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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伦敦的冬天既漫长又严酷。

这个地处北方的国家,一到冬季白天便会缩短,才过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阴天,有时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太阳了。空气中饱含湿度,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一到早晨,铁定又是漫天大雾,蒙蒙胧胧地笼罩住整个街道。

在夕阳完全西沉後的街道,好几盏煤气灯投下光线。尽管煤气灯的明亮光线在夜晚的街道上很方便,但那青白色光芒映照在人们脸上,呈现的肤色简直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听说妇女们因此不太喜欢这种灯,这点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擦身而过的行人都竖起厚重大衣的领子快步行走。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之中,响著一道道喀嚏喀睫的急促脚步声。恐怕此时所有人脑海中所描绘的,都是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吧,那团全家人团聚一起围绕著的暖炉。

「呜呜,好冷……」

杜德里-莱纳斯也是其中之一,他行色匆匆想早点回到大学宿舍,急急忙忙地移动脚步赶路,但由於空气太过冰冷,让他的行动变得迟钝。他在手套上呵了口暖气,不由得出声抱怨。

「真没出息,年轻人别为这种小事抱怨连连。」

「你没资格说我。真好啊,反正你大概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吧。」

他一脸怨对地看向头顶上方,那里有个飘浮在空中的少女。

纤细的四肢被红布包覆著,黑发垂在背後,如宝石般散发光彩的黑眸正映照出杜德里的身影。爱达低头望著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装扮吗?说真的,光看那件衣服就让我浑身打冷颤。」

爱达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看。被红衣包覆住的部分并不多,手臂上褐色的肌肤裸露出来。她往下看著全身裹著大衣并戴著手套和帽子的杜德里,不禁笑出声来。

「依我来看,是你们穿太多了。那样不会不好行动吗?」

接著还加上一句「像行李一样缩成一团真难看」。

杜德里叹了口气。

「……穿著你那种衣服,在这个国家会马上冻死的。在你的家乡没有『入境随俗』这句谚语吗?」

杜德里试著想像爱达穿上这个国家传统服饰後的模样,一如往常全身大红,布料不只裁剪缝制过,还是一件用衬裙大大撑起长裙的洋装,一头长发也向上盘起并装饰上鲜花。但在下一瞬问,脑海里随即冒出自己被高跟鞋给踢飞的画面。他甩了甩头停止想像。

爱达本人似乎因为听不懂那句谚语,轻轻地蹙眉看向杜德里。他叹了口气,再度加快脚步。

「喂,那要怎么念?」

头上突然传来爱达的问话声,杜德里慌忙地寻找她所指的东西。那是一块浮现在夜色中的招牌。店门前悬挂著几盏煤灯,散发炫丽夺目的金色光芒,店内的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见。在门口上方,挂著一块红绿夹杂的鲜艳招牌。

「CREEN-BEARS吧。」

招牌上以大字体刻著那些文字,还多画了只熊的图案。爱达歪著头,很不可思议地指著那块招牌。

「熊是绿色的吗?我前阵子有看过熊这种生物,但那种颜色……」

「那只是个店名,并不是真的有绿色的熊。」

说明王此,爱达「啊」地轻叫了声,噘起嘴唇反驳。

「搞什么嘛。挂著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当店名可以吗?」

「不,因为只是个店名,也不用那么计较……总之,毕竟是块招牌,不做得浅显易懂又引人注目的话,就没有吸引力了吧。」

她会认真地加以辩驳,或许是对自己的会错意感到羞愧吧。明白是自己的错後,她冷哼一声,在上空旋过身子,於是红布的一角轻飘飘地晃过杜德里眼前。

爱达长年累月被埋在地面下,在偶然之中得以只身处在这个异国大都市中,她似乎对眼前所见事物都感到好奇。一看到比较稀奇的东西,就会赶紧追问这是什么」。其中最令她戚兴趣的就是文字和文章,一看到招牌或者是报纸,便会马上询问杜德里。

爱达所指的「CREEN-BEARS」是问酒吧的招牌。里头充斥著欢呼声、吆喝声、喝酒时气氛热烈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甚至传到外头来。杜德里虽然没有进去过平民区的酒吧,但那里面一定有温暖的暖炉跟酒吧,他有点羡慕。

通过酒吧走了一会儿後,就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宿舍。抬头望向熟悉的建筑物,杜德里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能暖一暖身体了。

穿过入口走进砖瓦砌成的建筑物之中,光是这样空气就变得暖和不少。他快步上楼走入自己房间,总算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真是累人……」

他连大衣也不脱就直接扑上床。今天也被教授骂得惨兮兮,为了课业四处奔走。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大致上就是这种情形。正当他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时,爱达又对著他说道:

「喂!不要睡。」

「我很累耶。拜托你,让我稍微睡一下……」

「哼!你就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冻死吧。」

爱达边说边在杜德里的鼻尖前方,燃起一团拳头般大小的火球。突然出现的热源让他慌慌张张地抽身退开,一头撞上旁边的墙壁。

「你做什……」

「我在拯救你免於遭到冻死,心存感激的话就别抱怨了。」

「我可能不会冻死,但是会被你烧死!」

他抬头瞪向爱达出口斥责。爱达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看到她曝露在外的肌肤就近在眼前,杜德里不禁别开了脸。

「你也回一下话吧。我今天一直待在你那个叫作大学的地方,不能开口讲话。真是无聊死了。」

爱达鼓起双颊。的确,当杜德里在大学上课、或被教授嫌东嫌西时,她都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虽然还有回博物馆这个选项,但是她不喜欢。

可能是对自己被视而不见这件事感到恼怒吧。知道两人独处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她就会心情不好,杜德里坐了起来,拉平被压皱的衣摆,他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从包包中取出日记簿确认日期,然後回头看向爱达。

「这么说来就是明天呢。不好意思,明天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了。因为辛西雅又要来伦敦了,我跟她还有拉尔夫三个人要一起上街去。」

「辛西雅,是那个少根筋的小女孩的名字吗?」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告知自己的行程,但爱达却竖起柳眉,猛然转过身,绕到杜德里背後。

「哦?刚刚我说很无聊,你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原来是被那个小女孩给迷得神魂颠倒。」

「不,这是之前就约好的,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都说了这次拉尔夫会一起去啊。在人家哥哥面前哪能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哦——那两人单独相处的话打算做什么啊?你说说看,那个奇怪的举动具体来说指得是什么呢?你想到了什么啊?」

背後传来锐利的视线。杜德里就这么摊开日记簿,额上不停冒出冷汗。奇怪了,现在明明是连水也会结冰的冬天啊。

「那个……喂?」

「又要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讲那种肉麻兮兮、会让你鼻子变长的甜言蜜语,把她骗到手之後,就能对她这样做又那样做……」

爱达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真让人胆寒,感觉上就像是背後燃著一团熊熊烈火。

「对我就完全都没有说过赞美的话。」

「不,那个你再稍微有点神的样子的话……」

「少罗嗦!我从没听过有人类会向神明提出要求。何况你也默认自己总是无视於我,只顾著和其他人说话吧。」

「不,那是一种社交……」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终於爆发了。爱达扯开嗓子大声怒吼後,气息就突然自背後消失。正当杜德里庆幸著可以松一口气的同时——

「你就尽量在那个小女孩面前丢脸、被她讨厌吧,这个大笨蛋!」

杜德里後脑勺突然被踢了一记之後,一头撞向了床铺。

翌日,伦敦的冬天出现难得的太阳。

「快点嘛,哥哥、杜德里先生!」

辛西雅穿梭在林立的街道中。杜德里慌忙自後头叫住她。

「你不用那么赶啊,名胜古迹是不会跑掉的吧。」

「因为之前没看到什么嘛。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观光一番。」

辛西雅手上的伦敦观光指南中夹著好几枚书签。看来她相当期待这次的伦敦行。拉尔夫苦笑地跑上去,杜德里也只能随後追上。辛西雅的脸颊兴奋地染上桃红,身上穿著领口有毛皮滚边的大衣。尽管处在寒冬的空气中,她的身边依旧显得明亮多彩。

「拜托,再走慢一点……」

「唉呀,现在就开始喊累,之後该怎么办呢。」

「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什么体力。」

看来体力过度旺盛是巴纳度家的血统。和她纤细的外表相反,辛西雅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只有杜德里一个人气喘吁吁。

「那么,往伦敦塔前进吧!」

今天他们三人准备造访位於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这是一座有典故的塔,最初原本要建来做为伦敦的要塞,之後也曾被国王当作居所。但它曾被当作监狱和刑场的形象毋宁更为强烈。听说以前有多位王公贵族等身分高贵的人被囚禁在这座塔中渡过余生,是一座拥有血腥历史的建筑。

「杜德里先生,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吗?我看你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

可能是发现他眉头皱起了来,辛西雅如此问道。虽然对让她那张可爱的脸蛋蒙上阴影感到很抱歉,但这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在这座塔内被处刑的人之中,也有个名字叫作杜德里的人。尽管只是同样的姓氏,名字与他并不相同。拥立那位在王位斗争败下阵来,在伦敦塔被处刑的『九日女王』*琴-格蕾的,便是杜德里一族。(译注:英格兰女王,1537-1554,只在位9天。)

可能只是偶然,但一想到这座塔里会不会有著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的怨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杜德里抬头看向由灰褐色石头层层堆叠而起的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辛西雅一睑担心地看向他。

杜德里对此作了说明,辛西雅「啊」地惊叫出声,拉尔夫则哈哈大笑地拍著他的肩膀。

「你居然在意那种事?这样子宿舍里的约翰该怎么办啊?*无地王耶。」(译注:英格兰国王约翰,因为他父亲亨利二世分封诸子的时候他还年幼,没有分到封地,故被称为无地王。)

「杜德里先生是不会被处刑的。」

看来巴纳度兄妹不太能理解杜德里内心的纤细。拉尔夫飞快地踩著脚步,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赶紧跟上他。

伦敦塔现在也是王室所使用的宫殿,但有一部分开放给观光客参观。在动物用的栅栏前贩卖著门票和简单的饮食,他们首先在那里付了点钱後,就走进伦敦塔内部。

由於建筑物改建过多次,结果变成多座塔的集合体。最初建为要塞的塔,如今称之为白塔,耸立在正中央,是由明亮的灰褐色石块紧密堆砌而成的建筑,与其说是王城,不如说是要塞还比较适合。整体看来呈现四角形的建筑,四处都漆上白色边线,在几座深灰色的尖塔上,都有昂然树立的风信鸡。

塔中现在仍有伦敦塔卫士、通称牛肉饕客的卫兵,他们身穿黑底红色花纹的独特制服驻守於此,不仅负责保卫伦敦塔,也会替观光客作相关的导览。杜德里挤在一群观光客中跟随著卫兵走,并悄声对拉尔夫说:

「为什么辛西雅会突然来伦敦啊?她不是不久前才来过。」

「我有些东西必须从老家送过来才行。那家伙是送东西过来给我的……表面上是这样啦。思,其实她是想继续观光。」

辛西雅不断发出欢声。卫兵的讲解十分专业,关於谁在这座塔的哪里被处了什么刑等等,说明十分生动。个过杜德里不想听见和自己同姓氏的人被杀时的模样,所以捣上了耳朵。

「……不过,辛西雅意外地相当大胆呢。当女孩来到这种充满诡异传说的地方的时候,一般都会很害怕吧。」

「不,你太天真了。有的时候,女人比什么都还要可怕呢。」

两人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虽然他很好奇拉尔夫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但又伯知道结果,所以暂且没问出口。

依序参观亨利三世的水门(又被称为叛徒门,由此进入伦敦塔,绝不可能再由此活著出来)、绿塔二贝族,尤其是贵族女性,大部分在此处刑)。这座塔可以说是英格兰历史的缩影,也是主要政治戏码的舞台。

所有犯人都坐著小船经由城壕水门进入这座塔。对於永远无法再定出这座塔的人而言,这条小河流就好比现世与地狱的交界。杜德里很难想像当时那些人到底怀著怎样的心情。

他瞥向上方,爱达就在辛西雅附近。没有特别要对他说话的样子——就算对他说话,他也无法回答——她正专心地倾听著卫兵的说明。偶尔会降落下来,站在据说是某位贵妇人被处决的场所,轻轻触摸那道墙。能够感觉他人思念的她,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吧。不过杜德里并没有勇气询问那些内容。

卫兵又讲解了许多历史典故,但陷入沉思的杜德里并没有用心在听。回过神来才发现为观光客所进行的导览解说已经结束了,辛西雅局促不安地望著杜德里。

「那个……你没事吧?」

杜德里连忙点了点头,不想让难得来伦敦一趟的她担心。

跟辛西雅上一次来参观西敏寺和特拉法加广场周边时不同,光靠走路是没办法马上从伦敦塔到达下一个景点的。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话,就必须搭乘公众马车。

难得如此悠闲,他们三人悠哉地漫步在街道中,天马行空地闲聊著。由於伦敦的街道和乡问差距甚多,辛西雅光是边走边看就显得很开心了。如果是爱达,一定又会以招牌为数材来学习语言吧。

离开塔後走了一段路,一行人来到大街上。这里也和其他大街一样,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落。来往的人突然变多了,人潮拥挤且行动不便。

「喂、别丢下自己的妹妹啊。老兄……」

为了不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散,杜德里连忙抓住辛西雅的手拉近自己,再走近拉尔夫。辛西雅轻声发出尖叫,紧靠著杜德里。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不过紧张也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因为走在前头的拉尔夫突然加快脚步远离他们,他慌慌张张地出声叫唤。但拉尔夫看来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那家伙在做什么啊……」

「唉呀,哥哥呢?」

他们暂时留在原地不动,拉尔大梢後便回到两人身边。他手上拿著报纸,来回挥舞著。

「你买了报纸吗?」

「不,没什么。这个还挺有趣的。」

「唉呀,哥哥,你有在买那种东西吗?」

辛西亚一脸愤慨地抬头看向哥哥。

「你可是男爵家的一份子哦。那么粗俗没品的读物……」

「唉呀呀,别说那么死板的话嘛。你也是,一直读那些硬邦邦的书,感觉很闷吧?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偷偷摸摸地看这种东西啊。」

拉尔夫安抚似地摸著辛西雅的头,她鼓起脸颊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从大街拐入隔邻的小巷中,行人减少後走路方便多了。行动较为从容之後,拉尔夫沙沙作响地摊开报纸,尽管指尖被未乾涸的油墨染黑,他也毫不在意地迅速浏览标题。

「杜德里先生应该不会看那种刊物吧?我听说里头尽是些毫无意义、穷极无聊的内容。」

「不、那个嘛……」

对於偶尔也会摊开包著薯条的报纸来看的杜德里来说,也只能支吾其词地回答著。他求救似地看向拉尔夫,却发现对方正坏坏地笑著斜睨他。虽然他并没有对拉尔夫说过自己有时会看大众报纸,不过这样就好像是作贼心虚……完全被对方看穿了。

拉尔夫喀沙喀沙地翻著报纸,辛西雅看见一张占了三个版面的图画,画的是搔首弄姿的女性,风格下流煽情。

「唉呀!」

辛西雅哑口无言地涨红了双颊。由於她那张脸蛋朝向杜德里,他也不禁跟著别开视线,不过却对上了爱达。发现她正忍著笑意,不让自己大笑出声。

虽说是半裸女性的图画,但杜德里看著并不会感到兴奋。因为自己眼前的这位女神服装更加暴露。但他总不能对辛西雅如此解释。

「哥哥他总是像这样敷衍我。杜德里先生你也对他说点什么吧。这样下去会有损巴纳度家的名声的。」

辛西雅脸颊泛红地对杜德里说道,而拉尔夫则是拚命忍笑而全身微微颤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头上的人寻求帮助,但那位女神也正在哈哈大笑。

「真是的,这小女孩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了好几条筋。哈哈、看来她太高估你了。你就老实跟她说吧,说你是一个会对年幼少女出手的变态,会若无其事地摸女人胸部的变态,还有看了女人的图画会亢奋不已的大变态。」

最後一句不对!他差点就吼了出来,但最後还是忍了下来。杜德里眼神游栘不定,最终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欲言又止,辛西雅一脸怀疑地凝视著他,然後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杜德里先生也是男性,当然会对那种事情有兴趣嘛。虽说这样罪恶深重,但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在向神祈求祷告一般。看来辛西雅又往大人的阶段迈进一步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暂时不理会他人的——尤其是杜德里的呼唤,正当他思考著该怎么办时,拉尔夫出声说话了:

「话说回来,这篇报导很有趣哦。」

「喂、你的妹妹大受打击,你好歹也稍微安慰她一下吧……」

拉尔夫依旧不太在意辛西雅的情况,或许正因为是亲哥哥,才这样毫不关心吧。杜德里郁闷地看向他提到的那篇报导。大幅的讽刺插画配上简短的文字,是劳工取向的报纸特徵。

「财政部长、威廉-格莱斯顿……」

通常整个版面都在报导残酷的社会事件,但今天整版却全是政治新闻,都在批评这位自由党有力人士。与其说是在讨论政治议题,不如说是在评论这位人物最近的行动。

而且那篇报导的内容十分有趣。虽是针对这位人物的女性问题进行批判,但文笔辛辣又富含幽默,让读者不禁会心一笑。杜德里本来只打算概略看过,却不由得认真地读了起来。

「格莱斯顿先生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真是可怜。」

「是啊,不过看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哦,这里写著发现了排版错误的圣经。」

「排版错误的圣经?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话说回来。这位雷恩-亚邦斯记者最近写了不少篇报导。这家伙的报导相当有趣哦!写在『每日快报』上。」

拉尔夫还接著告诉他报社名称和记者名字。的确,在报导的结尾有写著小小的记者名字。杜德里没有听过雷恩-亚邦斯这个名字,通常若不是知名人物都是这样。

「这篇文章很有趣呢,这家伙的写法大致上都是这种风格。」

杜德里哦了一声附和,以表示佩服。但辛西雅就在一旁瞪著他看,他赶紧又摇了摇头,心里还真不知自己到底该配合哪一个人才好。

由於三个人边胡乱瞎扯边漫步前进,不久就找到了公众马车。因为怕赶不上车,所以他们梢梢加快脚步,这时杜德里突然听见陌生的声音。

「喂喂,东西掉了哦。」

从和辛西雅不同的方向传来,他一时以为是爱达,但又随即发现不是。声音就近在耳边,但音调明显有所不同。那不是轻快的少女嗓音,而是低沉沙哑的嗓音。

「咦?」

杜德里连忙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个走过身旁的男子擦过自己的肩膀,但他也无法抱怨。正当他想著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时候——

「是这个,你刚才掉了这个对吧。」

那个人就站在辛西雅的右手边。停下来面对杜德里。

「是……是的。」

杜德里不禁日不转睛地看著那个人。

并不是他的服装和态度有何奇怪之处。男用黑色大衣和圆顶硬礼帽都和杜德里穿的没什么两样,他轻轻挥了下手上那本日记簿——那东西的确很眼熟,看来是被他捡到了——动作和态度可说是相当优雅。

只是,以男性而言,他的身高相当矮小,比本来就不高的杜德里还要矮小,只比辛西雅稍微高了一点。如果是女性的话,倒是标准身高。

由於他把帽沿压得低低的,身高又比自己矮了一点,杜德里很难看见他的五官。但他的年纪似乎不大。

「嗯……真是谢谢你。」

「小心一点比较好哦。如果这是钱包的话就麻烦了。」

还有那人的声音也很奇特,嗓音嘶哑得像是喉咙受了伤似的,许多发音都听不清楚,令杜德里不禁在大街上皱起眉头。

他接下日记簿後,发现对方在帽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带著笑意。对方的下巴没有剃过胡子的痕迹,而且皮肤光滑细致,给人一种像是小孩子的印象。对於平时一直被人嘲笑说是娃娃脸的杜德里来说,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那么,再见了。」

他轻轻挥动手掌,然後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杜德里伫立在原地片刻,视线追随著那道娇小的身影,但人影很快便隐没不见。

「哦——……很少看见体型那么娇小的人呢。」

杜德里惊叹地低语,身旁的辛西雅也跟著点了点头。在一旁眺望著事情经过的爱达,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地带著笑意。

「喂!马车要出发了,快一点。」

拉尔夫的叫唤声从前方传来,杜德里赫然回过神,与辛西雅一齐急忙穿过马路,总算得以搭上公众马车。於是三个人就开始天南地北闲聊,杜德里也逐渐淡忘这件事情。

第二天,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走在前往博物馆的道路上。

「我没有去过大英博物馆,所以非常期待呢。」

「小孩子去那里,可能会觉得不怎么有趣吧。而且我也还有作业,没办法带你参观全馆,这样子可以吗?」

「可以的,因为能和杜德里先生在一起啊。」

由於拉尔夫今天出门办事了,於是便由杜德里为辛西雅介绍博物馆。辛西雅兴奋地大声嚷嚷,跟在杜德里後头。

「乡下没有什么博物馆,而且小孩子是不准进入的。」

「那搞不好会不让我们进去呢。我这张脸啊,和拉尔夫完全不一样,好几次都被误认为成小鬼头,还差点被赶出来哩。」

「唉呀,那么或许我会被人当作是你的姐姐呢。」

饶了我吧,杜德里无力地垂下了肩膀,辛西雅则咯咯笑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或许是因为寒冷吧,她紧紧依偎著杜德里。杜德里并不讨厌她这么做,只是无法偷看她的容貌。

他感觉到头顶上传来阵阵像针刺一样的视线。不用转过头去,也能轻易想像此刻爱达的表情。爱达一定正半眯著眼,恶狠狠地瞪著他。

在这条早已十分熟稔的细长马路上,大多数人的穿著都相当得体。这附近的大型建筑物,大概就只有博物馆,而那并不是穿著随意就能进入的场所。杜德里穿著一如往常的外出服,辛西雅也特地盛装打扮一番。

这时,杜德里突然感觉马路上有个人看来很不协调,他皱起眉头思索原因何在。

接著他立刻就明白了,因为那个人的穿著破烂。尽管衣服上没有太多补丁,但看起来皱巴巴的,或许是身高太矮且大衣尺寸不合,看起来就像是拖著衣摆在行走。而且那名男性仪表也很不得体,步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穷酸。虽然手上没拿著酒瓶,但是他那副模样比较适合平民区的酒吧,而非这问博物馆。

「他很累吗?」

「是这样吗……」

在他和辛西雅小声交谈时,已与那个人擦身而过。不知是否因为害怕那名仪表不得体的男子的关系,只见辛西雅紧紧地拉著杜德里的大衣下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虽没有酒味,但睑色却糟糕得像是随时会昏倒一样。杜德里真想对他说声『快去医院吧』,但他还来不及对一个陌生人给予劝告,男人就已经走远了。

「……唉,算了。」

如果关心所有在街上看见的人,这样一定会没完没了。杜德里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们穿过铁栅门和希腊风格的白色列柱,定进博物馆里头。

今天也有众多的参观者来到馆内。在有著大理石地板的广阔空间中,只听见阵阵的低声喧哗和人们的脚步声。

杜德里走到最近才知道、能够前往博物馆『内部』的门前,从那里进入馆内办公区。由於馆员们都认得杜德里的长相,所以当他走在馆员才能使用的通道时,并没有人上前斥责他。倒是有几道诧异的视线望向身旁的辛西雅。

「你要去哪边?」

「因为前阵子的某件事情,我认识了这里的馆长。因此想说至少要来和他打声招呼。」

「唉呀,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还有,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杜德里说不出话来。他和爱达及博物馆长帕尼兹一同被卷入的那宗展示品盗窃未遂案件,现在早巳被遮掩到台面下,所以很难向辛西雅说明。

「思,反正就是很多事。那个馆长啊……该怎么说呢,是个活力十足的人。一

杜德里不由得撇开目光。身为世界知名博物馆的馆长,担任如此重责大任的老人,在杜德里看来,却是个只会谈论女人的老头,让他无法开口赞美对方。虽然馆长和杜德里一样都看得见女神爱达的身影,但他无法对不知爱达存在的辛西雅说明。

可能是注意到杜德里一脸苦恼,辛西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东张西望地看著周围,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进到办公区而感到稀奇吧。在他们走向馆长室时,发现整排房间之中的一问传出了骚动声。

「怎么了?」

尽管杜德里是馆外人士,但他也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和辛西雅面面相觑,探头看向那问房间,有好几个人围著大桌子,不知在讨论什么。馆员们也因为听到喧哗声,纷纷走到杜德里两人身旁众集起来。

「唉呀……你是杜德里-莱纳斯同学吧?」

聚集过来的馆员之中,有一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杜德里。他踏著沉稳的步伐靠过来,低头望著杜德里。杜德里也微微点头一不意,辛西雅则十分淑女地以两手拉起裙摆向他行礼。

这个馆员他以前也有见过。名为理查-葛奈特,在圆形阅览室从事将书本归回书架上的工作。理查的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拥有著壮硕的体格,却不会让人有压迫戚,反而给人一种正在日光浴的大型狗般的安详气息。微微下垂的眼角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刚送来了一件新物品。接下来得开始进行监定工作才行。」

葛奈持说完後,微微退开身子。似乎是在说:你可以进来没关系哦!而原本应该在自己身旁的爱达早就飞窜进房内,待在天花板附近眺望著聚集的人群,所以杜德里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辛西雅虽然有些畏缩,但仍是慌张地跟在杜德里身後。

「那是很稀奇的东西吗?」

「现在才要开始调查,是圣经哦。」

葛奈特指著桌上。放置在上头的,是一本古老的书籍。

深紫色皮革装订的书本上,用烫金写著书名——『Holybible』。书本看来十分厚实,但远远地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据拿来的人所说,这是一本上百年的排版错误圣经哦。」

这些话让杜德里眨了眨眼。

「那个……圣经如果有排版错误地方,那么它还有价值吗?」

他微微抬起单手发问,葛奈特就「啊啊,这样啊」地低语。

「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吧。印刷书本时,是由排字工人用活字排版的对吧?」

杜德里轻轻点头。

一但是在排字时一定都会产生失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竞字数太多了。」

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报纸和书籍中,排版错误也是层出不穷。多数书籍会在下一版加以订正,但报纸也就只能维持原样了。

一但是,这世上有一本书是绝对不容许排版错误的。那就是圣经。毕竟那是论述上帝的书籍啊,不能将错误的言语传达给世人。」

经他这么一说,杜德里又再次望向深紫色的圣经。

「也就是说,排版错误的圣经,很罕见……吗?」

「说罕见也是罕见吧。因为若是发现出版的圣经中有排版错误,通常都会立即回收。而且一旦被查到有排版错误,印刷业者将会被处以高额罚金甚至处刑。所以业者会耗费相当多的时问校正,自古以来,这种东西就非常稀少了。」

「……圣经的排版错误,这么严苛啊。」

杜德里喃喃说著,葛奈特不禁轻笑出声。

「是啊。最有名的一本排版错误圣经便是『奸淫圣经』。」

虽然杜德里算不上是虔诚的信徒,但那个词汇同样让他大吃一惊。

「距今二百年前左右,发行了一本钦定翻译圣经,在出埃及记中摩西十诫的第七条中,『Thoushaltnotcommitadultey』(不可奸淫)中漏掉了『not』这个词汇,结果就变成『Thoushaltcommitadultery』(可奸淫)了。」

「……那、那真是糟糕。」

尽管是个极小的错误,但若说这些就是神的语言,神职人员一定会很震怒吧。从古至今,神职人员的力量就都相当强大。

所谓的钦定翻译圣经,是指大约两百年前,国王下令将原经典为希腊文的圣经翻译成英文。白此之後,*英国国敦基本上都使用英译版圣经,现在全国各地都能看见这本圣经。(译注:由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创立,教会最高权力者是英格兰国王,教区包含英格兰、威尔斯;但不包括苏格兰、北爱尔兰。)

「然後,听说印刷了那本圣经的业者被科以钜额罚金,结果付不出来就死在监狱之中。当然那些圣经都被回收了,但当时没有回收彻底,所以还有几本残留下来。」

「哇——……」

经过这番解说,杜德里不禁发出感叹声。他还以为排版错误的圣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背後有著这些历史背景,那的确相当具有价值。辛西雅也佩服地点著头。

「嗯,不知道这本圣经是否能与那本书匹敌呢。』

当葛奈特这么说时,聚集在一起的其中一名馆员呼叫著他。葛奈特走近馆员们,杜德里和辛西雅也从後方窥视情形。

「好像真的有漏掉词汇。每篇文章都很奇怪。」

馆员对葛奈特扬起下巴指著圣经。听对方这么一说,葛奈特坐在椅子上,翻开圣经的书页,然後以非常快速的速度开始阅读。

「奇怪的地方……漏掉的词汇,首先是『morning』。」

葛奈特一说,一旁的馆员就慌忙拿出纸笔,开始抄下词汇。馆员们和杜德里听著葛奈特接二连三念出的词汇。转眼问就来到最後一页。

「……全部就是这些。」

葛奈特啪地一声阖上圣经。杜德里面对他那如疾风般的阅读速度,不禁看得张大了嘴。他回过神後,连忙询问身旁的馆员。

「那个……难不成葛奈特先生记得圣经全部的内容吗?」

杜德里出声询问的那个馆员似乎也认得他的脸。对方一脸诧异地「嗯嗯」低喃之後,自豪地介绍起自己的同僚。

「他可以说是这座博物馆的『行动目录(walking-catalogue)』呢。圣经只是基本知识之一吧。」

「……『行动目录』?」

对这个陌生的字眼,杜德里开口发问,而馆员也骄傲地为他说明起来

据说葛奈特在将圆形阅览室的书本归回书架上时,几乎完整地记住了摆放位置,甚至相当详细地记得每本书里头的内容。也就是即便面对那大得惊人的圆形阅览室,他的记忆力依然出类拔萃。到底要有多大的能耐才有可能办得到啊,杜德里百思不得其解。

「啊……」

杜德里再次惊叹出声,葛奈特走近後露出苦笑。

「我只是刚好很擅长这一方面的事而已。多亏如此我才能从事这份工作,这也算是种幸运吧。」

葛奈特耸了耸肩,一点也不自傲。或许对他而言那样是理所当然,但杜德里益发觉得钦佩不已。

「错误这么多的圣经还真是少见,为何这一本没被回收呢?」

「话说回来,问题在於这本圣经是在哪一年、由谁所印刷出版的。版权页有写什么吗?」

「封面装订的确很古老又坚固,但是……」

在圣经前,馆员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争相讨论起来。这么一来,杜德里也完全插不上嘴,他正想著差不多该离开了,欲开口对辛西雅这么说时——

「到底是在吵闹什么。」

门口处传来的声音让全场瞬问安静下来。杜德里吃惊地回过头。

一名老人站在那里。年龄大约和帕尼兹相同,已过六十岁了吧。个子虽然不高,但他的背脊像是塞了根钢铁般伸得笔直,身形略瘦,穿著一件整齐合身的衣服。头发几乎全白了,有著醒目的鹰钩鼻,眯起的眼睛像针一样紧紧瞅著馆员们。

他给杜德里的印象正好『与帕尼兹完全相反』。尽管年龄和那位馆长相近,但和帕尼兹硕大的体格相较之下就显得娇小许多,一个豪放磊落,一个看来就神经质到令人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很不对劲。

「麦汀部长……」

某位馆员如此轻声叫著。那是杜德里从没听过的名字。辛西雅怯怯地抬头望向杜德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吵闹闹的?在这种地方闲聊偷懒。」

一个名叫麦汀的老人快步走进房间,瞥了一眼桌上的圣经。

「这本圣经怎么了吗?」

「啊……这本圣经是今天才送过来的。听说是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排版错误圣经。」

麦汀当然十分熟知何谓排版错误圣经吧。他冷哼了一声瞪向圣经,馆员们和杜德里都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你说这是古文物?」

「是的。所以现在开始打算要进行监定……」

「别说蠢话了。这玩意没有那么古老,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麦汀迅速断言。馆员们一阵愕然,连杜德里也瞠大双眼。

「……这个您看得出来?」

杜德里不自觉地出声询问。麦汀和馆员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他不禁缩了缩身体。麦汀对若非馆员的杜德里和辛西雅露出惊讶的神色,瞪著附近的馆员问道:

「这两个小鬼是谁?你们怎么可以让馆外人士进到这种地方来?」

「啊……他们是帕尼兹馆长的客人。偶尔会来这里……不过还没有看过那一位小姐。」

听完馆员支支吾吾的解释,麦汀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仿佛被人逆鳞触摸似的横眉怒目。被他那双细长眼睛一瞪,杜德里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浑身僵硬。

「那个……非常抱歉,非馆内人士还来打扰你们。我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一年级生,她是巴纳度男爵家的千金……」

他手足无措地自我介绍。麦汀听见『男爵家』这个词汇,只是挑了挑眉,随即发出一声冷哼。

「那个*烧炭党的余孽,这次是带了小孩子进来啊。那个大蠢蛋对於这座博物馆到底要随心所欲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啊。而且完全没有识人的眼光。」(译注:19世纪义大利的秘密组织,主旨是统一义大利。在这里是麦汀对帕尼兹的讽刺性称呼。)

看来他是拐著弯在骂杜德里。此时杜德里觉得时光像是倒回以往就读公立高中时,只能楞楞地接受高年级生的训斥,完全不容反驳,只能安静等待暴风雨过去。

麦汀又冷哼了声,瞥了圣经一眼。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了。毫无风格、风格啊。」

即便他如此说明,杜德里依然一头雾水。但麦汀似乎已经对圣经失去了兴趣,迅速转过身打算走出房间。

「你们也不要一直钻研那种东西,快回到白己工作岗位上吧。」

麦汀最後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等麦汀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房间内的气氛马上改变。原本紧绷的感觉立即消失,馆员们一个个虚软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刚才那一位是谁呢?」

辛西雅问道,但杜德里也回答不出来,於是他一脸困惑地看向葛奈特。葛奈特用著自制的声音回答:

「他是手抄本部部长。在这座博物馆里,他的地位仅次於馆长。」

「手抄本部部长?」

杜德里并不熟悉馆内的组织,因此葛奈特又十分亲切地为他说明。

这座博物馆依据收藏品分成好几个部门,其中负责处理图书的部门分为两类。也就是负责近代印刷图书的印刷本部,和收集以前手稿的手抄本部。而後者的部长就是麦汀。

「我听说过帕尼兹馆长也是图书部门的人,那馆长呢?」

听见杜德里说的话,葛奈特明显地浮现苦笑。

「帕尼兹馆长是前任的印刷本部部长。」

葛奈特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杜德里隐约地了解个中含意。他想起方才麦汀震怒的神情。

「……难不成,帕尼兹馆长和麦汀部长感情很不好?」

「也不是说感情不好,因为我国与法国仍处於和平状态。」

「所以这两个人不合,就某些意义上来说也是无可奈何。」葛奈特又接著说道。

由於馆长也称作司书主管(Principallibrarian),就这一点来看,不难明白馆中最重要的便是图书部门。事实上,历代馆长都是从图书部门中选拔而出。而图书部有两个部门,所以有两个部长。以往,这两个部长的职位分别足由帕尼兹和麦汀来担任。

两人围绕著馆长之职互相竞争——而获得胜利的人则是来自异国的流亡者帕尼兹。据说决定出人选後,麦汀便十分消沉、面容憔悴。所以直至现在,只要一看到与帕尼兹相关的人事物,就会忍不住出言讽刺。

「原、原来如此……」

「嗯,不过那两个人原本感情就不好了呢。你自己想想看,你觉得那两个人有可能合得来吗?」

杜德里稍微想像了一下,顿时泄了气。姑且先不提帕尼兹,他对於麦汀的印象就只有刚才那样,但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两人绝对不可能处得来。

「……我非常了解。」

「那么,你们是要来找帕尼兹馆长吧?不过去好吗?」

听见葛奈特说的话,杜德里才猛然回想起来。他的注意力都被排版错误的圣经给拉走了,非得去打个招呼不可,而且辛西雅还在自己身旁,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那个,真是叨扰你了。非常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嗯。欢迎下次再来。」

葛奈特豪迈地笑了起来,两人握手道别。杜德里和辛西雅离开房间之後,走在前往馆长室的走廊上。

「有好多人在这座博物馆里工作呢。」

辛西雅心里感到十分敬佩,杜德里也点了点头。馆长帕尼兹是位很有个性的人,他的众多部属也拥有自己的特色。他们是因为长期面对那些历史文物,也跟著培养出自己独特性格的吗?

「没有、风格吗?不过我也想要早点到达他们那样的程度。」

辛西雅一个人点著头。这时杜德里想起拉尔夫对古董有兴趣,而且有基本的监定能力。

「辛西雅你也对古董之类的东西有兴趣吗?」

「是的,可是我还需要多加努力呢。」

哥哥他们也部有在敦我,辛西雅又补上这一句。看来拉尔夫对古董的爱好是源自巴纳度家的血统。

「所谓的风格,真是有趣的表现。」

这时爱达也插嘴说道。当然,辛西雅并不知道。杜德里用视线询问头部上方的她,飘浮在半空中的爱达只是耸了耸肩。

「正如那个老人所说的,那本书上没有年代的累积。他说那只是伪装成很古老的书籍而已,的确是如此没错。」

爱达一个人点著头。她拥有不同於人类的知觉,能感觉到残存於物品上的意念,既然她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这就表示那个麦汀正确地看出了破绽。

这么说来,即便麦汀败给了帕尼兹,但他仍然是这座博物馆的主管之一。就表示他监定物品的眼光相当准确吧。

「原来如此……」

在他低语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最初目的地的馆长室门前。看来帕尼兹就在里头。

调整些微的紧张情绪之後,杜德里轻轻敲上那扇门。

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在馆内漫步。

向帕尼兹简单打过招呼後,辛西雅到展示室去消磨时间。杜德里则待在圆形阅览室埋首写作业,但今天他却莫名地有效率。爱达还挖苦地说了一句:「看来有那个小女孩在,你就相当振作呢。」

这座博物馆占地宽广,展示品也相当众多,所以不可能来个一、两次就能全部参观完毕。由於杜德里这阵子常来,此刻的他相当有信心能专业地介绍展示室里的物品。他针对几样他了解的东西,试著对辛西雅解说。

「哦,这个很有趣呢。」

杜德里的眼神停驻在几幅图画上。在薄而粗糙的纸上,描绘出黑色的纤细轮廓线,虽然不是油画,却用卜了红蓝等鲜艳的色彩。画中描绘著一种类似龙的动物、老虎,还有穿著陌生服装的男子等等图样。

「这也是某个国家的神明吧。」

「我记得这是东方国家……应该是中国的神祗吧。」

「你知道的比我还更详细呢。这次由辛西雅来替我介绍好了。」

听到杜德里这么说,辛西雅红著脸腼腆地笑著。杜德里也不禁跟著微笑起来时,此时头上再度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想寻求我以外的神明吗?」

是爱达。虽然他想说并不是那样,但站在辛西雅身边,他无法出言反驳,只能忍不住往头上一瞪,辛西雅因为他的举动呆了呆。正当他想著该如何解释时,有人出声叫住他。

「你好,又再次见面了呢。」

犹如唱诗班孩童的歌声般,十分高亢可爱的声音。但是那个语气中所蕴含的稳重,并不是小孩子故意学大人说话时所能装出来的,明显是成人的声音。这么具有特色的嗓音,杜德里应该听过一次就会记得,但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他转过头,想知道到底是谁叫住了他,看见一个人正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