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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活着的感觉

在这天傍晚,众人在翻越山岭时,从树木枝叶的缝隙间看到了尼伯龙根巨大的城廓。

城墙的威容堪比大公国的主城,可众人却全都脸色凝重,闭口不语。这一切都源于兵临城下的敌人的数量。尼伯龙根城外四周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平时这里应该能看到不少的羊群,但如今却不同。

由于隔得相当远,众人无法分辨出每个敌人的轮廓,但敌军整体的规模还是能看到的。夕阳余晖洒在蠢蠢欲动的敌人身上,铠甲粼粼泛光,远远望去就像撒在桌子上撒了一层红色的铁锈粉末。

“我们要穿过去?”

不止伊莉涅,大家都应该有着同样的想法。

不过,艾卢森没做任何说明,众人只好继续翻越山岭。在深山老林里,天色暗得很快。当天空开始染上群青色时,部队停止了进军。

随后,艾卢森下达了拿出所有余粮的命令。

这是最后的晚餐,有人如是说道。

“好……痛……苦……”

“忍耐一下吧。”

“啊……唔……不要……再……用力了……”

“把脚抬起来。”

库斯拉用力一按菲尼希丝的膝盖,她就立马发出奇怪的惨叫。

库斯拉也不禁吓得停下手来。

“……喂?”

他提心吊胆地问道,菲尼希丝捂住嘴,双耳簌簌发抖。

“……不要吐啊喂。”

“真……真的吐了的话该怎么办……”

菲尼希丝抱着膝躺在行李之间,泫然欲泣地看向库斯拉。

“都怪你自己没命地吃。”

“呜。”

“你那边怎么样了?这里还能再放几块铜板。”

库斯拉回头问道,只见威兰和伊莉涅正将货物堆放到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

他们从日落一直忙活到半夜,将龙拆散,此时搬运的正是龙的零件。

“看来能勉强放得下。盖上布之后应该能遮掩过去。布染完色没?”

“只是用泥弄脏了。”

“还要把这脏布盖身上……真是讨厌……”

“明明能裹着沾满煤灰的粗布在火炉前安睡,区区脏布亏你还抱怨。”

库斯拉好气又好笑地数落道,伊莉涅装作没听见,将沾满污泥的布啪地放到货物上。

“话说,放这么多酒船不会沉?”

“出问题时喝掉就好了。这样就会轻很多。”

“嗯,没错。那么……嗯?”

伊莉涅抱着臂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过她好像还没注意到被捉弄了。

“好了!大伙儿,准备好了没!”

艾卢森大声喊道,全部人齐齐看向他那边。

森林深处豁然出现了一处三面悬崖环抱的湖泊,库斯拉等人此刻正身处湖滨。

在大海的侵蚀下,森林中的湖泊与大海得以通过洞窟暗河相连,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隐蔽港口。

骑士团在此处安置了不少船只,库斯拉他们将龙的零件和一些必需品尽可能地塞到了船上。

然而。看到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居然会恰巧出现船只,不止库斯拉,所有人都不禁怀疑艾卢森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当然,这件事里并不存在什么魔法。

“重申一遍,上船的人绝对不能抬头。在这里出海后乘上洋流就会直达尼伯龙根。虽然海岸线上应该不会有敌人巡逻,但难保有些夜视好的家伙会察觉地平线上有异动。当然,就算被发现了,以这距离箭也射不到。但他们发现了船就难免就会推测出这附近有港口。一旦港口被发现,剩下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同时也会让之后赶到的弟兄陷入绝境。我们顺利突破了包围喀山的千军万马来到这里,我们有着上帝,精灵与战女神的护佑,那么我们就该展现出与这份荣耀相称的勇气。”

男人们用力地点了点头取代欢呼,这其中还包括那些没有登船,坐在岸壁的人。他们都是冒着危险留下的勇士。

港口虽然有船,但根本不足以搭载所有人。这里也许会被敌人发现,但他们还是毅然地选择留下,等待同伴接应。

佣兵们几乎都是一脸自豪地主动提出留下。只要做法于全体有利,那就该为了荣誉奋力去做,这准则对战士来说绝非空口白话。

菲尼希丝对他们由衷地表示感谢,佣兵们全都笑逐颜开,仿佛这就是他们内心渴望得到的赞美。

“好,剩下的人也坐上船吧。等待第二轮的人,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随后,库斯拉也将漆黑的脏布盖到货物上,坐上船。船上堆满了龙的零部件,只余下刚好够他和菲尼希丝藏身的空间。威兰和伊莉涅所乘的船也是如此。

库斯拉坐到货物上,拿起船撸。在出到海面前船都得靠摇橹前行。

菲尼希丝就蜷缩着身子躺在库斯拉脚下,她好不容易才将身子挤进货物的空隙间。

“你这样子就像只卡在缝里打瞌睡的猫。”

菲尼希丝闻言,恨恨地瞪向库斯拉,不过她似乎就连这么轻轻一动都会感到痛苦。

抛开躺着的姿势不论,她痛苦的根本原因大概是吃太多了。由于没闲暇处理余粮,艾卢森就下令将全部存量都做成晚饭。菲尼希丝觉得吃不完扔掉太可惜,于是一个劲地吃。虽然听说要乘船,但她估计没想到要以这种姿势挤在船上。

“接下来就要学海盗进洞探险咯。”

驶在前面的船钻进了通往大海的洞窟。

库斯拉也有样学样地摇动船撸,跟在后面。

一共九艘船,每一艘都是暗色木料打造的平底船。

为了使船上的货物不引人注目,这些船的船舱都造得比较深,在这种时候也正好可以避人耳目。

那,为什么艾卢森会知道这里有船?因为这是事先布置好的。

只不过,按他原来的设想,这处秘密港口本该在占领喀山后才用得上的。

如果占领喀山后一切顺利,南方的补给线恐怕不足以应付喀山的物资需求,到那时不足的部分大概就得经由尼伯龙根补充。于是,艾卢森就计划绕开尼伯龙根城补给部分物资。

骑士团内每支部队都有着自己独立的财政,其他部队又怎么甘心轻易被掌管尼伯龙根的部队抽税呢。于是,不甘给同僚缴税的骑士团部队就在这里开设了一个秘密运输港口,由大家共同管理。

库斯拉他们赶到时,似乎已有别的部队使用过这港口了,船上不仅放有象征骑士团纹章的印制工艺品,还刻着一句“愿主保佑”。掌管尼伯龙根的部队估计已经得知有这么一处秘密港口了。不过这笔投资也算收到了回报,港口暴露了也无所谓了。贪欲有时候也会救自己一命。

夜空零星地飘着几朵薄云,月亮时隐时现。如果可以的话,到深夜再行动会更好,但只怕夜长梦多。

船行驶入洞窟后,波浪的起伏感逐渐明显起来,还能嗅到海潮的味道。洞窟顶上的蝙蝠被这批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惊得拍翅乱舞。明明在洞中行驶的时间并不长,可出到外面时众人还是松了口气,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事。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原本在这里还能远远地看到几座孤岛,可如今孤岛的身影也已淹没在了暗夜之中。

前面的船划动船桨,朝着漆黑的洋面驶去,看起来就像一群有勇无谋的莽夫。

库斯拉本以为自己早就认识到了世界的宽广,可当船行驶到夜色笼罩的海面上后,他才明白。

人真的很渺小,世界壮阔而又无情。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寂静弥漫,令人毛骨悚然。世上若有驶向死亡国度的渡船,那它们所横渡的肯定也是这般死寂的大海。

“哗……哗……”

突然,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响动,抬眼一看,只见前面船上的人收起船桨,打了个手势发出趴下的信号。

不知不觉间,船已经远离了海岸,这下跳船也游不回去了。在这种距离下,周围若无其他船的话,恐怕就连库斯拉也会心感不安,失却从容。

第二,第三艘船上的人也收起了船桨,各自躺下,藏身与船舷内侧。

之后只需顺流而去就能抵达尼伯龙根港。

库斯拉也收起船桨,闪身躲进预留的空隙,将脏布拉到头上。

腾出的藏身空间受零件形状影响很不规则,菲尼希丝只能屈膝横躺,而库斯拉却能伸直双腿舒舒服服地躺着。由于躺下后两人的头正好并排,库斯拉不禁想,要不把头和脚换个位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太蠢,自己明显想多了。

库斯拉在货物空隙间躺好后,在用布盖住头时,发现菲尼希丝正一脸不悦地瞥向自己。她肯定是觉得库斯拉太狡猾了才会生气的吧。

“想伸直身子的话,就来我这边吧?”

库斯拉轻声说完后,感觉菲尼希丝的兽耳抽搐似地抖了一下。

“……还有位置吗?”

“我的上面,或下面,随你喜欢。”

库斯拉笑着说道,菲尼希丝喉咙里挤出一丝厌恶的呻吟。

“睡着就没感觉了吧?”

“这,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不过,她说完这句就沉默下来了,船上寂静得令人双耳刺痛。

海上波澜不惊,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潮鸣。

既看不到船外,也听不到别的声响。

库斯拉在黑暗中睁着眼,问道:

“要是跟其他船走散了该怎么办?”

问完后他自己也有点惊讶,为什么自己会问这种问题?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吓唬菲尼希丝取乐。

“……为什么问这个?”

“随口一问。”

库斯拉答了一句后,又继续语气平静地说道:

“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菲尼希丝或许也从他的语气中听懂了些什么,扭捏了一阵子后才开口说道:

“那就先把布拿下来,站起来伸展下身体。”

库斯拉听出她语气恳切,忍不住轻声一笑。

“在船上站起来会翻船的哦。”

“……那,就躺着。”

“你真是只猫啊。”

库斯拉想象着菲尼希丝像午睡后的猫一样伸展身子的模样。

“然后呢?”

库斯拉再次询问,菲尼希丝没有回答。

说她像猫惹她生气了?

正当库斯拉胡思乱想时,菲尼希丝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

“确认是不是只剩自己一个。”

菲尼希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气。库斯拉马上就明白了,她是回想起以前的经历了。

“经历过类似的事吗?”

于是库斯拉如此问道。

“……有次曾躲进旅行商人的货物中。”

库斯拉没问她那时候已经是一个人了吗,又或者还有其他伙伴?

反正不管怎样,最后都只剩菲尼希丝一个,问不问都一样。

“你打算怎么办?”

菲尼希丝返问道,这时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即使盖着布也能隐约看清对方的轮廓。

她保持着屈身的姿势,盯着库斯拉。

“我会确认状况。自己身处何方,之后会怎么样,能做到些什么,还有,”

库斯拉说着伸手摸向菲尼希丝的头,抓起一束编好的秀发。

“货物有没有哭喊。”

“……”

菲尼希丝缩起了脖子,大概是生气了吧。

“我没哭,也没喊。”

她闹别扭似地反驳道,库斯拉没有笑,而是说道:

“隐约能理解。”

她似乎没料到库斯拉会这么回答,吃惊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库斯拉。

“你在突围战时笑了吧。”

库斯拉撩弄着菲尼希丝的头发,如此说道。手巧有力的伊莉涅编出来的发束紧密有致,手感有点像布工艺品。

菲尼希丝也并不是只会随意扎起头发的小姑娘。

她就像这编起来的发束,有着凛然的内心。

“你自己没察觉到吗?”

库斯拉见菲尼希丝没反应又问了一句,菲尼希丝隔了好一会儿后才轻轻地摇摇头。

“这是……很不好的吧。”

然后如此说道。

“明明是在伤害人……却还在笑。”

“为什么笑了?”

库斯拉并非故意使坏碰触菲尼希丝的伤口,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才这样问的,好奇是不可抗力。

将什么东西放到一起搅拌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在菲尼希丝这一容器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反应?库斯拉很想知道答案。

库斯拉松开菲尼希丝的头发,伸手就去摸她的脑袋。库斯拉感觉到掌中的小脑袋吃惊似地抖了一下。

“我又没生气,再说,上帝的教诲对我来说不过是扯淡。”

“……请尊重上帝。”

菲尼希丝被库斯拉按着脑袋,扭扭捏捏地说了句后才回答说:

“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既非感到快乐,也非感到欣喜。这一切的感情的前提都是还活着。那时,菲尼希丝的笑容给库斯拉的印象大概也是如此,这让他有点高兴。

“我感觉到的也是这样。”

库斯拉的回答毫不顾及菲尼希丝的感受,随后又用力地揉了揉菲尼希丝的头。

“我当时就想,你还真是意外地不错。”

她那时的表现并非一反常态,也非掩饰的面具,更非畏于恐惧不敢追求自己真正渴望事物。

库斯拉收回力道,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菲尼希丝的头上。

“不过,你不止一次骗了我啊。”

“只,只有一次而已。”

忠于上帝的教诲的菲尼希丝慌忙辩解,就仿佛这问题关乎名誉一样。

不过,她似乎也有自觉,自己曾骗过库斯拉。

当然,在库斯拉看来,是受骗的自己太蠢了。

“所以我就放心了。”

菲尼希丝耳朵动了动,库斯拉的手感受到了她的动作。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库斯拉简洁地回了句后,下意识地敲了敲菲尼希丝的脑袋。

他大概是感觉难为情吧。

但又不得不说明。

“因为逼你做了不情愿的事。”

“……”

少女因血脉遭人忌讳而饱尝孤独,可库斯拉却要她利用这一血脉扮演灾厄的象征去震慑敌人。虽然最后己方的士兵都以为菲尼希丝是真正的精灵,但这是另一码事。从喀山突围时,骑士团为弥补战力的不足,不得不利用菲尼希丝去引起敌军的恐慌。本来身为炼金术师,力所能及的事就该冷酷地执行,然而库斯拉在那时却犹豫了。不过,菲尼希丝最后也因库斯拉的犹豫接受了这个任务。

“你果然,”

菲尼希丝说道:

“很温柔。”

“……”

这次轮到库斯拉说不出话了,只能用力地揉着菲尼希丝的头。菲尼希丝咯咯地笑了起来。库斯拉暗想,还好是在一片漆黑的夜里,菲尼希丝看不见自己一脸不爽的表情。

菲尼希丝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将自己的手放到库斯拉的手上。那只纤细的小手触感冰凉,皮肤娇嫩得吹弹可破。

“我不要紧的。”

库斯拉脑海里闪过菲尼希丝按着自己的手说出那句话的情景,为何自己会做出这样的想象?然而,这种想象却异常合乎情理,叫人安心。

库斯拉放在菲尼希丝头上的手一点点地往旁边挪去,轻轻盖住菲尼希丝的一只兽耳。

在捉弄菲尼希丝时,库斯拉都是用力地去抓的,但他现在却像对待易一件碎品,小心翼翼地捂住。

“我是个炼金术师。”

库斯拉平静地答了一句,继续补充道:

“你这么说,我也只会觉得‘这样么’。”

库斯拉手中的兽耳抖动了一下。

明显能感觉到她有点紧张。

在别无他人的船上,连月光都透不过的布下。

菲尼希丝放在库斯拉手上的手湿漉漉一片。

只是,库斯拉是个炼金术师。

炼金术师。

“我和威兰那家伙谈过了。”

“……诶?”

“我们调查了你的同族的过去。他们将古代遗失的技术从东方带到了这里,随后又化为传说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于是我就想,或许还带来了除龙形火焰喷射器外,他们还带来了其他的技术。这其中也许有我苦苦寻觅的,通往抹大拉的地图。”

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只余有传说,不见实物。

但既然龙的传说是有现实根据的,那奥里哈鲁根应该也有现实原型。

“但如果你觉得痛苦的话……”

喀山城中,躺在龙形火焰喷射器旁的遗骸无疑就是菲尼希丝同族的遗骸。他们的脚上还绑着枷锁与铁球。

追寻他们的足迹,就无异于追寻遭人忌讳的血脉的血迹。菲尼希丝的伤口本已在工房受到治愈愈合,可这样做或许会再度揭开她的结疤的伤口。

“你,能忍受吗?”

库斯拉说着,手如轻抚般从菲尼希丝兽耳上滑落到她的肩膀上。

菲尼希丝很安静,仿若熟睡般一动不动。

她平静地享受着库斯拉难得的温柔。

“……我,不要紧,的。”

“这样啊。”

库斯拉说罢,鼓励似地用力拍了拍菲尼希丝的肩膀,然后将手收了回来。他感觉菲尼希丝放在自己手上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她看起来明显有什么话想说,而且此时两人挨近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于是库斯拉再也无法压制拼命按捺住的恶作剧之心。

“话说回来。”

库斯拉开口说道。

“你在期待些什么?”

“!!”

菲尼希丝狠狠地推开库斯拉,势头猛得像揍人。

船晃了起来,哗啦,哗啦地惊起一阵大得吓人的水声。

库斯拉也不禁惊出一声冷汗,可菲尼希丝身体却如同石头一样僵硬,明明刚才反应那么大,现在身子却缩成一团,这肯定不是因为船摇晃吧。库斯拉面对这样的菲尼希丝只能轻声苦笑。

在这个姿势下两人根本无法嘴对嘴。

当然,库斯拉也只是说说罢了,再说如果真的吻过去她还会推开自己吗?

库斯拉自个儿笑了起来,不过他觉得这么轻易就把恶作剧的素材消费掉并不划算。

就像当年见习时,自己用熔炉提炼,再从炉灰中找出黄金时那样。

那时得到的黄金拿去做短剑的别扣了,到现在都还在使用。

库斯拉心想,要是被菲尼希丝知道自己是个这么容易感伤的人……,但转念一想,到现在才在意这问题已经晚了吧。

和这有趣的小姑娘的相遇真是奇妙,然而现在自己却自然地流露出疲惫的笑容。

大概是不想承认这是件快乐的事吧。

库斯拉正胡思乱想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很快他就听清那是有人在喊“将船靠到港口”。船到达尼伯龙根了。

尼伯龙根是个巨大的要塞都市,同时也是莱特里亚少有的港湾都市。

库斯拉之前听说,尼伯龙根四周城墙环绕,以夹于两个海角根部间的港口为入口,样子看起来就像蚂蚁的双颚,所以在教教徒统治期间,尼伯龙根都是以蚁为都市标志。

骑士团征服尼伯龙根后也没停止对城市的开发,如今港口已延伸出了七条街道。

莱特里亚当时估计就没想过如此重要的海港会被人夺走,但很不巧,他们碰上的是拥有世上最强舰队的骑士团,他们根本无法守住尼伯龙根。

虽然这些情况都只是道听途说,但库斯拉感觉自己很能理解尼伯龙根被夺后莱特里亚女王那深深的绝望。

“……真是厉害啊。”

库斯拉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嘀咕。

他扭头一看,只见菲尼希丝也坐了起来,正盯着自己。

而且还注意到菲尼希丝正扯着自己的衣袖。

“不过,这是……”

库斯拉说道:

“骑士团么。”

尼伯龙根的巨大海湾上漂浮着数艘巨大的船只。一开始众人没看出那是船,纷纷陷入了混乱,心想为什么海上会有如此巨大的建筑?等驶近后才逐渐看清那矮胖的轮廓。月光穿透云层倾洒而下,大船在月色映照中透出几分妖异,看起来就像蹲着的巨人。

这些大黑块与大海前方深邃的黑暗不同,它们散发的威压直接粗暴,更有现实感。它们在沉默中向库斯拉一行人宣示着何为权力。

“有人。”

前方的船上有人喊道。菲尼希丝慌忙将双耳藏到头纱下。虽然库拉托鲁大公率领的人都接受了她的兽耳,但尼伯龙根城里鱼龙混杂,明智的做法就是将兽耳藏起来。其实菲尼希丝更担心骑士和佣兵们会到处宣扬,还好有库拉托鲁大公出面叮嘱他们:战女神是我们的王牌,我们让战女神保持神秘。士兵们听后都欣然应诺,因为大公的话燃起了他们想要独占守护自己的圣人,天使,精灵的欲望。只要涉及战场,骑士和佣兵都会变得异常迷信。而在传说中,妖精总是一打开瓶盖就会逃之夭夭。

这秘密肯定能守住的吧。

库斯拉往大船上一看,只见甲板上站着一排士兵。库斯拉所在的船队前方有人点着了火把,动作规律地挥舞。

不久后,大船甲板上的士兵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几艘小船从大船的阴影下驶了出来。最前面的船上站着一个男人,袍裾飞扬,气质与艾卢森酷似。男人身后还站着一群手握长枪的士兵。

谁都没说话。库斯拉的手臂被旁边的菲尼希丝抓得隐隐作痛,她以前估计碰到过这样的场面吧。

不久后,双方的船都停了下来。

海上波澜不惊,寂静得令人双耳生疼。

最先开口的是艾卢森。

“我们是喀山赶来的援军,隶属于库拉托鲁大公挥下。”

援军这个措辞令库斯拉忍不住想笑。

真是一群死要面子的权力者啊。

不过,那似乎是某种玩笑。

“感谢支援。”

对方说完笑了笑。

“我的兄弟啊,你们可算来了。”

瞬间,欢声雷动,艾卢森这边的人全都安心地舒了口气。他们终于能从野狼出没的荒郊野外逃进看得见灯火的城市了。

双方的船互相靠近,艾卢森与对方牢牢地握了握手。

“不过,只有这些人?根据报告,你们应该一人不少地从喀山逃到这里了。”

看来双方还能通过密探交换情报。

或许在某处有着如兔穴般的地下通道。

“我们货物有点多,船载不了那么多人。你们能借几艘船来帮忙吗?不过港口的位置有点难找。”

“不必多说了,我能理解。你们是偶然发现的吧?”

被钻空子的尼伯龙根部队肯定不会对秘密港口坐视不理,不过也正因为有这个秘密港口,他们才得以与宝贵的战斗力汇合。

“正是,偶然发现的。因为我们有精灵庇佑。”

艾卢森平静地回答道。

“呵呵。话说,传说中龙也带来了?”

对面的人纷纷看向库斯拉等人身后的船只。

“拆分了。一共有三架,必须要燃料才能运作。详情到了城里再报告。它们应该能在战场上发挥不小的作用。”

“我很期待。最重要的是,”

男人说着视线缓缓移动,对上了库斯拉的双眼。

“你们带来了制作龙的技术与知识,真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

“……城里出了什么问题?”

“没错。所以我对你们的精灵庇佑抱有很大的期待。不过这事安顿下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去迎接其他弟兄。去晚了恐怕会被敌人发现,而且他们也需要尽快休息吧。”

“感谢我们的同胞。”

“嗯嗯,愿主眷顾骑士团之纹章。”

随后,对方的船领着库斯拉他们的船驶进了海湾深处。

此处海面狭窄,看着不像海湾,反倒更像一处停船的小港。

巨大战船不容置疑地宣示着,骑士团的实力不是个人能对抗的。炼金术师的装腔耍泼在骑士团面前就等同于小孩子的死要面子。

库斯拉一行人的船穿行于象征克劳修斯骑士团财富与权力的巨舰间,没多久就到达了港口码头。夜晚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堆积如山的物资。

莱特里亚的异教徒在前不久才蜂起反击,所以这些物资应该不是从南方仓促运来的。就是说,这些物资都是为了彻底侵占莱特里亚而准备的。

有人说过,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反击的准备已经妥当了啊。”

在远离骑士团本部的喀山时,库斯拉还不确定骑士团这一战能否取胜,但此时一看,骑士团果然还是世上最强的组织。他再次体会到,艾卢森说过的反击计划绝非白日做梦。

“不管怎样,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艾卢森等人登上码头后,库斯拉也紧随其后。他上岸后回头看向小船,只见菲尼希丝还在慢腾腾地做着下船的准备,她大概还沉醉在大船威容带来的冲击中吧。

库斯拉忍不住冲她戏谑一笑。

菲尼希丝见状,顿时赌气地瞪了库斯拉一眼,不过库斯拉不以为意,反而向菲尼希丝伸出手。

“太慢了。”

菲尼希丝来回看了看库斯拉的手和脸。

然后很不乐意地抓住库斯拉的手。

“你总是这么坏心眼。”

“不过你还是握住我的手了啊?”

菲尼希丝闻言,绿色的双眸滴溜溜地一转,挑衅似地抬眼看着库斯拉。

“这就是你所说的,炼金术师的厚颜无耻吗?”

库斯拉笑了,并不是要嘲弄菲尼希丝。

相反。

“正是。”

库斯拉说着将菲尼希丝拉上了码头。

菲尼希丝大概在船上挤久了身体僵硬,整理衣服皱褶时还不时生硬地活动身体舒展筋骨。

威兰和伊莉涅随后也登上了码头,像个老人似地捶着腰。

“真是受罪啊。”

“自从上次被师父训斥躲到熔炉里之后多久没试过这样了……”

两人都身心俱疲地出言抱怨。

“不过,那啥啊。”

威兰伸着懒腰,对库斯拉和菲尼希丝说道:

“你们好像很激烈啊。”

“嗯?”

“别装傻了。你们的船摇得很厉害吧?”

威兰笑眯眯地问道,不过这只是个无聊的玩笑罢了。

“是她死乞白赖地求我,我也没办法啊。”

“哦哦。”

伊莉涅也听出两个男人的含蓄黄段子,愕然无语地笑了起来。

“别开这种玩笑……啊……”

伊莉涅和威兰的视线都落到了菲尼希丝身上,她的声音顿时就小了下去。

“库斯拉?”

威兰一脸认真地看向菲尼希丝

菲尼希丝满脸羞红地低下头。

“白痴吗你!”

库斯拉彻底拿威兰没辙地说道,谁知菲尼希丝却狠狠地捶了下他的手臂,两下,三下。

“喂,你搞什么啊。”

“你,你——”

菲尼希丝继续捶着库斯拉,呻吟似地说道:

“最差劲了。”

菲尼希丝在其他人诧异的视线注视下中大步走开了,伊莉涅见状慌忙追了上去。

我什么都没做吧。

库斯拉目送着她们俩离去,心里如此想道。

接着,他挠着头,心想,还是说……

“什么都没做才会惹人家生气吧。”

威兰把手肘搭在库斯拉肩上,如此说道。

“……”

库斯拉眯起眼看了眼威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然后看向菲尼希丝和伊莉涅离去的方向。

“完全就像个炼金术师啊。”

“库斯拉就是个见习的学徒。”

“啊?”

库斯拉怒目瞪了过去,威兰笑吟吟地移开了手肘。艾卢森的士兵们忙着将龙的零件从船上卸下,一些尼伯龙根的士兵听说有新部队到来,也纷纷跑来围观。深夜的港口顿时热闹了起来。

库斯拉无奈地叹了口气,举步离开码头。虽然菲尼希丝的话有点蠢,但她说得没错。库斯拉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

威兰看到库斯拉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忙粘上来追问“你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啊”。库斯拉一脚把烦人的威兰踹开,朝两个小姑娘追去。

感受活着的感觉。

这才是活在这世界的价值吧,库斯拉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