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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与狼的交响曲

黎明二十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

春、秋、冬阵营。夏天与黄昏阵营。叶樱姊妹的未婚夫连理与雷鸟。

夏之里里长松风青蓝的私兵,以及由【老狯龟】支援,各里替换支持派的好战分子。

所有棋子都站上棋盘时,暗狼——即巫觋慧剑藏身在龙宫岳。

再过几个小时,黄昏射手巫觋辉矢就会登上龙宫岳。今天夜晚也会照样来临。

慧剑躲在因为自己而被迫关闭的龙宫神社,在十年只公开一次的非公开文化资产的屏风前一筹莫展。

屏风上细致地描绘着四季诸神、黄昏之神、黎明之神,以及其他千万位神明。

据说这幅画是知名画家花上半辈子的时间完成的作品。

慧剑从主人那里听说,神社里面保管着这幅非公开文化资产。

因为主人认识神主,只要开口就可以欣赏。他问过慧剑想不想看,慧剑摇了摇头,要求等公开时期再与主人一起来看。

他会这么说,是希望自己到时候依然能随侍在主人身边。

——辉矢大人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笑说这样的话还要等很久,慧剑只记得自己因为他没有拒绝而松了口气。

——辉矢大人。

慧剑身边就有一位神,但是画里的神感觉无比遥远。

——我想回到辉矢大人身边。

慧剑茫然地想着。

——我想回去。

可是他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十六岁的少年从大人身旁逃开了。

他应该立刻寻求保护,但是他做不到。

因为他向唯一想寻求保护的对象,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辉矢大人。

起先是嫉妒。我为您承担如此沉重的负荷,您居然轻易忘了我吗?——他因为愤怒而发抖。

接着是恐惧。

天下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那么自己该何去何从?——内心发出了悲鸣。

——我想回去。

所以他发动攻击,希望主人能想起自己。

他不知为何使出野兽的幻术。在很久以前他就无法回头了,无法回到过去的自己。

——我想回去,对不起,原谅我。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对方的视线与关心。

慧剑闭上双眼。眼睛闭上后,眼泪自然地流了出来。

——我好想回去。

少年其实不是什么狼,只是个需要依靠的小孩子。

「他们不需要你,你回不去那个家了。」

这时,传来了一道声音。

理应空无一人的屏风间里,站着一个人。慧剑看着那个人,没有特别惊讶。

二十来岁的女性正对着慧剑微笑。

纤细的身材彷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走,长相有些薄命。

她散发着寂寥的气氛,然而语气十分坚定。

「这种愚蠢的守护人不要也罢……辉矢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女人宛如幽魂,但是真真切切就在那个地方。

「真可怜,人家不要你了……」

她在那里,可是没有真实感。

对方不断说着令慧剑心痛的话,他落下了斗大的泪珠。

「逃吧……四季代行者大人都来了。你迟早会被抓住。」

那人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慧剑面前。

「……要逃去哪里?我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

她开导道:

「这里也不是你可以逃的地方吧。打从一开始,那些长官就没有让你回到辉矢大人身边的意思,在你报告问题时,他们就判断你没有用处了。你的症状比自己以为的还要严重。」

「我还可以继续效命!」

「是吗?在我看来,你已经不行了。」

「……我没有不行!」

「是嗯?真的是这样吗?」

「透织子夫人,别说了,不要对我说那种可怕的话……」

慧剑哭求着对方,名为透织子的女性把手伸向慧剑,摸了摸他的头。

「住手,不要碰我。」

「你能依靠的人明明只剩下我了,还真是冷漠啊。」

「全部、全部都是你害的。」

「是啊……」

「你做出那种事情……害我也被卷进去……」

「可是那个家在那之前就有裂痕了,毕竟是不正常的家庭。」

慧剑摇头。他一摇头,透织子的手就随之放开。

「没有这种事。就算没那么圆满,我们还是一家人。」

透织子依依不舍地握住自己的手。

「都是假的。」

这句话散发着残忍的气氛。慧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往后退一步,与透织子稍微拉开距离。

「……透织子夫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慧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以为你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慧剑像是谴责,但又带着哀伤的语气怒骂:

「我不知道!你不是对我说没事的吗……!」

透织子没有马上对他的怒气产生反应。

「那种话,只是为别人说的谎罢了。」

少年以眼神催促她回答,她终于笑着这么说。

「你可以告诉我,告诉辉矢大人!说你实在痛苦得受不了!」

「我说过了……」

「不管我们提议要怎么做,你从来没有赞成过!如果我们说的不是你想要的,你大可以自己提出要求!我到底该怎么做!辉矢大人一定会有办法……」

慧剑都气哭了,透织子看着却咯咯笑了出来。

「慧剑真是个小孩子……我虽然是卖身嫁过去,终究是那个人的妻子,有身为神妻的尊严。我想逃离开那里,可是我逃不了,再加上我的个性也好强。我努力到最后一刻,结果成了那个样子。」

「你别那么好强就没事了!」

「……我也这么想过……你最清楚了吧。」

锐利的视线刺向慧剑,他又往后退了一步。透织子的视线依然冰冷。

「事实上,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那个人一定都会完成我的心愿。他就是那样的神,而且也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是,我不想再带给辉矢大人麻烦。如果我会让他为难,我宁愿消失。」

「……这……」

「可笑的是……长年以来,我都在想……我要是不在,会不会出什么事……真是丢脸。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想告诉过去的自己……快逃……这么一来,或许辉矢大人就能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我也可以开始自己的人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做出蠢事了。慧剑,你也一样。」

「…………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

「……!」

「可是你做不到吧。你和我一样。所以说,你没有资格谴责我。人有时候就是会做出蠢事。如果和我们站在相同立场,究竟有多少人能采取正确行动?」

「……透织子夫人……」

「内心明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做不到,也是有这种情形对吧?像是好强、恐惧,不想再伤心之类的理由,因为这些防卫机制,人们逐渐缩小自己的选择范围,最后轻易屈服,就像现在的你这样。我那个时候也已经病入膏肓,所以别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透织子笑着。

「这不是谁的错,没有人改变得了,世上就是会有这种事。」

虽然是温柔的说法,同时也是很严厉的话。

「……我本来是想帮忙的……」

「对不起……谢谢你,我不是在责怪你的好心。」

「辉矢大人也一定想要帮忙……」

「……对不起。」

「如果你要道歉的话……当初就不该那么做……」

慧剑当场双膝跪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幽暗的室内,透织子默默看着慧剑呜咽哭泣的模样。少年与女人的罪行无人究责,只有屏风里的神明守望着这两位可怜的逃亡者。

——辉矢大人,救我。

慧剑在内心不停呼唤那人的名字。

虽然是没有拯救他的神,但当他苦不堪言时,能够求助的神只有辉矢。在他能逃往的地方只有这座山时,就已经证明了他有多么孤独。

巫觋慧剑是孤独的,正因为孤独,他无法自拔地仰慕着辉矢。

「慧剑你如果没有遇上辉矢大人,或许会比较幸福。」

透织子像是在可怜他,但是他在心中否定了这个说法。

——没有这回事,能遇见辉矢大人,我觉得很幸福。

慧剑哭着,想起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

以前他会在这座龙宫岳的陡坡尽情奔驰。

这么做是想让辉矢看见他活力充沛的模样,借此证明自己不是会轻易倒下的男人。

他试图吸引关注的那个人,总是一副傻眼的样子。

『太危险了,别跑那么快。』

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神与随从,更接近一对父子。在慧剑心中有重要地位的辉矢所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让意剑开心不已,在他面前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辉矢大人,那里有一根很大的木棍!我去帮您拿过来!』

『辉矢大人,那是山猪!哇啊!我第一次亲眼看见!』

『昨天下雨,地上比较泥泞,请小心……啊啊,辉矢大人买给我的鞋子……弄脏了……』

在慧剑心中辉矢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每天上山来会看腻吗?我也会吗?不过,就算看得厌烦了,我还是会喜欢这片风景。』

不需要特地找出两人的相似之处,慧剑也喜欢辉矢。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圣域,因为我是守护人,才能看见这里的风景。』

他感恩在心,尊敬辉矢,对自己的身分感到骄傲。

『辉矢大人,等我长大后,请不要辞退我,就算我到了二十岁、三十岁,也请继续雇用我。请答应我,不可以食言。您绝对绝对要遵守约定,我们约好了!』

他可以说是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的孩子。

巫觋慧剑开始服侍这位神,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出生在某户人家的慧剑是个普通的少年,如果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身材比同年龄的小孩子高大,以及他的家庭不算富裕。

慧剑上面有四个哥哥和一个姊姊,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因为族里奖励生育,巫觋一族会提供一笔补助金。只是即使有补贴,家计负担依然沉重,父母简直毫无规划。小孩子长大到一定的年纪后,便会早早进入巫觋一族的公家机关工作。

刚好就在父母希望家里能再少一张嘴吃饭时,听见了那个消息,现任黄昏射手巫觋辉矢的守护人,在考虑退休。

守护人的挑选方式,每一代都不一样。

有时候是委托射手熟识的人,有时候也会像这样由巫觋一族发出招募通知。虽然是荣警的职位,可一旦成为守护人,等于必须一辈子被限制在同一块土地上,每天与射手一起上山,注意对方射箭的状况。这是份辛苦的工作,重视的是体力。慧剑起先没有想成为守护人,是因为父母为家计发愁,他才自告奋勇。

他本来就身体健壮,此后便一路过关斩将,在长官出题的运动技能与笔试测验都取得合格的成绩,一眨眼就到了最后的面试地点龙宫。那里是远离慧剑所住之地的南国,每样事物都很新鲜。

『……慧剑、慧剑啊……』

第一次见到的神,神情有些憔悴。

那是个散发出特殊气质的男人。在整齐美观的庭院,他们坐在椅子上聊了起来。那是个冬天过后,春天未到,终于迎来初夏的美好午后。

『我们这里也调查过候补人选。』

辉矢一开始很生气。

他生气的对象不是慧剑,而是那些要他前来应试的人。

『……你很有实力,不过我不打算让你成为守护人。』

最终面试才刚开始,慧剑就失去成为守护人的机会。

『什么……』

『所以说你可以放心,知道了吗?你不用成为守护人。

可悲的是,他不只没有放心,甚至感到沮丧。

——父母会很失望的。

慧剑马上冒出这个想法。一想到父母难过的样子,他就心痛。

然而,辉矢马上用一句话蛮横地击溃他的悲伤。

『……你那副表情……你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吧?』

『什么……』

『我们的招募对象要十八岁以上,可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居然到这里来,申请文件是父母帮你准备的吧?你过来之前,有人交代你要谎报年龄吧?』

『……』

这件事是真的。慧剑虽然自告奋勇,不过在阅读过招募条件后,发现自己没有报名资格。

这时父母笑嘻嘻地对他说——

你的身材高大,不会有问题的。

『人们总说守护人是个荣誉的职位……但说穿了,就跟我一样……是献给这个世界的祭品。四季代行者大人的护卫官可能情形又不一样,但守护人几乎一辈子都只是在爬山。最近的年轻人不可能想过这种人生,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慧剑连忙解释了起来,他不想要父母被当成坏人。

『是、是我自己想成为守护人的!』

『你是自愿的吗?』

『对……父母他们……他们只是支持我的决定……』

辉矢叹了口气。

『不对。你是为家里着想,觉得自己一定要当上守护人才来的吧?如果你家不愁吃穿,你还会想来这里吗?』

『……』

被辉矢一语道破真相,慧剑说不出话来。

——不要说。

『配置在射手身边的人员,也有人和你一样,是父母、家人为了钱逼他们来这里……我太太就是这种情形。』

——不要说这种话。

『没有人逼我……』

慧剑不觉得自己不受父母疼爱。

但他隐约有注意到,父母与自己付出的亲情有相当大的落差。

『十四岁还是惹人怜爱的年纪,让这样的小孩子离开身边,不惜谎报年龄也要让他成为守护人,这种行为就叫逼迫。』

——不要说,不要说。

『你是小孩子,想得到父母的喜爱,才对他们言听计从。你的父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辉矢的话狠狠贯穿了慧剑的内心。辉矢露出了怜悯的视线,看得出他是在担心慧剑,所以慧剑也明白。

自己是被体面地扫地出门了。

『……他们不要我了吗……』

听见慧剑这个问题,辉矢哑口无言。他因为温柔,回答时没有直接提及慧剑。

『……你家里肯定过得很穷困……』

错的是贫穷,不是人。这种说法稍微能达到安慰的效果,但是没有解决问题。

『……』

今后该怎么办——这个想法在慧剑脑中挥之不去。

回家后看见父母失落的表情,然后呢?

眼前这个冷静的外人平静地解释他的状况后,他终于开始理解。

自己的人生正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前进。

『守护人这份工作得持续到黄昏射手卸任。如果是你的父母也就罢了……你成为守护人,等于是把人生丢进水沟里。所以说,你不用成为守护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知道了吗?』

辉矢的话没有一个字进入慧剑耳中,他忍不住感到焦躁。

『我小时候也很听大人的话,在我长大后,才开始觉得奇怪。』

——接下来他们会要我去哪里?如果那个地方也不雇用我怎么办?

『……虽然迟了点,不过我决定对这种情形提出抗议。说真的……不该罔顾本人的意思,把人当成祭品。』

——父母会愿意让我留在家里,直到我可以自力更生吗?

『所以说,慧剑你……』

——更重要的是,在知道真相后,我还能像以前那样盲目地爱自己的父母吗?

各种情感与思绪瞬间占据脑海。

他首先明白的,是即使没有成为守护人,自己还是得工作的事实没有改变。家里会向他要钱养家,他得要找个负担得起的工作。这种不安忽而涌上心头。

『喂,你有在听吗?还好吧,慧剑?』

『啊,是……』

也许因为他的脸色实在太惨白,辉矢又问了他一次『没事吧?』。

慧剑也问着自己。我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人类,而是为了供他人使用而诞生的工具,接着他又转而说服自己没有这回事。

——不过这就是事实。

内心的痛苦逐渐蔓延开来,慧剑尽可能将之按捺下去,不让自己流下眼泪。

『……慧剑,你有听见我的话吗?还好吗?』

『……我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后,辉矢一度有些迟疑,最后用他的大手摸了摸慧剑的头。

『没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辉矢说着慧剑摸不着头绪的话,接着表示有正事要说,再度说了起来。

『……总之你先留在这里。』

『什么……』

慧剑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指示,感到一头雾水。

『这么做我父母会很困扰的。』

『……你爸妈的行为才令你困扰吧……他们的行为可以视为对神圣职务的亵渎。这可不是光说「我谎报小孩年纪,真抱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慧剑听见他这么说,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什么罪行。眼前的人是掌管这个国家夜晚的人,是现人神。

欺骗忙碌的天上人,是无法容许的行为。

『他、他们没有那种想法!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我的双亲做事不会想那么多……!』

『我想也是,所以他们才会随便把小孩子丢出来。』

辉矢似乎非常愤怒,无法饶恕慧剑的父母。

『他们不能免罪,得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过错……再加上你的状态需要外界介入,我也希望可以尽可能帮忙……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

『我……?为什么?』

『……那不是废话吗?你需要受人保护!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对你解释状况……总之事情处理好之前,你得暂时离开父母身边。我不认为你爸妈可以保持冷静,在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之前,我不能让你回去。』

慧剑不愿意相信可能会发生辉矢所说的状况,只是忽然也对回家感到了害怕。

『你听懂了吗?你爸妈做出了很糟糕的事情,可是你没有错。我会保护你,你就先在龙宫住下来。我明知不会录取你还特地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慧剑愈来愈不知道该怎么办。

『辉矢大人,可是我……我什么也没有……』

他姑且这么说,然而辉矢听成了别的意思。

『这样啊,所以得帮你准备生活必需品……像是衣服那些东西了。』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我可以派人拿过来……』

『不是的……您对我再好,我也没有东西可以回报。我家没钱,我也一样。您这么对待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您的好意。』

辉矢傻住了,他就这么一脸傻眼地说道:

『……我怎么可能跟你要钱……』

『您如果不拿钱,这么做只是在自找麻烦……』

慧剑颓丧地垂下了头,他无法明白辉矢的心情,实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辉矢此时伸出了援手,但是他连是不是可以握住那只手也不知道。

『…………辉矢大人是外人,我不能造成您的麻烦……』

他彻底走投无路了。彷佛童年瞬间结束。

『父母都不要我这个孩子了……』

尽管他还想备受呵护,还想误以为自己拥有父母的宠爱。

慧剑始终没有抬起头,辉矢说话的语气比先前更加温柔。

『……不然你这么想吧,我把你留下来,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需要保护的大和百姓。不过,希望你别用利益得失来衡量我保护你的行为。如果活在世上,做什么事情都要思考有没有损失,我根本不会把夜晚带给人民。毕竟我也想过自己的人生……』

这是辉矢的真心话。

慧剑此时的内心满溢着伤痛,然而这番话软化了他原本顽固的态度。这位夜王有着包容他人的宽阔胸襟。

讽刺的是,慧剑是多亏这份在穷途末路遇到的缘分,人生才得以好转。

『……真的可以吗……』

在慧剑心中——

『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真的可以吗?』

辉矢不仅是黄昏射手,更是在绝路上出现的救世主。

『……我以为你不会哭……原来你是在忍耐啊。』

慧剑在这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即使慧剑不是辉矢命中注定之人,对慧剑来说,辉矢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人。

后来慧剑和当时还没有退休的守护人,以及辉矢的妻子——和自己一样被当成祭品来到龙宫的透织子一起住在屋里。

第一个发现慧剑与辉矢很合得来的人,也许是前任守护人。

当时年事已高的守护人以慧剑「人都到这里了」为由,说服辉矢让他观摩射手的工作。慧剑和大人们一起上山,踏入圣域,见识现人神使出并非这个世界的力量,带来黑夜的模样。

他深受感动,展现出服侍黄昏射手的资质。

世上的射手们像这样射穿天盖,为世界带来白天与黑夜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无比浪漫。辉矢为大和射箭的模样优美,魔法般的景象使他雀跃不已。他暗自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这伟大壮举的一部分。慧剑尊敬之情表露无遗的话语与赞叹的目光,并未使辉矢觉得反感。他们会建立起新关系,或许是必然的发展。

最后慧剑当面找辉矢谈判,主动要求接下这个职位,这毫无疑问是出自他个人的意志。

『辉矢大人,请让我一辈子陪伴在您身边,我想成为守护人。』

他不是个会以在背后协助他人为苦的少年。

他也着迷于辉矢的人格,尤其他还年轻,是今后步向老年的辉矢需要的人才。

尽管他是条件优秀的候补人选,不过辉矢拒绝了。

『不行,这么做会断送你的将来。我正在安排让你到巫觋一族底下的机关打杂……你要是想工作,就等我安排好。』

『请让我待在您身边!这里也算其中一个机关吧?』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要是成为守护人,你就很难离开龙宫了!就算同样在巫觋一族里面,如果是在观测站工作,可以去旅行,也可以自由结婚,在我身边的话,就没有那么多选择了!』

『我不去旅行也无所谓,我会在龙宫找到自己喜欢的对象。』

『你根本不懂!』

然而,慧剑并没有放弃。

他一再地提出要求,最后辉矢也屈服了。

迟迟找不到收留他的地方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反正自己也得养大这个少年,在他离巢前,让他成为暂时的守护人应该无所谓。到头来,辉矢终究是动了私情。

辉矢哀叹着慧剑的人生就这么毁了,在这方面他们的意见完全相左。

辉矢哪里也去不了,但他有工作也有家庭。

慧剑可以自由来去,可是没有等待他归来的人与去处。

少年在找寻需要自己的事物。

『我想和辉矢大人在一起,我想帮上忙。』

脾气有些古怪的辉矢,以及单纯只是因为喜欢他这个理由,选择待在他身边的慧剑。

『……你要是后侮了,这份工作可没那么轻易能辞掉……』

他们是一对好主从。辉矢尽管嘴上抱怨,依然举行了仪式,任命慧剑为守护人。

年老的守护人光荣退休,慧剑成了辉矢的随从。

慧剑后来也有与父母见面的机会,只是他老实说出谎报年龄是父母的指示,父母因此怪罪于他,也就自然跟他变得疏远。

——无所谓。

反正跟双亲也不常见面,自己会与神永远住在这座岛上。

如果是一个人,他按捺不住悲伤,但辉矢需要自己一事,成了他坚强的心灵支柱。每天负责保护带来夜晚的现人神的安全,他感到无比自豪。

——我会努力。收留我的这地方很好,一切都会顺利的。

没有实际可以报告的人,他并未因此觉得寂寞。

他知道是主人用心不让自己感到寂寞。

慧剑最不安的,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丢到某个陌生的地方。

不过,他相信辉矢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他认为自己一定会与辉矢一起度过年月,以射手与守护人的身分为大和贡献。

在采买与散步时,他与当地人也愈来愈熟稔。

辉矢说这是个狭小的世界,但透过知道辉矢真实身分的相关人士牵线,他认识了更多人。

尽管称不上是富裕的生活,不过他过着低调、为他人服务的人生。

他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他真的别无所求。

他享受着生活中微小的幸福。

只可惜总有乌云蔽日,风吹落花。

好景不常,必定会有波折出现。

慧剑成为守护人约两年时,变故发生了。

『真的吗……?守护人可以做到这种事吗?』

那是早餐时的对话。

用餐时,辉矢的妻子透织子发出了惊呼声。

她会这么惊讶,是因为听见龙宫岳山里发生的事。

守护人慧剑第一次使用『神圣隐匿』的能力,一脸兴奋地与两人聊了起来。平民老婆婆误闯入通往射手圣域的山路,因此他制造出幻觉,引导老婆婆回到一般的山路,顺利排除状况。

这件事说起来就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只是为了这个能力,慧剑请前任守护人留下来几个月帮他进行训练,因此当能够正确使用的场面出现时,他简直乐不可支。其实这个能力最好是不要使用,只是因为他的年纪还小,才会兴奋成这个样子。

然而透织子已经陪伴了辉矢十年,却不知道守护人的能力。

辉矢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但他没有对提起这件事的慧剑生气,而是要求妻子保密。

『这件事是机密。你就放在心里,我们一家人说说就好。』

透织子感觉自己受到了排挤。

『辉矢大人,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上一任守护人也没说……』

『这件事不太能说出去。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就算了。』

『既然我们是一家人,应该更早告诉我才是……我真的很惊讶。』

『我认为你不知道比较好。这么做没有恶意,只是为了保护你而已。』

辉矢与透织子这对夫妻的相处称不上和睦。他们相互尊重,关系不算差,只是散发着避免过度亲昵的气氛。

『用不着排挤我,我也会保密……』

透织子的情形与慧剑一样,是亲属为了钱财而把她嫁出去。

当时毫不知情的辉矢,并未深入怀疑巫觋一族的安排,就这么结了婚。

他隐约把自己当成加害者,透织子则是受害者。

『不对,我没有排挤你……神圣隐匿只能用来保护射手,也不是像魔术那样可以在众人面前展示,所以最好是别知道……』

辉矢得知这段婚姻是献祭时,想过要撤销婚姻。

对方根本没有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的心理准备,这种情形简直是人口贩卖,他气冲冲地找长老抗议,但这一切是在他娶妻之后发生的。

如果选择分开,会有很多问题要操心。

透织子会被按上逃离职责的烙印。

逃避神妻职务的女人不管是要再婚,还是在巫觋一族底下的机关谋取工作,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都很困难。即使辉矢能谅解,巫觋一族也不会放过她。

『……如果我成为守护人,也能得到那样的力量吗?』

『我的守护人只有慧剑,你得不到那种力量。』

况且,透织子家里有个罹患重病的哥哥,各项医疗费用都由她这份工作来支付。她希望这笔金援至少可以持绩到哥哥归天的时候,既然她这么说,辉矢也就像对慧剑那样,选择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予以保护。

辉矢与透织子都没有错,只是他们对彼此都怀着罪恶感。

辉矢为自己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结婚,毁了一位女性的人生而感到罪恶。

透织子则是为自己利用辉矢的良心,一直受他的保护而感到罪恶。

『要怎么获得那种力量?慧剑原本是普通人吧?』

他们是共同生活的家人,却存在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射手从根植大地的花树折下一根树枝,决定要让对方成为自己的臣下,递出树枝后,自然就会授与那个人力量。自古以来就是这种方法。据说这么做是把射手的力量分出去,我也不太清楚……那个时候我给慧剑的,是正值绽放的百日红树枝。』

辉矢的话带给透织子巨大的冲击。

『院子里的吗?』

『对,院子里的百日红。』

『……』

『透织子?』

『…………』

辉矢看着不发一语的透织子,总算察觉自己犯下的过失。

「抱歉……对了……那是你照料的花树……」

窒重的沉默蔓延开来。在哪里也去不了的透织子心里,庭院是她唯一能随心所欲的园地。

她细心照顾的花树受到破坏,当然会难过。

『不,那座院子是您的财产……!』

『别这么说,那是属于你的院子。对不起,对不起……为表示歉意,我可以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什么东西都可以,告诉我吧。』

『……不用……您已经对我够好了。』

『……透织子,别说这种话。我什么事情都无法为你做。对不起……』

他们简直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也许是由他人决定的婚事,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不合的种子。

如果辉矢有足够的想像力,就能想像到一旦依照长老的安排结婚,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

如果透织子有足够的勇气,便能反抗既定的婚事,要求辉矢拒绝。

如果他们能在沟通后,决定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

尽管有如此多的可能性,但这些情形都没有发生,这个家充满了裂痕。

这些裂痕形成无可挽回的状态,带着些许的疯狂,一步一步将众人导向错误的结果。

『慧剑,那种力量可以制造出任何幻象吗?』

慧剑十六岁时的夏天。

透织子提出这个问题时,慧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以吗?』

她依然执着于先前提到的慧剑的能力。

『……透织子夫人,辉矢大人也说过,那没办法像魔术一样在别人面前表演。』

『我只是问你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

『…………一次就好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祸端就来自这一时的同情。

透织子从自己的物品里面拿出相簿,希望慧剑能用幻影重现出照片里的人。无法回乡的寂寞,无法见到亲爱家人的哀伤。

她拜托慧剑使用能力,用以慰借自己强忍伤悲的心情。

——这么做不是坏事。

慧剑毕竟只是小孩子。

——透织子夫人难过的话,辉矢大人也会伤心。

而且慧剑也是一位忠臣。

——关心射手的身心状况,是我的责任。

他实现了透织子的心愿,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透织子,其实是为了让主人复杂的婚姻生活维持在良好的状态。

透织子乡里的友人,唯一的哥哥,无法见面的那些人。她明知是幻觉,还是开心地流下了眼泪。一开始,这种做法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如果可以不用靠这种假象满足……能讲电话就好了。』

『我不能随便去见他,毕竟他在住院……』

『透织子夫人……您为了哥哥嫁来这里,他却不跟您联络吗?』

『因为哥哥直到最后都还是反对……好厉害喔……就跟真的见到本人一样。』

接下来是尽可能重现出她充满回忆的场所。

身历其境的幻术让透织子深深着迷。

透织子打破只要一次就好的承诺,一再要求慧剑使出幻术。

『慧剑好厉害。』

『谢谢你,这样我又能继续努力下去了。』

『好棒的力量。』

透织子的心情好,辉矢也高兴。慧剑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

只有三人的狭小世界。只要三个人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幸福就够了。

慧剑天生以助人为乐。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行为会导致情况恶化。

『……您要回老家吗?』

有一天,慧剑与透织子在厨房准备早餐时,透织子告知他,自己打算回乡。

回想起来,在辉矢眼中,想必是觉得他们两人在这段期间忽然变得相当亲近。

『嗯……我好几年没见到哥哥,想去见他一面,顺便向父母和安排这场婚事的长老告知我想离开辉矢大人的意思。』

『……透织子夫人……您讨厌辉矢大人了吗?』

『慧剑,你太大声了!』

慧剑与透织子看向客应。辉矢刚起床,昏昏沉沉地坐在长椅上,似乎没听见他们说话。

『讲话小声点。』

『好的。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你刚才那个问题,辉矢大人是我的恩人。在我听从大人的安排于十八岁出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怕得哭出来时,是他试图保护我。我怎么可能讨厌他……』

『那为什么……』

『……因为我在剥削辉矢大人的人生。』

这种说法有些冰冷而且严厉,但是十分准确。

『我在剥削辉矢大人。如果他没有和我结婚,如果我们离婚的话,或许他就能放心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结婚时,因为知道哥哥的生命只剩下几年的时间,拜托辉矢大人在那之前让我留在这里,辉矢大人也答应如果只有几年没问题……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因为巫觋一族的援助,哥哥活了很久……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这样不行。我想你也注意到了,我们……不像是一对夫妻。』

『……』

这话大概也包括了他们没有生孩子这件事。虽然落伍,他们居住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辉矢大人他……在知道我是为了哥哥被卖来这里后,看待我的眼神就从妻子成了需要保护的【人民】……这种情形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如果我是自愿到这里来,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慧剑大概能理解透织子的意思。

辉矢认为自己是神,其他人是需要受到保护的人民,相较于其他现人神,他的这种想法格外强烈。所以他选择利用制度,让透织子留在自己身边,保护她的家人。两人之间终究没有发展出爱情,只是在生活中相互扶持,不知不觉过了十年。

辉矢与透织子就是这样的关系。这也是一种家庭形式。

『辉矢大人让我成为他的家人、他的妻子,可是……他认为自己夺走了我的人生……他错了,其实是我在剥削他。辉矢大人从小成为神,过着凡事听人安排的人生,所以对自己受到压榨没什么感觉。』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

『你尽心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我们看似很像,其实完全不一样。你很习惯在龙宫的生活了吧,我……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在透过你的能力看见故乡的风景后,我想了很多。像是我的过去,还有我的未来,当然还有辉矢大人。我总是受到照顾……他已经保护我十年,我必须离开他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事……』

『透织子夫人……』

慧剑想像起透织子在十八岁初来乍到的模样。那个接到命令要嫁给居住在异乡的神、孤身前来的女子,再将她与十四岁来到龙宫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我也是懵懵懂懂地来到这里,觉得很害怕、很难过,能依靠的只有辉矢大人。

辉矢接受了慧剑。他就是这样的神。

『我不想再过这种寄生于辉矢大人的生活了……我想独立……』

慧剑改变了过去对透织子的认识。他是守护人,对于让辉矢烦恼的人都没有好印象。因此他不是很擅长与透织子相处,但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我在这里生活,也是添辉矢大人的麻烦。

透织子的事并非与自己无关。他思考着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钱、钱的事我可以帮忙。我有领薪水。』

『呵呵……我不能从小孩子那里拿钱。我会告诉辉矢大人我要回乡,请他让我休假。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既然都跟你说了,我就想下定决心……绝对不屈服于权势者……这段时间只剩下你们两个人,辉矢大人就交给你照顾了。』

透织子寂寥地笑着,慧剑不知道该向她说什么话,只是点了个头。

接着透织子如同先前的宣言,暂时离开龙宫,平常三个人一起享用早餐的餐桌,只剩下两个人,屋子彷佛忽然宽敞许多。几天后,透织子如期回来了。辉矢以为她只是返乡,温暖地欢迎她回来。

那么久没见到家人了,家里都还好吗?和故乡的朋友有见到面吗?回来这趟路也累了吧,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透织子笑容满面地回应辉矢的话,慧剑则感到忐忑不安。她和长老不知道谈得怎么样了?

她会从自己和辉矢的生活中离开吗?他如今才感觉到寂寞。

『失败了。他们要我一辈子待在龙宫,不许再回去……要我尽自己的职责……』

透织子回来的那天晚上,在两人终于独处时,她将结果告知慧剑。

『……还有,哥哥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为了不在辉矢面前哭泣,她强忍住泪水。一向慧剑说出口,她就按捺不住地哭了出来。

『他、他们没有通知我,葬礼早就办完,哥哥已经在坟墓里了。』

听见透织子的话,慧剑也难忍心痛。

『我对不起辉矢大人,这件事该怎么告诉他……他或许不会原谅我……』

慧剑一再劝她,要她把事情全部告诉辉矢,辉矢会想办法。

他不会忽然对透织子置之不理,一定会帮忙,慧剑如此劝说。

透织子哭个不停,完全没有把话听进去。而辉矢在完成射手的工作后,已经累得睡着了。

慧剑看到这种情形,便说服透织子明天早上再三个人一起好好商量。

最后,他半强迫地把透织子赶进棉被里面。慧剑后来一再为自己这个时候的处理方式后悔莫及。

他后悔自为什么没有陪她到早上。

隔天,慧剑一早醒来时,透织子人就倒在楼下。

「不会吧。」

——她死了吗?

在慧剑眼中看来,她似乎已经死了。她疑似撞到头,流了一小滩血。

这间屋子是开放式设计,有一座通往二楼的木造开放式楼梯。

楼上可以将楼下的景象尽收眼底。没错,要是刻意探出身子会有危险。

——不会吧。

辉矢也常提醒慧剑,要他别在楼梯上乱跑。

因为有相当的高度,万一摔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辉矢常说走楼梯要握好扶手,踏稳脚步,也希望他在透织子搬东西时可以帮忙。住在这间屋子里,上下楼梯必须注意安全。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是意外。

——为什么?

还是自杀?

——她一次也没有表现出这种念头。

她是刚好撞到要害,动弹不得,结果深夜里没有人发现她,就这么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对,她穿着外出服,难不成她是想一个人逃走吗?

又或者是因为罪恶感以及对未来的绝望,使她决定跳下楼梯?

——都说好早上再来商量了。

慧剑没有对透织子的问题视而不见的意思,只是因为夜深了,他为疲惫的主人着想,决定隔天再来讨论这件事。他甚至打算主动低头拜托辉矢保护透织子。这件事不能说和慧剑没有关系,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透织子夫人,为什么你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昨天透织子濒临崩溃时,是慧剑忽视了她。

——怎么办。

无法挽回了。不对,比起这件事——

——不行,辉矢大人会难过得哭泣。

在慧剑心里,这才是最严重的。

刹那间,强烈的光芒从慧剑的身体迸出,接着在室内爆开来。

『慧剑?』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慧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辉矢起床了。

他从楼梯上方朝自己说话。

『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个家的裂痕在这时清楚呈现了出来。

『你睡昏头了吗……?我要先去市场一趟,早餐回来再吃。你不用跟我去没关系。我会买牛奶跟蛋回来,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吗?』

整个家逐渐崩坏,无可挽救。

所有人都该直视这个家面临的问题。

『透织子,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然而,有个人为这一切披上了幻影。

『咦……』

慧剑沿着辉矢的视线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站了一个人。

『这样啊,不需要就是了。』

那是他熟悉的女性身影。

——辉矢大人。

『因为你昨天刚回来,午餐我想做你之前称赞好吃的松饼。』

——不是的,辉矢大人。

『家里有草莓和生奶油,可是最重要的鸡蛋和牛奶昨天用完了。』

——辉矢大人,那个不是。

『说什么客不客气的……我也是会为自己家人做这点小事的……』

那里刚才什么东西也没有。

然而,现在有个在与辉矢交谈的幻影,而且他完全没有起疑心。

『我是想欢迎你回来……』

巫觋透织子的尸体旁边,站着巫觋透织子的幻影。

扭曲的空间。错误。不正确。

『慧剑、透织子,那我出门啰。』

辉矢一点也没有起疑,离开了屋子。

慧剑看着把头转向自己、对自己嫣然一笑的幻影,感到毛骨悚然。

自己犯下的罪就在眼前。

守护人得到的神圣隐匿能力,是为了用来保护射手。

慧剑看着透织子倒在地上的身体,心里出现这种强烈的念头。

——辉矢大人会伤心。

——他要是过度悲痛,恐怕会没办法射箭。

——届时大和将无法迎来夜晚。

不能发生这种事,今天也有许多人在等待黑夜来临。

——得藏起来才行。

虽然只是瞬间冒出来的错误想法,他却在无意中使出了能力。

守护人使用神圣隐匿术时,不需要特别的动作。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辉矢射箭时那样,先是彷佛照亮黑夜的萤火光芒围绕着身体,光芒扩散开来后,在一定范围内出现他脑中建构的幻影。

慧剑是自己做出选择,瞬间进行了隐匿。

『……』

为了藏起透织子,他改变景色,并且让假透织子与辉矢对话。

『透织子大人……对不起。』

慧剑正想碰倒地的透织子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透织子的影子替身开口说道:

『叫警卫从警卫室过来,得先把这具尸体移走。』

假透织子平静说着冷酷的话。

慧剑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

为什么自己制作出的幻影会和自己对话?

『难不成她还活着吗?不管是死是活,都得先移走。慧剑,去警卫室叫警卫过来,接下来的行动上头会有指示。』

『你是什么东西……』

『你在瞬间思考出为辉矢大人着想的行动。你已经做出了抉择。』

『你是什么东西……你根本不是透织子夫人……!』

『动作快一点,这么做也是为透织子好!』

这究竟是谁的想法,是慧剑内心那个冷静的自己借着她在说话吗?

还是慧剑自行想像,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透织子会说出这种话?

『……』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慧剑,万一辉矢大人不招来黑夜,你也无所谓吗?』

那就是慧剑必须以守护人的身分展开行动。

接着,所有事情井然有序地失去控制。

可怜的神为家人出门采买时,事情便已处理完毕。

巫觋透织子的身体被警卫们从辉矢家搬到了外面。

事情始末随即向巫觋一族的大老通报。

慧剑得到的指示,就只有再继续欺骗辉矢几天的时间。

接下来,世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一出戏开幕了。

透织子不在家里,他却得将不在的人当成依然在屋子里。

慧剑觉得最可怕的,是透织子的幻影会自主行动。

讽刺的是,慧剑幻想、建构与开展世界的这个秘术,讲究适性。

这个术式需要强大的集中力,原本只是维持几个小时都会疲惫不堪,慧剑却连续施展好几天的时间,正是因为他有着为主人着想的心意。些许的疯狂,也是他的才能得以发挥的其中一个原因。慧剑确实保护了辉矢的心灵。

辉矢关怀备至的女性不在了。他没有察觉这个真相,照样过着平常的日子。

之后的情形就如同辉矢的记忆。

某一天,透织子与慧剑留下纸条,忽然消失了。

事实却是透织子在更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他以为的三人生活,其实是两个人加上一个幻影,他的守护人隐瞒了妻子的死。

慧剑会离开那个家,是族里大老的指示。

那时的慧剑处于神经极度耗弱的状态,他自己也知道。

失眠、不安,寻死的念头,全部一股脑儿袭向慧剑。

他背叛最爱的主人,持续与幻影对话后不知不觉变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的慧剑迟早会露出破绽,不需要大老特地指出,也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为主人着想的少年终于到了忍受极限。慧剑向大老表示,想将真相告诉辉矢,大老显得很为难。他一再哀求,说自己撑不下去、瞒不住了,最后以慧剑必须休养作为说出真相的条件。休养这道命令具备正当理由。

因为慧剑制造出的幻影正擅自行动,出现异常状态。

万一幻影攻击辉矢怎么办?

透织子的幻影比本人还要自由奔放、奇怪而且阴森。就算是为了辉矢,大老也希望他的精神能安定下来,将现在失控的状态控制好,身心复原后再回来。慧剑听见对方这么说,也无法反驳。慧剑拜托对方说「既然如此在解释透织子去向时请允许我同席」,但遭到了拒绝。

万一他无意中又展开幻影,只会让情况变得更难解释,而且就算辉矢能够理解,看见慧剑时难保不会想骂他一顿。

这时的慧剑无法承受这种情况,况且就像对方担心的,他无法斩钉截铁地否定幻影会伤人,这可能是种心理防卫机制。

演变成这种事态的理由,就交由大人来解释,你先暂时住进医院。你需要的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剑听见对方这么说,只能点头同意。

对方先是要他离开屋子,别告知辉矢。

辉矢会以为他们单纯只是离家出走,这时巫觋一族会现身解释状况。透织子失踪,并且强行带走慧剑,很快就会抓到他们两人。族里会保护透织子,把她安顿在远处。她似乎厌恶了这里的生活所以这么处理。

慧剑因为精神混乱,等状态稳定下来后会回到龙宫,不过需要休息几个月。

如果是这样的安排,慧剑也比较容易回到岗位。对方催他同意这样的做法。

辉矢万一知道真相,想必会悲痛欲绝,情绪失控,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之后他可以在辉矢等他的这段时间静养,调养好身心再回去。

十六岁的少年同意了对方破绽百出的花言巧语。

慧剑没剩多少正常的判断力,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处在失衡状态。他因为敬爱辉矢,在他身边更加难受。他不愿离开,但又想离开。

实际情形是——没有人解释慧剑与透织子失踪的原因。慧剑离开龙宫的那一天,巫觋一族留下了捏造的纸条,因为他们判断最好换新的人代替出状况的妻子与守护人。辉矢拒绝了这个提议,可惜慧剑无从得知。

巫觋一族安排慧剑住进远离龙宫、位于帝州的医院,他整天的生活就只有起床睡觉。守护人不在,夜晚照样来临。透过夜晚的到来,他确认到即使没有自己,这个世界依然照常运转。

一个月、两个月,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奇怪的是没有人来见他。他愈来愈不安。

『慧剑真蠢,那些大老根本没有让你回去的意思。』

透织子的幻影嘲笑着安分待在医院的慧剑。

『那些话肯定是骗人的,现在他已经有新的守护人和妻子了吧。』

——辉矢大人不是那种人。

『说不定辉矢大人觉得赶走了两个大麻烦,心情正轻松呢。』

——辉矢大人不是那种人。

『不然你要过去确认吗?反正也该离开这里了。说不定他们打算让你死在这间医院喔?』

慧剑逃出了医院。他逐渐恢复思考能力,心想就算辉矢讨厌自己,也要请求对方原谅。孤独的狼奔跑、奔跑、奔跑。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和透织子所不存在的正确形式。

『月灯小姐。』

『辉矢大人。』

精神耗弱的慧剑更加崩溃,导致这种状况的决定因素,是他逃到龙宫岳时,看见辉矢与月灯对话的情形。

他们展现出的那种爱的形式,是彼此尊敬、互相关怀。不同于三人不完整的家庭生活,护卫队成员与辉矢的气氛融洽。慧剑第一次看见主人那副模样,明白自己害得主人多么压抑自己。

他知道那就是辉矢想要的日常生活,他感到心痛。

——辉矢大人,对不起,

与此同时,嫉妒的猛火烧灼着他的身体。

——辉矢大人,为什么。

自己确实出了过分的背叛,抹消已经发生的事情。

可是,那么做都是为了您。

慧剑的内心真正变成野兽,就是在那个时候。

——辉矢大人。

他想问为什么。

——辉矢大人。

他想要怜悯,想要对方的视线,

——辉矢大人,您已经忘记我了吗?

少年在心里养了头狼,有他的原因。

「慧剑,有人。」

假透织子吐出残酷话语的声音,将慧剑拉回现实。

暗狼事件发生后,慧剑就住进这座空无一人的神社,不过神主偶尔会回来这里。

「不对。在外面,外面有人。」

慧剑用衣袖抹去泪水,走到神社外面。他战战兢兢地观察四周,从神社周围的树林隙缝间可以看见人影。

时间接近中午,刚好因为反光看不清楚,不过有许多人正往这里接近。

「你看,那些人很诡异……全部大概有五个人。怎么办?不理他们吗?他们身上说不定带了什么好东西,而且神社的食物也吃完了,还是要攻击他们?」

慧剑摇头否决透织子的提议。

「不用,我们进去。」

慧剑说着,只是确认过有可疑人物便转身离开。对方并未注意到他。

那些人大概是带着玩乐的心情闯入封闭山林的当地居民,或是仍在找寻暗狼下落的猎友会成员。

置之不理才是上策。

慧剑静静转过身体,不过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传来有人跑向这里的声音,他立刻回头。

「慧剑!」

透织子的幻影大叫着,慧剑也想叫出声来。数秒前还在远处的人如骏马奔驰,已经逼近到他身边。

对方恐怕是注意到慧剑了,其反应之快让他倒抽了口气。

——不可能吧。

慧剑为了叫出暗狼的幻影,随即迅速地在脑中建构出幻想的世界,只可惜对方的速度更快。可疑人物的手忽然伸过来,接着慧剑的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用力打了下去。滋滋滋,电流窜过身体,冲击让他轻易跪倒在地上。他的手像玩偶般让人抓了起来,背部被脚踩住。他看见有个类似警棍的东西掉在地上,才知道对方不是伸出手,而是用那个东西打他。那东西会产生电流,是电击棒。接着,慧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双男人的鞋子。

「刚才不是有女人的声音吗?」

「没看到人,去附近找。」

「少主,换我来。」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慧剑的身体改受其他人压制。他胆战心惊地抬头一瞧,有个压迫感强大的男人正朝他露出严厉的目光。

「……你很可疑喔。你在做什么?」

那人的语气冰冷,慧剑发出了轻细的惨叫声。

「你们才是在做什么!」

接着,傅进耳里的是怒吼声,听起来是个有良心的人。他谴责着慧剑遭受的对待。

「连理……我们在逮捕可疑人士,他说不定是【老狯龟】派来的刺客。」

「不可能,雷鸟先生,你看清楚!这孩子看起来那么年轻!你看!」

在慧剑两旁说话的人,是两位夏天代行者的未婚夫,君影雷鸟与老莺连理。

「各里大老的私兵里也有孤儿,他们把里的慈院养育的孩子从小就带走,培育他们成为士兵。这孩子说不定就是这种人。你是哪个里来的?只要你从实招来,就不会太痛。我保证不会。」

「他说不定是普通人啊!」

「我说啊……在这种时间,待在封山而且关闭的神社旁的普通人,怎么想都不对劲吧。你是普通人吗?如果是的话,我给你钱,打你的事可以当成没发生过吗?你要是不答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雷鸟先生!」

「……我、我……」

「嘴巴真硬啊,果然是敌人。」

「他正要开口吧!都怪你把话说得那么可怕!」

慧剑只能恐惧地发抖,这算是神圣隐匿的弱点。

如果是在远距离或是与对方保持距离,不用怕遭遇突袭的状态,就能平静施展出术式,但是只要精神状态一度崩潢,要再建构便相当困难。

如同四季代行者与巫祝射手用内心操控神通力,他一旦精神混乱,便会沦为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昨天晚上夏天代行者出现后,暗狼随即离开也是这个原因。透织子的幻影在这时也消失了。他在与辉矢有关的事情上能发挥出超常的集中力,然而此时的情形并非如此。

——辉矢大人,救我。

他恢复成了畏惧的小孩子。

再加上他对上的是棘手的对象。如果对方容易应付,他还可以深呼吸后制造出幻影,然而把他踩在脚下的成年男性,是长年担任护卫官的叶樱菖蒲也认同比自己强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非常人可匹敌。

「太麻烦了,干脆封住他的嘴……」

不论是接触的肌肤,他的一字一句,还是蹂躏他人的强悍,都散发出无法沟通的气氛。

「雷鸟先生,先听那孩子怎么说!」

慧剑此时的命运可说是掌握在连理手中,他自然朝连理投去了求救的视线。连理看见慧剑泪眼汪汪的模样,情绪更加气愤。

「雷鸟先生!请你的部下放开他!」

「连理,你觉得所有杀人魔都会穿着满身是血的衣服吗?」

「我不觉得,可是这孩子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和里里面的孩子没有两样!」

这时,鸟字引起了慧剑的注意。

「……里……?」

颤抖的双唇说出这句词。

「难不成两位是……四季之里……的人吗……」

这时,包括穿着黑色战斗服的人在内,所有大人面面相觑,连理则回答了慧剑的问题。

「从你的语气听来,你也是吗……?」

「对,我是……巫觋一族的人。」

「巫觋一族是巫祝射手大人的……?我和他们来自夏之里,因为某个原因潜伏在这座山里。」

「夏天的……?那么各位是与夏天代行者大人有关的人吗……那个……对不起……我、 我……我没有对代行者大人出手的意思……对不起……我不是……」

慧剑的模样异常惊惧,令连理感到同情,而雷鸟的不信任感则是逐渐升高。

「雷鸟先生,还是放开那孩子吧。」

「……真可疑。」

「雷鸟先生!我要生气啰!」

因为连理的怒骂,雷鸟命令部下放开慧剑,但是没有因此松懈戒备。雷鸟瞪着慧剑,像在警告他别轻举妄动。

「你明明已经生气了……我得先提醒你,我不相信你。是因为连理太啰嗦,我暂且不行使暴力……巫觋一族的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黄昏射手大人的仆人还是什么人吗?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吧?黄昏射手大人已经发出声明。这里从现在起,会成为最大的狩猎场……」

对方一说出黄昏射手这个词,慧剑的眼泪便不自觉流了下来。

「……辉矢大人……」

过去忍辱求全的那些事情都再也忍受不了。

「……我会赎罪,拜托……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慧剑语带畏怯,哭着求饶,连理与雷鸟见状,互相看向对方。

「……他哭了!是雷鸟先生害的!雷鸟先生惹哭小孩子!」

「不是吧?是他自己……!」

现场忽然化为吵吵闹闹的对峙场合,没有人认为这次的相遇是奇迹。

连理与雷鸟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解决这场动乱的『关键』。

夏天与夜晚的这场战役,狼终于也加入了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