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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由贵与帆乃夏

1

她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暑假结束时转到我所在的班上。

「我叫榊帆乃夏。啊,大家叫我帆乃夏就好了。请多指教。」

站在黑板前自我介绍的她,带著轻松笑容向大家挥手。

她就算在众目注视下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紧张。看到她毫无惧色的模样,让我立刻明白自己跟她是不同的人种。而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且可爱的女生。

那端整的面孔乍看之下会给人冷淡的印象,不过一旦加上笑容,就呈现了甜美的亲切感。偏小的脸蛋让人感觉她拥有比班上其他女生更高的头身比例,而且身材也相当好。虽然发色因为色素偏淡,有点接近褐色,不过看到她那大大的眼睛边缘也有同色的长睫毛,感觉那应该不是染色,而是原本的颜色。

「榊同学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待过许多国家。所以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较短,有许多不懂的事。大家可要多照顾她喔。」

老师这么说完,在班上有领袖地位的米嶋精神奕奕地做出「知道了~」的回应。我讨厌那个人的声音……因为那是总是在说我坏话的声音。

榊转头望向米嶋,并对她露出笑容。这让我明白她肯定也是属于「那边」的人。

而我的想法并没有错,榊很快就融入在班上处于高阶地位的女生集团。她加入了那些有事没事就会取笑我的人──

可是……也许是身为转学生的顾虑,当大家在取笑我的时候,榊只是对其他同伴露出敷衍的笑容。

这件事虽然引起我的注意,但时间仍持续流逝,就这样到了十二月。在寒假与圣诞节即将到来的某天,班上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在大家因为体育课离开教室的时候,有几个学生发现自己钱包里的钱被人偷了。

「这搞不好也是『魔女』作祟呢!」

在骚动之后的午休时间。我为了「避难」起身正要离开教室的时候──米嶋刻意大声说出这句话。她八成是刻意要让我听见的。

而她身旁的跟班也立刻附和。

尽管他们明知钱不是我偷的,但就只因为那样说比较好玩,她们会比较开心,因此开始把我当成坏人戏弄。

──这是常有的事。

我假装没有听见,打算就这么离开教室。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发出意料之外的「辩驳」。

「咦?不是吧?因为南户她比许多人都早换好衣服离开教室──而且大家还把收拾东西的工作推给她,所以她根本是最晚回来的吧?」

在这一刻,我彷佛能听到空气急速冻结的声响。

米嶋的表情异常紧绷,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开口的人──望向榊。

「帆、帆乃夏,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事不重要吧?」

米嶋的其中一个跟班有些慌张地这么说道。

那个人正努力用眼神要求榊看状况说话。因为脑袋机灵的榊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唉……」

可是榊只是长叹一口气,接著用彷佛十分厌倦──极度冰冷的表情,回望那些理应是她「同伴」的女生。

「你们是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奉陪你们愚蠢的对话了。真是无聊透顶……」

榊带著打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丢出这句话,接著带著一张臭脸走到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咦?」

「你要去福利社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知所措地被榊拉著手带出教室。

「你、你为什么……」

没法理解状况的我向榊询问「动机」。

而她也转头回望著我,露出格外舒畅的笑容。

「我在第二学期结束后就会再转学了。所以我才想说管他去死。我想自己明天起应该也会遭到排挤,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就一起吃午餐吧。」

「转学……」

换句话说,她不需要考虑「之后的事」,所以才决定不再继续附和她们吗?

就这样,我们在福利社买了面包跟牛奶,坐在位于校舍后方的逃生梯上一起吃午餐。

「哇!好冷……楼梯好冰……不过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会来吧?」

喊冷的榊边吃面包边让自己裙子底下修长的双腿互相磨蹭。或许是因为天冷的关系,原本还坐得有些距离的我们,最后让身体靠在一块。

天气虽冷,但我感觉好温暖。

由于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所以我感觉自己爱吃的红豆面包有些难以下咽。

「……话说回来,我刚才说的那些,你自己也能说吧?其实之前也都一样,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呢?」

榊就像转学第一天一样不带丝毫紧张。她一边吃炒面面包,边用轻松的语气对我提出疑问。

「因为……我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没用。那些人是没法讲道理的。他们很笨。无可救药的笨。」

我忍不住发出这样的埋怨。

初次得到吐露内心负面情绪的机会,让我知道原来自己心中累积著如此强烈的敌意。

我感觉这样的自己既肤浅又龌龊,脸颊顿时发烫。

「啊哈哈!真的!」

我原本以为会遭到轻蔑,但榊却笑著同意我的看法。

「我们还挺合得来呢。对了,南户是叫什么名字?」

「……由贵。」

答覆自己名字这件事,让我感觉莫名害臊。

「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由贵吗?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帆乃夏就好了。」

「咦?啊……嗯。」

我在细想之前就被她的态度压过,不自觉地点头。

「那我们就立刻来叫叫看吧。」

「……帆乃夏?」

我才开口,脸颊立刻发烫。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不自量力的事,一股彷佛做错事的感情让我的思绪相当混乱。

「嗯。请多指教啰,由贵。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

榊──不,帆乃夏也说出我的名字,露出开心的笑容。

──朋友?我也能……?

我感觉就像是某个对我来说十分遥远的词句,突然当头落了下来。

可是帆乃夏突然露出惊觉不妙的表情,接著有些尴尬地说。

「啊──虽然刚说完是朋友之后可能不该立刻说这种话,但我……会比之前更『帮不上』由贵,所以我就先向你道歉了,对不起喔。」

「咦?」

我一下没法听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由贵,你一直都被人欺负吧?我知道他们在你身上贴了魔女之类的奇怪标签。如果我真的肯干,也许能阻止那种事。可是……我不会那么做。因为就要转学的我,没法对『后续』负起责任。」

帆乃夏用十分严肃的表情这么说。

我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你在担心自己转学之后……我会被他们『报复』吧。嗯──这件事不要紧。因为我原本就不想要有人帮我。」

这并不是逞强,而是我自然脱口说出的想法。

帆乃夏一脸吃惊地看著我,接著露出不同于我过去所见过的笑容。

「原来如此……看来我有点小看由贵了。或许我应该道歉的,并不是我接下来没法帮你──而是我刚才擅自帮了你才对。」

帆乃夏露出苦笑,在咬了一口炒面面包之后仰望天空。

「嗯~不过说道歉好像也不太对。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啊,对了!你的红豆面包能分我吃一口吗?」

帆乃夏像是想到好点子似地凑到我面前,我一点都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

「可以是可以……但我可以问理由吗?」

「就是有借有还嘛。我是对自己多管闲事有所自觉,不过我帮助了由贵是事实,所以要收回礼。我想这样我们应该就能算互不相欠了。」

听到她这番话,让我不禁苦笑。

「这样听起来我感觉自己好像单方面吃亏耶……可是,先不管我是不是需要帮助,得到帮助就该回礼,这是说得通的。」

我这么说完,将自己手里的红豆面包递到帆乃夏面前。

「谢谢你帮我,帆乃夏。」

「嗯。」

帆乃夏有些害臊地点了个头,接著朝我手里的红豆面包一口咬下。

「啊──」

我在递出去的时候明明刻意挪开自己咬过的部分,但她却大口将我咬过的部分一并咬下。

她看起来毫不介意地咀嚼面包,然后将嘴里的面包吞下肚。

「我是不是……吃太大口了?」

看到我的表情,帆乃夏这么问道。

「──不是,没关系。」

既然她不在意,那应该就没关系。我抱著这个想法摇头给出答覆。

之后,一直到第二学期结束的一个礼拜间,我们中午都一起吃午餐。

我们藉著互相依偎来抵抗十二月的冷风,彼此闲聊──有时在说班上其他人坏话时更是特别投机。

而到了结业典礼当天。

由于学校的课在上午就会结束,我原本想说没机会跟帆乃夏说到话,但她却在我起身准备回家的时候将我叫住。

「由贵,今天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吃惊地楞在原地。

虽然说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但我们也只会在午休时间有所交流,所以她会这样提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感觉自己全身冒出大量汗水。

跟朋友一起放学?我……可以这么做吗?

「……好、好啊。」

虽然我有些手足无措,但也没理由拒绝──我就这么点头。

我承受著教室里其他人的视线,离开教室。

「对了,关于你转学的事──都没人说过呢。」

我配合帆乃夏偏大的步伐加快脚步,说出这个疑问。

我原本以为老师会在结业典礼当天的班会时说明。可是今天老师完全没提到帆乃夏转学的事,第二学期就这么结束了。

「因为我事先要求老师等我转学之后再说。这样像是赢了就跑一样,感觉比较爽吧?」

「──也对。就算跑了也算赢,帆乃夏真的好厉害喔。」

我带著羡慕的想法点头附和。

她真的跟我是完全相反的人。因为我如果逃跑就是输了。

「会吗?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特别厉害啊?其实我就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已。我这个人可是随便到明天就要离开日本,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准备呢。」

帆乃夏微倾脑袋,似乎对我的称赞感到有些不解。

「能够这样想事情就是帆乃夏厉害的地方。话说回来……你明天就要出发,行程还真赶呢。」

「是啊,因为别人那里也需要准备,所以就擅自帮我排好这种行程了。唉,如果能再待久一点,我们就能一起开圣诞派对了。」

帆乃夏有些遗憾地这么说。

「…………就、就是说啊。确实都已经快要圣诞节了呢。」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我不禁想像起我们两人开圣诞派对的景象,感到胸口一阵难受。

我想了不该想的事。

──那明明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

就在我心情沮丧的时候,我们也离开了校舍。

在接近校门的时候,我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帆乃夏的家是在哪个方向。

我总是刻意在接近迟到的时间到学校,放学时尽早离开教室。所以我从没看过帆乃夏上下学的模样。

说不定我们一走出校门就得分开了。

「由贵要走哪里?」

帆乃夏指著校门对我这么问道。

彷佛思绪被她看透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

「…………那里。」

我指向左边。

「太好了,跟我一样呢。」

帆乃夏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也松了一口气。看来我们还能再多共处一小段时间。

我们走出校门,一起往左转。

──可是,说不定我们到下一个路口就得分开。既然这样……我应该问她联络方式吗?

想到这里,我这才发现一件事。

这对即将分别的好友来说,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我因为一直没有朋友,才没法立刻想到,但帆乃夏跟我不一样。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找我一起放学的。

可是她之所以没有主动开口询问我联络方式,我想应该是不想让我感觉她「多管闲事」吧。

──这是要由我选择的意思吧……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而帆乃夏察觉到我的反应,也扬起眉毛。

「怎么了?」

「没什么。比起这件事──」

我短暂迟疑了一下。在我心中涌现的情绪……是恐惧。

「──希望你到国外也能健康平安。」

我选择了「不问」。

因为我觉得如果知道联络方式,自己就会依赖她。

我并不认为依赖他人是坏事。像是我们共渡的这一个礼拜,无论是开心的事、讨厌的事,甚至是不好的事,我都想跟她分享。

可是,我不希望自己──再这么软弱下去。因为我害怕自己变得软弱。

「嗯……谢谢。」

帆乃夏笑著点头。

她脸上带著理解了我做出选择的表情。

在下一个路口,她一个人过了马路。

「唔……」

看著她的背影,后悔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

──这样真的好吗?我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交不到其他朋友了喔?

我虽然在内心这么自问,但我却倔强地没有采取行动。我什么都没法做。

帆乃夏在穿过马路之后,转身面向我。

「由贵!再见啰!」

帆乃夏用力对我挥手。

「嗯──再见。」

我也同样挥手做出答覆。

我想对面应该没法听到我微弱的说话声,但帆乃夏带著笑容点头,转身离开。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越走越远。

而我则是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这就是我与帆乃夏的别离。

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可是我们却在出乎我意料的状况下重逢了──

2

──帆乃夏。是帆乃夏?是帆乃夏……是帆乃夏。

距离我在中学二年级与朋友共渡的短暂时间,已经有两年了。

从世界灭亡到现在,则大约过了一个月。

再次见到的帆乃夏,个头要比之前高了一些。她原本就比我高,但现在已经高到我就算踮起脚尖也有差距的地步。她姣好的身材也显得更加醒目,有些成熟的面孔看起来非常漂亮。她身上看来像是某间高中的制服,还有外露的脸颊跟大腿都沾染了泥污,手里的枪虽然看来有些吓人,但是──看到我而露出笑容的她,看起来就像是黄昏时率先出现的星光一样耀眼。

她应该是骑著倒在公园附近的那辆机车,从远处来到这里的。学校制服虽然不是什么适合旅行的服装,不过她肯定是没有挑选衣服的时间。

我该怎么做?先打招呼吗?不对,我总觉得那样怪怪的。如果是当时跟她一起在校舍逃生梯一起吃午餐的我,肯定会说其他的话。

如果我说出客套的招呼语,感觉就会让两年前累积起的──某个我用心保留的东西摧毁。

我不想变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不想从头来过。我期望的是「继续」。

这是我一直都怀抱的心愿。尽管我认为绝对不可能实现,但仍一直等待的心愿。

我期待那段跟帆乃夏共渡的时光有天能够回来。我期望能跟她一起继续共渡。

要实现那个心愿所必要的,就是要展现我并没有改变。我要传达自己依旧把帆乃夏当成朋友。

快想想,回想起来。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我能够不带任何顾虑说话的对象。

我救了相隔两年后再次重逢的朋友。

那么,我应该说的第一句话──

「这玩意很重,帮我拿一下。」

我对好奇看著从魔佩拉的帆乃夏递出装满日用品的塑胶袋。

我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可是那样的颤抖在朋友面前显得不自然,因此我努力使劲克制。

「咦?这、这是什么状况?」

帆乃夏不解地这么问道。

「有借有还。我刚才救了帆乃夏,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虽然第一句话我得费上好一番力气才能挤出来,但之后的话语便自然地──就像是延续那一天一样,话语流畅地脱口而出。

我成功说出了对朋友说的话。

帆乃夏先是楞了一下,接著满脸笑容地从我手中接过塑胶袋。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剧烈跳动。

「收到~啊哈哈!我们之前就是这样呢。」

帆乃夏用怀念的语气这么说。

──我办到了……!我成功地……成功地「继续」了。而且帆乃夏也愿意跟我「继续」这段关系!

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我在安心之余,内心也涌现出各种感情。可是我将那些情绪全都忍住,并对她说出现在该做的事。

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失去好不容易重拾的东西。

「有什么事晚点再说。我知道安全的地方──跟我来。」

我这么催促帆乃夏动身,自己也快步走了出去。

公园周围的尸人正爬上土堤朝我们逼近。

「没问题。刚才的水跟那只企鹅──虽然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不过都得先摆脱这群僵尸再说。用跑的也没关系,我还有体力能跑。」

帆乃夏将手枪收进挂在腰际的枪套中,带著笑容点头回应。

「那我们就稍微快一点。」

在我开始小跑步的时候,帆乃夏挂在肩上的大枪也随著她跟上我的步伐发出喀喀声响。

虽然施展魔术会对我的体力有所消耗,但或许是因为跟帆乃夏在一起的关系,我并不怎么觉得疲累。

接下来我们便不发一语,专心逃命。

所幸现在还是日正当中的时间,这个时段只要会挑路线,就能够避免在路上遇到尸人。虽然那些追著我们的尸人会是问题,但我们努力跑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成功摆脱了那些尸人。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诡异洋房的大门前。

「啊……这里是由贵的家吗?」

帆乃夏看到门口写著「南户」的门牌,对我这么问道。

「是啊,看起来很像鬼屋吧?」

我用自嘲的语气伸手比向老旧的铁门跟石造围墙,还有围墙后被藤蔓覆盖的洋房。

「是喔,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可是帆乃夏并没有显露出抗拒感,将手伸向铁门。

「啊,慢著!」

我连忙出声制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咦?哇!?」

帆乃夏的手指与铁门之间爆出火花,让她吓得连忙后退。

「……这、这是什么?上面有通电吗?」

看著自己手指的帆乃夏提出疑问,而我也立刻对她解释。

「我家周围布下了结界。所以尸人──啊,就是帆乃夏刚才说是僵尸的东西,我是那么称呼他们的──总而言之,因为那个结界,尸人无法靠近这栋屋子,所以这里很安全。」

「结界……?」

听了我的解释,帆乃夏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总而言之,我们先快点进去吧。」

我用手上的手杖往铁门上敲了一下。

只见铁门伴随著金属摩擦声响自动敞开。

「……这是什么机关?」

「这是我爸爸作的,我也不太清楚。」

我带著苦笑答覆帆乃夏的疑问后,率先进到门内。

「打、打扰了。」

帆乃夏有些犹豫地跟著我穿过铁门。

当我们都进到门内,铁门便自行关上。

关门时的声响让帆乃夏吓到停下脚步。

我转头回望身后,对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客人露出笑容。

「欢迎,帆乃夏。欢迎来到──魔女之家。」

我原本是带著半开玩笑的心态说出这句话,不过很快就想到以现在的状况,我说的话可能很难让人笑得出来。

「魔女……」

帆乃夏似乎觉得我的话语并不是单纯的比喻,语气显得颇为僵硬。

──我还是别再继续卖关子比较好。

事到如今就算我继续打迷糊仗,机灵的帆乃夏也不可能接受。所以我就在这边全部说清楚吧。

虽然一般人八成不会相信──就算相信,我没有去救任何人的行为可能也会遭到轻蔑,但我不想对她说谎。

「你记得我在中学的时候,常有人用那种绰号叫我吗?不过……那其实并没有错。我的爸爸是真正的魔术师,也留下了许多东西给我。好比说这根手杖──」

我将手中的手杖转了半圈,用手杖上端触碰脚边的石块。

「动起来。」

属性是地。掌握住个体。

我在心中这么默念之后,我的热便透过手杖流到石块上头,而石块也随即飘浮起来。

「哇!」

发出惊呼的帆乃夏目不转睛地看著在空中飘动的石块。

「就我爸爸信上所说的,这根『四大之杖』似乎是挺厉害的魔术道具。这玩意能施展地水火风──能干涉个体、液体、热量、气体四大属性的『魔术』。刚才我用来救帆乃夏脱困的,就是水──是控制液体的魔术,现在则是地──将个体纳入支配的魔术。」

「哇……」

帆乃夏看著在空中来回飞舞的石块,用近乎赞叹的声音回应我的解释。

「我只要操控比这石块更大的瓦砾砸向尸人,就能把尸人打爆。我就是藉著这份力量跟布有结界的房子──也就是这个尸人没法侵入的『安全地带』,才能够活到今天。」

我将手杖往地上一敲,解除魔术,石块便应声落回地面。

「打爆……由贵,一阵子没见,你变得好有野性喔……」

「……听完有关魔术的事,你说出的第一句感想却是这样吗?」

帆乃夏有些出乎我意料的反应,让我有些困惑。

「没有啦,因为从由贵嘴里听到打爆这个词……哈哈──总觉得有些好笑──啊哈哈哈!」

帆乃夏像是再也憋不住似地放声大笑。

我原本还以为她会再三追问关于魔术的事,但我打爆尸人这件事,似乎让她觉得有趣到忍不住笑。

「真是的,别笑成那样啦。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自觉到脸颊发烫的我这么抱怨道。

「啊哈哈……抱歉、抱歉。可是由贵真是厉害。我原本就觉得你很厉害,没想到你其实厉害到远远超过我的想像。」

看见帆乃夏迅速接受事实的反应,让我对她露出不服的眼神。

「你原本就觉得我很厉害?」

「这还用说吗?你在中学时置身在那么难受的状况下,却还能每天不在乎地到学校上学嘛。就算听到别人说你坏话,你也都能面不改色地忽视。而且还能果断说出『不想要有人帮我』这种话──说真的,你真是帅爆了。」

「这能算是称赞吗……」

我一下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只能用手指搔搔脸颊。

「这当然是称赞啊!对了,比起那些,在你提包里的那只企鹅又是怎样?我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孩子。应该说,可以让我摸摸它吗?」

帆乃夏蠕动著手指对我这么问道。

「这孩子是从魔佩拉。他正式的名字应该是恩佩拉(皇帝),不过那样感觉太不可爱了,所以我才改叫他佩拉。他是爸爸为了保护我而准备的──紧急避难所。」

「哔!」

我刚这么介绍完,佩拉便发出充满活力的叫声。

「……避难所?」

帆乃夏停下她朝佩拉伸出的手,用带有疑问的眼神看著我。

「在我陷入真的无从应付的危险状况时,佩拉就会巨大化,把我整个人吞下去。然后自动回到家里。在出现大量尸人的那天也是──佩拉就是那样把我送回这里的。」

──好吧,其实当时的状况是有在我心里留下一些阴影。

想到那段被巨大企鹅吞下肚,待在漆黑胃袋里的那段经历,就让我脸颊微微抽搐。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尽管我在外出时会带佩拉同行,但我还是会努力让自己能自行返家。

「巨大化……吞下去……」

帆乃夏眨了眨眼,用复杂的表情望向佩拉。

看来想摸佩拉的想法跟想像如果被吞下肚该怎么办的顾忌,正在她内心天人交战。

「放心,现在佩拉不会变大的。」

「哔哔!」

佩拉也立刻附和我的话语。

「是、是喔?那就容我失礼一下──」

帆乃夏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到佩拉头上。

「哇……软软的。不妙──这会不会太可爱?」

抚摸佩拉的帆乃夏,脸上立刻充满笑意。

「是啊,可爱到让人困扰呢。」

佩拉可爱的模样,让我看了也会自然露出笑容。

「唉……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作为从魔,害我都想当魔女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稍微想了一下,接著将手杖递到帆乃夏面前。

「你要试试看吗?虽然在我爸留下的信上写说如果不是魔术师家系的人就没法施展魔术,不过──没有实际试过也很难说嘛。」

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望著我的手杖看了一会,接著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反正我想应该没办法,而且我觉得这样轻易借走由贵重要的东西是不对的事。应该说,你不可以有把这玩意借人的想法啦。」

「也、也对。」

看到帆乃夏表情严肃地说出这番话,让我在吃惊之余点头同意。

「以前帆乃夏说『没法帮我』的时候,我也有感觉──帆乃夏对这方面的界线相当讲究呢。」

我在感到怀念的同时,也苦笑著这么说。

「会吗?我觉得自己只是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比起那个,关于魔术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所以快让我进屋里休息啦~人家已经累坏了说。」

帆乃夏举起手里那个我递给她的塑胶袋,强调自己的疲惫。

「你说你大概都知道了……你真的都没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嗯。」

看到帆乃夏毫不犹豫地点头,反而让我决定把自己最不愿提及的事情说出口。

「那再让我说一件事就好──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就我一个。至于这代表什么意思……你应该懂吧?」

明明拥有魔术跟安全地带,但我却没有帮助任何人。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求助。

既然我向帆乃夏表明了魔术的事,那也无法隐瞒这个事实。像她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也会立刻想到这件事。

所以我才抱著被轻蔑的觉悟,自己主动挑明这件事,但是──

「这也没办法吧?」

帆乃夏微微耸肩这么说道。

「咦?」

「由贵刚才不是在还没发现我的身份时就决定救我了吗?所以我很清楚,由贵是个帅到不行,而且心地善良的女孩。纯粹就只是『我是第一个』而已吧?」

帆乃夏这番回应深深拨动我的心弦。

「呜……」

发现泪水突然涨满眼眶,让我连忙转身背向帆乃夏。

「──我觉得你实在太高估我了。」

「会吗?不过就算真是那样,由贵也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吧?」

帆乃夏轻松的语气,让我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

「别这样给我压力啦。我先说清楚,中学那个时候,我就只是『努力撑住』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帅的地方,糟糕的地方还比较多。等进到屋里,知道我有多么邋遢之后,你肯定会对我失望的。」

我带著叹息,边说边走向洋房玄关。

由于我从未想过要带朋友回家,所以根本没有打扫。看到屋里有多么凌乱,她肯定会傻眼的。

「没在怕,况且那样也挺可爱的说。」

「最好是啦……」

我对帆乃夏露出傻眼的表情,接著推开厚重的木门。

感觉简直就像是要对他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一样──我心中涌现那带有童话气质的想法。

3

「鞋子可以穿进来。」

由于是西式建筑,我在告知没有必要脱鞋后,便领著帆乃夏进到屋内。

「没问题。我在外国也住过挺久的,这样我反而比较适应。」

帆乃夏虽然对入口大厅的壁钟与装饰在走廊上的瓷器有些好奇,不过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老实跟在我身边。

虽然有从窗户射进的光线,但这条长廊仍有些阴暗。

「请进,可能有点乱──」

我带她进到一楼的客厅。

「哇!有沙发耶!」

帆乃夏立刻发出欢呼,奔向位在客厅中央的大沙发。

只见帆乃夏很快将挂在自己肩上的大枪放到地上,接著整个人坐到沙发上。

「哔!」

佩拉也在这时跳出提包,躺到属于它专属位置的软垫上。

「感觉帆乃夏跟佩拉还挺像的。」

看到迅速进入放松状态的朋友及从魔,让我不禁苦笑。

「啊~……好软~……好久没能这样好好休息了。话说回来,可以不用担心会被袭击,真是棒透了……」

帆乃夏满怀感慨地说出这番话,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

而佩拉也闭上眼睛,就像布偶一样静止不动,进入休眠模式。

这栋屋子似乎是能从地脉汲取能量的特别场所,佩拉可以藉著在这里进入休眠状态,补充运作所需的力量。结界能够常时展开,也是因为有地脉的力量。

不同于我只能用自己的「热」来施展魔术,爸爸是能用利用外界力量运作魔术与从魔的魔术师高手。

「哇……好舒服……感觉快睡著了……」

帆乃夏满是倦意的侧脸透露出她的疲惫,看她颈部的轮廓,感觉也比以前消瘦。

不像我能靠著爸爸留下的东西提供层层「保护」,帆乃夏应该是真的在严酷环境下活到现在。

这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有好多想问的事,但我这时选择什么都不问,就只是坐在她旁边。

我伸手轻抚她的头。

「……由贵?」

帆乃夏并没有抗拒,只是用不解的表情回望我。

「呃……我只是想说……你一定很努力了……」

虽然我这么做是基于冲动,但用话语解释起来其实意外单纯。

「所以你才摸我头吗?啊哈哈……人家又不是小孩……可是,老实说……感觉还挺不错的……」

帆乃夏打了个呵欠之后,眼皮似乎显得更加沉重。

「你就睡一下吧。我会趁你休息的时候准备晚餐的。」

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脸上浮现笑意。

「真的吗?好高兴喔……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将眼睛彻底闭上之后,很快就发出规律的鼾声。人家说紧绷的神经得到解放,大概就是指这种状况吧。

「我也很高兴……帆乃夏。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看著她的睡脸,说出我不好意思当著她的面说出的话语。

之前也许是吃惊的情绪胜过了一切,喜悦的感情直到现在才缓缓在心中扩散。

看到自己唯一的朋友能在那样的「末日」中活下来,而且还在我面前安稳入睡──这实在是我连作梦都想像不到的奇迹。

「嗯……好香的味道……」

当我把晚餐摆上餐桌的时候,睡在沙发上的帆乃夏也睁开眼睛。

咕~……她的肚子也发出略显低调的声响。

虽然帆乃夏看起来仍有倦意,不过食欲似乎还是胜过了睡欲。

至于佩拉仍处在休眠状态。除了我要外出的时候,佩拉通常都是一直在睡。

「由贵……我睡多久了?」

看著夕阳从窗外射进的红色余晖,帆乃夏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这么问道。

「大概三个小时吧。这也正好让我能多做一些准备。」

──尤其是在整理房间这件事上。

我在心中多加了这句话。帆乃夏虽然摆出不会介意的态度,但我自己还是想保有一定程度的尊严。

「是喔……嗯~……真的好久没能像这样睡个好觉了。呃,啊──是、是咖哩饭耶!!」

她似乎直到这时眼睛才恢复焦点,一看到桌上盘子里的晚餐,立刻这样大叫。

「是啊,咖哩跟饭都是微波食品就是了。平常我都是省著吃饼乾了事,但今天是我跟帆乃夏再会的日子,所以想说吃得特别一点。」

咖哩跟饭都是在世界变成这样之前就放在家里的东西。虽然之前一直舍不得吃,但现在我还挺庆幸有把这些东西留下来。

「我、我是很高兴啦,可是……光是要加热都很麻烦吧?」

听到帆乃夏的疑问,我摇了摇头。

「并不会。虽然电跟瓦斯都已经停很久了,不过从房子后头的水井还是能取到水,那些水也都能用。只要有水,我就可以用『火』──用干涉热量的魔术把水变成热水。」

「哇……魔术未免太方便了吧。」

帆乃夏傻眼的反应令我不禁苦笑。

「就是说啊。可是魔术会耗费体力,如果不挑时候使用,也常常会有划不来的状况。毕竟如果消耗的热量比从食物中得到的要多,那就本末倒置了。」

听到我这么解释,帆乃夏皱起眉头。

「……所以魔女也有魔女要烦恼的问题吗?由贵,你没有勉强自己准备这个吧?你这么招待我是让我很高兴,但我可不希望给由贵增加负担喔。」

帆乃夏指著咖哩这么问道。

「啊──嗯。就咖哩的部分,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我也只需要让少量的水沸腾就好,其实不怎么会累。」

我在给出答覆的同时也忍不住别开视线。机灵的帆乃夏自然没有错过我的反应,继续追问。

「就咖哩的部分?你还有做什么其他的吗?」

「呃……我刚才烧了洗澡水,所以……算是用了比较多力量。虽然我没有拿捏好分寸,把水弄得有些太热了,不过我想等吃完晚餐,水温应该就刚刚好了。」

在帆乃夏才说不希望给我增加负担的时候,这件事让我相当难以启齿,不过我还是老实说了出来。

「咦──真的吗!?可以洗澡!?」

在听到我说出这些话的瞬间,帆乃夏的双眼兴奋发亮,然而她很快便恢复理智,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脸颊。

「……老实说,我是真的很高兴,只是──接受这么盛大的招待,感觉我欠由贵非还不可的『债』也累积越多,让我挺心虚的。」

由于我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所以我带著笑容接著说道。

「放心,我已经想好要你明天帮忙做家事了,我正好有一些自己一个人没法搞定的事──我很指望你喔,帆乃夏。」

「哈哈,感觉似乎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也好,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不客气地接受招待吧!况且咖哩饭的味道让我口水从刚才就一直流个不停呢!」

帆乃夏这么说完,便立刻拿起汤匙。

「嗯,请用。」

我也跟著拿起汤匙,催促帆乃夏用餐。

「开动!」

「开动。」

帆乃夏跟我在合掌宣告开动之后,便开始享用咖哩饭。

──真好吃。

温热的口感与适度的辣味,随著配料与米的味道在舌头上扩散,也勾起我两年前的回忆。

我跟帆乃夏两人坐在冰冷逃生梯上吃的午餐,真的非常好吃。我能确实感受到食物的味道。

现在的咖哩饭吃起来会这么好吃,肯定也不只是很久没有享用到温热食物的关系。

因为身边有某人陪伴──

只是这样的差异,就让我感觉无论是眼前所见的世界,还是舌头尝到的味道截然不同。

「啊……哇,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帆乃夏困惑的声音。

我将视线转到帆乃夏身上,不禁楞了一下。

「你、你为什么要哭呢?」

看到帆乃夏不停落泪,让我紧张地询问理由。

「……不知道。眼泪就自己冒了出来……因为咖哩太好吃了吗?哈哈──明明只是普通的微波咖哩而已,好奇怪喔。」

帆乃夏用手背擦拭泪水,接著继续用餐。

「也许是我泪腺变松了……原来我从那个时候就──」

帆乃夏话说到一半,摇了摇头,接著用带著泪水的双眼看著我。

「我说啊……由贵……」

被她用泪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心脏猛力跳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吧?我……好像要比我自己想像得紧绷许多。如果现在让我一个人独处,我担心自己会变得更奇怪……」

「咦?」

听到这大出我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手里的汤匙差点脱手。

「你今天打算招待我吧?我明天会努力帮忙的啦。」

被帆乃夏用撒娇的声音要求,我除了点头之外别无选择。

「这个──是可以啦。」

「真的?太好了!」

听到我给出肯定答覆,帆乃夏的眼角尽管还带著泪珠,但脸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不过我还是得把话说清楚。

「可是,洗澡你可得一个人洗喔。我在你睡觉的时候已经淋浴过了,最主要还是人家会害臊。」

「唉唷!有什么好害臊的嘛。我又不会介意。」

看来帆乃夏似乎对一起洗澡也抱有期待,开始闹起脾气。

「我会介意。我从懂事开始就没有让任何人──就连家人都没有看过我的裸体了。」

「嗯~……那我这次就先放弃,不过有天我们要一起洗澡喔。」

虽然帆乃夏不太甘愿地让步,但仍展现出不舍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对洗澡的事那么执著呢?」

「因为能有赤身裸体的交流,才比较有好友的感觉吧?」

「……我觉得那是男生才有的想法吧?」

虽然我试著反驳,不过帆乃夏却只是微倾脑袋,似乎有些摸不著头脑。

「是这样吗?没差啦。毕竟现在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无论男女全都变成僵尸了。」

「那种末日笑话很难笑喔。」

我嘴上那么说,但脸颊却有些失守。

「啊哈哈!也是啦!」

帆乃夏也边笑边附和我的看法。

她的眼泪不知在何时已经止住,我们在轻松的对话中继续用餐。

送到嘴里的咖哩饭感觉似乎要比刚才更加可口──

4

「帆乃夏,我把替换的衣服摆在这里啰。」

吃过晚餐,在帆乃夏入浴之后,我便从自己房间里拿了睡衣,放到脱衣间的笼子里。

「收到~」

从大片毛玻璃制成的浴室玻璃门后立刻传来帆乃夏的声音。

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有窗户的浴室看起来像是笼罩著一层红光。

「啊,莲蓬头那里只会有冷水,所以你得委屈一下喔。」

「我知道啦。不要紧,就算淋浴的水是冰的,只要泡进浴槽里就会立刻暖起来了。」

帆乃夏用轻松的语气回应。

「那你就慢慢洗吧。」

我这么说完,便在盥洗室开始清洗她脱下的制服。

从这里可以听到浴室传来的细微水声。或许是能够感受到帆乃夏在旁边的关系,就算是一个人在这里洗衣服,我也不会觉得无聊。

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做家事。理由就单纯只是嫌麻烦。不过在爸爸还在的时候,我还是会有自己必须做好家事的想法。但在变成只剩我一个人之后,我便只会做最低限度的家事了。我得趁帆乃夏睡觉时慌张打扫屋子,也是因为这样。

我想我应该不怎么珍惜自己。所以我才会对自己的事情那么粗心。可是现在我却不会像先前那样感觉麻烦。

我在脸盆里装了水,在脸盆里搓洗衣物。水在转眼间变成褐色,所以我又换了一盆水。

把制服洗乾净,帆乃夏肯定也会高兴。一想像这件事,就算是感觉有些累人的手洗工作也会让我觉得愉快。不过我新换的水也很快就变得浑浊。

这样的脏污彷佛在述说帆乃夏这一个月以来所经历的苦难,让我心头感到有些难受。

不过衣服虽脏,但布料几乎没有破损。制服的耐用性还是挺有保证的。

由于我没有什么像样的便服,所以平时也经常会拿中学与高中的制服来穿,现在我依然会把中学制服作为替换衣物。尽管我讨厌学校,但对制服却抱有些许感谢的感情。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在用洗衣精细心手洗之后,我用晒衣架将洗好的衣服挂起来。只是在衣服上还多少留有一些「旅行的痕迹」,因此我也不忘喷上除臭剂。

虽然到明天早上可能还不会乾,不过到时再用魔术去除水气就是。魔女的力量在这方面也能派上用场。

在洗完衣服,我正要离开脱衣间的时候──

「等一下,由贵。」

从浴室里传来的声音将我叫住。

「……有什么事吗?我可不会进去一起洗喔。」

「我没在想那件事啦……至少现在没有。我只是有点问题想问你。」

帆乃夏在调整语气后继续说道。

「为什么由贵会把僵尸称为尸人呢?你知道什么跟那些人有关的事吗?」

我明白这是她迟早会提出的疑问。

帆乃夏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开口,应该是不希望演变成像是在逼问我的状况。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脸,也能有很多方法敷衍。如果不想说,不说也没关系──我能感受到帆乃夏这善解人意的用心。

可是,我心里早已做出决定。

「是的……我知道一点。晚点──睡前我再告诉你吧。」

我原本就打算当她的面解释这件事。所以我给出了这个答覆。

「我明白了,谢谢你。」

简短的感谢话语进到我耳中。

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想问帆乃夏。

在睡前的那段时间,我们究竟可以说多少事情呢?我对此充满期待。

啪、啪──

我们换上睡衣,穿上室内用的脱鞋后,有些急促地走上屋子里的阶梯。

在世界还正常时就很少外出的我,几乎没有像样的便服,我对打扮自己也不感兴趣。然而我对睡衣却有一定程度的执著。

在我已经模糊的年幼记忆中……因为生病在家疗养的母亲,总是穿著相当漂亮的睡衣。母亲总是以彷佛公主般的美丽模样躺在床上。关于母亲是罹患什么病?为什么没有住院?这些详细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可是……我明白对「睡觉时的样貌」抱有执著,是母亲直到临终前都想贯彻的坚持。

所以我也自然变成一个无法对睡衣抱有马虎想法的人。

我通常是在买内衣的时候会一并挑选睡衣,不过──我经常会为了尽可能找出可爱的样式,烦恼好几个小时。

所以我的睡衣也特别多。

虽然尺寸会是问题,不过我也曾优先考量可爱程度而买下宽松许多的睡衣,所以还能找到帆乃夏也能穿的尺寸。

我现在正穿著带有荷叶边,我最喜欢的浅蓝色睡衣。而我给帆乃夏的睡衣则是粉红色的连身长裙样式。那件睡衣在我自己穿的时候,我是喜欢长度多出来的袖管的可爱模样,不过穿在体格合身的帆乃夏身上还是相当好看。

──而且跟拖鞋的颜色也很搭。

看著帆乃夏在灯光里的模样,我心满意足地走上阶梯。

夜幕已经低垂,屋里虽然是一片漆黑,不过多亏帆乃夏手里的手电筒驱散了我们身边的黑暗。

就算没有电力供应,只要有电池,手电筒就还会亮。不过尸人在夜晚时活动会更加频繁,因此我并不会在晚上外出,平常我也会在天黑之前就先入睡。所以我其实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用过手电筒了。

「你会带著那个孩子上床啊?」

帆乃夏用有些羡慕的表情看著我抱在怀里的佩拉这么问道。

「是啊,我总是会抱著它睡觉。因为它不是普通的企鹅,所以我也不用担心翻身会压伤它。」

我在给出答覆之后,也轻轻抚摸可爱的企鹅从魔。

由于佩拉仍处在休眠模式当中,所以对我的抚摸并没有反应。它不会像生物那样需要进食跟排泄,在这种状态时也能用水清洗。所以说,在必要时会动的布偶──这可能是对佩拉比较正确的形容。

「是喔,但你可别压伤我喔。」

「……我无法保证。毕竟床没有很大,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相是好是坏。」

我在带著苦笑这么答覆之后,最后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睡吗?我可能会把你踢下床喔。客房我也有好好打扫──」

「由贵,你是不是……其实很不想跟我一起睡?」

帆乃夏打断我的话语这么问道。

「并没有……」

「那就没问题啦。而且搞不好我才会给你添麻烦呢。毕竟我姊常说我很黏人,所以跟我睡一起很难睡呢。」

「──你有姊姊?」

由于这是我第一次听帆乃夏提到关于家人的事,我有些惊讶地回问。

「啊……我之前都没说过吗?我有个大我两岁的姊姊。」

「是喔。我之前都不知道……」

她现在过得怎样──我差点想顺著话题问出这个问题,但最后并没有开口。

现在已经不是「和平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关于亲人安危之类的事,并不是能够随便开口的话题。

──帆乃夏对我爸爸的事……也没有多加追问。

我想她一定也是顾虑到我的感受吧。

所以我也决定不要在这种时候多问。

「真要这么说,我也一直都不知道由贵原来是魔女的事呢。」

帆乃夏应该能察觉我突然陷入沉默的理由,不过她立刻耸肩开了这样的玩笑。

我们边聊边上了二楼,来到我房间门前。

「──请进。」

我有些紧张地打开房门,请帆乃夏进到房内。

由于屋子老旧,家具也都是有一定时代感的样式。房间内有妈妈以前用过的梳妆台,在边缘有十分精致的装饰。在厚实书柜上的书籍却有红色与粉红色的书背──书柜跟那些针对少女客层的漫画与小说显得格格不入……这是间一点都不符合现代女孩气质的房间。尽管我已经打扫过,但还是不太好意思给帆乃夏看见。

「哇!感觉好像富家千金的房间喔。而且还有由贵的气味~」

然而帆乃夏却做出这样出乎我意料的反应。

她兴奋且好奇地在我房里四处张望,还用鼻子发出嗅气味的声响。

帆乃夏没有因为房间对我失望虽然让我感到安心,不过我没想到她会说出那种话,脸颊一下就烫了起来。

「我、我的气味是怎样啦!?」

「嗯?就是感觉有些甜甜的花香味──总之就是香味啦。我的鼻子还挺敏感的,所以我也能从由贵的睡衣上闻到一样的味道喔。」

帆乃夏笑著做出闻睡衣袖子的模样,这让我的脸颊更加火烫。

「你说是香味……所以不是臭味吗?」

对于我这有些紧张的确认,帆乃夏立刻点头。

「才不是呢!而且要说气味,我在洗澡之前,身上的味道应该很重吧?」

帆乃夏带著苦笑对我这么问。

「呃……我并不觉得……跟尸人的腐臭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啦。」

我原本是想化解尴尬,但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立刻垂下肩膀。

「当比较对象是僵尸的时候就没救了。」

「啊,我并不是──」

「用不著那么客气啦。而且现在因为洗过澡的关系,也已经没问题了……应该没问题吧?」

看到帆乃夏不安地询问我的意见,我连忙点头。

「对啊──现在你身上还有暖暖的香味呢。」

「太好了……我还想说如果汗臭味洗不掉该怎么办呢。」

帆乃夏露出安心的表情,接著让自己整个人躺进我位在窗边的床上。

我也先把佩拉放到枕头边,随后上了床。

「帆乃夏,麻烦你把手电筒关掉。」

「啊,收到。」

帆乃夏关上手电筒开关后,房间便被黑暗笼罩。不过因为有来自窗户的淡淡星光,让我还能看见身边帆乃夏的轮廓。

「我们睡觉吧。」

「好。」

我们一起钻进被窝。

在棉被里,我们的肩膀跟手臂互相碰触。或许是因为刚洗过澡的关系,我感觉帆乃夏的身体十分温暖。

虽然我平常睡觉时都会用双手将佩拉抱在怀中,但今天却莫名觉得只要这样躺著就好了──而处于休眠模式的佩拉仍放在我的枕边。

「……对了,我说过要在睡前告诉你──」

为了遵守先前的承诺,我对著漆黑的天花板开口。

「嗯。」

从我身旁传来简短的回应。

我明知帆乃夏就在身边,但听到她出声,我还是不免心跳加速。

「我会把僵尸称为尸人,是因为……在爸爸留给我的信上是那样写的。」

「……信?」

我回想著一个月前的状况,继续解释。

「在全世界都陷入混乱的那天……佩拉把我吞下肚,送我回家之后,我便发现了藏在壁钟里的『四大之杖』跟装在白色信封里的信。信上是这样写的:由贵,你会看到这封信,应该就代表整座城镇已经满是尸人了。」

由于那是我反覆看过多遍,已经完全记在脑中的内容,所以我能轻松念出其中的这段文字。

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立刻将身子转向我,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咦!?等一下──所以你父亲早知道这个世界可能会满是僵尸吗?」

「……嗯,很可能。我不清楚爸爸是怎么知道的。信里也没有详细解释这件事。其他内容都是像应急食品储备在哪里,还有关于这栋房子拥有的结界与地脉,该如何使用魔术等等,注重实用的东西──」

我望向放在枕边的佩拉,继续说道。

「其实……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佩拉变大,我大概根本不会想试著使用魔术吧。可是就像你之前看到的,我真的能用魔术,而这栋房子也是安全地带。爸爸为了让我能活下去,做了许多准备。」

听我把话说到这里,帆乃夏静静地提出疑问。

「信上没提到其他东西了吗?」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所以我也努力挤出声音。

「不──爸爸在信的最后还告诫我,就算我能用魔术击败尸人,也绝对不能离开这座城镇……因为他很可能……已经死了……所以不需要去找他……呜──呜呜……」

一股灼热难以整理的感情涌上心头,令我的声音颤抖。当我口中流泄出呜咽之后,就再也无法言语。

我从小学上到一半就几乎没再跟爸爸说话了。我因为爸爸没能好好听我说话而生气,有时甚至会产生怨恨。当爸爸不肯让我到其他地方的高中就读时,我更是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而且庆祝我入学的礼物,还只是手机吊饰。

是个上头有我喜欢的企鹅装饰──用来保护我的礼物。

我原本想说回家之后,要找爸爸说些我已经没法再去学校,还有跟那个吊饰有关的事……

──结果爸爸却已经死了,这太没道理了。太过份了。太不负责任了。为什么会……!

「由贵,谢谢。」

下一瞬间,帆乃夏突然将我紧紧搂进她的怀中。

我的脸贴著她柔软的胸部,周围全是她刚洗过澡的香味与温暖。

「呜──」

我的感情彷佛溃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克制。

虽然我知道自己弄湿了帆乃夏的睡衣,不过我有好一段时间都只能放声大哭……而在我哭泣的期间,她始终轻抚著我的头。

不久之后,当那股难以克制的感情浪涛逐渐平复,我才突然感到害臊,所以我犹豫地将脸移开帆乃夏那令我感觉舒适的胸口。

「……对不起,帆乃夏。」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把你的睡衣弄脏了……」

「这不要紧啦。我问了让你难过的事,我才应该道歉。」

帆乃夏又伸手在我头上轻拍了两下,接著问道。

「啊──可是关于最后那个『告诫』的部分,可以跟我说详细内容吗?有没有提到你不能离开这座城镇的理由?我看由贵你的魔术明明很厉害的说……」

听到帆乃夏这么问,我在吸了吸鼻水之后给出答覆。

「因为在城镇外面可能有跟普通尸人不一样……危险且特别的尸人──信上是这么写的。」

「特别的尸人……」

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的语气产生了些许变化。

「帆乃夏?」

「……我可能……知道那是什么。」

「咦──」

看见我吃惊的反应,帆乃夏对我露出笑容。

「我不会说太长……可以听我说些自己的事吗?你听到一半睡著也没关系。」

「可以啊──我很想听帆乃夏说自己的事。我绝对不会睡的。」

我立刻点头同意,顺便拒绝她后半的提议。

「啊哈哈,不过你真的别勉强喔。那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帆乃夏边说边转变成仰躺的姿势,看著天花板继续开口。

「我想还是从我搬离这里开始说吧。我到国外之后其实也到处转学。我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我的双亲因为工作,会往来许多地方。所以甚至还有姊姊跟我要跟著哪边走的规矩。啊,我妈妈的爸爸──也就是外公是美国人,我也有一段时间是跟著外公生活的。」

帆乃夏在解释她的家庭状况时,还不忘补充一些说明。

「所以说,在今年初的时候,随著我爸到国外工作的行程结束,我跟姊姊也得以回到日本。只是今年我姊要考大学,我也已经是高中生……为了让我们能过一阵子较为稳定的生活,所以我们姊妹被安排住到位于群马的奶奶──就是爸爸的妈妈──那里。我原本从四月就要在附近的高中就读,可是……在开学典礼那天,就发生了『那件事』。」

就算帆乃夏没有明说,我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大量尸人涌现。人类的末日。那是我也目睹过的地狱。

「我这里是在开学典礼的隔天。所以你高中的开学典礼是晚我这里一天开始的。」

我回想著初次目睹尸人的恐惧,这么开口附和。

「啊,这种东西会根据学校有所不同呢。不管怎么说,当时包含学校在内的整座城镇都一片混乱,但也有一件算是走运的事。」

「这话怎么说?」

「──因为附近就是自卫队的基地,我跟姊姊很幸运地一起进到基地内接受保护。只是奶奶……没有来得及就是了。」

帆乃夏的声音多了一层阴影。

「……帆乃夏。」

「啊哈哈,你可以不用抱我喔。因为我已经痛哭过很多次了。我们也没法联络到爸爸跟妈妈,我想他们很可能没有活下来……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整理过心情了。」

虽然帆乃夏说得笃定,但我还是无法不为她担心,所以还是轻轻握住她在棉被中的手。

「人家都说没事了……」

尽管她脸上露出苦笑,但她回握的力量却比我想像中要大上许多。

「啊……呃,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我说到我们去自卫队基地避难。之后有一段时间其实还算过得去。毕竟僵尸──啊,我之后配合由贵改成尸人好了──尸人可以用枪解决,也没法翻过够高的墙壁,在用拒马封锁的营地里,虽然没有你这间屋子这么厉害,但也算是安全地带。」

帆乃夏就像是要掩饰害臊似地,加快说话速度,叙述她避难处的状况。

「所以我不知不觉开始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的状况。因为日本不只有自卫队,还有美军基地。可是──我们不管等多久,都没能等到其他营地的救援,派出去的直升机也不知为何都没回来……反而是……那个怪物跑来了。」

帆乃夏的语气瞬间变得僵硬。

我能从其中感受到恐惧,还有──某些带有不同热度的感情。

「怪物?」

「嗯──我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词句能形容……总之那不是普通的尸人。那个怪物身体非常大……脑袋不像人类,比较接近动物……类似狼的感觉……营地的拒马就是被那个怪物冲破的。」

帆乃夏紧握的手微微颤抖。

「自卫队的人虽然有用枪射那个怪物,但怎样都射不死它。普通的尸人也接著涌进基地,所以我跟姊姊一起躲进仓库避难。可是,我们后来听到很大的声音……我想八成是那个怪物闯了进来……然后姊姊说她要把那个怪物引开,就跑了出去。」

帆乃夏的语气中带有煎熬与后悔。

「而我却瘫软在地上……没法立刻追上去。等到我用爬的爬到外头──外面已经什么人都不剩了。姊姊……也被那个怪物抓走了。」

「……咦?」

我不禁做出这充满疑问的回应。

从状况来看,帆乃夏的姊姊怎么想都不可能活命。然而她却说是被抓走,这到底……

帆乃夏似乎也看出我内心的困惑,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听起来很像是我在逃避现实吧……可是,我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变成尸人的姊姊。其他人全都在被咬之后变成尸人,但却『哪里都找不到』姊姊……这样不是很奇怪吗?这样不是应该想成是被抓走吗?」

「…………」

帆乃夏这么询问我的意见,但我却没法给出答覆。

因为我觉得无论给出任何答覆,都可能会是谎言。

「啊……抱歉,我这种问法未免太狡猾了。当我没问吧。」

帆乃夏也察觉到了我的困惑,收回刚才的问题。

「呃,我只是──」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期望是该有个限度。可是……我无法拋弃姊姊还活著的可能性。所以我才拚命逃出基地,到处寻找那个怪物。」

帆乃夏没有等我说完话,用带著决心的语气告知我她的意图。

「你要去找它?」

帆乃夏对自己的姊姊……竟然是那么的──

我感觉心中涌现出强烈的苦涩,还有某种带有尖刺的感情。

「对──我会到这里来,单纯就是这里正好在我前往目的地的路线上。老实说,我完全没有想过由贵可能还活著。」

「这……我想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自己也认为……帆乃夏一定已经……可是,你究竟要怎样找到那个怪物?」

我提出这个令我感到好奇的疑问。

「我其实……想过一个可能。那个怪物说不定是到处去对付仍顽强抵抗尸人的人类。因为如果不是那样,就无法解释为何其他基地完全没有派支援过来。所以我已经预期到那个怪物接著会去哪里了。」

帆乃夏说到这里把话打住,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怪物接著会去的地方……照你的说法,应该也会是自卫队的基地吧?」

「嗯。可是我想大部分基地应该都已经毁了。如果要说在附近的可能性,那就是不仅有自卫队,还有美军基地的地方──神奈川。或是厚木跟横须贺之类的地方……这样想应该没错吧?」

「神奈川……」

我重复了一次那个地名。

我感觉胸口深处一阵刺痛。我为了离开这座城镇而申请就读其他高中,结果却被爸爸拦阻的学校,正是位在神奈川──位在横滨的高中。

「从群马要到那里,南下穿过东京是比较快,但我想一路上肯定到处都是尸人,所以我挑选从西方迂回的路线,然后就来到这里了。」

帆乃夏解释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犹豫。

「所以……听我说,其实这是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要说清楚的事──我并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

──我懂了,对帆乃夏来说,姊姊是她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有这么安全的地方……还有朋友在这里……可能的话,我也很想一直待在这里,可是……我实在没法放弃去找姊姊。所以……对不起。」

这声道歉就跟她过去因为「没法帮我」时的道歉一样。

如果说我完全没有受到打击,那是骗人的。我也擅自期待过今后能跟帆乃夏一起生活。但是──

「没关系。朋友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止的。」

我也自然说出「坚强的话语」。

虽然我会感觉伤心跟寂寞,也对帆乃夏的姊姊能得到这么多关心感到羡慕,不过我可以在她面前「努力」。

就跟两年前我们分开时,我决定不问她联络方式的时候一样──这是带有些微后悔的选择。可是我不知道其他能继续跟帆乃夏维持朋友关系的方法。

我感受到了帆乃夏的惊讶。

「……由贵真的很帅呢。」

听到这带有感慨的称赞,让我脸颊瞬间烫了起来。

「我才没有什么帅的地方呢……」

虽然带有一点点的逞强,但那是我真正的想法。

(插图010)

所以那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怎么会?你很帅啊。」

可是帆乃夏在这么坚持她的看法之后,就像是嬉闹似地将我紧紧抱住。

这次跟刚才的状况相反,变成帆乃夏把脸埋进我的胸口。

「这、这样会痒啦……」

由于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肌肤接触,所以我扭曲身子想逃避发痒的感觉。

「啊哈哈,抱歉,抱歉。不过,希望能再多一点分量感呢~」

从我身上离开的帆乃夏开心地这么笑道。

我慢了几拍才察觉她是在说我的胸部,让我全身发烫。

「……对不起,人家就是没有帆乃夏那么大。」

「真是的,不要闹别扭啦。」

帆乃夏一面苦笑,一面轻抚我的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睡意突然涌了上来。

「呼啊……你是打算……明天就要立刻离开吗?」

所以我决定先确认这件必须在睡前先知道的事。

「不,我还得先把欠你的给还清才行。这栋房子还有些你不好处理的问题吧?况且如果要出发,我还得去把机车跟行李找回来才行。」

「我明白了……那明天就要麻烦你帮忙了……」

我的意识变得模糊。

帆乃夏近在身旁的体温让我感觉很舒适,逐渐将我拉进梦乡。

「没问题,就看我的吧。那么……晚安。」

帆乃夏压低音量,在我耳旁轻声耳语。

「嗯……晚安……」

处在梦境边缘的我也做出回应。

在现实逐渐远去的同时,一只温暖的手再次轻抚我的头。

5

『请稍待片刻』

我呆望著始终呈现这则讯息,没有丝毫变化的电视萤幕。

──这个稍待究竟是要等多久呢?

我已经等累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去想,就这么盯著电视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在我视界一角能看到睡在软垫上的企鹅宝宝。

根据爸爸信里的说法,那玩意似乎是会保护我的从魔。多亏有那个孩子,让我……只有我得以活命。

「……!」

米嶋被袭击的光景在我脑中闪现──回想起她所发出的哀嚎,让我不禁用手塞住耳朵。

尽管我努力让自己什么都别去想,但今天发生的事却一举自我脑中闪现。

从学校外头传来的巨大声响。满身鲜血的老师。许多在死亡后仍会动的人。巨大企鹅。爸爸留给我的信。爸爸那段认为自己八成已经丧命的文字。

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种状况!

就算我试著再次将脑袋放空,但无数思绪不听使唤地陆续涌现。

外头怎么样了?虽然信上说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但那些活死人真的进不来吗?魔术是什么东西?学校的人全死掉了?那邻居呢?爸爸真的已经不在了吗?还有……啊,对了。还有她──

我想起了两年前,在第二学期结束前的一个礼拜,那个会跟我一起吃午餐的女生。我唯一的朋友──帆乃夏。

……帆乃夏。帆乃夏、帆乃夏、帆乃夏……帆乃夏现在──

是不是还平安呢?在闪过这个想法的同时,我紧紧咬牙。我立刻后悔自己回想起她。

……她不可能平安的。

如果其他地方也跟这里一样……

这种电视跟收音机都停止播送的状况,至少可以确定整个日本都受到严重打击。

而且……在我试著用家里电话拨打爸爸的手机,但怎样都无法接通之后──我还试著拿起旁边的电话簿,胡乱拨打电话簿里头的号码。

爸爸偶尔会用英语或某些我不懂的语言跟人通电话。所以电话簿上有不少看起来像是国外使用的号码,为了寻找爸爸的行踪,我硬著头皮拨打那些号码,可是……我只能听到呼叫铃声,根本没有人接听。

搞不好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是以世界规模在进行。

如果是那样,可能根本就没有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可是──搞不好,她现在……还活著。

「为什么我没有在那个时候……」

我对于自己没有询问帆乃夏电话号码的决定,产生强烈的后悔。

从发生这种状况到现在,还不到一天。毕竟电话还能接通,如果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就能跟她取得联络。这样我说不定还有机会帮上什么忙。

两年前,我因为不想变懦弱──我为了自己,结果没有问她联络方式。

可是……帆乃夏又会怎么想呢?

虽然我这样想可能是自作多情,但她说不定会因此受到伤害。我的决定可能会让她十分伤心。

──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些事呢?

我感觉自己实在太过愚昧,开始觉得我是只会考虑自己的人,内心无比懊悔。

我想,自己大概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为帆乃夏担心」。

因为帆乃夏是个要远比我更加漂亮、开朗、坚强的人,所以我擅自认为她是个不需要我付出任何担心的人。帆乃夏明明期望跟我建立有借有还的对等关系,但我却从没有主动为她做任何事。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什么都没法挽回了。

──对不起,帆乃夏。帆乃夏、帆乃夏……

我在心里不停道歉。

而那张我肯定再也没法看见的朋友笑容,也在我道歉时持续停留在我脑海当中。

梦境逐渐远去。我感受到眼皮外头充斥光亮。

「啊……」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帆乃夏的睡脸近在身旁。

从这样的极近距离望去,她的睫毛真的很长。鼻子也很端整,发出轻微鼾声的嘴唇看起来也很柔嫩。

她似乎梦到什么好事,脸颊上带著些许笑意。

──真的就像是作梦一样。

我原本对再会跟生存都不抱希望的朋友,竟这样在我面前,跟我睡在同一条棉被底下。

看到她胸前有些凌乱的衣衫,让我回想起自己昨天放声大哭的模样。

我又被她救了一次。

可是……我自己却──

虽然昨天我帮她从尸人包围下脱困,但我只是做自己有余力办到的事。

这个安全的栖身处,也是爸爸留给我的东西。

我感觉「我自己」一直没有为帆乃夏做任何事。

两年前,帆乃夏为了我,付出了她第二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

虽然她说是因为即将转学才那么做,但如果她不跟我有所牵扯,应该能够过得更加轻松。她肯定能够收到大家一起写下的道别祝福,接受大家不舍的道别,直到最后都过著没有波澜的校园生活。

所以……我也──

我想为了帆乃夏付出属于我自己的「某个东西」。

那样我才有资格说自己跟帆乃夏是对等的朋友──我是这么认为的。

6

「──竟然连自家发电机都有。由贵的父亲真的早就为这个状况做了不少准备呢……」

在用过早餐后,我带帆乃夏来到位在屋子后头的仓库。

在那里有一台我不知该如何使用的小型发电机。

「是啊。可是,我搞不太懂这玩意要怎么用……我想如果我自己乱摸可能会把东西弄坏,所以一次都没有用过。」

听到我这么说,帆乃夏对我露出傻眼的表情。

「咦……这真是太浪费了。由贵原来是机械白痴吗?」

「与其说是机械白痴──我根本就没有碰过看起来就很难操作的机械。老实说,只要想就能用的魔术还比较简单。」

一直逃避那类东西的我,搔著脸颊给出答覆。

「啊哈哈,要我来说,魔术反而才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呢。毕竟机械这种东西只要按照步骤操作,任何人都能用嘛。」

帆乃夏边笑边确认发电机的使用说明书。顺带一提,那份说明书是我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懂的东西。

「呃……嗯,真的一点都不难。必要的东西也全都放在仓库里了──听好了,我现在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可要听好喔。」

「好、好的。我有在听。」

我端正姿势,拿起笔记本。

「这台发电机是用汽油运作的机型。在使用的时候,必须要把汽油从上头的给油口倒进去。接著用起子打开后面的操作台……你看,这里还有用来倒机油的地方,这里也别忘记喔。」

帆乃夏手拿工具这么解释,而我也逐一笔记。

「然后用这里决定电源频率,打开引擎开关,再用这个握柄──」

帆乃夏全部解释一遍之后,转头望向死命做笔记的我。

「……怎样?懂了吗?我有稍微帮到你吗?」

「我想……大概可以吧。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谢谢你──帆乃夏。」

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但我有做笔记,应该不成问题,所以我点头表达感谢。

「是吗?那就好。不过……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得用汽油当燃料。虽然仓库里似乎有储备一些汽油,但如果汽油用完,就得到其他地方拿了。」

「其他地方……是去加油站拿吗?」

面对我的疑问,帆乃夏摇了摇头。

「加油站基本上是不行的。就算是自助式,店员不在也没法取到油。虽然进到店里操作一下,或许是有办法,可是室内几乎都有僵──不对,是尸人在里头。」

「那么,究竟该怎么……」

看到我微倾脑袋的模样,帆乃夏对我露出笑容。

「今天你要协助我去取回机车跟行李吧?到时候我会示范给你看要从哪里补给汽油的。」

「也用不著卖关子吧……」

急著想知道答案的我鼓起脸颊这么抱怨。

「因为我能给由贵的东西真的很少,所以才必须这样尽可能拉抬情报的价值嘛。」

帆乃夏用开玩笑的语气耸肩说道。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们这就动身吧。」

我虽然装出叹气的模样,但我感觉自己迈出的步伐颇为沉重。

虽然还得看机车与行李的状态而定,不过帆乃夏在确保移动手段之后,可能就会离开这里。

正如我昨晚所说,我并没有拦阻她的意思。

可是──这种会让人觉得感伤的状况,我依旧会感伤。而且……

我其实很清楚,帆乃夏只是想要还我救她的人情,对我并无所求。

比起自己的想法,她更多是在为我著想。

就跟两年前我们最后一起放学的时候一样。

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总是想著自己,我根本没有余力去为帆乃夏著想──我并不是在「假装坚强」。我只是输给恐惧,不想让自己后悔。

重要的并不是我能做什么,而是我想为帆乃夏做什么。

我反覆思考著──注视著自己懦弱的内心──思考就算要面对那会让我身体瑟缩的「害怕之事」,但我仍然会想做的事……而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好,准备完毕!」

全副武装的帆乃夏在门前挺著胸膛。

挂在她肩上的大枪似乎是帆乃夏从自卫队那里借用的八九式小铳。明明那么大一把却叫做「小铳」,让我觉得相当奇怪,但听到我说出这个疑问,帆乃夏却忍不住失笑。

在她腰上的枪套里还有一把手枪,不过里头似乎已经没有子弹。她的行李当中好像也包含手枪弹匣,那也是一定要取回的东西。

「……虽然你这身行头看起来很可靠,但除非是相当紧急的状况,可别随便开枪喔。因为尸人会被声音引来的。」

拿著手杖的我这么做出提醒。

「哔哔!」

佩拉也从我挂在肩上的提包里探头发出附和的叫声。

「我知道啦。应付尸人的工作就交给由贵了。你就尽情把尸人打爆吧。」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打爆尸人喔。」

我轻叹一口气,同时用手杖往围墙铁门上敲了一下。

铁门开始自行敞开,我提防著周围的动静,率先踏出门外。

「这个时间在外头徘徊的尸人并不多,不过一些小角落还是会有尸人躲藏,所以依然得小心行动。其实真的有危险的时候,佩拉也会先出声警告就是了。」

我先确认过四周没有尸人之后,这么对帆乃夏说道。

「收到。这孩子真的好令人羡慕喔!」

虽然帆乃夏回应的语气相当轻松,不过她观察周遭的眼神比我还要更加严肃。

──这也难怪。因为帆乃夏是靠著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感觉我也没有什么好能提醒她的事。

我把后方的警戒交给帆乃夏,沿著道路正中央迈开步伐。

跟昨天一样,我挑选了日正当中的时刻。天上几乎没有云朵,强烈的日光烧灼肌肤。现在明明还是五月,却感觉像是夏天。

现在尸人应该也都为了躲避日光,躲在暗处跟室内吧。

我们走下住宅区的坡道,巧妙避开会形成阴影的「尸人聚集处」,来到河滨道路。

接著我们顺著河滨道路往下游方向前进,看到了昨天的公园。

「啊!有了!」

帆乃夏在公园入口看见那辆倒在地上的机车,用经过克制的音量表达喜悦。

「原来那真的是帆乃夏的机车啊。」

「是啊。不过说是机车,其实也只是小绵羊罢了。我一直都有在注意油量,但因为尸人的关系,我错过了加油的时机……所以搞到必须用手推车。结果就是在这个公园附近被尸人给包围了。」

帆乃夏对我说明昨天的状况。

「附近是有看到像是背包的东西……那是帆乃夏的行李吗?」

「嗯,看来行李也没事。可是……尸人还是挺多的。」

帆乃夏点头肯定我的疑问,不过在看到躲在公园树荫下的复数尸人时不禁皱起眉头。

「不过也没有昨天那么夸张。而且那些尸人也还没注意到我们,我们先从有太阳的地方尽可能靠近吧。佩拉也不可以叫喔。」

我对从提包中探出头的佩拉传达暂时不需要警告的指示,然后慎重地走下土堤。

「由贵……我先说清楚,那辆机车是没油的,所以没办法骑那辆机车逃走……要把机车推上这里,也会很费力喔。」

「没问题。这个时间路上不会有太多尸人。我可以先到前面开路,再来就只要正常用手推机车,逃到尸人较少的地方就是了。」

我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给出如此答覆,随即听到帆乃夏的轻笑。

「哈哈──你真的很可靠呢。」

我们之后便保持沉默,也尽可能放轻脚步,来到倒卧的机车旁边。

帆乃夏指了指在机车附近的背包,接著竖起拇指。看来她打算先取回那个背包。

帆乃夏在慎重缩短跟背包的距离后,迅速抓起背包背到背上,随即尝试扶起倒卧的机车。我则紧握著手杖,在一旁观察周围的状况。

叽叽──!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金属彼此摩擦的声响。大概是帆乃夏在立起机车的时候撞到了什么地方。

公园里的一部份尸人立刻停止动作。

──被发现了!

不过我也已经物色到了「武器」。我用手杖顶端触碰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什么原因,而有些移位的公园缘石,并发出简短的指令。

「动起来。」

魔术的控制难度是按照地水火风的顺序递增。

掌握固体的「地」魔术是最简单的类别。我身上的热在透过手杖送出之后也较容易凝聚。我几乎可以用接近自己手脚的感觉操作目标。

缘石遵从我的意念飘了起来。我让石块在我头上高速盘旋,同时向帆乃夏询问状况。

「机车还能用吗?」

「啊──嗯,并没有明显损坏,要牵著车走不成问题。对不起,都怪我弄出声音。」

「没关系。反正本来就不可能完全不被发现。」

我在答覆的同时,也让加速的缘石射向朝我们逼近的尸人,缘石直冲尸人的脑袋而去。

啪──尸人的脑袋应声碎裂,浑浊红色与黄色交杂的「内容物」四处飞散。

「哇……好猛。这与其说是钝器,几乎是炮击了。」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快逃命吧。」

我催促发楞的帆乃夏开始行动。

「啊,也对。我该往哪里走比较好?」

「就这样直线沿著大路走!在下一个路口右转!」

「没问题。」

帆乃夏推著机车开始移动。不过也仅仅只有快走的速度。

我一路守在她身后,并接连击退从公园里涌出的尸人。

啪啪啪!哗吓!

「我后面怎么好像有很吓人的声音!」

「别放在心上。」

我边用沾满血的缘石砸破尸人的脑袋,同时不忘伸手去拍帆乃夏的背,催促她加快脚步。

也许是受到昨天的骚动影响,从公园里涌出的尸人比我想像中要多。

「我会那么做的!我不想回头看!」

这么大叫的帆乃夏逐渐加快速度。或许是有了速度之后机车变得比较好推,我们开始能用足以跟尸人拉开距离的速度奔跑。

我拋下被血弄脏的缘石专心逃命,沿著大路转了几个弯之后,便没有再看到尸人的身影。

「……总而言之,我们成功取回机车跟行李了。」

我们在一个大十字路口中央停下脚步,我也趁机喘一口气。这种视野开阔的地方,就算有尸人靠近,我们也能立刻察觉。

「呼……真是太刺激了……可是因为有由贵在,我似乎并不会觉得可怕呢。」

「……我可是很害怕的说。」

「真的?我完全看不出来呢。啊,对了──我可以在这里帮机车加油吗?」

看到帆乃夏用手比向我们所在的十字路口,让我不解地微倾脑袋。

「是没关系,可是……在这里能加油吗?」

就我所见,附近并没有加油站。况且帆乃夏自己刚才也说没法从加油站取油──那么,究竟要怎样……

看到我脸上的疑问,帆乃夏得意地挺起胸膛。

「其实啊,汽油可以从『那里』弄到。」

帆乃夏伸手指向被弃置在马路上的汽车。

「啊──你是想……」

我察觉到帆乃夏究竟是打什么主意。

「没错,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弃置的车子。所以直接从那些车上拿汽油来用,是最简单的方法。虽然如果引火会惹出大麻烦,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帆乃夏边说边打开机车坐垫,从坐垫里头的空间取出一个形状奇怪的输油泵浦。

「有些新车这个泵浦会塞不进去,所以诀窍是要挑有点旧的车种。不过以由贵的本事,搞不好不需要泵浦也能把汽油弄出来就是了。」

帆乃夏带著苦笑将机车停到弃置汽车旁边。

只见她熟练地打开汽车的给油口,并用泵浦连上机车的油箱。

「这样说也对……汽油也是液体,我想我应该可以像我举起河水的时候那样控制汽油。而且用魔术或许也能减少引火的风险。」

我看著操纵泵浦将汽油抽进机车油箱的帆乃夏,这么点头说道。

我的魔术虽然有「要用手杖直接触碰对象」的限制,不过只要透过用来「牵线」的液体,我应该可以把油箱里的汽油抽出来。

「那你只要这样从车里回收汽油,暂时就不用愁自家发电机会没燃料可用了。这样──我能给由贵帮助的东西,应该就全给完了。」

似乎帮机车加满油的帆乃夏从汽车上抽出泵浦,露出有些哀伤的笑容。

看到那个表情,让我明白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你已经……打算要走了吗?」

我忍受著胸口的难受开口确认。

「嗯。因为我觉得如果再跟你回家,我可能会舍不得离开,迟迟没法出发……」

帆乃夏也带著像是忍受某种煎熬的表情对我点头。

「原来如此……」

我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所有话语全都卡在喉咙里。

──我到底在干什么?这样不就跟两年前一样了吗?

我虽然在心里斥责自己,但依旧怎么都没法开口。

「谢谢你,由贵。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帆乃夏就像是要摆脱犹豫似地向我道谢。

她把泵浦收进塑胶袋,放回坐垫底下的空间后,接著从里头取出红色的半罩式安全帽。

「──嗯。所以帆乃夏接著要去神奈川吧?」

虽然我总算能发出声音了,不过却只能说出无关痛痒的话语。

这并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想自己应该还是在依赖她。

我希望帆乃夏能够对我有所要求。

──可是我应该清楚。帆乃夏绝对不会那么做。我很清楚她是个十分体贴……十分坚强的人!

我的懦弱让我紧握拳头。

帆乃夏并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煎熬,而是用意志坚定的表情对我点头。

「是啊。我会趁著白天尽量赶路──如果能找到地方撑过夜晚,应该明天就能抵达了。」

夜晚,那是尸人会无所顾忌,到处徘徊的时间。要在陌生场所渡过一夜,究竟有多么困难──我想帆乃夏一定十分清楚。既然这样……!

「唔……帆乃夏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姊姊的行踪吧?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位在厚木跟横须贺的基地吧?」

「我当然是这么想啦……你怎么了?由贵。」

帆乃夏用困惑的表情看著我。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我,大声喊出心中的想法。

「既然这样,那你只要向我开口不就好了吗……你可以对我说──『帮我』──要我协助你……只要你对我开口──」

──我就能够拿出勇气了。

真是太难堪了。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依赖帆乃夏。我还想把责任跟决断都交到她手中。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已经有所觉悟的──

可是……我却在害怕。

我害怕尸人。就算我现在能够使用魔术,我还是非常害怕。

所以我才没法离开那栋安全的屋子。我怎样都没法踏出重要的「一步」。

所以我才希望能由帆乃夏向我求助。可是……

「我没法那么做。况且我也不希望变成那种只顾虑自己需求的人。」

帆乃夏对我摇了摇头。她给出完全符合我预期的答案。

我很清楚她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才是必须改变的那个人。

「……你装帅装得太过份了。」

我紧握著拳头说出这句话,只见帆乃夏露出苦笑。

「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就配不上由贵嘛。」

「────」

我惊讶到没法说话。

帆乃夏认为我很「帅气」。所以现在才会笑著说自己要装帅。

可是我很清楚。我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帅。

我才是配不上帆乃夏的人。

「那么,我走啰。」

帆乃夏背向我,她戴上安全帽,跨上机车,发动引擎。

低沉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城镇中回荡。不久之后,应该就会有尸人被这个声音吸引,从建筑里涌出。我们已经不能再拖长对话。

她要走了。帆乃夏又要去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拜拜,由贵。」

她背对著我,说出道别话语。

「唔……!」

两年前她对我说的是「再见」。但现在──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满溢的感情将多余的思绪挤了脑袋。

无论是恐惧还是觉悟,全都在瞬间消散。

我被掏空的身躯之所以会采取行动,只是基于一个想法。

──我不想这样。我绝对不要这样!

所以在帆乃夏对我出声之前,我甚至没法认知到自己做了什么。

「……由贵,你在干什么?」

这个困惑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我跟转头回望我的帆乃夏四目相对。

当我察觉时,我已经坐到了机车的后座上。

「啊。」

──我搞砸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突然做出这种事,当然会让人家感到却步。

我的脸颊正在发烫。可是,我总算──总算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我并不后悔。我怎么可能会为这个决定后悔?

既然踏出了第一步,那么剩下就只有勇往直前而已。

我让自己没有拿手杖的手紧抓住帆乃夏的背包,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那就……出发吧。」

「咦?出、出发?」

帆乃夏似乎还没法理解我的行动,有些焦虑地反问。

「别管了,快动身吧──你看,尸人都过来了。」

我用手杖指向从杂居大楼入口涌现的尸人,催促仍摸不著头脑的帆乃夏。

「好、好吧。」

她在回应的同时让机车跑了起来。

我感受到上半身往后倾斜的加速感。

我让抓著背包的手改搂住帆乃夏的腰,承受这彷佛会被甩下车的感觉。

从臀部下方传来的震动。响亮的引擎声。尸人的身影转眼间便离我们远去,远到无法看见。

「我们走吧,去神奈川!」

我用不输给机车声响的声量这么说道。

「咦!?真的?难道说──由贵要跟我一起走吗?不、不行啦!这未免太──」

操控握柄的帆乃夏这么喊道。

「才没有不行。我是因为想去才去的。我已经决定了。帆乃夏是没有选择权的。」

我让搂住她腰部的手臂加重力气,表明自己绝对不会下车的意志。

「可、可是,这么突然……就算你要一起去,也需要准备吧?」

「最低限的东西都已经在提包里了。不成问题。」

「哔!」

我轻轻摇晃学校提包,跟行李一起放在里头的佩拉发出附和的叫声。

我其实在出门之前就已经都准备好了。因为我察觉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我只是没法踏出去而已。

(插图011)

「啊~真是的……这样想耍帅的我,不是反而逊掉了吗?」

看到帆乃夏深深叹气的反应,我接著给出回应。

「并没有。是帆乃夏实在帅过头了。所以我才能──」

踏出最后的一步。

我话语的后半被强风吹散。

两年前离我远去的背影,现在就在这里。我总算……可以为帆乃夏做点什么了。我不会再退缩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肯定能成为真正对等的朋友。我一定会让这个想法实现。

「……之后会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喔?」

「嗯。就是因为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我才要一起去。」

听到我如此断言,帆乃夏沉默了一下──她接著这么开口。

「谢谢你,由贵。」

这跟刚才分别时的感谢不同。这是指向未来的话语。

「不客气。」

我成功带著笑容,满怀骄傲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