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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冬天代行者 寒椿狼星

「  」

青年模样的冬神从梦里醒来,用刚睡醒的嘶哑嗓音喃喃说著什么话。

黑色高级轿车里,他眺望著窗外,彷佛在看久违的友人,端正的脸庞露出凝重的表情。

阴郁的双眼,薄薄的双唇,乌羽色的黑发有著符合年轻人的整洁。

虽然脸上还残留稚气,但他看起来相当沉稳,想必是因为由内在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不论是流盼的明眸,还是手放在车窗上的动作,每个举止都格外高雅。他身上更是只有显贵能穿著的名贵和服。紫黑色的长袍,黑底金绣的中衣,浅灰色的外褂,同色系的皮鞋,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为他量身订做。青年本身就像一幅作品,再加上他散发出的氛围,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随便跟他搭话。

黑色高级轿车里安静得像在举行丧礼,但是因为他缓缓打开车窗,大自然的声音随之进入车内。鸟鸣声。花草摇曳的风声。

令人忍不住想赞叹,如梦般的景色就呈现在眼前。

地点是创紫,日期是黎明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

自从春天代行者雏菊在龙宫召唤春天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大和睽违十年再次出现春天,各地无不是欢欣鼓舞,到处都是赏花的人潮。高级轿车塞在赏花游客的车阵中,打开窗户后不只是大自然的声音,还可以听见各个电台的广播声。

『——大和迎来睽违十年的春天,各国纷纷捎来贺词。』

『——由于春天突然到来,景气热络,股市……』

『——美国总统以友国的身分献上祝贺,而世界各国的春天代行者也将贺礼送至四季厅,祝福大和的春天……』

『——话说回来,大和的春天代行者这十年来到哪里去了。我们请教了专家的意见。』

青年闭上双眼,吸了口春天的空气,然后吐出来。

这么做之后,原本总是严肃的那张脸稍微显得安详了一点。

就像可谓春天恩惠的现象,正发生在各个地方。

「狼星,把车窗关起来。」

这一声呼喊,瞬间打断了短暂的平静。

打扰他幸福的人,是坐在他身边的随从男子。

如果要比喻的话,狼星这位冬神青年是冷艳清美,随从则是优美绝俗。

随从的年纪大概将近三十岁。

挑染著黑色的那头银发宛如夜里的雪地,墨镜遮住了脸,但是藏不住他的魅力。身上的服装远远看去是黑色外套搭配深灰色纹样背心的三件式西装,不过只要近看就会发现,那是和主人同样黑底金丝的一套服装。修长的身材完美衬托这套精致的服饰,那副模样想必不只是同性,而是所有人憧憬的对象吧。唯有挂在腰间的刀显得格外突兀。乍看之下,他是个举手投足都如同充满魅力的管家的寡言男人。

「万一有人开枪怎么办?把车窗关好。」

他一说话,便流露出更胜于母性的父性。

「闭嘴,冻蝶。」

另一方面,回嘴的主人就像个叛逆期的儿子。

「……」

名为冻蝶的随从把身体往前倾,打算关上车窗,但是狼星用手肘轻轻撞开而打断了他。冻蝶把下滑的墨镜推回去,不耐烦地开口。

「别太过分了。」

即使在近距离被那双细长的眼睛瞪视,遭到对方以美声告诫似的劝阻,狼星依然毫不畏怯地瞪了回去。车子现在停住了,但他们此时的距离近到只要车子一动,感觉就会发生意外。

「闪开,冻蝶。」

「休想,狼星。」

「……」

「……」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人开枪,这里只是个普通的坡道。」

「就算是坡道,现在因为塞车,车子动弹不得。我要是想杀你的人,会乐得把这视为大好机会。」

「射程范围内找不到可以射击的地方吧,难不成要爬到树上吗?」

「如果有那个必要,激进派那些家伙会派出长距离的狙击手。在行动前,我们必须事先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特地编列经费,装上特制的防弹玻璃?都是为了保护你。」

「再稍微等一下,这对我来说是睽违十年的春天啊。」

「全大和国民都是这样吧……」

「雏菊…………我能感觉到她回来了,所以再等我一会儿。」

他在讲一开始的那几个字时,像在勉强自己说著不熟悉的词汇,而且声音小得就连坐在他身旁的冻蝶也很难听清楚。冻蝶看见狼星这个样子,叹了口气。

「你总有一天会见到雏菊大人,因为有『四季会议』。」

「……我知道。有收到回覆吗?」

「没有。对方想必也不想跟我们见面吧,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能活下来都是因为她……必须当面向她致谢救命之恩……不能只用书信。」

「……」

「你不想见她吗?」

「……我想见她。只是她不想见我吧。」

狼星希望随从否定自己的话,但是冻蝶的神情很凝重。

「……不知道是雏菊大人的意思……还是随从……樱的意思,目前只能当她们不想见面。虽然说她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如果见面的话,恐怕会让雏菊大人心烦意乱,而且对方也很有可能说不想看见我们的脸。」

渺茫的期待落空,狼星不禁丧气,接著他又不死心地再度开口。

「……至少在四季会议一定会见到面,不管她要打要骂……还是会见到面。在那之前,我们要尽最大的诚意。在她们今后的行动上,必须尽量提供协助。知道了吗,冻蝶?」

「当然,我会竭尽所能。」

「派过去的护卫有什么回报吗?那个……像是她们目前的状况……」

嘶哑的嗓音显得有些落寞地问道,冻蝶本来想回答,犹豫了一下又闭上了嘴。

「……」

最后他还是决定开口,低沉的说话声传进狼星耳里。

「有是有。只是不是什么好消息……」

「……暗中保护她们这件事曝光了吗?万一让樱知道了,以她的个性说不定会生气……」

「不,她们还没发现。不是这件事……根据护卫报告……她似乎变得跟遭绑架时不太一样。」

狼星的脸上隐约浮现出恐惧。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受伤了吗?还是身体有什么障碍?」

冻蝶尽可能谨慎挑选用词。

「不,都不是。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她的外表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内在判若两人……」

狼星感觉内心一阵刺痛。

——慢著。

他虽然想知道雏菊的情况,脑中却不由自主喊停。

「她看起来就像小孩子装在大人的身体里面。」

——等一下。

因为事态远比他想像的还要糟糕。

「她的精神年龄很有可能停留在幼年,也许是PTSD的一种。我派去的是当时里中的幸存者,是看过我们交流状况的人,因此情报相当可靠。」

不成声的哀鸣从狼星的唇边流泄而出,他痛苦地紧闭上双眼。

——我早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听见这种消息。

他哀痛了一会儿,但是没有选择永久逃避现实。他马上睁开眼,要冻蝶继续报告。

「还有什么……」

「……尽管不算口吃,但她说话的方式也断断续续的。」

「……没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吗?」

「好消息就是她在龙宫顺利显现了春天吧。」

狼星苦闷的叹息呼到了冻蝶的脸上。

「……让护卫继续保护她们。稍微观察一下情形再决定要不要前往接触。」

「收到。」

狼星说著,嗓音像是被颜料抹上了罪恶感。

「……这种事想也知道……」

些许碎发落在忧愁的眼眸前,那双眼瞳微微湿润。

「春天归来的前兆出现得很突然,且同一时间,春天就在龙宫显现……实在太奇怪了。」

「是啊……」

「我们找了长达十年的时间,四季厅居然隐瞒我们她回来这件事,其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如果她的心智停留在幼童,很有可能非自愿地进行代行者工作。也许她怀抱著如履薄冰的心情……」

「……樱在雏菊大人身边保护她,但是她们胡来的行为也传进了我耳里……能陪伴她们的只有立场相同的我们,狼星。」

「……我也想这么做,只是做不到的主因出在我自己身上,实在太可笑了……说不定换个人当冬天代行者,在她心中才是更友善的世界……如果她这么希望,我愿意马上照办……」

「狼星……」

冻蝶的手抚著狼星的脸颊,两人的距离又更接近了。他朝狼星露出安慰的眼神,同为男性的主从二人散发出亲密的气氛——

「呃!」

剎那之后,冻蝶用头猛撞狼星,狼星惨叫了出来。

冲击力道之大,甚至让车内轻微地晃动起来。高级轿车的司机拉开与后座间的隔板,确认后座情形,看见忍著疼痛的狼星与把墨镜戴好的冻蝶后,他判断是常见状况,又把隔板关上。

「最后那句话绝对不能说!」

狼星眼冒金星,以苦闷的声音回应著突如其来的教育性指导。

「这种话用嘴巴说啦!没必要用头撞我吧!?」

狼星痛得快哭出来,而冻蝶始终面不改色。

「当然有必要。因为对用嘴巴讲,你都听不进去,所以你不关车窗,而且还贬低自己。你是惹我难过的天才,我只能用头脑沟通了。」

「……头脑用错意思了吧……!喂,随从不能换人吗?」

冻蝶气得打算再来一记头槌,狼星迅速抓住他的头,两人就这么陷入了无声的僵持。

他们像兄弟打闹了一会儿后,有人敲了下后座另一侧的车门。狼星与冻蝶面面相觑,这时司机再次拉开隔板,开口说道:

「是去查看塞车原因的四季厅石原小姐。」

她是这趟旅程的其中一位同行者,隶属于四季厅保全部警备课的女性职员。冻蝶打开车门后,外表有如电视主播的石原一脸紧张地站在那里。

「两位长官,出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石原小姐,还会耗上很长时间吗?」

「不……冻蝶先生,如同您所担心的,前方弯道确实发生了交通意外。悬崖那里有辆小客车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上,现在快要掉下去了。万一栏杆断掉就完了。」

狼星重新坐好,听著她的报告。

「车里有人吗?」

「似乎有一家人在车里,人数不明,只听得见小孩子的哭声。后方车辆的人们虽然想做点什么事把人救出来,只是没有安全绳,他们也无能为力……」

「……糟糕,地点太差了。可能已经有人联络国家治安机关,但是救援人员没办法马上赶过来……我可以用放在车内的工具来帮忙,车里大致备有为了因应紧急状态时使用的工具,石原小姐你带狼星……」

「我明白了。」

冻蝶的话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说出现在这句话的人打开车门的声音。

「…………狼星?」

他才听见声音,人已经不在车内了。

「……狼星!站住!石原小姐,快去阻止他!」

「是、是!」

冻蝶也连忙走到车外。由于陷在不知为何塞车的车阵里,许多等得不耐烦的驾驶都走到外面来。他们或是抽烟,或是用手机向另一头的人报告这起意外,各自用不同方式打发时间。其中有个奇装异服的人在车阵间穿梭,自然引起了注目。

「狼星!」

在大和这个地方,鲜少会有年轻男子穿著民族服饰,再加上那是一身黑色与金色、极尽奢华的打扮。他看起来宛如一位划破春日色彩的魔术师。在他背后,穿著西装的男人与同样穿著西装的年轻女子一脸严肃地追著他,并声嘶力竭地制止,使得他更加醒目。

「狼星!别闹了!」

「狼星大人!拜托您别过去!您跑过去看热闹会让我们很伤脑筋!」

「我不是要看热闹。」

冻蝶追上走在前面的狼星,抓住他的手,但是一道诡异的力道挥开了他。冰雪结晶在他接触的地方迸裂消失,逃离束缚的狼星从原先的快步改为奔跑,逃得更快了。

「狼星!可恶!你竟敢对身为同伴的我做出这种事情!而且穿和服居然还跑那么快!」

「冻蝶先生,狼星大人让地面结冰了!我、我穿著高跟鞋很容易滑倒!」

「是打算做陷阱吗!狼星!狼星!」

狼星在冻结的地面上滑行,像在溜冰一样,从容不迫地回答他们。

「才不是,这只是热身而已。可以看见车子了,冻蝶、石原。」

狼星忽然停住脚步,冻蝶与石原接连往他的背部撞了上去,呈现三明治的状态。冻蝶正想抱怨,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太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翻覆的大货车,把整条路完全堵住。

货车司机已经获救,躺在路上接受照护。至于小客车方面,如同石原的报告,因为卡在护栏上勉强没有掉下去。护栏扭曲成了U字型。可以持续听见车里小孩子的大哭声。驾驶的脸被安全气囊挡住,但是从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看来,恐怕是昏过去了,也有可能已经丧命。挡风玻璃碎裂,血溅得四处都是。

——救得了他们吗?

冻蝶没有丧气,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小客车处在极度失衡的状态,此时勉强没有掉落悬崖,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要是随便触碰车身,恐怕会一起掉下去。

车里的人就算只是稍微动一下都很危险。

塞在车阵里的人们隔著一段距离,围观事故现场。

至于忽然停步的狼星,他从和服袖子里取出一把扇子。

扇子一打开,周围随即窜出冷冽的空气。

「……狼星,难不成你打算出手吗?」

狼星听见这问题点了个头。冻蝶倒竖起剑眉,拿走扇子。

「这么做违反四季条例。」

狼星粗鲁地把扇子抢回来。

「才不会吧。」

「不,就是会……即使人民身陷悲惨的状态,也不能将四季的力量……神力使用在季节显现以外的场合,这是四季条例的第一条。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你不能草率行动。我……我会想办法救出里面的人,你先回车上。」

「……喂,石原。」

忽然被这么叫唤,原本提心吊胆看著他们交谈的石原一时惊吓,打了个哆嗦。

「是、是!」

可怜的她卷入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看起来显然十分惊慌。

「说出四季条例第二条。」

对方甚至不甚有礼地下达命令。

「……什么?」

「快说,石原!」

「遵、遵遵、遵命!」

石原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虽然她一副十分疑惑的模样,还是马上背诵了出来。

「四季条例第二条,四季代行者遇到危险时,可对他人使用神力……!」

「不愧是石原。」

狼星强而有力地拍了拍石原娇小的背部,让她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一下。

「不不不、不敢当……」

「冻蝶,你听好了。我卷入因为交通事故塞车的车阵里,而且我们在移动时必须警戒激进派的那些人……匪徒的攻击对吧?」

「……随便打开车窗的人居然有脸讲这种话,听了实在很让人生气,不过你说的没错。我一直在规劝你,就是这个原因。」

「塞车的状况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你看,倒下的大货车完全封住了道路。而且我们也没办法折返,赏花游客塞得车子动弹不得。万一匪徒现在发动攻击,我们无路可逃,况且一旦开战,伤害将会波及无辜民众,毕竟这一带的车子都动不了。」

冻蝶听闻他这一番话,感觉头痛了起来。

——实在是不受控的主人。

他的主人摆出一副谁的话都不听的表情。

「虽然也可以把车子留在这里,只是从这里徒步下山实在不是好方法。这么一来,果然还是有必要协助处理事故现场。我现在要做的事等于是把烧到身上的火扑灭,而且四季代行者基于条例规定,当自身处于危险状况时,可对他人使用神力。所以我要拯救……不对,我要移动那辆车。车里的人很碍事,因此也要移动。只要这么做,接著赶来处理事故的人员也可以迅速展开行动。最后塞车的问题解决,我的安全就能及早……」

「不用说了。」

冻蝶把手放在狼星的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狼星发出了『唔』的一声,就维持这样的状态狠瞪著冻蝶。冻蝶放开了手。

「我是因为很重视你,所以才会那么啰嗦。你懂吗,狼星?」

被他以严厉的嗓音这么问,盛气凌人的狼星也收起了高傲的态度。

「……我懂。」

你根本不懂——冻蝶叹著气说。

「狼星,你不懂。你现在要做的事说不定会在未来对你造成危险,一旦你遇上危险,保护你的人也会有危险。我无所谓,因为我是你的随从,可以为你牺牲区区性命,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可是,那不包括我以外的护卫。他们有恋人,也有家人。你是理解这一切也坚持要采取行动吗?说真的,我绝对不会想这么做。」

「……」

冻蝶的话准确刺进了狼星的良心。狼星从过去的经验里,深刻体会到自己的举动会对周围造成什么影响。即使如此——

「……抱歉,我一定要这么做。」

狼星的心意十分坚决。

他指向前方的惨剧,指向发生在眼前的残酷事实。

「我眼前有等待帮助的生命。」

在他们交谈时,惨叫般的哭声始终不绝于耳。

「那辆车里的小孩子,还有……也许是小孩的父母吧。车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那些都是人命。

这次换狼星强势地对著冻蝶说:

「如果我现在去救他们,他们就活得下去,如果是你,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这种说法太狡猾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是为了让你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懂。我也知道你所谓的危险性。」

「既然这样……」

「我没办法救几千、几百人。我救不了。我没有那个立场,也没有想要成为那种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因为有力量,就变得傲慢。」

他挑衅似的看著冻蝶。

「可是我救得了那家人对吧?他们现在就在那里喔?」

他的语气沉重到不只是个充满正义感的青年。

「……」

「你要弃他们不顾吗……冻蝶?」

那股声色同时也在恳求冻蝶。

冻蝶不知道叹气了几次,接著朝石原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

「……石原小姐,之后我们会需要写大量的报告……」

这句话可说是同意了整个行动。石原脸色一亮,用力点头。

「没问题,冻蝶先生!有小孩子在哭!」

「说得好,石原,你这个人有前途。」

狼星又拍了一下石原的背,这次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狼星,这次是特例。既然决定了,我们要速战速决。」

「好,那么我这就来分配工作。石原,你先在旁边待命。你有护理师执照,我会把人救出来交给你。冻蝶,能在冰上健步如飞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活用那副健壮的身体。」

「遵命,狼星大人。」

「……没问题……不要使用舞蹈术式,只能用音声术式……虽然想避人耳目……但旁边这么一大群人,我想是不可能了。」

狼星在眼前挥开扇子,扇面上描绘著优美的冬天景色。

「不能让季节回到冬天,这会是非常精细的工作,为了提升神力必须吟唱,但要小声。」

冻蝶与石原分开人潮,让出一条路来,前方是命悬一线的状况。

哭泣的小孩子似乎在后座,传出了少女与少年的声音。

他们正在求救,而且反覆说著同一句话。

「救救爸爸……救命……」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求救,而是为了驾驶座上一动也不动的父亲。他们想必也很害怕,只是更担心没有回应的父亲。

——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狼星先是深呼吸,接著把扇子指向车子,像在锁定目标。人们屏气凝神,注意著漆黑和服青年的每一个举动。

「六花剑扬,月色白。」

脚边出现薄薄的冰面。

冰犹如波浪推向四周,往就要坠落的车子方向涌去。

「雪月花梦长眠,慰病者。」

冰面上长出了有形的物体。

冰的藤蔓、灌木丛、杂草,幼小的嫩芽瞬间长成大树。

在具生命力的动作下,接连不停繁殖下去。

先是护栏,接著是车子,植物缠上去后结了冰。

藤蔓像是伸长手臂,把车子从车尾抬起来。

险些坠下悬崖的车子慢慢被拉回了道路上。

冰没有颜色,看起来却像一片绿野。

「于秋杀,于春死。」

冰的绿野。

接著,冰绿野绽放出花朵。

犹如春天的花儿在人们面前展露娇颜,冰花华丽绽放。

「忌者皆亡灭。」

这些绽放的花朵全部都是春天的花。

冬天代行者用冰绘出春天的景致。

其实他还有其他选择吧,像是告知自己季节到来的冬天花朵。

「嗟叹尽成白。」

然而,他绘出了春天的花朵。

为了不破坏春天代行者染上樱色的这片土地,他特地做出这种选择。

即使她现在不在这里,即使她收不到这些花。

只要狼星思念著雏菊,绽放出的冰花便依然有其意义。

花梨。

棣棠花。

小苍兰。

粉蝶花。

紫玉兰。

紫花地丁。

郁金香。

紫罗兰。

风信子。

梅花。

芍药。

万年青。

杜若。

紫苑花。

枸橘。

桃花。

金盏花。

皋月杜鹃。

杏。

月桂树。

石楠花。

铃兰。

银莲花。

大花四照花。

虞美人。

山茶花。

紫丁香。

薰衣草。

紫藤。

蔷薇。

樱花。

最后是『雏菊』。

宛如童话故事般的风景。

冰花盛放出一片花田。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地凝视,为冬天代行者的神技心荡神驰。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其中,只有冻蝶哀伤苦笑。他知道狼星为什么打造出这片冰花田,而且用的还是春天的花。

——他是想要送给那位大人吧。

正因为他心里明白,眼前的光景看起来格外凄凉。

「万物归于白,融于六花色。」

狼星吟唱到这里,准备已全部完成。他将手上的扇子啪的一声阖了起来,在绿野与春花的冰里,一路向前走去。他前进后,冰藤蔓也自然往后退去。

「喂,还好吗?」

在强行冰封的车里,孩子们吐出了浊白的呼吸。

相较于对死亡的恐惧,眼前发生的魔法似乎更教人害怕,他们吓到忘记了哭泣。狼星伸出手后,两个孩子怕得缩紧了身体。

狼星不禁心想,自己这张严肃的脸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反效果。为了不让他们害怕,他稍微提高音调,和孩子们说起话来。

「没事了,我现在就救你们出来。车子和地面都结冰了,不用怕摔下去,放心……冻蝶,可以拜托你吗?」

「没问题。我来救驾驶出来。」

冻蝶说著,用佩刀的刀鞘强行敲破车窗。

刀鞘看起来比车窗更容易碎裂,不过它毫发无伤。

他把手伸进破碎的车窗,解开车门的锁,接著硬是扯开车门。

他做来完全不费力,就像在打开糖果盒。

旁观的石原显得平心静气,但是其他围观群众无不愣愣地张大了嘴巴。

「……那位老兄是怎么一回事?」

「简直不是人……」

「这些冰又是从哪来的……难不成那个人是……四季的……」

交谈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冻蝶觉得难为情,重新戴好墨镜。尽管打扮显眼,但他并不想引人注目。

「喂,把车窗打开。」

狼星叫著愣住的小孩子。十岁左右的一对兄妹在车子里面发抖,而且他们发抖不只是因为寒冷。叩叩,他敲著车窗,但是孩子们没有主动开窗的意思。

「……」

一会儿过后,狼星把手放在车上。

宛如呼应他的举动,扭动的冰藤蔓橇开了后座车门。

「我是来救你们的,已经没事了。」

这句话是为了让孩子们放下心来,说话的狼星却感到胸口疼痛。他没有受伤,而是感觉到犹如短刀刺进心脏的心痛。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句话会伤到自己呢?他讶异地心想,不久后才想到原因。

「……」

——啊啊,原来是这样,我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那是狼星在人生中,想对某个特定人物说的一句话。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说出这话的日子一定会到来。他带著这个念头活下来,但从来都没机会说出口。明明深深地藏在心底,如今他却说出了这句话。

——我没能对她说出口。

因为说出这句话,他在内心哀戚地哭了出来。

「……我来救你们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活著的人生中,从来没能把这话传达给自己真正想说的对象。

他意识到,其实自己真正想说这句话的对象是别人。

——笨蛋,现在别想这种事。

心伤的同时,狼星觉得很丢脸。

他为自己感到丢脸,强烈的羞耻心与罪恶感在心里交互纠缠。

——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两个孩子。厚颜无耻的家伙。

狼星知道自己患上的是什么病。这个世界有个词叫做『灰姑娘情结』,如果要为狼星这样的状态命名,可以称之为『英雄情结』。

他脑中不断幻想著英雄救美的故事,想像自己救出囚禁在某处的爱人,安慰她『已经没事了』,把她拥在怀里。

这只是幻想。怀抱英雄梦想本身并不是奇怪的行为,人们都会有这样的憧憬。不过,狼星的问题在于他是认真的,不是当成一场游戏。正因为如此,他也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事实上,『从困境中救出自己重要的人』这场景只出现在他的脑中,现实更加痛苦而且残酷,毫不留情地让人深陷不幸。在人生中,英雄救美几乎可说是奇迹,这一点狼星也明白。

——雏菊,我要把你……

就是因为明白,他始终怀抱梦想。

——雏菊。

梦想著救出十年前遭人掳走的那位春天代行者。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没有马上杀了自己呢?

『樱,大家一定会得救。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们。』

这是救大家最简单的方法。没有人说出口,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狼星大人……』

下定决心吧。如果不在这时候做出决定,不只我,每个人都会死。

『感谢您陪我玩。』

要死的话就是现在。只要现在死了,也许冻蝶、樱和雏菊都能得救。

『谢谢您送我的冰花。』

快,做出冰剑来,把剑刺向喉间,划开喉咙。

『谢谢您对我这么温柔,狼星大人。』

只要这么做,那些家伙称心如意,或许会愿意离开。快动手。

『我也一定会得救,所以说——』

快死,现在就死。马上死。去死、去死、去死,赶快去死。

『所以说,狼星大人,您可以再陪我一起玩吗?』

我这么心想,发抖的手动了起来。

『您可以不要死,继续活下去吗?』

初恋的女孩子用令人撕心裂肺的温柔,保护了我。

「……」

狼星从瞬间的邂逅回过神来。

那里是充满后悔的世界,与记忆回溯前完全没有改变。

——啊啊,没错。

不过,漫长的冬天已经结束,春天点缀著大地。

——现在是春天。她回来了。

美不胜收的春天回来了。

——我得要做出符合春天的举动。

狼星露出了有气无力的微笑。

「没事。不用再害怕了。」

他露出笑容后,少女终于握住他的手。

「……我不会让你们丧命……」

他同时把手伸向在后方伸长了手的少年。

「不用害怕……没有需要害怕的事情了。」

小孩们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安心的状态没有维持多久,少年提出了一个疑问。

「爸爸呢?」

这些孩子刚才还哭喊著拜托人来救爸爸,会有这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

「……」

狼星没有自信能给他们满意的回答。冻蝶已经救出他们的父亲,只是他失血相当严重。鉴于他目前连说话都有困难的状态,狼星无法轻易回应。

——可是,我必须说些什么话。

狼星大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他会得救的』,但那只是心存希望的观察罢了。

他硬是咽下倒流的胃酸,垂下了眼睛说:

「……我不知道。」

他诚实地这么回答他们。

「……救护车已经在路上,要看能多快抵达这里。」

「爸爸并不是……没事吗?」

「……」

看起来稍微年长一点的少女说:

「大哥哥,你是冬天……冬天的神吧?」

她似乎从眼前青年所做的事看出了他的身分。

「你是神,却没办法保证爸爸一定能得救吗……?」

这是狼星最不想让人戳中的要害。

「我只是代行者……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如果……我是神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像施展魔法一样把你们救出来。但是——」

此时,以人类之姿救出小孩子的狼星,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他只能尽自己的能力,行动尽可能迅速且确实。

「……但是,我是人类。」

狼星想,遭到质疑也无所谓。

「我会以人类的身分负起责任保护你们。」

不论别人如何批评,总比只会空谈理念不行动来得好。

「为了让你们父亲接受治疗,道路已经净空,也叫了人来保护你们。我已经联络各机关,现在这个时候所有行动都以你们优先,这些就是我能做到的事。为了帮助你们父亲,我会尽我所能做所有能做的事,首先就是把你们救出来。」

狼星发自内心说著。

「让我救你们,拜托。」

发生在山顶的这起交通意外,由于忽然现身的冬天代行者出手相救,状况很快就解决了。

伤者全部获救,后续处理十分明快。

大货车司机骨折,没有生命危险。

撞上护栏的那辆车里的父亲没有恢复意识,虽然石原帮忙做了紧急处理,情况还是得等到了医院才知道。狼星始终与小孩们手牵手,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他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不曾离开孩子们半分。

接著,救护车来了,小孩在分开时朝狼星轻轻挥了挥手,狼星也向他们挥了挥手。接下来是别人的工作范围,自己已没有能做的事了。

「狼星,过来这里。」

「……」

虽然拯救了三人的性命,无力感却袭卷了狼星。

「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我们收到四季厅的通知,接下来准备了另一辆车,搭来的车就留在原地,司机已经在等了。」

「……为了不让围观群众拍到照片,我们从死角绕过去……虽然已经有几个人拍到了……啊啊,又要写报告了……」

「石原小姐,我们得要振作起来……狼星,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从展开救援行动至今没经过多少时间,但是狼星看起来疲惫不堪。

那看来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冻蝶……我想提供那家人需要的东西,可以持续关注他们的状况吗?」

「当然可以,我之后会再确认后续状况。倒是他们的母亲不在车里很令人在意啊。如果没有家属可以照顾他们,我会派人过去,因为需要有人照顾小孩子。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好。」

「你使用神力累了吧,可以在车里睡一会儿。」

「……嗯。」

「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先说,我们会在路上准备。」

「……」

狼星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狼星。」

冻蝶抓住狼星的手臂,强行拖著他往前走。他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改变主人内心所想。而狼星只是任他拖行。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在春天亮丽的景色里,狼星……不对,是我……感到无能为力。

冻蝶忽然忆起了过去,那时候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世界末日。

然而,此时自己依然过著日常生活,不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的生命真的结束。

——只有我们活得像死了一样。

现实不会配合自己以相同的速度前进。冻蝶的脑中响起了说话声。

「冻蝶先生,您是骗人的吧。您不会拋弃我们吧。您不会拋弃……雏菊大人还有我吧……?拜托您说……说您是骗人的……您不是说您会把人救出来吗……您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

过往有时会像心血来潮般,快步接近并刺向自己后背。

每当这种时候,过往绝不会挑错人选,总是用他内心最无法忘怀的那个人刺向他。

冻蝶想起占据自己内心的女孩的恳求,垂下了双眼。

「……!」

这时,手臂忽然被人用力拉扯,冻蝶于是转过头去。狼星走路时踢到小石头,脚踉跄了一下,这个样子实在不像平常的他。

「喂,狼星,没事吧?」

「……」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喂!」

「……听见了,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我当然没事。」

不管在谁耳里,都听得出来这句『没事』不是真话。

冻蝶更用力抓住了狼星的手臂。

「……好痛。」

「就是故意让你痛的。」

「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觉得难受的时候,不会把『痛苦』和『难过』……说出口。」

狼星忽而把视线转开,迟疑的目光犹如迷路的孩子。

「……我没有这么说的资格。我不能说这种话。」

「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情感的资格。」

「没有。只有我没有。」

「……有。假如别人说没有,就由我来替你说有。你可以直接把痛苦说出来。」

「别太放任我了……」

「这不是放任……我……」

唯有这位青年,冻蝶想从苦痛中拯救他。

即使自己无法得救,受尽众人毁谤,他只希望这位冬之神能放下心中重担。

「你非常重要,我说过好几次了吧。」

救他不等于救自己,但冻蝶就是想这么做。他的牺牲无欲到令人心痛的地步,然而狼星无法理解,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这种话去跟樱说。」

这是最让冻蝶悲痛的一句话。

「……要是我说得出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不过,现在这句话和樱没关系,需要的人是你。」

「……啰嗦。不要再说了。」

——别这么做。我……

狼星不只一次动过离开这个男人的念头。冻蝶是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的伙伴,虽然这件事对狼星来说是种救赎,但他不想要救赎。

「我就在你身边,只是想尽量提醒你而已。」

——我需要的是制裁。我想要受到制裁。

「狼星,不用担心。」

然而,他绝不会拋下狼星。对于为狼星献上人生这件事,他没有丝毫质疑。偶尔他会对狼星口出严厉之语,但是从来没有拋下他。

狼星希望他对这种爱人的方式抱持疑问,不过他完全没有。

——我……

狼星的眼头发热,喉间呜咽作响。

「总有一天,雏菊大人的事情也会有办法解决……」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的,只有不负责任地要他『不用担心』的力量。

男人对这样的自己给予亲昵与肯定。

「既然没办法对自己说的话负起责任……就别说这种话……」

让狼星活到了现在。

——如果话语会让人这么高兴,早知道我也跟那些小孩讲了。

『不用担心,你们的爸爸一定能得救。』

就算不负责任,一句话就能彻底改变他人的心情。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学会这一点,却怕得不敢说出口,事到如今他感到有些后悔。

「我会负起责任,用一辈子保护你。」

狼星用和服袖子拭去滴落的泪水,接著迁怒似的一挥袖子,往冻蝶打了过去。这个完美的男人——虽然只是狼星眼中的他——看了就惹人厌。

「……别不分对象地调情。」

只要是为了狼星,不论要当弄臣还是骑士,冻蝶都甘之如饴,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么说太难听了。我有仔细挑选投入爱情的对象。」

尽管并不顺从,但最为杰出的随从好整以暇地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听我说,狼星,你是个人,别太接近『神』了。」

「……我知道。」

「对了……还有,那些冰花非常令人惊艳。你那么做,是为了不破坏春天代行者大人……雏菊大人唤出来的春天吧?」

狼星点了点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冻蝶觉得这位主人就像与自己年纪相差较远的兄弟,感到无比怜爱,空下来的那只手胡乱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是幅宜人的春天景色,尤其那位大人最喜欢你做给她的冰花了……狼星,今天要大吃一顿,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

狼星哼著鼻子说『超市的寿司』,冻蝶笑道『太寒酸了吧』。

「……我不要花枝,花枝给你……」

「居然把自己不喜欢的食物推给我吗?那我要吃你喜欢的鲑鱼。」

两位主从轻轻地互击了一拳,接著再度迈开步伐。

任由冻蝶拉著行走时,狼星回头看了一眼。冰花田在春日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忽然间,他彷佛看见了那位少女的身影。

那是狼星在这世上最重要之人的幻影。

——雏菊,你无所不在。

尽管她的长相与声音都在记忆里逐渐模糊。

——我堕入了情海,所以在哪里都可以看见你。

尽管她始终鲜明地存在于自己心里。

——我还是喜欢你。你恨我吗?

狼星思念起因为自己而遭到绑架的女孩子。

后来,漫长的一天结束了。

冬天代行者一行人在一天结束前,赶到了设定为目的地的住宿设施。

冻蝶背著在车里沉沉睡去的狼星,完成了入住手续,睽违好几个小时,他终于得以休息。

「冻蝶先生,您在休息吗?」

「石原小姐,这里有空位,可以坐这里。」

他们这次住宿包下了一整层楼,相关人员自然聚集到了设置在同一层楼的休憩室,那里提供住宿者免费的饮料。

因为还在工作时间,没有人喝酒,大家享用著咖啡、红茶以及饭店准备的点心,享受短暂的休憩时光。整层楼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由四季厅派遣的黑衣保全,分别驻守在代行者的房门前、走廊、楼梯等各个地方,众人皆轮流到这里来休息。

石原一手拿著咖啡,在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狼星大人在休息了吗?」

冻蝶稍微让她看了一眼戴在耳朵上面的耳机后笑了笑。桌上放了一杯绿茶。

「他好像鼻塞,鼾声很响。」

代行者的房间里面设置监视摄影机与收音麦克风,冻蝶用手机逐一确认。

「……他在睡著的时候……哭了呢。今天看见很多冲击场面……说不定他的心也累了。」

「这些话拜托别跟他说。他平时表现得很坚毅,但是……心情放松下来或是睡觉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负面症状。」

「听说他在吃精神科的药。」

「对。你刚派来这里,以后就会看到了……他很常大叫。在恶梦中大叫著醒来是家常便饭,值夜班的时候要有心理准备……他会惨叫得像是有人死了。」

「……惨叫吗?」

「对,像是『快逃』、『不要过去』这类的……最后几乎都是……」

冻蝶哀伤地说:

「『雏菊』……他会发狂似的大叫春天代行者大人的名字。」

「……」

「……那时的狼星太可怜了。因为是恶梦,所以我会把他叫醒,但他每次醒来后都会严肃地问『雏菊没事吗?』……」

「……现在春天代行者大人回来了吧……?」

「是啊。最近只要他问『雏菊没事吗?』,我都会这么回答他:『狼星,雏菊大人以春天代行者的身分回来了,她还活著。』」

「……他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还是没有真实感,不怎么相信我的话。毕竟他睡糊涂了……我会说好几次……说到他终于相信是真的……这样他才能放心地继续睡……雏菊大人在他心里……是无可比拟的人物。或许思念了对方十年,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更何况……」

冻蝶在说出口前,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哀鸣,但是他刻意假装没听见。

就算是种自残行为,他也认为应该说出真正的事实。

「十年前,雏菊大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会被人掳走的。」

彷佛正视自己的罪,只是一种诚意的展现。

稳重而且和蔼的他脸上依然挂著笑容,眼里却没有笑意。

石原不知道如何应对,喝了口手里的咖啡。

「可是……你们也无计可施吧……」

冻蝶摇头。

「怎么会无计可施。六岁的小女孩在我们面前被掳走,现场还有我这个护卫在,我却没有保护好她。况且犯罪现场还是我们冬之里。」

「……」

「对方的目标是狼星,被掳走的却是那位大人。她为了救我们,自愿牺牲自己。至于她为什么会那么做……理由极为单纯。」

冻蝶的嗓音不同于平时的温柔,散发出怒气与恨意。

「雏菊大人她……她喜欢狼星。」

哀伤的是,他怨怼的对象是自己。

「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来。狼星也喜欢她吧,他们之间培养出了小小的情愫。是神之间的孤独恋爱。」

冻蝶一直在生自己的气。

「……可是悲剧发生了,他们被迫做出选择。一般来说会逃跑吧,毕竟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但是雏菊大人没有逃。她为了让狼星在绝境中活下去而献出了自己。那可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啊。」

不论是哀叹、愤怒还是其他情绪,发泄的对象都是他自己。

「你觉得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石原小姐……」

他冷峻地质疑十年前那个没能保护孩子们的自己。

「我腹部中弹,意识模糊。真可笑,实在太丢脸了。我至少应该要在那个地方,在那片雪地上为保护那位大人送命。这么一来,我身为护卫也算如愿以偿。我没有做到,现在待在这里。有时候还是很讶异自己怎么没有受到惩处。」

「这……您言重了。」

「不,我是说真的。狼星内心的伤,也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保护他们的责任,所有事情……我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工作到粉身碎骨了。」

冻蝶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这十年来,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担任冬天代行者的护卫。正因为石原知道他工作量庞大,内心才难掩悲痛。

他说自己为了狼星死不足惜,这句话是货真价实的吧。

或许他是想为了保护他人而死。

石原为了改变凝重的气氛,换了个话题。

「在随侍冬天代行者大人的四季厅职员中,会录用我这个女生,是因为我有心理辅导员和护理师资格吧……为不辜负各位的期待,我会全力以赴。」

「压力不用那么大。你只要先跟同一个职场上的人打好关系就行了,你要是和大家的关系不好,狼星也不会理你。还有,我得澄清一件事,录取你跟性别没有关系。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管谁都行。我向四季厅的人事要求需要具备这些资格,再加上懂得武术,结果……符合条件的只有你和一位六十来岁的男性。我们这里常需要移动,工作繁重,自然就选了年纪较轻的你,况且那位男性还有家室……」

「啊,原来是这样……」

石原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冻蝶笑了出来,两人之间因此稍微恢复了温和的气氛。

「真抱歉,我被派到这里之后,四周有很多声音,一不小心就……」

「他们是在嫉妒你的高薪吧。这里的薪水虽高,工作也很辛苦。」

「报到前居然要写遗书,这点我真的吓到了。」

「对,每年都要重写一次,最好是把文件存起来,像我每次都交一样的文件……」

石原若无其事地稍微观察了这整层楼。

一想到这里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在写好遗书的状态下工作,她就觉得很奇妙。又喝了一口咖啡后,石原再次发问。

「……武装冲突真的很常发生吗……?」

「……你指的是?」

「我指的是『匪徒』……我知道一般民众之中也有人对四季有所不满,认为他们有超常的能力,遇到灾害的时候却不使用……或是觉得应该把这种力量用在提升国内生产力,甚至是协助军事实验……诸如此类。但是我不清楚实际使用武力进行抗议活动的人数有多少……」

「现在算是淡季,旺季在秋天。」

冻蝶简直像把自己的『敌人』形容成客人。

「不过,别因为这样就放松戒心……还是会发生像十年前在冬之里的那次袭击。以年为单位来说……我想想,武装冲突发生的次数可能两只手都不够数。」

冲突次数超乎石原的想像,她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

「毕竟我们这里是冬天,最讨人厌的季节,因此遭袭次数也最多。秋天就很快活了,因为那里不常遭受攻击,戒备也很薄弱。」

冻蝶开玩笑地问『你会不会想申请转调?』,石原回道『我没这么想过』并摇了摇头。

「至于你担心的武装冲突……我得先提醒你,对方的目标不会仅限于代行者的性命。有时候他们会故意挑起武装冲突,逼代行者使出力量。」

「……不加害于代行者吗……?」

「对,那不是他们的目的,也有些人是想要用以批评的题材。你见识过狼星的力量了吧?就是有人想质问他『明明能用那份力量救自己人,却对别人见死不救吗?』。」

「……就算他们这么说……」

「没错,就算他们这么说,四季代行者也无能为力。」

冻蝶的语气里明显透露出愤慨。

「四季代行者不是超级英雄,这件事不管说多少次,他们都听不进去。同样的状况一再发生,使得代行者精神耗弱,所以我们必须保护代行者。今天说真的还是不要出手救人比较好,有人拍了照片,说不定还会登上新闻版面。」

「……」

「别摆出那种表情,石原小姐。这是场面话。我内心也很庆幸他们能够得救。只是救了一个人,其他人难免会有意见,说什么『那个时候明明就救了人』……我们毕竟不是国家治安机关,没办法每次都能帮助那些人……我们只不过是负责传递季节的人……然而匪徒认为这是错误的,不断批评我们……」

『真是难解的问题呢。』冻蝶听见这句话后,也认同她的说法。『的确是很难。』他慢条斯理地确认手机,透过远端摄影机看著沉睡中的狼星。他的呼吸与心跳全部都受到监测。看著他酣睡的模样,冻蝶又说了起来。

「尽管这类问题很复杂,但是在工作方面就很单纯。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四季代行者。与匪徒爆发冲突的时候,要击溃对方,而且是彻底击溃,就只是这样而已。其他季节很平稳……但我们这里不一样。石原小姐……既然你成为冬季管辖的职员,就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冻蝶最后用一如往常的温柔嗓音,斩钉截铁地说。

「是……我明白。那个……冻蝶先生。」

「什么事?」

石原战战兢兢地开口。

「…………不需要安排狼星大人与春天代行者大人见面吗……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联络四季厅的春季职员……」

「……石原小姐你真是细心,虽然我也想这么做……」

冻蝶重新戴好墨镜,叹了口气。

「有什么问题吗?」

「……春天代行者大人在十年前遭人绑架,这次顺利归来,你认为我们在这段期间展开了什么样的救援行动?」

「报告里面说是四季厅与国家治安机关,以及春之里、冬之里协力合作。」

「啊……只看报告的话的确是这样……实际上……」

冻蝶脑中浮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

「雏菊大人遭人掳走后,春之里三个月就结束了搜查行动。我们冬之里与国家治安机关合作,在那之后又持续搜索五年的时间,但是……该行动也在第五年中止了。」

「……什么……」

「当然,我们还是有继续搜查,只是不再进行大规模的搜查行动。这种行为……看在仰慕雏菊大人的人眼里,就像是放弃雏菊大人了吧。要翻遍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找寻一名少女,没有动用人海战术根本办不到。」

「确实是这样……如果是自己的家人,我想我会直接向上级申诉。」

「情况正是如此。有个人哭著拜托各机关继续搜查,那个人就是当时十四岁的姬鹰樱。她是春天的护卫,也是冬之里袭击事件的受害者。」

「……当时十四岁吗……」

「春之里结束搜索后,樱搬到冬之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但是在冬天也结束大规模搜查行动后,她就失踪了。她离开的时候把话说得很难听……甚至咒我去死……樱认为是冬天害得自己的主人被掳走,而停止搜索等于是见死不救……因为这样,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快答应协助狼星与雏菊大人重修旧好。」

「……」

石原沉默不语,试图理解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冻蝶又操作起手机,画面从狼星睡觉的影片,移到一般的相簿。

相簿里没有最近的日期,都是些旧照片。

相片记录著发生悲剧前,那些欢乐的日子。

十岁的狼星在冬之里堆雪人,六岁的雏菊从雪屋里探出头来。

年幼的两人充满了稚气,最后是满脸灿烂笑容的黑发少女。那是当时九岁的姬鹰樱,透过萤幕向冻蝶露出的笑容十分耀眼夺目。

「……姬鹰樱……除了雏菊大人,我在这名少女面前最抬不起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肯不肯为了主人帮忙说服雏菊大人。」

冻蝶说著,像是为了切断思绪,关上了手机画面。

接著,他喝起已经冷掉的绿茶。

「……真的很难解呢……站在对方立场来想的话……」

「对,不过……可以的话……就算只是微乎其微,我也希望所有人都能有更美好的未来。」

「春天那边的戒备没有问题吗?」

「……听说樱不相信四季厅,也不相信国家治安机关,第一次的仪式只有她们两个人私下进行。」

「咦!绝对不能这么做吧……为什么……」

「……深入瞭解后,是四季厅对各种情况的思虑不够周到,所以也怪不得她们……春天管理部门的高层腐败,似乎把代行者当成了物品或是吉祥物。四季会议实在很让人担心……明明还有再次遭受攻击的可能……」

「抱歉……」

「不,这不是你的错。虽然都是四季厅职员,但你们分属不同单位管辖。听说在第二次仪式后,她们接受了人员配置安排。而且……为安全起见,冬天这里也拨出预算,随时监视她们……我亦打算找机会与樱联络。」

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他苦闷地说。冻蝶在工作方面会受到摆弄只有面对狼星的时候,除此之外,他非常地冷静而且温和,是十分优秀的人才。能让这个男人如此心慌意乱,石原不禁好奇起这位春天护卫是何方神圣。

「冻蝶先生……您因为精神疲劳好像都胃穿孔了……辛苦了……」

「别这么说,谢谢你,有人听我说这些话,我感觉心情轻松不少……我们回到戒备岗位吧。」

冻蝶说著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时有一片樱花花瓣——不知道是不是附著在西装的什么地方——翩翩掉落在地上。他轻喃了声『对不起』。

那只是一片樱花花瓣,不过那片花瓣让他想起了一位女性。那个人哭泣的脸,大叫的声音,气到发狂的模样,甚至连她跪地哀求的样子,也浮现在冻蝶记忆的大海中。

——『拜托你们帮忙。』

接到通知的时候,冻蝶总算出了院,自身所属的机关『冬之里』连日以来都在调查春天代行者绑架案。

留宿于冬之里的春天代行者自愿代替冬天代行者成为人质,匪徒接受这个提议并把她带走的『春天代行者绑架案』发生迄今,已经过了三个月的时间。

春天代行者遭劫后,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冬之里为了洗刷污名,动员全体进行捜索。

冻蝶的主人狼星即使一次次地搞坏身体,也不断观看周边监视摄影机的画面。『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每个人都用这句话彼此激励,那是段艰苦的日子。然而,代行者雏菊与她的随从所属的『春之里』在第三个月时,宣布他们不再进行搜查。

这是一桩异常事态。『里』是代行者辈出并负责养育的机构。对他们而言,代行者是最重要的人物——事情本该如此,他们却决定不再搜查。

这种行为几乎代表著『我们放弃花叶雏菊的生命了』。

主导搜查人员的行动、负责搜索的机关放弃代行者此一通知,动摇了所有相关人员。

——如果有继任的春天代行者诞生,这种做法还能理解。

冻蝶听见这个消息后,坐立不安,急忙赶往春之里。

他想问清楚春之里如此决定的原因,而他最担心的是同为代行者随从的樱。

冻蝶想,她想必无法接受。

不过,事态远比冻蝶的想像更加恶劣。

『……请不要放弃她!请开门!不要放弃搜查!』

九岁的小孩子被里赶了出去,简直犹如遭到弃养的家犬。

『樱……?』

冻蝶一路转乘飞机与公共交通工具,接著租车飞奔而来,看见在石墙环绕的春之里门前哭著捶打大门的少女时,他说不出话来。她手上绑著三角巾,事件发生后的伤势让人痛心。她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捶门。

『……冻蝶先生……我……』

樱在看见冻蝶后,盈眶的泪水如泉涌流了下来,发出呜咽的声音。

紧握的拳头因为不断捶门而皮开肉绽,渗出血来。

『……我被除去了护卫的职务……这是我没有尽到保护雏菊大人职守的惩罚……』

『……什么意思?』

『……我被赶出春之里了……』

『不,等等……哪有这种……』

『我明白,是我的错。我本来就该接受惩罚……他们要赶我走也没关系……可是当务之急是必须找到雏菊大人……如果结束搜查……』

『樱,你听我说。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你的错,谁都知道守护年幼代行者之人的职责,比起护卫,更接近稳定代行者的精神。九岁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挡得住匪徒的攻击!该谴责的是其他大人,像是我……!』

『可是,我是随从……我是随从啊……必须用性命保护雏菊大人的人……却活了下来……我被赶出春之里,今后要从何找起才好……』

『……这种做法太奇怪了!真要说起来,惩罚让匪徒入侵的我们冬天还说得过去,为什么是你……!你退后一点,喂,开门!来人把门打开!』

『我在这里一个小时了,没有人替我开门。』

『……不会吧。』

他以照顾的名义,把樱带到冬之里。抵达里后,说出『承蒙各位照顾了』并低下头的她分明才九岁,头上却交织著白发。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她在这个世界无处可去,没有后路可退了。

尽管明白,但冬之里在五年后,同样结束了大规模搜查行动。

虽然形式上是改为小规模搜查,但此举无异于要她空等死讯。

所有人皆舍弃了她们两个,好几年来不曾在意她们的死活。

遭到众人遗弃的春天代行者与其随从,如今回来了。

重返人世的春天得到了不论花朵还是绿意,连风儿也展现出刚强之美的评价。

坚毅不屈,不受人指使,只有两个人活在这世上,宛如绽放的野花。

这个春天在冻蝶看来实在过于眩目,他无法像狼星一样恍惚地看著眼前的景色。

太痛心了。

没有人期待她活下去的少女。

所有人都要她等待死讯的少女。

冠上春天花卉名字的两人,持续为银白世界染上春色。

她们展现『我们在这里』的讯息,这是向所有大人做出的仁慈的复仇。

不管是要她去死的那些人——

抑或是劝她等待死讯的那些人,她们皆送上春天。

冻蝶一次也没有期待过雏菊的死。

他也不曾要樱等待雏菊的死讯。

但是他没有尽到守护者的职责,没有保护她们的人生。

当时冻蝶十九岁,之后又过了十年。

他同样受到巨大的潮流翻弄,一路走到了这里。

而那三个人比自己更年幼。

雏菊、樱、狼星都是冻蝶守护的对象。

他想保护他们。他要保护他们。他真正想做的是用这条命保护他们。

——但是我活了下来。

十年前,他不只没能保护三人,甚至还受到保护,失去了保护对象。

五年前,有一天他甚至压力大到冲出宅邸。

如今,他只能用『不要紧』这句话,让自己不至于心碎。

他期望的世界在将来也不会成真,这个事实每一秒都在提醒他。

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您怎么了,冻蝶先生?」

「没事……」

冻蝶转换注意力,看向休憩室的窗户。夜樱正在窗外盛放。

能够让他赎罪的『春天』终于来了。

人生大概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能得到这样的救赎了。冻蝶用嘶哑的嗓音喃喃说道。

「樱,你还恨我吗?」

他无法丢下樱花花瓣,于是把花瓣捡起来,放进胸前口袋。

白色箱子里面有个少女。

『■■■■。』

那是个冰冷而且安静的鸟笼。

她已经被关在里面好几年了。

『■■■■。』

掳走少女的人用另一个名字叫她,恐怕是打算夺走她的人生与姓名,让她隶属于他们。这个方法很成功,她的人格逐渐开始崩坏。

『……我……』

第一年,少女还抱著希望,相信会有人来救自己。

『我。』

第二年 她的记忆还很清晰,记得那些自己仰慕的人的脸。

『我。』

第三年,她开始怀疑。说不定另一个名字的自己才是正确的,过去的记忆是错的。因为根本没人来救自己。

『雏、菊。』

第四年,她发不出声音来。自己的存在变得模糊,她说话时缺乏自信。自己真的在这里吗?有外面的世界吗?这个自己是对的吗?

『雏菊。』

第五年 她感觉人格正在分裂 害怕得开始反覆说著自己的名字。

『雏菊。』

第六年,受到的惩罚太可怕,她已经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听见的话渐渐破坏她的精神。不要再说已经没有人在找我了。

『雏、雏菊、不是■■■■。』

第七年,活著是因为有人让自己活著,她既不感到开心也不觉得伤心。

她甚至不再思念外面的世界,只是心里还是想相信。

『……雏菊、不要。』

第八年,绑匪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其实是命令。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八年前保护自己的那些人的脸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那是她唯一能得到慰藉的对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身体发出了哀号。陌生人暴打著少女的身体,把她压在底下。

『樱、樱、樱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急下说出的名字不是神,而是一位从前的朋友。

『狼星大人、狼星大人、狼星大人、狼星大人。』

浮现在脑中的,是心爱的那张初恋少年的睑。尽管她早就忘记了。

『救我、谁来救我,快来人、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她大叫著,攻击那些把自己关进乌笼的人,以及自己眼前的世界。

那些大人在惨叫。她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她停不下来。

在所有人安静下来之前,花了一点时间。

少女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户外。银白色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非常寒冷。

『……大家在、哪里?』

光著的脚每在雪地踏出一步,就踩出一个血色的脚印。

『……雏菊想、回去。』

之后,少女下山了。就算没有人在找她,她还是想回去。

『冻蝶、大哥。』

她想回去。回到那个孩子受保护的地方。

『樱。』

就算精神完全崩溃,内在成了另一个人,他们还会欢迎自己回来吗?

『狼星、大、人。』

不知道是灵魂寄宿在肉体,还是肉体寄宿在灵魂。杀死自己算是犯罪行为吗?

『大家在、哪里。』

在这个充满未知、不确定的世界里,她只知道一件事。

『雏菊在、这里喔。』

封闭的世界外头,确实还有另一个世界。

那孩子的头脑没有问题。啊啊,太好了。

『雏菊在、这里喔。』

啊啊,太好了。回去吧,可以回去了。

此时,彻底崩坏的少女雏菊正带著如同自己遭遇的少女,让春天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