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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膝枕逆袭

——「真~遗憾。要是您能喝下去就好了。」

「咔乓」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克劳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飞溅起的葡萄酒的鲜红。

在白色的桌布上不断扩大的污点,确实有着一种不详而又妖艳的,不可思议的光泽。

没错,他记得是在春天到来之前的那个季节。作为父亲乌贝尔帝所派遣的使节之长,克劳有机会重访尤奈亚王宫。

『欢迎您的到来,克洛维斯大人。您在尤奈亚过得还愉快吗?』

那是在弟弟去世还不到一年的时候。

看着来前来迎接的公主的面孔,克劳想起了曾经和弟弟的对话。

是的。帕鲁非常想见一见克劳所说的破天荒公主。

虽然那个愿望没能实现——。尽管如此,和她的重逢,也多少让克劳的心情恢复得明快了一些。

『很荣幸见到您,席蕾妮殿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曾收到过您将仔羊肉塞进嘴里的问候。』

『嗯……妾身不记得了呢。』

『……?』

正因为这是和她第二次见面,所以克劳才会觉得奇怪。

黄昏色的眼瞳,绯银色的秀发,还有淡雪般的肌肤都如出一辙。但是,她的笑容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以前他所看到的是,如同绽放在原野上的花一般朴素的笑法。

而再次见到她时,她所浮现出的笑容,是扬起红润的唇角,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的笑容。

虽然美丽,但深不可测。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生病的月亮碎片一般。

当时,克劳只是单纯地觉得尤奈亚王宫的环境对她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场所。

不是忽然绽放出的自然的微笑,而是扭曲着嘴唇制造出来的笑容。甚至变成了有毒之物。

——那个「再会」,在那不久之后,就变成了差劲到一生难忘的回忆。

首先,克劳差点被她下毒杀害。

那真是恐怖且又狡猾的手段。而且,就在他想要追究的时候,席蕾妮非但没有装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利用本国的大失态,将暗杀埃尔兰特帝国第三王子未遂的罪责嫁祸给了对王室持批判态度的贵族,作为将其处刑的借口。手法实在是高明。

而且,她最后抛出的台词让人不寒而颤。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在质问的克劳面前,她微微歪着头,露了和最初一样优雅的笑容。

『铲除碍眼的杂草,需要什么理由吗?』

因为,如果没有了碍事的东西,庭院里就能够开出更多漂亮的花朵。

她接着以不可思议的语气继续说道,『……您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呢?我还以为您会很开心呢』。

『——那个毒,如果您喝下去的话,就一定能品尝到和您的弟弟一样的感受。』

『……!』

因为对方是女性,所以在最后关头,克劳自制住了险些抓住她的手。

虽然在被下毒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是,在那一个瞬间,克劳再次意识到那个过去曾给自己温暖笑容的少女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地方了。

——是的,没错。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只要喝下去就能理解弟弟的感受,她想给克劳用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咒毒。

(这么说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了吗?)

克劳一个人在走廊上走着,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和菲尔所代替的真正的『席蕾妮公主』相遇时的情形。

(刚才菲尔那个表情,不像是在信口开河的样子。居然说她帮助了孤儿。……那个女人?倒不如说她更像是会一边看着垂死的孩子一边笑的人呢。)

每当想起真正的席蕾妮,克劳嘴里就会泛出苦涩。

话虽如此,原本应该已经消失的少女实际上是菲尔假扮的『席蕾妮公主』,而且还作为替身新娘来到了克劳的身边,真是人生难料。因为曾经认为已经一度失去了,所以得以重逢的喜悦更加强烈。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被过于那相似的外貌所迷惑,才会在一开始对初恋对象做了很过分的事。

不久,克劳到达了这个位于街市高地上的旅馆,也是朝北的、日照最差、光线最暗的房间。

在那里,住着先一步从迪卡路出发的『客人』。这也是克劳决定滞留在这条街上的另一个理由。

克劳敲了敲经历了岁月洗礼光彩夺目的柚木门,向应该在里面的人打了声招呼。

「奇利亚? 我进来了哦。」

「请进。」

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确认到了有明确答复后,他从外面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空气果然有些潮湿、凉飕飕的。克劳微微皱起了眉头。

从房间中配备的木质床上起身的青年——居住在迪卡路的『高原之民』伊鲁族的族长,奇利亚·伊鲁·迪卡路向克劳深深低下了头。

「黑龙公,感谢您将我带来这里。非常抱歉穿成这个样子跟您见面,我不习惯旅行,身体状态不佳。」

他正被押送往黑龙城。本来是先一步出发的,但由于体弱多病,在行程还没来得及推进的时候,就被大部队追上了。

奇利亚低头看着自己穿着睡衣的样子,垂下了肩膀。克劳轻笑着回应道。

「无妨,不过……我这边才是,士兵们对你有没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在这种阴暗寒冷的地方对身体不好吧。」

「没有,黑龙师团的各位,对我都非常好。但是,其实比起阴暗寒冷,太阳光、会让我、更加痛苦,所以没事的。」

「这样啊。那就好……但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对伊鲁族,对已故的令尊我都没法交代。」

奇利亚对苦笑的克劳眨了眨眼,随后他那双晓色的眼瞳就不安地动摇起来。

「我是、罪人。在埃尔兰特流通的咒毒,我有参与制作的罪责。您不需要温柔地对待我。」

「把你当作罪人的话,那就等同于把伊鲁族的罪行公之于众。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是黑龙城招待的客人。」

「诶……」

虽然没有特意说出口,但这之中也还有别的意图。

(虽然犯下了重罪,但伊鲁族的族长就是这家伙。要是因为轻慢的招待,招致伊鲁族的反抗就难以处理了。……最重要的是)

关于奇利亚的待遇问题,克劳已被身为皇太子的长兄吉尔福特全权交付处理。

他和奇利亚是老朋友,加上已故的帕鲁,三人就像青梅竹马一样,对彼此的性格也十分了解。

从以前开始,面对不讲理的要求或威胁,奇利亚总是会不顾自身安危地进行抵抗,但另一方面,他对别人的好意却过于认真,是个一板一眼的男人。如果要让他开口的话,太阳比北风会更加有效,这对奇利亚来说是定势。

「这不是你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做的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强迫你。」

「感谢您,黑龙公。……我会努力报答这份恩情。」

一边用蹩脚的共用语回应,一边温和的微笑着的他,有着少年般的姿容,泛着琉璃色的银发,和像朝霞一般交织着蓝色的紫瞳。

他是正好和拥有黄昏色的菲尔与席蕾妮形成鲜明对比的拂晓之子。

(……细细想来,这也是奇妙的巧合吗?)

脑海中正恍惚地浮现出妻子的脸时,「新娘小姐没有和您在一起吗?」,被奇利亚这么一问,克劳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的话,她在看到那个发出磷光的夕辉晶之后,突然就身体不适,现在让她在房间里休息。」

「身体不适? 没事吧?」

「啊啊,应该是累了吧。等到了黑龙城我再让她过来和你聊聊。……那真是一块奇怪的石头啊。」

「和一般的夕辉晶不同,那是能成为咒毒枢纽的石头。那个您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通常所说的夕辉晶,只是有拥有仿佛黄昏一般色彩的罕见宝石而已。

但是,据说以这种自身发光的特殊夕辉晶为媒介,就能生产出拥有超越人类智慧和力量的诅咒之毒。那就是『咒毒』。

由于这种毒药无法以人类的力量合成,所以有『妖精所造』之类的传闻,其存在本身就令人存疑。

但是,以一族人的安全为胁,奇利亚「被迫」制作了咒毒。

「从能够操纵人心的『不眠之蝶』中,诞生出了杀戮人类的红色蝴蝶『不归梦』……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和方法,才能做出那种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还有,那个闪耀红光的夕辉晶……」

「原本,夕辉晶就有两面,蓝色和红色,祝福的拂晓和灾祸的黄昏。」

就像在黄昏时分,有着接近夜晚的红色和白昼残余的蓝色一般,夕辉晶也有红色和蓝色的部分。

「夕辉晶的红色部分,会吸收被忌讳之物。动物的毒、昆虫的毒、矿物或草的毒,甚至是被处刑的罪人的血……」

放出光芒的部分带有诅咒,将这部分碾碎,混入毒液中,就可以产生『咒毒』,再加入蝴蝶的磷粉,就可以做出前几天袭击我们的毒蝴蝶。奇利亚如此说道。

「红和蓝,吗……」

克劳将手放在嘴边,视线落在地上,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追问道:

「假设,红色的部分会助长诅咒的话,反过来思考,如有有闪耀蓝光的夕辉晶的话能与之对抗吗?我在寻找决定性的咒毒解毒方法。之前不论是『不眠之蝶』也好,『不归之梦』也好,虽然都避免了重大的危害发生,但每次都是险之又险。」

「啊啊。的确有各种各样,像夺取意识、用水中和一类的方法。如果是早期的话,那种粗暴的对症疗法也能解决……」

说到这里,奇利亚晓色的眼睛游移了一下,他皱起了眉头。

「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石头,确实有着增强生命力和净化的力量。但是……要想将咒毒无毒化,还需要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是的,那就是——唔、……哈、咳」

「奇利亚!?」

奇利亚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克劳不假思索地扶住他的背。

「对不起,没事、的。」

「话说你知道得真详细啊。我想确认一下,你是说过你能够制作咒毒的吧?」

「是的。但是,虽然夕辉晶产自迪卡路,但并不是说伊鲁族拥有制作咒毒的技术。我是因为继承了一点特殊一族的血统……所以,能制作的只有我而已。」

面对言外之意诉说着「所以,希望您将在领地内流通的咒毒和伊鲁族完全分开思考。」的奇利亚,克劳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但是,特殊一族?」

克劳进入了最想知道的正题。

「你的意思是说,那一族和在背后操纵你,让你制作咒毒的幕后黑手有关系咯?」

「那是——」

正要回答的奇利亚,在下一瞬间捂住嘴弯下了身子。

看着他再次开始激烈咳嗽的样子,克劳皱起了眉头。

「奇利亚?」

(这家伙、刚才也是)

克劳正想要把扶他起来,却发现他捏住咽喉的手指发出了微弱的白色磷光。

从被握住的地方开始,光粒开始渐渐散开。如同精巧的瓷器人偶裂开了一般,光之碎片散落后融化在半空中,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

(指尖快要碎裂了——?)

在哑然无语的克劳面前,奇利亚低声说道:「到此为止了吗……!」。听到这句话,克劳领悟到了一件事。

「奇利亚,难道说你的身体被做了什么手脚,让你没法说出幕后黑手的真面目,或者咒毒的秘密吗?」

「不、我会说的! 作为发誓恭顺的血族之长,我说了什么都会说的。所以……」

「那么、你回答我的问题。」

奇利亚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肩膀,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是的」。

「你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奇利亚动了一下嘴唇,一度想要发出声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并低下了头。

「黑龙公,对不起。到此为止了。现在……我体内的咒毒注意到了这段对话了。……只要不解毒,就没法继续。」

「毒的种类呢?」

奇利亚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克劳在内心里咂了下嘴。

看来没那么容易就能让我抓住它的尾巴。

(既然得到了奇利亚,就应该已经相当接近幕后黑手了……)

咒毒的全貌被谜团所包围着。

如果从毒的种类开始寻找解毒方法的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既然有使用夕辉晶这一共同点,那里会不会有什么蛛丝马迹呢。

黑龙城已经受到了毒药的入侵。我们能从奇利亚这里得到多少情报呢?

(强行让他吐露出来的话,奇利亚可能会死。……只有这点想要避免。那么、该怎么办呢?)

克劳皱起眉头,回忆起过去的事例。

实际上,亲眼目睹症例的毒只有三种,连通称都知道的是『不眠之蝶』和『不归之梦』。

不论是哪个,克劳都有一个在意的地方。

(不仅仅是最初用木炭解毒的时候。被逼到临近发狂的高文殿下,用身体接下让肉体腐烂的幻之蝶的我……从死亡的深渊生还的时候,必定会有菲尔在场。)

不止是容貌与席蕾妮公主过分的相似,还有能够击退咒毒的某种能力,这是不是也和她那不可思议的身世有关——?

在不经意陷入沉思的克劳面前,奇利亚嘟囔道「……不过」。

「不能全盘托出,反而是万幸也说不定,我不会再将您也卷入进来了。」

「反而是万幸……?」

「黑龙公,要回头就趁现在。不要、再深究、咒毒的事了。这样下去,您也会像帕鲁殿下一样——」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克劳抓住了奇利亚的肩膀。

「帕鲁他怎么了……!?」

「那位、大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唔」

奇利亚被剧烈地摇晃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声音就完全被咳嗽声淹没了。

不知何时,白色的床单上飞溅上了血花,不光是他的指尖,连手腕的一半都化作透明的光飞散开来。

(再继续下去就危险了吗——)

能让身体碎散的毒连听都没听说过。事到如今,克劳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幕后黑手轻易就放过了奇利亚。

因为幕后黑手很清楚,克劳没法从他那里得出重要情报。

(调查正在稳步推进。关于咒毒的性质,也得到了一些新情报。如果用不同的方式来质询,也许还能引出什么线索来。但是……针对这来历不明的被诅咒的毒,如果找不到明确有效的对策,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但是,这和帕鲁的死因有什么关系吗?弟弟之所以被下咒毒,难道不是因为生母莉葛琳的疯狂吗——?

为了让紧张的情绪平复下来,克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俯视着力竭倒下的奇利亚。

另一方面。

一个人回到房间的菲尔,陷入了苦闷的困境。

(那算什么啊,突然之间。找茬? 欺负我? 还是什么深远计划的一环? ……亲吻我的眼角……不对,只是他的嘴唇和我的头部有着短暂的接触。嘴唇和头部的短暂接触、呃,怎么反而更加不好意思了呀!!)

啊啊真是的,砰砰砰地吵死了,给我停下来啊心脏! 不对,要是真停了不是很糟糕吗?

菲尔趴在床上,把热量从几乎要煮熟的脸上转移到床单上。

一有什么事,马上就满脑子想着他。脑内花圃的面积似乎正在稳步扩大。这样下去,工作平原将遭受侵蚀。

(好了,给我把火把举起来!)

菲尔向脑内农民发出号令。把那些花都挖出来烧掉做成肥料吧!但是,脑内农民们不知道是不是在休息,不仅不挖,还一起悠闲地赏花。该死,全员都给我减薪!

(已经、光是看到脸就不行了!)

现在已经刻不容缓。要是还拖拖拉拉,忘不掉这份喜欢的话,那就完了。

(我哪有时间在这种地方烦恼! 这样的话就只能在旅行结束之前『和夫君大人一刀两断』了……。好的,决定了,决定了就去贯彻到底! 找回失去的平常心!)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菲尔就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决定了,要使出浑身解数避开克劳。

这一天是小春日和的天气。

绵密的云朵和湛蓝的天空。吹过头发的风十分凉爽舒适。

在旅馆的小中庭里,采用虚构海兽设计的白色喷水池发出柔和的水声。冬蔷薇和山茶花等篱笆上的常绿植物,绽放出点点花朵,红色和浅桃色相映成趣。挂在枞树枝上的冰柱消瘦了许多,融化的水珠像泪珠一样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嗯。太好了。整个上午都没见过面,心情平静多了……)

总而言之,从早上开始就彻底躲起来是有意义的。在为了不被夫君大人发现,慎重而又历尽艰辛才到达的中庭的长椅上,菲尔双手握拳,自我暗示道:

(这样能行! 用这种方式继续回避下去的话,感觉能恢复原来的状态!)

不错,菲尔刚点了点头,上方忽然落下了一个影子。

「席蕾妮,原来你在这里啊。」

(刚说着就见到了!)

菲尔对丈夫的神出鬼没内心十分焦虑,但她还是面带微笑:

「是的,妾身一直在这。那么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

菲尔本想适当地敷衍一下就逃走,却被他挽留住了。如果在这里强行甩开他,显然很可疑。而且,他还一脸诧异地问道:

「我一直在找你,从今天早上开始你到底怎么了? 突然之间,有什么意见的话……」

「天气真好啊!」

菲尔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了不让他说出来硬是搪塞过去。

「? 是啊。可是……你真的那么在意天气吗?这句话,光在回去的路上就已经听了十多次了。」

「……是吗?」

完全不记得了。本来从归途开始的时候,菲尔就一直烦恼着,说话也心不在焉。

于是她更加焦虑了。这样一来,可能会更让人怀疑。

「比起这个,别东扯西扯了。席蕾妮,从今天早上开始……」

「咔、管家凯大人他还好吗!」

菲尔又躲进了别的话题里。克劳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附和道:「啊啊。」

虽然敷衍地回答他也不错,但菲尔还是全力地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妾身回去后一定要向凯大人道谢。他送给妾身的烟花,真是帮了妾身大忙。虽然他力量纤弱,但机灵是他的强项呢。」

菲尔滔滔不绝地称赞管家的优秀之处,但不知为何,克劳却歪着头。

「凯弱吗?啊啊,普通的日常生活看起来是这样的啊。」

「欸?」

「不,没什么。」

克劳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菲尔身旁坐下。

(呜哇、)

菲尔立刻拿起放在长椅上的靠垫,放在自己和夫君大人之间。

然后,它被无言地拿开了。

「您要做什么?!」

「把靠垫挪开。」

「这个一看就知道了! 妾身为了保持距离,才特意把它放在中间,您看得出来吧!」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完全没有纳入考虑,所以没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但是,它很碍事。」

这次,克劳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膝盖旁边。

从这个看惯了的动作,菲尔察觉到了夫君大人的意图。

(吓啊、他又想枕在我的膝盖上!?)

——之后几乎是条件反射。

菲尔以拍击蚊子的要领举起双手,狠狠地抓住了克劳的头。

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姿势,时间冻结了。

「…………你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克劳解开菲尔的手,低声问道。菲尔立刻回答道:

「妾身已经厌烦膝枕了。」

这时,夫君大人露出了一副意外的表情。

菲尔作为被当做枕头来对待的一方,这种理所当然地想借别人的膝盖的行为,让她真想抓住他的胸口使劲摇晃。

「什么嘛,你不是想离婚吗?」

(厚颜无耻的家伙!)

菲尔咬牙切齿。当然只是在内心。

实际上,菲尔歪了歪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凭啥、您为什么觉得妾身不想离婚呢?因为,您完全没有回应妾身的意思嘛。给,靠垫。给,毛毯! 冷的话还有温石哦。来,拿着吧。无论您是想横躺着,竖站着还是倒立都没关系,随您怎么玩儿。 」(※注 「温石」是从平安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将石头加热后,用棉布或棉布包好放入怀中,用来取暖的工具。)

「你比普通的枕头好,又暖和又柔软,最重要的是,是我专用的。」

「……」

听到这发「嗖」地飞来的直线球,菲尔瞬间僵住了。

「……夫君大人,您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或者是发烧了?」

「应该没有?」

看着在长椅的角落里缩到极限,将靠垫当作盾牌的菲尔,克劳从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有那么讨厌吗?」

(……就是因为不讨厌所以我才困扰啊!)

菲尔的视线条件反射般地从克劳的蓝色眼眸中移开,然后又慌忙重新对视,中途忍不住又转过头去。

(果然,从离开迪卡路的时候开始,夫君大人就变得很奇怪)

不对,要说奇怪,这家伙平时就喜欢吃毒药,性格又是个大鬼畜,原本就是这幅样子,只不过现在变本加厉,就显得很奇怪了。

——像这样,很自然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让人怦然心动的话,触碰的方式也很温柔。

要是能更彻底地冷落我就好了。

(这样的话,也许我就能忘记这份感情了)

像是要掩饰突然闪现的任性想法,菲尔语速飞快地辩解着:

「当、当然会讨厌啊。所以妾身不是拒绝您了吗?您也可以反过来,试着体验一下,一个沉重的人一直躺在膝盖上的状态。会让人双脚发麻,动弹不得,非常不方便。」

「反过来? 我不介意啊。」

「哈?」

刚才,好像听到幻听了。

「所以,把膝盖借给你不就行了吗? 我来,借给你。」

不是幻听。

「不,那个……除了妾身之外……您看,像黑龙师团的各位,其他还有很多出色的实验对象不是吗?」

「不要让人产生可怕的想象。而且要是那样的话,那就不叫『反过来』了吧?」

「唔……的、的确如此。」

来吧,克劳指着自己的膝盖朝她示意,菲尔咽了一口口水。

(这是什么情况!?)

虽然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但菲尔也只能诅咒发言过于轻率的自己。不管怎么说,似乎也无处可逃。

「妾、妾身明白了。您就算哭着喊着后悔也太晚了。」

「你想用我的膝盖做什么?」

菲尔下定决心,将双手轻轻地放在克劳的腿前。

(——膝枕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而已。现在的我,难道不是一名优秀的离婚专家吗? 只要把脑袋底下的那玩意儿,想象成是感觉有点生硬的柴火就可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君大人,您做好觉悟吧!」

「喂,不要从宣言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我的膝盖上垫垫子啊。我的觉悟在哭泣欸。」

「哎、哎呀,是妾身做的吗?无意识的行为真是可怕呢……」

对于克劳无缝衔接的吐槽,菲尔勉勉强强地挪开了不知不觉放在他腿上的靠垫。

(好,这次一定要)

她慢慢地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吧——

「……你、……还真灵活啊……」

无意识的行为真的很可怕。

就在快要靠到克劳的膝盖的位置,菲尔的脑袋悬在半空中,使劲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忍耐着,对此克劳似乎已经超越吃惊感到佩服了。

「不是,真奇怪呢……这可能是上天的旨意,告诫妾身不要再向您借膝盖了。」

「别说傻话了。」

抵抗也是徒劳的,克劳用食指按了一下菲尔的太阳穴。

「嘶!」

菲尔轻而易举地就输给了重力,脑袋落到克劳的膝盖上。

一般来说到了这种关头应该差不多妥协了,但菲尔是菲尔,对放弃的恶感是别人的一倍。(※注 此处原文为「ついに年貢の納め時かと思いきや」,意为「对迄今为止持续的事物放弃的时期」,但中文实在没有对应表达,因此略微意译。)

只在一瞬间把头贴在克劳的膝盖上,她就利用平时工作生活中锻炼出的腹肌和背脊,高速地跳了起来。

「好了,妾身已经体验过膝枕了。」

「喂! 那不是膝枕,只是弹跳而已。」

「哎呀,真讨厌,妾身还能好好地说出自己的感想呢,您真是太没骨气了!就这样,祝您健康,直到再见的那一天!」

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逃离那里的菲尔,在站起来之前,被一把抓住了肩膀。

菲尔皱起眉头。

「夫君大人? 您不是被妾身吓了一跳吗? 请放开妾……」

说到这里,菲尔接下来的话都被堵住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

菲尔回头一看,只见面前的夫君大人,脸上浮现出一副连暴风雪都会哭着投降的极寒冷笑。

她顿时感到一阵寒意直冲后背,不由得想确认一下,今天不是小春日和的天气吗?

——这是在生气吧?而且,相当火大。

「不是,那个……夫君大人?」

「在迪卡路的时候,我让你遇到了非常危险的事情……。回去的时候,我本想试着稍微温柔一点,但还是算了吧。」

菲尔听到克劳小声嘀咕的声音后,视野突然反转。

后脑勺「啪」地一声沉入靠垫。

(欸……? 呃、吓啊啊啊!)

从膝枕的姿势一变,菲尔仰卧在了长椅上,当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克劳推倒了,脸颊瞬间变得通红。

「等等、夫君大人! 饶了、不对,可以请您放开妾身吗?」

「很遗憾。……我的宽容之心因为过于廉价现在已经脱销了。不要糊弄我,回答我的问题吧。今天早上,不,从旅行回来后开始,你就一直在躲着我吧?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如果有理由的话,就好好说出来吧。」

(呜、)

终于无处可逃了。克劳用指尖抓住因内疚而不由自主地畏缩的菲尔的下巴,压低了声音:

「啊啊,你不想说吗? 如果你固执己见的话,那我可就先一吐为快了啊……?」

(呀、啊。太近了)

仿佛都能听到眨动眼睛的声音。面对着丈夫魅力惊人的微笑,菲尔不由得看得入了迷,忘记了当时的状况。

(也就是说,这个人绝对没在想什么好事——!!)

这个男人,只有一脸坏相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无可挑剔。

面对脸色突然发青的菲尔,克劳闭上一只眼睛。

「为什么你事到如今才这么害怕呢?……我们不已经是抱在一起睡了一晚上的关系吗?」

「请您不要用引人误解的说法! 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谁知道呢?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也许你睡得很熟,所以不记得了也说不定。」

(不记得到底是指什么啊!)

面对菲尔的悲鸣声,克劳笑而不语。不管这个「什么」是指怎么一回事,菲尔那晚肯定是华丽地熟睡的,即使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她也不会记得。

另一边,克劳似乎有些被萎靡不振的菲尔取悦了,愉快地玩弄起她银红色的头发,中途,却突然正色起来。

「? 这香味,是伊鲁族的百花香吧?」

「那个,是的。这是在迪卡路的时候,奇利亚大人和新娘的服装一起送给我的。」

「你没用铃兰精油吗?」

「啊,这个……」

(没用过)

因为,一想到这是克劳送给她的,就觉得用了有些可惜。

她想在更特别的场合用。比如在遇到什么好事的时候,或者相反地,在消沉得不得了的时候,给自己打气。

当然,作为以离婚为前提的替身新娘,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菲尔也没能像往常那样开口说些讨人厌的话,陷入了沉默。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真正地破坏了夫君大人本来已经振作起来的心情。

「哦? ——不想用我送你的礼物吗?」

一股透着寒意的声音被吹进菲尔耳朵里,吓得她身子一缩。

「身上居然带着别的男人送的香味吗?……看来是调教得不够呢。接下来,该怎么教训一下你呢?」(※注 此处最后一句的动词为「躾け」,意思接近于教养,是指训练自己的言行举止能够符合人类社会、集团的规范、纪律和礼仪等习惯,这个词不仅仅用于人,还有对动物(家畜)调教的意思,因此才会有菲尔下文的反驳。但中文无法表达,所以特此注明。)

「所以说! 妾身可不是小猫崽呀!」

「是啊。如果是猫的话,会更聪明地挣扎。如果是你的话,只需要这样做,你就连爪子都竖不起来了。」

克劳轻而易举地捉住了挣扎中的菲尔的两只手腕,一手将其拢在她的头顶上。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菲尔的身体真的完全动弹不得。

(哇啊啊,这是什么情况!?)

——被黑龙的爪子抓住了。菲尔的脑海中凭直觉浮现出了这句话。

看到菲尔身体僵硬的样子,克劳轻轻扬起嘴角,问道:「那么,你想我对你做什么呢?」他愉快地呢喃道。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更加下倾,将脸埋在菲尔的下颌附近。脖子上凉飕飕的,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吓得菲尔紧绷着身子。

当意识到自己被温柔地咬了一口的那一瞬间,菲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呜哇,真的不行! 饶了我吧,搞到这个地步!? 理、理由,是不是只要把逃避的理由说出来,就能得到释放!? 神明大人席雷妮大人帮帮我吧,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说夫君大人的坏话了,有什么像样的理由 ……啊,对了!)

菲尔脑海的角落突然闪过一句话,她竭尽全力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归、归根结底……妾身怎么能不避开您呢! 您是埃尔兰特的皇子吧?!」

反射性地喊出来之后,菲尔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这确实也是原因之一。因为,除了我只是个替身以外,他还是……)

故乡尤奈亚王国的宿敌,埃尔兰特帝国的第三皇子。

并且,是在先前的战争中,打败尤奈亚的主帅。

迄今为止,菲尔还没有怨恨过他。但是,如果今后再有战争的话。

下一次,他并非没有会伤害菲尔在故乡重要的人的可能性。

「对于这次旅行,妾身依旧觉得很奇怪。妾身不是名为新娘的人质吗?万一有什么情况,妾身就是会被砍下脑袋的下场,而妾身也正是为此才来的。我们彼此不需要这么亲昵吧。长年敌对国家的公主,您置之不理就行了。」

菲尔一边故意冷冷地推开他,却因为胸口的疼痛而皱起了眉头。

(是啊……真的是,到最后都毫无意义。)

像这样,只要是不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随便一想菲尔能想到很多。而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明明一个也没有。

她本以为沉重的沉默会支配整个现场——

「……不再是敌国就可以了吗?」

「哈?」

「如果尤奈亚和埃尔兰特不再是敌对关系,那么理由就消失了吧?」

「什么意思?」

从斜上方传来的发言,让菲尔暂时忘记了混乱。

面对呆然失声的菲尔,克劳苦笑了一下。

「你在发什么愣。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是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都能忘记的乌头吗?」(※注 这里的「乌头」猜测可能是克劳的双关语,一方面他用了自己喜欢的毒物来作比喻;另一方面,「乌头」单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也可以认为是克劳在揶揄菲尔脑袋不好。)

「说话的方式真不留情呢……您真是个像粘在盘子上的油污一样惹人厌的男人呢!」

「随你怎么比喻。那么,你的回答呢?除了同意以外的回答我都不会承认的。如果不想像这样在长椅上被一个沉重的男人压着过一夜,老实回答我不是更明智吗?」

「过一夜!? 您到底是有多顽强啊,倒不如说您才是,别到中途就坚持不住改变姿势了啊!」

「毕竟我是个像油污一样的男人呀。」

这人简直刀枪不入。菲尔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这个嘛。也有那样的可能吧……」

「好,别忘了这句话。」

他在说什么呀。

持续着战争的两国之间,隔阂被填平的那一天是不可能到来的。菲尔总觉得自己被他抓住了话柄。

面对强忍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的菲尔,克劳扬起了嘴角,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你是想以此为理由逃避吗?我理解你的烦恼,但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说出来。」

(……啊。说不定。也许我是让他担心了。)

突然间,菲尔长期罢工的反省之心又复苏了。

虽说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但也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如果被莫名其妙地避开的话,即使是克劳也会不高兴吧。

「非常抱歉……」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克劳意外大度地原谅了垂头丧气的菲尔——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是啊。请你好好地为给我添麻烦的行为赎罪吧。」

「欸欸? 您刚才说要妾身赎罪?!」

刚才断货了的宽容啊,快点再进些货吧。菲尔恳切地祈求着。

「您,您打算让妾身做什么……?」

「好了,该怎么办呢?」

克劳把手放在下巴上,似乎在思考。

听到回答前的每一秒都异常漫长。菲尔咽了一口口水。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的后背流了下来。

原以为他会吩咐自己不带救生绳就从黑龙城的尖塔上跳下去,或者在城后的湖里冬泳之类可怕的解闷方法,却没想到克劳的提议果然还是从无法预料的方向飞过来了。

「决定了。让我听听用你的声音吟唱的圣诗篇吧。听说你擅长刺绣和五弦琴,但我更喜欢这个。」

「圣诗篇?」

迟了一拍,菲尔才想起来,自己曾在帕鲁的墓前吟诵悼念死者的圣诗篇。

真是吓了一跳。这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是如此无害的『赎罪』。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小菜一碟……」

「我很期待,时间的话改天再说吧。」

看到松了一口气,同时扬起下巴菲尔,克劳终于心满意足地缓和了脸色。

(啊)

真的是,只有在不经意的瞬间,才会流露出来啊。

那是只有在女仆打扮时她才见过的,有些天真的笑容。

菲尔不禁说不出话来。在此期间,克劳巧妙地释放了菲尔被束缚的两只手腕。但是,他还握着菲尔的右手,并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是他自己送给自己的,铃兰的结婚戒指。

视线就这样对上了。菲尔的下颌上多了一只手,脸被微微抬起。唇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气息。

(欸,呜哇,这个,等,等等!)

等一下。

虽然这么想着,却她却发不出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声音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的声音——

这时,他突然叫了一声名字。

「席雷妮。」

菲尔猛然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更让人觉得别扭。

席雷妮。

没错,自己不是那个人。

只是借用了她的名字的,冒牌货罢了。

(现在是可以沉浸其中的场合吗!)

菲尔反射性地、焦急地想站起身来。

「放开妾身!!」

——但是,菲尔被克劳按倒在长椅上,她的上方理所当然的是夫君大人的脸,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必然的。

叩磬。

安静的中庭里,菲尔的头撞向克劳的脸的声音大得惊人。

这次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头部暂时接触,菲尔试着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但这行为实在过于愚蠢,所以中途就放弃了。(※注 这里第二句八成是作者打错了,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现在写的是根据上下文推测的内容,在此贴上原文「四フモーくらいなので途中でやめた。」)

不过,现在是真正的,眼前有金星乱冒。

「……!!」

连悲鸣的声音都发不出。夫妻俩几乎同时捂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啊,不过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因为是加害者,所以菲尔比夫君大人更早一步站了起来,她使劲地推开那宽阔的肩膀,从他的臂弯里滚了出来。也许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故太过严重,菲尔轻而易举地解除了他的束缚。

「……失礼了!」

菲尔捏着礼服的一角,转身逃跑。

克劳大概是想从背后叫住她,但菲尔没有听他的。

因为如果在这里停下脚步的话,肯定会死的吧。

——结果。

直到第二天启程,菲尔都没能开口和夫君大人说上一句话。

(对不起妾身不该给您一记头槌、呃。果然,当时要是马上就向他道歉就好了。)

现在,菲尔身边就坐着拉娜,在宽敞的马车里,三个人现在正面面相觑。

菲尔觉得,不管是不识相地插话,还是让拉娜知道愚蠢事故的内容,都会反过来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因此她直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只得与夫君大人面对面坐在马车上摇晃着。

(呜呜,虽然我也知道这是自作自受……但是真的好尴尬啊。)

克劳托着腮眺望着窗外,从侧脸就能看出来他现在明显不高兴。就好像有刺骨的冷气不断冲向肌肤,让人难受得喘不上气。也许是擦伤了,他的额头有些发红,这更加助长了菲尔心中的罪恶感。

「离开高原之后,高大的树木越来越多了呢! 偶尔还能看到茂密的森林。」

对事故一无所知,天真无邪地和她搭话的拉娜,对菲尔来说就是目前唯一的绿洲。

「对了夫人,我听旅馆的店主说,这一带流传着许多有妖精住在森林里的传说,若是不小心踏入它们的领地,就会和妖精交换身体,被它们所取代。」

「哎呀,真可怕。说起来,妾身记得伊鲁族的人们是敬畏崇拜妖精的吧。不管是尤奈亚还是埃尔兰特,国教都将妖精定性为邪恶的生物,所以这些区别妾身觉得还是挺有趣的。虽然,现在已经离迪卡路相当远了吧……」

「啊,本来科尔巴赫就有很多跟妖精有关的民间故事。因为这里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地方,所以才会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流传进来吧?」

菲尔与拉娜相谈甚欢,但克劳却丝毫没有搭理她们的意思。

(唔……夫君大人,似乎相当火大啊。)

此情此景下,菲尔愈发觉得如坐针毡。夫君大人沉默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让菲尔的心有些刺痛。

(唉,旅行也快要结束了。)

菲尔苦笑了一下。

马上就要抵达首都契卡拉了。即将和这段非同寻常的日子告别。

没错。旅行结束之后,他们又会变回以前那对冰冷的夫妇——

「……圣诗篇。」

就在菲尔和拉娜无休止的杂谈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

一直在眺望窗外的克劳冷不丁蹦出的一句话,让菲尔不禁抬起头来。

「欸?」

「你会为我咏唱的对吧。我想先提点要求……因为下个季节的庆典是圣烛节,所以你最好准备一些庆祝春天来临的内容。」

夫君大人用一副紧绷着脸的表情,提出了模棱两可的『要求』,因此菲尔一瞬间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她楞了一下,然后战战兢兢地回复道:

「……立春的内容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待雪草的花都还没有开呢。」

「我不管。反正已经差不多是时候开始酿造庆典上用的白桦蜜酒了。」

「那么……这个、需要妾身现在就开始咏唱吗?」

「不,等回到城里之后再说。我可不想听的时候被车轮的噪音打扰。」

「!」

听到这句话,菲尔的心脏又狂跳起来。

自己让他吃了一记头槌,又没能找到机会道歉。虽然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应该还没有消融。

——他该不会没有在生我的气吧?菲尔开始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思考。

「……妾、妾身明白了。那么就约好了,回去之后。」

「啊啊。好好遵守啊,约定。」

「那是当然的,女人可是言出必行!」

「约,约定? 圣诗篇? 那个、殿下……夫人?」

只有不了解情况的拉娜,在一旁眨巴着眼睛。

虽然搭上了话,但克劳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窗外转瞬即逝的景色上。菲尔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嘴角。

(这样啊,他没有忘记圣诗篇的事……嗯,等回去之后……)

感觉就好像自己和克劳拥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一样。

感受到内心不可思议的雀动,菲尔试着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那凉飕飕的触感,对她滚烫的脸颊来说十分舒适。

一行人在尤特交换了马匹,补充了些许兵力。

话说如此,在将大部分士兵作为警卫留在迪卡路之后,又分出一批人员护送奇利亚的情况下,现在的队伍与去程不同,只有数十人护卫。由于这里是治安相对良好的首都近郊,这些人员也已经足够了。

等到回过神时,太阳已经西沉了不少。顺着窗帘缝隙往外看去,白桦树的树皮也渐渐染上了赤红色。

「夫人,马上就要到黑龙城了。真让人怀念啊! 虽然只是短暂的旅行,我却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似的。」

「确实呢。」

克劳早已离开马车,骑上自己的黑马率领队伍前行。现在,只有拉娜作为聊天对象陪着她共乘马车。

异变发生在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就在他们马上就要穿过森林深处,到达街道时。

马车突然停下了。

「唔嗯,应该还没到啊。」前一刻还在愉快地聊着天的侍女忽然睁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有些,不对劲呢……?」

就在菲尔歪着头,用手指掀起窗帘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

野兽尖锐而高亢的狂吠贯穿了她们的鼓膜。

(欸……这个声音。该不会是……)

野狗,亦或者是。

(狼!?)

「没事的,夫人! 狼很少会袭击拿着火把的人。就算真的跑来了,周围还有黑龙师团的士兵呢。」

菲尔一边对拉娜的话点头表示赞同,一边却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而战栗。

没错,它们应该不会来袭击我们的。

——可是,这些逐渐靠近马车的脚步声又是怎么回事?

「唔哇……! 这个数量是怎么回事!?」

菲尔紧紧抓住礼服的胸口,同时,前方响起了士兵的悲鸣。

低沉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仿佛让马车外层的木板也跟着颤抖起来。

随后便传来了激烈的碰撞声。无数野兽的咆哮,人类的怒吼,剑贯穿某物的钝音混杂在一起。同时,还有人外某物的垂死挣扎。

菲尔慌忙掀开窗帘看外面的情况,窗外的光景让她不禁背后寒毛直竖。

(怎么回事,这个数量……!)

说有四十头都算少的了吧。聚集在一起的狼都十分高大,它们全然不惧火把的火光,露出锐利的獠牙。

如果这是普通的种群的话,这数量也多过头了。

黑龙师团在一瞬间重整旗鼓,一边用火把将狼群围在中间,一边切实地打死这些野兽。但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异常了。

即使做到了这个地步,狼群们还是像追逐着这世界上唯一的猎物一样,如波涛般汹涌地袭来。

「夫,夫人……!」

「没事的! 夫君大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输给区区狼群呢?」

菲尔安慰着瑟瑟发抖的拉娜,但那股愈发强烈的不安也让她心生恐惧。

(夫君大人,他没事吧?!)

既然敌人的数量如此众多,自己也出去战斗不是更好吗?

就在菲尔将随身行李抱在怀里,正准备取出夫君大人给的短刀的时候,马车的车门被打开了。

露出脸来的是一名年轻的黑龙师团士兵。

「夫人,现在发生了紧急情况。希望能借您一臂之力。能麻烦您跟我来一趟吗?」

「紧急情况?」

「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殿下的喉咙被咬伤了。伤势很严重。」

「欸……」

菲尔的大脑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意思。

(骗人的。夫君大人他……受了重伤!?)

菲尔倒抽了一口气。

「总之,殿下他出血非常严重……他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呼喊着夫人的名字。由于殿下负伤的位置离队伍稍远,因此即使我们想集中人手对殿下进行救助,目前的兵力也不够——」

「快点带妾身过去!」

「夫人请等一下!现在外面很危险,请让我替您去吧。」

菲尔甩开拉娜慌慌张张想要挽留她的手,径自跳下马车。

只有混乱的声音,持续在远方回响。

还没等菲尔看清眼前的状况,师团士兵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地将她拉离马车。

菲尔在脑海里反复重温着从高文老师那里学来的伤员救治要领。不听使唤的双脚让她十分心急。总之,菲尔想尽快赶到他的身边。

菲尔就这样被半拖着,逐渐远离街道跑向森林。

(夫君大人,在哪里?!)

不知跑了多久。

不知不觉,光源就只剩下夜空中闪耀的白色月亮。

多亏了皎洁的月光和反射光线的残雪,夜晚的森林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黑暗。只有远处传来的鸟鸣,和自己不停奔跑的脚步声阴森地回响着。

(有点不对劲。夫君大人不可能会在这么远的地方指挥!)

「你到底……要带妾身去哪里!」

拉着菲尔手的士兵没有回答。她只看得到对方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

即使是菲尔,也有些喘不过气了。但他完全没有在意的这一点的样子。

「请适可而止……!」

就在菲尔忍不住要甩开手的时候。

士兵突然停住了脚步。

(呜哇!)

菲尔没能止住冲势,脸撞到了他的背上。

那个瞬间——他如同断线的人偶似的,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只有扑通一下,沉重的声音格外响亮地留在耳畔。

「欸……?」

菲尔无法理解状况,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了?!」

菲尔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他起来,就在她朝士兵的肩膀伸出手的瞬间,发现他的脖子上隐约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蓝色的蝴蝶?」

发出幽蓝磷光的不可思议的蝴蝶,在慢慢地开合着翅膀。

这是什么啊,菲尔还没来得及细思,耳朵就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挲哩。踏着残留的薄薄积雪,从沉没在黑暗中的森林对面,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菲尔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从抱着的包裹里拔出了短刀。

当菲尔正要用颤抖的手将刀拔出刀鞘的时候,轻轻地,一阵清脆的声音触动了她的鼓膜。

「夜晚的寂静一般的黑金丝玛瑙,绿之孔雀一般的孔雀石……啊啊,不行。孔雀石,那就这样吧。」

如同小鸟唱歌一样轻快。那像是摇铃一般的声音,对菲尔来说,太过于耳熟了。

仿佛是在和幽灵相遇。

菲尔呢喃出月光下出现的那个人的名字。

「……席雷妮大人?」

「可爱的菲尔。好久不见,呢。」

少女撩起夹带着绯红色的银发,眯起茜色的眼瞳嫣然一笑,她的容貌与菲尔别无二致。

明明是在这样的森林深处,她却能让人产生一种置身于城堡的华丽舞会中的错觉。那优雅的举止就是如此完美。

「为什么……」

梦? 还是说,幻觉?

(席雷妮大人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

她一旦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应该连呼吸都困难。正因为如此,菲尔才会作为她的替身来到这里。

茫然地开始回转的思考,突然引出了重要的事实。

「为、为什么您会在这种地方?! 如果不赶快回王宫的话,您的身体就!」

不管眼前的席雷妮公主是梦还是幻觉,总之她的脆弱是毫无争议的。

「真是温柔的孩子。但是,目前还没有问题。」

「欸?」

咳、她一边咳嗽着,露出微笑。

虽然嘴上说着没问题,但席蕾妮的脸色却很苍白。随即,她像是要折断自己纤细的身体,削去自己的肺一般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菲尔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席雷妮大人!」

哐啷一声,短刀滚落在地上。

紧紧地抱住丢下武器、慌慌张张地跑到自己身边的菲尔,席雷妮公主微笑着。

「抱歉。这只是因为、妾身长途旅行、有些累了而已。不用担心。现在,妾身带来了重要的东西,而且这座森林,和妾身的身体离的很近……」

「那个? 重要的东西是指……?」

「呵呵,秘密。」

面对面交握着双手的两人,拥有着如同窥视着镜子的另一面一样,如出一辙的容颜。

用纤细的手指包覆着菲尔的手,『席蕾妮公主』将嘴唇贴在菲尔的耳边。

「辛苦你了……菲尔。你的任务结束了。」

话语、无法流入大脑。

微笑的公主的背后,起舞着幽蓝色的磷光。

(刚才的、蝴蝶。)

菲尔一片茫然。

菲尔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被蝴蝶环绕微笑的她。

「……不见了?」

——菲尔消失了。

克劳正准备前往她所在的马车的时候,接到了这个报告。

(怎么可能)

没有人在战斗中受重伤,顶多就是胳膊或腿受了轻伤。只要不走出马车,应该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

克劳越过地上累累横卧的狼尸,奔向本应当和妻子同乘的侍女。

「怎么回事,拉娜?」

克劳的语气不由地变得粗暴起来,但眼睛红肿得通红的拉娜怒吼着:「这是我的台词!」作为回应。

「殿下您,不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将夫人喊出去的吗?! 有个士兵打开了门、把夫人带了出去!但那个时候出去会很危险,我明明阻止过她的。万一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

拉娜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的脑中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对方是自己的主人这件事。

「殿下。有一名士兵不在!」

「有两串脚印,向着森林延伸……」

像是想要打断紧接着堆积如山的的报告一般,「快追」,克劳下令道。

草草地对士兵们发出指示后,他自己也动身而去。

——冷静什么的,此刻根本不可能留在克劳的心中。

(菲尔。在哪里?)

几束火光在夜晚的黑暗中跃动。

没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让她遭受什么意外。

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去她。

克劳虽然努力这样想着,但不断闪过脑海的,往昔的残像却始终挥之不去。

浸湿胸口的鲜红。染上的同样的颜色、无法再诉诸言语的嘴唇。空虚的蓝色眼睛。

——弟弟的遗骸。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紧紧地绞住心脏、直涌上喉咙的那份冷意,毫无疑问是恐怖感。

(菲尔。菲尔……!)

克劳抑制住想要喊出本名的冲动,他高喊道:

「席雷妮!」

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没有手下的身影了。

踏断枯枝、穿过丛林。克劳来到了一片积雪相对较少的开阔地带,他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士兵的身影。

(还有气息……或许可以向他问问话。)

但是,已经没有将士兵摇醒的必要了。就在克劳跪在地上确认士兵意识有无的时候,「……夫君大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被静谧的月光浸湿的森林里。

克劳抬头一看,在自己的不远处,寄宿着黄昏的少女正站在那里。

「席雷妮。」

克劳不禁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我找你很久了,你有没有受伤?」

正准备跑过去的时候,克劳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停下了脚步。

身形和外貌,都是完全熟知的那样。

但是,有什么。

——有什么,不对。

「呵、呵、呵。是吗。是吗,您来找我了啊。呵呵。」

嘻嘻。

她笑得肩膀轻颤。夹带着绯色的银发,如同微波般摇曳。

声音也一模一样。然而,应该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个声音的克劳,此刻却感觉到了无法言喻的不安。

「……怎么了?」

问出声后,默默地低下头的她,用茜色的眼睛看着克劳。

然后,她扬起红润的唇角。

微微露出的白色皓齿,就像生病的月亮碎片一般。

啊啊,是似曾相识的笑容。

脑海的某处敲响警钟。

(难道说)

在两年前,他被下毒的时候。那时,「您也许会和您的弟弟以同样的方式死去」的诅咒被灌入双耳。

克劳茫然地说出那个名字:

「席雷妮……?」