拿出了好几份不同日期的『每日快报』,其中也有一些是他之前在城镇上买的。

「最近,这份报纸似乎经常批判阁下。根据艾薇丝小姐的说法,情报主要由卡特莱德提供。姑且不论内容如何,民众现在对阁下的印象不太好。这样,他们便可以对民众们这么说。『这次应该要直接对政治家表达我们的意见。』」

也就是引发暴动。先诱导民众的情绪,再藉由一个契机让民众爆发出来。之後再让歹徒趁乱混入人群之中,攻击预定对象。

「这太愚蠢了。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就会重蹈法国百年前的覆辙。」

「你的国家籼我的国家情况并不相同。不过,这样的确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帕尼兹和格莱斯顿各自皱起眉。

「嗯,这是个手段不太高明又粗浅的策略……她也是这么说的。』

无论是诱导民众,或者煽动平民区的流氓,无法确定的因素都太多了。杜德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著补充。

「的确。我也想不通他们利用圣经排版错误来连络对方的理由。既然能够调动流氓,那直接传达讯息给他们应该更加快速也更确实吧。」

「似乎是扬动卡特莱德的人物下达指示要他这么做的,艾薇丝小姐好像也不知道理由。那么,接下来是她给予的提议。」

杜德里再次开口。

「她说,如果对方打算诱导民众的话,我们也使用相同的手段就好了。因为已经知道对方攻击的时间,到那时我们也混入人群之中,诱导民众就好。」

毕竟预定攻击的日期在十天後,没有时间去调查对手所雇用的歹徒是什么来历。他们利用报纸做为连络方法,所以无法轻易掌握线索。

「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请阁下在当天改变路线。」

格莱斯顿沉思了一会儿,他动也不动地紧盯著自己的拳头,像是一尊雕像。但他卓越超群的脑袋应该正在尽最大所能运转。

「当然,当天我会改变路线。但是会让马车经过那里。因为若要揪住对方的狐狸尾巴,这是最快的方法。」

如果格莱斯顿的敌人真的打算杀了他,便不可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不能只是回避攻击,一定要让对方露出马脚。

「所以,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我们已经察觉到了。艾薇丝小姐的方法是可行的。要让他们认为是情况不好才失败的。」

格莱斯顿淡然地叙述自己的想法。杜德里轻轻点头。

「话说回来,那位艾薇丝小姐是位怎样的女性呢?确实是位女性,而且又是报社记者吧。似乎是个很聪明机灵的人。」

「听说她认识卡特莱德,所以调查才能如此快速。实际上她也是一名相当有才华的报社记者,使用雷恩-亚邦斯的笔名……」

「哦——原来那个报社记者是位女的啊。」

格莱斯顿好像也知道她的事情。难道政治家也会阅读那种二流报纸吗?杜德里感到有些诧异。

「想必她是位非常果断豪迈的女性。为了这件事出卖熟人卡特莱德吗?」

听见这句话,杜德里回想起前些天遇到海伦时的对话。

『那个男人背叛了我的信赖,所以我也要背叛他。』

海伦断然说道,眯起的眼睛像薄刀般望向杜德里。

『他背叛了你……吗?』

『那个男人以前对我伸出过援手,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那全部都是为了总有一天能利用我。他欺骗了我,让我写出对他们有利的报导,就连这次的圣经事件也是。他还说什么这会成为你的功劳哦,那种态势简直就像是在施恩一样。我完全像个笨蛋一样被蒙在鼓里,只是一味地仰慕著那个男人,甚至还很开心呢!』

那时杜德里看见海伦紧紧地握住拳头。

『这全都是为了正义。就算那个男人有恩於我,我也绝不退缩。叮惜的是不能痛快地大骂那个男人一顿。总之,请如此转告格莱斯顿先生吧。』

於是海伦将信托付给杜德里。信中便是现在向格莱斯顿所提议的内容。

尽管她的表情孤傲冰冷,但隐藏在镜片之後的闪亮双瞳,却燃烧著苍白的火焰。

一想到海伦那副模样,杜德里就不禁打了个冷颤。

「最重要的是,那位艾薇丝小姐是个美人吗?」

杜德里的短暂回想被这句话打断,格莱斯顿的眼中洋溢著光采,兴味盎然地朝他探出身子。猛然回神的杜德里面对这样的问题,忍不住无奈地抱住头。

「是的。她是位美丽的女性哦。虽然戴著眼镜,却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

「哦——这真令人期待啊。我真想见见那位记者。」

格莱斯顿放声大笑,帕尼兹也跟著笑了起来,然後——

「哦——你对於那个讨人厌的女孩,就能直接地称赞她漂亮呢!」

从头上传来的嗓音,让杜德里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入冬天的泰晤士河中。

他心惊胆颤地抬头看向爱达,她的脸上堆满笑容,眯起的双眼像钢丝一样细,嘴角向两边高高扬起,这样的表情究竟还能不能算是笑呢……

「你还不明白男人心,正因为是重要的人,才没办法坦率……」

帕尼兹大概是想替他解围——吧……应该——但爱达当然听不进这些理由。接下来杜德里所要迎接的会是针对头部的重击,还是超大团的火焰呢?杜德里不由自主地紧闭著双眼,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震耳欲聋的怒吼。

「这里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样!」

被爱达从耳边一吼,让杜德里感到一阵耳鸣,他摇了摇晕眩的脑袋。帕尼兹一边苦笑,一边为那过大的音量捣住耳朵。就连应该是看不见爱达踪影的格莱斯顿,也察觉到某种危险气氛而皱起了眉头。

爱达用快得只剩下红色残影的速度飞向天花板。杜德里完全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连连眨起眼睛。

之後,杜德里又再次因为海伦而咋舌不已。

圣经上所显示的预定攻击日当天。在博物馆帕尼兹宅邸中,出现在杜德里面前的海伦,穿著灰色的外套和皱巴巴的衬衫以及满是补丁的长裤。头发扎实地盘起来塞进大帽子中,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副眼镜。

既非伪装成名门淑女、也不是绅士,而是一身平民区打杂儿童的装扮。像个卖报的小摊贩一样,肩膀斜背著个大皮袋,谁也不会发现这是位女性吧。她的变装真是精彩完美。

「……呃、那个、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了去米尔班克啊。穿衬裙的话很难行动,三件式西装又太过显眼了。喏,你也去换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吧。」

海伦将带来的包裹塞给杜德翠。杜德里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放著上下雨件与海伦身上类似的服装,衣服的颜色像是被煮乾的青草,还传出阵阵腥臭味,让他不由得别过了脸。

「……你这是在哪里买的啊?」

「衬裙巷的旧衣店。很方便哦!因为这种东西用很便宜的价格就能买得到。一

海伦推著杜德里的背将他推进房间里。获得屋主帕尼兹的许可後,杜德里便在招待室旁边的小房间中沙沙作响地换衣服。衣服对他来说刚好合身,但由於他至今从未穿过这种质地粗糙的衣物,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

有钱人穿旧的衣服让下层阶级的人们买回去,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而杜德里是属於上层阶级的人,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穿卜这种旧衣服,让他感到很难为情。衣服上散发出鱼腥味,之前是鱼贩所穿过的衣服吧。

「那个,我穿好了……」

「啊啊,很合适、很合适。这样一来,就算混入人群里也不会被发现。」

这算是称赞吗?杜德里不由得这么想。他瞄了瞄爱达,发现她正捣著嘴角憋住笑意,而帕尼兹的表情则有些诧异。

「不过,你太瘦弱是一大难题呢。这么一来,要伪装成哪种职业才好呢?」

「算了,别在意啦!」海伦轻轻拍了拍杜德里的肩膀。到目前为止完全被她的气势牵著走的杜德里,终於忍不住问道:

「那个,打扮成这样是打算做什么呢?」

「当然是阻止攻击格莱斯顿先生的计划啊。」

她爽快地直接回答。这时杜德里想起海伦曾经说过,她打算让己方伪装的人混入人群中。难不成她说的那个伪装人员,就是指他们自己吗!

「当然,我也拜托过其他人。但是,我们不自己去那里是不行的,或许可以掌海伦挺起胸膛说道。

「那么,我也要去那里吗……」

「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哦。难道你想不去?」

所谓的不由别人分说,就是指她现在这个样子。面对海伦的理直气壮,杜德里只能点点头。他求救地看向一旁,帕尼兹却只是笑嘻嘻地,而爱达则是直瞪著杜德里看。

他被海伦拖著离开帕尼兹宅邸,搭上了公众马车。在拥挤不堪的马车中,杜德里不舒服地蜷缩起身躯。

杜德里瞄了瞄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们是相同打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也大约知道这个国家中『绅士』所占的比例并不多。大多数的人都是穿著旧衣的工人阶级——话虽如此,还是无法给杜德里任何安慰。

「钦、你挺直身子啦。不然会让人起疑的哦。」

「就算你这么说……」

海伦悄悄地拍了拍他的背部。或许因为平时就常穿著男装到处乱跑,她相当适应目前的状况吧,但杜德里并不像她一样拥有那么强大的决心。

在车内窒闷的空气中,转眼问就抵达目的地米尔班克附近。

米尔班克是一条从国会大厦通往西敏寺的街道。下车之後能看见大笨钟的尖塔,钟声也正好在此时响起。泰晤士河就近在身旁,今天漆黑的河水也波光粼粼。

「……这、人还真是多呢。」

杜德里以前也来过这个地方,平常这里应该是个人潮稀疏的场所,但现在却有为数众多的人聚集在此。再仔细观察後,也能发现全都是工人阶级的穿著和口音。

「这就是所谓的煽动民心吗?」

海伦表情有些难过。虽然今天的局面不是她故意造成的,但她也让事态变的更加严重。聚集在一起的群众全都难掩焦躁的情绪,不是大声地叫喊,就是频繁地环顾四周。这当中也有引导他们的人,但光看外表却无法辨识出那些人的身分。

杜德里慌张地追著飞快向前走的海伦,挤身人群之中。这里和他平常生活的世界差异太大,令他更加地缩起身体。大白天就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脸上带著脏污的孩童,杜德里从未在近距离看过他们。

「没时间拖拖拉拉了,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海伦从怀中拿出怀表,对著他耳语。格莱斯顿已经说过他会按照预定的时间让马车经过这里,时间就快到了。杜德里也没有时间发愣。海伦白皙的双颊红通通的十他们凝视著远方的钟塔。

聚集的群众愈来愈多,塞满了整条马路。这么一来,就连马车也无法轻易通过吧。接下来只要再对人民煽风点火——一想到那副画面,杜德里就感觉到背脊发凉。

然後有某个人叫喊著:

「雷恩-亚邦斯、你这个冒充男人的不检点女人!」

刹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开始喧哗。对於现场所有的人来说,那是个预想不到的名字。用不著想,就能直接感觉到喧哗的群众之间正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

看来众集在此的所有人们,都知道雷恩-亚邦斯这个名字。不久,到处都能够听见有人喃喃念著这个名字。那就像是在群众心上点了一把火——但不是愤怒,而是困惑。

「怎么回事……?」

杜德里也不例外的疑惑著。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会冒出海伦的名字。他慌忙回头看向海伦,她也哑口无言地呆站在原地,不过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海伦小姐!」

杜德里在她耳边大声喊,海伦这才回过神来。

「雷恩-亚邦斯在这里吗?」

「刚才是不是说女人什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的嘈杂声卷起漩涡,所有人都开始四处环顾。他们之所以四处张望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他们正在寻找雷恩-亚邦斯。

他们无法抗拒一个著名人物就在身边时所产生的好奇心。但对於王今隐藏性别书写报导的海伦而言,这真是天大的麻烦。而且在这个少有女性工作的时代中,若被人知道有名的记者其实是位女性的话,她王今所建筑起来的雷恩-亚邦斯的地位也会不保吧。或许无法继续在报社工作。就算可以,人们对於她的报导,所投射的目光应该也会改变。

「为什么……不是喊格莱斯顿先生的名字。」

海伦喃喃自语。在策划阻止攻击的行动时,她还朝气蓬勃地活蹦乱跳,但当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时,似乎就无法保持冷静。就某方面而言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但责备她也无济於事。

「原本……应该是吧。」

杜德里心想至少可以藏起海伦的脸,所以拉近她的身体,接著环视周围。有许多人在检视著身旁的人的脸庞。想从在场的女性中找出谁是雷恩-亚邦斯。

也有好几个人审视著杜德里和海伦的脸孔。但每个人都立即索然无味地转身离去。发现这个状况後,杜德里感到全身无力。

「这算是……运气好吧。」

杜德里虽然是娃娃脸,但从不曾被误认为女性。而海伦现在是一身少年装扮。人们恐怕t兀全没有想过会有女性女扮男装在街上行走吧,所以并不怀疑压低帽于的海伦。只有现在l他打从心底戚谢她的特技。

但是在这样混杂的人群中,无法得知是谁讲出那句话。而且,那只是单纯想对海伦恶作剧而泄露出这项秘密?还是有其他企图呢?尽管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却没有找出解答的方法。

至少,一直待在这挤得令人动弹不得的人群中也不太好。杜德里拉起海伦的手,强行突破拥挤的人潮。他毫无方向戚地定了一会,从最多人的地方钻出来。目前所站之处是人潮的外围吧,附近虽然还有不少人,但不至於多到无法行走。

海伦也终於恢复冷静,以平常那双锐利的眼睛开始朝向四周东张西望。她从怀中拿出精致的怀表後,啧了一声。

「怎么了吗?」

「马车就快要到了。到时候又会引起一阵大骚动吧。大家现在都已经相当躁动不安,到时根本没有人肯听我们说的话嘛。可恶,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讲了那句话,但是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了啦。」

她再次啧了一声。那种孩童般的举动,让杜德里有些错愕。

再这样下去,这里一定会陷入更加疯狂的混乱之中。杜德里思考了半晌……然後想到一个方法。虽然是个不太有胜算的赌注。

「海伦小姐,你能给我一份报纸吗?」

「咦……好啊。是没问题,但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杜德里接过海伦从袋子中拿出的报纸,揉捏成球状。当他从怀中拿出火柴盒时,海伦脸色一变。

「难不成、你想点火?」

「嗯、是啊。我在想如果要解决这种混乱的场面,只要制造出更大的骚动就好了。」

他擦燃火柴,栘到报纸下面。紧接著,他又揉了好几团报纸当成火种,放在地上等著它们烧起来。但是火势却迟迟无法变大。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用报纸烧起来的火堆,只要被轻轻一踩就会熄灭了。

这么一来很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对於想引发骚动的现况而言,不太有利。杜德里他只想到若发生火灾,人们便会惊慌失措,并没有想太多。正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

「……呀?」

一团红光无声无息地炸开来。杜德里和海伦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用双手护住脸部、身体免於被热风侵袭。过了一会热度减退,他们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眼前有著一团双手合围大小的火焰。

只靠几张报纸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火势。海伦哑然无言,但杜德里却猜到一个可能。他瞄了一眼上空,红衣女神正转著自己的手环望向别处。杜德里露出苦笑。

附近有几个人注意到火焰,马上变了脸色。

杜德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後,扯开嗓子放声大喊:

「失火啦!」

再次掀起波澜——而且是由自己所引起的骚动。杜德里清晰地感觉到这项事实。

较远地方的群众总算开始注意到烧焦味、和窜烧起来的火苗。邻近他们的河边草地上,正不停冒出灰色浓烟。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发出尖叫。

「失火了?」

「哪里?喂、那边……」

「快灭火啊、不然的话……」

若是平常时候,大家应该会马上就注意到火势并不大。但大家都挤在人群之中无法动弹,没有人能轻易确认情况。但却能清楚地闻到烧焦味和看见烟雾,人群在转眼问就陷入恐慌状态。

「喂、快逃啊!会被烧死的!」

「喂、你别踩我的脚啊!那边快让开、逃不了啊—;」

现场瞬间被惨叫和怒吼声所包围。刚才的情形完全无法与之相比拟。总之想逃跑的人、想灭火的人,全都撞在一起,根本无法顺利地移动。然後——

「来了。」

海伦低喃。尽管从杜德里他们的位置很难辨别,但马车总算往米尔班克奔驰而来。杜德里勉强能稍微看见,马车似乎已来到群众的外围,却因为道路无法通行而进退不得。

「喂、格莱斯顿来了哦!」

他听见某个人这么叫喊著,於是顺著声音看过去,那是个满脸胡渣,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恐怕就是卡特莱德安插的歹徒吧。那男子重复喊了好几次,但根本没有人在听。冒出来的浓烟已经成功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接下来是最後一步。杜德里难掩兴奋地再次叫喊:

「灭火时太碍事了、快让那辆马车通过!」

驱动群众——杜德里第一次知道,那有时是一种快感。

原本一团混乱的人们,就在此时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驶来的马车上,开始行动。至今一直密密麻麻挤满人的空间中,瞬时间让出一条通道,马夫虽然感到困惑,但仍鞭策著马穿过通道。

「喂,财政部长在那里头……」

此时似乎又有人说了些什么话,但马上就压低音量。因为若是这时随便刺激群众十自己有可能成为被众人躂伐的目标。马夫也事先知道内情,所以一边警戒著四周,…边让马车尽快通(过,不久便穿越人群。

「走了。」

杜德里不自觉说出这句话。马车一穿过人群,就一口气加快速度,转眼问便离开河岸。最後,马车上的人并未遭到袭击,这么一来袭击的计画就失败了。

两人确实地目送马车远离,并开始收拾混乱的残局。

「喂、火势不大哦。这样的话马上就能扑灭。谁快点提水过来吧。」

杜德里对身旁的男人说话。不知不觉,火势已变得相当微弱,报纸冒出阵阵黑烟。男人皱起脸,马上转告旁边的人,讯息重复传了几次後,有人提来装著水的水桶,终於扑灭了小规模的火灾。

「喂、只是这样子的火势啊。是谁在那边大声嚷嚷的啊。」

「啊啊,吓死人了。」

比起引发了人们大骚动那件事,这个收场十分乏味。有好几个人像是虚脱无力般,跌坐在地面上。曾经那样众在一起喧哗吵闹的群众,似乎终於回想起道路的宽广,开始疏散开来。

「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杜德里身旁的男子苦笑地说道,他便「是啊」地随声附和。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露出类似的表情,不久後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与本来日的截然不同的骚动接二连三发生,结果却轻易地放过重要的马车,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吧。有人还在寻找雷恩-亚邦斯、有人嘟哝若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呢,但大部分人已不再对原本的目的戚兴趣。

杜德里也呼出一人口气安下心来。但若是一直待在这里,还足有可能会被刚才那个大叫雷恩-亚邦斯的人发现,他催促著海伦赶紧离开现场。他们混在移动的群众中,海伦苦笑著对他说道:

「你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突然做出那种举动。平常看来愈是乖巧文静的人,一到关键时候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纵火。」海伦又戚触深刻地呢喃。

「这只是苦肉计啦。思,能顺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尽管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但他决定姑且让现在的自己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

「你好像很享受那种情况嘛,你或许出乎意料地适合斗争这种事呢。」

「享受……吗?怎么可能,我才没那种胆量呢。」

正当他低声这样说时,杜德里的背脊又再次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波澜』。当自己说的话一口气传达给众人的那个瞬间。

杜德里虽然对当政治家毫无兴趣,但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那些在国会中想往上攀爬的人们的心情。的确,驱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很有快戚。若是戏剧性的画面时更是震撼人心。回想起格莱斯顿所散发出的气势,确实相当适合驱策人民。

因此……自己果然不适合朝这方面发展。顶多偶尔在火场中发挥出吃奶的力量大喊——这次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就已经卯足全力了吧。

当他还在东想西想时,他们找到了公众马车,两人便再次搭上公众马车。这次相当幸运,还有位置可坐,公车喀嗒喀嗒地摇来晃去,杜德里不禁悄声说道:

「还有,刚才有人叫嚷你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

或许海伦心里也感到不舒服吧,她侧著头思索。

身为记者,海伦常常因为工作上的因素和案件扯上关系,有可能便因此招致怨恨。但如果那个人不仅知道海伦就是雷恩-亚邦斯,而且还知道她就在现场,这点就令人完全摸不著头绪。

「并非这样子就……结束了吧。不管是袭击事件还是你的事。一

杜德里重重吐了口气。这两件事目前都还缺乏线索,无法马上解决。不过,总之今天的混乱已经结束了,他顿时感到一阵疲惫戚涌上来。他现在就很想脱掉这一身发臭的衣服,换回平常的打扮。

听他这么一说,海伦反倒促狭地回答:「可是很适合你啊!」

「你饶了我吧。」

杜德里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两人互相看著对方,大声笑了起来。

而後,在『每日快报』上出现一整个版面的报导。

「就职於保险公司的雅各-卡特莱德,伪造了那本排版错误圣经……吗?」

占据报纸头条的便是之前『恶魔圣经』的後绩报导。记者当然是雷恩-亚邦斯。上次写到圣经是近代所伪造的内容也加在报导之中,并说明那是由名为卡特莱德的人物蓄意制造出来的东西。报导内容直至目前都是杜德里所知的事实。

然而,关於植入错误排版的企图,她却写著「藉由任意地将『恶魔』的词汇放入圣经中,意图扰乱社会」。由於格莱斯顿想压下那次米尔班克的事件,因此她不会报导真相是在预料之中,但没想到她会恶意地讲述卡特莱德的事情到这种地步。

「这个……这样子好吗?」

杜德里不得不感到困惑。但同时也有种『终於动手了』的心情。海伦为了阻止卡特莱德的阴谋,献计予格莱斯顿,并自己亲手实行。想到她那时冷酷的表情,杜德里便打了…个冷颤。

「那是那个女孩写的吗?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爱达也从杜德里的头上阅读报纸,发出冷笑。

「嗯。不过,她曾经说过这位卡特莱德是她的恩人哦。将他写到这般地步,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杜德里不知道卡特莱德的下场会如何,会和那本『奸淫圣经』一样被科以高额罚款吗?或者在法律上无法构成任何罪行?但卡特莱德遭到如此抨击,他的地位恐伯也难以继续维持吧。海伦的笔锋比起以往更为犀利,这便是执笔者非常熟知笔下人物的证明。

「她高兴怎么做就让她去吧。之後就等那个女孩还完她的债。」

爱达冷淡地说完,视线不再看向报纸,她轻飘飘地浮至半空中。爱达的一席话让杜德里感到更加不安,他放下报纸皱著眉头。

爱达说的话若是没有错,那海伦在牵扯上这件事情之後,很有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测。虽然不确定爱达以她的戚知能力是否读取到海伦所拥有的情戚,但这篇报导果然代表著海伦的情绪失控吧。

「因为是恩人,所以无法原谅……吗?」

当海伦托杜德里转交写给格莱斯顿的信时,她曾这么说过。

杜德里能感觉得出,海伦是个拥有强烈企图心的女孩,而这一点卡特莱德应该也相当清楚。再加上她的自尊心甚高,所以不能容许藉由袭击政治家这种卑鄙的手段向上攀升——是这么一回事吧。正因为尊敬对方,失望也相对地深刻。

「但是。」杜德里认为——

「卡特莱德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杜德里也曾耳闻过卡特莱德这一号人物,但至少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他的行为端庄得体,周遭的人也非常信赖他。甚至对於渡过不幸少女时期的海伦,也带著一颗仁厚的心向她伸出援手。

即使认为他的行为是用来隐藏起冷酷内心的假面具,这倒也不无可能。但是卡特莱德并没有封住看穿暗号的海伦的嘴巴,反而以甜言蜜语利诱她。明明就不知道她何时会背叛自己——事实上她已经那么做了——也没有任何保证。杜德里心想,他那样的举动,反而是代表了他对海伦的信赖吧。

就算海伦成为卡特莱德的同伴,而非格莱斯顿这一边的人,那样的结果也很好。因为她只要对卡特莱德转达帕尼兹他们解开暗号的事,并建议他中止攻击计划,便能够更加深卡特莱德对她的信赖。比起加人格莱斯顿这方,那应该是更为有利的选择。

所以就卡特莱德来说,他应该从未想过要背叛海伦吧。反而是打算将荣耀的…部分、也分给朋友那怀才不遇的孩子。而他的失算,便是没能看穿海伦的自尊心,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所以就算他遭到了惨痛的反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反正结果都已经演变至此,身为局外人的杜德里再探讨下去也毫无意义。他非常在意海伦的情况,心想等到见了面之後,再委婉地询问她吧。

想到这边,杜德里站起身。

一阵叽叽嘎嘎的声响之後,男人从木制门扉走出来,然後轻叹了口气。

伦敦的天空今天也是灰蒙蒙的。每年冬季都是这样的天气,如同往常一成不变的景象。每天每天都被迫看著灰色的天空和浓雾,心情也忍不住更加郁闷。

使男人感到心情烦闷的不只是天气。今天也是一如往常,必须消磨掉大量的无聊至极的时间。处理完整理书类的乏味工作後,客套地回应上司的无意义笑话,两名同事也不会找男人说话。男子回头看向背後,那里有著一块『巴尼特法律事务所』的招牌。这么差劲的事务所,一定在半年之後就会倒闭了吧。他在心里嘟哝著,并且轻声笑了出来。

为了解决午餐,男人朝附近的摊贩走去。为什么这附近只有那么一家难吃的炸鱼薯条摊贩呢?那种店快点倒掉就好了啊。真是的,所有事情都无聊至极。

他从不知为何整年都臭著脸的摊贩老板手中,接过冒出腾腾热气、以报纸包起来的薯条。在这种季节中,若是不快点回事务所的话食物就会冷掉,因此—男人略微加快脚步往回走。

他钻进一条狭窄的捷径。那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完全称不上是条道路,会利用的只有当地的居民。他对这个场所相当熟悉,所以根本不需要注意四周便可以熟稔地行走其中,不久後他停下步伐。

他皱起眉望著巷子的出口。出口处有些许阳光洒落在昏暗的小巷中,有道人影正背对著光线浮现。由於逆光,他看不清那道人影真正的模样。

当男人伫立在原地时,人影向他靠近,总算能看清楚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一头如金丝般的头发梳理整齐,肌肤如同女人般白皙光滑。五宫美得令人不禁认为,描绘在壁画上的天使,长大之後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吧。

男子身上穿著灰色西装外套戴著圆顶硬礼帽,尽管是常见的装扮,但看起来也犹如化身为点缀美术品的装饰。就连长裤的每一道折痕部十分优美。

那是位非常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巷道的人物。只有一个地方令人感到不相配,便是覆住左眼的黑色眼带。感觉就像是在一幅淡彩绘画中,被加上一笔暗色。

「你……你是谁啊。」

男人讶异地询问,他不认识这么装腔作势的男子。这个人一定很适合出现在舞会中、和贵妇人们跳舞吧。

「呀,你好啊。」

年轻男子的动作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轻扬起手对他打招呼。

「啊……思。」

对方开朗的声音削弱男人的警戒心,他也反射性地回应。

「突然来找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从以前就想和你说说话了。是你没错吧?前阵子在大英博物馆中引起骚动的人。」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男人顿时脸色发白。那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当时周围应该没有熟人才对。如果那件事被家人或同事知道的话,自己绝对会身败名裂。

「你这家伙!为什么知道那件事……不对,为什么要来跟我说……」

男人空出来的手握紧拳头,另一手慎重地拿著薯条,向前踏出一步。虽然不知道这名年轻男子的目的,但总之先揍一顿让他闭上嘴吧。於是男人挥出拳头。

「哦,好危险。」

然而年轻男子却轻松地躲开了。男人的拳头挥了个空。

「冷静一点。我可不是为了和你打架才来的。」

「你这混帐,闭嘴……」

自在惬意的声音和僵直尖锐的声音交杂。勃然大怒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薯条已掉到地面上,并被自己一脚踩下去。年轻男子退後数步预留一段空间,轻声叹息。

「我本来是没打算这么做的。不过也没办法啦。」

年轻男子伸手探向後脑勺,快速解开覆住左眼的眼带後,以手抓住带子。

显露出来的左眼瞳孔,与右眼的颜色有著些微的不同。他的右眼是明亮的绿色瞳孔,但左眼却带点金色。

原本激动过度的男人,不自觉停下动作凝视那对颜色不同的眼眸。而眼前的年轻男子深吸了口气,然後——

「喝!」

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大喝。那声音宛如要撕裂一切事物一般,与他温柔的容貌极不相衬。男人瞬间了解那声大喝的意义。他大声喊道「你到底想干嘛」并且打算再次挥拳的同时——

「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全身动弹不得,维持著刚才凝视年轻男子的姿势,双手和双脚都像雕像般静止不动。就算能勉强发出声音,却连张开嘴巴都相当困难,只能吐出模糊的语句。

「吓到了吗?嗯,请你忍耐一下。因为你突然动手,这是你的不对。过一阵子就会解开了……这个『邪眼』(evileye)。」

站在浑身无法动弹的男人面前,年轻男子如此说道,轻轻耸了下肩—

「你……这混帐。」

「那么,我们来谈正事吧。没错,你曾经在那个馆物馆中勇敢地这么说过吧,『那本『恶魔圣经』的存在是不可饶恕的』。」

年轻男子以宛如天使的容貌和安详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我也那么认为。传达神的语言的圣经中,绝不容许有一丝错误存在。而且那竟然还是人为刻意制造而成的,更是不可饶恕。在圣经中隐藏『恶魔』的文字,根本就是亵渎神明。你不觉得这应该要执行宗教审判吗?」

年轻男子走近男人,面对面地注视著他。

「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执行审判,这个国家中的圣职者们每天都只是悠哉度日,不去消灭神的敌人。我觉得这种情况很可悲。」

男人无法回答。年轻男子单方面地继续接话。

「所以,对於鼓起勇气提出控告的你,我感到相当尊敬。不过,这样还不够。

年轻男子说话的嘴角微微向上扬,像是在加深笑意。

「结果那本圣经还留在博物馆,而且那个玷污圣经语言的男人,恐怕还逍遥自在地活在这世上。对於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男人的身体还无法移动。他的嘴唇颤抖著,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勇气。你是既勇敢又虔诚、我所信仰的神之信徒。」

然後年轻男子又加上一句。

「若是你提起了勇气,你身边的人也一定会称赞你。不管是对你态度冷淡的妻子,或者那些不懂道理的同事。你会成为大家的英雄。」

年轻男子说到这里梢梢停顿一会,再次露出完美的笑容。

男人凝视著年轻男子。其实他的身体已经能动弹了,但男人对此毫无自觉。他简直就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继续凝视著年轻男子。

这个人到底是谁?唐突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让他身体动弹不得,这件事太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对方似乎相当清楚自己的事情。

他像是想看穿对方真面目般瞪人眼睛,再次细瞧——然後察觉到。

在年轻男子的身旁,有个东西正紧挨著他。就只有那里,小巷子里的景色显得极为朦胧,有极小一部分像是被雾气笼罩。但是,男人注意到那是另外一道人影。他聚精会神地定睛一瞧,白色的东西是她的一头白色长发,还有衣摆很长的服装。纤细的四肢与如同人偶般的脸蛋,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得见。

这是、这是……

「……天使。」

男人无意识地呢喃。

他再一次注视著伫立在他眼前,像是贵公子的身影,与站在一旁的白色影子。来到自己身旁,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他们是来传达神圣的语言。

而且刚才这个年轻男子这么说过——你会成为英雄。

这句话如同酒精一般带有热度和醺然,渗入男人的意识底层。

「我好久没穿燕尾服了。」

「对你而言,总有一天这也会成为必需的装扮。你要习惯才行。」

杜德里僵硬地挺直背脊,帕尼兹用力地往他肩膀一拍。那个力道令杜德里忍不住咳了好几下,更让人想掩面兴叹。

前几天,杜德里被迫打扮成工人的模样,今天他身上穿的却是黑色燕尾服。纯白亮眼的亚麻衬衫、领结和背心也是白色,黑色西装外套及长裤。每一样衣物都剪裁合身。还有手套、手杖和大礼帽。

在正式社交场合中,男性都必须穿著类似这样的服装。正因为大家都作相同打扮,因此服装上有一丁点不同时便会相当显眼,并明白表现出那个人是否真的拥有资产。杜德里的服装当然没有任何不体面之处,但是要将自己瘦弱的体格展现在众人面前,让他感到脸上无光。

眼前的帕尼兹也是相同的打扮。由於这名老人身材修长、体格又健壮,一身黑色的正式装扮,十分笔挺好看。该说真不傀是馆长的威严吗?他从容地站在那里的姿态完全就是一名绅士,想像不出平时他老是在开玩笑。

「那么,那位淑女还要花点时问吧。」

「既然她那么擅长变装,速度应该可以快一点吧。」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女性。对女性来说,换上礼服这件事是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还有,能耐心等待她们换装的男人,才有资格称为绅士喔。」

当他们在招待室中如此闲聊时,後头传来假咳声,女仆走了进来。

「准备好了。你们这些家伙有安静地等候吗?」

女仆讲话的风格一如往常的不留情面,而有人正跟随在她後头。在女仆後退一步催促之下,那位淑女才静静地走进房间。

淡色的金发高高盘起,并缀上了发饰。穿著一件露出大半肩膀的青苹果色晚礼服,胸前以鲜花妆点。乍看之下,那是一件是设计简单的礼服,但只要仔细一瞧,便可以看见上面绣有颜色淡雅的图纹与蕾丝花边。最近,大多数的女人都是让裙子尽量撑开,但这件礼服梢稍压下了撑大的弧度,这样的设计,正好可以突显海伦纤细的腰身。

杜德里一时还认不出眼前这位淑女。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戴著那副令人印象深刻的眼镜吧!以往总是在镜片底下闪耀光采的茶色瞳孔,现在却是由长长的睫毛围绕住,她由下往上地抬头望著他。

「……怎么样?」

海伦以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嗓音——轻声问道。

「唉呀,我都不认得了呢。今天的你比任何人都美丽哦,艾薇丝小姐。」

首先出声回应的人是帕尼兹。他甚至加上了动作,大大地敞开双手对她说道。

海伦虽然笑容可掬地回应「真是非常谢谢您」,但不久後又将视线栘回杜德里身上。

「呃、那个……我觉得今天你很漂亮哦。」

结果杜德里说出口的,是极为平凡的赞美。帕尼兹耸了耸肩,惊愕地出声说道:

「我从以前就常常在想,你似乎完全没有文学素养呢。没空读十四行诗的话,至少也去看一些圣经里的诗篇吧。我真担心你的未来啊。」

「那时请务必小心不要选到有排版错误的喔。」他又补上这一句。听见这句话,海伦以扇子掩住嘴角,但能明显看出她正咯咯笑著。由於她也算是地方上的名门出身,因此对於这一类的礼节她自然相当熟悉。

「那么,咱们出发吧。」

帕尼兹说完,杜德里和海伦便点点头。男性们套上大衣,海伦也将毛皮大衣披在肩膀上,一同出门。

博物馆用地的後方停有马车。并非那种杜德里偶尔利用的租借马车,而是私人马车。虽是小型的马车但却维护得相当乾净,马夫穿著笔挺的西装制服,是个看起来十分体面的男人。

马车是今天的主办人为了迎接他们而派来的。三个人坐进去後,马车便在夜晚的伦敦中喀啦喀啦前进。里面的坐垫十分舒适,就算车身会喀嗒喀嗒摇晃,也因此减低了振幅。

帕尼兹好几次向海伦攀谈,但她都只是含糊回应。视线也频繁地游栘不定,偶尔看向窗外。杜德里看得出来她相当紧张,因为自己不久前也才有过相同的心情。

杜德里心想,虽然有件事想对海伦说,但现在先不提起比较好吧。马车经历一阵摇晃之後,开始慢慢减缓速度,进入众多耸立宅邸的其中之一。不久後完全静止下来,车门敞开。

杜德里伸出手,海伦搭著他的手定下马车。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踩著高跟鞋走路吧,她看来有些寸步难行。杜德里瞥了帕尼兹一眼时……

「你打算丢下淑女自己一个人走啊?」

帕尼兹一脸打从心底感到错愕的模样,耸了耸肩。这时海伦已靠近杜德里身边,勾住了他的手臂。於是杜德里便与海伦手勾著手,成为她的护花使者,三人跟著仆人的引导进入宅邸。

杜德里能感觉到海伦勾住他的手一紧。她难得地一直垂著眼睑。

「没问题的。」

杜德里低语。或许是听见了他的这句话吧,海伦微微拾起头。然後——

「安东尼奥-帕尼兹先生、杜德里-莱纳斯先生、海伦-安-艾薇丝小姐,三位贵宾已经抵达。」

在人口处,三人的名字被高声念出。顿时可以感觉到好几道视线落在三个人身上。但是,不能在此时就被气势压垮了。海伦坚定地抬起头,而杜德里则是被她半拉半扯地一同走进宽广的室内。

天花板上挂满无数欧洲产的水晶,闪烁著光芒,踩在长毛地毯上,脚背几乎全被盖住了。暖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著,温暖了整个房间,大约有十几个人站在房里。有人站著谈笑风生、也有人一派悠闲地端坐在沙发上,整体气氛相当和谐,但从全员盛装打扮这点来看,可以知道这不只是单纯的聚会而已。

首先向他们靠近的,是一张杜德里也相当熟悉的面孔。

「唉呀、你们三个人都来了,我真是开心呢!」

那人是格莱斯顿。他也穿著一身摺痕整齐的笔挺燕尾服。平常他就是一位身处在任何场合中部让人感到震慑、相当具有存在感的人物,正式打扮後更是引人注目,连同性的杜德里都不由得看傻了眼。

格莱斯顿和帕尼兹短暂地打过招呼後,便面向杜德里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承蒙您的招待前来这里,真是非常戚谢。」

「别这么说,你们救了我一命,招待你们是理所当然的。」

然後格莱斯顿转向海伦。

「初次见面,艾薇丝小姐。传言果然不假,你的模样十分美丽。」

「初次见面,格莱斯顿先生。承蒙您今晚的招待,真是万分荣幸。」

海伦流利地说出开场白,遵照礼节向他轻轻行礼。完全看不到她方才的紧张感,只是她直视格莱斯顿的姿态,有点不符合女性应有的举止,但格莱斯顿并没有责备她。

「那么,就请你们尽情享受这个夜晚吧。」

格莱斯顿沉著地微笑,手掌带向室内——坐立其中的人们。他让开身体,三个人便缓缓地走进室内中央。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这是格莱斯顿在城内宅邸中举办的私人晚宴。并不是那种在社交季节开办的数百人规模大型舞会,这次只是极小型的晚宴,仅招待以往的老朋友,一起聚集在细心装潢的招待室中,开心谈天而已。

然而,即便是小规模的晚宴,却仍具有重大意义。因为主办人是相当具有知名度与权力的格莱斯顿。要是能被邀请到这里,便表示这些人充分受到这位财政部长的信赖,在其他方面上的影响力自然也难以估计。

杜德里与海伦也受到了邀请。前阵子他们经由帕尼兹收到邀请函,虽然上头清楚写著邀请的讯息,但他们对於自己就这样子接受招待仍感到不安,但既然主办者都开口了,一直畏惧不前也不是办法。

「晚安,莱纳斯先生。我是法兰西-阿尔德。」

「初次见面……阿尔德爵士。能见到您的面真是荣幸。」

一名仪态良好的中年男性走来,杜德里与他互相握手寒喧。如果杜德里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人物虽然并非出身名门,但由於他立下过功绩,让女王陛下颁授他爵士的勋号。

「格莱斯顿先生说过,你是他的『恩人』哦。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吧,你是伊顿公学的学生吗?」

「不……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

已是大学生的他,年纪正好是毕业於公学的同岁数,所以相当习惯被误认为小男孩。在阿尔德爵士的催促之下,他们坐到了沙发上。

「格莱斯顿他不肯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只对我说有人想致他於死地,但是你和那名女性却阻止了那项计划。你们到底是使用了什么魔法啊?」

阿尔德爵士兴致勃勃地追问。杜德里思考了半晌,决定以和海伦那篇报导差不了多少的内容告诉他。杜德里断断绩续地说出事情始末,但阿尔德爵士仍然感到相当惊讶,甚至连连发出赞叹与欢呼声。

这么看来,前天所发生的事,便是现在杜德里和海伦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格莱斯顿曾说过要招待两人前来私人晚宴作为谢礼,自己只是刚好在场罢了——杜德里是这么认为——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份太过厚重的礼物。

在现场的人,全部是对社交界和政界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若是有机会与他们见面,便可以建立起相当不错的人脉,并且成为未来的一股力量吧。

「话虽如此,还是会紧张呢……」

杜德里在与阿尔德爵士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後,站起身来不著痕迹地叹了口气。莱纳斯家只是勉强能够构上社交界边缘程度的家族,而没有继承权的杜德里,当然也与这种豪华炫丽的场面没有缘份。

「海伦呢……」

他正寻找著另一名新加入者-海伦。来到这里之前,神情还显得相当紧张的她,现在正在杜德里的视线前方,与一名气质高贵的中年女性有说有笑,不知在聊些什么。当海伦比著手势说话时,那名女性就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和另一名走近的年老男性交谈时,海伦也走到杜德里身边。三个人一同聊了几句後,最後只剩他和海伦两个人。

「你看来充满活力呢。」

两人坐在沙发上。海伦拿著高脚杯,一口气将酒饮尽。或许是天生酒量好,她只是脸颊有些泛红,但看起来神智还相当清醒。

「因为,在这里畏畏缩缩也不是办法啊。」

「刚才看你还十分紧张的样子,所以我很担心你呢。」

「那是来到这里之前而已。不过,仔细一想——」

海伦忽然把脸凑近杜德里。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之前在河岸边说话时还要更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因此杜德里慌张地向後仰。

「现在的我,几乎没办法看清楚人的脸。就算跟你靠这么近,我也看不太清你的长相。如果你是熟人,我还能分得出来,但如果是陌生人的话,我就办不到了。所以,我想在连脸也看不清楚的人面前,就算提心吊胆也没有用。」

这么说来,海伦刚才也像是瞪视般凝视著格莱斯顿的脸。仔细一想,海伦平常总是戴著眼镜,拿下来之後当然会看不清楚东西。不过面对如此爽快坦承并耸耸肩的海伦,杜德里只能无言以对。

她的确是位性格果断的人物。杜德里随便笑了几声敷衍过去。

「对了,刚才罗德-碧福特跟我说话耶,是那个上议院的大人!天哪!我心脏一直砰砰地跳个不停。」

现在倒能够很直接地看见海伦那双闪耀著光芒的茶色眼眸。海伦像足在作梦般,双手交握在胸前。

「达顿夫人、阿尔德爵士还有艾德华先生。每个人都是在社交界中颇具地位、十分高尚的人物呢。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这一切简直像作梦一样。」

杜德里想起以前海伦说过的话。她说,总有一天她要进入社交界。

她现在正是掌握住了那个梦想的契机吧。在社交界中,人脉就和出身与资产一样,是一大武器。若她得到了知名度,并与体面的男性结婚的话,站在人群中心的那一天或许就会到来也说不定。

——但是,那是她背叛过去的恩人才得到的东西。海伦拒绝了卡特莱德说要让她在社交界中得到一席之地的甜言蜜语,如今却得到了与那相等,或者是比那更多的回鹃。这对她来说,是毫无怨言的结果吧。

「话说回来,卡特莱德先生他怎么样了?」

杜德里稍微压低音量问道。

「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听说他现在意志十分消沉,也不出家门一步。那件事之後,他很难再继续维持目前的地位吧。虽然不知道是谁去煽动他做那种事,但这样一来,他大概也没办法获得任何好处了。」

海伦像事不关己一般淡然说道。那样的反应似乎更加显示出她的怒气至今仍无法平息,杜德里不禁背脊一阵发冷。就算再继续谈论这件事,可能也只会让她勃然大怒吧。

「……是吗?」

海伦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静静地垂下眼睑。短暂的静默,让杜德里松了一口气。当他在脑海中搜寻下一个话题时——

「艾薇丝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能赏个脸和你说话吗?」

又一位中年男性举止优雅地向海伦攀谈。对方看了杜德里一眼,点头行了个礼,杜德里也微笑轻轻点头回应。海伦脸上立即换上一副神彩飞扬的神情。她站起身来,偕同那位男性一齐离开。看见灵敏应对的海伦,恐怕没有人能察觉到她其实根本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吧。

目送海伦离开後,杜德里呼出一大口气。

「你看来好像很累。」

这时爱达从头上对他说话。她就待在杜德里附近,但也无法说话,所以一直很无聊吧。在这种场合中,他也只能低声回应。

「是啊。在这里又不能做出不雅的举止。」

「听说他们都是支配这块土地的人。思,看来的确是呢。」

爱达也将身躯挨近杜德里身旁,眯起眼睛注视坐在不远处的人们。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让这里的人欣赏你,你的前途就一帆风顺了吧。」

爱达半眯著眼眸,倏地转过头看向杜德里。

「至少比跟我这种一点忙也帮不上的神说话来得好。和我相比,那个女孩对你来说更有帮助。」

听见她冷淡的语气,杜德里皱起眉看著爱达的脸。平常总是表情丰富的她,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戚,她只是怔怔地凝视著海伦。

「你那是什么……」

「如果你想变得和那些老人一样,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问,快加入他们的社交圈吧。」

爱达自顾自地说完,就忽然从杜德里眼前消失无踪。他环视了招待室一圈後,仍然看不见那道红衣身影。杜德里无法判断她只是隐藏踪影,或者回到博物馆的雕像上。

「怎么回事……?」

杜德里皱著眉头。他完全不明白爱达为何突然说出那些话。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心情不好吗?正当他这么想的同时——

「莱纳斯先生,你也要一起参加吗?」

等他回过神时,已有数名男性围绕著一个小桌子打牌,但赌注金额似乎并不大。阿尔德男爵已经面红耳赤地瞪著扑克牌。

「咦……是的,我很乐意。不过我的技术不是很好,请不要取笑我。」

杜德里连忙露出笑容,站起身靠近桌子。坐在桌边的人手上都拿著几张牌,互相窥看对方的神色或者是歪著头思考出牌法。

「这是什么游戏呢?」

「听说叫作梭哈,是我去美国的时候学会的游戏……」

听完说明後,那似乎是个依照分发给自己的数张纸牌排列出组合,并互相竞争组合大小的游戏。杜德里也跟著加入游戏,不过由於他不懂规则,因此就和隔壁的人一组。

「请您多多指教,格莱斯顿先生。」

成为杜德里伙伴的人是格莱斯顿。杜德里慌忙行礼後,格莱斯顿豪迈地点点头,他看著两人手中的牌,回想著才刚听过的牌组,拚命跟上格莱斯顿的脚步。

一开始的那几次,杜德里只是在一旁看著他们玩,完全派不上用场。格莱斯顿在游戏方面的技巧相当厉害,已经赢得两次的赌金。

不知是第几次的游戏再度开始。看见发下来的牌後,杜德里轻张开嘴巴。

「这是……」

杜德里正要说话的那一瞬间,侧腹忽然被人用手肘戳了一下,他连忙噤声。对了,方才有人说过,这个游戏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对方猜对自己手上的牌。

杜德里拚命地假装面无表情时,游戏仍然持续进行。格莱斯顿散发出更强硬的气势进行游戏,并不断加注赌金,渐渐有人退出这一轮游戏,最後只剩下格莱斯顿和阿尔德男爵。

杜德里想说些什么,但格莱斯顿还是从桌子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只好静默不语。格莱斯顿注视著对战对手,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那么……」

「等一下,我认输。我退出!」

阿尔德男爵终於按耐不住地,大声喊叫。但是从他手中猛力丢出的纸牌,却是一副组合相当有胜算的组合。

「哈哈、我赢了!怎么样、看看这个吧!」

格莱斯顿时觉得十分滑稽,他摊开自己的牌。探过头来看的人们,一齐哑然失声,格莱斯顿便哈哈大笑,而杜德里只是苦笑。

「你用那样的牌面,下了那么大的赌注吗?」

阿尔德男爵看得目瞪口呆。格莱斯顿手上的纸牌是一个*三对,算是极为无用的牌组,要是平常人早就放弃认输了。而杜德里想提醒他这一点,但格莱斯顿反而一直加注赌金继续游戏。(译注:两张三,是最小的牌组。)

「游戏本来就是打心理战,你误以为我牌面很好,所以你才输了。」

周遭的人也跟著笑了起来,阿尔德男爵呆了好一阵子,才拍拍格莱斯顿的肩膀,赞扬他不放弃的精神。格莱斯点了点头,收下赌金。

「来,这和你平分。」

「不,我什么也没做啊。这是阁下应得的。」

「不,因为你那时候想要开口说话,才能骗得到法兰西。你就收下吧。」

格莱斯顿这么说著,并将一些纸钞和硬币推向一脸为难的杜德里。

「那么,你也差不多记得规则了吧。接下来就靠你自己的力量战斗吧。」

听见他这么说,杜德里便决定将方才拿到的钱当作赌资。将扑克牌拿在自己手中後,开始令人提心吊胆的游戏。

在一群人热烈聊天、翻牌之中,杜德里忽然转头望向背後。他突然想到,不知海伦现在在做什么。她似乎至刚刚为止,都和一位主持一个有名沙龙的女性聊著某些话题。但下一秒却露出惊讶的神情。

「……咦?」

杜德里看过去时,海伦正快步离开招待室。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可能是因为无法看清周围的缘故吧。她像是顾忌著人们的目光,靠在墙边栘动,转眼问就离开了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

「莱纳斯先生,下一个换你罗。」

杜德里轻声低语,但随即有人从一旁叫唤他。面对看来没什么胜算的牌组,杜德里陷入沉思,不知不觉便将海伦的事情抛向脑後。

他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中。

在这种离春天尚远、寒风刺骨的季节中,他的防寒衣物却相当单薄。身上男用大衣的领口并没有高高竖起,反而是无力地垂下。他也没有配戴围巾和手套,握著手杖的手像是快要冻僵了,顶著一头乱发,任由胡须态意生长,看起来十分落魄。

他的步履蹒跚,走在毫无人烟的马路上。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在成排耸立的宅邸中可以看见穿著佣人服的仆人,光线自窗户洒落出来,与街灯一同在马路上映照出蒙胧的阴影。通常这里不是一个打扮迈遢的人会出现的地方,但现在他的头脑无法考虑这件事。

他现在并没有喝醉酒。其实他的酒量相当好,很少会喝醉。但如果能用酒精麻醉自己,或许还比较幸福吧。圣少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现在的遭遇。

「为什么……是我?」

冷风从衣领的缝隙问灌了进去,但那种冰冷的刺痛反而能够打断他的思绪。他发出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呢喃,并没有人会侧耳倾听。

他会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家里。他像是逃跑一样来到外头闲晃,走著走著便走到这里来。如果就这样不回家便倒地睡去的话,到了明天早上,泰半会冻死吧。那样的死法或许也不错呢,当他这么想时,脸上的神情终於出现些许变化。

由於他完全没注意周边的情形,所以也没有发现有人和自己擦肩而过。过了半晌,有个声音慌慌张张地叫住他。

「喂,等一下!」

听见嘶哑的怒吼声,他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有个男人独自站在那里。大礼帽与快拖到地面似的长摆大衣,吸引住他的目光。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人影。如果那是旧识的话,他应该会流下眼泪,或是急忙逃跑吧。

「怎么……?」

在他低语时,男人向他走来。但是由於男人比他矮,戴著的大礼帽又压得极低,就算走近身旁他也无法看清对方的五官。

『你是哪位?』正当他想开口询问对方时,却又马上将话给吞下肚。因为男人在他眼前从…怀中拿出了某样东西。那道银色的光芒比起冬夜的寒气还要冰冷——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伴随著一个俐落的动作,那把反射著煤气灯青白色光芒的刀尖正朝向他。他一直处於混沌中的思绪,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身陷於危机之中。

「什……」

逃跑、求救、好几个选项浮现在脑海之中,但有个疑问最先来到他眼前。他完全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然而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刀刃相向?男人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但他只是扬起嘴角邪笑,并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男人踩著轻盈的脚步快速向他逼近。他本能地想逃跑,但双脚却十分僵直。长时间呆在冷空气中的的身体变得相当迟钝,丝毫不听任何使唤,反而可以清楚感觉到膝盖一阵酸痛。

『为什么?』在疑惑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腹部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暖热。慢了一拍後他才发现,那是因为匕首刺入了自己肚子。流淌而出的鲜血更在转眼问带定他的体温。

他咚的一声倒向地面,但已经无法察觉自己正倒在路上。他清楚地感觉到所有东西都从自己的手中流逝。金钱、地位和信赖,那些东西早就已经荡然无存。而最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部被夺定了。

「制裁玷污神的名讳之人。」

他薄弱的意识逐渐模糊,这是他最後听见的一句话。

「呜——……」

「喂!早上罗。年轻人昏睡到快要中午成什么体统啊!你这懒惰虫。」

在晚宴过後,杜德里在将近天明时才回到大学宿舍,於是他一觉睡到中午还继续赖床。然而爱达似乎已等得相当不耐烦,乾脆主动叫醒他,他撑起神智不清的脑袋坐起身。

「我昨天真的太累了,而且今天也没有课,你就饶了我吧……」

他完全没有离开被窝的力气,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後,门口响起叩叩的敲门声。他本来想说假装不在好了,但却被爱达催促著快去开门,於是他隔过门板回应:

「是谁?……那个,我现在的模样不太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请等一下……」

「呃,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我看完了那一份报纸之後,想问你要不要看,所以就拿过来了。」

是拉尔夫。在这位朋友面前,倒也没什么好丢脸的,杜德里便打开门。面对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杜德里,拉尔夫有些错愕,但他还是将手上的报纸递给杜德里。

「不过今天的报导不是雷恩-亚邦斯写的。」

他边听著拉尔夫的注解边漫不经心地看向一整篇报导。保险公司职员惨遭杀害,被害者的名字是——

「什……」

杜德里不由得睡意全消,睁大双眼。

——被害人的名字是雅各-卡特莱德。疑似昨天深夜在住宅区的马路上惨遭杀害,事後才被人发现他的遗体。死因是腹部遭刺,失血过多致死。而在遗体旁边,掉了一张写有『惩罚玷污神的语言之人』的卡片。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德里愕然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